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文明:从儒学复兴的议题看康有为主义与牟宗三主义的异同 我今天想按照这样的思路来讲,首先,我谈一下从现代儒学的议题来看看,康有为做了什么,牟宗三做了什么,然后他们各自有什么意义,各自有什么局限。最后我再概括一下,我认为现在我们作为儒学复兴的提倡者,在这个时代应该有些什么主题来阐发。 & T" }* g* |$ M" q6 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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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 a! x' o* R8 {: @这两天我越来越觉得我们最大的分歧还是对现代性的看法,有很多差异是来自于对现代的判断,有些人比较拥抱现代,有些人有一些反思,有些人是比较彻底的反思。因为这个态度的不同,所以会有很多的差异。我觉得儒学面对现代性这个挑战,无论是古今,还是中西的挑战,几乎所有的议题都会面临挑战。前面郑宗义教授讲过一个唐君毅的框架,我自己列了一个更细的,但是我觉得好像跟你讲的类似。概而言之,现代性对儒学提出了六个方面的挑战: 第一个是身心。对于身心问题,儒学传统更多是通过宋明理学确立起来的,当然在思想依据上有四书等孔孟时代的经典文献。上午郑宗义讲现在跟人家讲天道、讲太极,人家觉得你这个人不靠谱,在现代科学普遍被接受的时代,这一套形而上学的义理面临时代的挑战,所以现代新儒家都有意识处理这个问题,像牟宗三的两层存有论,贺麟也明确讲到过这个问题。但是我认为对儒学来说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就是精神修炼的问题,比如说宋代有静*坐的实践,现在都受到挑战。 第二个是家庭。我们都知道“五四”新文化运动反家庭是一个非常明显的表现,所谓礼教吃人,礼教背后就是对传统的家、国、天下秩序的维护。所以,儒家过去的家庭观念在现代也面临挑战。历代儒家都认为人伦观念是儒家的核心价值,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世价值,但到了“五四”以后,这些价值不仅不被认为是普世价值,而且成了负价值。 第三个是社会。古代中国社会与儒家的人伦观念有密切联系,这自不待言。关于社会变迁的历史,我们一般都会提到唐宋以后中国社会的转型,简单来说就是出现了以前所不能比的民间社会,所以宋明儒学的兴起与这个变迁有关。宋明儒家发展出一套祠堂、乡约的教化模式,与主流的政治教化相辅相成,但这样一个社会格局在现代也被打破了。所以,儒家的社会理念到底是否适应现代就成了问题。我们一般把这个问题刻画为儒家怎么应对现代的市民社会的问题。 第四个是国家。国家从君主制到民*主制转型,这是古今之变的关键。这个转变带来了一系列的跟国家层面相关的制度及相关义理方面的挑战。 第五个是世界。过去我们想象整个天下,中国是一个天下的中心,后来变成一个地球,地球后来变成一个个民族国家,这是一个非常大的变化。儒家的天下观念还能否应对现代的世界格局,这是一个大问题。这个问题也涉及对整个儒家文明的评价问题,因为天下是个教化概念,一旦这个概念的正当性不被承认,意味着这个概念背后的教化不被承认为是一个文明。 第六个是自然。在西方实际上是从牛顿力学开始,自然观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古代的那种自然观念,主导的是目的论的观念,现在则变成一个理性为自然立法的思路,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变成了一个技术的摆布体系。对儒家来说,传统的自然观念如何面对近代科学这种技术主导的思路,也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按照这六个议题来对比一下。首先需要说明一下,儒家传统是一个教。我们在此不需要去讨论是不是宗教,反正它是一个教,有义理,也需要制度。教有两个层面。一个是理论层面,就是教里面有一些义理,这个教的义理是怎么看,比如说怎么看自我,怎么看自然,怎么看社会,怎么看国家,这是理论层面的。在这个层面,现代人文科学,特别是哲学,哲学化儒学的贡献是非常大的。另外一个是制度层面,它有具体的落实,不能说光是一个抽象理论就可以叫一个教,必须要落实到渗透到人的生活、家庭、社会、国家的每一个层面。这两个层面是不一样的,我先做这个区分。 关于身心。康有为非常重视宋学,这一点我和陈明、干春松、曾亦、陈壁生等同道其实有一些不同理解。我认为康有为的根底是理学,他的经学造诣可能还没有他的理学深,他在西樵山静*坐的宗教性体验对于他的孔教思想的提出至关重要。他在工夫论上比较重视阳明学,但实际上他终生对朱熹的评价高于阳明,所以他是明确“尊朱”的。 我们再看牟宗三。新文化运动以来的早期新儒家,熊十力、梁漱溟、马一浮,都是讲究工夫论的,马一浮在为熊十力的《新唯识论》作序时谈到“熊子重察识”,其实是一种委婉的批评,梁漱溟在勉仁书院教弟子还包括静*坐功夫。牟宗三终生所维护的“良知不是理论假设,要当下呈现”的教义,其实也是一个工夫问题,而且牟宗三还将黑格尔的辩证法改造成“工夫辩证”。问题是,哲学的诠释传统之外,没有了工夫的传承,这是最大的问题。但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我觉得康和牟都是有贡献的,但是侧重不一样。 关于家庭。家庭方面我们可以看到,上午李老师讲到《大同书》,后来干春松、曾亦做过一个解释,觉得康有为的三世说还是很重要,我其实还是同意李老师的看法,为什么呢?因为三世说本身也不是公羊家的东西,康有为是把公羊家的三世说改造了,他的三世说其实背后是进化论思想。我们看公羊学里面并没有所谓的进化论的三世说。我认为恰恰这是要反思康有为的地方,也就是说,在康有为的框架里面,他最后还是认为家庭是要破掉的,这是我完全不能接受的。在我看来,儒教文明的核心就是要维护家庭的价值,而且这里面孝悌的观念都是核心的。 我们再看牟宗三会发现,牟的框架里面家庭问题也被忽略了,变成一个康德式的道德主体,无论是不是律法主义,其实家庭在新儒学的思想体系里已经变得极端不重要,人伦即使不是完全没有意义,也是非常微不足道的。如果我们捍卫儒家经典传统中以人伦观念为普世价值、为儒家的核心价值的话,那么,现代新儒学这样的架构就是有非常大的缺失的。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牟与康都有一些根本性的缺失,而这些共同的缺失绝不是出于巧合或偶然。 关于社会。关于儒学落实需要的制度载体,康有为提出了孔教论,不管怎么说,这个议题是有意义的。哲学化儒学基本上很少留意这个问题。当然,其实像牟宗三也提出过成立教会的主张,但基本上不重视。依赖现代大学制度来谋求儒学的复兴有很大的局限,这一点也涉及学科制度的问题。现代以来的人文学科制度我们当然是要尊重的,但人文学科的方法*论要求事先会限制儒学的体系建构或重构。比如说,按照严谨的历史学研究,尧舜都是神话人物,或者像顾颉刚那样认为禹是一条虫,那我们还怎么讲儒学?我不知道没法讲尧、舜、禹的一种儒学会是什么样的,还能否与经典之为经典这一点相协调?没有经典的权威,儒家连圣贤都没法讲,这怎么能行呢?我在这里只是想指出人文学科的局限,并不是要反对它。 关于国家。康有为主张共和制,牟先生则基于儒学义理构想了一个他认为好的民*主制。在这一点上,他们都是现代人,都有非常明确的处境意识。但具体到义理,还是需要指出,现代政治儒学的思路深受基*督教世界的影响。按照黑格尔的思路,实际上只有新教才发展出了他所谓的主观自由,而古希腊、古罗马、中国、印度,都没有所谓的现代自由,只有新教才发明了现代自由,所以,历史的终结在他看来其实是终结于“路德改教”,他背后强烈的基*督教新教色彩并未被很多中国学者所认识到。我对于牟宗三的政治儒学的批评,就在于良知坎陷论意味着我们不得不将儒家原本人伦中的自我概念置换为原子式的个体,其实是基*督教意义上的孤独个体。另外,在哲学化儒学的思路里面,没有考虑政教关系与政教架构的问题,因为认为儒学是哲学的话就不存在这样的问题。 康有为有国教论。国教论好多人听起来就觉得很可怕,所以陈明讲公民宗教,周濂就说公民宗教可以,国教不行。其实国教和公民宗教讲的是同一个议题,都是讲这个国家它需要一个维系的教化,不仅仅是靠政治、靠武力来维系它的统一,还要靠一个比较柔性的教化来维系,从现代国家的建设角度讲,在国家建构的同时,还存在国族建构的问题。康有为的国教论就是这方面的思考,在哲学化儒学的思路里这个当然是没有的。 关于天下。天下的观念每个人都有一个想象,我想在这一点上,无论是康,还是牟,都会认为儒教文明肯定是文明,但是在想象中间会有一些不同。因为在康有为的那个思路里面,比如说特别是讲国教的思路里面,他其实是明确地意识到儒教的政治意义,它对国家维系的重要性。在牟的那个思路里我觉得这方面是不明确的,尽管有道德理想主义的维度,但是他基本上是理论的架构。关于天下的想象,如果我们要讲一个更实在,或者更现实一点的,比如说亨廷顿他有一个所谓的文明的冲突的思路,这当中有一个很重要的概念,任何一个文明里面都有一个核心国家,这个核心国家如果出问题了,那这个文明就有麻烦了。他举伊斯兰文明的例子,认为伊斯兰的问题就是因为这个文明缺一个核心国家。如果我们按照他这个思路来看的话,中国当然只能是儒教文明的核心国家,日本、韩国、越南都不可能,这是历史形成的,我觉得这个没必要去讳言。假如中国自我期许成为儒教文明复兴的一个核心国家,那么它就得承担核心国家的一些东西,换句话说,它应当成为一个负责任的文明大国,这也要求中国应当更同情地理解周边儒教文化圈的国家。我觉得如果把中国跟儒教多少做个区分,然后再讲二者的关系,再讲世界秩序,就不会有那么多的误解。 关于自然。我们可以看到康有为从来没有处理过哲学问题,但是他喜欢用元气、以太来讲本体论的问题,那也是比附现代科学而已。他认为技术很重要,对此他完全是一个拥抱的态度。但是他基本上还是在工具性的意义上来理解技术,不像新文化运动期间认为科学那就是全部的真理。牟宗三最大的贡献就是说强调科学和哲学是两层,所以在我们认可科学的情况下,还可以把我们传统的形而上学也就是儒学的义理保存下来,这是他在理论上的贡献,但其中的问题我在前面也提到过了。 从这六个方面可以看到,康有为主义和牟宗三主义其实是各有所长,又互有交集。我们现在讲得比较多的政治儒学也好,制度儒学也好,其实更多的还是从教的制度方面来讲,但是在我看来也有义理方面的问题。 最后总结一下,我在清华上课的时候给学生讲现代儒学,我大概分四个主题,一个是心性,一个是人伦,一个是教学,一个是中西。心性方面我刚才已经讲了,我认为我们现在对于儒家的信徒来说,当务之急是要把那种修养的工夫恢复起来,包括事上磨炼,包括静*坐这些,当然各自的法门可能不一样,总之我觉得要恢复起来。理论层面很重要,但是没有这个东西,儒学没法扎根人心。靠大学学者作理论研究是不够的,理论再漂亮也不行。所以我觉得心性儒学不仅重要,而且非常重要。但是现在大学的儒学根本承担不了这样的功能。如果我们只是论证过去传统中讲的良知是要呈现的,而没有具体修炼的法门,是没法想象儒学的深入人心的。 关于人伦,我觉得我们必须维护,并作为儒教的核心价值和普世价值来维护。这几年我写了好多文章谈这个问题。我也比较重视女性主义,我认为女性主义对儒家提出了很大挑战。蒋庆说只有儒家能安顿女性,我倾向于说,儒家只有能够安顿女性,才能安顿男性。还有君臣关系,梁启超早年认为五伦都是私人关系,后来他自己也有反思,这个讲*法是完全不对的,君臣、父子、夫妇,都是大伦,君臣更是大义,怎么可能只是私人关系呢?所以,我觉得五伦要重新梳理,重新进行现代调适,而不是像现代新儒家那样有意剔除或者是无意忽略。 关于教学。现在我们在大学里教学,带几个学生,然后他们受一些影响,这个行吗?我觉得必须要成立儒家独立的制度。只是因为我们服膺儒家,所以我们才聚在一起,我们一起学经,讲经,研经,没有别的目的,仅仅因为儒家经典而成立精神的共同体,这个不行吗?不管叫什么名称,这个社会性的制度我认为是必须提倡的。我认为在现代儒学的不同传统里面,牟门弟子其实应该是最先走出这一步的,因为牟门其实最强调儒学的宗教性。 最后一个就是中西问题。中西问题前面我已经讨论了,我们现在为什么要讲康有为?最重要的就是要打破新文化运动以来造成的思想迷障,这个思想迷障,一言以蔽之,就是树立起一个启蒙主义的乌托邦理想,认为一个国家靠民*主、科学,就可以达到良好的治理了,完全忽视了宗教的意义与作用。对个人来说,宗教情怀是人达致高尚境界的主要进路,对国家来说,民族性的宗教情感可以培育国本。可能有些知识分子不需要宗教,但大多数人的宗教情感和宗教信仰行为都关系到生活中最美好的内容。新文化运动中分别有人提出了以科学代宗教、以道德代宗教、以美育代宗教的启蒙主义主张,但我们现在应当明白,宗教在现代社会其实是代替不了的。我在对中西问题的研究中发现,现代儒学其实一直有一个叙述脉络,比较重视宗教的意义和作用。新文化运动过分彰显了人的理性的力量,所以难免于走到理性的虚妄。正是在这个牵一发动全体的关键问题上,康有为的相对保守的思想会给我们很多启发,而新文化运动以后,包括牟宗三在内,我认为对这个问题缺乏非常清醒的反思。 【讨论环节】陈 赟:刚才唐文明教授从儒学面临的现代性的六个挑战讲起,在更大的视野里阐述了牟宗三和康有为的异同,这些内容非常有意思。我们现在就开始讨论。 李明辉:我对两位都有几个问题。首先针对曾亦,你可能弄错了一个小问题。1958年的宣言既是针对共产主义,也是针对传统专*制制度,并不是只针对共产主义。你读一读,就很清楚。 其次,你刚刚讲到虚君共和的好处,而举泰国为例。我觉得这个例子不大恰当,因为我们通常把泰国看成民*主国家。你为什么不举日本的明治维新为例呢?明治维新发展到后来,日本变成了军国主义的国家,还挨了两颗原子弹。 第三,我觉得你对台*湾的民*主政治太缺乏了解与同情。台*湾是在1987年解严,为什么没有早一点解严呢?1971年以前,国民政府还拥有联合国常任理事国的席位,跟美国、日本等重要国家都还有邦交,国际地位还很高。那时国民党为什么不实施民*主呢?他们的理由是,台*湾面对一个强敌,发生过“八二三”炮战及一些小战役,所以要实施戒严体制,也就是战时体制。到了1987年,台*湾的国际地位已经急剧下降,面对的危险更大,蒋经国反而解除戒严,这是很不容易的。对于台*湾的民*主化,国民党与民*进*党都有贡献,他们敢在那个时候追求民*主化,是值得肯定的。可是台*湾的民*主制度有一个全世界民*主国家都不必面对的问题,就是因两岸长期分*裂而造成的认同危机。在全世界的民*主国家里面,大概以色列的处境与台*湾较为类似,但是以色列没有认同危机,它虽然被强敌包围,但它的军事力量很强。可以想象,在这种情况下推行民*主制度,必然会出现很多问题。 所以,我希望大陆的朋友不要嘲笑台*湾的民*主制度,因为你们自己也是台*湾的民*主不上轨道的主要原因之一。你们不要用那些沙文主义的言论去刺激台*湾民众,这只会使主张td的人越来越多,台*湾的民*主政治更不可能上轨道。你们为什么不提北欧各国、瑞士、德国、法国这些民*主政治上轨道的国家,它们的民*主经验很成功啊!你不要光拿台*湾做例子,因为台*湾还在民*主的道路上奋斗。 针对唐文明,我有三个小评论。首先,上次在深圳我也同你谈过,你基本上是要批判现代性。在西方一直都有人批判现代性,主要是根据后现代主义来批判现代性。我不知道你对现代性的批判是不是类似于后现代主义的批判,还是要回到前现代。回到前现代,我是不能想象的。如果你坚持后现代主义的观点,像哈贝马斯与后现代主义者的辩论,则我的立场跟哈贝马斯一样,认为现代性是一个“未完成的规划”。你们的路还没走完,你就认为这条路走不下去,转头而去。我认为中国的现代化是一个“未完成的规划”。你同意不同意无所谓,反正这就我的底牌,我的底牌就是哈贝马斯的观点。 另外,你刚才说中国要做儒教世界的核心国家,那么我请问你:欧盟有28个成员国,哪个国家是核心国家?德国吗?法国吗?英国吗?都不是,可是他们就可以运作。1795年康德提出“永久和平”的构想时,它被看成乌托邦,但整整两百年之后,1995年欧盟成立,“永久和平”的理念初步落实了。康德的“永久和平论”是要建立一个自由国家的联盟,跟欧盟的形态非常接近。欧盟没有核心国家,但是有共同的基*督教文化。所以,土耳其要加入欧盟,始终有争议,因为土耳其不是基*督教国家,欧盟对它有疑虑。 唐文明还提到教化的问题。他曾批评我们牟门弟子忽略了教化传统在现代社会的作用。我在马英九、郝龙斌担任台北市长时,总共担任了十六年的台北孔庙管理委员会的委员,到柯文哲上台后才被换掉。我们参与编辑“中华文化基本教材”,也是基于对儒家教化功能的肯定。台*湾的自由派批评国民党将“中华文化基本教材”列入高中课程,是违背“政教分离”原则。我在台*湾《思想》第25期(2014年5月)上发表《评论台*湾近来有关“中华文化基本教材”的争议》,回批他们是“食洋不化”。这些工作虽算不得什么,因为每个人的精力毕竟有限,但足以证明我们并未忽略儒家在现代社会的教化功能。至于王财贵推动的“儿童读经运动”,是大家都知道的,它也是着眼于儒家的教化功能。 谢大宁:我刚刚也在思考曾亦兄的说法,明辉兄也提到这个问题,就是台*湾民*主实践的大麻烦。我记得英国老牌政治学者密尔以前就曾经有一个看法,就是说当进入民*主政治之前如果没有先解决认同的问题,这个民*主政治将会无法运作。台*湾现在真就是发生这个状况。我把它称之为一个台*湾民*主政治发展过程当中的超载现象。我的意思是说,认同基本上是一个情感的问题,我们没有办法透过民*主制度的运作去解决一个情感的问题。台*湾现在所发生的民*主政治之所以会流于民粹,就是因为有一个认同的问题在背后做障碍。但是你也必须看到,台*湾社会这些年因为推动民*主化,它在所谓的公民*意识建构过程上的成就,乃是民*主化本身所直接带来的。今天,台*湾逐渐走向一个公民社会,特别是在公私领域的区分上,你当然可以举出许多负面的例子出来,可是台*湾社会公民*意识逐渐形成,这是一个事实。在这过程当中,除了民*主化所扮演直接的推动力量之外,你也必须看到传统文化在这个过程当中所扮演的角色。你说这个传统文化是不是只有儒家,是不是还包含着其他的,这个我们都可以再讨论,但重点是忽略了传统文化的力量,就没办法充分理解这个过程。 比如说有一个词汇就很有意思,就是“公德”这个词汇,这个“德”的概念,就是某种意味上的传统文化资源在这里头渗透进去所造成的,这个概念对于台*湾整个公民社会的形成是有力量的;又比如说台*湾推动所谓的第六伦,推动第六伦是有很多不同的人,他们把环保意识带进来,这也是借用传统的资源在里头运作。这个部分我想大陆在估量台*湾的整个民*主政治的时候,是不能忽略的。当然,你可以嘲笑台*湾很多民*主政治的乱象,但是我想如果了解这些背景之后,可能会有一个比较公允的评判。也就是在这个地方,如果各位是从民粹式的混乱在评价台*湾整个的民*主实践的话,恐怕就没有办法看到一些比较正面的东西,甚至如果也用这种方式去评论牟先生的东西,也是可能失之偏颇的。我们不能忘了,当牟先生在谈民*主政治的时候,那个时候台*湾基本上还没有民*主政治这个东西。所以他谈到民*主政治背后需要有的一些超越性的基础,他谈到所谓的政体这一个架构问题的时候,这些问题也许不能够以太轻蔑的口吻,就直接对他采取一个批判的态度,如果没有仔细去思考这背后的问题,就很容易产生误解。各位在谈公羊学的时候,也必须注意到包括牟先生、徐先生都很注意的一个问题,就是他们对于权力的高度的警觉性,对于权力的批判立场。如果谈公羊学没有注意到这个层面的话,我想也是很容易出问题的。 曾亦兄刚刚提到,我觉得这个问题也许会引起很大的争论,就是谈到公羊学跟经学的关系。我想这可能有一些概念上的误置,公羊学作为经学,从汉朝的今古文之争的脉络来看,公羊学当然是这个脉络中很重要的一个部分。可是,我们今天谈宋明理学跟经学的关系,把宋明理学跟经学的关系,跟公羊学与经学的关系放在一起来模拟,这恐怕也是一个论域上的错置。台*湾今天很喜欢谈所谓经典诠释,如果从经典诠释的这一个脉络上来讲,去讲公羊学跟经典诠释的关系,我想这是一个很复杂的议题,公羊学作为经典诠释,跟宋明理学家所谓的经学之为一种经典诠释,其意义是否相同,我觉得一定要考虑清楚。 丁纪(四川大学哲学系副教授):上午任剑涛教授担任第一单元主持,在做基调发言的时候,他谈到此次会讲有没有可能承载一种“儒家共同体”希望的问题。实在来说,前三个单元听下来,我并没有感觉到有这方面的可能性。直到今天下午唐文明教授的发言,隐隐让我感觉这个希望还是可以承载的。我觉得唐教授的发言提供出一种大致的轮廓,有很高的可接受度,至少比较充分地释放了彼此理解的善愿。如果接下来的讨论能将此作为一个共同基础性的东西,不断回到这上面来,那就可以使人对朝着“儒家共同体”的方向迈进抱上一定乐观。 昨天我们和陈赟教授交流的时候,也说到这些年大陆有人提出所谓“大陆新儒家”的提法,虽然身为大陆学者,但我个人过去的态度,反而是同情李明辉老师的。 李明辉:同情我被围剿吗? 丁 纪:不是。我对“大陆新儒家”这种提法颇不以为然,因为它成色太杂,提出这样一个提法,不但没有说明问题,反而增加了更多问题。但是,现在我是这么觉得:这些大陆儒家学者,他们是不是足以构成一宗一派,这还很难说,他们个人的学术工作,也尽可以去具体地加以评论,但他们显露出一种趋势,如果从一种比较大的尺度或者眼光来看,这种趋势及其前景自有它的意义。我对于他们的学术工作之所以不同情,比如我会想,像刚才提到蒋庆先生的工作,唐文明老师有一个说法,说把我们从今带到古,带到一个什么样的古?带到西汉去,他可能会觉得是要在那里遥望孔孟,那我就会觉得很不牢靠,在那里离孔孟不会更近。那我们问,牟先生把我们带到一个什么样的古?带到陆王去,在那里遥望孔孟,我同样觉得可能很曲折,也未必能真正顺当地把我们带向孔孟,但恐怕会比蒋庆先生给我们向古代所做的指引更可靠一些。过去我对“大陆新儒学”这个提法比较不认同,更多是从这样的意义上。但现在我比较倾向于从一个大尺度来看,我说他们显露出一种趋向的苗头,他们的工作具有发端、萌芽的意义。就他们本身工作而言尚可能粗糙,对那个趋势的意义也许他们本身也并不是充分自觉的,但从长远看,他们正行走着的这种路向还是值得期望的。这是我的一点感受。 上午的会场安排,我们很有幸坐在港台各位老师的背后,成了港台学者的后援团。这是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奇妙喻象。刚才前一单元主持人问川大学者要不要发言,当时有一个态势,就是郑教授、林教授发言之后,如果我们发问,就成了和这边大陆学者配合着发起诘难,我们不愿意造成这种态势,所以我选择沉默。但其实问题是有的。像李明辉老师表达的一些内容,我还是有疑问,或者是有一些疑虑的。现在这时候发言,不会造成刚才我所要回避的局面,所以还是在此向李老师提两个小问题吧。 针对唐文明老师“中国作为一个儒家社会的核心国家”的提法,李老师似乎很疑虑,并且以欧盟为例加以反驳。我想说的是,也许欧盟二十多个国家里面没有一个所谓“核心国家”,但它有梵蒂冈;那么,如果儒家不能把中国作为“儒家核心国家”,目标是不是一下子就转变成为,需要急迫地造成一个“儒家的梵蒂冈”?如果目标发生这样的转换,请问李老师觉得是更可以接受,还是更加疑虑?这是第一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是关于“世界公民”或“永久和平”。也举李老师所举土耳其的例子。土耳其做例子可能恰恰表明,欧盟这样一种理念远不能够对等于世界公民、永久和平的理念,因为它是有限的,它的有限性在碰到土耳其这样一种特异成员要求入盟的时候,就开始生成壁垒。然而将来还有一种更大的危险。因为土耳其的入盟是可以想象的,但土耳其入盟以后与欧盟其他成员融洽地相处是不可以想象的。一旦它们不能融洽地相处,那么,“欧盟共同体”内部的争战就不可避免,那就是把欧盟做永久和平理念之典范的这种想象的一种更彻底的破产。这两个小问题,不知道李老师会怎么回应。谢谢! 陈 明:我说一句,李明辉,你刚才以欧盟为例子,从唐文明的角度来说,共同体里面也必须有一个核心的国家。你刚才以欧盟为例说是没有,欧盟是一个政治概念,但是它背后有一个文化边界和文化的基础,正好你从它对土耳其的拒斥说明了基*督教国家,或者用亨廷顿的话说是基*督教文明。另外,基*督教文明是存在一个核心国家的,那就是美国。亨廷顿的忧虑,就是美国作为这样核心国家地位的动摇、涣散。 唐文明:以前是英国,亨廷顿讲过的。 李明辉:梵蒂冈与美国都不属于欧盟,不可能作为欧盟的核心国家。对康德而言,永久和平的实现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不是一步到位的。我们不敢说欧盟永远不会接纳土耳其,但是这需要一个文化融合的过程,让欧盟慢慢地扩展。其实欧盟扩展很快,从1995年到现在,也不过20年,就已经扩展到28个国家。有人觉得欧盟扩展得太快了,所以这次碰到难民的问题,就手忙脚乱,疲于应付。我对它们碰到的困难比较能同情。至于核心国家的问题,我就举德国为例。在欧盟的28个成员国当中,无论就人口、土地还是经济实力而言,德国无疑都是最强的,但若是它以核心国家自居,必定会引起其他成员国的不安。在战后欧洲统合的过程中,德国的统一是很重要的一步。在1990年以前,德国也是个分*裂国家,它怎么能统一呢?西德政府的统一政策有两个原则:一是宪政主义,二是欧洲统合。西德政府没有诉诸民族主义,说东德人民是我们的兄弟,是血浓于水,东德的领土绝不容分割出去。如果西德政府当时喊出这种口号,周围的国家(特别是法国)都会有戒心,千方百计阻止德国的统一。希特勒的纳粹主义便是一种民族主义,几乎让德国亡国。德国人受到惨痛的教训,深知民族主义的祸害。德国人对民族主义的情绪压抑到什么地步?我在德国的时候,平常很少听到他们唱国歌或见到他们挥舞德国国旗,除了一个场合,即足球赛。他们在足球赛才会宣泄爱国情绪,所以足球赛往往会产生B动。他们把自己压抑到这个程度,有时我都觉得不忍。此外,德国战前拥有的东普鲁士现在属于俄罗斯,西里西亚则属于波兰。若德国统一后,基于民族主义,要求收复故土,欧盟必然瓦解。 陈昭瑛:因为他是侵略国,我们中国是被侵略国。 李明辉:但你必须压抑民族主义的情绪,不然别人会对你不放心。若德国要做核心国家,其他国家干嘛要让它统一?最好让它永远分*裂算了。 陈 明:那我想问你这说明什么? 李明辉:我的意思就是说:你不要老是摆出“我是核心国家”的姿态。你老是摆出这种姿态,别人才不要跟你统合。 陈 明:亨廷顿在对美国性的强调的时候,他正好是要讲这个。但这跟国际政治、国家统一不是一个问题。 李明辉:我再跟大家讲讲瑞士的民*主政治成功的关键。 陈 明:小国不是讨论中国的一个参照。就像大陆对于国家建构和国族建构承担的责任也不是台、港、澳可以比拟替代的。这是一个客观事实。 李明辉:不论是在小国还是大国,道理都是一样的。瑞士有三个主要族群,讲德语的占65%,讲*法语的占25%,讲意大利语的占10%,为什么这三个族群可以和平相处?我问过一个瑞士朋友,他是德语区的。他说,道理很简单,我们让法语区与意大利语区在国会里的代表人数超过他们人口的比例。 陈 明:那还是把它做平嘛。 李明辉:大的族群与国家就要把姿态放低,就是孟子所说的“以大事小以仁”。 陈 明:这个我同意。 李明辉:可是你们的姿态这么高啊! 陈 明:谁高了? 李明辉:你们都很高啊,都要做核心国家。 陈 明:明辉,我想说一下,法国法兰西民族的建构,正好是从法语的强制使用开始的。美国就更不用说了,原住民被赶到保护地去了。所以,瑞士这种小国真的是怎么折腾都没有关系的。说实话,中国就不行,确实是这样。 李明辉:可是政治原理是一样的。 陈 赟:李老师,欧盟的事情能不能代表世界共和国,我们是否可以留待以后讨论。 唐文明:李老师你想一下,亨廷顿在美国讲文明的冲突,而且后来说美国面临认同危机,有棕色化危险,为什么在那么强调政治正确的美国没有人说亨廷顿政治上不正确?说白了,这个话是学者可以讲,政治家不能讲。 陈 赟:其实,核心国家并不仅仅意味着权力的中心化,相反它意味着要承担更多的责任,其实要点在这里。下面我们继续讨论,宗义兄吧。 郑宗义:唐文明刚才的发言是从很多方面来比较康有为跟牟宗三,我觉得当中点到一些比较重要的问题,可是因为牵涉的面向太广,有些结论我虽不同意,但现在没法详细展开讨论了。 我对曾亦的发言比较有兴趣,让我把话说得白一点,我的目的是为了拉近彼此了解的距离。第一个问题是你说当代新儒家也超越了清儒,那谈超越当代新儒家有什么问题。但当代新儒家是否定而不是超越了清儒。超越、绕过、批判、否定都是不同的概念,不能混为一谈。既然你们喜欢说超越,那就不是绕过,也不是否定,所以还是必也正名乎吧。 另外一个是你编织的经学发展史,我跟谢大宁一样抱有怀疑。我不是研究经学的专家,但对晚清的思想也曾下过些功夫。你先是远溯至汉代董仲舒,无疑他的公羊学对汉代政治有比较大的影响,可是仅此而已吧,之后就没有了。魏晋隋唐下来,经书是各有各的不同发展,此中公羊学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清代乾嘉学术是考证学,可以说是经学的正宗,而公羊学在常州的复活正是不满考证的空疏而产生。再下来的康有为、章太炎确是可以代表当时的今、古文经两路,但他们也在经学的衰落解体过程中推波助澜。所以你以康有为做中心往上溯来编织的经学发展史,在学术史上是否可以成立,恐怕大可商榷。 最后,让我尝试把你们的立场讲得明白一点,我是想知道自己的理解有没有错。你们认为比起民*主,虚君共和可以行得通。这涉及到你们对民*主的理解。什么是民*主政治的核心概念?什么是民*主政体的设计?有哪些不同的民*主理论?我想你们大概看到当前一些民*主乱象,例如民粹主义,以为这样是乱局。然后我们学习这些,大一统就不能维持下去,结果就乱了。但是你们真的要能对民*主政治提出一个强有力的批评,要对民*主这个概念再下一点功夫,不能只从民*主实践过程中遇到的一些困难、产生的一些乱象,例如,泰国、伊拉克的情况,便否定民*主政治。对这些乱象的出现,西方的知识分子也有反省,也知道民*主不是一天就能建成,不是妄顾现实就能落实。美国推*翻了伊拉克的专*制政权之后,没料到结果是国内军阀的割据混战而民*主遥遥无期。这都表示落实民*主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实际的情况。正如新儒家当中唐君毅就十分警惕在实现民*主的过程中所可能出现的毛病。 任剑涛:我刚刚跟壁生沟通,我说我是观察者,应该保持沉默,但是听到两位的主题发言,确实也很有感想,两位很有战斗力。但是我觉得我有一个强烈的感受,如果不讲出来似乎有点不负责任,因为两位都是哲学的背景,我觉得在论证的进路上可能还有考虑的余地。 第一,我最强烈的感受是,根据我的专业判断,两位有强烈的反政治的政治述说的欲望。反政治的政治述说是什么意思呢?因为我们政治学界特别强调政治地思考(thinking politically),否则你就是反政治的。政治的思想必须在现实权力的基础上来考虑问题。你们两位基本上是把现实政治都当作一种不值得期待的政治状况而忽略不计的。宗义刚才实际上点中了你们反政治的软肋。比如你们设想革命不好,改革好,如果当年改革就会怎么样,这就是一种反政治的假设。因为在政治上看,你们的假设在事实上已经不可能了,脱离了现实政治处境。这样设想的政治出路根本不成其为出路。 第二,你们说民*主政治有什么不好,似乎有一种反民*主政治好的预设。我听到的陈述是,你们假定立宪君主制很好,但君主何来?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你们也在反历史。因为君主出不来,君主制再好也只是字面意义上的好。反政治的思路必定是反历史的思路。历史主义很重要,但你们俩特别强调的仅仅是历史主义的字眼。实际上你们是反历史的。你既反政治,又反历史,在此基础上论证的一套东西,非常的乌托邦。在这一点上,唐文明的有些论证是非常轻率的,比如说你对古今之争的判断,完全落到了刘小枫式的窠臼里面去了。但你习焉不察,你在何种意义上谈的启蒙,你要说得更清楚一些。盖伊写的《启蒙运动》两大卷表明,启蒙运动是多么复杂的东西,你轻率地讲启蒙神话,是哪种意义上的启蒙神话?大陆新儒家朋友的论证,我觉得有些难以忍受的就在这里。我不是说价值上难以忍受,这一点陈明知道,我一直是他主持的《原道》编委。难以忍受的是方法。我觉得,我们如果要去批评别人,一定要严谨。如果不严谨的话,无法服人。唐文明说现在就是个古今转向的问题,但古今转向其实是一个伪问题。原因在于,你反对现代,主张回到古代,不过是在借古代的权威表现你作为今天的权威介入现代现场的权利和资格。因为孔孟绝对没有进入现场的可能,是你阅读了孔孟,借孔孟进入现场。那不是真孔孟,而是你作为一个阅读者的私人化孔孟。你千万不要把所谓古今之争,换成真的我就代表古了,并以这种自认的代表,指责所谓肤浅的现代、鄙俗的现代,自认自己不屑跟你虚拟的“现代”谈论这些问题。 你们的两个假设,我觉得根本是不可逆的。第一,以虚君共和或者君主立宪的改良来替代现代的方案,是反政治的虚拟,是不可逆的。第二,唐文明想用古典方案来替代现代方案,你这个跟极右翼的刘小枫是一样的说法,这也是不可能的,这不过是你的现代姿态,就像你二元对峙古典和现代一样。你在论证儒教核心国家的时候,完全沉浸在大陆情景中。我觉得明辉兄他们因为是台*湾背景,担心大陆霸权,这是很现实的问题。最关键的问题是,你在理论上把亨廷顿拿来作为一个当然加以引述,这在我们政治学界的人看来是极不严肃的。因为亨廷顿是一个对策的思想家,他完全是为美国政府出主意,维护美国霸权,这跟你的批评相反,你正好掉入他的陷阱里面去了。亨廷顿及他的学生福山,都是一种对策思维。恰恰你却用他维护美国霸权的对策思维,来作为你反霸权的论证根据。 中国今天如果要做儒教核心国家,拿到世界上投投票,恐怕日本在全世界获得的赞成票会比中国要高。原因在于,你的提法虚拟性过强。这种反政治的思路,造成你们与中国现实政治的隔绝。壁生提到过相关问题。长达67年的现存政权,会不会成为你的架构基础?所以我嘲笑蒋庆兄的“儒教三院制”,不是去批评他的架构合不合理,它是不是有强烈的中世纪的色彩,我只想说,不处理这个问题,就是一种完全无视现实政治的虚拟。这种虚拟就是反政治的。你连现实情况都不考虑,就说我要搞一个通儒院来怎么怎么样,这不是笑话吗?那种设想,说不上是乌托邦,完全是笑话了。在这一点上,我们要有历史记忆的话,就要首先尊重历史和尊重政治,不要以反政治和反历史的姿态来陈述你的历史立场和政治立场,那就有点怪诞了。包括昭瑛的汉族陈述,也把汉民族美化太过了。以及大宁兄提到的中国与朝鲜历史记忆问题,也涉及到汉民族的自我美化问题。越南和朝鲜人写的历史,有些“痛说革命家史”的意味,他们可记得住中国人翻来覆去地打他们的历史,这跟我们叙述的相关故事大为不同。说到韩国人的国家记忆,有些可怕。有一次我坐飞机碰到一个在湖南留学的韩国人,我问他在长沙学啥专业,他说学普通话,我说你这简直笑话,湖南人讲的普通话跟咱这个四川人讲的差不多,n和l都不分的,笑人的。我说你怎么跑到湖南去学普通话,他说你看我姓什么,他介绍自己姓李,说我们的祖先是老子,湖南是我们的家乡。我当时一听,倒吸一口凉气,我完全没有想到韩国人有这样的领土历史记忆,内心非常震撼。因此,面对历史,我们中国人不能沉浸在自言自语之中,拒绝去听人家的痛苦史,尤其是近邻的痛苦史。相反,需要客观厘清国际关系史,才能准确应对国际挑战。 陈 明:我觉得要回应一下任剑涛,因为他这个人气魄担当,深谙辩论的奥秘,盛气临人,以气势取胜。他的两个问题应该倒过来说。他的意思是说汉族也打过越南,打过朝鲜,然后就说汉族不能美化。那我想反问,你这里想说明的到底是什么问题?自我肯定,是普遍的情感。而理性地讲,作为一个农耕文化的民族,汉族深受儒家教化,相对世界其他各大民族尤其游牧民族,应该说它的侵略性是比较弱的。这是比较而言,不是本质主义地去说。这是第一点,不能说是简单美化。 第二点,用亨廷顿的WASP即所谓白人-盎格鲁撒克逊-新教徒来论证美国性的时候,你说他是为美国的霸权进行论证的;然后我们从世界的丛林属性来表述我们的反霸权策略的时候,实际上这里不过是要达到一个反霸权的、自卫的目的。这是我们近代史的经验和教训。援用亨廷顿的文化圈理论,这是借用它来做描述。在这种表述里,无论是伊斯兰文化圈,还是儒家文化圈,或者基*督教文化圈,它确实是存在一个核心国家的,这是一种结构状态,一种历史结果。当然它是开放的,譬如说美国就是取代英国成为基*督教文明核心国家的,而现在的伊朗和沙特,它们之间的矛盾就一定程度上与伊斯兰文明核心国家的争夺有关——如果不考虑教派差异的话。亨廷顿说基*督教是美国的公民宗教,它的国歌,甚至货币都可以证明这点。这也塑造了它们的特殊国家意识和世界意识,自视为山巅之城。这本身并不意味着霸权,他们更不认为自己是霸权国家。儒家文化的天下意识当然也是华夏中心,但相对来说远不如基*督教、伊斯兰教的世界观那么强势,那么富于进攻性。今天,在我们说回到康有为的时候,谈论儒教,主要是一种内部的组织、维持,所谓霸权什么的,根本就没有想到。而要做到这一点,它需要一个认信的群体,有一个论证的群体,然后还有一个实现的政治单位,这是题中应有之义。儒教文化圈是否存在,我不关心,但中国的国家国族建构却是必须完成的任务,而儒教文化在这里注定无法成为旁观者。这跟它本身是不是不完备、是不是完美关系不大。我想提醒你,如果去掉这件文化外衣,你我这些无*毛直立的所谓人类到底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却是需要去加以思考的。 任剑涛:我回应一句,你说我要证明什么问题,因为你们是“康党”,你们要承袭晚清以来的领土、主权、人口,你反过来又只谈汉族的优越史,你承担“康党”什么资产? 陈 明:这个很好回答,这是一个问题。 任剑涛:什么很好回答,藏族、维族和你根本就没有同样的历史! 陈 明:康有为和章太炎和孙中山建国的时候动机是不一样的,因为他们是在一个汉族建国,他是“驱除鞑虏”这样的东西,康有为是不一样的。所以康有为他以儒教作为一种文化共识来讨论。干春松最近的《保教立国》说康有为所谓的国教其实更接近亨廷顿、贝拉和我讲的公民宗教。就是说,在他那里有一种超越汉族的、基于国族的论述。这方面正是康有为高于别人的地方,你刚刚说继承他什么,康有为实际上是从这个角度来考虑他的跨族群性的。 陈昭瑛:孙中山经过一个过程,原来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后来他也讲五族共和,所以我觉得不能说他没有讲五族共和,也不能说中华民*国不包括非汉民族。再就是关于孔教与康有为的问题。日据时代台*湾也出现孔教会,这些孔教会人士与大陆孔教会人士时有往来,但与当时台*湾反抗日本殖民统治的一群人是对立的。台*湾孔教会人士也保皇,保的是日本天皇,所以他们当中有些人在卢沟桥事变之后,写了一些歌颂皇军进入南京城、歌颂皇军偷袭珍珠港这一类的古典诗文。所以,中华民*国的国民一般来说对康有为的复辟运动不会接受,再加上日据时期台*湾孔教会人士的一些反动保守的做法,整体来说,对康有为和孔教运动印象不佳。 曾 亦:刚才大家对我提了好些问题,因为时间关系,我就笼统讲这样几点,算是我的回应。首先,关于台*湾民*主化的问题。大陆的态度肯定与台*湾不同,即便对台*湾自己而言,也存在着不同的政见。但是,台*湾民*主的乱象,相对于欧美那些成熟的民*主国家来说,却是一个无法否认的事实。对此,除非我们运用大陆教科书曾教导我们的那句名言,“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否则就很难解释这些乱象。当然,这种对民*主的不同态度,似乎会影响到以后中国的统一。台*湾人尤其夸大了这一点,似乎大陆不搞西式民*主,就对台*湾民众没有吸引力。不过,大陆人却不这样看,多半认为这与双方综合实力的对比相关。 其次,关于民*主政治的学理思考。其实,“民*主”是一个非常古老的词汇,其内涵与今天不一样,而是“民之主”的意思。换言之,不仅君主是“民*主”,而且上至宰相,下至各级政府官吏,都可以称为“民*主”。到了现代,除了西方人讲的“民*主”外,中国共产党人赋予了“民*主”另一层内涵:以前剥削者是压迫人民的主人,现在人民翻身得解放,自己成了主人,这就是“民*主”。所以,共产党以前在意识形态上是非常自信的,因为只有SHZY民*主才是真民*主,而西方人讲的那套民*主是虚假的。至于康有为对“民*主”的理解,既不同于古人,也不同于西方人,反而更近于后来的共产党人。在他看来,“民*主”意味着庶民成了主人,那么,君王就不是主人了,所以,康有为站在君主制这个角度,只赞同“民权”这个提法,而反对“民*主”。 基于这种理解,康有为展开了对民*主政治的批评。在传统政治中,君主是有神圣性的,而其神圣性是通过血统来保证的,同时这也意味着有资格成为君主的人始终只是少数人,这就最大程度避免了政治上的争夺,从而使政治具有一定的稳定性和延续性。但是,按照康有为的理解,“民*主”这个概念意味着人人都有资格争夺总统。对此,康有为举了拉美的例子,包括现在的台*湾,不仅总统没有神圣性,而且大家都有资格做总统,结果,有力者都使出浑身解数来争夺之,这就让民*主政治本身也没有神圣性了。而在传统政治那里,君主的神圣性可以相当程度上消解政治上的纷争。但民*主政治不可能通过这种方式,因为总统也是一个能上能下的凡人。那么,像美欧那些民*主国家,为什么能形成一种成熟的民*主政治呢?我觉得,这大概与西方人的文化有关,就是说,西方文化里有一种妥协和让步的精神。可以说,西人搞民*主政治,最后还是通过斗争双方的妥协和让步,也就是俗称的“双赢”,来达到政治权力的分割和转让,从而尽量消弭可能的种种争端。但中国人似乎并不懂得这一点,常常是赢者通吃,“成王败寇”。所以,基于这种文化的原因,民*主政治在很多国家都搞不好,相反,他们更愿意接受一个威权领导者。说白了,民*主政治在西方能成功,但在许多民族那里却未必走得通。 至于西方人讲的民*主政治,我觉得,有一点非常可取,就是说,无论双方怎么斗,都要有一个底线,即只能在桌面上谈,不能动辄掀翻桌子动手。可是,欧美之外的那些国家,似乎大都没有吃透这个精神,所以,桌面上得不到的东西,就通过场外打斗来争取。正如抗战胜利后,国共和谈了一年多时间,双方都提了些对方无法接受的条件,最后就只能掀翻桌子,大打出手了。英国政治算是最典型的“虚君共和”,“虚君”对于民*主政治的有效运作,作用还是非常大的,就是最大限度保证了双方不掀桌子。 唐文明:简单回应一下任剑涛老师。美国霸权的存在是我们现在考虑中国问题不能不面对的,而且是非常值得重视的,这个不是出于儒家的立场,而是出于中国人的立场,出于地缘政治中的实际处境的考虑。另外,孙中山讲五族共和,其实是被迫的,他骨子里并不认可五族共和。 陈昭瑛:政治本来就必须妥协,你要看中华民*国宪法。 陈 赟:非常感谢,这一单元的会讲又到结束的时间了。跟上一单元不太一样,我们是义理承担开始,但是后来出现了“气魄的高潮”。这个高潮之后我们可是带着更大的气魄,从世界历史秩序一直思考到儒家的未来,最后双方聚焦在儒教文明是不是要有一个政治上的核心国家。港台学者忧心的是大国沙文主义;但是对于大陆学者来讲,如果没有一个核心国家,儒教文明就缺乏实质的承担者,没有实质承担者的文明如何能行之久远,自我保存?虽然在这些问题上展示了大家的分歧,但是这一单元会讲,在总体上,正像丁纪兄所说的那样,我们看到了一个儒学共同体的希望。希望明天的会讲继续朝向儒学共同体迈进,谢谢大家。 第五单元 (主持人:李清良)李清良:各位老师早上好!经过昨天的深入讨论,我们这个会议现在已经初步达到了预定目标,也就是开诚布公,深入讨论,达成共识。当然,我们现在所达到的共识还只能是初步的,不可能在一两天之内就让双方完全莫逆于心。甚至可以说,我们这个求取共识的过程乃是一个无尽的过程。因为两岸儒学之争,不仅仅牵涉到问题意识、理论视域等方面的差异,也意味着对于整个现代儒学的理解和认识不一样。 如果我们把现代新儒学、港台新儒学以及大陆新儒学都纳入现代儒学,那么可以说,一百多年来我们对于现代儒学的理解,或者说现代儒学的自我理解,一直就处在一个探索过程之中,这种探索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完成。这次两岸儒学对话,其实就是现代儒学关于其自我理解的一种交流。对此,我们可能首先需要反思,我们是不是以属于儒学自身的方式来理解现代儒学?现在谈论现代儒学,之所以在很多方面出现分歧和矛盾,也许正是因为我们的思考不是从儒学自身出发,而是从现代各种不同的理论、话语或主义出发。我们现在谈论许多问题时,确是过分受到现代西方观念的影响。因此,要想在两岸儒学的对话与交流中达成更多的共识和理解,很大程度上要依赖于现代儒学是否达到了足够明确和自觉的自我理解。 现代儒学的自我理解包括好些方面,其中一个重要方面就是现代儒学究竟是什么,应该是什么。对此,学者们已从不同角度加以思考,比如陈明从宗教角度,唐文明从文教、教化角度来立论。而在我看来,也许更应该把现代儒学看作是现代中华文明之道的核心,也就是现代中华文明的“常道”。我们讲现代儒学是“常道”,意味着它与一般的学说、理论或主义不是同一个层面,而是更高、更全也更基础的东西。“道”是全体大用,包括“理”,但远远不止是“理”。 我想特别强调的一点是,每一种文明都各有其“文明之道”。不管是西方文明,还是中华文明,都是如此。俗话说,“蛇有蛇道,鼠有鼠路”,根据中国学术传统,万物莫不各有其道,各有其存在根据和存在方式。作为相对独立的庞大生命体,每一种文明也都基于自身的条件、境遇和历史传统,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其生存发展之道,即“文明之道”。“文明之道”是一个整体概念,包括多个层面和多个方面,既包括一套基本的观念(如世界观、人生观、社会观、真理观、价值观),也包括一套相应的规则、制度和生存实践方式(如生活方式、交往方式、社会运作方式),还包括一套相应的经验、技艺、智慧、习俗等。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相互呼应、相互作用的统一体。因此,每一种“文明之道”都自成系统、自成一体。在不同的“文明之道”之间,当然可以相互交流、相互借鉴、相互启发,甚至可以相互共享很多东西,但它们毕竟是各成一体,各成系统,不可能完全替代和覆盖。正如两种语言之间,尽管可以互译、互借、互渗,却终究是各为一体、相对独立。这个观念相当重要。很多人就是因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才以抽象的普遍性和普世价值为由,否认中华文明有其自成一体的“文明之道”,或者仅仅只从普世价值而不是从“文明之道”的各成一体来讲中国文化传统的意义。其实,我们可以在很多方面学习和借鉴西方,但是在评判儒学传统的价值和意义,评判现代儒学的使命和功能时,既没有必要仅从西方出发,也没有必要仅从普世价值出发。 每一种“文明之道”又都有其作为根基和灵魂的“常道”,就像共同的语言一样为该文明全体成员所共享共由,因此是彼此之间相互交流、相互凝聚、实现文化认同的基础性平台,也是各成员之间形成一个命运共同体的基本纲维。就其存在方式而言,常道就是被视为“天经地义”的主导性共识,并且往往体现为典章制度和社会礼俗,为共同体各成员所“日用而不知”、“习焉而不察”。正如熊十力所说,“夫常道者,万变所自出也”,所谓“常道”并不是说永恒不变,而是说具有更高的普遍性,能够成为其他各种学说和言论的“大地”。就此而言,“常道”也可以称为“大道”。任何一种文明内部,既有无数“小道”,也有贯通所有“小道”的“大道”或“常道”。 由此来看现代儒学,它的历史使命实际上就是要力图成为现代中华文明的“常道”,也就是仍能像传统儒学那样,成为塑造中国人之精神世界、价值体系、社会制度和生活方式等各个方面的全体大用之学。我们这样说,主要是基于四点考虑。首先,从历史传统来看,儒学本来就是近两千年来中华文明的“常道”。其次,从现代儒学自身的努力来看,它从一开始就以现代中华文明的“常道”自任。再次,从现实情况来看,中华文明自进入现代社会以来,虽已通过艰辛努力建成独立国家,但迄今为止还没有完整建立起自主自适的现代文明之道,而在目前尤为迫切的是需要建立其“常道”。能够承担此任的,只可能是由有着悠久传统、深厚基础、丰富经验的儒学传统转化出来的现代儒学。最后,从全球现代化运动的进一步展开来看,也要求作为“儒教文明”的中华文明建立其常道,从而建立起不同于西方的另一种现代文明之道。这一过程实际上就是现代性观念的分殊化过程,也就是各大文明依靠自己的才能和智慧自建其现代之道的过程。一向被视为儒教文明的中华文明只有以现代儒学为其“常道”,才能真正建立其现代之道。 刚才讲到,“道”不只是理,而是包含多个层面、多个方面的全体大用。因此,现代儒学要想真正成为现代中华文明的“常道”,就必须发展出多个层面和方面,成为全体大用之学。事实上,在中华文明建构其现代之道尤其是现代“常道”的过程中,现代儒学已经自然而然地开展出了四个层面。首先是鸦片战争到洋务运动期间开展出较为边缘的“技”与“学”的层面,其次是维新变法到辛亥革命期间开展出较为核心的“政”与“教”的层面,然后是“五四”运动以后逐渐开展出来的最为核心的形上之“理”与“道”的层面。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相当重要、作为社会构建之基础的“礼”与“俗”的层面,虽然还没有完全开展出来,但现代儒学从一开始就一直在努力,尤其在近年的民间儒学中已经初现端倪。由现代儒学自身的这一发育过程来看,它确实是既需要哲学的层面,也需要宗教的层面,更需要政制、礼俗的层面,当然也包括身心修养等等层面。就此而言,港台新儒学和大陆新儒学,确是不同阶段、不同层面、不同进路的关系,但这不是相互替代的关系,而是相互并列、相互支持、相互补充的关系。由于时代条件和现实机缘的不同,我们不得不对于其中的某一层面有所偏重,但这并不意味作为全体大用之学的现代儒学本身可以有所偏废。尤其在今天,现代儒学的建构已有条件从不同层面来同时展开、齐头并进,没有必要是此而非彼。但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一面,今天的儒学发展与建构,如果仍停留在被叙述、被解释、被规范的层面,而不能积极主动地以现代中华文明的“常道”自任,在建构“现代中国”乃至现代世界中努力充当叙述者、解释者和规范者,便可谓是昧于时势、不识时务。 总之,如果我们对于现代儒学有足够的自觉,那么两岸儒学之间的对话将可以达成更多也更进一步的共识。 以上是我的一个简短的引言。下面首先有请北京大学干春松教授发言! 干春松:重温贺麟先生的《儒家思想的新开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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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我挺接受郑宗义老师的一个说法,他希望这个会是一个互相走近的会,他以前做过文学工作,所以我觉得他的描述很生动。经过一天的会讲,我觉得的确是在互相走近的这样一个过程中。 我提交的发言提纲是重温贺麟先生的《儒家思想的新开展》一文。其实,这只是一个话头,我最近阅读他的一些文章是想知道一个十分了解西方的学者,是如何来处理儒学的“现代性”问题的。我最近还在看他的1940年关于五伦的讨论文章,唐文明他们也都关心过,后面就是《儒家思想的新开展》这篇文章。 天主要是想讲五个问题,都比较宽泛。第一个问题是儒学与中国的问题。这个问题其实也是这两天讨论的一个特别大的背景性的问题,尤其是因为昨天唐文明关于需要有一个核心国家的说法引发了一些争论。这个话题的起点,是因为贺麟先生在那篇文章里面一开始就是有一个特别直接,我觉得也是一个特别震撼的说法,这段话大家都很熟悉。他说:“民族复兴不仅是争抗战的胜利,不仅是争中华民族在国际政治中的自由、独立和平等,民族复兴本质上应该是民族文化的复兴。民族文化的复兴,其主要的潮流、根本的成份就是儒家思想的复兴,儒家文化的复兴。假如儒家思想没有新的前途、新的开展,则中华民族以及民族文化也就不会有新的前途、新的开展。” 类似的话,我们现在经常能听到,即使是政治领导人也如此说,尽管他们不会直接说“儒家文化的复兴”,但会说“民族复兴是一个文化复兴的问题”。关于民族复兴和文化复兴这个问题,从1920年代开始学者们就比较喜欢讨论,实质是中国之所以是中国的问题。当一个新的国家逐渐建立起来之后,这个问题自然会产生。也就是说,你所理解的中国是一个什么样的中国,你所理解的中国仅仅是一个民族国家,仅仅是一个地理范围内的国家,还是一个文明国家?而对一个儒者而言,所谓的文明国家主要指的是一个儒家文明的国家,这是一个特别带有信念性的问题。 我们知道21世纪以后,在大陆的话,我昨天也说过新儒学的一些议题,是在跟新左派和自由主义的争论中展开的。这个争论,其中一个很焦点的问题就包含了对这个中国的理解,就是要立成一个什么样的国的理解,就是我们未来的中国将是一个什么样的中国的理解。 当然,我个人也尊重自由主义等对未来中国走向的理解。其中很多的自由主义者都是我们的熟人,他们中有些人认为国家存在的一个很重要的理由是保护每个人的权利。既然有一部分人不愿意跟我们一块儿生活,那让他自己生活就行,这也是一种对国家的理解。新左派也有他们对国家的理解。 我们可以体会一下,贺麟先生为什么认为抗战救国不仅仅是一个抗日战胜的问题,而是要有一个更大的目标,那就是要儒家文化的复兴,儒家文化的复兴是一个民族、一个文化的前途,这是一个基本的入手点的问题。但这样的一个问题,可能现在大家不再特别具体地讨论,而是把它转变为学术性的讨论,就是如何解释中国。像2004年前后我们讨论合法性的时候,经常会展开这样的一个问题。 关于儒学对中国的理解是否会导向民族主义和霸权国家的问题,我觉得有一些人的论述可能会让人有这样的感觉。但是,更多的学者是从王道政治和天下*体系来理解儒家的世界秩序认识的。我们最近也看到葛兆光在《思想》里面发的那篇文章。我觉得葛兆光的文章最后的结论是蛮有意思的,他说中国人现在在讨论的那个天下主义事实上是民族主义的一个变相的反应,最终还是要争谁做老大的问题。我自己有一个感觉,就是说老大不老大有时候不是争的问题,而是说它有一个使命。有些话说起来是不好听,不过你也得承认,一些小的国家,文明特征不明显的国家,它就不存在这样的使命,它就不存在文明担当的问题。对于儒家而言,这个核心国家它是有前提的,但是它不是天然的,它不是必然的,就是“夷狄进于中国则中国之”嘛。如果有一个国家,它已经发展出更为完备的一个儒学的体系,或者说在儒学义理下,它发展得更充分、更彻底、更令人信服的话,那它就成为儒家文明的一个代表国家,我觉得也没有问题。但是问题是我们处于这样的一个境地里的国人,或者说学者,或者说儒者,我们自己有没有试图获得这样一个核心文明代表者的地位的追求和信念。我个人认为这是一个比较大的问题,这涉及到怎么来理解东亚儒学,或者说港台儒学和大陆儒学的问题。 其实我自己也很不喜欢大陆儒学这样的一个称呼。我跟唐文明经常讨论说,我觉得港台儒学和大陆儒学都是儒学,地域的这个前缀是一个很麻烦的事情,是中国一百年来特殊的政治形态所造成的。而大陆又有那么一个完全彻底否定的时期,所以才会出现这样一个问题。 现在,大陆的儒学研究者开始做一些儒学原创性的工作,或者它试图应对大陆来回应一些问题的时候,大家觉得反而有点不适应。我觉得很多时候是一个感觉上的不适应,那这个是我要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儒学与中国怎么来理解。 第二个是知识形态、信仰形态和制度形态的问题。昨天任剑涛说了两个形态,他说牟宗三是知识形态解决得最好的,而康有为是国家形态解决得最好的。我自己倒是比较喜欢用知识形态、信仰形态和制度形态这三个问题来分。知识形态这两天也一直在讨论,儒学它到底是一个经学,是一个哲学,还是一个社会政治科学?换句话说,什么样的方式是儒学最合适的存在方式呢?这其实是一个特别麻烦的问题。因为当有一批人根本不懂经学,或者根本不了解儒家的经典,仅抱着对儒学的一个热情,就自称是儒者的时候,如何来论定他们的儒学“成色”呢?因为儒学毕竟不是一个宗教,是否是教徒有一个形式性的认定。现在我们知道,有大量的做政治学,或者做法学的人,愿意在儒家思想方面做工作,那么为啥他们不是新儒家,而必然是只有几个哲学圈里的人才是新儒家呢? 我觉得儒学的一个知识形态的展开,这也是我们一直在回溯,从唐君毅、牟宗三、徐复观,或者从梁漱溟、熊十力往康有为、章太炎回溯的时候,我们其实是在探究一个儒学如何逐渐知识化的过程。我现在没搞明白为什么研究《诗经》的那些搞文学的人不能成为儒者,而那些研究《周易》,在哲学系里面讲几句性命与天道的人就是儒者,我一直没有太搞清楚这个事。 然后是一个信仰形态的问题。这里面有两个问题,第一个是宗教性的问题,第二个就是信念问题。我自己认为刚才我引的贺麟先生的那段话就是信念问题,他作为一个儒者,他应该有更多的对儒学的信念,并将之转化为对于中国人该怎么生活、对于中国该是什么样的国家这样一个追索,这是一种。 至于所谓的宗教问题,的确是一个比较麻烦的问题,这也是这两年大陆儒学讨论得比较多的一个问题。就是说,它到底应该是一个公民宗教的形态存在,教化的形态,还是甚至是一个民间宗教的方式的存在。有一些根本否定儒家有宗教的维度,甚至认为儒教问题的讨论是对儒学的贬低。这个儒家的信念问题,不光是对别人而发,更主要是对自己的发问。就是说我们所学的这些东西,我们所学的四书五经,对于我们研究者本人而言它究竟是个什么意义。它是我们的终极价值呢,是我们的一个心灵慰藉呢,还是我们的一个学术饭碗呢?这三个维度本身都没有问题,完全都可以以一种合理的方式在现代社会存在,比如有人说,我就是做儒学的,我就是在大学里教儒学,这并不构成一个问题。问题是儒者应该有更多的担当。 刘笑敢先生曾经说一个人可以有三种身份:学者、民族文化传播者、信仰的坚持者,刘笑敢最担心的是大陆的学者经常是这三种身份混在一个人身上,按俗话来说就是“不专业”。但是我说其实你很难分清楚你研究某一个问题、推进某一项事业,是使命感使然还是学者的工作。我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林月惠老师他们做《四书》的中学课本,当你们在做这个工作的时候,你是认为这些知识对他很重要,还是认为学了这些以后对他的人格培养很重要?这两个东西功能可能是不一样的。那么学校里面该不该培养价值观,或者说该不该培养一个有特殊导向的价值观,儒学是不是一个有特殊导向的价值观,我觉得这是一个信仰形态的问题。 最后是一个制度形态的问题。昨天陈壁生也说了一句话,我觉得说得挺好的,就是说儒学复兴如果只是习俗层面问题,那么这样的一个复兴有没有必要,这个复兴的意义在哪里。这是我要说的第二个问题,就是在我们现在这个时代存在的方式的问题,那这个方式的问题,在贺麟先生那里或者是在牟宗三先生那里,它其实很大程度上表现为儒学跟科学的关系。而在现在更为突出的是如何理解经学的问题,这是儒学的基准。 第三个,谁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儒者。唐、牟、徐,或者说钱穆先生说要为故国招魂的时候,这个招魂者的使命是他自己赋予他自己身上的。那么多的研究者,那么多的传统文化的研究者,没有几个人说他有这个招魂者的使命,或者他们也感觉到花果飘零,但是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做,我认为这是一个问题。 我思考这个问题其实是我有一次去川大做讲演的时候,我刚讲完高小强老师就问了我一个问题,他说你认为自己是儒者吗?这是一个特别尖锐的问题。我觉得这个问题分为两部分,就是说,我说我是,我有一个不敢担当的问题,就是我够不够这是一个问题,因为它不是一个自我认定的问题。说实在的,我经常唯恐玷污了这个名号。以前余英时先生写《钱穆与新儒家》的时候,他讨论的问题不就是熊门这个系统和钱穆先生的不同。在许多不同的里面,他特别强调了道统的问题,就是说他认为熊系因为有以道统的继承者自居,所以钱穆先生反而怎么怎么着。那么我们不管钱穆先生到底有没有,但是起码在余英时先生的区分里面,对广义新儒家和狭义新儒家的区分里面,他特别强调以道统的继承者自居这一点。那么,当我们说谁是这个时代的儒者的时候,我们要去考虑信徒和研究者,要去考虑这个广义和狭义的时候,其实它就是这样的一个问题。 我自己是比较喜欢读徐复观先生的文章,就是唐、牟、徐那一群人里面,我最喜欢看他的那些散文。我其实就是喜欢徐复观先生那种感觉,那种承担这个时代要给他的那个使命的感觉。 第四个问题是所谓的代际的问题。刚才李清良兄也说了这个问题,就是说它到底是个并列,还是个替代的问题。唐文明曾经给过一个说法,就是他比较喜欢的是一个代际的划分,而不是区域的差别。我自己也认为从区域划分是一个不太合理的东西,就是说熊十力和梁漱溟开端,然后三代四群,这是刘述先先生也比较接受的一个划分。我经常质疑这个划分,我说这个划分从地域上来看越来越远了,第一代熊十力、梁漱溟、冯友兰、贺麟,第二代是唐、牟、徐,第三代就是海外新儒家了。我说越走越远了,前面还在大陆,然后到了港台,第三就是海外了,郑宗义老师应该最熟悉他们那些文章。这个我觉得是一个特殊的政治环境下所显示的。那么问题是有没有可以有第四代,到第四代的时候,是否只能从海外,或者港台去找?我觉得原来那种太强调区域的分法,是一个特别大的问题。儒学群体的分离是政治的问题,走近是一个信念和信仰的问题。走近不是一个互相体谅,或者互相了解对方的问题,而是说两岸三地的儒学研究者可能问题意识不同,但又是在为一个同样的事情在做。 最后一个问题,如何对待“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问题。因为这个话是我在贺麟先生这篇文章里有特别深的体会。贺麟先生说“五四”那些批儒家的人对新儒家的好处实在太大。他说:“表面上,新文化运动是一个打倒孔家店、推*翻儒家思想的一个大运动,但实际上,其促进儒家思想新发展的功绩与重要性,乃远远超过前一时期曾国藩、张之洞等人对儒家思想的提倡。曾国藩等人对儒学的倡导与实行,只是旧儒家思想的回光返照,是其最后的表现与挣扎。对于新儒家思想的开展,却殊少直接的贡献,反而是“五四”运动所要批判打倒的对象”。这是贺麟先生的一个表述。 贺麟先生认为新文化运动是现代新儒学最重要的贡献,它的贡献要超过张之洞这样的人。那么这个问题恰好也是目前在大陆讨论得比较多的,大陆讨论的选项里面是张之洞,还是康有为。就是说,现在的问题不是说是熊十力、梁漱溟,还是康有为,而是它并列的一个选项,是张之洞,还是康有为。2015年,我们在华东师大,在复旦,开了一系列的会,核心就是该如何重新反思“五四”对于现代中国思想和对于新儒学发展的那中间的意义。 陈 明:你同意贺麟的话么? 干春松:当然不同意。 陈 明:就是嘛,你必须说清楚嘛。 李清良:谢谢干春松教授的精彩报告,下面请陈壁生教授发言! 陈壁生:晚清学术重估与所谓“大陆新儒学”我的这个发言主要是解释性的,解释为什么会出现“大陆新儒学”这样奇怪的名称,以及这一名称有什么大体特征。在我看来,“大陆新儒学”这个名称没有多大的概括性,因为这个名称就比港台新儒学包含了更多不同的立场和理论。我觉得有一些现在被认定的大陆新儒学代表人物,其实跟儒学没什么关系,而一些没有被认为是“大陆新儒家”的学者,反而可能是真正的大陆新儒家。 7 Q! a& r4 l$ U- `5 r; D
# e" c: c7 T6 }2 V A. M) M; a9 A我的发言只涉及一部分而不是全部大陆新儒学,可能这部分在近几年的大陆儒学新发展中比较突出。我觉得,可以从思想资源的角度来解释这部分大陆新儒学,当然,它具体是不是新儒学,或者说在什么样的意义上成为儒学,这些人多大程度上属于儒家,就像刚才干老师所讲到的,可能就不是我们今天能够认定的,而是以后被认定的。因为晚清以来的学术中,儒家基本上都是被认定出来的。 我的发言包括三个部分,第一是为什么会有“大陆新儒家”这样一种现象的出现;第二是从思想资源的角度看大陆新儒家的特别之处;第三是大陆新儒家兴起与经学的关系。 如果对比现在许多大陆新儒家与以前的港台新儒家,可以看到一个很有意思的差别,就是许多大陆学者是通过清末民初的人物,而不是通过“五四”后的“新儒家”,走向儒学的认同之路。这一现象之所以值得重视,就是因为按照1980年代以来大陆逐步接受、理解的新儒学传统,即从熊十力、梁漱溟到牟宗三、徐复观以来的学统中,清末民初不是太重要。也就是说,按照这个学统的标准,清末民初的一批经师大儒,像康有为、章太炎、张之洞等等,并不是这个系统里面的重要人物,甚至不是纯粹的儒家。而今天大陆新儒学的研究,起码有一部分,不是在“孔孟之道—宋明理学—现代新儒学”这个脉络中来理解儒学,而是接着清末民初的经学,接过这个中断百年的传统,来理解儒学与当代中国的关系。也就是说,一部分的大陆新儒学,是把立足点转移到清末民初,以此来获得一种理解中国古代、理解中国传统、理解儒学的新的思想资源。而清末民初这段时间的特殊的历史特征,以及它特殊的思想特征,使大陆新儒学中的一部分学者对儒学的性质、对中国的性质的理解,具有了几乎全然异于百年来“新儒学”的特点。这种新特点是什么呢?我等一下会接着说。 我想解释的第二点就是说,大陆新儒学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新特点的原因。前面几位老师也有稍微涉及到,其实不是针对港台新儒家的问题,或者说不是面向港台新儒学发言的,而是面向中国大陆的新的现实发言。面对中国大陆六十年来,尤其是最近这三十年来的变化,这种新变化让很多在大陆做传统学术研究的人觉得,我们如果仅仅延续我们在1980年代的时候从港台接过来的新儒家三代这样的一种儒学的资源是不足的。要理解中国大陆这三十年来的政治、社会的变化,要想象中国作为一个文明体,或者一个政治国家,要理解未来的生活应该如何构建,讨论构建出一种什么样的好的政治制度,在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港台新儒学所提供的资源似乎不足,或者说它没办法成为今天儒学在中国大陆继续发展的一个核心的思想资源,没办法通过这样的思想资源来回应中国的问题。基于此,可以说大陆新儒学的发展,其根基事实上是大陆的政治、经济、社会的发展。之所以会有大陆新儒学这样一个不是非常严格的名词,主要是基于“后革命时代”的现实。 在这个基础上,大陆儒学必须面临很多新的问题,比如说国家建构。经过了两次大革命之后,中国已经建立起基本的国家政制架构,但是在固有文明的基础上建设一个成熟国家,则远未完成。所以,必须重新思考中国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包括历史上的中国是什么,未来的中国应该变成什么样。这些问题,成为大陆儒学不得不考虑的问题。 昨天好几位老师都谈到国家建构跟民族主义的关系,我始终觉得今天大陆儒学强调国家建构,不能等同于民族主义情绪泛滥。现代世界格局中,不同的人群不得不以国家的形式组合,以国家的形式交流,无国之民无法获得共同体认同感。同样,没有国家作为载体的文明,也不可能真正存在与延续。而且,儒学本来就是致力于政治共同体的塑造,这种政治共同体在现代诉求中,必然要首先落实在国家架构之中。就我个人的理解,从儒学的角度讨论国家建构,核心问题就是如何为一个新的现代民族国家的重新建构,提供最重要的基础价值。当儒学为现代国家建构提供基本价值的时候,因为儒学需要一个主要的政治实体,所以这种国家建构必然为儒学的延续提供基本的政治载体,也因为儒学本来就有普遍主义的维度,所以这种建构同时也为反思国家理论提供更广阔的思想资源;而且,因为儒学曾经塑造了这个文明的长久的历史,所以可以解释这个国家所赖以建立的根基,也因为儒学提供的是一种基本价值,所以这种建构也包涵对国家未来的想象与理解,包涵更加久远的共同体理想。在这个意义上,它跟民族主义是有非常大的区别的。把大陆儒学研究者对国家问题的关注理解为民族主义情绪的泛滥,实在是不得要领。 接下来是第二个问题,一部分大陆新儒家的思想资源与港台新儒家的差别。大陆新儒学在基于前面所讲到的这种对中国问题的焦虑,在学理上对儒学有了一些不同的理解。在过去的这十几年里,大陆一部分新儒家学者,包括今天在场的干春松、曾亦几位老师,在清末民初的儒学研究上取得了一些新的突破。这种突破,在一定程度上构成很多新的论域、新的论题的基础。也就是说,这几年的儒学研究的突破,表现在不再接续熊十力以来的现代新儒家谱系,而是直接上承清末民初的学术。而清末民初学术与“五四”之后熊十力、牟宗三以来的现代新儒家谱系,对大量问题的理解差异很大。刚才干春松老师说到,我们拿来跟康有为对比的其实不是熊十力,而是像张之洞这样的晚清人物,我觉得值得特别重视的还有章太炎。康有为、张之洞、章太炎三人,如按照后来的现代新儒家的标准来说,可能都不见得有多重要,甚至有的人是不是“儒家”还颇成问题,比如后来就曾把章太炎说成是法家。今天重温这些晚清人物的思想,都有极其重要的价值。 第一个是康有为。今天在座的好几位老师都有关于康有为研究的专门著作。其实不单是港台的老师,大陆也有许多学者会感到很惊讶,为什么这几年康有为突然这么热。康有为如何在几年之间切入中国大陆的思想研究,本身就是一个问题。其实像《康有为全集》出版至今,也没有太长的时间。而且,以前对他的理解,无论是国民党的历史叙事,还是共产党的历史叙事,都把他当成一个保皇党,一个旧时代的人。但是现在基本上都不这么理解了。我觉得在康有为这里,有几方面的思想是我们今天不得不重视的。 首先是再造经学。康有为对经学的这种再造,事实上是以《春秋》为中心,对整个经学系统进行重新的整合,在这种重新整合的基础上提出一套经学的系统理论,这种系统理论实际上主要是面对未来,而不是面对已经过去了的历史。康有为的思想来源于他的经学理论,但后来的研究基本只讲他的思想,而不讲他的经学。但是,他把经学整合成为一个理论系统,事实上是面对新的时代,再造经学的生命力。而这种再造,在我看来有许多问题,比如说像《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这些经学著作,事实上对经学的破坏性是极大的。不过也要看到,处在那个大转型时代,经学按照传统的方式已经无法继续下去,所以,康有为致力于把经学改造为一种适合现代的理论,同样必须充分重视。其次是孔教论。康有为的孔教论在今天引起了很多的争论,到底孔教是什么样的东西,也有很多不同的理解。但是问题在于,康有为所设想的,以教的方式来重新表述儒学,不管对这个“教”怎样理解,是理解为一个宗教,还是一种教化,甚至是类政党团体,这种以教的方式来理解传统的经学系统,并且思考孔教在现代社会中如何继续,则对我们今天来重新理解儒学的命运,重新理解经学的命运有很重要的价值。最后是君主制。事实上昨天我们也谈到了君主制的一些内容。如果要解释近代史的变化,君主制几乎是最核心的内容。但我认为今天谈论君主制,应该极其审慎、节制,将之限定在历史解释之中,而不要跟现实结合得太紧。以君主制来解释一百年来中国政治社会的变化,它是极其有力的理论。按照以前的历史叙事,君主制几乎是一个没必要面对的问题,但如果从儒学的立场上来看晚清以来的变化,君主制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直到民*国时期,康有为为什么当时老是要讲君主制?不止康有为,当时还有一大帮遗老,他们实际上都知道君主制的消失对中国会带来一个什么样的结果。例如劳乃宣,在《桐乡劳先生遗稿》中有一篇文章谈到,如不恢复君主制度,其身不见太平,虽其子其孙,亦不得见太平,必至于玄孙,才能有太平之日。其预言至今观之,甚确。他们这些人对当时局势的理解,其实是非常深刻的,对君主制崩溃之后会发生什么,早已有所感知。辛亥之后,能够洞悉历史变迁之本质、20世纪之大灾难者,往往是那些被视为腐朽没落的遗老腐儒。 第二是章太炎。章太炎其实应该附于康有为之后。昨天曾亦兄也讲到章太炎基本上是康有为的一个影子。不过,这个影子是反着的。章太炎对康有为怨念太多,他的一生的思想与学术创见,有太多是比照着康有为做成的。但我觉得他对传统中国与现代化的理解,仍然有非常重要的价值。这种价值表现为古文经学的历史化遭遇现代社会之后所能发挥的作用。也就是说,古文经学在章学诚那里转了一道弯之后,到章太炎这里,把经学当成是一种历史形态的研究。但问题就是在章太炎这里,历史成为文明史。这与我们今天理解的历史就有非常大的区别。如果历史就是文明史,在某种程度上就可以说,历史是构建起中华文明的一个基本的根据。古书不是史料,历史也不是无意义的过去,而是指向未来的。我们今天理解中国历史,并在历史中思考中国的未来,文明史是一个最重要的角度,也就是说这个文明是怎么样被塑造起来的,像古文经学的历史观对这一块是有很大的价值的。但今天对章太炎这方面的研究,仍然远远不足。 第三是张之洞。对张之洞思想与功绩的重视,此前是严重不足的。这几年很多人开始重新讨论张之洞当时的设想,尤其是“中体西用”。这是在“五四”之后被批判的口号。但是,如果将这个口号跟另外的一些东西结合起来的话,其实在思想研究中可以把这个思路做得非常实。这个口号应该和什么东西结合呢?一是张之洞幕府人物的学术努力,二是癸卯学制把经学列为一个学科,三是清末的刑律改革。在学术上,与张之洞有关联的人物,包括了陈澧、梁鼎芬、曹元弼、张锡恭,乃至沈增植、劳乃宣,他们构成了晚清洋务派的后裔,改革派的中坚,而他们的经史研究与事功,在不同程度上都可以视为“中体西用”的具体内涵。癸卯学制把经学列为一个独立的学科,实质上是在国家政教体制中,以学制的形式对“中体”的传承提供最基本的保障。而晚清的刑律改革中,张之洞、劳乃宣等人对礼教的维护,同样是从人心角度保护中体。这些共同构成了晚清的保守主义思想,同时也为我们今天理解中国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资源和思想基础。 康有为、章太炎、张之洞等人对中国的理解,对传统学术的认识,不尽相同。他们的差别,有时是学术立场的矛盾,有时是面对不同现实情况所产生的差别,有时则是互相补充的关系。我觉得要把他们放在同一个时代,今天对他们进行重新理解时,要有更多的同情,更多地看到他们的互补性。而且,以这三个人为代表的学术,背后都有一个共同的东西,这个东西的内容是:第一,可以对经学有不同的理解,但是对经学的核心地位则毫无异议;第二,思考以经学为中心的传统学术的命运,也就是思考中国的命运,这两者一体两面,不可分割。以这两点为基础,几乎可以开辟出现代中国学术研究的一条新道路。 这样便涉及第三个问题,“大陆新儒学”与经学的关系。现代新儒学所承接的学术脉络,主要是宋明理学。宋明理学重视《四书》,即便对五经的解释,也是建立在《四书》的基础上,同时,从教化角度上,宋明理学偏向修身,偏向个体成德成圣。而刚才讲到的康有为也好,张之洞也好,章太炎也好,所接的是清代的学问。清代学问的前面,其实更多的是五经。台*湾有学者从《四书》为主还是五经为主来看港台新儒学与大陆新儒学的差别,其实并非如此。《四书》是宋明人的学问,说现代新儒家特别重视《四书》没错。而五经则是汉唐时期的学问,但我所讲的这一部分大陆新儒学,却不是直接从五经来,而是五经之学经过了清末民初这一层转手。清末民初的经师大儒以经学义理面对现代问题,所做的开创性努力,成为今天大陆新儒学极其重要的思想资源。 “五四”前的晚清民初与“五四”后的现代新儒学,有非常大的差别,这种差别正是现在一部分大陆新儒家接续晚清民初,而提出新创见的基础。之所以强调“五四”,是因为“五四”的全盘反传统的思路,打倒了“孔家店”的同时也摧毁了中国学术的传统形态,把传统典籍当成史料,构建起新的现代学科体系,对中国的现代文明开始了明确的新理解与想象。因此,“五四”后的主流学者,不论是西化派还是传统派,基本上都接受了“五四”的一系列基本预设,但对“现代”本身缺乏真正的反思。这在中国自知落后,不断模仿先进发达国家的时代,固然是势所难免,但到了今天却不得不进行反思。如果我们回到康有为、张之洞、章太炎,重估清末民初,并非不承认现代社会的基本架构与基本价值,而是在承认、接受之后,对这些基本的现代价值有所反思。而反思的角度,则是一种“古代的视角”。通过这样的一种古代视角,来反思现代生活的基本原则,在反思过程中考虑怎么样把这些现代的基本原则构建得更好,或者说做更好的理解。所以,回到现代新儒学,与回到清末民初,表面上是研究或者喜欢不同的两个时代、不同的人,但其实里面是“古今之辨”的问题。要认识中国正在奔向的现代生活,必须有一个古代的维度,而这个古代的维度,可能对我们今天来考察中国现代的转化和中国未来的道路,都有极其重要的意义与价值。 回到古代的视角,核心问题就是经学。经学的意义,我觉得首先就是对认识历史的价值,也就是解释中国。我们如何理解中国过去的历史,中国何以成其为中国,这样的一个文明体是怎么样产生,怎么样发展的?如果今天不再采取“五四”以来的那种对文明的理解,不再把传统典籍当做史料,瓦解到各个不同的学科之中,而是回到中国固有的学术脉络的话,那可以看到经学就是历史的核心精神,必须通过经学来理解中国的文明史。 港台新儒学或者说现代新儒学已经成为一个专业名词,在地理上比照港台新儒学而形成的“大陆新儒学”,我认为是不能成立的。大陆的儒学研究是在大陆的左派和右派的夹缝中产生的,并且儒学的新开展不是要成为左右两派的中间派,而应该超越左右自我意识形态化的对峙,寻找并面对真正的中国问题。今天大陆的儒学研究出现新的特点,是反思港台新儒学或者是现代新儒学的结果,是在引进牟宗三、徐复观等先生构建的港台新儒学二三十年后,在学习大陆的梁漱溟、冯友兰等先生构建的儒学体系数十年之后,在新的问题的刺激下所形成的。 【讨论环节】李清良:谢谢陈壁生教授。下面我们首先有请港台方面的两位学者来讨论,然后再从大陆这边请两位作补充,我们分别两两进行。 林月惠:我先对干老师所提到的问题做出回应。第一,论及儒学与中国的关系。以往在台*湾,包括李老师或比李老师更晚一代的学生而言,那时,大家对儒学有很强烈的使命感,因为它涉及如何救中国的迫切问题。在此脉络下的“中国”,是一个“文化中国”的概念,或者是以中华民*国为正统的“中国”概念,所以儒学与中国的联结是很自然的。当然,这个联结,也含有民族主义、爱国主义,全部放在一起。 可是,就诚如我刚刚所说的,韩国与日本的学者,还包含部分台*湾学者,当他们看到中国大陆改革开放后涌现“儒学热”,他们的留学生也实际到中国大陆来求学,而且两岸的交流也经过了很多不同阶段的了解后,这些学者对于将“儒学”与1949年至今的“中国”相联结,就很难接受。因此,当“中国”这个词汇被中华人民共和国所“独占”的时候,在某些人的思考里,连同“中国”也被污名化了。换句话说,“儒学”要与“中国”联结,或作为一个国家的主流思想来想象,那么,我们就要问:到底要缔造出什么样的“中国”,才足以说服东亚周边国家或全世界?同时,对不少以文化中国为理念的台*湾人而言,在某个意义上也被污名化了。因此,现在台*湾有人认为,儒学是中国的,不是台*湾的,这并不难理解。所以,如何清理从1949年到目前为止,以中国共产党为主导的政权,它如何与儒学*联结,这是需要正视的问题。这种情形不只在台*湾,就连同我们接触的许多韩国与日本学者,他们对中国文化非常热爱,也面对此问题。例如,在座很多老师都认识的韩国汉阳大学金炳采老师,他也有这样的感受。他是一个儒者,具有儒者的形象,但他从来不说他是儒者。因此,到底儒学的故土在哪里?或是理想中的儒学植根在哪里?是当代的“中国”吗?这是可以质问的问题。 第二,谁是这个时代的儒者?这个问题问得非常好。我举两个例子。有一次我与劳思光先生私下讨论问题,劳先生表示:“我不是儒者,我只是儒学的研究者,我不敢承担儒者这样的称呼。因为,儒者是要顶天立地的、开疆辟土的,我作为儒学的研究者,我尽我的本分。”另一个例子是杨祖汉老师所说的话。去年,我们“中研院”开座谈会回应两岸新儒家这场论争时,杨祖汉老师说了令我很感动的话,杨老师的心声也可以代表我的心声。他模仿齐克果的话来说:我不能说自己“是”儒家,只想“成为”一个儒家。(齐克果原来说的是“基*督徒”)要成为一个基*督徒不是那么容易的,同样地,要成为一个儒者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所以,我们每个人,如果以儒家为信念,那么我们每个人只是希望尽量朝着这个目标前进──成为一个儒者。这不是说一句话就算数的,也不是说做了一番事业就可以了,而是经过一辈子的努力后,由后代的人来论断您是否是一位“儒者”。从这个角度来看,“儒者”并不等同于儒学研究者,儒学的精神可能体现在农民身上,也可能体现在家庭主妇身上。我在日本的《论语》读书会上,就看到一位日本的家庭主妇,她可以把《论语》读到她的生活中、生命里,她本身就很受用。所以,谁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儒者,并不是标榜出来的,这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透过陈壁生老师的发言,我现在终于明白你们为什么要追溯到晚清与民初。可是,我只是提醒:从《陆象山到刘蕺山》最后一句话来看,对牟先生而言,到了刘蕺山,顶多到了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儒家的道统已经断了,清朝是不算的。那不算的原因在哪里,是可以好好思考的。在牟先生看来,从晚清已降至今,“民*主建国”这个课题,在海峡两岸都还没有过去。 谢大宁:刚刚在春松兄提的时候,我就想到文天祥《正气歌》里头提到的十君子算不算儒者。如果从现在的儒学发展来讲的话,那些人其实通通不算儒者,这不是很怪吗?我想这个问题可能有不同的意义,我等一下想从这个地方开始讲起。不过,我主要想提的一个问题是刚刚壁生兄提到的另一个问题。我觉得我挺怀疑从康有为去接经学这个脉络,这是有很大问题的。如果从整个中国经典诠释的传统来说,把康有为拉出来作为一个经典诠释脉络的代表性人物,一个有新发展的人物,我对这一点是相当怀疑的。可是我觉得注意到经学跟儒学之间的某一些紧张关系,这个命题还是有意义的。我自己以前有一次在一个会议上曾经提过,我说关于当代新儒学的一些讨论,我们常用《四书集注》做讨论的文本,可是我们好像从来没有看到任何人用朱子写的《诗经集注》之类的东西,当作我们新儒学讨论的材料,这不是有点奇怪吗?也就是说,在当代新儒学里,它跟五经是存在着某种紧张关系的,就这一个命题来讲,我觉得是有值得思考的地方。 我以一个简单的例子来讲,当代新儒学走一条哲学的路线,比如说《易经》经与传之间的关系是什么。如果我们顺着当代新儒学的脉络来讲,恐怕传比经重要,因为我们是拿传去理解经,我们是根据传去构架一套哲学的诠释,不管是把它理解成为一套道德形上学,或者是自然哲学之类的,我们都是根据传再来回头理解经。可是如此一来经与传的关系就被颠倒了,我觉得这个问题是当代新儒家学术内部的一个很大的困难。回到上面的问题,我倒不觉得五经跟四书之间真有那么大的问题,在宋明理学里头,它的经传的关系也可能并没有颠倒,我觉得这种经传关系的颠倒,是当代新儒学所产生的一个问题。 陈昭瑛:我是想要接着林月惠刚刚提的问题,就是杨祖汉老师提的那个问题,也是我常常跟学生讲的。齐克果说,我不是一个基*督徒,我是处在一个成为基*督徒的过程当中。当然这是一个重视历程、过程的想法,但是成为基*督徒依然是他的目标。干春松刚刚提到的儒者的问题,我觉得就是争取儒家作为主词,而不是作为宾词,我觉得这非常重要,以主词、以主体身份存在,而不是形容词,“儒家的什么”那是形容词。 我觉得今天包括主持人清良兄在内的三位学者的发言触及一个问题,就是中华民族复兴,或者中国应该是什么样的中国。作为一个台*湾人,这也是我思考的问题。当我听到“和平统一”的这种口号的时候,我想到一个问题,我是要被什么样的中国统一,统一以后的中国是什么样的中国。有时候我也问一些主张独立的学生,独立后的台*湾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是不是财团依然绑架政治,中国文化依然是外国文化?孙中山建立中华民*国的时候,是有规划的,为了成就亚洲第一个共和国,他撰写了《三民*主义》、《建国方略》等著作。但是我们现在应该想的是统一后的中国是什么样的中国,我不主张“一国两制”,我主张“一国良制”。这个良制要能让台*湾人、香港人、澳门人这些有过被殖民经验的人民都能在这个国家中安身立命。 唐文明:我给两位补充一下。干春松讲了很多内容,我觉得有些地方讲得非常有意思。第一个他讲到悲情。如果我们现在讲悲情和唐、牟、徐那个时候讲悲情,那可以说是不及万一,因为他们那个时代所处的悲情,我们现在真是没法比的。反过来说,现在这个时代我认为是非常幸运的,但是悲情还在,且有脉络可寻。其实从现代一开始到现在,儒家一直是处在悲情之中,从晚清开始到现在,这个悲情没有断过,我们现在有一点悲情,其实也是在这个脉络中间,这是我要强调的第一点。 第二点,我觉得儒学研究应该以多种方式展开。我对哲学研究非常肯定,但光有哲学肯定不够,社会科学、历史、文学、经学各种方式,甚至自然科学,比如说有些用自然科学方法来研究《易经》,我觉得都挺好,因为它作为一个教化传统,其实有非常复杂的历史,它的意义有各个方面,所以我觉得现在应该是做加法,不是做减法,不是非此即彼,这个行那个不行,而是都可以,而且在我们现在还不清楚的时候,应该是以更开放的姿态,欢迎各种各样的研究。这是他讲的意思里面的第二点,我觉得算是一个补充吧。 第三点,他里面提到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也就是包括林老师、陈老师提到的霸权问题。我觉得如果把他的逻辑推进的话,担心中国变成一个霸权国家,其实在我的理解中,首先最重要的担心还不是民族主义问题,也不是国家主义问题,而是资本主义的问题。因为民族国家的概念其实是跟资本主义主导下的世界交往体系关联在一起的,也就是说,民族国家实际上是整个资本主义体系里面的一个单位,大家都是以这个作为一个壁垒,来维持内部的这样一个利益,然后对外部可能是不平等的。帝国主义也是这样一个世界交往体系之下的,以民族国家的方式展开的一个可能。所以担心中国成为帝国主义,我觉得首先是要考虑中国会不会变成一个资本主义霸权。我自己是一个SHZY者,我从来不隐瞒我的立场。 假如儒学和中国在政治上有一个结合,我觉得最有意义的一个想象是说,我们能不能通过这样一个思路去想象另外的一个SHZY中国,它不是一个霸权。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来说,也许最值得期待的是说儒学能不能把中国走向帝国的路化解掉,而不是说担心儒家被可能成为帝国主义的中国所垄断。也就是说,在这里面最核心的,在理论上提出对我们儒家学者的一个挑战是说,儒学能不能抵御资本主义的问题。只要是资本主义逻辑,儒学被资本主义所化掉了,那我觉得结果就非常清楚了,儒学就变成了中国学习美国、学习成为一个霸权的工具,或者一个道具,我觉得这可能是最重要的。可能对于我们来说需要转换一些视角。我也理解在大陆以外的各个地区对中国的担忧。但是可能对于我们来说,我们要考虑的思路应该是这样的。也就是在这上面加一个儒家,那可能是全世界的一个福音,而不是一个相反的结果。但是我也知道这样的思路其实非常危险,特别是在实际中,其实不是对中国有多大的伤害,我觉得如果搞不好对儒家的伤害最大。 新文化运动我就不讲了,待会儿陈明也许会讲。陈壁生我就简单讲两点,第一他讲君主制的问题,他昨天跟我聊过。昨天曾亦讲了,我后来试图跟他解释曾亦的意思,但是他觉得我们俩讲得不够好,我觉得他的补充和展开很好。 其实我们不是跨得那么近,包括宗义和林老师,他会觉得我们和当前的政府跨得那么近,其实不是这样。我是想说我们发现在这样的过程中,君主制在消亡以后,没有替代物的话中国可能会出问题,这是我们通过这段研究得到的一个结论。我们在某种意义上理解共产党为什么能够成功,为什么它会成功,那时候谁都想不到它会成功,但是它为什么会成功,或者它起了什么样的功能。梁漱溟他们都讲过,中国的体系没有君主制,或者现代的隐秘的君主制可能是会出问题的,我觉得这是有意义的。但是至于说以后怎么样,说实话我昨天也跟两位老师讲过我也不知道,我觉得这是我们面对的一个难题,现在没有答案。 我觉得陈壁生讲的最重要的就是他试图强调晚清的意义,我们现在强调晚清的意义就是把视野从原来的新文化运动拉回到晚清。如果我要有一个比较强的论断,我会说晚清可能在思想史上,意味着关于现代中国更为成熟、更为全面、更为稳妥的一个谋划,在政治史上算是失败了,我们现在认为是一个过渡时期,就是那个还不够,所以新文化运动变成一个现代的开端。但是我们现代的所有研究试图说晚清更经典,是经典现代,后来可能就是没办法了才这样,包括我们研究这个,包括曾亦强调改良。在晚清可以看到一个不一样的现代,而这个现代的脉络可以把“五四”以后放在里面,而不是相反。所以我觉得我们研究这一段时间,回到康有为,走到以康有为为中心,其实还有一个更大的野心,或者说也是现代中国学问界更大的一个问题,就是说怎么能够重新叙述现代中国。过去我们最核心的叙述是M的新民*主主义论。所以他用近代概念,我昨天给他指出了一下,我说这是来自于M的新民*主主义论,才有近代、现代的区分,其实有些人不承认的。另外就是后来李泽厚讲的一个叙事,但是这两个我们都不满意,都不满意怎么办?你要重新叙述现代中国,我认为就必须回到晚清,把晚清作为一个中心、重点。 陈 明:我也做一个简短补充。我所有的发言,表面上是对李明辉他们进行解释,像分析康有为跟牟宗三的关系,实际我是想在大陆新儒家群体、在两岸儒家群体中建立一种共识。但你们似乎情绪太强了——或者被大陆一些自认为绝非泛泛的同道洗*脑了,你们固执地以为我们是要建宗派,太好名太急功近利了。这么说吧,至少在我,喊出“超越牟宗三,回到康有为”,根本就不是从学术逻辑,不是从儒家内部思考提出来的,而是由一个思想史问题的明确回过头进入学术、进入儒学史的。什么意思?就是首先是对中国现实的问题进行思考,在跟左派、右派两种叙事的辩论之中,重新理解近代叙事,然后觉得“五四”形成的所谓革命叙事与启蒙规划在今天已成强弩之末,没有说服力,儒家要挺身而出有以承担,思有以为之,然后再自我清理反思,意识到在中西语境里面进行价值系统辩护和知识系统梳理的新儒学的局限性,再然后去看晚清从曾国藩、张之洞到康有为以及立宪派的实践和理论,看国共两党的实践和理论,最后才觉得,从理论的角度讲,康有为对问题的把握、对解决问题思路的探索是一个很好的支点。我把这个心路历程说出来,是想说我们推动的大陆新儒学*运动根本不是一个什么宗派的问题,更不是炒作的问题,而是所思者深,所谋者大。贤者识其大,不贤者识其小。你的朋友们给你吹那些酸溜溜的风不怪你交友不慎,但如果我们这样坦诚交心你还不能理解,那就是你们自己的问题了。这是真的,完全可以说是义正词严,堂堂正正。这是第一点。 第二个问题,他们刚才也说到了康有为和牟宗三他们实际上在一个脉络里面,真正要对举的,要追问的,同样在晚清,为什么不是张之洞或章太炎?我的回答,章太炎很好解释,他作为老同盟会会员,开始是一个以十八行省为范围建国的小中华方案。这格局,当然是期期以为不可——这里谁又会认为可以接受呢?另外一个是张之洞。他更有分量,但他所处的时代那个帝国的结构还勉强能够维持,他思考的问题和所提出的“中体西用”主要还是在中西关系和文化层面,对旧帝国基本结构的更改,没有到达康有为的深度。而康有为一个因为跟光绪皇帝并肩战斗,视域和气魄自然更上层楼,二个是他还参与到了民初的宪法运动,在满清的废墟上重新筹划,二者叠加,使得他不仅能够仰望星空,而且能够脚踏实地。这样的经历,加上域外长期的考察思索,使得他鹤立鸡群无人比肩。所以,只能是康有为,没有第二人可想。 曾 亦:前面干春松讲到“谁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儒者”,这个问题很有意思。首先,我感觉其中体现了干春松对自己定位的忧虑。其次,我们在座的都算是儒学研究者,但能否算得上是儒者呢?就是说,儒者与儒学研究者,到底谁更高呢? 几年前,我们在复旦大学一起开会,旁听的还有几位是来自民间的儒学爱好者,我当时听到他们有一句评语,意思是说与会的学者以陈壁生和柯小刚的气象最好。现在儒学确实很盛,尤其是民间爱好者很多,他们的追求与我们学院里的人不一样,更看重的是个人的修养或气象。所以,我觉得当他们夸赞壁生和小刚时,却暗含了对学院里儒学研究者的失望,而且,按照他们的评价标准,注重气象的儒者高于象牙塔中的儒学研究者。 对于这个问题,我在此无意多作评判,只是就孔庙的从祀和配享制度来稍微谈谈这个问题。古代读书人以进孔庙享用冷猪头肉为最高目标。除了孔子的七十二弟子,后世从祀孔庙的都是学问上有重大贡献的儒学研究者,至于《忠义传》、《烈女传》中那些人格很高大的人,是不可能进孔庙的。譬如,董仲舒在汉代被奉为“儒宗”,对《春秋》的造诣也很深,但是,从经学的角度来看,他的成果价值不如汉末为《公羊》作注的何休。所以,何休很早就进孔庙了,而董仲舒直到元代才得以从祀孔庙。还有马融,他的道德操守似乎是有问题的,而且还因贪污被罢官,但他在经学上的重要地位,依然使其以一代大儒的身份从祀孔庙。可以说,直自宋学兴起以后,乃有“存天理,灭人欲”之说,才有道德上的求全之毁、刻深之论。 另外,关于大宁兄讲到经与传关系的问题,我有一个想法,即陆王讲的“六经注我”与程朱的“我注六经”,其实并无根本的差别,最多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的问题。为什么呢?汉唐人治经,实质上是治传,因为两汉以来立于学官的五经、九经或十三经,其实都是传,即某种对于经的解释而已。譬如,《春秋》在汉代立于学官的是《公羊传》,魏晋以后则有《谷梁传》、《左氏传》,更准确地说,《公羊传》的解释有很多派别,而只有严、颜二家的解释才立于学官,《谷梁》、《左氏》的情况也是如此。《诗》在汉代立于学官的其实是齐、鲁、韩三家的解释,而后来则是《毛诗》,也就是毛公对于《诗》的解释。这种风气到了中唐以后开始转变,而这种转变首先是从《春秋》研究开始的。代宗大历年间,啖助、赵匡、陆淳等人治《春秋》,标榜“折衷三传”,也就是不再专守某一家对《春秋》的解释,而是会通《公羊》、《谷梁》、《左氏》三家,唯善是从。那么,这种取舍的标准在哪里呢?据他们自己的说法,就是站在“经”的立场,寻求一种最恰当的解释。问题在于,你凭什么认为某种解释最符合经的本义呢?显然,这还是“我”来取舍的问题。因此,宋人治经的学风,正是上承中唐以来“折衷三传”乃至“舍传求经”的路数,这就是“我注六经”。正因如此,宋人对旧传不满,于是纷纷为“经”重新作“传”,这种解经的态度其实是比较任意的,故难怪清儒批评宋人治学是“向壁虚造”了。可以说,“我注六注”固是臆说,而“六经注我”更是臆说,不过,却彻底把中唐以来那种学风的道理讲圆了。 郑宗义:我先回应一下儒学研究者跟儒者两者,我并不觉得很忧虑,我们已经进到了现代那个处境当中。在传统当中根本没有儒学研究者跟儒者的区分。一个儒者的身份不是泛化到说他能实践儒家的那个义理,他就是一个儒者了,基本上也不是这样讲。刚才说他有儒者的一种气象,还是他很有儒者的一些德性,可是儒者本身就是要“宪章文武”,然后还要“祖述尧舜”,还要阐述六经和四书,他基本上就是一个儒学研究者。可是在现代当中,做一个区分是有需要的,因为儒学研究者跟儒者身份的勾结,往往使我们难以客观梳理儒学发展的历史,所以两个身份要暂时分开一下。1960年代唐君毅在香港中文大学当讲座教授的就职演讲《中国哲学研究的新方向》中,他已经提出来要暂时分开一下。可是他讲得很委婉,他很相信一个真诚的儒学研究者,当他进到儒学的经典,研究了一些儒学关于道德、性命、典章制度的那些东西以后,他不可能只是一个客观的纯粹的学术研究,他在学术研究的同时,一定会产生一些个人气质、生命感受的变化,所以两个身份最后还是会有一个辩证的综合。这是他当时已经提出来的,所以这个问题并不是一个大问题。 儒学研究者可以说我是做我的研究,我的研究主要是集中在儒学,我是一个儒学的研究者。至于他是不是儒者,就要看儒家的价值观念有没有进到他的生命、实践当中,这并不是他个人的讲*法。儒者从来不在意别人怎么样看他是不是儒者,如果你很在意人家这样子看你的话,我觉得你根本就不是一个儒者。你的价值是在你自己的中心的认同跟归属上,并不是人家怎么样看你。人家把你捧到天上也没有用,今天捧你,明天可以把你踏下来。所以,我觉得我并不是很担心儒学研究者跟儒者的身份,你问我是不是儒者,我告诉你,你觉得我是不是,你觉得是就是了,你觉得不是就不是了,无所谓了。我觉得对于我们来讲这都是一个假问题。 第二个问题,听了陈壁生的演讲以后,我对你们的了解更多了,可是我觉得没什么希望。你们讲的所谓古今之争真的有应了明辉昨天讲的对现代的一种反省跟批判,回到前现代去找资源,而且很相信前现代的五经,就是“五四”以前我回到晚清去,回到帝国还没有崩溃,张之洞、康有为、章太炎他们比起经过“五四”现代洗礼、接受西方民*主科学的那些新儒家,对中国的政治文化以及建国的构想,可能带来更大的贡献。老实讲,我第一印象是没什么希望。 第二个印象是,你的讲*法起码要满足两个条件。第一个是学理上能不能说通。刚才说帝制崩溃以后中国的子孙都没有前途了,所以当时他们好像有一个先见,我告诉你,如果帝制不崩溃,中国已经被列强瓜分了,换了国了。我要公平一点讲,我没有仔细读你们的著作,所以现在也不评论是不是学理上能讲得通,我还需要研究一下。第二,这个学理要奠基在一个客观的学术研究上。你们重构的经学史概念,我觉得是很庞杂的,从康有为、章太炎,然后到乾嘉,再远追到公羊学。我同意谢大宁的讲*法,从一个严格的学术研究来讲,你们重构的经学系谱基本上我很怀疑是不是一个历史的真*相。然后你讲张之洞、康有为、章太炎,他们的影响力到晚清,一转到民*国初年已经消失掉了,章太炎的孔教运动已经没有影响力了。为什么没有影响力?你今天觉得他们很吸引人,当时人都看错了?我们还是要回到思想史的发展脉络来理解他们的影响力为什么忽然就不见了。事实上你看熊十力和梁漱溟,他们没有受到康有为、章太炎、张之洞的影响,他们直接把这些人放在一边。所以,我暂时觉得你们没什么希望。 干春松:我想回应林老师的一个问题,中国大陆1949年以后,还能不能够承担起所谓的文明的那个形象,那个代表。我当然认为现在不能。正是因为不能,所以我们才来提倡儒学、复兴儒学。我们知道一百年以来,那个全盘否定自我的历史,所以我们才知道我们现在没有那么大的底气来说,中国已经担负起那个所谓的文明核心国家的使命,所以我们现在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 困难很大,文化的存量有待觉醒,这是现实,但这并不是说我们不再能承担这样的一个使命。我觉得葛兆光在《思想》的那篇文章,就我个人所接触,许多人对他的前提有一些看法。他认为这个世界秩序已经在那儿摆着,你为什么还要去探索一种新的秩序。就是说,在一个我们现代的全球的秩序,或者现代民*主科学这样的制度似乎已经被那么普遍化的情况下,你还在思考能不能提供一种秩序的可能性的时候,是有可能被大家视为一个乌托邦。但是我觉得这个问题的确是一个特别难的问题,你要让我回答为什么还要去琢磨那些事,你说那个东西有什么缺点你去补一下就行,为什么还要试图提供一种可能的另外一种好的。当然,我个人没有葛兆光先生那么乐观,我觉得目前的世界秩序还不是很理想,我们应该做点什么。 第二是儒者的问题,我觉得这个问题倒不一定是个伪问题。为什么说不是一个伪问题?我其实想起徐复观先生双重主体的问题。儒者一方面是一个道统的继承者,另一方面又经常为统治者想办法。现在的儒者的角色困境也是一样。我们不满意那个秩序,但是我们又没有能力构建一个全新秩序,那怎么办?其实有的时候就是会试图想办法去改变,尽管我们有可能没有机会,或者说有各种各样的可能,你去寻求这样的一种可能。那这个其实看上去是一个特别难解的问题,有的时候他违背了一个原则,但是这种双重主体的现象,可能就是儒学的一个很悲情的命运。这个命运从汉开始可能就已经有了,就是从体制化的那个东西存在就已经有了。所以我觉得这个事情,我并不认为是一个特别小的问题。郑宗义老师说别人怎么看你无所谓,的确无所谓。但是儒者更重要的是你自己怎么看自己,这个就有所谓了,作为为己之学,儒学不是做给别人看的,我相信很多人不是说希望别人给你一个封号称你为儒者,而是你自己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那这个就是不一样了。我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和别人把我看成什么人,这中间差得太远了。 陈壁生:我想补充说明几点。第一,从昨天到今天,几位大陆学者的发言都表现出比较明显的现实关怀,尤其是讲到中国大陆的现实的时候。但我觉得要特别说明的一点,就是说这种对中国大陆的现实关怀,跟大陆目前的政治社会现实之间,不是一种直接的关系。比如讲君主制的重要性并不是要在现实找一个君主。大陆学者对政治的想象会更加自由,少了很多先入为主的预设,主要可能在于大陆的现实,尤其是政治中已经彻底确定的东西少了一点,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没有真正完成的中国,正因为认识到它还没有彻底完成,所以可以更自由地去理解它可能的未来。当然我们也都知道,人文学科越来越边缘化,现实其实是距离学者越来越远。 第二点,我今天的发言只是一种解释和观察,解释为什么会出现“大陆新儒学”这个我本人并不认同的词语。这个解释不只是面对港台新儒家,而且也面对大陆的学者。在我看来,没有大陆新儒家跟港台新儒家的区别,只有是否研究清末民初的区别。我的发言主要是解释清末民初对当下儒学研究的重要性。就像我们开始重新重视经学,也必须解释为什么要重新重视经学,重新重视经学可能对某些问题的看法会不一样。 李清良:今天上午我们是进一步开诚布公,呈现分歧,然后相互对话,相互沟通。我们第五单元的讨论就到这儿,谢谢各位! 第六单元 (主持人:李清良)李清良:我们这个单元的讨论现在开始,首先请陈昭瑛老师发言,大家欢迎! 陈昭瑛:新儒家、新民*主、新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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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1 @& W# K, p7 j4 F一、前言1919年1月,陈独秀在《〈新青年〉罪案之答辩书》指出,为了拥护德先生、赛先生,“不得不反对那孔教、礼法、贞节、旧伦理、旧政治。”到如今,将近一百年了,新儒家还在响应德先生和赛先生的挑战。如果这个响应可以不仅是儒家自身的救亡图存,而能给予对手有力的批判,这回应仍然是有意义的。我们可以探问,当年陈独秀等人对民*主、科学的理解是否成熟?当年的西方真的民*主了吗?以美国为例,1870年黑人男性才有投票权,到1920年美国女人经过激烈抗争才得到投票权。就在陈独秀歌颂德先生的1919年,美国还有一半人口并没有享受民*主的成果。我们还可以探问,百年来的民*主、科学是否一成不变?是谁的民*主?是什么样的科学?我们不应该再笼统地谈论儒家与民*主、科学的关系,而应直接探问民*主、科学的具体内涵。当代议制的失能失灵、弊端丛生已经在西方备受检讨,并已出现审议民*主的新转向,作为一个台*湾人,亲身体验了代议制在台*湾的诸多乱象,实无法再天真地将代议制民*主照单全收。 两次世界大战证实了人类科学发明的极致才能,也证实了这些科学发明摧毁人类自身的恐怖威力。这就是西方MKS主义所论之“启蒙的辩证”。文明孕育着野蛮,只有更高的文明才能克服野蛮。科技登峰造极所带动的工业化、商品化引发威胁人类、动物生存的环境问题,解决这些问题,仍需依赖更精明的科学头脑。科学不是中立的,科技也不是中立的,我们要问为谁而科学?这样的探问是反思的开端。但儒家不必自视过高,以为可以对西方启蒙进行反思。对西方启蒙最有力的反思必定来自西方。到目前为止,对启蒙最深刻的反思来自西方MKS主义。这也符合辩证哲学的发展规律。黑格尔在他的《逻辑学》讨论到“人的堕落”(The Fall of Man)时曾引用《圣经》中一段话:“击出创伤的手也就是医治创伤的手。” [1]黑格尔常以这句话来说明其辩证法中主体自我否定、自我异化并最终克服异化的过程。面对晚清以来中国社会的现代转化这一课题,我们实不必急于搜寻我们文化内部可以与之汇通的资源,以证明自己并不落伍。当西方现代性都还在自我异化当中,我们作为异文化更无需为了能不能与之同化而自寻烦恼。 二、政治儒学、民族主义、MKS主义大陆方面,以政治儒学与心性儒学来区分大陆新儒家与港台新儒家的做法,引发一些台*湾学者的不同意见。如一些学者所言,港台新儒家并非没有政治儒学。不过这方面的成果确实不像心性儒学与美学那么丰硕。大陆新儒家着重政治儒学,是基于承担历史使命、开创国族新局的企图心,有重大的时代意义。我个人认为港台新儒家中对政治儒学最具贡献的是徐复观先生。徐先生曾主张儒家的政治理想只有在SHZY中才能实现。 [2]在1967年的《论中共的修正主义》,他赞扬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一文吸收了孔孟思想, [3]他更在文化上如此期许中国共产党:“中共的另一严重问题,是他们未曾在中国文化生根,这便使他们在国家人民也生不稳根。若顺着刘少奇的路线下去,他们可能和儒家精神接上头,因而在中国文化中生下根。” [4]显然,徐复观期待的并不是MKS主义和儒学的并立,而是两者的结合。徐先生对这一议题未再深入。他与自由主义的对话则深入许多。但是面对自由主义的挑战,徐先生一直处于守势。这种守势非属于徐先生一人,事实上就是港台新儒家面对西方自由主义的处境。在西方自由主义的问题意识中进行论述,在“五四”运动以来激烈反传统的压力中梳理传统。港台新儒家常常自觉或不自觉地响应“五四”的批判与自由主义的攻击,以证明儒家不反对自由主义或与自由主义并非不兼容,凡此种种确实显出无力之感。大陆新儒家对于老是处于守势的儒家感到不平,在中国再起的此刻,企图扭转局势,把握参与国族重建的历史时机,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也引发民族主义的疑虑。 围绕着民族主义的种种论述常常有意无意地深化着一种误解:即民族主义是狭隘的、反动的、保守的;国际主义则是进步的、开放的、自由的,因而两者是不相容的。事实上,政治的民族主义有其进步的内涵。因为帝国主义在扩张、侵略、殖民之时,虽然是假民族主义之名,但是另一方面,被侵略、被殖民的一方更是以民族主义为反侵略、反殖民的大纛。可以这么说,从帝国主义的一方来看,民族主义是狭隘反动的;但是从反侵略、反殖民的一方来看,民族主义则是激进的、解放的。甚至,严格来说,帝国主义所假借的民族主义根本不是真正的民族主义,因为殖民者在殖民地所进行的民族同化(强迫被殖民的民族同化于殖民者的民族文化)与民族主义的精神根本背道而驰。民族主义的真精神在于尊重各个民族的独特性和个体性,每个民族都是不可取代的,因而是彼此平等,没有优劣之分。由此看来,民族主义才是帝国主义最大的敌人,可以防止全世界沦入少数一、二个强国的霸权宰制,从而保障各民族之经济与文化的独立发展。欧洲史至少以两次鲜明的例子──一次是大一统的中世纪欧洲,一次是庞大的苏联集团──证明了,所谓“超民族的”(supranational)理想并未能真正超越民族间的界限,而是制造“中心民族”对“边陲民族”的宰制关系。国际主义与世界主义的保守化危机即在于此。 关于民族主义的第二个常见的误解,是以为MKS主义与民族主义冰炭难容。事实上,国际主义对MKS主义者而言,是为了建立民族间的平等关系,反之,也唯有民族间的平等能够促成SHZY的国际合作。恩格斯于《波兰宣言》(1874)中说:“压迫其他民族的民族是不能获得解放的。它用来压迫其他民族的力量,最后总是要反过来反对它自己的。只要俄国士兵还侵占着波兰,俄国人民就既不能获得政治解放,也不能获得社会解放。” [5]恩格斯在1882年2月7日给考茨基(KarlKautsky)的信中,曾针对波兰问题提出这样的看法:“无产阶级的国际运动,无论如何只有在独立民族的范围内才有可能。……国际合作只有在平等者之间才有可能。……只要波兰还被分割,还受压迫,那么不论是国内的强大的SHZY政党的发展,还是德国和其他国家的无产阶级政党同除流*亡者以外的任何波兰人的真正的国际交往的发展,都不可能。” [6]恩格斯因而强烈批判那些不把解放自己国家提到行动纲领之首要地位的波兰SHZY者。列宁也说“国际文化不是非民族的。……谁也没有说过什么既不是波兰的,也不是犹太的,更不是俄罗斯等等的‘纯粹的’文化。” [7]因此,列宁认为SHZY运动要考虑到各国的经济、政治、文化、民族、宗教各方面的具体特色。 不过,把民族主义和民族性(nationality)当作一个重要议题来进行系统化阐述的是奥国MKS主义(Austro-Marxism):包尔(Otto Bauer)的《民族的概念》(1907)(“The Conceptof Nation”)和《SHZY与民族性的原则》(1907)(“Socialismand the Principle of Nationality”),以及雷纳(Karl Renner)的《民族观念的发展》(1917)(“TheDevelopment of the National Idea”)首次建构了MKS主义的民族性概念。包尔和雷纳都着重于民族主义的激进内涵,强调民族的自主性(national autonomy),反对异族的宰制(foreign domination),这显示包尔和雷纳是处于赫德以降的民族主义思想传统之中。值得注意的是,包尔强调一个独立的、有组织的民族经济(national economy)与民族性的关系 [8],并且认为“民族的发展反映着生产模式和财产模式的历史” [9]。从民族性和经济因素的关系入手,包尔进一步论述SHZY和民族性的关系,他认为“唯有SHZY能够使全民共享民族文化(national culture)。” [10]包尔的这一看法在雷纳的文章中得到进一步的阐发,雷纳认为在一个民族之内,如果一个统治阶级(ruling class)宰制着其他阶级,必在未来导致一个统治民族(ruling nation)宰制其他民族 [11]的局面。因此,民族的帝国主义(national imperialism)只不过是统治阶级的民族观念, [12]而SHZY的民族观念则指向无阶级社会,即一个民族之内的人民之间没有阶级的区分,而共享着自己民族的文化,这让我们想起孟子“与民同乐”的进步主张。另一方面,雷纳强调一种文化的民族主义(cultural nationalism),认为应该发展民族的语言、文学和艺术,应该在精神上、道德上改善自己的民族,他也和赫德一样主张民族主义事实上便是人本主义(humanism)。 [13]晚清以来,中国受帝国主义压迫而沦为次殖民地,于是,围绕着“中华”、“中华民族”、“中华民*国”而展开的论述是取赫德式的SHZY式的内涵。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即包含民族主义,他主张中国应发展民族资本,应扶持世界各地弱小民族,并强调三民*主义乃继承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道。中国民族主义的现代版本从发展之初就是取自我防卫型、文化概念型的基调,充满反帝、反殖民、反侵略的进步精神。现在该担心不是民族主义的兴起,而是民族主义是否脱离这个基调?或更精确地说,是否出现不受儒学涵养的民族主义?儒家对周边国家,主张“天下归仁”、“近悦远来”。政治儒学的发展如果可以深化目前高亢的民族主义情感,对民族主义无须忧虑。 三、新民*主方案:审议式民*主/新民*主内涵:两性平权1980年代因应代议制、政党政治的失能,欧美国家的民*主政治出现了审议民*主(deliberativedemocracy)的新理论、新实践。审议民*主的精神与儒家政治思想有相通之处。孔子曾说:“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论语·季氏》)亦即天下无道,则庶人可议。百姓通过议论影响政治,在孔子看来是理所当然的。孟子曾说过一个邠国的故事,也与审议民*主有关: 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币,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属其耆老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我将去之。”去邠,踰梁山,邑于岐山之下居焉。邠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从之者如归市。(《孟子·梁惠王下》) 邠王在狄人屡次入侵,事之以皮币、犬马、珠玉仍不得免之后,得知狄人所图者为土地,乃离开邠国,将土地让予狄人,土地乃所以养民,不能因土地而害人。我们可以感受到邠王说“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我将去之”的慷慨,以及邠王去邠居于岐山之下的泰然。孟子认为真正的王一心唯以人民的幸福为念,不仅让出土地,还离开国家,放弃王位乃余事耳。最后邠国人民视为仁人而归之。这可以说是孔子“天下归仁”的故事。值得注意的是,邠人是如何出现奔赴邠王的集体行动的?若说没有经过共同商议即有此集体行动,应无可能。在儒家种种关于“近悦远来”的故事中,事实上蕴含着人民经过共同商议而形成公共意志,并付诸集体行动的过程。我们可以说代议制民*主并未包含于先秦儒学,但审议民*主的理念肯定可以与儒家声气相通。 以台*湾经验来说,代议制度、政党政治的恶质表现已是全民有目共睹。1987年解严之后,公民团体、非营利组织、非政府组织如雨后春笋般茁壮,至今更展现遍地开花之势。2000年之后,审议民*主的理论与实践也踏上台*湾土地。2001年起,台*湾学者张苙云、赖美淑、陈东升、林国明发起了关于二代健保的审议民*主的实践。推动者声称:“考虑台*湾特殊的历史、社会、文化脉络,进行必要的制度修正,而不是盲目的进行民*主制度的移植。” [14]审议民*主深受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的沟通行动理论的启发,是对以工具理性、客观主义为基础的代议制度的反弹。在台*湾政坛,斤斤计较于程序正义,口口声声批斗对手“黑箱”,而不问法案的实质内涵,便是工具理性的滥用。然而,以二代健保为主题的审议民*主的实践却可以邀请公民代表召开公民会议,由公民集思广益探讨与自己切身相关的问题,目前以政党政治囊括几乎所有政治资源的情况,学者感叹审议民*主对决策缺乏约束力。以陆生纳保为例,如果召集所有相关人士与专家,如陆生代表、本地师生代表、健保相关的学者专家与一般社会大众集思广益,必不会发生一些台联与民*进*党立委杯葛法案,损害陆生基本人*权的作法。在选民投下神圣一票的时刻,并不能预知这位代议士会在各种议题上与自己主张一致。代议制对民*意的表达缺乏充分保障,审议式的直接民*主则可以补救间接民*主的弊端。 在大陆,我们却看到审议民*主的曙光,其实践与理论比起台*湾,绝不逊色,甚至前景更好。大陆各地时常举办针对与民生直接相关的特定议题的“民*主恳谈会”,相当于台*湾的公民会议。广州、浙江省温岭市、吉林安图县等地皆有审议民*主的实践,甚至有逐渐“制度化”的趋势。不少大陆学者畅论审议民*主对中国民*主建设的启示,但也不讳言,“民*主恳谈会”源于原有制度的缺陷,即“领导干部与群众的隔阂”。 [15]但以目前民*主恳谈会的现况看来,执政党的介入太深,未来应尝试退到幕后或担任观察员、参与者的角色,让民*意表达更顺畅,并应当以果决的执行力落实公民会议的决议。哈伯马斯即主张参与者间平等而广泛的商议是审议民*主的信念。 [16]执政党干部和民众之间要如何维持平等,就看执政党对推行审议民*主的诚意了。审议民*主是实现民*主的大好机会,不仅可以落实儒家和左翼的直接民*主的理念,也可以避开早已沦为财团政治的代议制老路。值得注意的是,一些研究审议民*主的学者以委婉的方式主张应以公民参与为主体,应通过主体间的平等对话和协商来达成公民共识。执政党究竟应如何调整与公民会议的关系显然是这些学者心中深沉的关怀。 两性平权议题在陈独秀等人提倡德先生之际尚未得到充分重视。在这个议题上,台*湾彰化人王敏川(1889-1942)这位日据时代的儒者与MKS主义者毫无疑问是伟大的先驱,他的两性平权主张具有融合儒家思想和左翼思想的特色。在台*湾启蒙运动刚启动的1920年,王敏川便在《台*湾青年》发表《女子教育论》。接着从1923年到1925年,他在《台*湾民报》又陆续发表《结婚问题发端》、《妇人的自觉》、《希望女子教育的普及》、《日本妇女参政的活跃》、《对于废娼问题的管见》、《希望智识阶级妇女的奋起》等文。 在20世纪20年代,王敏川即提出超越男性本位的性别论述。首先,他认为男女生而平等:“天地生人,男女的数,大概相等,男女人格,固亦无可差别的理由。” [17]但由于文明初期男子在外猎食御敌,造成男子有武力而操生杀大权。他为女性大抱不平:“女子自几千年以来,被关闭于一闺房,那样苦楚,细想一下,却不是男子底罪,亦不是女子底罪,因为双方都很幼稚,没有自己意识。” [18]男尊女卑是双方都缺乏自觉的结果,王敏川认为女性的自觉将带来男性的自觉。他批判男性道:“以从来男子之偏见,视妇人为低一级,而男子有责妇人之权利,男子自己之品行,全无反省,今当令男子之自觉,庶几妇人之地位,可以向上,而男子之品格,亦可臻于完成。”显然王敏川不支持任何型态的性别主义,如果女性主义指向宰制关系中宰制者与被宰制者的异位,则宰制现象并未解除,人的解放也不可能实现。他呼吁女性知识分子奋起:“你们若奋起努力的时候,那男子辈的横暴,定可消影匿迹了,有良心的男子们也会奋起援助。” [19]“出来运动,刺激了男子,促起他们的政治良心。” [20]因此,女性的解放即蕴涵男性的解放,女性的解放既指向两性的解放,则女性的解放不是纯粹的性别议题,而是人类集体解放的议题,具有普世价值。所以他为彰化出现妇女共励会兴奋不已,他说:“这真是于漫漫的长夜里,示我们以一道的光明的。” [21]王敏川主张男性不仅应尊重女性具有的普遍人格,也应尊重女性的特殊个性。他认为女性的自觉亦包含普遍人格和特殊个性两方面。他主张女性应“认识自己的崇高人格”、“做一个完全的人,不似从前全没有智识,任男子蔑视、翻弄。” [22]再者,就个性而言,他认为男性和女性有各自的个性,都有绝对的价值,因此男性不可束缚女子的个性,不可“仅以妊娠哺育的天职,视为女人全体的个性”。 [23] “认识女子的个性,是须要女子自己由内部直观体验得有了悟,决不是男子可局限的。” [24]这是完全超越了男性本位的见解。从来传统中种种对女性的个性、特质的看法是由男性界定的,王敏川认为女性的个性必须由女性自己体验而得,这是对女性主体性、自主性的完全的彻底的尊重,即使在21世纪这都是极先进的见解。对王敏川而言,这一切全包含在儒家思想当中。他认为教育的目的在于养成自主的人,这与立宪政治养成自治民是同理。道德的自主“应用于政治,即是立宪的政治、公共的理性、社会的良心”。 [25]王敏川和朱子一样,认为从道德主体到公共理性是一扩充推广的过程。针对《论语·为政》中孔子所说“《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朱子注云:“《书》言君陈能孝于亲,友于兄弟,又能推广此心,以为一家之政。”朱子亦曾批评:“挟私任术,不行众人公共道理”(《与方耕道第一书》)。“公共道理”亦即王敏川说的“公共的理性”,“推广此心”也就是王敏川说的将道德的自主“应用于政治,即是立宪的政治、公共的理性、社会的良心”。对王敏川而言,“自治民”(公民)不分性别,当然包括女性,所以女性参与了立宪政治,也具有公共理性与社会良心。这也是王敏川所期待的,女性应成为“完全的人”,而不只是母亲、妻子、女儿。 王敏川于近一百年前提出的两性平权主张,如今视之仍然鲜活有力。今天我们不当问女性是否需要儒学,而应问儒学是否需要女性。以台*湾为例,女性扮演着传统塾师的角色,因为一直以来中小学国文老师多为女性,且比例可能越来越高。目前台*湾各大学中文系男女生比例为一比五,甚至有的达到一比六。可以说数十年来如果没有女性从事传道授业解惑的工作,今日台*湾不会是一个儒教社会。另一方面,从某种性别理论来看,儒家的思想性格近于女性的温柔特质,本来就应该对女性极具亲和力。但传统儒者多主张,女子必须在进入家庭伦理关系中得到为人妇、为人母、为人女的身份时才能受到肯定,不似男子即使独自一人,还是可以顶天立地。相较之下,佛教、道教中的女性则得以独立修行,求道得道。儒家被视为不如佛道对女子亲善,不无道理,值得儒学中人反省。虽说轴心文明的学派少有不歧视女性的,这自是儒家的时代局限性。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先秦儒家思想仍深具两性平权的潜能,如“人”、“民”等概念是超越性别的,并且具有神圣性,一如MKS主义中的“人民”。 四、新科学精神:环保绿能与生生之德1972年6月于斯德哥尔摩召开的联合国人间环境会议通过所谓的“人*权宣言第二”的“人间环境宣言”。当时徐复观便曾为文讨论。他在6月24日便发表《为人类长久生存的祈向》,首先感叹台*湾未参加该会,大陆虽参加却未签署,容易使人忽略该宣言的意义。全文约有三个重点?一、勾勒环境问题出现的背景,如人口的增加与集中、科技对自然开发的破坏以及工业生产引起的污染;二、徐先生介绍宣言中七条前言的内容,归纳为几点:“强调人与环境的交互间道”、“环境的保护影响全世界,每个人、团体、国家应共同努力”、“工业高度发达国家造成污染灾害、故宜在环保问题协助开发中国家”;三、此文最重要的一点是,徐先生指出,“此一宣言中,郑重提出保存生物的要求,是如何与我们儒释道三家的精神相契合,而又有现实上的重大意义。” [26]在1972年之后,徐先生持续关注环保议题。在1975年一篇悼念汤恩比的文章,他认为汤恩比肯定中国的原因之一是基于这样的思考,即,当先进工业国因过度工业化而造成南北贫富悬殊、环境污染、能源枯竭,人的劳动机械化的时候,而“儒释道三教的文化遗产,培养了高度的人文主义,及与自然相调和的生活感情,可以缓和犹太教系统下对自然过分掠夺的危险。” [27]在1977年一篇文章,徐先生指出核子大战、环境污染是“人类的反生生之德的行为”,宜发扬儒家“生生之德”的思想、“求仁的工夫”加以矫正。 [28]徐先生的思想包含一个具有中国特色的新科学精神的萌芽。在四十年后,在国学热遍地燃烧之际,一种以儒家生生之德为基础的环保绿能的思想与行动不仅是可欲的,也是可能的。 西方对环境保护的突破与审议民*主理论的出现几乎同时,都在1980年代,也就是说中国要追上环保的进步轨道还不算太迟。改革开放之后资本主义发展突飞猛进,如今整个社会开始尝到环境污染的苦果。一些学者发出“环境亡国”的警告,也有一些学者认为中国有能力解决环境问题。确实,比起被财团绑架的代议制,一*党制的执行力肯定更能有效解决环境问题,中国应好好利用这个优势,对中国人民与世界文明做出贡献。在大陆十二五规划七大战略性新兴产业中有一部分与环保、再生能源有关,其中风能和太阳能投资额比前五年多了一倍。十三五规划能否在环保绿能方面做出更多成果,值得儒家学者关注。一般认为中国高层对再生能源有深刻的认识,所以订出了25年的能源计划。台*湾左派评论家叶沂指出中国有发展再生能源的急迫性,除了环境保护的考虑,“能源安全、自主的战略考虑才是主因”。可以说在过去大国需要在食物上自给自足,现在则还必须在能源上自给自足,避免受制于人。如果徐先生还在,肯定会对1972年未签署“人间环境宣言”的大陆当局今日表现大为赞赏。新科学可以与儒家相会,促成彼此的成长,而不必从儒学内部开出。中国未来的作为应该可以证明儒家生生之德的思想对中国环保绿能发展的贡献。 总之,官方对儒学的提倡不应停留在文化的层次,而应提升到灵魂改造的层次。儒学应成为整个社会的底蕴,而不是大国的文化橱窗。不论是对民族主义的深化,对审议民*主与两性平权的实现,还是对环保绿能的推广,政治与儒学应该携手合作,共同贡献于中华民族的重建与世界文明的繁荣。 李清良:谢谢陈老师!陈老师的这篇论文可以说兼有港台儒学和大陆儒学的因素,已经为两岸儒学的相互理解和融合取得了很好的成功。下面请谢大宁教授发言! 谢大宁:在两岸格局下的儒学实践与自我救赎此次我来参加这个会是比较意外的,在此之前,坦白说我也无暇事先多做点功课,由于这些年我所做的工作主要不是在新儒学本身的相关研究上,所以我对于此次会议的语境不能说完全没有接触,但是的确没有那么熟悉。 . a( G2 d& e T1 o, m& |3 V
[1]G. W. F. Hegel,Hegel?s Logic,trans. by J. N. Findlay(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5) sec.24 /p.43. 引文出自《乔布记》第五章:17-18. 原文是:“神所惩治的人是有福的,所以你不可轻看全能者的管教,因为他打破,又缠裹,他击伤,用手医治。”黑格尔在引用时略作修改。
- e5 O) a, I' B' b6 ^ k; K& C9 u[2]《徐复观先生谈中国文化》(香港大学学生访问稿),收于《徐复观杂文三:记所思》,台北:时报出版公司,1980年,第100页。
" o+ [ v" n: j0 o' z[3]此文发表于《华侨日报》(香港:1967年4月15日),收于《徐复观杂文一:论中共》,台北:时报出版公司,1980年,第9页。 7 K1 l/ i7 q" \0 j1 U& f7 C
[4]《刘少奇平反与人类的良知良识》,《华侨日报》,1980年3月4日,收于《徐复观杂文续集》,台北:时报出版公司,1981年,第219页。 % \% c. E7 r* B. v
[5]此文收于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思全集:第1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4年,第577-578页。 & l q* Q# o$ h' o5 M5 c, x
[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1年,第261页。
9 J8 O) c' N( k: ^5 W[7]列宁:《关于民族问题的批评意见》,收于《列宁全集:第2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年。 & L/ T- t3 ~. o- V* G6 W7 t
[8]OttoBauer: “Socialism and the Principle of Nationality,” ?Austro-Marxism?,trans.by Tom Bottomore & Patrick Goode (Oxford: Clarendon, 1978),p.114.
, T& r1 a6 n3 u! P J3 x# R[9]Otto Bauer: “The Concept of Nation,” ?Austro-Marxism?,p.108.
I5 O7 v& g- ^: v[10]OttoBauer: “Socialism and the Principle of Nationality,” ?Austro-Marxism?,p.110.
0 \9 d' f- x- P) F3 l+ `[11]KarlRenner: “The Development of the National Idea,” ?Austro-Marxism?,p.125.
9 ~! }$ U2 i5 ~[12]KarlRenner: “The Development of the National Idea,” ?Austro-Marxism?,p.123. # F$ S0 E- r0 V0 K) h: }0 ^
[13]上述关于民族主义两种型态:侵略型与自我防卫型以及民族主义与MKS主义的关系参考拙作《明郑时期台*湾文学的民族性》,发表于《中外文学》,1993年9月。 $ J9 }; n X# j! j* c( b+ R% F( |0 x
[14]陈东升:《到审议民*主之路:台*湾的实践与反省》,《审议民*主丛书》总序,台北:群学出版社,2009年。
) U) ?0 D+ c' l9 d, \4 Y2 p, |1 G[15]郎友兴:《商议式民*主与中国的地方经验:浙江省温岭市的“民*主恳谈会”》,《当代中国政治研究报告》,2005。
( A3 u# j, |" j r( S7 z[16]哈伯马斯:《民*主的三个规范模式》,逢之译,载《文化研究》2001年第 2期。 0 x# Z+ e6 `, ]) M" Y2 c
[17]《希望女子教育的普及》,《台*湾民报》第2卷第19号,1924年10月11日,《王敏川选集》第65页 ( z, K5 Y: }0 D
[18]《妇人的自觉》,《台*湾民报》第2卷第11号,1924年6月21日,收入《王敏川选集》,第72页。 ( B% D: F* t9 l5 M
[19]《希望智识阶级妇女的奋起》,《台*湾民报》第3卷第8号,1925年3月11日,《王敏川选集》,第78页。 / L5 h- m. w2 N
[20]《对于废娼问题的管见》,《台*湾民报》第3卷第3号,1925年1月21日,《王敏川选集》,第85页。
$ o; q5 o) H; e$ y. r[21]《希望智识阶级妇女的奋起》,收入《王敏川选集》,第77页。 2 g3 A. s1 U4 A s1 Y' t
[22]《妇人的自觉》,《台*湾民报》第2卷第11号,1924年6月21日,收入《王敏川选集》,第73页。 " [4 G3 B _7 j9 s, Q! S* ^
[23]《妇人的自觉》,收入《王敏川选集》,第74页。
% A: }" t: r/ h* {4 N1 }" Y! e[24]《妇人的自觉》,收入《王敏川选集》,第74-75页。 : Q- w* a5 K5 ]8 ]4 l% p
[25]《台*湾民报》第2卷第14号,1924年8月1日,收入《王敏川选集》,第37页。
) M% e2 k8 `7 R6 |4 f4 E9 N6 V[26]《为人类长久生存的祈向》,《华侨日报》,1972年6月24日,收入《徐复观杂文二:看世局》,台北:时报出版公司,1980年,第13页。
3 z3 T2 t- u7 a; Q+ g( M[27]《汤恩比对中国的待望》,《华侨日报》,1975年10月28日,收入《徐复观杂文三:记所思》,台北:时报出版公司,1980年,第418页。
& O3 `* S4 \: [. N$ X[28]《孔子与论语》,《华侨日报》,1977年9月28-30日,收入《徐复观杂文一:论中共》,台北:时报出版公司,1980年,第348页。 7 ]7 T+ |' w1 n1 r$ W%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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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 x4 `( ]/ \- N Z; y$ q所以我今天的报告想转换一点语境,我想从新儒学的脉络拉出来,叙述一下我自己这些年来的一些具体实践。我想从刚刚月惠提到的劳思光先生的讲*法说起,月惠说劳先生曾说他自认为自己不是儒者,而只是一位儒学研究者。但我想讲一个故事。十几年前,劳先生曾经被我“陷害”,干了一件事情。当时明辉兄、月惠和我一起参加了2004年台*湾的反军购运动。那年陈水*扁在很奇怪的方式下当选连任,台*湾群情愤慨,美国的态度也很暧昧。陈水*扁为了交换美国对他当选的承认,乃想对美国进行一笔大量的军购。因此,我们不得不发动社会运动,试图阻挡此事。当时我是整个运动的负责人,为了形成舆论压力,我就劳驾了劳先生出面,联络了台*湾一些自由主义的学者,也是在思想方面最重要的一批“中央研究院”院士,发表了一篇反军购的共同宣言,像林毓生先生、张灏先生他们全部都出来了,在台*湾的胡佛先生、杨国枢先生他们也通通都联署了。那是“中央研究院”院士针对台*湾的一个社会公共议题联名发表公开信的第一次。记得那一次我私下在跟劳先生报告的时候,劳先生自己就提到,发表那篇宣言将会是高度危险的事情。果然那篇宣言一宣布,劳先生第一个接到的“关切”,就是美国在台协会的“关切”,美国在台协会以非常严肃的态度立刻介入了解,因为这件事情不仅触怒了民*进*党政府,也触怒了华盛顿。劳先生在跟我讲美国在台协会怎么跟他联络的时候,我看到了劳先生作为一个儒者的承担,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 这些年我自己在台*湾做的一些事情,严格来讲跟当代新儒学并没有直接关系。2015年3月份“中央研究院”的一次会议,我针对台*湾的当代新儒家做了一个简单的二分,我提到了作为学派的当代新儒家。当然,我也声明这个二分不是针对人,而是针对概念上的。作为一个学派的当代新儒家,这在台*湾是有很清楚界定的。但是我也提出另一个概念,就是作为儒者的当代新儒家。以这些年我自己具体的经验,我知道台*湾有一群对于儒学有精深研究的学者,像明辉兄、月惠,好像昭瑛也参加了,我们当时都积极参与了一波波的社会运动。当然,这里也包括并未被归类为当代新儒家,或根本拒斥这个名称的,像黄光国老师。另外,也包括甚至对于当代新儒学有点讨厌的,像张亚中教授等。但是,我觉得这一批人,其实都是在共同完成一个儒者的承担,因为我们并不只是发动社会运动而已,而是我们在这些运动中试图要做的事,乃是基于一种文化意识的承担,促使我们必须去做的事。也就是说,如果从这一个意思上来看,台*湾这些年也有一群作为儒者的当代新儒家,我们共同在做一些努力。 我记得有一次在一个佛学的会议上,我当时对着很多人问了一个问题,我说如果观音菩萨生在今天的台*湾,她要闻声救苦,她第一件事情要做什么。她是去做社会救济呢,还是什么?大家都知道慈济功德会在台*湾扮演的角色,它就是只做社会救济,当有灾难发生,他们就以观音菩萨精神投入社会救济,这当然很好,我完全没有否认它的意思。但是我只是在问一个问题,观音菩萨是要闻声救苦的,然而眼前台*湾最苦的一件事情是什么?其实现在台*湾最苦的一件事情,大家都看得很清楚,就是政治上的恶斗造成的信任危机。这个危机的性质主要是认同问题,而认同问题的背后当然就是一个儒者所必须关切、强调的文化意识的问题了。 我自己是在一个很奇特的机缘下,从作为学派的当代新儒家,转而进入这样一种新的面对儒学的态度中的。那是2004年“两颗子弹”事情发生,台*湾选举一夜之间翻盘后发生的。那天晚上我一个朋友打电话给我,他说你们这些所谓的新儒家,这个时候还在书房里坐得住吗?他把我狠狠地骂了一个钟头,他说你们到这个时候还不出来,“平日袖手谈心性”,难不成你们要“临危一死报君王”吗?就这样,我的人生有了一个重大转折,我开始投入了政治性的社会运动之中,希望基于我的文化意识,来力挽以去中国化为实质的一种认同转向。这一认同问题的政治指向就是两*岸*关*系的何去何从。 当时我们一群人很快就有一个基本共识,就是两岸问题如果不解,台*湾将永无宁日,这是我们基本的看法。两岸问题的撕扯,在台*湾内部是以认同的方式呈现的。认同问题在台*湾到底有多严重,我想给各位介绍一下。大概在三年前,“马政府”内部做了一个纯供内参的民*意调查,我参与了那个民*意调查。那个民*意调查的结果是非常恐怖的。如果我们把认同区分成几个方面,比如说国家认同、制度认同、文化认同、民族认同等等。像国家认同,台*湾多数都认同中华民*国,这是大家可以想象的一件事情。在制度认同上,台*湾的制度认同跟大陆的认同是不一样的,大陆基本也接受一国两制,所以这问题也不大。但是问题就出在民族认同跟文化认同上面了。那个民*意调查,在分析上我们刻意做了一个群体的区分,我们把受测的群体切分成为三类,第一类是针对可能有接触过日本时代的那一批人,另外一类大概就是差不多1949年后到1980后的中壮辈,还有一批是30岁以下的。为什么刻意切分出30岁以下的?因为台*湾现在30岁以下的人,大概就是从李*登*辉开始进行台*湾教科书改变,用政治力量进行新国族建构之后成长的这一批人。 那一个民*意调查做出来的结果是吓人的。国家认同、制度认同这个部分不谈,但在文化认同跟民族认同上,30岁以下的有三分之二的人,认为他在文化认同上,并不是中国文化范围下的中国人,而在民族认同上则认为台*湾跟大陆是两个民族。也就是说,30岁以上的人,基本上的倾向还是认为台*湾跟大陆是同一个民族,同一个文化,只是它们是两个国家(一般人并搞不懂什么主权问题,只是从常识上如此认为),这有点像东、西德“一族两国”的情况。但是30岁以下有超过三分之二的人,他们的基本认同乃是“两族两国”了。 当时我们觉得这结果有点吓人,我们怀疑有没有可能是取样误差所致,于是就特别再加做了500份,专门针对青年人,就是30岁以下的这一个群体,再做了500份民*意调查,但同样问题问下来,最后数据几乎一模一样。也就是当把取样误差的可能性降到最低后,其结果还是吓人的,由这结果大家应该可以感觉到台*湾认同问题的严峻。 在台*湾的整个国族认同,我昨天有提到,台*湾国族建构的过程,它并不是一个进行式,而是某种意味上它已经是一个完成式,只差在法律上明确化而已。这个国族认同,也就是蔡英文所说的“td是台*湾年轻人的天然成分”,这句话是有它一定准确性的。当然,怎么解读这句话是另一个问题,但是这就是目前台*湾的现实情况。这个问题也就在台*湾埋下了一个最大的冲突种子,包括两岸之间可能的冲突,世代之间的可能的冲突,乃至于包括各种不同群体之间的可能内在冲突。这也是为什么说两岸问题如果没有一个可以让台*湾接受、大陆也能够接受的解法,那么台*湾将会永无宁日的原因。当然,这句话你也可以扩大解读,当台*湾永无宁日的时候,恐怕大陆也不会很舒服。所以这个问题其实已经越出了纯粹的新儒学范围,而是纯粹政治问题了。而且它牵扯的范围是非常之广的,牵扯到整个社会跟各种公共政策议题。所以我那一次在佛学会议上就说,如果观音菩萨在台*湾,那她第一件事该做什么,她总不是去做佛学研究,也不是做社会救济吧,而是应该跳进政治里头去闻声救苦,因为这个问题事实上在台*湾成为一个撕裂性的力量,而且这个事情正在不断发展,不断扩大当中。 从这里拉回来,我想谈谈自己这几年来所投入的最重要的两个实践工作。第一个工作就是课纲修订的工作。这件事情也跟明辉兄有关,就是在2008年马英九刚当选的时候。当时明辉兄找了我一起去见了马。在那一次晤谈中,我就跟马提到了台*湾的课纲问题,我说李*登*辉到陈水*扁其实进行了一场课纲革命。所谓的课纲,大陆朋友可能不太清楚,就是台*湾高中以下的教科书,都必须根据台*湾教育部所颁定的课程纲要来撰写,所以这当然是一个政府行为。李*登*辉开始针对课纲进行本质性的改换,目标就在认同的改造。后来陈水*扁又以更大力度推动,特别是在历史课纲上,整个把它改变成为所谓的台*湾史观。这史观也强调说台*湾是一个不断被殖民的历史,殖民者包括荷兰人、西班牙人,也包括清朝、日本人,当然也包括国民政府,也就是说国民政府到台*湾去乃是一个殖民的作为。 我记得当时我跟马做了这样的报告,报告结束后,在电梯里头马还特别拍拍我的肩膀说这件事情要请我多帮一点忙,从此我就一头栽进去,栽了七八年,结果一事无成,只换得了民*进*党把我封为“大寇”。 当初我们就是试图在马重新执政之后,要把这个国族建构彻底翻转回来,当时的讲*法叫做“拨乱反正”,就是怎么样可以把认同拉回到中华文化的史观里头来。然而我可以跟各位报告,我所碰到的重大的阻力,荒唐的是我居然连这样的一句话都改不过来,哪一句话呢?当时陈水*扁的“课纲”里有这样一种叙述,它说“台*湾的文化是多元文化”,包括了汉民族的文化,也包括来自日本的、欧美的等等这些不同的文化。而我试图把它修改为“台*湾文化是一个以中华文化为主体的多元文化”,我想这一句话各位恐怕都会点头,而且也是事实吧!可是各位恐怕无法想象的是,不是在民*进*党政府里,是在“马政府”里头,我这句话居然过不了关。所以各位可能很难想象,我们在台*湾面对的“战场”是一个什么样的“战场”。我努力了七八年,都没有能够把这样一个问题扭转过来,也就是说整个历史课纲的架构,台*湾就是一个四百年不断被殖民的历史,这一点我是没能扭转过来的。对这点我当然非常感叹,所以我说一事无成,白白浪费了几年生命。这是我做的第一件工作。 另外一件工作起始点就比较早了,就是我刚刚说的从2004年“两颗子弹”的事件之后开始。刚开始我投入台*湾的社会运动,各位可能也难以想象,我居然曾经在台*湾组织过两个很大型的游*行,那段时间我曾经是街头运动的常客。当时我们的游*行,明辉兄、月惠统统都参加了,也都是当时的领导者。【李明辉:我还是那个场地的申请人,搞出B动的话我要坐牢的。】各位恐怕更不知道,“倒扁运动”的第一个发起者其实也是我们。当时红衫军运动,施明德进驻台*湾的凯达格兰大道,那一块场地的登记人其实是我的名字,施明德是跟我借了那块场地的。那是第一个阶段了,我们除了发动反军购运动,倒扁运动,也参与了后来为了“修宪”所进行的任务型国大代表的选举。从2004年到2008年,我们只能够以社会运动的形式来对抗扁政府的各种作为。 2008年马英九上台之后,我们开始做了一个转型,因为我们觉得既然两岸问题不解,台*湾永无宁日,因此在国民党重新执政后,应该有机会开始解决这个问题了。我们当时的思考,乃是两岸必须有一套制度性的安排,这安排可不是什么心性问题。当时我们在想,这种制度安排如何可能?对于这点,我经常如此开玩笑,我们其实是在解一道比任何数学十大难题还要难的题目,因为我们必须在蓝绿红当中找到公约数。而要在蓝绿红当中找到公约数,恐怕是非常非常困难的,因为大家都知道红的立场跟绿的立场简直是南辕北辙的,如何在这里头找得到公约数来解决这个问题呢?关于这点,我们的基本思考是,台*湾对大陆来讲,如果能保持一种既在内、又在外的制度安排的话,也许就有了解决问题的契机。 为什么要讲既在内、又在外?一方面,台*湾不能长期跟大陆维持一种分*裂,或者是准分*裂的关系,其实两岸现在就处在一个法律上没有分*裂,但是实质上准分*裂的一个关系里头。可是如果两岸还是一直维持准分*裂的关系的话,两岸问题就会始终僵在那里。那我们怎么样才能够突破僵局呢?就这点来说,台*湾也许必须先做一种承诺,也就是说台*湾必须跟大陆先做出在主权上绝对不分离的承诺,这才能为两岸问题的解决开启第一道大门。 可是台*湾也需要保持一个可能的回旋空间。对这个回旋空间,我们的基本设想就是把主权概念跟治权概念的关系做某种程度的松动,不要把治权视为是主权的附属品,在特定条件下,我们可否在同一个主权下,安排出存在着两个对等的治权,我们知道这可能违反政治教科书,但这样的思路解放是否可能呢?我记得有一次在跟北京高层谈这个问题的时候,那一次我们的争辩非常非常激烈。一位北京重量级的、也参与许多外交实务的国际关系学者,我跟他争辩。他说北京很难接受把主权跟治权切开来看,但我说我没有要切开,我只是松动它们的关系,难道不可能吗?他说放到今天《国际法》的结构里头做不到。当时我的回应是,北京现在虽然不是国际法游戏规则的制定者,但是北京绝对是今天国际秩序里可以上台面参与游戏的重要玩家,北京已经拥有相当大的空间,难道你不可以尝试着去松动一下今天整个国际秩序的结构。我这一句话大概有点打动他,他说他回去一定好好思考一下。也就是说在我看来,解决两岸问题,如果要让台*湾某种程度可以接受分治不分*裂的关系,也许就是一种必要的制度创造。这个是制度的安排,这个制度的安排必须先让北京安心,认为中国并未分*裂,也要让台*湾在整个中国发展里头保持着一个比较有回旋空间、具有自我能动性的地位,这就是我们这些年一起在发展的统合论讲*法,统合论与一国两制的主张绝对不是冲突的,而且可以作为一国两制的可能诠释。这个统合论的背景,严格来说它来自于一种文化关怀,对此,我就简单把它界定为这是我具体的儒学实践。我必须以统合论的架构,一方面安北京的心,一方面寻找台*湾在未来两岸里所可能扮演的地位,一个既在内、又在外的地位。通过这样的安排,我也能够保护住在台*湾的一些前辈们筚路蓝缕所创造出来的,不管是在文化上,在社会上,还是在政治各种实践上面所创造出来的一些值得保存的东西。在我看来,如果作为一位现代儒者,在这样的历史时空背景下,如何可以没有这样的承担呢? 以上简单跟各位介绍了这些年我自己界定作为一个儒者,我如何在现实的时空里所进行的一种儒学实践,也许这个介绍跟今天的主题是比较远的,但是我愿把我个人的一些经历贡献给各位,供大家做参考。谢谢大家! 【讨论环节】李清良:谢教授的发言让我们非常敬佩!他所说的这些也是我们大陆儒学正在做,并且要进一步加强的一个工作。也就是说,我们不仅要搞学术研究,同时也要从事坚持儒学理念和关怀的实践。下面我们就进入讨论环节,首先请大陆这边的学者提问。 陈 明:我想向大宁表示致敬!同时我也要向林月惠和郑宗义,还有李明辉致敬!宗义在占中运动中他是劝学生的。台北那个活动登记的人是李明辉,这一切我要表示敬佩和感动——要可能我一定是跟你们站在一起的。但是,我又想由此引出一个问题,这种实践和你的心性的儒学论述之间,它的互动性如何?我觉得是存在缺环的。而它的理论说明,实际正是我们在努力做的工作。以国家国族建构为问题意识的想象和讨论儒家理论话语形式以及实践方式的工作,与此是直接贯通的。我觉得昨天和上午的理论辩论,越说心越远,而一旦进入实践领域,马上心有戚戚,十分温暖! 刚才大宁和昭瑛他们说的东西,昭瑛的我是完全同意的,所以我不说她。大宁这里,我觉得他说的一切,正好说明这个问题。康有为把握的近代问题——台*湾问题是甲午战争留下来的,而甲午战争则是近代最重要的影响深远的事件。台*湾问题所彰显的国家国族建构问题的复杂之处是它还加入了现代性的元素,就是民*主的问题。台*湾民*主是市民社会发育的结果,但也确实与族群政治勾连在一起。如果在大陆,这会出现什么情况?所以,新的问题意识、新的思考框架实际会有助于我们深化对许多问题的思考。新疆、西*藏问题,左派认为民族问题归根结底是阶级问题,但富有的热*比*娅和失业的暴徒都是分离分子;自由派一些人认为民*主可以化解民*族*矛*盾,还有一些人更认为只要程序正当哪里都可以独立。这显然都是不可接受的,最后的结果必然是像南斯拉夫或巴勒斯坦一样。我是很敬重大宁的,但是,在他把我们带入台*湾问题的时候,我觉得从大陆看,问题更复杂,更需要新思路。新思路在哪里?儒家必须去承担,去探索,谢谢! 干春松:我先给陈昭瑛老师的文章提一个想法,我觉得陈老师的这篇文章里面涉及到一个特别大的问题,在大陆也比较多的讨论,就是儒学与马的关系的问题。 李明辉:马是指马英九吗? 干春松:我看到你引的徐复观先生的那个话,事实上大陆党校里面开始了传统文化教育这样的一个布局,这个布局是给党校干部上国学课。因为我知道你所说的马(马英九)跟我们所谈的马(MKS主义)不太一样,但是你是否觉得在对党员干部开展儒学,或者传统文化的教育,算是要让中国文化生根的一种可能。从去年开始有一个动向,就是我自己也被聘为中央党校的博导,我也在中央党校开荀子的课,开一些儒学的课,也在那里带一些博士生。我自己也把它看作是一个变化,这个变化就是它寻求一种可能。这个其实还是刚才那个问题,一个问题是你把现有的政治存在全否定掉,还有一种可能是在现有的政治存在的基础上进行一些改造,或者说各种各样的变化。我的问题还是说,这样的路是否是徐复观先生所说的那个道路,让中华文化生根是要寻求一种另外的土壤,还是在现有的政治构架里面是有可能来达成这样的一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是关于谢老师的,谢老师说他的做法是不是远。其实我们今年在北京,我们经常讨论一个问题,陈来老师给政治局上课的那个问题,我们事实上也是在做。 李明辉:我还上了两次电视节目骂阿扁。 干春松:我的意思是说,我们更多的参与可能是在乡村,比如重建乡村秩序,跟你相比,是离政治比较远的方面。我依然认为这的确是一个改造现有的秩序,你当然可以设立一个更好的秩序。 李明辉:虽然谢大宁讲的那些事情我都知道,但是今天听了之后,我的心情还是非常沉痛。对陈明我特别有一个期待:当我们在台*湾奋斗的时候,不要扯我们的后腿,不要让我们“两面作战”。 陈昭瑛:他也想讲相同的话。 李明辉:还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们。昨天你们说,你们跟蒋庆不一样,但是当我批评蒋庆时,你们全都跳出来维护他,别人当然会把你们看成是一伙的,你们自己要澄清。这个问题我不想再多谈了,我们谈得太多了。 我对昭瑛的三个论点都有保留。第一个是关于环保的问题。你提到大陆今日的表现,你认为徐先生一定会表示赞许。但问题是:今天大陆各地的雾霾怎么还那么严重? 第二点,你说台*湾的代议制有问题,但台*湾的代议制就是被暴民所冲垮,然后他们又反过来说代议制不行。代议制可以有一些直接民*主的机制来补充,例如你讲的审议民*主,但是你不能取消代议制,取掉之后就变成暴民政治,就像法国大革命之后的恐怖统治,或把苏格拉底判死刑的雅典民*主。你又提到大陆的民*主恳谈会是审议民*主的一个实现。最关键的地方是你提到,执政党的介入太深,未来应尝试退到幕后或者担任观察员角色。但问题是:执政党能不介入吗?即使执政党不介入,让大家畅所欲言,可是地方干部不采纳大家的建议,你又能奈他何!这种困境大陆的朋友应该比我更清楚,所以我说昭瑛是一厢情愿。 第三是关于民族主义的问题。你有一个说法,我一直不同意。当你说港台新儒家对政治哲学没什么贡献时,你好像把张君劢忘掉了。 陈昭瑛:不是没有贡献,我是说相对于心性儒学,成果较少。 李明辉:张君劢一辈子就在研究政治哲学,如果你把张君劢放进来,政治哲学的比重就很大。你可以说徐先生对政治哲学讲得多一点,但是没有张君劢讲得那么多。牟先生也有“外王三书”。唐先生也批评西方民*主,当然没有张君劢那么深入。张君劢还是制宪者,这点你不要忘掉。 最后讲到民族主义,我觉得你对民族主义也是一知半解。在29岁离开台*湾前,我的看法跟你非常接近,所以你还停留在我29岁时的认识水平。但是我在欧洲住了几年之后,对民族主义的看法完全改变了。你认为民族主义也有优点,譬如被压迫者可以藉民族主义抵抗殖民*主义。可是你忽略了一件事:二战以后,一些非洲国家的统治者就是靠民族主义争取独立。可是独立以后,他们就利用民族主义来压迫自己的人民,压迫的程度,较诸当年的殖民者,毫不逊色。以前我认为有好的民族主义与坏的民族主义之分,我现在则认为:民族主义没有好坏之分,即使原来是好的民族主义,也会自动走向坏的民族主义,这其间并没有明确的界限。希特勒的纳粹党就是个例子。希特勒刚崛起时,是受到德国人民的普遍欢迎的。因为当时德国受到凡尔赛和约的严厉限制,失业严重,民不聊生。希特勒为德国人民出了一口怨气。所以,纳粹德国并吞同文同种的奥地利时,连大文豪托马斯·曼都支持。可是民族主义不会自动踩剎车,结果如何,不必我多说了。 林月惠:我想对干春松老师提到“党员干部学儒学”这个问题,以台*湾经验来做补充。早期蒋介石到台*湾之后,鉴于大陆失败的经验,对菁英党员或政治干部,都定期聚集到“革命实践研究院”进行儒家教育。而徐复观先生、牟宗三先生他们都曾受邀去那里讲王阳明,讲儒家经典。依照蒋介石的想法,是将儒家的教育与党国的教育结合在一起,让儒家来改造这些党员或干部,或者多多少少让儒家对他们产生影响力。这原先是基于政治现实的考虑,但发展到最后,这套策略可以说是失败的。推行之初,可能是儒化国民党,对抗共产党。但解严之后,政治风向一旦转变时,那些曾经在革命实践研究院受教而坚持反*共立场的党员或干部,面对大陆的儒学热,他们以往的政治立场丕变,摇身一变,来到中国大陆,成为儒家文化的“贩卖者”、“买办”。这些人曾是国民党员,也是学者,都是国民党培养出来的。所以就国民党的经验来说,用儒家文化来培养党员或干部,当政治利益与儒家文化冲突时,在结构上就会产生变化,最后有两面性:一个是投机型,一个是贩卖型。当然,还是有些党员或干部将儒家文化内化,但是不多。因此,就党国教育与儒家文化的结合而言,国民党在台*湾的经验是失败的,这是就政治层面来看的。但就国民党不反对儒家文化,并将它落实在教育而言,它是成功的。在某种意义上,我是台*湾提倡中华文化复兴运动的受惠者。 虽然由党国推动中华文化复兴运动,而官方色彩较浓的孔孟学会也曾很活跃,但我们对它自然就保持一段距离,若即若离。但对当代新儒学的思潮,我们是自动自发学习的,我们是有感动的。这几年来,我们在台*湾编写高中的中华文化基本教材,大宁、明辉老师、我,以及好多学者与高中老师,我们花了很多时间编写一套理想的教科书,并做了三年的实验计划。从每次到台*湾的北、中、南、东部去参与种子教师的培训,乃至投入各地高中老师的研习营,我都发现来自基层的老师对儒家经典的热情与力量,很令人感动振奋,这是来自民间的儒学,绵绵不绝。因此,回到儒家文化的生根,“教育”是最根本的,“民间的力量”还是最重要的。目前,台*湾的文化认同与政治认同问题非常纠结,甚至连男女朋友要交往之前,双方的政治立场都要先摸清楚,这是非常可怕的。所以,我们在台*湾为儒家或中华文化奋斗是很辛苦的。当然,你们很辛苦,我们也很辛苦。因此,我们不要让外人认为两岸新儒家在互相扯后腿。昨天陈赟老师讲到“儒学的共同体”,我深有同感。不管它是以一个实体形式,还是以各种不同形式来呈现,都在在证明:儒家文化是人类宝贵的精神传统与文化资产。让我们在有限而艰难的处境下,继续往前走,彼此互相勉励。谢谢! 丁 纪:对不起,又来抢夺话语权了。我说几点: 第一点,刚刚听了昭瑛老师和谢教授的发言,感触很深。昨天干春松教授说陈明有些悲壮,我从谢教授的发言里感受到一种真正的悲壮,两种悲壮不可同日而语。我向谢教授以及您所代表的那一种努力表示敬意。我并不是说陈明不悲壮,而是说,他身上有另外一些东西,把他的悲壮感随时给抵消了。 第二点,此次会议的焦点是所谓“大陆新儒家”,我说它成色复杂。现在看被称作“港台新儒家”的这些学者,他们的成色同样复杂,第六单元的内容是一个明证。所以,如果一定要给他们戴上“港台新儒家”这顶帽子的话,那就要充分估计到其中光谱或色系的多样性。 我估计下面不会再有发言机会,我把其他方面感受也说一点。 有一个关于儒者身份的问题。我听谢教授是很坦然地以儒者的身份自居的,然后说,全部的儒家实践就是基于一个儒者的身份去承担的。他的发言提纲里最后还有一句话:“我也只是寻求某种无愧这一身儒服、无愧于这一点初心的生命实践。”这句话也令我震动。我把这句话好好推敲了一下,这个“儒服”的说法让我挺惊讶,但是我非常乐意看到。今天会中,为什么干春松教授提出“谁是当代儒者”这个问题,它会形成一个争议的焦点呢?而且各位或举余敦康先生、或举劳思光先生作例子呢?我觉得这里有一个问题。比如说,“若圣与仁,则吾岂敢”,圣与仁,是我们不敢自居的;但是如果说“女为君子儒”,君子儒,这是不能够承担的吗?所以,为什么会觉得坦承下来一个儒者的身份,是要这么审慎或为难的事情?我们如果去问一个道士,“谁是道士”,道士会说,“我是道士”,他会略有为难吗?去问和尚,“谁是和尚”,和尚会说,“我是和尚”,他会略有为难吗?然后,去问儒者,“谁是儒者”,我们就踯躅迟疑起来,甚至一生以儒家学问为业的人也不肯坦然应承。这其实不是自谦,这是用自谦的名义在逃避一些东西。所以,关于这个问题,我觉得要重新审量一下。“女为君子儒”,“为”不是“是”,是“成为”。“谁是儒者”这个问题要这样问:“谁愿意去成为一个儒者”?在现在,还有这种人吗?谁?这就是我想说的。 高小强(四川大学哲学系教授):我听了刚刚两位教授的报告,尤其是谢大宁教授的报告,我必须说一下,我应该向谢大宁教授、李明辉教授,以及陈昭瑛教授和林月惠教授,他们所做的努力,表示我最大的敬意。我相信最后这场报告,安排可能不是有意的,但是确实把它安排到最后,它给了我们一个很大的可能性,就是双方彼此,无论是大陆,还是港台,这种心与心的距离会拉得最大的近,这恰好是我们一开始想努力来达成的。而一开始的话,坦率地讲,像第一天的那次报告要挑起双方的那种冲突,如果是情绪冲突,我说我肯定是拒绝的;如果是义理、道理方面的讨论,以及大家对未来的那种可能的展望,这个我愿意,哪怕是争得面红耳赤。但是情绪的东西,我觉得应该是要最大限度地避免的。 而在这一点我想要补充一点,关于干春松教授提到的他到我们川大来讲学,我对他提出的问题是有背景的。因为当时干春松教授就自己说,他做的这一些事情在所谓的儒家内部,如果有一个的话,是没有被认同为儒者的,是你自己这样说的。所以当时我就要问你,你自己怎么看,你自己认为你究竟是不是,这才是最重要的。关于儒者的态度,我同意丁老师全部的关于儒者的定性,那就是担当。是与不是,那就是担当,如果不是,或者说让别人认为你是,或者不是,那就是不敢担当,就是孔子对冉有说的“今汝画”。所以说,儒者它不仅仅是一个光荣的称号,而是一个担当。包括我刚刚听到谢大宁教授的演讲,和台*湾学者的所作所为就是担当。 当然,我对港台的学人我也要提出我自己的一个期望,我们尽最大可能地来体谅你们,体会你们,理解你们,反过来我们也希望你们能尽最大可能地来体谅和理解我们,毕竟我们之间曾经几乎隔绝了,比如昨天都强调1949年到今天那样一个长时段。你们或许经历了比如近代到1949年,然后你们在台*湾,这期间,无论两岸三地都发生了一个天翻地覆的变化。那么就我们现实所面临的统合问题,我个人以为,包括谢大宁教授提出的那种方案,实际上我们是可以在我们的传统中去寻求一个资源的,包括当年周武王推*翻了商纣王的时候,实际上是没有下车就分封了,比如包括尧舜的后代,以及大禹的后代,以及商王的后代,让他们保持他们的封地。 最后一句话,我希望双方真能互相理解,互相体谅,而且共同携手为儒家的、为中国的、为中华民族的未来,做出我们的努力和奋斗! 唐文明:两位的报告都特别好,谢老师的报告完全在我的经验之外,我最想讲的是陈老师的报告。因为开始拿着我就看了,我跟陈明说陈老师的报告写得太好了,每个方面都高度认同。我从香港过来在机场买了一本书是熊玠主编的《习时代》,里面关于儒学的相关议题,包括政治议题,和陈老师的报告非常重合。它是英文版的,现在香港有了中文版的,包括民族主义、审议民*主,就是女性主义没讲。熊玠是一位台*湾籍的纽约大学的教授,也是马英九的硕士导师,除了他之外,剩下的学者都是大陆的,包括我们清华的同事谈火生教授。 我想问一下陈老师两个问题,因为跟我的关系很相关,民族主义我就不具体讲。在SHZY和儒家文化结合的过程中,在我的思考中间面临一个非常大的挑战,在什么地方呢?因为SHZY是要从平等的角度来讲,那这个平等更多是政治上的这样一个平等。儒家文化过去有精英化的东西,有平等的一面,但是有很多对生活高品位的一个理解。我举一个更具体的例子,比如说我们去看1949年以后到1978年之前中国的艺术,有时候非常厉害,M所谓大众的科学的民*主的艺术,延安文艺座谈会上讲话的那样的思路下来,有很多非常好的艺术作品。但是如果我们看在这一段时间内,对中国传统艺术的看法有非常大的变化,比如说山水画不行,一定是花鸟画,变成一个非常平民化的这样一个东西。过去那些特别精致的、特别高雅的艺术,在这样一个SHZY的思潮之下就会有很大的张力。 陈昭瑛:比如像木刻画。 唐文明:对,就是这个问题。也就是说,SHZY的平等理想跟儒家文化那种高贵的品味,无论是艺术品味,还是生活的那种,直接会有非常大的冲突,您怎么看?这是第一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关于女性主义您提到王敏川,我非常同意您的看法,他不仅是尊重女性的普遍人格,而且是特殊个性。在后面论述中我有个疑惑,因为的确是很早,女性主义到了大概第几代才发展出这个模式,不光尊重女性的普遍人格,而且尊重女性的特殊,这个特殊有两个含义,一个特殊是性别的特殊,女性跟男性的差别,这是特殊;另外一个含义是个体差异,我作为一个女性,可能我跟一般的女性都不一样,我可能这方面发达一些,那方面不发达一些,所以说这两个层次是不一样的。当您认为男性、女性各自特性看起来是性别差别,最后到了自主性的时候,我觉得更多的是个体差异。而且在这个层次,女性主义还会说您用道德自主性,还是有点男性主义的话语,因为昨天我们也讨论了,女性主义强调的可能不是理性的问题,而是情感更重要,可能会有这样的讨论。 陈昭瑛:女人自己决定。 唐文明:对,自己决定是个体决定。假如是个体决定的话,我觉得可能还是回到了过去自由主义的思路,就是女性主义所有的成就最后突然又全部崩溃了。我在考虑这个问题,我就讲到这里。 曾 亦:陈昭瑛的发言提纲里提到了王敏川,那我就这个话题来谈谈我的看法。我觉得,陈昭瑛跟唐文明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都偏左翼,故对女性主义有过多的同情。确实如此,历史上中国的左派与女性主义有某种天然的同盟关系,包括20世纪20年代后期国民党制订的婚姻条款,背后实际也是共产党推动的,更无论共产党自己制订的《婚姻法》,简直就是一部妇女保护大全。所以,昭瑛发言中充满女性主义语语,我是可以理解的。 陈昭瑛:王敏川是左派,很左。 曾 亦:怪不得呢!我对于昭瑛老师发言有一点非常不能同意,因为你希望女子要充分发扬自己个性,男子也是这样。但男女双方要生活在一起,必须相互包容,相互克制,这里面显然包含对约束自己个性的要求,如此才能使家庭得以维系。现代家庭为什么容易破裂?就是因为个性太张扬,不懂得约束小我而成全大我。我们再回头看看儒家主张的传统家庭,“夫为妻纲”就是要约束妻子,当然男子也要受到约束,但主要不是受妻子的约束,而是在君臣关系中进行自我约束,这就是“君为臣纲”。我觉得,作为一个群体,它在保护个体的同时,也要求个体为群体作出牺牲。所以,我不能同意昭瑛的观点。 另外,我谈谈对谢大宁老师发言的感想。你在课纲“战场”上的努力,非常让人钦佩。但我觉得,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兴于斯,亡亦于斯。当年国民党是成也教育,败也教育。1912年,还是蔡元培做教育总长的时候,为了彻底消除君主政治的观念基础,也是在教育上做手脚,即要求中小学教育必须与共和国体相适应。基于这种意识形态的考虑,民初政府反对儿童读经,并最终废除了经学科。1928年以后,夺取全国政权的国民党更是推行党化教育,用“三民*主义”统一中国。可以说,李*登*辉、陈水*扁他们在教育大纲上动手脚,不过效国民党之故智而已。这种教育的意识形态化,如果站在文明的高度,我是很有保留态度的。因为在古代教育中,个人的成长和文明的传承,似乎是更为根本的,现在却赤裸裸地变成了某种政治意志的传声筒。 谢大宁:因为我的主题发言是比较感触式的、比较感性一点的说法,所以没什么要补充的。谢谢各位对我的溢美,我只是觉得尽我自己一点努力吧。当然,我也了解两岸的差距,大陆儒者要承担这些,所可能遭逢到的艰难,对这些难题我们当然都可以理解。我刚刚本来不想讲的,不过因为有人提到这一点,就稍微说说吧!坦白说即使是在台*湾,在号称民*主进步的那一个党执政之下,我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的手机、我家的电话都曾经被长期监听,我也曾经被台*湾的国防部长告到法院里头去。而在我被告了之后,我那个时候工作地在台*湾嘉义,我学校所属地警*察分局的副分局长不定时地就到我办公室来。我问他来干什么,他说没事,只是来找我聊一聊。我当然清楚他想做什么,我就跟他说,你的来意我们心照不宣,你要有空过来逛一逛,随便,可是对不起,我没空跟你聊,你要坐就坐吧。各位想想,这算不算一种恐吓,这是我自己曾经遭逢的处境,只是说我的确还不至于就发生什么失踪事件之类的状况吧,这是我自己的一些体验。所以说我们一旦涉足这个领域,大概都必须有一点牺牲,这也许就是宿命吧。 陈昭瑛:我首先回答干春松的问题,对共产党员进行儒学教育是必要的,如果我们承认民族性高于党性,每个党员首先是中国人,然后才是共产党员,那么中国文化就是国民的基本素养。不过关于党和儒学的关系,刚刚林月惠提醒的台*湾经验,值得留意。另一方面,儒家学者也应好好认识MKS主义。我们常为儒家受误解喊冤,台*湾社会普遍反*共,我在台*湾也常想为MKS主义喊冤。我认为MKS主义与儒家是天然的盟友,两者都是本能的左派。我希望MKS主义的精彩处也能为儒家学者欣赏。 再来回答曾亦关于个性与社会性的关系。我觉得个性是社会性的一部分,社会性是个性的一部分。王敏川所说女子的个性是指女子与男子相较之下的差异,非指各个女子的个性,他的基本看法在于反对男性自以为是的规范女子的所谓天职。作为20世纪20年代的男性,他完全超越男性本位,真的令人赞叹。 再来是唐文明的问题,先谢谢唐文明的鼓励。我觉得可以把儒家文化分为庶民的和精英的,两者之间可以连结。我认为儒家和MKS主义都不排除在均富后是可以追求品味的。就MKS主义比较平民化方面来看,很接近孟子思想。孟子讲究“与民同乐”,他的音乐品味没有孔子那么高,孔子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是一位知音高手,孟子论乐的重点在于超越阶级的艺术共赏与文化共享。荀子则侧重音乐的社会作用、移风易俗的影响力,对孔子的乐教继承较多,许多看法接近新马的音乐社会学,如阿多诺的思想。其他在美学、文学理论方面,儒家与MKS主义特别是西方MKS主义的相通之处还有许多,我就不再多说。至于某些女性主义认为道德自主性是男性主义的概念,我不同意,道德自主性这么好的东西怎么可以让男性独占!站在女性的立场,我也认为儒家这么精彩的中国文化宝藏,不可以由男人独享,作为女性我一定要来参加,我绝不放弃对儒学复兴大业的参与权! 明辉兄的问题非常好,我会再思考,可能很多论述没有展开,不够周延。关于环境的问题我觉得也可以跟大宁兄所提的认同问题有关系。我先谈认同问题,台*湾各种民调一直问年轻人你是谁,这个问法本身就是有意要导向一种排他性的台*湾人认同。我也看过其他民调,问40岁以下的年轻人愿不愿意去中国大陆读书,愿不愿意去中国大陆工作,愿不愿意在中国大陆结婚定居,超过半数愿意。我认为我愿意做什么,想做什么,或正在做什么,是比我是谁更重要的问题。所以,我觉得未来大陆官方应有一些作为,来慢慢改善台*湾年轻人对中国大陆的印象。 环保问题是中国做得不够但很想努力去做的方面。中国的环保部在2014年通过的所谓史上最严格的《环保法》的修订,确实有一些作为。当然还可以做得更好。我们只能督促大陆做得更好,没有别的选择。《经济学人》说:“如果中国做不到,没有人能做得到”。我认为一个绿色的中国,一个不需要创建绿党的中国,会对台*湾年轻人具有吸引力。而在这个体制之下,儒家应该积极参与中国公民社会的崛起和发展,这远比倡议立为国教更重要。 关于统一的问题,儒学对统一可以有什么贡献?我觉得统一的问题很复杂,在我以前发表的台*湾研究的论文中,我写过一段话,就是说“异化一旦形成,统一就不是单纯的复归原状,而是对异化的克服。”现在统一就是对异化的克服。在统一问题上,我认为需要结合儒家的思想,也就是天下归仁、近悦远来的政治思想。中国共产党如果真心想提倡儒学、实现儒家的理想,就把它实现在对两*岸*关*系的处理上,以及环境保护、男女平权这些理想的维护上。大陆的女性网友70%对大陆的男女平等的状况不满意,而台*湾最近在联合国公布的男女平等指数上全世界排名第二,第一名是荷兰。所以我觉得增加大陆的吸引力是最重要的事。 大陆的吸引力可以在哪些地方表现?大陆可以做一些台*湾公民社会做不到的事,比如台*湾公民社会反核而无法废核,大陆就把它做了。大陆可以在西部无人地区广设太阳能板,彻底以绿能取代核能,做得比欧美国家更好,并彻底解决各地的环境问题,交出漂亮的环保成绩单,让全世界刮目相看。当中国共产党成为全世界最大绿党时,我不相信台*湾年轻人不心动。 李清良:谢谢两位老师!这一场讨论确实让我们的对话更进一步,也把双方的心拉得更近了。我们不仅有气魄承担,有义理承担,而且还在付诸实践,正是通过实践,我们可以有更多相互共享的经验,也可以有更多的同情和了解。我们整个的会讲到此就结束了,谢谢各位老师的发言和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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