〇宪问篇第十四 (一)宪问耻。子曰:“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 宪问:宪,原思之名。本章不书姓,直书名,故疑乃宪之自记。 邦有道,谷:谷,禄也。《泰伯》篇,“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下两耻字。此条只下一耻字,当专指下句言。或说:邦有道,当有为。邦无道,可独善。今皆但知食禄,是可耻。两说均通,姑从前说。 原宪问什么是可耻的?先生说:“国家有道,固当出仕食禄。国家无道,仍是出仕食禄,那是可耻呀。” (二)“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矣?”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 克、伐、怨、欲:克,好胜。伐,自夸。怨,怨恨。欲,贪欲。 不行:谓遏制使不行于外。 可以为难类:四者贼心,遏抑不发,非能根绝,是犹贼藏在家,虽不发作,家终不安,故孔子谓之难。其心仁则温、和、慈、良。其心不仁,乃有克、伐、怨、欲。学者若能以仁存心,如火始燃,如泉始达,仁德日显,自可不待遏制而四者绝。颜渊从事于非礼勿视、听、言、动,乃以礼为存主,非求克、伐、怨、欲不行之比,故孔子不许其仁。 本章或与上章合,或别为一章,盖冒上章宪问字,疑亦原宪所问所记。 (原宪又问):“好胜,自夸,怨恨,与贪欲,这四者都能制之使不行,可算得仁吗?"先生说:“可算难了。若说仁,那我就不知呀!" (三)子曰:“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 居谓居室居乡。士当厉志修行以为世用,专怀居室居乡之安,斯不足以为士矣。 先生说:“一个士,若系恋于他家室乡里之安,那就够不上一士了。” (四)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 危言危行:危,有严厉义,有高峻义,有方正义。此处危字当训正。高论时失于偏激,高行时亦失正。君子惟当正言正行,而世俗不免目之为厉,视之为高,君子不以高与厉为立言制行之准则。 言孙:孙,谦顺义。言孙非畏祸,但召祸而无益,亦君子所不为。 先生说:“国家有道,便正言正行。国家无道,仍必正行,但言辞当从谦顺。” (五)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 有德者不贵言而自有之。仁者不贵勇而自有之。若徒务有言,岂必有德?徒务有勇,岂必能仁哉? 先生说:“一个有德的人,必然能有好言语。但一个能有好言语的人,未必即就是有德。一个仁人必然有勇,但一个有勇的人,未必即就是仁人。” (六)南宫适问于孔子曰:“羿善射,奡荡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夫子不答。南宫适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 南宫适:适字亦作括。又名縚,即南容。 羿善射:羿,古有穷之君,善射,灭夏后相而篡其位,其臣寒促又杀羿而代之。 荡舟:奡,又作浇,寒促子,后为夏后少康所诛。《竹书纪年》:“浇伐斟寻,大战于潍,覆其舟,灭之。”荡舟即覆舟,谓浇力大能荡覆敌舟。 俱不得其死然:此处然字犹焉字,连上句读,或说当连下句。 禹、稷躬稼:禹治水,稷教稼,或说以躬稼切稷,有天下切禹,互带说之。或说:躬稼,谓禹、稷皆身侪庶人,亲历畎亩也。 夫子不答:南宫适之意,羿与皆恃强力,能灭人国,但不能以善终。禹治水,稷教稼,有大功德于人,故禹及身有天下,稷之后为周代,亦有天下。可见力不足恃而惟德为可贵。其义已尽,语又浅露,无须复答。且南宫适言下,殆以禹、稷比孔子,故孔子不之答。然南宫适所言则是,故俟其出而称叹之。或曰:适之所见为知命,孔子所教乃立命,惟知命乃可以语立命,故孔子赞之。 南宫适问道:“羿善射,能荡覆敌国的战船,但都不得好死。禹治水,后稷躬亲稼穑,他们都有了天下。”先生没有回答。南宫适出,先生说:“可算是君子了,这人呀!可算是尚德的人了,这人呀!" (七)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 君子或偶有不仁,此特君子之过,亦所谓“观过斯知仁”也。小人惟利是喻,惟私是图,故终不能为仁。本章语句抑扬,辞无回互,盖为观人用人者说法,使勿误于“无弃材”之论。 先生说:“君子或许有时也会不仁,这是有的吧!但没有一个小人而是仁的呀!" (八)子曰:“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诲乎?” 劳谓勉其勤劳。爱其人,则必勉策其人于勤劳,始是真爱。诲者,教诲使趋于正。忠于其人,则必以正道规诲之,始是忠之大。 先生说:“爱他,能勿教他勤劳吗?忠于他,能勿把正道来规诲他吗?” (九)子曰:“为命,裨谌草创之,世叔讨论之,行人子羽修饰之,东里子产润色之。” 为命:命,外交之辞命。 裨谌、世叔、子羽、子产:四人皆郑大夫。 草创:草,粗略义。创,造作义。此谓先写一草稿,定此辞命之大意。 讨论:讨,寻究。论,讲论。此谓讨论内容,对大意有所改定。 行人:掌出使之官。 修饰:修,修削。饰,增饰。此谓增损其字句,使辞命大意益臻允惬明显。 东里:子产所居之地。 润色:谓加以文采,使此辞命益见美满。 本章见郑国造一辞命,如此郑重。又见子产之能得人而善用,与群贤之能和衷而共济。即由造辞命一事推之,而子产之善治,亦可见矣。 先生说:“郑国造一辞命,先由裨谌起草稿,再经世叔讨论内容,然后由行人子羽修饰字句。最后东里子产再在辞藻上加以润色。” (一O)或问子产。子曰:“惠人也。”问子西。曰:“彼哉!彼哉!”问管仲。曰:“人也:夺伯氏骈邑三百,饭疏食,没齿无怨言。” 惠人:其人存心惠爱于民。《左传》:“子产卒,仲尼闻之出涕,曰:‘古之遗爱也。”’子产为政严,而孔子特以惠爱许之,此即所谓特识也。 子西:春秋时有三子西。一子产之同宗兄弟,此两人常以同事见优劣,且相继执政,齐、鲁间人熟知此两人,故连带问及。本章与上为命章相承,皆论郑事,此子西必系郑子西可知。其他二子西,皆楚大夫。一宜申,谋乱被诛,一公子申,后孔子死。《论语》记孔子评骘当时人物,多在齐、晋、郑、卫诸邦,并多在定、哀以前,公子申既楚人,又当时尚在,孔子弟子当不以为问。 彼哉!彼哉:无足称之意。 人也:起下文。或说人上脱一夫字。或说人当作仁。或说:依上惠人也之例,当作仁人也,脱一仁字。 夺伯氏骄邑三百:伯氏,齐大夫。骈邑,伯氏之采邑也。三百,当时骈邑户数。夺,削夺义。伯氏有罪,管仲为相,削夺其采邑。或说齐桓公夺伯氏邑以与管仲,今不从。 没齿无怨言:齿,训年。没齿犹云终身。伯氏虽以此毕生疏食,然于管仲无怨言。此如后代诸葛亮废廖立、李平为民,及亮之卒,廖立垂泣,李平致死,皆以执法公允,故得罪者无怨。 有人问子产其人怎样呀?“他是对民有恩惠的人。”又问子西,先生说:“他吗?他吗?”又问管仲,先生说:“这人呀!他削夺了伯氏的骈邑三百家,伯氏终身吃粗饭过活,到死,没有过怨言。” (一一)子曰:“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 能安于贫,斯无怨。不恃其富,斯无骄。颜渊处贫,子贡居富。使颜渊处子贡之富则易,使子贡居颜渊之贫则难。此处见学养高下,非孔门之奖贫贱富。 先生说:“在贫困中能无怨,是难的。在富厚中能不骄,这比较的易了。” (一二)子曰:“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 孟公绰:鲁大夫,孔子尝所严事。 为赵、魏老则优:赵、魏皆晋卿。老,家臣之称。优,宽绰有裕。 滕、薛:皆当时小国。 下章言公绰之不欲。盖公绰是一廉静之人,为大国上卿之家臣,望尊而职不杂。小国政烦,人各有能有不能,故贵因材善用。 先生说:“孟公绰要他做赵、魏的家臣是有余的,但不可要他去当滕、薛的大夫。” (一三)子路问成*人。子曰:“若减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 成*人:犹完人,谓人格完备之人。 臧武仲:鲁大夫臧孙绝。 卞庄子:鲁卞邑大夫。或说:即孟庄子。 文之以礼乐:智、廉、勇、艺四者言其材质,复文之以礼乐也。或曰:备有四者之长,又加以礼乐之文饰。或曰:即就其中之一长而加以礼乐之文饰。就下文“亦可以”三字观之,似当从后说。然孔门之教,博文约礼,非仅就其才质所长而专以礼乐文饰之,即为尽教育之能事。就孔子本章所举,前三项似分近知、仁、勇三德,德、能必兼备,故学者必培其智,修其德,养其勇,而习于艺,而复加以礼乐之文,始可以为成*人。若此四人,于智、廉、勇、艺四者,可谓优越矣,故曰如此而能“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 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上节言成*人,标准已高,此下乃降一格了言之,故加一曰字。何必然,乃孔子感慨语。世风日下,人才日降,稍能自拔于流俗,即不复苛责,故亦可谓之成*人。或疑此曰字衍,或疑此曰字下乃子路语,今皆不从。 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思义,谓义然后取。授命,谓不爱其生,可与赴危。久要,要,约义。平生,平日义。平日偶尔之诺,能历久不忘。自言利之风遍天下,偷生之徒满海内,反复狙诈不知羞耻者比比皆是,如上述,亦已是成*人。此虽孔子降格言之,然学者千万莫看轻此一等,正当从此下工夫,此乃做一完人之起码条件。若照孔子前举标准,固不仅于一节一端,盖必有材能见之于事功,或其智足以穷理,或其廉足以养心,其勇足以力行,其艺足以泛应,而又能节以礼,和以乐,庶乎材成德立,而始可以入成*人之选。更进而上之,则博文约礼,必兼修四人之长,而犹文之以礼乐。 此章当与孔门四科之分合参。颜闵德行一科,决非自外于智、勇、材、艺、事业、干济之外而能空成其所谓德行者。所谓博学于文,亦非专指书籍文字,智、勇、材、艺皆文也。学者当会通《论语》全书求之,则孔门理想中之所谓完人,与其教育精神,可以透切了解矣。 又按:成*人之反面即是不成*人。无行斯不成*人矣。严格言之,无材亦不成*人。再严格言之,不有礼乐之文,犹今言无文化修养者,纵是材能超越,亦不成*人。学者于此章,正可作深长思。 子路问道:“如何才可算一成*人了?”先生说:“像臧武仲那般的智.孟公绰那般的不欲,卞庄子那般的勇,冉求那般的多艺,再增加上礼乐修养,也可算得一成*人了。”先生又说:“至于在今天,要算一成*人,又何必这样呀!见有利,能思到义。见有危,能不惜把自己生命交出。平日和人有诺言,隔久能不忘。这样也可算是一成*人了。” (一四)子问公叔文子于公明贾,曰:“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乎?"公明贾对曰:“以告者过也。夫子时然后言,人不厌其言。乐然后笑,人不厌其笑。义然后取,人不厌其取。”子曰:“其然,岂其然乎?” 公叔文子:卫大夫公孙拔,亦作公孙发。 公明贾:公明氏,贾名,亦卫人。或说公明即是公羊。《礼记·杂记》篇有公羊贾。 不厌:厌者,苦其多而恶之。若所言能适得其可,则不起人厌,亦若不觉其有言矣。 其然,岂其然乎:其然,美其能然。岂其然,疑其不能诚然。 先生向公明贾问及公叔文子,说:“真的吗?他先生平常不言不笑,一毫不取于人吗?”公明贾对道:“那是告诉你的人说得过分了。他先生要适时才言,所以别人不厌他有言。要逢快乐时才笑,所以别人不厌他有笑。要当于义才取,所以别人不厌他有取。”先生说:“这样吗?真这样吗?” (一五)子曰:“臧武仲以防求为后于鲁,虽曰不要君,吾不信也。 以防求为后于鲁:防,武仲之封邑。武仲获罪奔邾,自都如防,使使请于鲁,愿为立臧氏之后,乃避邑他去。为后,犹立后。 要君:要者,勒索要挟义,谓有所挟以求。 臧武仲请立后之辞见于《左传》。其辞甚逊,时人盖未有言其非者,孔子则谓得罪出奔,不应仍据己邑以请立后,此即一种要挟。乃其人好知不好学之过。 先生说:“臧武仲拿他的防邑来请立后于鲁,虽说不是要挟其君,我不敢信。” (一六)子曰:“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 谲而不正:谲,诡变义。此言谲正,犹后人言奇正。谲正之比,盖兼两人之用兵与行事言,用兵犹可谲,行事终不可谲。 齐桓晋文皆以霸业尊王攘夷,但孔子评此两人,显分轩轾。谲即不正,正斯不谲,辞旨甚明。宋儒沿孟、荀尊王贱霸之义说此章,谓桓、文心皆不正,惟桓为彼善于此。清儒反其说,谓谲者权诈,诈乃恶德,而权则亦为美德。晋文能行权,不能守经,齐桓能守经,不能行权,正是各有长短。今就本文论,显有桓胜于文之意。此下两章,孔子皆极称齐桓、管仲,然《论语》甚少称及晋文,孔子之意,岂不可见?又下章,九合诸侯不以兵车,此即桓之正。晋文便不能及此。惟齐桓一传而衰,晋文之后,世主夏盟,常人以成败之见,皆艳羡于晋文,孔子独持正论,固非为两人争优劣。 先生说:“晋文公谲诡,不仗正义。齐桓公正义,不行谲诡。” (一七)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桓公杀公子纠:齐襄公无道,鲍叔牙奉公子小白奔莒。及无知弑襄公,管夷吾、召忽奉公子纠奔鲁。鲁人纳之,未克,小白先入,是为桓公。使鲁杀子纠而请管、召。召忽死之,管仲请囚。鲍叔牙言于桓公以为相。事见《左传》。 曰,未仁乎:上是叙述语,下是询问语,故又加一曰字。子路疑管仲忘主事雠,不得为仁。 九合诸侯,不以兵车:《史记》称齐桓有兵车之会三,乘车之会六。但《左传》实有十四会。《谷梁传》又云“衣裳之会十有一’,。此处之九合,究指何几次盟会言,后儒极多争论。一说:古人用三字九字多属虚数,九合仅言其屡会诸侯,不必确指是九次。一说:九当作纠,乃言其鸿合诸侯,不论其次数。今按:内外传他处,尚有言九合诸侯七合诸侯再合诸侯三合大夫之语,则此九合确有指,惟今不得其详耳。言不以兵,乃不假威力义,非谓每会无兵车。所以必著不以兵车者,乃见齐桓霸业之正。然则管仲之相桓公,不惟成其大功之为贵,而能纳于正道以成其大功之为更可贵。 如其仁:如,犹乃字,谓此即其仁矣。能不失正道而合天下,此非仁道而何?或说:如其仁为谁如管仲之仁,因言召忽死纠,何如管仲九合诸侯。今按:孔子许管仲以仁,其大义详下章,岂止较召忽为仁而已乎?今不取。 本章孔子以仁许管仲,为孔门论仁大义所关,而后儒多不深了,或乃疑此章乃属《齐论》,所谓齐人只知管仲、晏子而已。然轻薄管、晏,语出《孟子》。孔、孟立言各有当,宜分别观之,不当本《孟子》疑《论语》。 子路说:“齐桓公杀公子纠,召忽为公子纠死了,管仲不死,如此,未算得是仁吧!”先生说:“桓公九次会合诸侯,并不凭仗兵车武力,都是管仲之功。这就是他的仁了。这就是他的仁了。” (一八)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踢。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 一匡天下:旧注:匡,正也。一匡天下,说为一正天下,殊若不辞。今按:匡本饭器,转言器之四界。《史记》:“涕满匡而横流。”今俗犹言匡当。此处匡字作动字用,谓匡天下于一,亦犹谓纳天下于一匡之内。 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微,无义。被发,编发为辫。枉,衣襟。编发左襟,皆夷狄之俗。 匹夫匹妇之为谅:谅,小信义。管仲、召忽之于公子纠,君臣之分未定,且管仲之事子纠,非挟贰心,其力已尽,运穷势屈,则惟有死之一途而已。而人道之大,则尚有大于君臣之分者。华夷之防,事关百世。使无管仲,后世亦不复能有孔子。孔子之生,而即已编发左衽矣,更何有于孔门七十二弟子,与夫《论语》之传述?故知子路、子贡所疑,徒见其小,而孔子之言,实树万世之大教,非为管仲一人辩白也。盖子贡专以管仲对子纠言,孔子乃以管仲对天下后世言,故不同。 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经,缢义。匹夫匹妇守小信,自缢死于沟渎中,谁复知之。当知信义亦为人道而有,苟无补于人道之大,则小信小义不足多。然亦岂忘信负义,贪生畏死,自外于人道者之所得而借口。或谓沟渎地名,即子纠被杀处,今不从。盖此章只论管仲,不论召忽,后儒乃谓孔子贬召忽,此复失之。 本章舍小节,论大功,孔子之意至显。宋儒嫌其偏袒功利,乃强言桓公是兄,子纠是弟,欲以轻减管仲不死之罪。不知孔子之意,尤有超乎君兄弟臣之上者。言仁道之易,孔子有“我欲仁斯仁至”之说。论仁道之大,则此章见其一例。要之孔门言仁,决不拒外功业而专指一心言,斯可知也。 又按:前章以正许齐桓,此两章以仁许管仲,此皆孔子论仁论道大着眼处。自孟子始言“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又云:“管仲,曾西之所不为。”后儒多本孟子轻此两人,并《论语》此三章亦多置疑,此诚不可不辨。 子贡说:“管仲不好算是一仁者吧!齐桓公杀了公子纠,管仲非但不能为子纠死,又为桓公相。”先生说:“管仲相桓公,霸诸侯,由他把天下匡范合一起来,人民直到今天还是受他的恩赐。若没有了管仲,我今天怕也是披发左衽的人了。哪像匹夫匹妇般,守着小信,自缢死在沟渎中,谁知道呀!” (一九)公叔文子之臣大夫僎,与文子同升诸公。子闻之,曰:“可以谓文矣。” 臣大夫僎:臣大夫,家大夫也。僎,其名。 同升诸公:公,公朝。公叔文子荐之,使与己同立于公朝。忘己推贤,孔子称之,谓有此美德,宜可得文之美溢。 公叔文子的家臣大夫僎,和文子同升到公朝,先生听人述说此事,说:“这人真可以文为谥了。” (二O)子言卫灵公之无道也。康子曰:“夫如是,奚而不丧?”孔子曰:“仲叔圉治宾客,祝鮀治宗庙,王孙贾治军旅,夫如是,奚其丧!” 奚而不丧:奚而,犹云奚为。不丧有两解:一谓不亡其国。一谓不失其位。当从后解。 仲叔圉:即孔文子。孔子平日语及此三人,皆有所不许,此章见孔子论人不以所短弃所长。孔子屡称卫多君子,若蘧瑗、史鳅诸人得用,卫国当犹不止此,故知人才之关国运。 先生述说卫灵公之无道。季康子问道:“既如此,为何灵公仍能不失其位呀?”孔子道:“有仲叔圉替他管理宾客之事,有祝鮀替他管理宗庙之事,又有王孙贾替他管理军旅之事,这样,又怎会失位呀?" (二一)子曰:“其言之不怍,则为之也难。 怍,惭义。凡人于事有志必为,当内度才德学力,外审时势事机。今言之不怍,非轻言苟且,即大言欺人。其为之之难,即在其言之不怍时而可见。 先生说:“他说来不怍惭,那就做来困难了。 (二二)陈成子弑简公,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陈恒弑其君,请讨之!”公曰:“告夫三子。”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者’”。之三子告,不可。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 陈成子弑简公:齐大夫陈恒弑简公,名壬。事在鲁哀公十四年。 沐浴而朝:时孔子已致仕,将告君以大事,郑重之,故先斋戒沐浴始朝。 告夫三子:三子,指三家。鲁政在此三家,哀公不得自专,故欲孔子告之。 孔子曰:此下至君曰告夫三子者,乃孔子退于朝而自言如此。深憾鲁君不能自命三家,而使己告之,曰“告夫三子者”,增一者字,无限愤慨,尽在此一字见矣。 之三子告,不可:之,往义。孔子往告三子,三子不可。盖三家鲁之强臣,有无君之心,正犹齐之有陈恒,宁肯听孔子言而往讨之?孔子曰:此下乃孔子退自三家,而又自言之如此。孔子亦知其所请之不得行,而必请于君,请于三家,亦所谓知其不可而为之也。 《左传》记此事云:“孔子三日斋而请伐齐三,公曰:‘鲁为齐弱久矣,子之伐之,将若之何?’对曰:‘陈恒轼其君,民之不与者半,以鲁之众,加齐之半,可克也。”’则孔子不仅辨其义,亦复量其力。若不量力而徒伸大义,此亦言之不怍矣。私人之言犹有不可,况告君论国事乎?宋儒疑《左传》所载非孔子言,则岂不度德不量力,而空言可伸大义于天下?宋儒解《论语》失孔子意,多在此等处。若论训诂考据,朱注亦多有超后人之上者,此不可不知。 齐陈成子弑其君简公,孔子在家斋戒沐浴了去到鲁国朝廷,告诉鲁哀公道:“陈恒弑了他的君,请快发兵去讨伐他。”哀公道:“你告诉那三位呀!”先生退下说:“因我也还追随在大夫之后,这等大事,不敢不告诉吾君,吾君却说去告诉这三位!”孔子到三家,一一告诉了,三家说:“不可。”先生退下说:“正因我也还追随在大夫之后,不敢不告呀!" (二三)子路问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 犯,谓犯颜谏争。一说:犯颜谏净即勿欺。一说:如言过其实以求君之必听,虽出爱君之心,而所言近于欺。以子路之贤,不忧其欺君,更不忧其不能犯。然而子路好勇之过,或有以不知为知而进言者,故孔子以此诲之。今按:孔子请讨陈恒章之前,先以言之不怍章,又继以事君勿欺章,《论语》编者之意,可谓深微矣。读者其细阐之。 子路问事君之道。先生说:“要不欺他,又能犯其颜色而直谏。” (二四)子曰:“君子上达,小人下达。 本章有两解。一说:上达达于道,下达达于器。如为农工商贾,虽小人之事,亦可各随其业,有守有达。若夫为恶与不义,此乃败类之小人,无所谓达也。一说:君子曰进乎高明,小人日究乎污下,一念之岐,日分日远也。前解君子小人指位言。后解君子小人指德言。今从后解。 先生说:“君子日日长进向上,小人日日沉沦向下。” (二五)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 今按:本章有两解。荀子曰:“入乎耳,著乎心,为己也。入乎耳,出乎口,为人也。为己,履道而行。为人,徒能言之。”如此解之,为人之学,亦犹孟子所谓“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也。又一说:为己,欲得之于己。为人,欲见之于人。此犹荀子谓“君子之学以美其身,小人之学以为禽犊”也。今按:此两解义各有当,然当孔子时,学风初启,疑无此后世现象。孔子所谓为己,殆指德行之科言。为人,指言语、政事、文学之科言。孔子非不主张学以为人,惟必有为己之本,乃可以达于为人之效。孟子特于古人中举出伊尹、伯夷、柳下惠,此皆为己,而为人之效亦见,故三子者皆得预于圣人之列。孔子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立己达是为己,立人达人是为人。孔门不薄为人之学,惟必以为己之学树其本,未有不能为己而能为人者。若如前两解,实非为人之学,其私心乃亦以为己而己,疑非此章之本义。 先生说:“古之学者,是为己而学的。今之学者,是为人而学的。” (二六)蘧伯玉使人于孔子,孔子与之坐而问焉。曰:“夫子何为?”对曰:“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 蘧伯玉:卫大夫,名瑗。孔子居卫,尝主其家。伯玉始见于《春秋》鲁襄公十四年,其时已在大夫之位,且又名成见敬于时。越此八年,孔子始生。孔子适卫主其家,伯玉当逾百龄之寿矣。 与之坐:或说:敬其主,以及其使。或说:使者来,原无不坐,此著“与之坐而问焉”者,乃见孔子详审之诚,交友亲情之切。若徒曰孔子问,则失其伦次矣,非为敬其主而特与以坐也。 夫子何为:夫子,指伯玉。 欲寡其过而未能:言但欲寡过而犹未能也。不曰“欲无过”,而曰“欲寡过”,又曰“未能焉”。使者言愈卑,而其主之贤愈益彰,故孔子重言叹美之,曰:“使乎!使乎!" 蘧伯玉遣使者来孔子家,孔子和使者坐下,问道:“近来先生做些什么呀!”使者对道:“我们先生只想要少些过失,但总觉还未能呀!”使者辞出,先生说:“好极了!那使者呀!那使者呀!" (二七)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本章重出。 (二八)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 上章已见《泰伯》篇,本章承上章而类记之。或是《泰伯》篇记者未知有曾子此语,而记此篇者知之,故遂并著之。位指政治上之职位言。从政当各专己职,越职出位而思,徒劳无补,并滋纷乱。又按:本章又见《易·艮卦》之象辞,疑象辞后出,非曾子引象辞。 又按:旧本此章与上章合为一章,朱子始分为两章,今从之。 曾子说:“君子用思,不越出他自己当前的职位。” (二九)子曰:“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 本章或作耻其言之过其行,义解则同。不当分耻其言与过其行作两项解。 先生说:“君子以他的说话过了他的行为为可耻。” (三O)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子贡曰:“夫子自道也。” 君子道者三:此犹云君子之道三。或说:道,训由。君子由此三者以成德。人之才性各异,斯其成德亦有不同,惟知、仁、勇为三达德,不忧、不惑、不惧,人人皆由以成德。 夫子自道也:自道犹云自述。圣人自视常欲然,故曰“我无能焉”,此其所以日进不止也。 自子贡视之,则孔子三道尽备,故曰“夫子自道”。 先生说:“君子之道有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我一项也不能。”子贡说:“这正是先生称道他自己呀!" (三一)子贡方人。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 方人:此有两说:一,方,比方义。比方人物,较其长短,犹言批评。一说,方,即谤字。声近通借,谓言人过恶。 夫我则不暇:夫,犹彼。指方人言。按:方人若指谤人,孔子何以仅谓不暇,而又称其贤?故知方人当从前解。 又按:一部《论语》,孔子方人之言多矣,何以曰夫我则不暇?宋儒谢良佐见大程子,举书不遗一字,明道曰:“贤却记得许多,可谓玩物丧志。”谢闻之,汗流浃背。及看明道读史,又却逐行看过,不差一字。谢甚不服,后来醒悟,常以此事接引博学进士。其事可与本章互参。 子贡批评人物。先生说:“赐呀!真贤能吧!对于那些,我就没有这暇闲呀!" (三二)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 《论语》有两章文字全同者,当是一章重出。有文字小异而章义全同者,当是孔子屡言之,而闻者各自记之。如本章凡四见,文各有异,是必孔子之丁宁反复而屡言常道之也。 先生说:“不要愁别人不知我,只愁我自己的不能。” (三三)子曰:“不逆诈,不亿不信,抑亦先觉者,是贤乎?" 逆诈:逆,事未至而迎之。人未必以诈待我,我先逆以为其诈,是为逆诈。 不亿不信:亿者,事未见而悬揣之。人未必对我不信,我先防其或不信,是为亿不信。 抑亦先觉者:我不逆测他人之诈与不信,而他人如有诈与不信,我亦能事先觉察,是我之明。疑生于不明。我果明,自不疑。此所以为贤。己不能明,而于人多疑,是先自陷于诈与不信之列。此所以为愚也。或说:不逆不亿,以至诚待人,圣人之道。抑亦以先觉人之情伪为贤乎?此言先觉不能为贤,于本章文气不合,今不从。 先生说:“不在事前逆测人诈我,不在事前揣想人对我有不信,但临事遇人有诈与不信,亦能先觉到,这不是贤人吗?" (三四)微生亩谓孔子曰:“丘!何为是栖栖者与?无乃为侫乎?”孔子曰:“非敢为侫也,疾固也。” 微生亩:微生氏,亩名。或作尾生亩,又说即微生高。观其直呼孔子名而辞甚据,盖以齿尊。 栖栖:栖,棲字。棲棲,不遑宁处义。孔子历聘诸侯,所谓遑遑无所集。 为侫:侫,口给义。微生讥孔子周流不止,若专欲以言辩取信于人,若战国人以孟子为好辩。 疾固也:疾,憾义。固字有两解。一说:固执,执一而不通。孔子言我之席不暇煖,非务欲以辩取信。若知道不行而决意弃世绝物,则是己之固执,不肯多方以求道之行,我所疾在此。一说:孔子言,我之栖栖皇皇,特病世之固陋,欲行道以化之。或疑如前说,似孔子斥微生为执一,有反唇相讥之嫌。然依后说,似孔子脱口自负,语气亦多纡回,不如前说之直而婉,谦而不失其分。今从前说。 微生亩对孔子说:“丘呀!你为何如此栖栖遑遑的,真要像一侫人,专以口辩取信吗?”孔子对道:“我不敢要做一侫人,只厌恶做一固执人而已。” (三五)子曰:“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 骥,善马名,一日能行千里。然所以称骥,非以其力能行远,乃以其德性调良,与人意相和协。人之才德兼者,其所称必在德。然亦无无才之德。不能行远,终是弩马。性虽调良,不获骥称。 先生说:“称为骥马的,并不是称它之力,乃是称它之德呀。” (三六)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以德报怨:此四字见《老子》书。《论语》二十篇,无及老子其人其书者,有之,惟此四字,可破后世相传孔子学于老聘之浮说。殆是当时有此语,后为《老子》书者所取,非或人引《老子》书为问。 何以报德:以德报怨,若为忠厚,然教人以伪,又导人于忍,否则将使人流于浮薄。既以德报所怨,则人之有德于我者,又将何以为报?岂怨亲平等,我心一无分别于其间。此非大伪,即是至忍,否则是浮薄无性情之真。 以直报怨:直者直道,公平无私。我虽于彼有私怨,我以公平之直道报之,不因怨而加刻,亦不因怨而反有所加厚,是即直。君子无所往而不以直道行,何为于所怨者而特曲加以私厚? 以德报德:人之有德于我,我必以德报之,亦即直道也。然德不论厚薄,“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若计较厚薄以为报,是非以德报德,乃以利偿利矣。此又小人之至私至薄,非所谓报德。 本章之言,明白简约,而其指意曲折反复,如造化自然之简易而易知,又复微妙而难穷,其要乃在我之一心。我能直心而行,以至于斟酌尽善,情理兼到,而至于无所用心焉。此真学者所当深玩。 或人问道:“以德报怨,如何呀?”先生说:“那么又如何报德呢?不如有怨以直报,有德以德报。” (三七)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不怨天,不尤人:尤,非之之义。孔子道不行于世而不怨天,知天命有穷通。人不己知而不非人,知人事有厄,亦皆由天命。 下学而上达:下学,学于通人事。上达,达于知天命。于下学中求知人道,又知人道之原本于天。由此上达,而知道之由于天命,又知道之穷通之莫非由于天命,于是而明及天人之际,一以贯之。天人之际,即此上下之间。天命我以行道,又命我以道之穷,是皆天。知我者其天乎:孔子之学先由于知人,此即下学。渐达而至于知天,此谓上达。学至于知天,乃叹惟天为知我。 本章重在下学两字。一部《论语》,皆言下学。能下学,自能上达。无怨无尤,亦下学,然即已是上达之征。孔子反己自修,循序渐进,以致其知。知愈深而怨尤自去,循至于无人能知惟天独知之一境。故圣人于人事能竭其忠,于天命能尽其信。圣人之学,自常人视之,若至高不可攀,然亦本十室之邑所必有之忠信而又好学以达此境。故下学实自忠信始。不忠不信以为学,终无逃于为小人之下达。至于舍下学而求上达,昧人事而亿天命,亦非孔门之学。深读《论语》者可自得之。 本章孔子自述为学,极平实,又极高远,学者恐不易逮明。能在心中常存此一境,而沉潜反复于《论语》之全书,庶乎有一日可望见其有所卓然之处。 先生说:“没有人能知道得我了吧!”子贡说:“为何没有人能知道得先生呢?”先生说:“我上不怨天,下不尤人,只在下处学,渐向上处达。知我的,算只有天了!” (三八)公伯寮诉子路于季孙。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固有惑志于公伯寮,吾力犹能肆诸市朝。”子曰:“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 公伯寮:公伯氏,寮名,鲁人。或说亦孔子弟子。 诉子路:诉,进谗言。 子服景伯:子服氏。景,溢。伯,字。鲁大夫子服何。 夫子固有惑志于公伯寮:此句有两读:一读于有惑志断,此下四字连下句。一读至公伯寮为一句。夫子指季孙,言其受惑于寮之谗言。 肆诸市朝:肆者,杀其人而陈其尸。大夫尸于朝,士尸于市。公伯寮是士,当尸于市。此处市朝连言,非兼指。景伯言吾力犹能言于季孙,明子路之无罪,使季孙知寮之枉诉,然后将诛寮而肆诸市也。 道之将行也与,命也:若道将行,此是命,寮之诉终将不入。若寮之诉得行,是道将废,亦是命,与寮无关。孔子言此,以晓景伯,安子路,而警伯寮。 本章当与上章不怨天不尤人合参。人道之不可违者为义,天道之不可争者为命。命不可知,君子惟当以义安命。凡义所不可,即以为命所不有。故不得于命,犹不失吾义。常人于智力所无可奈何处始谓之命,故必尽智力以争。君子则一准于义,虽力有可争,智有可图,而义所不可,即斯谓之命。孔子之于公伯寮,未尝无景伯可恃。孔子之于卫卿,亦未尝无弥子瑕可缘。然循此以往,终将无以为孔子。或人称孔子知其不可而为之,如此等处,却似知有可为而不为,此亦学者所当细参。 公伯寮谗诉子路于季孙,子服景伯把此事告诉孔子,说:“季孙听了公伯寮谗诉,已对子路有疑惑。但我的力量还能把此事向季孙陈说清楚,使季孙杀了公伯寮,把他陈尸于市。”先生说:“道若将行,这是命。道若将废,亦是命。公伯寮如何挽得过天命呀!" (三九)子曰:“贤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 辟即避。贤者避世,天下无道而隐,如伯夷、太公是也。避地谓去乱国,适治邦。避色者,礼貌衰而去。辟言者,有违言而后去。避地以下,三言其次,固不以优劣论。即如孔子,欲乘桴浮于海,欲居九夷,是欲避世而未能。所谓次者,就避之深浅言。避世,避之尤深者。避地以降,渐不欲避,志益平,心益苦。我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固不以能决然避去者之为贤之尤高。 先生说:“贤者避去此世。其次,避开一地另居一地。又其次,见人颜色不好始避。更其次,听人言语不好乃避。” (四O)子曰:“作者七人矣。 本章旧本连上为一章,朱子因其别有子曰字,分为两章。然仍当连上章为说。作者如见几而作,谓起而避去。此七人无主名。或指孔子以前人,或指孔子同时人。此乃孔子慨叹世乱,以指同时人为是。《论语》记孔子所遇隐士,如长沮,桀溺,荷蓧丈人,石门,荷蒉,仪封人,狂接舆,适得七人之数。 先生说:“起而避去的,已有七人了。” (四一)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 石门:地名,见《春秋》。或说曲阜凡十二门,其南第二门曰石门,乃外城门。考本章情事,当从后说。 晨门:主守门,晨夜开闭者。失其名。 奚自:谓自何方来。 本章当是孔子周流在外,使子路归视其家。甫抵城,已薄暮,门闭,遂宿郭门外。晨兴而入,门者讶其早,故问从何来。子路答自孔氏。盖孔子鲁人,人尽知之,不烦举名以告。晨门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正见孔子时必在外。若已息驾于洙泗之上,则门者不复作此言。此门者盖一隐士,知世之不可为,而以讥孔子,不知孔子之知其不可为而为,正是一种知命之学。世不可为是天意,而我之不可不为则仍是天意。道之行不行属命,而人之无行而不可不于道亦是命。孔子下学上达,下学,即行道。上达,斯知命矣。然晨门一言而圣心一生若揭,封人一言而天心千古不爽,斯其知皆不可及。 子路在石门外宿了一宵,黎明即赶进鲁城,守门人问他:“你由何方来?”子路对道:“自孔氏来。”守门人说:“嘎!那人呀!他是一个明知干不成而还要干的人呀!" (四二)子击磬于卫。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子曰:“果哉!末之难矣。” 击磬:磬,乐器。 荷蒉:蒉,草器,以盛土。荷,担负义。 有心哉,击磬乎:此荷蒉者亦一隐士。过孔子之门,闻乐而知心,知其非常人矣。 硁硁乎:硁硁,石声,像坚确义。孔子击磬,其声坚确,荷蒉谓其不随世宜而通变,故曰鄙哉也。 斯己而已矣:斯己之己读如纪。荷蒉之意,人既莫己知,则守己即可,不必再有意于为人。 深则厉,浅则揭:此《卫风·鲍有苦叶》之诗。厉字亦作砅,履石渡水也。或说:厉,以衣涉水。谓水深,解衣持之,负戴以涉。古人别有涉水之衣以蔽下*体,是乃涉濡裈也。今按:衣则非裈。以衣涉水,亦非解衣而负戴之谓。当以砅字解之为是。揭者,以手褰裳过水。水深过膝,则须厉,水浅在膝以下,则只须揭。此讥孔子人不己知而不知止,不能适浅深之宜。 果哉,末之难矣:果,果决义。末,无义。谓此荷蒉者果决于忘世,则亦无以难之。此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孔子心存天下世道,与荷蒉者心事不同,异心不能同解,则复何说以难彼?或曰:此难字是难易之难,谓若果于忘世,则于事无所难。然句中之字应指荷蒉,当从前解。 或说:磬声古以为乐节,如后世之用拍板,其响戛然,非有余韵可写深长之思。且磬无独击,必与众乐俱作。此盖孔子与弟子修习雅乐,夫子自击磬,荷蒉以谓明王不作,礼乐不兴,而犹修习于此,为不达于时。今按:与弟子习乐,不得仅言击磬。古有特磬编磬,编磬十六枚共一笋虡,孔子所击或是,不得谓磐无独击,或说了殆不可从。 先生在卫国,一日正击磬。一人担着草器,在门外过。他说:“有心啊!这磬声呀!"过了一忽又说:“鄙极了,这样的硁硁然,意志坚确,没人知得你,便只为你一己也罢了。‘水深,履石而渡。水浅,揭裳而过。’哪有定准呀!”先生说:“这人太果决了,我没有话可驳难他。” (四三)子张曰:“书云:‘高宗谅阴,三年不言。’何谓也?”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总己以听于冢宰,三年。 书云:见《尚书·无逸》篇。 高宗谅阴:高宗,商王武丁。谅阴字又作梁闇,天子居丧之庐。一梁支脊而无楹柱,茅垂于地,从旁出入,曰梁闇。后代僧人所居曰庵,即闇也。以其檐着地而无牖,故曰闇。以其草覆而不开户宇,故曰菴。其实一也。 君薨:薨,卒也。 百官总己以听于家宰,三年:总己者,总摄己职。各听于冢宰三年,故嗣君得三年不言及政事。非谓闭口无所言。 本章乃言三年之丧。子女之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抱,故父母卒,其子女能三年不忘于哀思,斯为孝。儒家言,三年之丧,自天子达于庶人。庶人生事简单,时有哀思,犹所不妨。天子总理天下,一日二日万几,不能常哀思及于已亡之父母。然政权事小,人道事大。顾政权而丧人道,人道既丧,政权亦将不存。且以不仁不孝之人而总领天下,天下事可知。故儒家言三年之丧自天子达于庶人者,其重在天子,乃言天子亦犹庶人,不可不有三年之丧。既三年常在哀思中,即无心再理大政,则惟有将政权交之家冢。后世视政权如私产,不可一日放手,此与儒家义大背。孔子谓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言外深慨于近世之不然。至于古人之有此,或别有说,不如儒义之所申,则于此可不深论。或曰:嗣主委君道以伸子道,百官尽臣职以承相职,此忠孝之相成。周公负扆以朝诸侯而流言起,则此制不得不变。故康王葬毕遂即位,是三年之丧不行于西周之初。 子张问道:“《尚书》上说:‘高宗谅阴,三年不言。’这是什么意思呀?”先生说:“何必定是高宗呀?古人莫不这样!前王死了,朝廷百官,便各自总摄己职去听命于家冢,共历三年。” (四四)子曰:“上好礼,则民易使也。 礼之要在敬,在和。上好礼,能自守以敬,与人以和,在下者化了之,宜易使。 先生说:“在上位者能知好礼,在下民众就易于使命了。” (四五)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 君子:此君子指在上位者。 修己以敬:即修己以礼也。礼在外,敬其内心。 修己以安人:人与人相处,己不修,如何安人?就一家言,一己不修,一家为之不安。就一国与天下言,在上者不修己,即在下者无得安。 修己以安百姓:安人之人,指政府百官与己接触者言。百姓,指社会群众与己不相接触者言。一己不修,即政府群僚皆为之不安,连及于天下众庶亦为之不安。人道莫大于能相安,而其端自安己始。安己自修敬始。孔门本人道论政事,本人心论人道,此亦一以贯之,亦古今通义。 尧舜其犹病诸:病,苦其不足。《论语》又云:“君子笃恭而天下平。”笃恭即修己以敬。天下平,即百姓安。今试问一人笃恭,遂可以平天下乎?故曰“尧舜其犹病诸”。尧、舜尚嫌有不能,自尧、舜以下,能笃恭,能修己以敬,岂遂能使百姓安而天下平?子路屡问如斯而已乎?正疑仅此之不足。然世固无己不安而能安人者。亦无己不敬而能敬人者。在己不安,对人不敬,而高踞人上,斯难为之下矣。孔子所言,悬之千百世之后,将仍见其无以易,此所以为圣人之言。故欲求百姓安,天下平,惟有从修己以敬始。至于百姓之不尽安,天下之不尽平,尧、舜犹以此为病。孔子盛推尧、舜,而《论语》言尧、舜其犹病之者凡二见,则人力有限,所以君子又贵乎知命。 子路问:在上位的君子,该如何始得呀?先生说:“把敬来修己。”子路说:“这样就够了吗?”先生说:“修己可以安人。”子路又说:“这样就够了吗?”先生说:“修己可以安群众。若说到安群众,就连尧舜也还怕力量不足呀!" (四六)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以杖叩其胫。 原壤:鲁人,孔子之故人。 夷俟:古人两膝着地而坐于足,与跪相似。但、跪者直身,臀不着踝。若足底着地,臀后垂。竖膝在前,则曰踞。亦曰蹲。臀坐地,前伸两脚,形如箕,则谓箕踞。夷即蹲踞。古时东方夷俗坐如此,故谓夷。俟,待义。夷俟,谓踞蹲以待,不出迎,亦不正坐。 无述:述,称述义。人在幼年,当知逊悌。既长,当有所称述以教导后进。 老而不死:此等人,无益于世,老而不死,则是偷生。相传原壤习为吐故纳新之术,从事于延年养生之道,恐因《论语》此言而附益之。 是为贼:贼,偷生义。 叩其胫:膝上曰股,膝下曰胫。以其踞蹲,故所叩当其胫。此乃相亲狎,非挞之。 今按:礼度详密,仪文繁缚,积久人厌,原壤之流乘衰而起。即在孔门,琴张、曾晳、牧皮,皆称狂士。若非孔门讲学,恐王、何、嵇、阮,即出于春秋之末矣。庄周、老聊之徒,终于踵生不绝。然谓原壤乃老氏之流,则非。 原壤蹲着两脚不坐不起,以待孔子之来。先生说:“年幼时,不守逊悌之礼。年长了,又一无称述来教导后辈。只是那样老而不死,这等于如人生中一贼。”说了把手中所曳杖叩击他的脚胫。 (四七)阙党童子将命。或问之,曰:“益者与?”子曰:“吾见其居于位也,见其与先生并行也,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 阙党童子将命:古者五百家为党,此党名阙。或说:阙党即阙里,孔子旧里。童子,未冠者之称。将命,谓传达宾主之辞命。一说:孔子使此童子将命。或曰:此童子为其党之人将命而来孔子之门。益者与:或人见此童子能为宾主传辞,幼年敏慧,因问此童子是否有长进之望。益,长进义。益者与,问辞。 居于位:古礼,童子当隅坐,无席位。此童子不知让,乃与成*人长者并居于位。 与先生并行:先生者,先我而生,指长辈言。童子当随行,此童子乃与年长者并行,不差在后,亦是不知让。 欲速成:孔子谓此童子心中无求长益之意,只求速成,望快像一大人。 此章与前章为类记。孔子于故旧,则严以诲之,于童子,乃宽以假之。不拘一格。而孔子平日一番轻松和悦之气象,亦随此可见。或曰:孔子举其所目睹,证其非有志于求益。若使此童子在孔子门,孔子安有不教,而听其自纵?故上文不曰“子使童子将命”,而曰“阙党童子将命”。或曰:孔子使之给使令之役,欲其观长少之序,习揖逊之容,盖所以抑而教之,非宠而异之。此见孔子之教育精神随在流露,涵养之功,殆比造化。今按:后说亦有意,不如从前说。 阙党有一童子,为宾主传命。有人问道:“那童子可望长进吗?”先生说:“我见他坐在成年人的席位上,又见他和前辈长者并肩而行,那童子并不想求长进,只想速成一个大人呀。” 9 K* b) O/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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