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蒹葭苍苍 第五节 洒满阳光的新都工地 三月阳春,一队人马出了栎阳,向西而来。 大地已经解冻,杨柳桑榆也已经冒出了鲜嫩的绿芽。官道上人车马川流不息,绝大部分都是向西去的。络绎不绝的牛车拉着粮食、草料、工具,后边尾随着身背各色包袱和各种工具的农夫。他们看见身后骑士簇拥的官人,竟是纷纷驻足,兴奋议论,“哟,公主!知道么?”“那个,穿白衣的是大良造!”“大婚典见的,记得呢!”“国君!那个是国君!”一时间,官道上骚动起来,“公主万岁!”的喊声竟是响彻原野。 莹玉红着脸笑道:“我看还是下道吧,人太多,不好走呢。” 卫鞅道:“君上,下道也好,否则民伕太慢。” “好,我等从河岸走。”秦孝公说完,马缰一提,便冲上了官道旁的草地。一队人马便拐上了渭水北岸的盐硷草滩。 正是冰雪溶化春水浩荡的季节,渭水河道宽阔异常,泛蓝的波涛中隐隐可见晶莹洁白的浮冰。往年,渭水的开运时节是三月中浮冰完全消失的时候。眼下正是二月未完,河面上已经有了木排和货船。那些张着巨大白帆的货船,显然都是山东六国的商船。它们满帆劲划,悠悠西上,将黑帆木排一只又一只的抛在后面。黑帆大木排几乎无一例外的是秦人的货排,木排上堆满小山一样的白色石料,一队队纤夫在河边喊着粗犷的号子逆流而上。 “君上,石料是从蓝田采集,从灞水进入渭水西上的。”卫鞅指着河中木排,向秦孝公介绍。 “春日开工,会不会妨碍春耕?”秦孝公问。 “不会。新都工地是三丁抽一,日工一钱,庶民都很踊跃,还要自带粮草呢。” 秦孝公大笑,“哪不成大禹治水了?不行,粮草还是要国府出。” 卫鞅笑道:“我变通了一下,自带粮草者如数抵去赋税,如此可免来回运输周折,老百姓都很高兴。各县吏员只管督导做工,粮草一点儿没费心。” “好啊,秦人还是富了,春荒时节尚有余粮,谈何容易!” 莹玉笑问,“大良造啊,离新都还有多远呵?” 虽然是官称,莹玉却说得亲昵玩笑一般。卫鞅不禁笑道:“若放马驰骋,一个时辰可到。缓行踏勘,两个多时辰吧。” “河里只见石料,木材从哪儿来啊?”莹玉又问。 “木材比石料好解决。陇西、陈仓、大散岭,都在渭水两岸,顺流放排,快捷便当。如若不够,还有南山林海呢。” “大良造呵,”秦孝公似乎想起了什么,“我们的工师行么?城防、宫殿、街市,要摆布好谈何容易?秦国没有建过大都城啊。” 卫鞅笑了,“君上,如今我们的工师却是不愁了。其一,六国援助,尤其魏国最热心。” “哎,日出西山不成?魏国如何援助秦国?”莹玉惊讶得合不拢嘴。 孝公大笑,“真傻!哪是黄鼠拜鸡,想摸清我们新都的底细,能要么?” “其二,六国大商人争相包揽,还有找景监重金贿赂于我的。” “噢?他们没有条件?”莹玉似乎也明白了许多。 “自然有。新都给他一条街。” 秦孝公轻蔑笑道:“商之为奸,竟至于此啊。” “其三,墨家派相里勤下山,愿率一百名弟子做大工师,帮我建造秦都。” 秦孝公恍然大悟,“啊,墨子大师,好!原来大良造的宝押在此处!” 莹玉顽皮的一笑,“吔,一说到墨家,大哥准高兴!”秦孝公和卫鞅不禁同声大笑。 谈笑间遥遥可见一道高塬横在右手,西来的渭水河道拐了一个大弯,好象骤然被折断一般。卫鞅手中马鞭遥指高塬,“君上,当地庶民将这座山塬叫北阪。跃上北阪,可鸟瞰新都地貌。”秦孝公笑道:“自当一看。” 卫鞅一挥手,马队便驰上高塬。众人立马遥望,顿感胸襟开阔 高塬之上,仍然是平坦的土地伸向遥远的北方。渭水平原从北阪开始,形成第一道土塬,而后逐次向北方推进,一道塬高过一道塬,直到变成莽莽苍苍的高山密林,变成北地郡和上郡的山地高原。第一道跃起的北阪,在渭水北岸形成了一个向南面张开的巨大的弧形,渭水自西而来,在北阪脚下骤然折向东北,沿着北阪东流六十余里,又沿着北阪东塬折向东南,再骤然东折,一涌而入大河!雄峻的北阪好象一个巨人张开了双臂,将渭水揽进了怀抱。北阪塬根至渭水河道,是宽约三四十里的广阔谷地。秦国的新都就要建在这片东西六十余里、南北三四十里的谷地的中央地带。 秦孝公一看就明白,这片夹在北阪与渭水之间的广阔谷地,实在是关中平原的一块腹心险地。纵有强敌可以攻破东面的函谷关、武关或西面的大散关,进入关中腹心,这块依山面水纵深宽阔的谷地,也完全可以展开兵力凭险据守,至少可以从容不迫的向北阪撤退,进入北边的山塬地带再行周旋。而在目前,魏国还占据着函谷关天险和华山要塞,关中东面已无险可守的情势下,这块北阪谷地更显得尤其重要。相比于栎阳的孤城一片四面平川,北阪之地简直就是四面要塞的金城汤池! 卫鞅笑道,“阴阳家说,北阪乃兴秦圣地呢。” “噢?何以见得?”秦孝公大是兴致。 “君上请看,这巍巍北阪,乃天赐王座。这滔滔渭水,乃龙行于前。被山带河,南面而坐,正成王天下之大气象也。五德说以为,秦为水德,水性阴平,正应以法治国而大出于天下。渭水逶迤于王城,正应彰显水德之兆。佳水于前,北阪于后,正是聚合王气之形胜要地。” 秦孝公微笑,“大良造也精通阴阳五行说?真*相信么?” 卫鞅低声笑道:“民心即天心。庶民信之,君上难道不信么?” 秦孝公恍然大笑,“好!与民同心。秦国当兴,如何不信?” 莹玉兴奋的问,“新都有名字么?” “还没有呢。正要请君上定名。”卫鞅肃然拱手。 秦孝公笑道:“大良造定吧,其中许多讲究,我是不明白呢。” 卫鞅马鞭对着河谷遥遥一圈,“君上,你看这块平川座北面南,处处向阳,一片大明大亮,就叫它咸阳如何?” 莹玉便先拍掌笑道:“咸阳,咸阳,都是太阳!好,大哥,这名字好!” “还有甚讲究么?”秦孝公笑问。 “水德阴平,须得大阳之象补之,方可阴阳中和,气象久远。” 秦孝公点头大笑,“好!让我秦国尽撒阳光,一片辉煌——就叫咸阳了!” 马队骑士顿时欢呼起来:“咸阳!咸阳!一片辉煌——!” 从北阪进入工地的下坡路上,遥遥可见数十里方圆的平原上到处都是劳作的人群。北阪塬根处,各县民伕正在各自的居住区域挖土窑,熙熙攘攘,喧闹不断。北阪黄土厚实疏松,窑洞很容易挖,且又直立不倒。入住其中,非但冬暖夏凉,而且可以节省大量的帐篷,又不占施工场地,对于建筑都城这样的长期工程,简直是天赐便利。平原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则主要是划分工区、堆放石料、木料和砖瓦。渭水岸边的河谷之中,是数十座烧制砖瓦石灰的火窑,浓烟滚滚,连绵十余里如狼烟烽火,分外壮观。莹玉看得大是惊讶兴奋,笑问:“呀,千军万马,战场一般,谁来统率?” 卫鞅笑答:“栎阳令王轼总领,墨家相里勤总工,长史景监总监了。” “五年能完工么?”秦孝公问。 “谋划六年,若无意外,不会延期。” “魏国大梁的王宫建了几年?” “五年,还得三五年吧。” 秦孝公不禁大笑,“要和魏国同时迁都,魏罂得气歪了嘴呢。” 正当午时,在工地中心——未来的咸阳大殿地基处,由栎阳令王轼主持,秦孝公祭拜天地,亲自挖开了第一块草地,将雍城宗庙的一抔黄土埋进了咸阳宫的基石下,祷告列祖列宗保佑秦国强盛。如同春耕大典一样,奠基大礼一完成,四野欢呼,整个工地轰轰然破土动工。 秦都咸阳的建造,就在这个风和日丽的春天开始了。 秦孝公卫鞅一行却没有在这片令人留恋的土地上停留,奠基大礼一毕,就马不停蹄的赶往陈仓。他们更加关注的是陈仓峡谷里的新军训练。 / f3 x' m) @* g+ J' Y) N |
第十章 蒹葭苍苍 第六节 大峡谷里的神秘新军 车英受命训练新军已经整整一年了。 经过裁汰整编,秦国的新军只保留三万铁甲骑兵和两万重甲步卒。就其总数而言,只有秦国原来兵力的一半。按照周礼,秦国在周平王初封诸侯时就是“千乘之国”的大诸侯,也就是说,其拥有的战车数量以千为单位计算,最多不许超过五千辆兵车。车战的全盛时期,恰逢春秋争霸的烽烟时代,秦穆公称霸时,秦国最多曾拥有兵车五千余辆,总兵力将近二十万,曾经威振中原。 在殷商和西周时期,兵车的配置为:车上甲士三人——车左、车右各一为主战甲士,御者一人驾驭战车,皆由贵族出身的壮士担任;车下步卒十人,称为“一什”,由平民与奴隶出身的军兵组成。那时侯,车战甲士是军中骑士的最高等级,训练极为严格,非但要精通长戈大矛的搏击,而且要对短兵与射箭有很高技艺。除此而外,骑术、驾驭技能,经受剧烈颠簸而能挺立作战的体能技能,三人配合的默契等等,无一不是车战成败的关键。 到了春秋时期,由于长期战争,兵车甲士大是短缺。同时,兵员的来源也有了很大变化,兵车配置就形成了车上甲士减少,而车下步卒增多的普遍局面。秦国兵车与当时的山东诸侯在配置上大体相当,车上甲士减少为两人——一人主战,一人驾车;车下步卒扩大为二十到七十二人不等,编为五人一“伍”、五伍一“两”的战斗小单元;车下步卒由车上甲士指挥,车上甲士称为“两司马”。 按照如此规模配置,秦国在车战全盛时期的兵力大体是十余万人。这种车战机动性很差,非常容易分出胜负。两军各下战书之后,便约定在相对平坦的山塬摆开大规模的方阵,一个冲锋,厮杀几个时辰,便得胜负分明。所以春秋争霸的大战,从来没有过相持对峙的长期战争。天下闻名的晋楚城濮大战,主战场也才纠缠了一天时间。一战之后,失败的一方要重新打造千万辆兵车,并重新训练数以千万计的车战甲士,可真是谈何容易!这是春秋时期“一战称霸”的根本原因。 一辆经得起高速驰骋、剧烈冲撞、崎岖泥泞、酷寒暴暑而不瘫痪的战车,需要上好的桑木做车体,硬度极高的木材做车轮,弹性硬度均为上乘的木材做战车大轴;要用韧厚的兽皮或牛皮包裹车轮,要用上好的铜铁皮包裹车辕车厢,要用矛头一般粗壮的铜柱铁柱做轴头;要购买、训练至少两匹能够配合奔驰的良马,更不说大型战车还要四马驾拉;要打造不同于寻常鞍辔的特殊马具,要打造战车专用的长戈和远程硬弓,要训练高超的驭手和车上甲士……凡此种种,使战车成为很难制造的古典重兵器。在春秋农耕时代,大约十户农人积两年的财力,方才能制造、供给一辆合格的战阵兵车。 到了春秋晚期与战国初期,战争更加频繁,战车的打造根本跟不上战争的消耗与需要。于是,大战频仍的中原诸侯率先变成了兵车与步兵分离、步兵可独*立作战的“车步混同”兵制。晋平公时的大将魏舒对“车步混同”起到了开山作用。他率军疾行在狭窄山道时,恰遇戎狄骑兵的突然攻击,车战无法展开,便“毁车以为行”,将车上甲士和车下步卒紧急混编,每辆战车的二十五人组成一个步兵小方队,方队相连组成小方阵,据山步战,击退了戎狄袭击。从此便有了闻名天下的“魏氏步阵”。后来,魏国的名将吴起又将车上甲士训练为骑士,与步卒配合作战,便有了专门的骑兵。大耗财力人力,颇似威猛而战力脆弱的笨重兵车,便逐渐退出了中原大国的战争舞台。 秦国与中原诸侯,本来就有很大的“国情”差异。在进入中原成为诸侯之前,秦人部族在戎狄游牧部族间经年厮杀,本来就没有战车,只有清一色的马上骑士。正因为老秦人举族骑兵,当年才能驰驱千里,奔袭进犯镐京的戎狄匈奴骑兵,一举挽救了濒临灭亡的周王室。那时侯,中原诸侯的战车面对狂飙飓风般的西域骑兵,跑又跑不过,打又没法打,如同一堆任人冲击宰割的板肉,竟是没有一个诸侯国赶来勤王! 但是,秦人兵制却发生了一个“文明”的倒退!成为中原大诸侯之后,秦人决意成为王化之邦,便抛弃了被中原人讥讽为“野战”的骑兵,开始按照《周礼》的规制“整肃”军制,取缔遣散骑兵,耐心细致的打造兵车,变成了中规中矩的“千乘之国”。到了战国初期,中原战车已经基本淘汰,可秦国还保留着大部分残破兵车。既无力裁汰更新,又面临魏国名将吴起准备灭秦的强大压力。秦国迫不得已大举征兵,一时兵力膨胀到将近三十万,几乎是男丁皆兵。然而这老战车、青铜骑兵和未经严格训练的新步兵相互混杂的三十万大军,竟然被吴起率领五万精兵一举击溃!若非装备虽差但却骑术精良的五万老秦骑兵,秦国真要遭受灭顶之灾了。秦献公痛定思痛,将虚冗之兵全部归田,又回复到了十余万兵力的老规模。 秦孝公少年征战,自然熟知秦国*军力军制的弊端。但是要彻底改变旧军制,训练出一支精锐新军,对于一个温饱尚在挣扎之中的穷困诸侯国来说,无异于一个诱人的黄粱美梦。如今,力行变法,梦想成真,秦国开始训练自己的新军了,岂能不成为秦国朝野关注的大事? 过了郿县,渭水河道渐渐变窄变深,两岸青山已经遥遥对望。放马奔驰半个时辰,便过了老虢国。老虢国的背后有一片三五十里的山地,那是当年西周孝王封给秦人的第一片土地,不列入诸侯,只称为“附庸”,让秦部族居住在这里为王室养马。悠悠岁月,五六百年过去,这里的老虢国早已经变成了秦国本土,那片古老的“附庸”山地,也已经成了寻常的乡野。而在这片化入寻常的乡野西边,又是嵯峨险峻的陈仓河谷,那里有一片小小的庄园,永远烙在他的心头……极目望去,秦孝公不禁感慨万端。 “君上,陈仓峡谷就在前面了。”卫鞅马鞭一指,高声提醒。 秦孝公恍然抬头,但见数里之外两座高山耸立,一条小河如银线般隐隐穿出两山中间。山色苍黄泛绿,春风浩荡呼啸,一片荒僻无人的景象,不禁问道:“山后便是营地么?” “正是。” “好地方!有山有水便有草,走!” 马队急风暴雨般向大峡谷卷去。 车英觉得自己的担子太重了,颇有受命于危难之际的沉重压力。 在车英看来,按照秦国执掌兵权的传统,统率新军的应该是嬴虔。可嬴虔自从受到劓刑后封堵府门,不与任何人来往,更不参与国事,连国君的几次探访都被他拒之门外,还能为国效力么?当大良造奏请国君任命他为新军统领时,车英深深的激动了。 四百多年前,子车氏一族本是戎狄部族中与秦人结好通婚的大骆族,后来归入秦嬴部族,到秦穆公时已经成为功勋卓著的老秦部族。可是,由于子车氏三位著名的将领奄息、仲行、鍼虎被秦穆公“强令”殉葬,子车氏部族被深深刺伤,便脱离秦国远遁西域。历经一百余年,车英所在的仲行一部又辗转回到了秦国故土。这时候,子车氏功勋贵族的地位已经不复存在了。他们隐名埋姓,开始了与秦国无数庶民一样的农耕军旅生涯。不期上天有眼,让车英在栎阳国府前巧遇国君,子车氏又鱼跃而起,在西陲狄道大血战后全族迁回关中,恢复了老秦部族的荣誉与活力。车英虽然是子车氏一族的后起之秀,但诚实的说,军功尚少,当初做嬴虔的前军副将和后来做卫鞅的卫尉,除了他的军旅才华、忠诚品行与奇计功劳,自然还有着朝野君臣对子车氏的怀念与歉疚在起作用。如果说,那是一种带有报应色彩的晋升,那么让他统率新军训练,则是实实在在的重任寄托。秦国再也不是靠世袭功劳过日子的时候了,没有才能,没有自己的功劳,就没有任何家族的荣耀与个人的光芒。在这种大争之世,车英能够拥有如此重要的功业机遇,如何能不激动感奋? 车英完全摆脱了老旧车战的路子,凭着他的兵家天赋与军旅磨练,开始了一丝不苟的新军立制与严酷的实战训练。 第一件事,车英在景监协助下,三个月内就完成了遴选将士、裁汰旧军的繁重任务。卫鞅向他们交代的策略是“裁旧编新,双管齐下”,以求最快的完成新旧交替,防止战事突然爆发。车英带着十名军吏,马不停蹄的跑遍了秦国所有的军营,一个个的挑选出两万余名官兵,又妥善接受了所有可用的军器辎重。其余的七万余名秦国老军,则全部交给景监的班子去安置。如此安排,竟在极短的三个月时间内,使一支新军胚胎初步形成,完成了从旧军的蜕变。这是山东六国根本无法想象的。 第二件事,从各县青壮中一举招募了两万多新兵。因为军功激励,应征者踊跃而来,大大超出。面对从军人潮,车英报卫鞅批准,定了两条军法:一,只招家有三丁以上者入伍,独生子、二子者纵然本领过人,也不招收。二,以魏国“武卒”的标准严格考选。 当时天下最著名的步兵,就是吴起时代训练出来的“魏武卒”。标准是身穿三层铠甲,头戴铁盔,腰佩阔身短剑,身背二十石强弩并带箭五十支,肩扛长矛一支,背三天干粮,日行一百里后尚能保持战力!单以甲胄与随身携带物事的重量论,大约就有五六十斤,更兼甲胄兵器皆是累赘长大之物,在全身挂满的情况下要健步如飞的日行百里,还要随时有剩余体力迎战,谈何容易!对于未经训练的壮丁,这是根本不可能办到的。车英的变通办法是:只考校体力与意志,凡能按以上要求披挂,日行一百里者就合格,不要求保持战力。如此一来,纵然秦国乃久负盛名的尚武之邦,也堪堪只选了两万名合格者。 第三件事,更新装备。战国时代的新军,主要标志是精铁的应用程度。铁骑、铁甲、铁兵器,都要上好的精铁打造,才能对铜兵保持绝对优势。当时天下铁山主要在韩国,所以韩国虽小,却有“劲韩”之名。秦国铁材匮乏,按照原来的十余万兵力计,秦国尚不可能建立一支“铁军”。然则兵力精简为五万,加上变法以来从山东各国流入秦国的铁材,却也可以勉力应付。卫鞅下令,除了农具,所有能够搜集到的铁器铁材一律上缴官署,全数交给车英的辎重营。一时间,秦国民间三户用一把菜刀,富裕人家仅有的牛车上的铁轮毂和宗庙的铁香炉,以及旧军遗留的少量铁兵器,都一起进了陈仓峡谷的兵器场。车英派一名得力副将,专司监造兵器、甲胄、马具。一年之间,峡谷中烟火彻夜不熄,皮囊鼓风恍若沉雷,叮当锤锻几乎淹没了刁斗之声。 这些事就绪后,车英才开始了真正的组军训练。 开端一把火,车英首先在军中遴选了一批年轻将领。依秦国*军制爵位,伍长什长通常是最低级的“公士”爵位,“两长”(五伍一两,二十五人)通常为第二级“造士”爵位,百夫长一般是第三*级“簪袅”爵位,这些都不能算军中将领。称“将”者,最低为千夫长,爵位通常是第四级“不更”,或是第五级“大夫”。 车战淘汰后,骑兵和步兵中的千人队乃战场厮杀的基本单元。千夫长就是军中最基层最中坚的将领层,他们通常都必须是四十岁以下的壮年或杰出青年。在千夫长这个将领阶层,没有“老将”之说。战国*军制,千夫长便可以有大书姓氏的将旗号令,而千夫长以下的百夫长则不能有标名战旗。一国*军队战力的强弱,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千夫长层的战术素质与胆略气质。因为即或是小型战场,千夫长也是冲锋陷阵的最直接指挥者。后来的《尉缭子兵法》云“千人被刃,擒敌杀将。万人被刃,纵横天下”,说的也正是千人队作为基本单元的直接战斗作用。 车英起自行伍,也做过战车兵中等同于千夫长的“百车将”,自然深知千夫长的重要,所以他的遴选重点便是千夫长人选。三万骑兵需要三十名千夫长,两万步兵需要二十名千夫长,全部新军便是五十名千夫长。按照数字,秦军中原来的千夫长有一百多名。但由于战事频仍,来不及及时吐纳裁汰,所以大部分千夫长都已经成了四十岁以上的“老将”,许多还是没有爵位且永远不能再晋升的奴隶出身的“老将”。开始从旧军遴选官兵时,车英便反复筛选,只留下了二十多个身经百战的青年千夫长,还差一半有余要从新军中选拔。 车英的办法是,打破身份,唯才是举。秦国新法虽然已经消除了军中的身份天堑,军兵之间不再有贵族甲士和永远只能做行伍老卒的“隶兵”之分。但来自贵族、平民、新自由民三种家族的将士之间的偏见隔阂,毕竟不是短时期能消除的。车英要做的打破身份,就是打破这种偏见,尤其要消除贵族平民官兵对新自由民子弟的蔑视。要做到这一点,仅仅靠说辞不行,最扎实的办法就是比试本领,唯才是举。 千夫长的职位不需要精通兵书战册,甚至不识字也无妨,他所需要的最重要素质,是出色的组织指挥小型实战的本领和出类拔萃的个人厮杀功夫。车英命军吏在隐秘地带用泥土做了一个一亩地大的“河西山川”,再用山石封闭。之后便将在个人拼杀中过关的二百名壮士,带到缩小了的“河西山川”前,逐一的让每个人单独走进“河西山川”,在全军十六名大将面前完成两项军考——辨认山川方向,立即说出最有利的攻防地形。这一考校,一次便淘汰了一百五十多人,只留下了四十余人。一个二十多岁、精干瘦削的年轻人引起了车英的注意——他不但一口气说清了方向和攻防地形,而且全部说准了地名!地名本来不要求说出的,因为新军中绝大部分将士还没到过河西地带。 “你,报上名字。” “禀报将军,我叫山甲!”青年昂首挺胸,高声回答。 “何方人氏?” “商於大山!” “你如此年轻,到过河西?” “禀报将军,我五岁跟随爷爷采药谋生,到过秦国每一座大山,每一条河流!” “何时从军?” “左庶长变法开始那年!我十五岁!” 车英惊讶,变法开始以来可是严禁招收少年入伍的呀!这时,一个军吏走到车英面前附耳低语了几句,车英不禁大笑,“啊,你是栎阳南市那个徙木少年!” “禀报将军,正是!” “你,为何叫了如此一个名字?”车英颇感兴致的微笑。 “禀报将军,我爷爷是药农,给我取名穿山甲,从军时说不雅,改的!” “穿山甲?那你一定有山中本领了?” “禀报将军,我在山林中永不迷路,三天不吃,爬山可追野兔,攀高能抓野鸟!” “力气呢?” 山甲脸微微一红,高声道:“禀报将军,只能活擒野狼,老虎可能不行!” “剑术厮杀呢?” “禀报将军,军中比武只得了第六,不好!” 车英高兴的大笑起来,“噢,几万人得了第六,还不好啊?” 在确定千夫长时,二十三岁的山甲便成为新军中最年轻的千夫长。山甲是居无定所、无田无产的“药隶”子弟,又那样年轻,按照军中传统,做个百夫长就算非常破格了。车英大胆起用山甲为步卒千夫长,一举打破了对新自由民兵士的歧视偏见。新兵们奔走相告,群情振奋,人人都看到了立功受爵的希望。 千夫长选拔结束,车英在中军大帐举行了第一次聚将会议。全军千夫长以上六十余名将领济济一堂,分外整肃。 车英肃然道:“诸位将军,新军训练即将开始,我要正告诸位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职爵暂分。秦国新法,无立战功者不得授爵。新军将领中,有二十六位千夫长乃白身之将,没有任何爵位。还有新近晋升的骑步三军主将共八人没有加爵,仍是原来的低爵。本将军自受命统率新军以来,也是原来的第八级‘公乘’爵,没有加爵。为维护新法,本将军决意在新军实行职爵暂时分离,没有战事,没有斩首立功之前,不向国府报请寻常之功。无爵低爵之将领,一律待到斩首立功之时以功定爵!诸位以为如何?” 帐中将领竟是异口同声,“有功受爵,我等心服!” “好!”车英霍然站起,“距明年开春,我军只有八个月时间。八个月里,新军要训练成一支所向无敌的精锐之师!新军面对的第一个敌人,就是魏国的河西守军。秦国新军的每一名官兵,都要成为能够战胜名震天下的魏国武卒的锐士!不收复河西之地,是秦国的耻辱,是新军的耻辱!诸位将军务必激励将士,精诚互助,奋发练兵,枕戈待旦,雪我国耻!” 全帐激昂齐吼:“奋发练兵!枕戈待旦!雪我国耻!” 倏忽之间,大峡谷中已经是冰雪消融流水淙淙满山泛绿春意盎然了。经过酷暑严冬一天也没有中止的严酷训练,这支新军已经成了一支名副其实的铁军。骑兵是清一色的铁甲长剑,非但马具马蹄,连马头上也披挂上了铁皮面具。步兵则分成了三个兵群:五千强弩手,清一色的二十石以上的强弓硬弩;五千长矛手,清一色的铁杆长矛,外加一支精铁短剑;一万主战步兵,人手一口重达八斤的厚背宽刃大刀,一张硬木包裹铁皮的三尺盾牌。兵士铠甲也全部换过,骑士为双层铁甲,红缨头盔。步兵为三层铁甲,铁枪无缨头盔。全军分为左中右三军,骑步混编,能够各自为战。左军骑兵八千,步兵五千;右军骑兵八千,步兵五千;中军骑兵一万四千,步兵一万。另有一万名由战车兵改制的辎重兵,专门护送粮草物资。 今天是新军大演的日子,五万将士将在这隐秘广阔的大峡谷演练一场惊心动魄的攻防战。全副戎装的车英刚刚走上中央将台,一骑飞马台前,“报——!国君、大良造、公主驾到!被山甲将军挡在营门之外!” 车英霍然起立,“三军主将随我出迎!” 峡谷寨口,正是步兵千夫长山甲总哨。当秦孝公一行驰马来到时,山甲当道高呼:“来者何人?军营重地,不得驰马!” 前行护卫骑将高喝:“国君驾到!打开寨门!” “军营大演,不得擅入!容末将通报主将定夺!” 护卫骑将怒喝:“岂有此理?打开寨门,迎国君入营!” 山甲气昂昂道:“三军法度,唯将令是从。末将不知有国君!” 护卫骑士尽皆变色,怒目相向。秦孝公却是笑了,“少安毋躁,整肃待命。”便与卫鞅莹玉下马,在营门三丈之外等待。 片刻之间,峡谷寨门内烟尘大起,车英率领三军主将和三辆接驾兵车隆隆驰来。车英在营门飞身下马,深深一躬,“臣车英参见君上!恕臣甲胄在身,不能全礼。”秦孝公大步上前扶住车英,端详感慨,“车英啊,一年不见,黑瘦若此,胡须也留起来了啊!”车英高声道:“臣谢过君上!参见大良造!参见公主!”卫鞅笑道:“车英啊,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哪。君上要看的可不是门面呵。”车英肃然拱手,“请君上与大良造、公主登车入营!” 秦孝公三人分别登上兵车,车英此间匆匆向左军主将叮咛几句便飞身上马,率领众将夹护在三辆兵车两旁隆隆驶入军营。来到空荡荡的中军大帐,秦孝公颇为惊讶,车英赳赳禀报:“禀报君上,今日大演,军吏全部出动。君上请稍事歇息,军务容臣大演结束再行禀报!”秦孝公对卫鞅笑道:“如此好事,我等呆在这儿做甚?”卫鞅道:“车英将军,先请君上视察大演吧。” “遵命!请君上、大良造换马!” “哎哎,车英将军,我也要看看呢。”莹玉急得胀红了脸。 车英看看秦孝公,秦孝公却望着远处微笑,卫鞅点点头,“让公主去吧。” 军吏牵来三匹战马,秦孝公手搭马鞍,轻捷熟练的翻身上马。卫鞅却看看莹玉没有动,似乎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扶她一把。莹玉却向卫鞅嫣然一笑,左手一掳红色长裙,右手一搭马鞍,一团火焰般便飞到了马背上。卫鞅一点头,利落上马。马队便向大峡谷深处的校场飞去。 新军校场非常特殊,就面积而言,它几乎就是整个宽阔深邃的大峡谷,远远超出任何一个都城或寻常军营的操演场地。就地形而言,它有河流,有沟坎,有山包,甚至还有烂泥塘,远远不象寻常校场那样平坦。峡谷中的小河将校场中分为二,将台坐落在东面高高的山坡上。五万新军已经在广阔的峡谷里集结成方阵等待。秦孝公和卫鞅、莹玉并车英等将领登上将台后,被眼前威武雄壮的军容顿时激动了! 遥遥鸟瞰,全部大军列成左中右三个大阵,每大阵均有步骑两个方阵。六个方阵有序分列,骑士与战马全数带着黑色的甲胄面具,步兵的盾牌短刀和强弩长矛仿佛一道冰冷的铁壁森森闪光。旌旗飘摇,剑光闪烁,五万大军静如山岳,清一色的黑森森的面孔,竟是没有一点儿声息。久经战阵的秦孝公与颇通兵法的卫鞅一看就明白,仅仅凭纹丝不动的屹立于山风之中这一点,就决然不是寻常军队能做到的! 车英高声宣布:“三军将士们,国君、大良造、公主视察新军来了!全军将士卸下面甲,致礼欢呼——!” 话音落点,峡谷中响起整齐清脆的铿锵振音,骑士步卒全部揭开铁皮面甲,骤然显出大片明亮的面孔,随之而起的是排山倒海般的欢呼,“国君万岁!”“大良造万岁!”“公主万岁——!” 秦孝公与卫鞅肃穆的向场中山呼海啸般的方阵招手。莹玉也兴奋激动起来,挥动红色长袖,频频向将士们致意。卫鞅低声对车英道:“先大演吧,完毕后请君上训示。”车英点头,待欢呼声平息,高声发令,“三军主将归制!大演开始——!” 将台上的将军们轰然齐应:“遵命!”转身上马,飞驰下山,各自归入左中右三军大旗下。车英向秦孝公拱手高声道:“君上,臣要归制大演,请恕臣不能奉陪。”孝公一点头,车英上马间却又回头,“大良造,请注意中军步兵黑白战旗。”便飞马而去。 最高山头的三名司旗军吏,各执一面大旗肃然站立,眼见车英回归中军主将的大纛旗下,中间司旗军吏立时高高举起黑色红带的大旗猛然甩下,山头的三十面牛皮大鼓以行进节奏“咚——咚——咚——”整齐响起。闻鼓而进,鸣金而退,这是冷兵器军队的基本法度。但听大鼓雷鸣,左右两军主将的大旗一摆,两个方阵立即向南北方向疾驰,骑兵走河东,步兵走河西,盏茶之间便消失在大峡谷中。留在原地的中军旗帜翻动,交叉飞驰,片刻之间便散开阵形,布成了一个两翼骑兵中央步兵的大阵。 高台上,秦孝公问:“大良造以为,将如何演练?” “大约是左右两军夹攻中军吧。”卫鞅微笑。 “新军真是了不得也。是不是?”莹玉兴奋插话。 卫鞅淡淡一笑,“别急,得看完再说。” 孝公慨然一叹,“是呵,战场上最能识别真假,谁也骗不了谁。” 山头上大旗飞扬,三十面大鼓震天动地的轰鸣起来——这是正式进攻的第一通战鼓。莆闻鼓声,便见南北两面的峡谷中尘土大起,旗帜翻飞,两军骑兵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向峡谷中央冲锋而来!排成方阵的步兵在山根突然出现,从侧翼迂回进攻。南北两军的步兵骑兵各攻两个方向,中军即是四面受攻,且左右两军的总兵力在三万之众,而中军只有两万,显然处于劣势。此时但见中军大旗招展,两翼骑兵狂风暴雨般压向距离较远的两军步兵方阵,中军自己的步兵方阵则急速变换,瞬间变成了一个大大的圆阵,外围是三千名强弩弓箭手,内阵是纵深六层的甲士。 中军的步兵阵形就在将台山下的旷野,台上看得分外清楚。左右两军的骑兵是一万六千,中军的步兵是一万八千。按照战国步骑作战的传统,骑兵可冲击、战胜三倍于自己的步兵,若兵力相差无几,铁甲骑兵战胜无疑。秦孝公本是骑兵将领,不禁为中军步兵大为担心,对卫鞅急切道:“能支撑半个时辰足矣!”卫鞅激动拊掌,“车英这个难题选得好!君上快看!” 但见中军外围的强弩疾箭如雨,四面原野上的铁甲骑士纷纷“中箭落马”。但不容强弩手装上第二轮长箭,铁甲战马便四面呼啸着卷入步兵阵地!顷刻之间,但见强弩弓箭手立即变成了右刀左盾、以“伍”为战的攻防单元。纵深步兵则一刀一矛两人一组,与骑兵展开了激烈搏杀。车英作为中军主将,并没有率领骑兵冲锋,而是坐镇步兵阵地的中央,亲自指挥步战。左右两军骑兵的目标是突破中央,力擒中军主将结束战事。战国*军法通例,“三军大战,若大将死,从吏五百人以上不能死敌者,斩!大将左右近卒在阵中者,皆斩!其余士卒有军功者,夺一级。无军功者,戍三年……”。也就是说,主将战死或被俘,全军重罚受辱:凡领兵五百名以上的军官全部斩首,主将周围的护卫军兵全部斩首,即或部分将士立功,也要受降一级的惩罚!可见大将危难就是全军危难,大将死伤或被俘,自然也是最大的战败。惟其如此,车英作为中军主将坐镇步兵对抗骑兵的最危险的中央阵地,对中军步兵可谓最严酷的考验! “车英有胆略,大大激励士气。”秦孝公赞叹。 “亲阵探索步骑之战,颇有头脑。”卫鞅点头。 “快看!步兵不行了——”莹玉锐声叫喊。 此时只见步兵大阵已经被骑兵撕开了五六道缺口,几次猛冲中军主将的土台方阵!车英的将台四周是一个千人队布成的圆阵,千夫长的将旗是黑色白带,中间大书一个“山”字。面对汹涌的铁甲骑士,那面“山”字大旗象黑色的闪电,在各个缺口来回翻飞。一个瘦削的黑色身影不断的愤怒吼叫,“长矛刺人!短刀砍马!”“缺口两改五!快!”在他的奔跑指挥补救下,一个个缺口重新合拢。 但就在这时,一队骑兵突破外围纵深,卷起巨大的尘暴席卷而来,眼看就要一举突破中央将台!当此之时,只见“山”字大旗在尘暴烟雾中骤然迎风一抖,一声狼嗥般的长吼响彻山谷。随着狼嗥之声,将台千人队象暴风一般,卷集到骑队正面约半里宽的沟壑地带。一阵闪亮,每个步卒手中都骤然出现一支怪异的木棰!步卒们丢掉盾牌,右手木棰,左手大刀,吼叫着扑向马队之中,将马队三三两两的分割围困,杀在一起!仔细看去,这木棰长约三尺,细身大头,专门砸向带着铁甲面具的马头!步卒们欺身马前,左刀隔挡骑士长剑的同时,右手木棰便对准正好发力的马头猛然一击!马头面甲对于寻常刀剑,确实有良好的防御功效。但对这猛力砸来的大头木棰,却极是忌惮。但闻“嘭嗵!”之声,一旦砸中马头铁甲,战马无不嘶鸣倒退。纵有神骏战马堪堪躲过,另一面的大头木棰又纵跃跟进,立即从另一方向猛烈打来!这种奇异的兵器,奇异的打法,令骑兵防不胜防,反复躲闪,马上骑士的砍杀战力自然大大减弱。前仆后继的大头木棰与铁甲骑士反复纠缠两个时辰,左右两军的骑兵竟是不能击溃兵力相当的步兵大阵。 秦孝公三人看得激动不已,却听得山头大锣轰鸣,大演收兵。 车英一身泥汗飞马将台,片刻间三军集结。清点战场的军吏飞马来报:“禀报将军:左右两军与中军伤亡相当!中军阵地未被攻破,左右两军未被击溃,胜负难定!” “请君上、大良造评点训示!”车英汗透铁甲,却依然赳赳雄风。 “将士劳累,我看下来再说吧,大良造以为如何?” 卫鞅拱手道:“评点可后,请君上训示三军,激励士气。” 秦孝公摇头微笑,“大良造乃国家上将军,理当训示将士。我到大帐再说不迟。” 车英转身面对峡谷大军,“请大良造,训示三军——!” 卫鞅不再推辞,高冠带剑走上土台,一领白色披风随风抖动,“新军将士们,秦国变法十余年了,你们是变法诞生的新军锐士。经年训练,将士同心,你们创造了异乎寻常的新战法,必将成为纵横天下、雪我国耻的精锐之师!中原战国亡秦之心不死,我们在夹缝中赢得的时日无多,一场大战迫在眉睫。新军将士,你们建功立业的机会,就要到了——!” 全场高呼:“雪我国耻!建功立业!万岁——!” 车英深深一躬,“君上、大良造,车英请求公主抚慰三军将士。” 秦孝公爽朗大笑,“大良造,你说呢?军中尽皆男子汉哪。” 卫鞅向莹玉微笑点头,“夫人,红颜一语,可抵千军哪。” 莹玉脸上泛起激动的红潮,向卫鞅投去热烈的一瞥,缓缓走上高台,红色的斗篷就象一团火焰在燃烧。车英令旗挥下:“公主抚慰三军——!”大军屏息,峡谷中一片寂静,唯闻战旗猎猎之声。 面对这遍野翻卷的猎猎战旗,面对这黑色山岳般的万千骑士,莹玉激动了。她蓦然想起跟随景监出使中山东六国对秦国的种种蔑视,不禁热泪盈眶,“新军将士们,你们都是秦国的勇士,都是秦国父老的好男儿。秦国民众的土地、房屋、牛羊,你们的妻子儿女,你们从变法中得到的自由之身和宝贵土地,都要靠你们手中的刀矛剑盾来保护。你们是秦国真正的长城,是护*法的铁军!你们要保住这个国家,保住你们的家园……你们的父母与妻子儿女想念你们,期盼你们杀敌立功,光耀门庭。你们的汗水、泪水、鲜血,将伴随你们的荣誉和爵位,永远铭刻在你们家族的牌坊之上!家人不能来看望你们,我要为你们唱一首秦地民谣,当作你们父母妻儿对你们立功报国的期盼之心。” 悠悠歌声如丝飘荡,那是每一个秦人都熟悉的美丽情歌,五万官兵的泪水顿时溢满了眼眶。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歌声落定,峡谷中刀剑齐举,骤然爆发出雷鸣般的吼声,“保卫家园!光耀门庭!”“为国效命!舍生忘死!”“公主万岁!” 卫鞅被莹玉深深感动了,不禁深情的看了她一眼,“夫人……” 骤然之间,莹玉肩膀一抖,大袖遮住了脸庞。 是夜,秦孝公与卫鞅在中军大帐听车英详细禀报了一年来的新军训练。孝公起自军旅,对新军战法和兵器改制逐一详加询问,竟是感慨不已。但他最感兴趣的还是两件兵器:一是对骑兵的阔身短剑改为窄身长剑,二就是那怪异威猛的大头硬木棰。 秦孝公本来是骑兵将领,又是秦军中的铁鹰剑士,自然知熟天下骑兵的用剑都是阔身短剑——剑身四寸宽二尺长,加上剑格护手,也就是二尺五六寸长短。如今秦军骑士的用剑变窄为不到三寸,长度却加长了八寸,连剑格在内竟是三尺有余。“我来试试。”孝公拿过一把骑士长剑掂了掂,竟是比自己的阔身长剑轻了许多!“好使么?”他笑了笑,似乎不太塌实。 “君上,帐外有木桩,可以试手。”车英看出孝公心思,立即提议。 “好,试试手。”孝公提着长剑走到中军大帐外,车英指着几根三四尺高的木桩道:“君上,这是我立的试剑桩,请君上一试。”孝公见那木桩高度与骑兵对步卒的高度相类,不禁赞叹车英的训练细致,便猜测这试剑桩肯定是为检验工师交来的剑器而立的。他站稳马步,长剑斜举过头,猛然向木桩挥下——只听“噗嚓!”一声大响,剑身陷入木桩半尺有余,却竟然没有劈开木桩!“噫!”的一声惊诧,秦孝公不禁疑惑沉默。他的佩剑也是长剑,只是宽了一寸,是阔身长剑。难道窄了一寸多,力道与锋利程度就如此大减?依他的剑术造诣,若使用自己的阔身长剑,一剑劈开这三尺木桩当不是难事。依照目下这剑的效果,骑士砍杀会有威力么? “君上,这窄身长剑是我琢磨出来的,轻便趁手,只是须得训练劈杀手法。臣是让一千骑兵先行训练,确有威力,才配置全军的。君上且看,当是这样——”车英拔剑做了一个大斜劈的动作,一剑挥下,另一根三尺木桩已经“咔嚓”一声迎刃开为两半!“噢!”秦孝公不禁惊讶的笑了。车英也是少年成名的铁鹰剑士,论剑术自与孝公相当,然则一剑轻挥,竟能将三尺木桩从中间一劈到底,可见这窄身长剑确实威力不小!轻而锋锐,对于骑兵自然是大大的好事,同等体力之下,可挥舞劈杀的次数可能大大增加,这在战场上的作用可就难以想象了。 经过三个骑兵千夫长的演练,秦孝公已经看出了劈杀诀窍。他再次挥剑,竟是凌空一剑将粗大的三尺木桩劈开挑起,犹自觉得力道未尽,不禁哈哈大笑,“好!改得好!也给我配一把!”场边的将领们不禁高声喝彩起来。孝公意犹未尽,兴致勃勃道:“大良造,试试,好用得很哪!” 卫鞅本是名门名士,对剑术自然也是颇有造诣,然却是独身搏击的路数,讲究灵动点刺,与马战剑术的注重劈杀有许多不同。他上前拿起一支窄身长剑,试试觉得颇为趁手,一剑劈下,却只是将三尺木桩堪堪劈开了一半,剑身夹在木桩中却是不能动弹了,不禁摇头笑道:“看来呀,不能斩首立功了。”惹得众人*大笑起来。 进得大帐,秦孝公振奋有加,又兴致勃勃的问到大头木棰的奥秘。 车英略有尴尬的笑了,“君上,这大头木棰,我也不知山甲何时搞的?他在山野与野兽多有搏斗,曾说过他将硬木削成的大头木棰随身隐藏,威力极大。没成想他的千人队竟然人人一支,我也惊讶,不知他什么时候赶造的?今日看来,却是威力不凡。方才,他还在帐外为私用兵器请罪呢。大良造,我让你注意的就是他,二十多岁,你应当认识他的。” “我?认识这个千夫长?”卫鞅惊讶。 “想想,栎阳南市,徙木立信。” “啊——?莫非他是哪个徙木少年?!” “对呀!没错!现下是新军最年轻的千夫长了。” 卫鞅感慨中来,“难得也难得,异数啊。一个药隶少年成了军中将领,那时侯谁敢想哪!” 孝公笑道:“大良造啊,你这变法可不知要多少人新生呢,感慨不完哪。” 突然,峡谷中马蹄声疾,车英习惯的霍然转身,正待发令,听得马蹄声已到帐外,卫士高声禀报:“大良造府长史景监到——!”三人不禁一惊。 景监匆匆走进一躬,“君上、大良造,斥候星夜急报,山东有变!” “噢?快讲。”秦孝公和卫鞅已经同时站起。 “一,楚国联络中原,图谋攻秦。二,三晋龌龊,魏国正在秘密准备吞灭赵国韩国。三,齐燕结盟,企图迫我秦国割地!” 秦孝公和卫鞅相互对视,半日沉默,突然,两人同声大笑起来。 |
第十一章 天算六国 第一节 神秘天象逼出了楚宣王的妙策6 Z- I2 I! A ?$ z$ y / l( f8 a x+ F3 n 楚宣王芈良夫烦闷极了,一日数次问侍臣,“江乙大夫回来没有啦?” 中大夫江乙到魏国齐国去了。他是楚宣王的秘使,已经派出去三个月了还没有回音,楚宣王如何不着急?六国逢泽会盟后,庄严的誓言与盟约都莫名其妙的瓦解了,非但合兵攻秦做了泥牛入海,连瓜分小国都无法兑现。按照芈良夫原先的盘算,灭秦之心除了齐国,那国都比楚国猴儿急。所以他回到郢都后竟是稳如泰山,既不整训兵马,也不积极联络,只是派出了三名亲信武士潜入武关探听秦国动静,准备坐收渔利。 芈良夫素来自负,觉得自己是历代楚王中最英明的一个,远远胜过先祖。他们打打杀杀的折腾了几百年,楚国还是楚国,中原还是中原,楚国连淮水都不能越过。只有他运筹帷幄,兵不血刃,就以天下第二强国的身份参与了六国会盟,而且将毫不费力的拿到几百里土地,将楚国一举推进到大河南北。这种功业谁堪比拟?楚庄王一鸣惊人,用十几万具尸体换回来的也不过是三年霸主、百里土地而已。祖父楚悼王殚精竭虑,任用吴起变法,牺牲朝局稳定换来强兵富国,也不过是个中原不敢来犯的格局,又能如何?芈良夫经常为先祖们的蠢笨感到滑稽可笑,觉得他们实在是错失了楚国许多好机会,不够大国王者的风范。芈良夫应对天下的策略是:不做老大,只做老二;不图虚名,唯求实利!谁做战国老大,谁就是众矢之的,谁就得付出十倍百倍的精力国力,去面对所有想算计你蚕食你削弱你吃掉你的天下诸侯,实在是坐在燎炉火盆上一般。如此傻事,楚国能做么?坐定老二,则可左右逢源。老大有的好处,老二必定不能少,老大有的风险,老二却丝毫没有,甚至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借天下众力挟制老大,得到比老大更多的好处! 天下纷争,鹿走无主。那些庸常的君王仅仅注目于肥鹿而无法顾及左右,他们如何能象芈良夫,看得如此深彻? 芈良夫很是为自己自豪了一阵子。他对大臣们说,他的大策是从老子那儿来的,“老子,老子你们知道么?我大楚国的圣人啦!你们都给我好好读《老子》,每人一百遍。读完了,才有议论国事的资格。知道啦?”从那儿以后,吟诵《老子》的悠扬声音便弥漫了宫廷内外,君臣议事,老子的典籍也频繁出现。“不尚贤,为无为”,“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颤颤兢兢,如履薄冰”,“治大国若烹小鲜”等等等等,便成了终日嗡嗡哼哼的朝堂乐章。 有一天,芈良夫和三名宫女狎玩儿,被一个老臣撞上,给他大诵了一段佶屈聱牙的东西来劝谏:“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做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芈良夫听得云山雾罩,“你?你念得什么东西?啁啾鸟语啦!”老臣愤然亢声,“我王啊,这是《老子》教诲,何能是啁啾鸟语?莫要污了圣人啊!”芈良夫竟是大为狼狈,从来没认真读过一遍《老子》的他,如何知道这是老子?不由恼羞成怒,大喝一声,“你读得不是地方啦!女人面前,读《老子》圣典,玷污圣人啦!” 从此,宫廷中吟诵《老子》的哼哼嗡嗡,便嘎然而止了。楚宣王肥大的身躯旁永远蜷伏着两个艳丽的侍女,谁敢玷污圣人呢? 倏忽十年,楚宣王越来越觉得窝囊。坐收渔利没得成,想吞几个虾米小国吧,却竟受到魏国齐国的威胁,只好不情愿的缩回了手脚。“天下老二”做得竟是没人理睬,连自己都觉得大是乏味。做国王二十多年了,《老子》大策竟是迟迟不得伸展。全部心志,原本都倾注在六国会盟所能捞到的实利和名位上,如今竟成了竹篮打水,颜面何存啦?虽然他还是那么豁达,心事却越来越重,本来就肥硕的身子,也就更加肥硕,如同楚国水田里的老水牛,整日呼哧呼哧的大喘息,分不清是热的还是累的。 几个月前的一天,芈良夫苦思无计,就压在打扇的侍女身上睡着了。朦胧之中,忽然心动,顿觉灵光一闪,一个奇妙的主意浮上心头。仔细琢磨,竟大是得意,愈发觉得这是天意,是振兴“天下老二”威风的一道奇策!不禁拍着侍女的细软腰身哈哈大笑,吩咐内侍立即将中大夫江乙宣来,竟秘商了整整一天。第二天,江乙就辚辚北上了。 江乙的秘密使命,是寻找两个天下闻名的星象家——甘德和石申。 甘德、石申是两个神秘的灵慧隐士,却与巫师占卜、阴阳五行、堪舆之术等神秘流派丝毫无染。他们是“究天人之际”的渊深学派,是上天隐藏在尘世的眼睛,也是人世体察天机的异能之士。在春秋战国,以“天”为直接对象的学派有两个,一个叫“占候家”,一个叫“星象家”。占候,就是以天地气象的变化预测人间祸福,云气、风势、日色、虹挂、雾象、电光、雷声、海潮、月晕、尘土、阴霾等等等等,都是占候家观测玄机的对象。星象家也叫占星家,就是以天上星辰的变化,预测人事国运的学问家。自夏商周三代开始,国王通常有两个固定的官身预测家,一个是卦卜的巫师,另一个就是占星的星象家。其余诸如阴阳家、堪舆家等,则都是一事一招,极少有朝臣资格。两者相比,卜卦较为流行易懂,尤其在周文王演绎八卦和孔夫子撰写爻辞之后,等闲士子也对卜卦有所了解,卦卜的结果对国人的心理威慑和影响力也就日渐减弱了。相反,星象家却始终保持着他们曲高和寡的神秘,等闲学问家是无法窥其奥秘的,国人庶民更是难知万一。 这种状态竟一直保持了四千余年。后来的魏晋时期,有个最著名的天才星象家叫管辂,他只活了四十八岁,官至少府丞。他少年时师从著名易家郭恩,先修《周易》,后修星象。观天之时,管辂常通夜不眠,往往有惊人的论断,连老师也不能理解。一年之后,老师郭恩反倒常常求教于管辂,慨然叹息,“闻君至论,忘我笃疾!竟何至此?”管辂洒脱笑答:“此非修习之功,乃吾之天分也。”四十岁时,其弟管辰请求随管辂学习星象之学。管辂正色答:“此道,非至精不能见其数,非至妙不能窥其道。皆由无才,不由无书也。孝经诗论,足为三公。无用知之也!” 正因为如此深奥,如此难以为常人所掌握,星象家的预测对天下始终保持着高远的威慑。它可以化成童谣,化成谶语,化成各种神秘预言,甚或化成席卷天下的风暴。整个古典时代,没有人敢于对星象预言的权威提出挑战。 这正是楚宣王要寻觅甘德、石申两个星象家的奥秘所在。他要知道天下的兴亡大势,要根据天机来决定自己的大策,不能再等待了!芈良夫想封这两个高人为“天大夫”,永远留在他身边,随时告诉他上天的奥秘,好让他顺天行事,大震国威。 从远古起,历代都有星象家辅佐王室。夏有昆吾,商有巫咸,周有史佚、苌弘。春秋四百年,星象家更多了一些。著名的有郑国的裨灶,鲁国的梓慎,晋国的史赵、史墨,唐国的子昧等。进入战国,声名赫赫者有齐国的甘德(人称甘公),魏国的石申,赵国的尹皋等。然最为天下折服的还是甘德、石申两位高人。芈良夫认为,战国如三晋魏赵韩者,如田氏齐国者,如西陲秦国者,皆莽勇蛮荒之辈,根本不配了解天机玄奥,活活糟践了出生于他们国家的星象家!惟有楚国燕国这样的资深老诸侯,才能知天命而畏之,顺天行事。芈良夫觉得,信天更有一样好处,当国君犯了国事过失而庶民难以原谅时,只要国君表示真诚悔悟,上天便仍然会还给你一个吉祥福音。这是最妙的所在!顺天行事,自己便永远都是英明的,犯了错失,上天也会帮你挽回的。芈良夫耳熟能详的故事发生在宋国。 宋景公时,有一年荧惑守心,宋景公大惊。司星大夫子韦提议:“可移祸于丞相。”宋景公摇头,“丞相乃肱股之臣,不行。”子韦又道:“可移祸于民。”宋景公更摇头,“君当爱民,何堪移祸?”子韦三提:“如此可移于年成,岁减即灾消。”宋景公急道:“年成减则民饥困,何有如此国君?”子韦肃然道:“天高听卑。国君有如此人道者三,荧惑当移动也。”宋景公半信半疑。谁知三个时辰后,荧惑果然离开心宿三度,竟出了宋国的“天界”! 上天如此与君为善,岂有不信之理? 正在楚宣王芈良夫心神不宁的时候,飞骑来报:江乙大夫已经到了郢都北门,两位高人同车来到!芈良夫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立即吩咐备车,亲自迎出北门,将两位高士恭恭敬敬的送到早已经准备好的隐秘大宅,并派了两百名武士严密保护。 从第二天开始,芈良夫破例的离开了侍女,独自住进太庙,斋戒沐浴三日,以示对上天的敬畏。三天出来,口中寡淡,腹中空虚,大嚼了一顿麋鹿肥鱼,方才气喘吁吁的下令赶往荆山观星台。 赶到荆山脚下,已经是夕阳残照了。虽是夏天,山风却颇有凉意。荆山葱茏,云雾缭绕,抬头看去,高高的孤峰仿佛就在天上一般。 六名壮士轮流,用粗大结实的长杆竹椅,抬着肥硕的楚宣王走上了山梯小道。甘德、石申两位高士均是清瘦矍铄,白发童颜,无论如何也不坐竹杆椅。中大夫江乙,自然便得陪着两位高士步行登山。他虽然也生得精瘦,晒得黝黑,似乎显得身轻体健。但不消一半,精瘦黝黑的江乙便气喘流汗腰酸腿软了。他原本没有爬过如此漫长的山路,此刻方才知道这登山竟大非易事!本想坐进竹竿椅,无奈自己只是一个中大夫,不敢在高人仙客步行时自己与国君一样的享受。只好走走歇歇,竟是大大的落在了后面。看那两位老人,却是逍遥自在,步履依旧从容。江乙身后的数十名内侍,抱着担着抬着各种御寒之物和祭祀用品,更是汗流浃背,气喘如牛,拉成了一个长达一二里的散乱队伍。走走歇歇,大约一个半时辰,长长的队伍终于磨到了孤峰观星台的垛口。 这座观星台坐落在荆山主峰的顶端,形状就象切下来的一块城墙,四四方方,周围有与城墙一样高的女墙,垛口上插满五色旗帜。观星台的北面是三间石头房子,足以抵挡任何山风暴雨。中央才是实际上的观星台,一座三丈六尺高的青石高台,暮色苍茫中就象插入苍穹的长剑。高台四周,是按照星辰分野的位置筑好的十二张石板香案。那时侯,星象家将每个诸侯国都与天上的星宿位置做了对应测定,何星之下何位置为何国,都有一个公认的分野。《周礼》所谓的“以星土辨九州之地,所封封域皆有分量,以观妖祥”,正是这种分野星占的具体说明。按照后来星象家的典籍,夏王朝时最初的星象分野只对应天下九州和江河湖泊,分别是: 角、亢、氐三星——兖州 房、心二星——豫州 尾、箕二星——幽州 牵牛、婺女——扬州 虚、危二星——青州 营室、东壁——并州 奎、娄、胃三星——徐州 昴、毕二星——冀州 东井、舆鬼二星——雍州 北斗——天下江河湖海 进入春秋战国,这种分野就显得粗疏不明,星象家们又做了重新的细致分野,主要有用二十八宿对应分野,用十二次对应分野两种方法,后一种主要针对大国分野,具体是: 荧惑——其下分野为楚、吴、越、宋 太白——其下分野为秦国、郑国 辰星——其下分野为燕国、赵国 房星——其下分野为魏国、韩国 玄枵——其下分野为齐国、鲁国 填星——其下分野为洛阳周王室 按照这种分野划分,观星台南面的楚国方位,也就是荧惑之下的那张石案,便做了祭天的主案。主案上有准备好的牺牲,三只洗刮得白亮还系着粗大红绫的牛羊猪头,昂昂立在大铜盘中,香束散发的缕缕烟气弥漫了小小城池。中央的实际观星台已经用黄幔围起,只有顶端传来的旗帜抖动之声,使人想到了它的神秘使命。 “二位高士辛苦了。”楚宣王喘息着走过来。 甘德、石申肃然一拱,略高一些的甘德道:“楚王,我二人要到星室调息元神,待到夜中子时观星,若有征兆,再与楚王计议。” 楚宣王虔诚拱手,“本王亦当诚心敬天,在东室沐浴净身,子时再行求教。” 时当六月初三的无月之夜,碧空如洗,星河灿烂。中夜时分谷风习习,凉得竟有些寒意。芈良夫虽然肥硕,却经不住夏日山寒,包了一件夹袍走出东室在观星台上徘徊。仰望满天星斗,只觉得乱纷纷闪烁不定,一点儿奥妙也琢磨不出。这时只听肃立在高台下的司礼大臣高宣:“子时已到,有请高士——!” 星室的厚帘掀起,甘德石申二人白发披散,身穿绣有星宿分野的黑色长袍走出,在南面祭坛前跪拜祷告:“昊天在上,有甘德、石申二位弟子祈求天帝,恳望昭示天机,以告诫国君自励奋发,拯救苍生于水火。”拜罢起身,肃然登上观星台。楚宣王连忙跪在二人跪过的祭案前,再度祷告一番,上天哪上天,芈良夫耗费资财诚心敬天,总该比宋景公那几句空话好吧,你该当有个吉兆吧。 观星台顶上,甘德、石申各自向深邃的苍穹肃穆一拜,闭目定神,便霍然开眼,向广袤无垠的星河缓缓扫过。灿烂的夜空出奇的静谧安详,晶莹闪烁,仿佛在嘲讽着人间的简单和愚蠢。大约一个时辰后,二人同时轻轻的“呵——”了一声,身子急速的从面南转向面西!他们灵异的耳朵,已经听见了遥远的河汉深处的隐隐“天音”,凭着与生俱来的天赋异禀,他们已经预感到今夜将有惊人的旷世奇观。 片刻之间,西部夜空一道强光横过天际,一颗巨大的彗星拖着长长的尾巴,由北向南横亘西部天空!它那强烈的光芒,横扫河汉的巨大气势,竟使星群河汉黯然失色。强光照耀之际,隐隐雷声竟是久久不散。 甘德、石申被深深震撼了,伫立在观星台上,竟是久久沉默。 寅时末刻,两位大师终于走下了观星台。司礼大臣和江乙大夫恭恭敬敬的将两位大师迎进国王专用的东室。楚宣王屏退左右侍从,将两位高士让到尊位坐定,诚惶诚恐的深深一躬,“敢问先生,上天如何垂象?” 石申:“今夜天象,非同寻常,天下将有山河巨变了。” 楚宣王眼睛骤然放光,一脸惊喜,“先生但讲无妨啦。” 甘德:“楚王敬天,不敢隐瞒。丑时有半,西部天际有彗星骤显,长可径天,苍色闪烁,其后隐隐有风雷之声,横亘天际一个时辰有余。山人观星数十年,其间隐寓的沧桑巨变,却实在难以尽述也。” 楚宣王对甘德石申可以说是高山仰至了,对他们的秉性也颇有耳闻——淡泊矜持,直言不讳,对灾难星变从来泰然处之。因何两人对今夜天象竟如此悚然动容?心头不禁大是忐忑,却又有些激动,“先生所言彗星,莫非就是帚星?此乃大灾之星,芈良夫略知一二,但不知何国将有大灾大难?楚国可否代上天灭之,以伸天地正道?” 石申的目光不经意的扫过芈良夫的肥脸,嘴角抽搐了一下,却又低眉敛目道:“楚王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寻常人以为,彗星为妖星之首,预示人间大灾大恶。然则天行有常,常中寓变,远非常人所能窥视。这彗星,在非常时期以非常色式出现,则有极为奥秘深远之意蕴,并非寻常的灾变。大恶大凶之时,彗星大显,乃除旧布新之兆。巫咸有言,彗星大出,主灭不义。当年周武王伐纣,彗星大显,正应此兆也。晏子有言,天现彗星,以除人间污秽也。彗星出于太平盛世者,昭示灾难。然彗星若大出于恶世,则大灾难中有新生,新政将大出于天下,人世将有沧海桑田之变也。” 芈良夫心中大动,吴起在楚国变法不正是新政么?不禁连连点头,“先生所言极是,烦请详加拆解。” 甘德却是一直在深思默想,此时悠然一叹,“今夜,径天彗星大显于西方太白之下,当主西方有明君强臣当国,新政已成根基。天下从此将有巨大无比的兵B动荡,而后扫灭四海灾难,人间归于一统盛世。” 楚宣王愕然,“太白之下”!哪不就是秦国么?匪夷所思!要说哪个国家他都相信,偏这秦国要成大器,他是无论如何不能相信。秦国,一个天下鄙视的西陲蛮夷,芈良夫连正眼看它一眼都不屑,竟能应上天正道而大出?一时间,他惶惑起来,怀疑两位星象家老眼昏花看错了星星,“敢问,先生,有否看,看错?真是,太白之下啦?” 甘德石申惊讶的睁开眼睛,相互对视有顷,竟不约而同的大笑起来。 楚宣王已经烦躁不安的站了起来,“我大楚国,尚被中原视为蛮夷。那秦国,分明比楚国还差老远啦!这上天倒玄妙得紧,本王,如何信得啦?” “上天授权,唯德是亲。”甘德淡漠微笑。 石申却是眉头微微皱起,“楚王尚有不知,荧惑暗淡不明,躁急促疾,长悬列宿之上。分野之国,当惕厉自省也。” “如何?”楚宣王又是一惊,“荧惑暗淡啦?列宿之上?那不快要荧惑守心了?上天哪上天,芈良夫敬你有加,你为何忒般无情啦!” 石申:“荧惑暗淡久矣,非今夜之象。若非楚王敬天,本不当讲。” “天机悠远,不可尽察。或我等未能尽窥堂奥,也未可知。言尽于此,愿王自图之。”甘德说着已经站起,一拱手,“我等告辞了。” 石申大笑起来,“然也然也,或未能尽窥堂奥也。告辞。” 楚宣王心乱如麻,挥手道:“江乙大夫,代本王送两位先生吧。赏赐千金。”待两人出得石门,芈良夫山一般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了烦躁劳累和失望的空洞,呼呼大喘着将自己摊在了冰凉的石板地上。 荆山观星台下来,楚宣王就象霜打了的秋菜一般,蔫得一句话也懒得说。江乙回来禀报说,甘德、石申两位高人已经走了,楚宣王才惊讶的推开了打扇的侍女,“如何便走啦?不是说好的做天大夫啦?”江乙苦笑道:“两位高人不屑做官,臣实在挽留不住。大王,得另谋良策才是呢。”“上天都给谋过啦,我能谋过天么?”楚宣王愁眉苦脸的挥挥手,“江乙啊,你说这上天也是没谱儿,如何秦国便要大出,本王如何信他啦?”江乙看着楚宣王,却是不说话。 “说呀,你信不信啦?” “大王,容臣下直言。”黑瘦短小的江乙在肥白硕大的楚宣王面前却是没有萎顿,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在黝黑的瘦脸上分外活跃,一拱手道:“臣以为,天象之说,素来是信则有之,不信则无。若天象对我有利,我可用之以振民心。若天象对我不利,我则可置之度外。儒家孔丘就从来不涉怪力乱神,只是尽人事而已。若大王这般笃信,岂非大大辜负了芈氏祖宗?” 楚宣王眯着眼睛,打量了江乙好大一会儿没说话。他本来也实在不想相信这两个糟老头儿透露的“天机”,但却总觉得老大沮丧。江乙这一番话倒真对他的胃口,但又觉得缺点儿什么,想想问道:“如你所言,先祖有非天举动啦?” “正是。”江乙显得深思熟虑,“先祖庄王,问鼎中原,向天命发难,反成一代霸业。往前说,武王伐纣,老姜尚踏碎太庙里的占卜龟甲,天做雷电风雨,老姜尚却对武王大喝,吊民伐罪,何须问此等腐朽之物?武王从之,大举发兵,一举灭商。往近说,郑庄公射天,反成春秋第一霸主。臣日前在齐国时听说,稷下学宫后起名士荀况在论战中大呼,‘天行有常,不为桀存,不为纣亡!’已经轰动齐国了。我王何须为区区彗星灭了志气?当谋良策,尽人事,以振兴楚国。” “啊哈哈哈哈哈哈!说得好啦!”楚宣王一阵大笑,竟是大为振作,“就是啦,要说变法,也是我大楚早啦。那时侯,秦国还在睡大觉啦!” “我王所言甚是。先祖悼王用吴起变法,威震中原,无敢犯楚。我王当重振雄风!” “好啦!”楚宣王推开两名打扇侍女,肥大的身躯摇晃着站了起来,仿佛在江乙的头顶俯视一般,“江乙,本王册封你为上卿啦。即刻回府准备,办理官印文书。晚上进宫啦,本王要委你重大国务,振兴大楚啦!” 江乙振奋了,激动的深深一躬,“臣纵肝脑涂地,亦当报效楚国!” 按照传统,楚国的上卿是令尹(丞相)的辅政助理大臣,职爵显赫。楚国目下没有令尹,由执圭景授代理主政。江乙若为上卿,自然必是主政大臣。多年来,江乙多在中原出使,熟悉中原战国的变法势头,一直想上书楚王在出国进行第二次变法,真正的振兴楚国。可惜,江乙一直淹没在为楚王一个又一个奇妙计策奔波的忙碌中,竟无暇认真的与楚王商讨一次国事。这次借楚王对天象惶惑之际,江乙坦率进言,尚未涉及第二次变法的大计,楚王便晋升他为上卿,岂非大大的好兆头?一旦赴任上卿,江乙决意立即推行第二次变法的主张,使楚国强大,自己也成为变法名臣。一路上江乙都很激动,想着晚上如何对楚王陈述自己思虑日久的变法大计,竟是心潮起伏不能自已。猛然想到楚王让自己办好官印文书的事儿,方才急匆匆赶到主政大臣景授府中,宣了王命,领了大印并办理了一应仪仗护卫等事宜,便急匆匆回府。楚国有四大世族,屈、景、昭、项。这景授便是景氏家族的族领兼楚国主政大臣,与江乙一般干瘦,却是须发霜雪的一个老人了。见江乙精神勃发疾步匆匆的样子,竟大是好笑,悠然揶揄道:“上卿啊,走稳了,楚国山多崎岖,小心闪了腰啦。”江乙记得自己好象笑了笑,回答的也还得体,“不劳执圭挂心,是山是水,江乙都晓得呢。”谁想那景授竟摇头大笑,“当真啦?那吴起当年也这样说,后来呢?啊哈哈哈哈哈……” 江乙的心,不禁猛然沉了一下。 三十多年前,吴起逃出魏国,楚悼王正在苦苦寻觅大才,立即将吴起接到楚国,拜为令尹,总揽军政大权,谋划实行变法。在楚悼王的全力支持下,吴起开始雷厉风行的在楚国推行变法,实行了四道新法令:第一,世袭祖先爵禄封地已经三世者,一律收回封地,罢黜爵位。仅这一道法令的推行,便使楚国直属国府的耕地增加了数百万亩,纳税农户增加了十万。这道法令没有涉及屈、景、昭、项四大世族的嫡系家族,更没有涉及王室部族,所以进展的尚算顺利。 第二,裁汰冗官。楚国世族盘根错节,贵族子弟人皆有爵,官府吏员人浮于事者十有六七。这些“大人”们无所事事,日每除了狩猎、豪饮、聚赌、猎艳,便是聚在一起挑剔国中是非,但有能员实干者,便从这些“大人”们口中生出无数匪夷所思的流言蜚语。过不了多少日子,这个能员也就准定偃旗息鼓,否则便连爵禄也没有了。吴起当政,对这些冗官狠狠裁减,几乎将贵族子弟的绝大部分赶回了他们的庄园,使他们成为“白身贵族”。仅这一项节余的费用,就使全部留任官员的俸禄绰绰有余!更重要的是,很大程度上清除了官场无事生非的恶习,楚国朝野顿时整肃起来。 第三,明法审令,整顿民治。当时楚国的治理极为混乱,国府直辖的县很少,大部分国土都是贵族的世袭封地,许多庶民隶农都依附在贵族的封地,成为私家农户。还有很大一部分山地盆地,属于更为蛮荒的山地部族“自领”。楚国的法令政令,对封地与“自领”地几乎没有任何效力。楚国实际上是一个“诸侯”同盟邦国,看起来很大,实际上所能积聚的力量却很小。面对如此乱象,吴起的重大行动是:对保留的贵族嫡系的封地,实行治权赋税分离的法令,对民治权与少部分赋税归于官府,大部分赋税归贵族领主。此所谓明法,官府治民,贵族受税。对于自领自治的山地部族,则与其分权——全部军权与赋税的一半归王室官府,治权与赋税一半归部族,部族治权的法令必须经过王室官府的审查准许方得通行。此所谓审令。另外一个重要法令是,限定贵族必须将荒无人烟的土地开垦出来,而且必须吸引移民进去耕耘!此所谓“令贵人实空虚之地”。上述法令一经强力推行,楚国王室权力大增,赋税大增,直辖民户大增。楚国在那六年多的时间里,确实是生机勃勃。 第四,整顿军制,训练新军。当时,楚国的军制与秦国的军制相差无几,都停留在春秋时期的老兵车传统上,战力极弱,对经常骚扰楚国的岭南百越部族都无能为力。吴起本是战无不胜的卓越统帅,对整军经武大是行家里手。他将收回封地的赋税与裁减冗员的节余,全部用于新军经费,大量招募“战斗之士”,一年内便训练出了一支八万人的精锐新军! 第三年,新军练成,国力大增,吴起开始了对外作战。象在魏国一样,吴起采取了“先内后外”的谋略。第一步,吴起亲率精悍的轻装步兵三万,开进岭南与百越部族展开了山地战,一年内大小十战,全部大胜,平定了百越部族,消除了长期危害楚国的心腹大患。第二步,吴起亲率步骑混编的精锐四万,对苍梧大山(今湖南广西一带)尚未臣服的庙蛮部族发动进攻,半年之内,全部收服庙蛮部族。第三步,吴起统帅全部精锐八万新军,北渡淮水,一战吞并了蔡国,再战吞并了陈国,使楚国势力骤然扩张到淮水以北,直与韩国魏国遥遥相望!在此之前,楚国的领土势力一直在淮水以南涨涨缩缩,富庶文明的淮水以北一直是传统的中原势力范围。吴起一举消灭陈蔡两国,使楚国触角骤然伸进中原腹心,最感威胁的就是三晋——魏赵韩三国。于是,三晋联兵,与吴起大军在淮北展开激战,两场大战,吴起全面击溃三晋联军,楚国大胜!从此,楚国才在淮北站稳了脚跟。 可是,就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做了二十一年国君的楚悼王死了! 江乙记得很清楚,当时吴起正在淮北安抚地方民治,尚未回到郢都。对郢都贵族势力的密谋竟是一无所知。及至吴起接到噩耗,匆匆只身赶回郢都奔丧,阴谋已经天罗地网般罩住了吴起。那时侯江乙还只是个被夺爵禄的少年士子,只能在王宫外祭奠,当他看到急匆匆赶来的一支又一支贵族家兵时,他惊恐的睁大了眼睛,竟忽发奇想,悄悄挤进了贵族的祭奠行列……进得大殿,他发现沉沉帷幕后面竟站满了一排一排的弓箭手!身穿麻*衣重孝的贵族大臣们也都暗藏着弯弯的吴钩短剑!楚悼王的尸体摆在大殿中央的长大木台上,祭奠完毕就要入殓归棺了。按照楚国丧葬礼仪,太子芈臧已经在父王逝世当日解国守灵,不再预闻国事。此刻,太子是麻*衣重孝,跪在遗体台前哀哀哭嚎,两位年轻的王室子弟站在太子身后护持,眼睛却不断的瞟来瞟去。 丧葬哀乐呜呜咽咽的奏了起来,王室嫡系宗亲的元老大臣们先行一一祭奠完毕,又都整齐的跪在太子身后丈余处守灵了。按照爵位次序,下来就是令尹大将军吴起祭奠,再下来就是屈、景、昭、项四大世族的元老大臣祭奠。就在吴起沉重缓慢的走向楚悼王遗体时,江乙听到了贵族群中一声苍老尖锐的哭嚎突然响起——“大王何去兮——!”随着尖锐哭嚎,太子身后的两位贵族卫士猛然扶起太子,回身便钻进了帷幕之后!就在这刹那之间,帷幕唰啦啦拉开,弓箭手的长箭便急雨般向吴起飞来! 吴起正在悲痛之中,眼睛只看着楚悼王遗体向前,怎能料到如此巨变?突闻异动回过身来,已经是连中三箭!那时侯,江乙清楚的看见吴起高声呼喊着“楚王——!变法休矣——!”便踉踉跄跄的冲到楚悼王遗体前,紧紧抱着楚悼王的遗体放声大哭……对吴起恐惧已极的贵族们此刻已经完全疯狂,一片声高喊:“射杀吴起!射杀吴起——!”贵族家兵们本来就不是战场厮杀的军队,箭术平平,又在慌乱之中,一阵狂乱猛射,竟将吴起与楚悼王的遗体射成了刺猬一般,长箭纠葛,竟是无法分开! 大乱之后,楚悼王的葬礼竟是迟迟无法进行。太医们愁眉苦脸的折腾了三天,竟还是无法分开楚悼王与吴起的尸体,若要分开,便得零刀碎割!太子芈臧通彻心脾,觉得这是楚国的奇耻大辱。愤怒之下,芈臧下令追封吴起为安国君,将父王与吴起合葬了事。三月之后,太子即位称王,这便是楚肃王。一即位楚肃王便秘密筹划,将吴起训练的八万精锐新军调回郢都,一举捕获参与叛乱的七十三家贵族大臣的家族两千余口,以“毁灭王尸,叛逆作乱”的罪名,竟将两千余口贵族一次全部斩首! 那是楚国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一次屠*杀,江乙记得自己从刑场回来,呕吐得三天都没能吃饭。他对吴起佩服景仰极了!一个人能在那么紧急的时候想出那么高妙的主意,竟在死后使仇敌全数覆没,这种智慧当真是难以企及。是啊,吴起毕竟是身经百战的大将,生具应对仓促巨变的天赋。仓促之间便立即清楚,自己手无寸铁,纵逃出箭雨,也逃不出殿外伏兵追杀,当是必死无疑,能做的也只有将阴谋家卷进来,使他们与自己同归于尽,自己便也得以复仇。 吴起的复仇愿望实现了。可是,楚国的变法却夭折了。从那以后,谁也没觉得有什么急风暴雨,楚国就渐渐的不知不觉的回到老路上去了。江乙始终没有想明白,楚国究竟是如何退回去的?性格阴沉的楚肃王,郁郁寡欢的做了十一年国王,便又死了,连儿子都没有。贵族们便力保他的小弟弟芈良夫做了国王,便是目下的这个楚王。这位楚王倒是心思聪敏,即位快二十年了,肥硕的头脑里奇思妙想不断,可就是国势一无进展,也实在令人摸不着头脑。就说三个月前吧,突然要江乙不惜重金,寻觅甘德石申两位星象高士。好容易找来了,说好的要册封人家为“天大夫”辅政,可一观星象不合胃口,竟然又不理睬两位高士了。让江乙好生斡旋,才保住了楚国的体面。 今日,楚王又突现振作,册封自己为上卿辅政,而且要自己晚上进宫议事!江乙总觉得楚王要做的是一件大事,该当是让自己主政*变法。可是,以往的曲曲折折反反复复又使他心里很不塌实,很怕楚王又想出一个什么“奇计妙策”,让他去做徒劳的奔波驰驱。 忐忑不安的忙到暮色降临,江乙匆匆安排了几件事,便匆匆的进宫了。 楚宣王正在皱着眉头眯着眼睛,挺着肥大的身躯躺卧在特制的一张落地大木榻上,听几个舞女在扭着混混沌沌不知名的舞曲。听得江乙参见的报号,竟霍然坐起,将两个打扇侍女吓得竟尖叫一声丢了大扇。楚宣王生气的呵斥道:“蠢啦!下去!”两个侍女一叩头便连忙碎步疾行去了。楚宣王破例的向江乙招手,呵呵笑着拍拍木榻道:“上卿,过来,这里坐啦。”江乙走过去坐在了楚宣王旁边。纵是这木榻长大,江乙离楚宣王还有两三尺距离,也立即感到了一股热烘烘的汗味儿弥漫扑来,若非心中兴奋紧张,还真难以忍受。 “哎呀上卿,再过来啦,这是大计密谈。哎,是啦是啦,听我说……”楚宣王的声音突然低了。听着听着,江乙的心却是越来越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胸口一阵憋闷,便软软的倒在了楚宣王肥大的脚上…… 三天之后,一队甲士簇拥着一辆青铜轺车驶出郢都,六尺车盖下的玉冠使者却正是江乙。这次特使他实在不想做,却又不能不做。 楚宣王芈良夫又有了一个天赐奇策! |
第十一章 天算六国 第二节 魏惠王君臣雄心陡长 ]$ S n# l8 }# o 楚国特使江乙到达安邑的时候,简直不认识这个以风雅锦绣闻名于天下的著名都会了。 长街之上,除了兵器店铺照常兴隆外,绝大部分商号酒肆都关了门。街巷之中,风扫落叶,行人稀少,萧瑟清冷中弥漫出一片狂热躁动。不断有一队一队的铁甲步卒开过各条大街,高喊着“振兴大魏!报效国家!”的号子,和着整齐威武的步伐,竟是满城轰鸣。城中行人无论男女,都是大步匆匆,好象都在办紧急大事一般,和安邑人平日里的闲逸风雅大相迥异。但最令江乙惊讶的是,安邑的外国商铺几乎全部封门停业,几条外商云集的大街几乎通街冷落,竟没有一家开业者。江乙本来想先住在楚人会馆里,徐徐计议大事。因楚人会馆坐落在天街中段,与洞香春隔街相望,各种消息极是方便。谁能想到,这条集中了天下财富权势与四海消息的林荫石板街,此刻竟是比任何一条街巷都冷清,外国人的会馆全部关闭,连神秘显赫的洞香春都关上了那永远敞开的大铁门。 无奈,江乙只好打出国使旗号,住进了国府驿馆,匆匆梳洗一番,便乘着轺车捧着国书来到魏王宫。来到宫门,只见甲士重重,分外肃杀。江乙正要下车,却听巡视将官一声大喝:“使者回车!我王休朝三日!”江乙站在轺车伞盖下遥遥拱手,“我乃楚王特使江乙,有紧急大事晋见魏王,请将军务必禀报。”巡将不耐,一挥手,便有小队甲士跑步围上,将轺车哗啷啷推转方向,向马臀上猛抽一鞭,轺车便惊跳窜出!吓得驭手连连叫喊,好容易稳住车马,却听身后传来一阵轰然大笑,“楚使?鸟屎!回去吧……”江乙感到困惑恐惧,这魏国如何变得如此乖僻,连大国特使都肆意哄赶?思想之下,他决定先到丞相公子卬府中说话。谁想又吃了一个闭门羹,家老说丞相有军国要务,三日不回府。江乙连忙按规矩给家老送上一份厚礼,家老竟是不理不睬,转身就关上了大门。江乙可真是糊涂了,如何骤然之间这魏国官府上下都变得不认识了?连贪财的丞相家老也廉洁起来了?莫非这天下巨变要应在魏国不成?江乙不死心,一口气又跑了太子魏申和上将军庞涓两处府邸,竟都无一例外的得到“三日不回”的答复,有资格接待国使的大员竟是一个也没有见着,邪气! 江乙蓦然警觉,魏国要出大事了!天下要大乱了! 魏王宫内。绿树掩映的小殿周围环布着游动的甲士,殿门口两排甲士的矛戈在午后阳光下森森闪光。魏国君臣正在这座极少起用的密殿里举行秘密会商,参加者只有君臣五人:魏惠王、太子魏申、丞相公子卬、上将军庞涓、河西大将龙贾。魏惠王竟是一扫往日的慵懒散漫,肃然端坐,手扶长剑,目光炯炯,仿佛又找回了初登王位时的勃勃雄心。太子魏申和丞相公子卬也破天荒的一身华贵戎装,甲胄齐全,显得威风凛凛。相比之下,倒是庞涓、龙贾两员真正的战将的布衣铁甲显得颇为寒酸。 “诸卿,”魏惠王咳嗽一声,面色肃然的环顾四周,“上天垂象,西方太白之下彗星径天,天下将要刀兵动荡,归于一统。大魏巫师占卜天象玄机,确认我大魏上应彗星径天之兆,将由西向东扫灭六国,统一天下。月余以来,我大魏朝野振奋,举国求战。我等君臣要上应天心,下顺民*意,奋发自励,五年内逐一荡平列国,完成千古不朽之伟业。大战韬略如何?诸卿尽可谋划,本王定夺而后行。” 这番慷慨激昂的话刚一落点,丞相公子卬就霍然起身,“我王天纵英明,决意奋发,臣以为乃国之大幸,民之大幸,天下之大幸也。灭国韬略,臣以为可由太子申、臣与上将军、龙贾老将军,各领十五万精兵分四路大战。太子申灭燕国、臣灭秦国、上将军灭赵国韩国、龙贾老将军灭齐国楚国。其余小诸侯,乘势席卷之。如此不须五年,两年便可大功告成,一统天下!”他很为自己这个精心盘算的方略得意。这种大仗,无论如何都要亲自领兵打几场的,否则统一天下后如何立足?想来想去,公子卬选择了秦国,给太子推荐了燕国,将四个难打的留给了庞涓和龙贾两个老古板。他想,这个主意一定能得到太子申与魏王的赞同。 没想到太子魏申却冷冷一笑,“丞相可知魏国有多少甲士?” “上将军辖下精兵二十五万,河西守军十五万,再重行征兵二十万,当六十万有余。”公子卬信心十足,竟没有觉察太子的言外之音。 “新征之兵,也能做灭国大战么?” 公子卬这才听出味道不对,内心颇为不悦,却也不便反驳,迅速做出一副笑脸,“然则,太子的上上之策何在?” 太子魏申二十多岁,口气却仿佛久经沙场,“自然有长策大计。父王,儿臣以为,以魏国目前状况,不宜分兵过甚。而当集中精兵,先灭赵韩,统一三晋,而后灭齐国。其余秦国楚国两个蛮夷之邦和数十个蕞尔小诸侯,在我大军威慑之下,定然纷纷来降。分兵四路,同时作战,辎重粮草难以为继,若一路有失,便大伤士气,很是不妥。”这一席话对叔父公子卬的谋划的确是一盆冷水,显得大是老成,仅“辎重粮草难以为继”这一条就颇有说服力。身为丞相的公子卬竟是大为尴尬。 魏惠王却是不置可否,“军旅大战,还是先听听上将军、龙老将军如何主张吧。” 多年磨来,庞涓是深沉多了,和这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贵族大臣议事,他从来不抢先说话,只在魏王点名或涉及自己时寥寥几句适可而止,绝不再滔滔不绝的企图说服这些贵族膏粱。一月多前的那次彗星奇观,他也看见了,虽然也很有些意外和惊讶,但并没有认真放在心上。身为名家大将,他还算通晓天文,知道彗星现于太白之下,那是秦国变法成功的预兆,而绝不是魏国统一天下的预兆。其所以没有太放在心上,是因为他早就清醒的看到了秦国变法之后对魏国的威胁,如此浅显的国力格局,竟然还要什么“上天垂象”来揭示,当真是令人苦笑不得。多年来,庞涓每有机会单独见魏王,都要郑重提醒魏王提防秦国,趁早消灭这个潜在的可怕敌人。然则,魏国宫廷朝野弥漫的蔑视秦国的痼疾,竟是深深影响着魏王,庞涓每次的正告都引来魏王的一通大笑,还要说给别的大臣听,如同当年将公叔痤要他杀掉卫鞅的“昏话”到处讲给人听一样。久而久之,庞涓竟落了个“恐秦上将军”的雅号,使庞涓大为恼火,从此不再提灭秦之事。 将近十年没有打大仗,魏国君臣都在忙迁都大梁,他这个上将军的威名权力在魏国朝野也渐渐暗淡了下来,庞涓自己也郁郁寡欢,很少和朝臣应酬,若非师弟孙膑被他逼逃到齐国,庞涓真想离开魏国到齐威王那里去了。两个月前,他心念闪动,找了个理由出使赵国,看看赵种是否还象六国会盟时那样看重他?谁知车近邯郸,竟然接到赵种暴病身亡的噩耗!本为试探出路,竟变成了一场对赵种的悲伤祭奠,对太子赵语继位的庆贺。就在庞涓归来准备到楚国试探时,却不想出现了那场彗星天象,魏国朝野上下竟然在旬日之间狂热起来!他的上将军府又骤然成为举国关注的重地。庞涓感到悲伤,如此浅薄无智的君主与如此狂悖轻信的民众,一夜之间竟拜倒在虚幻的星象面前,有何大作为可言?但强烈的功名之心,却使他又从中看到了利用这种狂热的机会。不是么?连慵懒成性的魏王都换了个人似的精神勃发。连公子卬这样的纨绔人物,都郑重其事的一身戎装准备建功立业了,安知魏国不会被神奇的激发起来?加上超强的国力与战无不胜的数十万魏国武卒,如果他庞涓再全力以赴,十年之内谁说不能建立赫赫功业?虽然统一天下对于魏国来说已经时过境迁,但先灭几个大国,重新奠定统一基础,还是有可能的。 若以真实谋划,庞涓还是认为应当先灭秦国。但由于以往受到的奚落嘲笑太多。庞涓竟是不知该不该如实陈述?公子卬的可笑已经被太子申驳倒,庞涓无须和他计较。目下只是如何拿出一个切实可行且能被魏王采纳的大计?他一直在思索,当然也知道在这种军国大计上自己说话的分量。 “我王。”庞涓坐直身子正色道:“臣有三策,可供定夺。” “三策?”魏惠王惊讶,“上将军请讲。” “上策以灭秦为先。秦国与魏国犬牙交错,纠缠数十年,积怨极深。我大魏国要东向中原,就必须先除掉这个背后钉子。目下秦国虽变法有成,但毕竟羽翼未丰,军力不强,正是灭秦的最后一个时机。若再耽延不决,三五年之后秦国强大,魏国要回头封堵,必将大费气力,甚至可能时势逆转。愿我王三思。” “嗯哼。”魏惠王不置可否的点点头,“中策呢?”公子卬却几乎忍不住要大笑出来,生生憋出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太子申却只是微微一笑。只有霜染两鬓的老龙贾,一丝不苟的正襟危坐着。 庞涓没有理会他人,侃侃道:“中策以先灭赵韩为要。十余年来,赵国与北胡及中山国纠缠不休,国力业已大损。目下又逢赵成侯新丧,太子继位,主少国疑,人心不稳,完全可一击而下。灭赵之后,兵锋南下,直指韩国,一战灭之。韩赵本三晋之国,民情熟悉,最易化入大魏一体治理,无飞地难治之忧。若得三晋统一于大魏,我国力将增强数倍,可为扫灭天下奠定根基。是为中策。” “嗯哼。下策呢?”魏惠王依旧不置可否的点点头。 “下策灭楚。楚国与魏国接壤最长,东西横贯数百里。吞灭楚国,地土增加十倍,民众增加两倍,魏国当成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大国。楚王芈良夫志大才疏,耽于梦想,数十年国事荒疏,国内一片松懈混乱。我大军所指,必当所向披靡。然楚国广袤蛮荒,臣恐难以在短期内化为有效国力,故此列为下策。” “如此说来,上将军是主张上策了?”魏惠王罕见的认真。 “臣以为,先灭秦国方应上天彗星之象,方可根除魏国后院隐患。”庞涓心念一闪,抬出了西部彗星,这在他是从来没有过的。 “我王,”公子卬立即上前一步,正色拱手道:“臣曾请教过高明星象家,西天彗星之象,主西陲秦国将发生内乱、动荡和饥荒,是秦国的大凶之兆。不消两年,秦国就会瓦解崩溃而不攻自破。当此之时,魏国大兵灭秦,徒然费时费力,误我中原称雄之大好机遇。”公子卬不能与太子驳论,不是太子真正高明多少,而是绝对不能与太子龌龊。要显得自己才干,就要咬住庞涓,只要庞涓开口,他就要大加挑剔。和庞涓斗宫廷权术,公子卬从来都得心应手。 “丞相差矣。”庞涓在军国大计上从来不会对谁让步,更何况公子卬这种饭袋。但要驳斥这个酒囊饭袋,就不能回避天象,因为这正是魏国君臣振奋的根源。庞涓平静的说:“天象示兆,亦在人为。人为不力,天象可改。秦国正在蒸蒸日上,如何便能不攻自破?世间从来没有过永恒不变的天象。臣再次提醒我王,这是我消灭秦国的最后一次机会,愿我王深思。” 魏惠王沉吟思忖,竟是良久沉默。在他看来,打仗是要靠庞涓无疑的,但在事关国运的大计上,庞涓总是古板固执得永远咬住一条道,未免太缺乏机变了。公子卬虽则不善军旅,但在国运谋划上却颇有眼光,譬如迁都大梁,譬如筹划钱财,此人都是个贵相之人,按他的主张办事,魏国往往会兴旺起来。人无天命,谋划再好也不会成功;人有天命,纵然谋划有差,往往也会歪打正着。 当年父亲魏武侯死后,庶兄公子缓与自己争位,两人各自率领数万人马紧张对峙。这时候宋国有个能士叫公孙颀,竟然说动韩懿侯与赵成侯趁着内乱联兵攻魏。浊泽畔一场大战,自己与公子缓的八万联军竟是一败涂地!连统帅王错也身负重伤了。魏惠王当时万念俱灰,准备投降赵国做个白身商人了此一生。谁想在这个要命的时候,韩懿侯与赵成侯却在如何处置魏国的决策上发生了分歧!赵成侯主张扶立公子缓为魏国君主,然后各割魏地三百里退兵。韩懿侯不赞同,说:“杀魏罂立公子缓,天下人必说我暴虐;割地而退,人必说我贪婪。不如将魏国分成宋国那样的两个小国,韩赵便永远没有魏国这个心腹大患了。”赵成侯大笑,嘲讽韩懿侯呆笨迂阔。韩懿侯反唇相讥,说赵成侯贪图小利鼠目寸光。当夜,韩懿侯便率领五万韩军撤退了。赵国眼看吞不下这块大象,便也负气撤兵了。韩赵一退,魏罂大军重整旗鼓,将没有了赵国支持的公子缓一战消灭,方才做了魏国君主。魏罂总是百思不得其解,你说无论按照谁的主张,魏国都要崩溃灭亡,为什么就是一场口角,竟使韩赵君主功亏一篑呢?以韩懿侯的老谋深算,赵成侯的精悍凌厉,无论如何也不当放弃如此大好时机呀?如此鬼迷心窍般的犯懵懂,除了天命天意,还能做何解释? 从那以后,魏惠王对自己的国运就从来没有怀疑过,对于用人也恪守一条铁则——庙堂运筹,当用贵相大命之人,庶务臣子尽可从宽。庞涓的命相,魏惠王也找人悄悄看过,是“先吉后凶”的苦恶相。魏惠王便将他定在了“做事可也,谋国不策”这一格上。公子卬恰恰相反,天命福厚,是“可谋国,不可做事”的一格。两人互补之,则魏国大成!这种苗谟心机,自然不能丝毫的显现于形色之中,而要作为驾驭臣下的秘术深藏于心底。 “丞相以为,究竟如何开战为好?”魏惠王终于看着公子卬说话了。 “臣以为,太子眼光远大,所提先统三晋乃用兵良谋。”公子卬大是兴奋,心中也非常清楚,放弃自己“兵分四路”的主张一点儿不打紧。要紧的是,不能让太子的主张被庞涓的主张取代。虽然庞涓的“中策”也主张灭赵,但他必须申明,先灭韩赵是太子的主张,必须支持太子。 “龙贾老将军,你镇守河西多年,乃我大魏继吴起之后的名将,长期与秦国相持纠缠。你以为,秦国目下战力如何?”魏惠王以少有的谦恭有礼,笑着问这位威猛持重的老将军。只要有庞涓在场,魏惠王总要给其他将领很高的褒奖。 龙贾是魏国本土的老将,白发黑面,一脸深刻的皱纹溢满了诚厚庄重和战场沧桑。他素来不苟言笑,肃然拱手,“我王,老臣实言,秦国近年来变得难以捉摸了。与我军相持的秦国要塞,依旧是当年的破旧衰弱状。战车、骑兵、步卒相混杂,马老兵疲车破,士卒不断逃亡,显然无法与我军抗衡。时有过来投降的秦军,他们说秦国民心不稳,国府没有财力建立步骑野战新军。然老臣总觉蹊跷,曾派精干斥候多次潜入秦国探察。斥候回报,秦国西部陈仓山大峡谷封闭多年,常有隐隐喊杀之声与战马嘶鸣,夜间还发现有车辆秘密进入,近年来尤为频繁。我王,秦国与韩国不同。韩国大军在新郑城外训练,尽人皆知。秦国却象隐藏在河底的大石,令人不安。老臣以为,上将军洞察颇深,不能小视秦国。” 太子魏申笑道了,“老将军,国家大争,岂能以零碎猜测为据?兵不厌诈,诡道之本。安知不是秦国为了掩饰动荡,而故弄玄虚?” 老将面色涨红,“太子,据老臣所知,秦国生机勃勃,并无民心动荡。” “老将军啊,”公子卬大笑,“人老多疑,也在情理之中。你说,哪个国家不训练军队?可建立训练一支野战步骑大军,谈何容易!我大魏新军自文侯武侯到今日,快一百年才形成稳定战力。一个西陲蛮夷,三五年就能练出一支铁军?韩国乃富铁之国,还拉不出一支铁军呢,秦国哪里来得大量精铁和良马?充其量弄出一两万骑兵、三五万步兵,打打戎狄罢了。至于铁骑,秦国再有三十年也上不了道!老将军以为如何?” 龙贾面如寒霜,铁一样的沉默。 太子魏申掰着指头,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父王,儿臣以为秦国有三大弱点,不足以构成魏国威胁。其一,变法峻急,民心不稳,财力匮乏。其二,军制落后,车步骑混杂,战力极差。新军纵然开始训练,二十年内也无法与我抗争。其三,秦国没有统军名将,公子虔那样的车战将领根本不堪一击。有此三条,我军在荡平中原后,再回师灭秦,定能迫使秦国不战而降,强如今日用牛刀杀鸡。” 从来没有领过兵,更没有上过战场的太子申,却有如此振振华辞,庞涓终于是忍不住了,他冷冷一笑,“太子切勿轻言兵事。秦人本牧马部族,训练骑兵比中原快捷得多。秦献公正是以旧式骑兵,两次大胜魏军,使我无法越过华山、洛水,何况今日?” 庞涓冷冰冰几句,竟噎得太子申回不过话来。公子卬岂容此等机会失去,戢指庞涓赳赳高声道:“上将军恐秦症莫非又发作也?身为大将,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莫非是上将军的师门兵法?” “丞相,”魏惠王正色呵斥,“大战在即,将相当如一人,何能如此讲话!” 公子卬心思何等灵动,立即向庞涓深深一躬,“在下失言,上将军幸勿介怀。” 庞涓哼的冷笑一声,没有理睬。 魏惠王沉吟有顷道:“上将军,若先行灭赵,危险何在?” 庞涓不假思索,“赵、韩皆地处中原冲要,他国容易救援,我军有陷入两面作战之可能。此为最大危险。此外,也须提防秦军从背后突袭河西。” “救援?哪个国家救援?”太子申见父王有意采纳自己主张,精神大振,“燕国?楚国?还是韩国?方才驿馆来报,楚国特使匆匆来到,显见是有求于我。燕国让东胡缠得自顾不暇,韩国只有幸灾乐祸,谁来救赵国?” “太子不要忘了,还有一个齐国。”龙贾突然插了一句。 “齐国?更不可能!”公子卬大笑,“老将军差矣!齐国非但不会救赵韩,反而会帮我灭赵韩,而求分一杯羹也。我王思之,齐国素来远离中原是非,当年分秦,齐国还不是置之度外?齐王目下又忙着整肃吏治,救赵国开罪魏国,对齐国有何好处?齐国愿意与我强大的魏国为敌么?田因齐可是狡猾得很哪。” 庞涓实在想起而驳斥,思忖再三,还是咬紧牙关忍住了。 太子申突然站起,声泪俱下,“父王,赵韩不灭,魏氏祖宗在天之灵难安哪!统一三晋,威震天下!灭一秦国,无声无息,徒引列国耻笑啊!” 魏惠王不耐烦的挥挥手,太子申悻悻坐回。 魏惠王站起来缓缓踱步到庞涓案前,“上将军,军国大事,还是要靠你来谋划,没有你与龙贾老将军这般名将统兵,再说也是落空。本王以为,秦国和齐国两面都要防备,方可放手在中原大战,上将军以为如何?” “但凭我王号令,庞涓虽肝脑涂地,亦当报效国家。”庞涓心下稍有舒展,觉得自己也只能这样了。 “好!”魏惠王慷慨激昂,“本王决意展开中原大战,完成大魏一统大业。自今日起,我魏国大军兵分三路:西路由龙贾老将军率河西守军,加强对华山、桃林、洛水诸要塞之防守,秦军妄动,立即痛歼。东路由太子申和公子卬率军八万,抵御齐国援兵。中路大军二十万,由上将军统帅,半月后对赵国大举进攻,务求一战灭赵!” “谨遵王命!”四人轰然应命。 惴惴不安的江乙终于见到了魏惠王。当江乙在灯火辉煌的寝宫诚惶诚恐的说完楚王“联魏灭秦”的大计后,魏惠王纵声大笑,“上卿啊,楚王何等肥硕,怕秦国一个干瘦子么?”江乙苦笑不得,拭着汗道:“我王之意,恐秦国坐大,威胁楚魏。若魏国出兵,楚国唯魏国马首是瞻。”魏惠王又是一阵大笑,推开身边女人,走出艳丽侈糜的纱帐,“请问上卿,楚国可出兵几何呀?” “回魏王,我王答应出兵十万。” “以谁为将呵?” “令尹子吴。” “灭秦之后呢?” “魏得秦三分有二,楚得秦三分有一。” “若楚王中途退缩呢?不是一次了,本王何能相信?” “我王为天象警示,立志奋发,决意先行将淮水以北六座城池,割让给魏国抵押。若中途反悔,六城属魏。若灭秦有成,再行收回。” “好!”魏惠王大笑,“上卿可回复楚王,请他一月之后立即发兵,从武关北上。我大魏河西将军龙贾从东北南下,两面夹攻,一举灭秦!” “谢,谢过魏王!”江乙没想到如此顺利,竟结巴起来。 江乙高高兴兴的走了。魏惠王觉得自己瞬息之间又完成了一个大大的难题,也化解了庞涓喋喋不休所唠叨的危险,运筹帷幄的功业感骤然溢满心头,竟兴奋的拉过狐姬,破天荒的向这个柔媚可人的女人慷慨激昂的讲说自己的英明决策和高远谋划,竟说得狐姬惶惶然不知道该如何称颂了。 这时候,楚王特使的轺车正驶出安邑,奔驰在去齐国的路上。 楚王这套环环相连的大计的关键在齐国,没有齐国,楚国就等于要让魏国牵着鼻子走。可是江乙对出使齐国,竟比出使魏国还没有把握。魏国虽说是一等一的强国,可魏惠王那种刻意做作出的大国君主气度与霸主气魄,倒实在是外交使臣眼里的明显弱点,江乙很是清楚,对魏国只要谦恭示弱,一般都不会有辱使命。可齐国这个不到四十岁的国王,却是大大两样,江乙心中实在盘算不出一套体面机智的说辞,只好准备随机应变了。 / N0 G3 ?4 e. p) R6 M0 w& a8 T6 k3 r/ V4 V |
第十一章 天算六国 第三节 齐威王吏治的奇特手段 天刚刚亮,丞相驺忌就登上轺车向王宫而来。 齐王宫在临淄城的北面,与王宫遥遥相对的,是南面的稷下学宫,中间是一片异常宽阔的街市,那便是名闻天下的临淄“齐市”。所有的朝臣进宫,都得从这片街市穿过。这种都市格局,在天下都会中堪称独一无二。身为临淄大夫,驺忌当年督建王宫与学宫时,给这里留出的本来是一片松柏林,松柏林两边是王宫与学宫的车马场,四周则是齐国官署。如此布局,这里就形成了一个静谧肃穆的王权中心,列国使臣和庶民百姓只要接近这个地方,敬畏之心就会油然而生。谁知年轻的齐王却大皱眉头,站在王宫地基上指着中央广阔的空地问,“莫非齐国钱财多得没处花了?要这几百亩地大的松柏林何用?暴殄天物。这里当建一条天下最宽阔的街市,就叫齐市,一定要超过大梁的魏市!天下商贾云集这里,我等王公大臣与学宫士子不能天天看农夫耕田,至少可以天天看见商贾民生。”于是,这片构想中的肃穆松林,便被喧嚣的街市取代了。 建成伊始,商贾们便大感兴趣。一片商市竟能和王宫比肩而立,这在当时确实是天下独一份!无疑表明,齐国大大的看重商人。这在饱受“抑商”之苦的商人们看来,简直比赚钱本身还诱人。于是,天下的富商大贾竟是接踵而来,争相求购店面,同时又在临淄大买地皮建房建仓。倏忽十几年,齐市竟然成了天下最繁华的第一大市。临淄人口大增,百工商贾达七万多户,几近五十万人口!齐市与魏市,大有不同处。魏市风华侈糜,多以酒肆、珠宝、丝绸、剑器名品为中心。齐市则平朴实惠,主要是鱼市、盐市、铁市、布市四大类。总的说来,风花雪月,齐不如魏;实惠便民,魏不如齐。 齐王规定:朝臣入宫,非有紧急国务,必须步行穿过“齐市”;运输车辆与紧急军务,可走旁边专门设置的车道;朝臣入宫,须得向齐王禀报街市遇到的逸闻趣事。 驺忌的轺车进入市口,便下得车来,让驭手将车赶走,自己从容步行入市。这时正逢早市,除了饭铺酒肆,大宗店铺尚都正在上货之时,市人不算很多。三三两两者,多为临淄老民中的闲散之人。驺忌步履匆匆,心中一直在思忖如何向齐王禀报心中大事,不意眼前突然一亮,对面走来了一个丰神俊朗的美男子! 驺忌心中一动,拱手高声问:“先生,可是城北徐公?” 美男子拱手笑道:“正是在下。敢问先生高名上姓?” “我乃城东驺氏,久慕先生琴棋貌三绝,可否到府上请教?” “先生谬奖了,徐公愧不敢当。先生可是驺忌丞相?” “驺忌,我兄也。我正是代兄一陈敬慕之心。” “徐公素闻驺忌丞相气度华美,其弟若此,方知传闻不虚。改日定当登门求教。” 二人正在互相敬慕之际,市人纷纷驻足观望,啧啧赞叹相互议论,竟是声声入耳。 “不愧齐国男中二美!天下奇观也。” “要说,还是城北徐公更美一些,飘逸若仙呢。” “也是。要是美男比赛,我押徐公一彩!” “嘘!那个是丞相兄弟呢,大仪雍容,谁能比呀?” “那是一回事么?别瞎捧!” 驺忌看市人渐多,便和徐公殷殷道别,分头而去。人群还聚拢不散,望着他们的背影争论不休。驺忌出得街市,便到了王宫前有甲士守护的车马场。嗡嗡喧嚣的市声被抛在三百步之后,王宫前顿时安静下来。步行走过一段街市,驺忌觉得神清气爽,大步迈上十六级白玉台阶,走进王宫大殿。 齐威王正在和大将田忌低声商议什么,见驺忌到来,笑道:“丞相好早啊。” “我王比臣更早。”驺忌深深一躬。 “丞相早来,必有大事,你就先说吧。入座。” 驺忌知道田忌与齐王议论的肯定是军旅事务,加上田忌乃王族大臣,平日里他这个文职丞相对这种军务历来是“王不问,臣不说”,从不主动涉及。他从容坐到自己日常的首座前,那是齐王左手下的一张长案,拱手一礼道:“我王,日前臣派两路秘使查访阿城与即墨县政绩,使者已回到临淄,结果却与我王判语不同,臣特来禀报。” “如何不同?”齐威王淡淡问道。 “经使者查实,阿城令所辖三城田野荒芜,民众逃亡,工商不振,百业凋敝。那阿城令却将府库之赋税财货,用来贿赂我王身边吏员,猎取美名,便官声鹊起。” “如何?”齐威王大大惊讶,“阿城令,正欲重用……即墨令呢?” “即墨令所辖三城,田野开辟,民众富饶,市农百工皆旺。五年之间,人口增加万余。且官府无积压讼案,村社无族人械斗,民众皆同声称颂。那即墨令勤于政事,常常微服私访于山野民户,却不善疏通,以致官声不佳。” 齐威王一时烦躁,“岂有此理?我齐国整顿吏治数年,竟有此等颠倒黑白之事?丞相,秘使所查,可敢担保?” “我王,这个秘使就是为臣自己。愿以九族性命,担保所言不虚。” 齐威王沉默良久,脸色越来越难看。 “我王,请看臣可算齐国美男?”驺忌突然问。 齐威王与田忌都不禁一笑,“丞相真有闲心哪。你身长八尺,伟岸光华,何明知故问也?” 驺忌笑道:“我王容臣一言。今日清晨,臣在镜前整衣,臣妻在旁侍奉。臣问妻,我与城北徐公孰美?臣妻笑曰,夫君雄姿英发,俊逸非凡,徐公岂能相比?臣出寝室,在正厅遇妾,臣又问妾,我与徐公孰美?臣妾羞颜笑答,夫君天上骏马,徐公地上狐兔耳,何能相比?臣出门于庭院遇客人,又问客人,客人答曰,公乃人中雄杰,徐公一介寒素士子,自然驺公大美。却不想方才过市,偶遇徐公,两相寒暄,臣自觉不如徐公之飘逸俊朗。市人亦围观品评,皆说臣不若徐公之美。然则我王,何以臣之妻妾客人,都说臣比徐公美呢?” 齐威王沉吟着不说话,只是看着驺忌,等他继续说下去。 驺忌收敛了笑容,“以臣思虑,臣妻说臣美,她是爱臣过甚。臣妾说臣美,她是怕失去臣之宠爱。客人说臣美,是有求于臣。爱臣、怕臣、有求于臣者,皆说违心之言讨好于臣。齐国千里之地,一百余城。宫中妇人都喜爱我王,朝中之臣都惧怕我王,境内之民都有求于我王。可想而知,我王究竟能听到几多真话?” 齐威王离席,肃然拱手,“丞相为我拨云见日,我当不负丞相忠诚谋国。” 驺忌深深一躬,“如此,臣请我王广开言路,整饬吏治,固齐根基。” 这一则寓意颇深的故事,使齐威王几日都不能宁静。阿城令与即墨令的果真*相反么?他真不敢相信。整饬多年了,齐国应该是吏治清明了啊,如何竟有此等荒诞的欺瞒?长此以往,齐国岂非要不知不觉的跨下去?想着想着,齐威王便觉得脊背发凉,悚然憬悟,战国之世,吏治一旦滑坡,国君不能令行禁止,就等于这个国家崩溃了!当晚,齐威王便轻车简从,秘密来到稷下学宫,与学宫令邹衍秘密商谈了一个时辰。次日清晨,十多名布衣士子便络绎不绝的出了稷下学宫,到齐国游学去了。 一个月后,齐市面对王宫的木栅栏被拆掉,市人潮水般涌到了王宫前的车马场。 车马场中央立起了一口一丈多高的大铁鼎。鼎下大块的硬木材燃烧起熊熊火焰,鼎内热气蒸腾,沸水翻滚。大鼎四周三层甲士围成了一个马蹄形阵式,只有面对王宫的一面敞开着。高大的王宫廊柱下站满了矛戈甲士,田忌抱着红色令旗伫立在中央王案之前。看这场面,一定是要发生大事情了!临淄市人闻听消息,万人空巷,竟一齐聚到了王宫周围。偌大齐市的外国商人们也齐齐的关了店铺,涌到广场看热闹。北面的王宫与南面的稷下学宫之间的广场上,竟是人山人海。齐市的房顶上站满了人,学宫门前的那片大树上也挂满了人。 午时刚到,王宫东廊的大铜钟轰然撞响! “齐王驾到——!”内侍一声长喝,齐威王与丞相驺忌从王宫大殿从容走了出来,肃然站立在白玉平台的中央。左右亲信吏员与内宠、侍臣们,在齐威王身后站成了两排。他们兴奋的望着场中大鼎,相互对视着不断的抽搐着嘴角。这些宫廷中人在这种特殊场合,痉挛式的抽搐,便是他们的笑。对生杀诛灭这类事儿,他们是从来不出声笑的,那是他们轻蔑这些臣子的特殊方式。齐国的大臣们也早已经在平台两侧列队等候,惴惴不安的望着国君,不知道今日这阵势对着何人? 驺忌对齐威王微微一点头。 齐威王大袖一摆,走到王案前,“宣阿城令、即墨令。” 内侍尖锐悠长的声音便响彻了广场,“阿城令、即墨令晋见——!” 十六级台阶下,地方大臣的队列中走出一个大红长袍、高高玉冠的白皙中年大臣,他神采飞扬的朝着向他低声祝贺的同僚们点点头,疾步走上高台拜倒在地,“臣,阿城令田榫参见我王——,我王万岁——!” 随后的即墨令,却是一身布衣面色黝黑且风尘仆仆,与前边的阿城令相比,竟象一个颇为寒酸的布衣士子。他按照常礼深深一躬,“臣,即墨令晏舛参见我王。” “二位站过,本王自有发落。”齐威王面无表情的离席起身,走到王案前对着广场招手,场中顿时肃静下来,“齐国臣民们,朝野皆知,在齐国二百多名地方大员中,有两个最引人注目。一个是阿城令田榫,王族臣工。我的亲信宠臣与许多大员,都说他政绩卓著、勤政爱民、阿城富庶、万民受惠!” 广场上的人群顿时骚动起来,纷纷叫喊,声若潮音。吏员队伍中却有许多人点头微笑。齐威王身后的亲信宠臣们嘴角抽搐的更厉害,眼睛大是放光。田忌令旗挥动,高声道命令,“切勿喧哗——,听我王宣示——!”场中便渐渐平息下来。 齐威王依旧面无表情,“另一个,即墨令晏舛。我的亲信和朝臣们都说他不理民事、残苛庶民、贪赃枉法、民众深受其荼毒!” 场中再次骚动,轰轰嗡嗡,愈显怒色。田忌再次挥动令旗,人群又渐渐平息了。 “为此,本王派出二十余名稷下学宫的正直士子秘密查访,本欲晋升阿城令为上卿,欲治即墨令死罪。然则,天道无私,查访实情正好相反!阿城令用国库税收大行贿赂,博取官声政绩,致令田野荒芜、庶民怨恨。即墨令则勤政爱民,百业兴旺,民众富庶!”齐威王喘息着顿了一顿,扫视广场中鸦雀无声的人山人海,嘶哑高亢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齐国吏治整饬多年,竟有阿城令此等国贼,竟有公然蒙骗本王的朝中吏员,本王深感痛心!为重整吏治,广开言路,本王晓谕:封即墨令万户,自即日起晋升为齐国司寇——!” 话音落点,广场中民众欢腾,纷纷脱下衣衫摇动着向国君欢呼。即墨令双泪长流,深深拜谢。阿城令和齐威王身后的亲信们吓得瑟瑟发抖,嘴角真正的抽搐了起来。台下吏员中也有大汗淋漓者惶惶不安。 齐威王冷冰冰下令,“为惩治恶吏,根除口舌杀人之歪风,将阿城令投鼎烹杀!” 田忌令旗一挥,四名力士大步走上十六级台阶,四面叉起面如死灰的阿城令,一声号子,骤然发力,竟将一个大活人弹丸般抛向广场中的大鼎之内!只听一声尖利的惨呼,顷刻之间,大鼎翻滚蒸腾的沸水中便泛起了白骨一具! “万岁——!”“齐王万岁——!”场中骤然欢腾雀跃!烹杀王族大臣,这在任何国家都是不可能的事情!可它就发生在眼前,谁又能不相信?那特殊的焦臭肉腥味儿分明还在鼻息间弥漫,竟是深深震撼了齐国民众和外国客商。平素为阿城令鼓吹的内侍、宠臣与官员们,早吓得软成了一堆肉泥,黑压压一片瘫跪在地,哀求饶恕,涕泪交流,更有屎尿横流者丑态百出。齐威王却是毫不动心,指着这些往昔亲信们狞厉的冷笑着,“本王将尔等视为亲信耳目,尔等却将本王视作木偶。若饶恕尔等,天理何在?法制何在?上将军,将本王划定之人,一律烹杀!” 一场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酷烈烹杀开始了。 田忌左手持一张羊皮纸名单,右手挥动令旗,喊出一个,力士们便向沸腾翻滚的大鼎发力抛进一个……片刻之间,便连续烹杀十五名亲信侍臣、十三名朝臣与地方官员!烈火浓烟,热气蒸腾,大鼎内白骨翻翻滚滚。几名甲士挥动长长的铁钩,不断向外钩出一具具白森森的骷髅。不消顿饭功夫,大鼎旁的白骨已经摞成了一座小山!血肉腥味儿夹着滚滚浓烟,弥漫了整个广场。随着一个又一个烹杀,欢呼声没有了,一种不安和恐怖的气氛四散蔓延开来,女人们开始呕吐,男人们惴惴不安,有人低声的呼妻唤子,竟是悄悄的走了。衣饰华贵见多识广的外国商人们也连连呕吐,掩着鼻子急忙逃出了广场…… 齐威王却始终站在烟雾中,铁铸一般,寸步未移。 第二天,当临淄城还飘荡着烹杀的腥臭时,大街两旁便张挂起了《许民诽谤令》。根据这道法令,齐国大小一百余座城池的主要大街,纵横齐国全境的十余条官道两旁,都立起了“谤木”。这种“谤木”与人等高,官道旁每隔五里立一块,城池街道每隔三十丈立一块。实际上是在一根粗大的木柱上方,钉一块大大的方形木板,专门供民众在上边或写或画或刻,评点官员,抨击时政,或提出自己的国策主张。这便叫“诽谤”。谤木写满,便有吏员随时更换,写有字画的谤木必须全部上缴王宫官府,不得在任何地方官署扣押。 齐威王的这一道《许民诽谤令》,的确是广开言路的旷古创举!它大大激扬了齐国的民气,人人都觉得自己可以向国王进言。大小官吏则觉得时时有万民督察,不敢有丝毫懈怠。事实上,齐国真正清明的吏治,正是从“许民诽谤”开始的。但在齐威王死后,“谤木”就莫名其妙的升高了。后来便越来越高,经过千百年演变,“谤木”竟然变成了白玉雕刻的高不可攀的华表,“诽谤”也演变为恶意攻击的专用词。历史真是万花筒,令人啼笑皆非。 |
第十一章 天算六国 第四节 稷下学宫的人性大论战% C8 d' M* v- g 不到五年,齐国已经是生机勃勃,百业兴旺,文明昌盛,隐隐然成为与魏国并驾齐驱的第一流大国。这时候的齐国,朝堂大臣有驺忌、田忌、邹衍、晏舛、段干朋等名臣名将,地方大臣更是清明勤政人才济济。然更令齐国雄视天下的,却是他们的稷下学宫。历经二十余年精心培植,稷下学宫已经是名士绘萃,精英云集,成为齐国取之不竭的人才宝库。视人才为国宝的齐威王,每每说到稷下学宫,便豪气勃发,“稷下学宫收尽天下英才,齐国岂能不一统天下?” 世间事锦上添花。就在齐国沐浴着海风崛起的时候,两位名震天下的人物来到了临淄。一个是大张旗鼓堂堂正正来的,一个却是无声无息秘密来的。 齐威王接到两路禀报,精神大振,霍然离席道:“丞相、学宫令随本王迎候大师。上将军安排先生便是。”田忌答应一声,便兴奋的走了,毕竟那位神秘人物对他这个上将军来说是太重要了。齐威王便和驺忌各乘轺车,急急赶到城外。 临淄南门外的迎送亭已经隆重的布置了起来。齐威王站在亭外轺车上,遥遥望着通往鲁国的官道。大臣们则分列站在亭外,纷纷低声议论着,显得很是有些激动。齐国就差这么个大宗师,而今他终于来了! “禀报我王,车骑已现!” “丞相,随本王迎上。”齐威王一跺脚,轺车辚辚驶上官道。 迎面烟尘大起,一支没有旗帜的车队隆隆北来。遥遥可见每辆车都是两马驾拉,驭手全是长衫布巾的儒生打扮。战国时代,便是大国特使,除了骑士护卫,寻常也只有一辆轺车和两辆行李车。寻常名士周游,能有一车就算是极大的排场了。这支车队却有十三辆双马快车外加一辆青铜轺车,虽然没有旗帜,却也是气势非凡,绝非寻常学派名士可比。青铜轺车下肃然端坐的是一个五十多岁须发见白的男子,面目清朗肃穆,三绺长须被风吹起,显得潇洒凝重而极有内涵。 迎来的齐威王不禁高声赞叹,“孟夫子果然不凡!” 来者正是名动天下的孟子车队!这位高才雄辩洒脱不羁而又坚如磐石的儒家领袖,在战国之间已经奔波了二十多年。象当年的孔子一样,他的奔波使儒家的学问种子撒遍天下,但却始终没有实现自己的实际追求——为政一国并以儒家理想治国安邦。但孟子没有灰心。他坚信在这大争之世,天下必有他一展报复的礼仪大邦。魏国他去过多次,原以为富庶风华的魏国最需要儒家名士,不想魏惠王对他奉若上宾,每天和他谈天说地议古论今,却从来不问他治理邦国的大政方略,看样子大有将他当作食客养起来的光景。孟子雄心勃勃,肩负中兴儒家的大任,岂容得此等难堪与尴尬?但孟子毕竟是孟子,他彬彬有礼的向魏惠王告别,说明了重新出游的愿望。魏惠王竟是哈哈大笑,“好啊好啊,儒家博学,正是从游历天下中得来!本王相赠夫子书车十辆,黄金百镒,以资行色!”孟子内心发凉,便长长一躬,断然离开了安邑。他久闻齐国稷下学宫的名声,便借着游学名义到齐国来了。 “夫子,好象有人迎接?好象是大臣!”驾车的万章颇为惊讶,高声回头提醒老师。 后面车上一个弟子站起来了望,“啊!是齐王!没错,王旗,是齐王!” 万章知道公孙丑的眼力极好,便“吁——”的一声挽缰停车,回身拱手道:“夫子,齐王在官道迎接,要否下车,列队缓行?” 孟子微微睁开眼睛,略微思忖,“照常行进。” “是。”万章向后高声道:“照常行进,切勿喧哗。”一抖马缰,车队辚辚启动。 官道边的齐威王君臣却已经下车,在道边肃然拱手迎候。见孟子的青铜轺车辚辚驶来,齐威王当道拱手高声道:“齐王田因齐,恭迎夫子莅临——!” 万章机警细致,早已经将车速减缓,此时正好将轺车停稳。孟子霍然从轺车伞盖下站起,深深一躬,“不知齐王在此,孟轲唐突挡驾,多有得罪了。” “夫子,田因齐专程来迎,非有他事。”齐威王笑着上前来扶孟子下车。 孟子大礼拜伏在地,“孟轲何德何能,竟劳齐王迎候郊外?” 齐威王连忙扶起孟子,爽朗大笑,“夫子学问,天下魁首,田因齐自当敬贤礼遇。夫子,这位是我齐国丞相驺忌。这位是稷下学宫令邹衍。” 驺忌、邹衍一齐拱手,“见过夫子。” 孟子恭敬还礼,“得见二位大人,不胜荣幸之至。” 说话间,已到迎送亭外,跪坐在大红地毡上的乐队奏起了祥和宏大的乐曲,孟子肃然拱手,“齐王,此《小雅》乃天子迎送诸侯之乐,孟轲如何敢当?” 齐威王大笑,“夫子啊,乐礼等级当真不成?好听罢了。” 邹衍笑道:“夫子啊,恪守礼制,何有今日之天下?” 孟子也豁达的纵声大笑,“笑谈笑谈,孟轲又迂腐了一回。” 孟子的坦诚爽朗,使略微拘谨的气氛顷刻消散。齐威王笑道:“夫子远来,车行劳顿,先行歇息,来日我当亲为夫子主持论战大会,一睹夫子风采。” 孟子谢过,便由稷下学宫令邹衍陪同着进了临淄城。 齐威王对驺忌一挥手,“丞相,还有一位,随我去看。” 君臣二人轻车简从,绕道西门进得临淄,便到了一座清幽的府邸前。这座府邸门口没有森杀肃立的卫士,倒象是一座清净的书院。要不是齐威王路上说明,驺忌真不敢相信这是威势赫赫的上将军田忌的府邸。田忌是王室贵族,是齐威王的庶兄,是田氏王族中很有实力的一支。田氏本是在姜齐内部割据成长起来的贵族势力,夺取齐国政权后,田氏成为王族,内部却仍然保持着各自的地域势力。这种地域势力被长期默认为田氏各支脉的封地,国家(王室)和“封地”贵族各收取一半赋税,“封地”的官吏也是贵族推荐国君委派,既听命于王室,又听命于贵族。王权强大的时候,这种“封地”与国家土地没有两样。王权衰落的时候,“封地”贵族便成为几乎完全自治的一方势力。期间变数,完全取决于政权势力的此消彼长。齐国在王族封地这一点上,与天下诸侯及魏楚燕赵韩没有更大的不同,基本上维持在人治的框架内。正因为如此,田忌这种王族大臣,不象驺忌这种士人出身的官员,他们即或不在王室做官,也有世袭的封地,在临淄依然会有很豪华气派的生活。田忌又做了上将军,其府邸无论豪华威势到何种程度,人们也不会觉得惊奇,倒是这种书院般的高雅脱俗,倒使驺忌大大的出乎预料。寻常同朝共事,驺忌对王族大臣总是有着一种本能的戒备,一律不与这些大臣私人交往,自然也从来没有来过上将军府。今日一看,对田忌的本能戒备竟是减轻了许多。 也没有人通报,便见大门打开,田忌匆匆迎出,深深一躬,将二人接进正厅。 “先生如何了?”齐威王急切问道。 “禀报我王,先生伤残严重,状况不佳,急需治疗修养。” “太医来了么?” “太医令亲自前来,已为先生剔去两腿腐肉碎骨,目下先生正在昏睡。” 齐威王喟然叹息,“一世名家,竟至于此,令人痛心也。” 田忌思忖有顷道:“臣以为,先生入齐之事,暂且不做透漏。先让先生住在臣府疗伤,痊愈后再做计较。” 齐威王点点头,“先生乃我齐国人杰,务必倾尽全力,恢复先生身体。” “臣明白。”田忌肃然拱手。 齐威王看看驺忌,微微一笑,“丞相啊,此人乃天下闻名的兵家名士。他能康复,乃我齐国大幸也。丞相可知他是何人?” 驺忌不喜欢过问不需要他知道的事,也从不对自己不清楚的事贸然开口,所以一直平静的沉默着。然自己也是名士根底,岂能不知天下闻名的大家?见国君相问,便笑道:“是否兵家祖师孙武的后裔,孙膑?” 齐威王大笑,“正是。齐国有此大才,文武兼备,何惧天下?” 孟子住进了六进大宅,弟子们大是激动。 据邹衍介绍,这是齐国中大夫规格的府邸,只有对称为“子”的学派领袖才特赐,寻常名士只是三进宅院。孟子在邹衍陪同下,看了一遍住宅。进大门的两侧是仆役门房,第一进是一个大庭院,山水竹草具备,很是雅致;第二进是正厅,宽大敞亮,陈设华贵;第三进为书房琴室,其宽阔足以摆布他的七八车书;第四进为寝室,帐幔掩映,浴室精巧,为孟子生平未见;第五进是炊厨房,足以让五六名厨师一展身手;最后一进是一片后园连同一个偏院,是门客住房,正好做孟子学生们的住处。看了一遍,弟子们是交口赞叹。孟子虽然没说话,心里也颇为满意。毕竟,这是齐国敬贤,总算是赐给自己的府邸,比魏国住在豪华的驿馆感觉要好得多。 安顿好之后,万章、公孙丑来劝老师去看稷下学宫。孟子虽然也想看看这座名震天下的学宫,但想想还是忍住了,“你们去吧,为师要歇息歇息。”万章、公孙丑便高兴的去了。 稷下学宫坐落在王宫的正南。万章和公孙丑对中间相隔的“齐市”实在没有兴趣,但穿过街市的感觉,竟还是让他们大为惊讶。连绵无际的店铺帐篷,比肩磨踵讨价还价的市人,鱼盐混杂的奇特腥臭,堆积如山的铁材布帛,琳琅满目的精铁兵器,都是他们在任何官市没有见过的。匆匆走出街市,竟用了整整一个时辰!两人不禁大为感慨,说回头一定让老师来走走“齐市”,看老师有何评点? 出得街市向南百步之遥,便是一道宽阔的松柏林带。走进松柏树林,阵阵清风啾啾鸟鸣,便将身后的大市隔在了另一个世界。眼见一座高大的木牌楼矗立在夹道林木中,楼额中间雕刻着四个硕大的绿字——学海渊深。木牌楼前立着一方横卧于石龟之上的白玉大碑,上面刻着四个斗大红字——稷下学宫。木牌楼极为宽阔,最豪华宽大的王公马车也可以直驶而进。木牌楼两边各有两名蓝衣门吏垂手肃立,一名红衣领班在门前游动。牌楼后便遥遥可见大片绿树掩映中的金顶绿瓦和高高的棕红色木楼。 万章、公孙丑被这宏大的气魄震慑了!走遍天下,哪个国家能将学宫建得如此肃穆恢弘?原想稷下学宫纵然有名,也无非是学风有名而已,学宫本身无非是一片房子,能有何令人向往处?今日一看,不说里边,仅这外观,就和王宫、太庙具有同等的庄严气势。这种气势绝不是房子庭院的大小,她意味着文明在齐国的神圣地位,这在哪个国家能做到? 不由自主的,两人对着白玉大碑深深一躬。红衣执事看见,上来一拱手道:“请二位士子出示府牌。”公孙丑恍然笑道:“啊,府牌是在这儿用的?我等新来懵懂,请谅。”说着两人各自掏出一张小铜牌递上。红衣执事看后笑道:“啊,二位是孟夫子门生,请进。要否派人带二位一游?”万章道:“多谢。不用了,我等自看方便些呢。” 二人走进学宫,却见牌楼大门内是一条宽阔的林荫大道,大道两边是平展展的草地和树林,林间石桌石凳错落有致,形成了一个一个天然的聚谈圈子,激烈争论的声音隐约可闻。时见长衫士子手捧竹简在林间长声吟诵,使人顿生读书清修之心。林荫大道的尽头,却是一片一片的树林与屋顶,十几条小道网一般通向纵深。一时间,二人竟不知何去何从?正在徘徊迷惘之中,一个年轻的蓝衫士子从一片树林中飘然而来,“二位,可是孟夫子高足?” “正是。在下万章、公孙丑。阁下高名上姓,如何识得我等?” “我乃齐国荀况。孟夫子来齐,学宫早已人人皆知了。”士子一指林间,“二位请看,他们都在准备和孟夫子论战呢。” “原来是荀况学兄!久闻大名,也算我儒家同门呢。”公孙丑很是高兴。 “我这儒家是旁门表儒,何敢当同门之誉?” 万章笑道:“敢问荀况学兄,何谓旁门表儒?” 荀况爽朗大笑,“旁门者,非孔子嫡系门下也。表儒者,取儒家学问,弃儒家为政之道也。为此,不敢自列于儒家门墙之内。” “就是说,荀况兄反对井田仁政,只取治学之道?”万章笑问。 “时也势也,不敢抱残守缺。” 公孙丑揶揄笑道:“首鼠两端,何其狡猾?” 三人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荀况道:“二位初来,我陪二位一游吧。” 三人同行,谈笑风生,自是话题汹涌。相互究诘了一会儿,荀况笑道:“就此打住吧。稷下学宫要看的主要是三个地方,争鸣堂、大国学馆、诸子学院。其余厅堂馆舍,最具一看价值的就是藏简楼了。你们看,前面就是争鸣堂了。” 走进一片树林,但见一座大门突兀耸立!从外面看,它很象一座大庭院。大门正中镶嵌着四个铜字——论如战阵。进得大门,遥见正中一座大殿坐北面南,两侧为长长的廊厅;中间却是宽阔的露天大场,大场中一排排长条石板上都铺着红毡,看样子足足有千余人的坐席,显然便是论战的主会场。大殿口正中的木架上立着一面大鼓,两支鼓槌悬于木架,却竟是大笔形状!大殿两侧各有一方丈余高的白玉大碑,右刻“锤炼学问”,左刻“推陈出新”,白玉衬托着斗大的红字,入眼便令人振奋! “好大气魄,当真没想到也。”公孙丑油然感慨。 “我师就要在这里,论战天下学子?”万章问。 “对了。稷下学宫规矩,凡诸子名家来齐,必得举行争鸣大论战。久闻孟夫子雄辩无匹,稷下士子都想求教一番呢。” 孙丑不禁兴奋点头,“好啊,看看你这表儒如何挑战?” 万章却是微微冷笑,“只怕稷下学宫没几个人能与我师对阵呢。” 荀况却是哈哈大笑,“天下之大,岂能让英雄寂寞?兄台,也莫将孟夫子当作尊神也。”说着遥遥一指,“两位看看前边,稷下学宫可是囊括了天下诸子百家呢,还能没有孟夫子敌手?”两人见荀况豪爽可亲,倒也没有为他的狂傲生气,随着荀况脚步出得争鸣堂左拐,便见远处大片屋舍隔成若干小区,红墙绿瓦,树木沉沉,极是幽静。荀况笑道:“看,那便是大国学馆区。内中主要有周、鲁、魏、楚、韩、赵、燕、宋、郑、吴越十个学馆区。” “噫?如何没有秦国?”公孙丑不解。 荀况笑了,“秦国乃文学沙漠,既无学风,又无学子,何以建馆?” “秦国也有招贤馆了,还去了不少士子呢,法家卫鞅嘛。”万章明是提醒,暗中却是不服荀况“论必有断”的气势。 “文明风华,在于积累。一国文明,绝非开一座招贤馆就能立杆见影的。秦国距离中原文明,至少有一百年距离。”荀况对秦国的轻蔑是显然的。 “有理有理。”公孙丑憨直,竟是大为赞同。作为儒家子弟,谁对这个孔夫子拒绝访游的秦国自然都绝无好感。万章也是如此,只是不想附和荀况而已。三人边谈边走,不觉来到又一片馆舍前。这片馆舍各自建在一座一座的小山包上,绿树环绕,大有隐居情趣。 “你们看,这里是诸子学院。凡成一家之言,又能开馆授徒的名家,均可在这里分得一座独*立学堂,大则二十间,小则七八间。给孟夫子的最大,二十五间,正在收拾呢。” 万章有些惊诧,“诸子学院?现下,容纳了多少家?” “现下么,大约已经有九十多家了。天下学派,几乎全数进入稷下学宫了。” 万章大是摇头,“以我看,稷下学宫这诸子学院,却是有些轻率。” “噢,这个说法新鲜,何以见得轻率?” “立学院者,当非天下显学莫属。”万章显出名门高徒的特有矜持,“九十多家,鱼龙混杂,岂能为天下文明之先?” “以足下之言,何派堪称天下显学?” 公孙丑笑了,“哎呀荀兄,你如何连天下显学都不知晓?儒墨道法四大家嘛。” 突然,荀况放声大笑,“啊呀呀,久闻孟夫子霸气十足,不成想门下弟子却也小视天下了。请告孟夫子,二十年后,天下显学还会增加一家,那就是荀学!” 万章自觉方才论断说得不是地方,便也笑了起来,“荀况兄志在千里,万章佩服。” 公孙丑却憨直笑道:“我看荀况学兄,倒有些狂妄呢。” 荀况豁达的笑了,“好了,不争这一日之长短了。再往前看吧。” “哪边呢?”公孙丑指着三座棕红色小楼问。 “那就是藏简阁。”荀况笑道,“三座木楼共藏书五百多万卷,非但有诸子百家,连各国政令都有专门收藏。仅凭这藏简阁,稷下学宫也足以傲视天下了。” 万章感慨,“莫说学而优则仕。我看,就在稷下学宫遨游修业,此生足矣!” 公孙丑却少有的露出诡秘的一笑,“敢问荀况兄,齐王将天下学子尽收囊中,却很少用他们入仕为政,是何用意?” 荀况不想公孙丑有此一问,愣怔着竟不知如何回答,有顷笑道:“在下尚未想过,愿闻公孙兄高见。” 公孙丑摇头,“莫非,想尽聚天下大才,使别国无人可用?” 三人哈哈大笑。荀况拊掌道,“公孙兄之论匪夷所思,妙极!” 暮色降临,万章和公孙丑方才匆匆离开学宫。一路上,两人说起鲁国本来与齐国相邻,且为礼仪文明首邦,而今非但失去了文明大国的地位,且弄到几乎要亡国的地步,不禁感慨中来,唏嘘泪下。回到府邸向老师讲述了在稷下学宫的所见所闻和感受,孟子竟是沉默良久,喟然一叹,“儒家遭逢强权肆虐、人欲横流的大争之世,自祖师孔夫子起,奔波列国二百多年,终究未遇文明之邦一展报复。齐国气象,为师也看不错,修文重武,礼贤下士。然则方今战国推崇强力,借重法家兵家,对我儒家多有虚礼,少有重任。齐王虽说对我敬重有加,稷下学宫更是天下难觅的修学仙境。可是,我们究竟能否将齐国作为永久根基,目下还很难说。究其竟,儒家是盛世安邦之学,是修身齐家之学,是克己正身之学。惟其如此,也是生不逢时之学。时也势也,我儒家将有一段漫漫低谷。我门同人一定要强毅精神,受得起冷遇,要象墨家那样刻苦自励,方能复兴儒家于盛世之时。” “谨遵师教,刻苦自励,复兴儒家!”万章公孙丑异口同声。 “弟子们须当谨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弗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孟子颇有些悲壮。 万章与公孙丑被老师深深的感动了,回到跨院一说,弟子们竟是议论纷纷,究诘辩驳,探求真谛,一夜未能入睡。 旬日之后,齐威王领丞相驺忌、上将军田忌、学宫令邹衍,来隆重的迎接孟子师徒正式进入稷下学宫。进入的盛典就是特为孟子举行的论战大会。这是齐威王与驺忌商议好的,既表示了对孟子的极高礼遇,又能试探孟子的为政主张。虽说天下都知道儒家的为政之道,但在战国时代,名家大师对鼻祖的主张作出顺应潮流的修正,也是屡见不鲜。齐威王期待的正是这种改变。 争鸣堂人如山海。露天庭院的长排坐席上是诸子学院与大国学馆的弟子群。孟子的随行弟子三十余人则被安排在中间位置。前排几乎是清一色的成名大家——慎到、淳于髡、田骈、倪说、尹文、宋銒、庄辛、杨朱、许行、公孙龙等,最年轻的荀况则坐在前排末座。庭院坐席的后一半,全部是各国前来求学的“散士”。两厢长廊下拥挤得严严实实的,是颇有神通而又欣赏风雅的各国商人,他们没有资格入席就坐,只能站立在两廊聆听。大殿正中是齐威王君臣,突前主案是孟子坐席。 看看场中已经就绪,稷下学宫令邹衍向大殿两角的红衣鼓手点头示意。 红衣鼓手擂动大笔形的鼓槌,两面大鼓响起密集的战阵鼓声,隆隆滚过,催人欲起。一通鼓罢,司礼官吏悠长高宣:“稷下学宫,第一百零五次争鸣大战,开始——!” 邹衍走到大殿中央开宗明义,“列国士子们,稷下学宫素来以学风奔放、自由争鸣闻名于天下。这第一百零五次大论战,专为孟夫子而设,乃稷下学宫迎接孟夫子入齐之大典。学无止境,士无贵贱,诸位皆可向孟夫子挑战争鸣……” 场中有人高声打断,“学宫令莫要空泛,还是请孟夫子讲吧。” 邹衍抱歉的一笑,向孟子坐席拱手,“孟夫子,请!”便入了大殿西侧的坐席。 孟子环视会场,声音清朗深远,“诸位,儒家创立百余年,大要主张已为天下所熟知,一一重申,似无必要。莫若列位就相异处辩驳诘难,我来做答,方能比较各家之学,紧扣时下急务。列位以为如何?” “好!”“正当如此!”场中一片呼应。 前排一个没有头发的瘦子起立,拱手笑道:“孟夫子果然气度不凡。在下淳于髡,欲以人情物理求为政之道,请孟夫子不吝赐教。”这淳于髡是齐国著名的博学之士,少年时因意气杀人,曾受髡刑,也就是被剃去长发,永远只能留寸发。在“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得丝毫损伤”的时代,截发髡刑是一种极为严重的精神刑罚。这个少年从此就叫了淳于髡。他变卖家财,周游天下,发奋修习,二十年后回到临淄时竟是一鸣惊人。后来便留在了稷下学宫,成了齐威王与丞相驺忌的座上客。他学无专精却博大渊深,诙谐机敏,急智应对更是出色,临场辩驳好说隐语,被人称为“神谜”。他所说的“以人情物理求为政之道”,实际上就是他说一条人事物理,孟子就得对答一条治国格言,实际考校的是急智应对。这对正道治学的孟子而言,虽则不屑为之,但也是一个从来没有过的严重挑战。 场中已经有人兴奋起来,“淳于子乃隐语大师,孟夫子一旦卡住就完了!” 万章对公孙丑低声道:“别担心,正好让他们领教夫子辩才。” 孟子看看台下这个身着紫衫的光头布衣,坦然道:“先生请讲。” “子不离母,妇不离夫。”淳于髡脱口而出。 “臣不敢远离君侧。”孟子不假思索。 “猪脂涂轴,则轴滑,投于方孔,则轮不能转。” “为政施仁,则民顺,苛政暴虐,则国政不行。” “弓干虽胶,有时而脱。众流赴海,自然而合。” “任贤用能,不究小过。中和公允,天下归心。”一言落点,便有人忍不住大喊,“妙对!”周围士子嘘声四起,示意他立即噤声。 “狐裘虽破,不可补以黄狗之皮。” “明君用人,莫以不肖杂于贤。”场中一片掌声,轰然大喊,“彩——!” 淳于髡静静神,突然高声,“车轮不较分寸,不能成其车。琴瑟不调缓急,不能成其律。” “邦国不以礼治,无以立其国。理民不师尧舜,无以安其心。” 孟子此语一出,却引起轩然大波。有人欢呼,有人反对。欢呼者自然赞叹孟子的雄辩才华和王道主张。反对者却高喊:“迂腐!尧舜礼治如何治国?”这显然针对的是孟子回答的内容。孟子弟子们立即一片高喊:“义理兼工!夫子高明!” 淳于髡显然不服,对场中锐声高喝:“我还有最后一问!”场中顿时安静下来。 “请问夫子,儒家以礼为本,主张男女授受不亲。然则不知嫂嫂落水,濒临灭顶之灾,弟见之,应援之以手乎?应袖手旁观乎?” 场中轰然大笑。一则是淳于髡的滑稽神态使人捧腹,二则是这个问题的微妙两难。许多人都以为,这个问题一定会使正人君子的孟夫子难堪回避,那就等于儒家自相矛盾而宣告失败了。孟子弟子们顿时一片紧张,觉得这淳于髡未免太得刁钻。 孟子却喟然叹息,“儒家之礼,以不违人伦为本,以维护天理为根。男女授受不亲,人伦常礼也。嫂嫂溺水,非常之时也。非常之时,当以天赋性命为本,权行变通之法,援之以手,救嫂出水。否则,不违人伦而违天理也。” 淳于髡急迫追问:“既然如此,天下水深火热,甚于妇人溺水多也,夫子何不援手以救,而终致碌碌无为乎?” 这显然是在讥讽孟子一生奔波而终无治国之功。士子们一片大喊:“问得妙极!” 孟子却是不恼不忧,坦然回答:“妇人溺水,援之以手。天下溺水,救之以道。儒家奔波列国,传播大道,虽未执一国之政,却也广撒仁政于天下,何谓碌碌无为?若蕞尔之才者,思得一策,用得一计,于天下不过九牛之一毛,与儒家之弘扬大道,何能同日而语?” “好——!”“彩——”掌声与喝彩声雷鸣般响起,淹没了孟子的声音。 淳于髡拱手高声道:“孟夫子才学气度,自愧弗如!” 会场正中一个年轻的士子霍然站起,“孟夫子方才说到,谋划于庙堂者乃蕞尔之才,传播大道于天下,才是援手救世。敢问孟夫子,天下万物,何者为贵?何者为轻?”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似乎没有丝毫的犹豫。 全场不禁肃然安静。孟子的论断不缔是振聋发聩之音,使天下学子们大是警悟。且不说自古以来的贵贱等级传统与沉积久远的礼制法则,就凭身后坐着国王,而孟子本人和所有的士子一样都期盼着国王重用这一点,孟子敢于如此坦然自若的讲出这一论断,其胸怀与勇气,都不能不使人肃然起敬。良久,场中再次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待到场中重新安静下来,前排的慎到站了起来,“请问夫子,天下动荡,根本却在于何处?”慎到乃法家名士,也是稷下学宫的大宗师之一。他这一问,却是在搜求为政之根,看孟子如何作答,是执法?还是守礼? 孟子朗朗一笑,“天下动荡杀戮,皆为人之本性日渐丧失。人性本善。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烁也,人固有之也。此乃人之本性。人性犹水之就下。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激水拦截,可使水行于山,然则非水之本性也。濡染以恶,可使人残虐无道,然则非人之本性也。春秋以来,天下无道,礼崩乐坏,人性堕落,竞相为恶,致使天下以杀戮征战称霸为快事。此为天下动荡之根本……”孟子这一席话显然将天下动荡的根源归于“人性堕落”,必然的结论就是“复归人性,方可治世”,显然回避了法治与礼治的争端,而将问题提升到了一个虽然更为广阔却也脱离务实的层面。饶是如此,还没有说完,场中已经轰然! “夫子此言,大谬也!”如此公然的指责,对于孟子这样的治学大师实属不敬,场中不禁一片哗然!有人高声愤然指责,“不得对夫子无理!”“论战在理,不在呵斥!” 万章看时,果然不出所料,正是前排最年轻的荀况!万章微微冷笑,霍然起身,“荀况学兄,言之无物,空有严辞,莫非稷下学宫之恶风乎?” 在全场侧目的惊讶议论中,荀况仿佛没有听见万章的责难讥讽,面对孟子激昂高声,就象在慷慨宣战,“人性本恶,何以为善?恶是人之本性,善乃人伦教化。天下之人,生而好利,是以有争夺;生而狠毒,是以有盗贼;生而有耳目欲望,是以有声色犬马。若从人之本性,必然生出争夺,生出暴力,生出杀戮!方今天下,动荡杀戮不绝,正是人性大恶之泛滥,人欲横流之恶果。惟其如此,必须有法制之教、礼仪之教、圣兵之教,以使人性归化,合于法而归于治。无法制,不足以治人之恶;无礼仪,不足以教人向善:无圣兵,不足以制止杀戮。明辩人性之恶,方可依法疏导,犹如大禹治水。孟夫子徒言性善,复归人性,将法制教化之功归于人之本性。此乃蛊惑人心,纵容恶行,蒙蔽幼稚,真正的大谬之言!” 这一番激烈抨击,直捣孟子根本,也提出了一个天下学人从来没有明确提出过的根本问题——人性孰善孰恶?一时间全场愕然,竟无人反应,都直直的盯着荀况!惟有孟门子弟全体起立,愤慨相向,轻蔑的冷笑着,只等孟子开口,便要围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士。 大殿中的孟子缓缓起立,面色竟是异常的凝重,向邹衍深深一躬,“学宫令,荀况持此凶险巧辩之论,心逆而险,言伪而辩,记丑而博,实乃奸人少正卯再生也。子为学宫令,请为天下人性张目,杀荀况以正学风。” 邹衍愕然失色,“夫子,如何如何?杀荀况?咳,稷下之风,就讲究个争鸣,如何能动辄杀人?这……” 场中士子们原以为孟夫子要长篇大论的驳斥荀况,都在暗暗期待一篇精辟的文章说辞。却不想孟子提出了要杀荀况,当真匪夷所思,不禁轰然大笑,嘘声四起。连两廊下的商人们也骚动起来,纷纷议论,“好生理论便是了,杀人做甚?”“买卖不成仁义在啦,老先生连我等商人也不如啦!”“说不过人就杀人?真是霸道呢!”“是了是了,这杀人确实无理!” 台上的孟子根本不理睬台下骚动,却又走到齐威王坐席前,深深一躬,“孟轲请齐王为天下正纲纪,烹杀这凶险之徒,以彰明天理人伦。” 齐威王哈哈大笑,“孟夫子啊孟夫子,齐国胸箩四海之士,各抒己见,早已司空见惯了。杀了荀况,你让稷下学宫何以面对天下?笔墨口舌官司,何须计较忒多?算了算了,夫子请坐。”一直用心的齐威王既敬佩孟子的高才雄辩,又对孟子的论证锋芒有些隐隐不快。荀况的反击使他惊喜非常,心中顿时豁亮,看出了孟子的弱点所在。孟子请杀荀况,齐威王觉得他有失大师风范,便不由有些奚落之意。 孟子遭到回绝,心下愤然,铁青着脸回到坐席。台下却因此而沸腾起来。稷下学宫的士子们愤愤不平,纷纷议论,“论战杀人,成何体统?枉为大师!”“孟夫子若主政一国,天下士子便都是少正卯!”“百家争鸣嘛,动辄便要杀人,真是学霸!”“对!就是学霸!” 公孙丑听得不耐,高声道:“人性本善,本为公理!” 士子们立即一片高喊:“人性本恶——!” 孟门弟子竟全体高喊起来:“人性本善——!” 荀况周围的士子们毫不退让,对着孟门子弟高喊:“人性本恶——!” 善恶的喊声回荡在稷下学宫,连绵不断,引得前来聆听的富商大贾们也争吵起来,分成两团对争对喊。这种坦率真诚、锋芒烁烁、不遮不掩的大争鸣,是中国文明史上的伟大奇观,也是那个伟大时代的生存竞争方式。它培育出了最茁壮的文明根基,浇灌出了最灿烂的文明之花,使那个时代成为不朽耸立的历史最高峰,迄今为止,人们都只能叹为观至而无法逾越。 论战结束后,齐威王问驺忌田忌,“卿等以为,孟夫子如何?” 驺忌:“孟夫子学问,堪为天下师。” 田忌:“可惜齐国要不断打仗,养不得太平卿相。” 齐威王沉默良久,吩咐侍臣,“传楚国特使江乙进宫。” 江乙已经在临淄等了三天,听得齐王宣召,忙不迭带了礼物入宫。 齐威王淡淡笑道:“江乙大夫,何以教本王啊?” 江乙惶恐拱手道:“齐王在上,这是楚王特意赠送齐王的礼物,请笑纳。”身后侍从捧过一支铜绣班驳的古剑递上。齐王身边侍臣接过,齐威王笑道:“先请上将军看看吧。”侍臣便捧到田忌面前的长案上。田忌乃名将世家,对珍奇兵器可说是见多识广,然对面前这支不到两尺长的短剑剑鞘却极为眼生,沉吟间右手一搭剑扣轻轻一摁,便听“锃嗡——”一声震音,剑身弹出三寸,顿时眼前一道青光闪烁,剑身竟又无声缩回! 田忌惊讶之极,拱手道:“我王,此剑神器,臣不识得。” 齐威王笑道:“江乙大夫,此剑何名啊?” 江乙:“禀报齐王,此剑乃楚国王室至宝,只可惜我楚国也无人识得。楚王赠于齐王,以表诚意。” 齐威王悠然道:“好吧,本王收下慢慢鉴赏。哪,楚王是何诚意啊?” “禀报齐王,我王请高士夜观天象,见西方太白之下彗星径天,秦国当有极大灾变。我王之意,欲与齐国结盟,合兵灭秦。” “如何灭法?”田忌冷笑。 “两国各出二十万兵马,齐国为帅。” “齐楚相隔,走哪条路?” “楚国借道于齐国,出武关灭秦。” “对齐国有何好处?莫非齐国可以占住一块飞地?”驺忌淡淡问。 “灭秦之后,土地转补,楚国划给齐国二十座城池。”江乙对答如流。 田忌摇头叹息,“齐国多年无战事,只怕粮草兵器匮乏不济啊。” 江乙慷慨道:“我王料到此点,愿先出军粮十万斛,矛戈五万支,良弓五万张,铁簇箭十万支,资助齐军!” 田忌惊讶的睁大眼睛,似乎不敢相信,“噢?何时可运到齐国?” “结盟之后,一个月内运到。”江乙很是利落。 驺忌正色问:“还有条件么?” “一条,魏国若向楚国发难,齐国需与楚国联兵抗魏。” 驺忌田忌一齐拱手道:“我王定夺。” 齐威王大笑:“好!楚王一片诚意,本王允诺了。丞相与江乙大夫商谈盟约吧。” 一片笑声,皆大欢喜。随后便大摆酒宴,驺忌本著名琴师,竟亲自操琴为特使奏了一曲。江乙想不到如此顺利,高兴得心花怒放,开怀畅饮,被四名侍女扶回驿馆后,还醉醺醺的合不拢嘴。 江乙一走,齐威王三人便大笑不止。君臣三人对楚宣王的“奇思妙策”感到惊讶,实在想不到竟有如此愚蠢的“灭秦大计”!秦国距离齐国虽然遥远,但齐国却从来没有放松过对秦国的监视。秦国的山东商人中齐国商人最多,而每家齐商的雇员中,都有齐威王御史府派出的秘密斥候。他们从各种渠道送回的消息都非常及时,秦国的变化齐国君臣自然非常清楚。齐威王君臣对秦国的强大心里有本账,一来,秦国的强大距离威胁齐国还很遥远,齐国犯不着紧张;二来,秦国强大,必将形成战国新格局,而这个新格局有利于齐国。基本的原因是,秦国强大首先对魏赵韩楚四国不利,四国要遏制秦国,势必就会缓和对齐国的压力,大大有利于齐国的发展壮大。三来,齐国将因秦国强大,而成为天下战国争夺的主要力量——秦国要想对抗四国,要与齐国修好;四国要想遏制秦国,也必须借重齐国;剩下一个夙敌燕国,也不敢得罪齐国了。在这种格局中,齐国左右逢源,岂非大大的好事?所以,齐国对秦国的强大完全不象魏赵韩楚四国那样耿耿于怀,而是一副听其自然的悠然样子。齐威王君臣确信,齐国只会从中得到好处! 这不,楚国就急吼吼的找上门来要联兵灭秦了?对楚国特使江乙的连环出使,齐威王的秘密斥候早已经探听清楚了——楚国先行联魏攻秦,又怕魏国不可靠,便再找齐国这个制约力量;楚国的如意算盘是这样打的:灭秦利大,魏国齐国必然参加,楚国要得大利却又战力不足,就得先期付出(抵押城池、援助兵器粮草)以促成联盟;一旦灭秦成行,楚国既可收回抵押,又可在分割秦国中争得更多的土地人口。 魏国高兴的接受了抵押,先将六座淮北城池拿了过来。齐国自然也高兴的接受了援助,先将大批兵器粮草拿了过来。可齐威王君臣清楚极了,齐国完全可以签定一纸盟约,但绝不会在魏楚出兵之前主动出兵。而楚国魏国的盟约也绝不会顺利成行,因为魏国绝不会卖力气成全楚国的美梦;不管魏楚盟约以什么理由什么形式散伙,楚国的六座城池都是永远不可能收回去了;那时侯,齐国更主动,非但将接受的援助名正言顺的留下,而且要谴责楚国背盟,使齐国耽搁了其他行动从而蒙受损失,还可以进一步要求楚国赔偿! 楚宣王的这种愚蠢,如何不让齐威王君臣开怀大笑? 恰在这时,宫外马蹄声疾,驻魏国秘使夤夜回国,紧急求见! 秘使带来了惊人消息——魏国上将军庞涓率领二十万大军进攻赵国! 这个消息使齐威王君臣方才的兴奋消失得干干净净,骤然之间茫然无措。魏国这步棋走得匪夷所思!究竟要做什么?不理睬仍然弱小的秦国,却要去灭强大的赵国,难道是要真的吞并三晋么?如果这个目标实现,齐国还能安宁么?对剽悍善战的赵国动手,这无疑是最强大的魏国要对天下战国正面宣战了!一时间,齐威王君臣竟是说不出话来。 良久,齐威王问:“如此突然?理由呢?” “没有理由,不宣而战。安邑城民情亢奋,叫嚷要统一三晋!” 齐威王和驺忌、田忌相互对视,都现出困惑的目光。正在此时,又是马蹄声疾,东阿令差人急报:魏国八万大军开进巨野泽北岸草地,统兵将领为太子魏申与丞相公子卬!齐威王惊愕得说不出话来,怔怔的看着驺忌和田忌。 田忌断然命令,“晓谕东阿令,严加防守,外表如常,随时回报军情!”又对特使下令,“立即从小道返回安邑,及时回报魏军攻赵进展!”两使匆匆离去后,田忌道:“我王,丞相,田忌以为魏国此举绝非寻常,而是要一战灭赵!巨野泽八万大军是在防备齐国救援赵国,我不动,他们可能也不会动。” 齐威王骤然感到了沉重压力。齐国正在迅速强大,和魏国的决战迟早都会发生,但他希望这种决战尽量迟一些发生,齐国能够更加强大一些,决战能够更加有胜算一些。要知道,魏国毕竟是天下第一强国啊。更重要的是,战国之世,一旦打大仗,各国都会趁势卷入,企图火中取栗,非但不能指望有真正的盟友,还必须有能够同时对付其他国家联兵合击的军力。惟其如此,延迟和魏国争霸进而统一六国的正面决战,对齐国极为有利。他想不到的是,魏国竟然先动了手!虽然是对赵国开战,但他已经骤然嗅到了齐魏对峙的浓烈气息——统一三晋之后必然是齐魏大战,不想打也得打,否则就是亡国!作为一国之君,他虽然对这场大战早有预料且没有放松准备,但战争就这样在意想不到的时刻突然迫近,他还是感到大大的出乎预料,以至于仓促间想不明白了。 “魏国如何要陈兵巨野?料定我们一定要救援赵国?”齐威王困惑。 “我王,不是齐国一定要救赵,而是惟有齐国有力量救赵。防住齐国,魏国就可以放手灭赵了。”田忌不愧名将,对这种大谋划一目了然。 齐威王点头,“已经如此了,说说,我们该如何应对?” 驺忌:“臣以为,无论如何,当立即进入大战准备。粮草辎重和大军应当秘密集结,以免措手不及。至于如何打法?要否救赵?臣尚无定策,请上将军谋划。” 田忌沉吟道:“臣赞同丞相之意,即刻集结大军粮草以做准备。赵国不弱,魏军攻赵,也非一日可下。如何应对,容臣细细思忖一番。” “也好,明日午后再议。” 第二天,快马急报,魏军攻势猛烈,两日之内连下三城,已经直扑邯郸! 田忌道:“臣预料,赵国使者三日内必到临淄求救,我王要稳一稳才是。” “稳一稳不难,难在我究竟如何应对。上将军何意?”齐威王显然还是没有定见。 “即或救赵,也要等到适当时机。” “上将军,你要准备和庞涓一比高低?” “对付庞涓,臣没有胜算。齐国有一个现成的大才,臣举他全盘筹划。” “噢?谁呀?” “孙膑。” 齐威王恍然大笑,“对呀,如何便忘了先生?不过,他伤势如何?能行动么?” “一月疗养,伤势已经痊愈,只是身体稍有虚弱。先生只须调度谋划,支撑当无意外。” 齐威王顿时振作,“走,先去看看先生,一起商议。” , q4 N* u; L6 I' j) a6 s+ q |
第十一章 天算六国 第五节 围魏救赵 孙膑打了千古一仗! k% m* X- R5 C. ` O 幽静的小庭院里,一辆轮椅缓缓的游动着,来到高墙下的浓荫处,轮椅停了下来。 椅上的红衣人苍白清癯,一头长发和三绺胡须也显得细柔发黄,让人觉得他很文弱,也很年轻。只有那宽阔的前额、犀利的目光和沟壑纵横的皱纹,隐隐显出他曾经有过的飞扬风华和沧桑沉沦。他专注的看着高墙下一片泥土摆布成的“山川地形”,竟仿佛钉在那里一般。 他就是孙膑,一颗光芒乍现便又骤然消逝的神秘彗星! 想到出山以来的险恶经历,孙膑恍若隔世一般。十年前,他和师兄庞涓告别了老师鬼谷子,便一起到了魏国。本来,孙膑要回自己的祖国齐国,庞涓的目标是去魏国。可在走到魏齐分道的十字路口时,庞涓却突然显出一种殷殷之情,说不妨先顺路和他一起到魏国看看,若魏国不容人,他们就一起去齐国。孙膑几乎是想都没有想便答应了。魏国是天下一等一的强国,能去魏国自然是天下名士的第一愿望。孙膑原先其所以没有这样想,而提出了先回齐国,一则是想先回去祭扫祖先陵园,顺便再看看齐国这些年的变化;二则是隐隐约约的觉得,既然师兄庞涓要去魏国,那么自己最好另谋他途。毕竟,他们俩人都是兵家弟子,所学相同,在一国的任职也必将相同,难免或多或少的有所冲突,避一避自然要好一些。孙膑还记得,下山前他们俩人做告别游山归来,老师问他们准备各去何国,俩人都说没有想好。白发苍苍的老师笑了,“既然如此,为师且与你等做个钱卜,国名先写在这里,有字国名一面乃庞涓所去处,无字一面乃孙膑所去处。如何?”孙膑高兴的笑了,“好,老师正好为学生解惑。” 老师拿出了一个厚厚的魏国老铁钱,那还是魏文侯时期第一次用铁铸钱,也是天下第一次出现的铁钱,现下已经很难见到了。老师很是喜欢这种“文侯铁钱”,说它厚重光滑,颇有灵性,用做“钱卜”最为上乘。正在老师闭目沉思将要掷钱之际,庞涓突然高声道:“老师,弟子愿赴魏国!” “呵,也好,发自内心,便也是天意了。”老师目光一闪,却又是散淡的笑容。 “老师,弟子以为,同室修习,庞涓与师弟当坦诚相见,各显本心,无须天断。” “也好。孙膑呢?” “如此,”孙膑略微沉吟,“弟子便回齐国了。” 老师摩挲着掌心的铁钱,眉头一皱,却又突然大笑,“时也运也,终是命也。好,好,好。你们去吧。好自为之了。” 本来,事情就这样定了,孙膑也没有再多想,更没有想到师兄对自己的殷殷相邀。当时,他确实是被感动了。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就这样一个偶然的原因,竟然使他本来清晰坚实的人生轨迹突然被折断了! 可是,纵然现在回想起来,孙膑仍以为那时侯的庞涓还没有害人之心,只是确实对能否留在魏国没有信心,预先留条齐国退路罢了。包括下山前庞涓突然先行确定去魏国,阻止了听天由命的钱卜,无非也是私心重了一点儿而已。孙膑对师兄这种精明其实很早就有觉察,只不过始终不放在心上。 庞涓师兄出身寒门,父母夭寿而亡,从小被经商的叔父抚养。叔父常年奔波在外,叔母与堂兄弟们便歧视他欺负他,使他饱受寄人篱下的痛苦与屈辱。师兄六岁那年,有一天吃饭时,小小堂弟恶作剧的向他的饭盆里撒了一把土。小庞涓忍无可忍,大嚎一声,将小堂弟猛然一推,小堂弟却恰巧撞在了廊下石柱上,惨叫一声,顿时鲜血满面!叔母闻声赶出一看,回转身便抄了一把菜刀,疯狂的向小庞涓砍来!庞涓拼命逃跑,叔母拼命追赶。追到一道悬崖边上,小庞涓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呼哧呼哧喘息着高喊:“再要过来,砸死你!”疯狂的叔母愣怔了一下,虎吼一声,挥舞着菜刀便冲了上来!小庞涓眼睛一闭,奋力一推那块年久松动的大石,只听轰隆隆一声,大石竟是夹泥带土的滚了下去,无巧不巧,恰恰将叔母压翻在地!小庞涓愣愣怔怔的走到叔母面前,狞厉的吼叫着,“叫你欺负!叫你欺负!老天杀你!”拣起掉落在旁边的菜刀,照着叔母便连连猛砍一阵,又朝着鲜血淋漓的叔母啐了几口,便慌忙逃窜了……及至老师在深山里发现庞涓,庞涓已经是一个在山林里生活了一年多的小野人了,爬高蹿低的与鸟兽争食。孙膑还记得,当老师有一天带回一个那个浑身长毛的“大猴子”时,那“大猴子”的眼光让他浑身都起鸡皮疙瘩!后来,当他知道了师兄这些身世故事后,孙膑内心不禁生出一种深深的同情。从此,孙膑没有与庞涓师兄争究过任何一件利事,也深深理解了师兄酷烈的功名之心。 相比之下,孙膑却是望族出身,七代之前的祖先便是赫赫有名的孙武。那孙氏祖居齐国东阿,后又迁徙甄城,本是姜氏老齐国的书吏世家。传到孙武,却是酷爱兵事,便利用书吏整理典籍的方便,将当时视为圣典的《太公六韬》与《司马穰苴兵法》抄回苦读。那《太公六韬》乃周武王开国统帅、齐国始封国君姜尚所撰,可谓当时最为古老的兵学圣典。那《司马穰苴兵法》则是齐景公时代的名将田穰苴所撰,因田穰苴官居司马,所以人称司马穰苴。这是距离当时最近的一部兵法。孙武精研完两部兵法,便请辞书吏之职,到齐国的上将军府做了一名小司马。军旅磨练了整整六年,见识大长,也领兵打了几场漂亮的胜仗,可就是因为出身低微而不能晋升。一气之下,孙武便逃军隐居八年,自己写了《兵法十三篇》。一经示人,竟是传抄天下,声名鹊起。但是,孙武总感到自己没有统率大军的实战功绩,对于一个兵家之士,总觉得大是憾事。为了一酬宿愿,便决然南下,到了吴国。 当时的吴王正是刚刚杀*死吴王僚,而夺取王位的公子光,时人称为吴王阖闾。这阖闾雄心勃勃,用人不拘一格,全无贵族门第恶习。先是用著名刺客专诸杀了吴王僚,后又重用了逃离楚国的“叛臣”伍子胥为上将军,闻听孙武来齐,便欣然接见。阖闾申明,“先生的《十三篇》我已经读过了,只是不知道先生勒兵如何?” 勒兵,就是训练军队。大凡真正的名将,第一本领就是能够练出一支精兵,而后才是战场本领;不能练兵的将领,无论如何也算不得名将的。孙武自然知道这一点,那《司马穰苴兵法》本来就是着重讲训练士卒的。可是自己的《十三篇》却很少专门讲训练军兵,倒不是孙武不重视训练,而是认为训练军队只是为将的基础,他的志向却是更为高远的用兵智慧。大约阖闾看《十三篇》少谈勒兵,便要试试孙武的勒兵之能。孙武自然爽快的答应了。 谁知阖闾却给孙武出了个难题,要他当场训练女人,而且是宫女嫔妃! 当一百八十名宫女嫔妃喜笑颜开的站在孙武面前时,坐在高台上的阖闾君臣都笑了起来。作为吴王的阖闾,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只是想让孙武知道,天下也有不能“勒”之人,不要太过自信而已。而孙武却不这样看,他认为只要勒兵得法,人皆可兵!方才他就明确的回答了吴王阖闾,“可试以妇人。”实际上,谁也没有相信他,包括那个大名赫赫的伍子胥。 孙武将一百八十名宫女分为两队,各令一名吴王宠姬为队长,持戟站于队首。而后孙武开始了最基本的勒兵交代,“你们知道前心、后背与左右手吗?”一片莺莺燕语,“知道也。”孙武高声道:“那好。我叫向前,你们都要盯住队长的心!我叫向后,你们都要盯住前面人的后背!向左,看左手!向右,看右手!明白了没有?”又是一片一片莺莺燕语,“明白也。”于是孙武象在军中一样,两边设置了斧钺仪仗与金鼓令旗,又反复将了几遍口令,于是宣布抡响战鼓,令旗一挥,高喊:“向右——!”宫女嫔妃们却东倒西歪的笑成了一片,连高台上的阖闾君臣也大笑起来。 孙武高声道:“约束不明,申令不熟,将之罪也!”便停了下来,又再三讲了几遍口令。然后下令抡动大鼓,“向左——!”令旗劈便向左方。谁知宫女嫔妃们又是轰然大笑。孙武肃然正色,“申令既明而不执法,吏士之罪。队长当斩!”便喝令两边斧钺手绑起两名吴王宠姬,推下斩首。吴王阖闾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急忙令内侍飞马传令,“本王已知将军勒兵之能,请不要斩首两位宠姬,本王离开她们,食不甘味啊!”谁知孙武却正色拱手道:“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喝令立即斩首两位宠姬。片刻之间,血淋淋的长发人头捧来,全场都瞪圆了眼睛,宫女嫔妃们惊恐得竟是大气也不敢出。孙武另换两名年长宫女为队长,大鼓再响,令旗一挥,竟是步伐整齐,中规中矩,毫无差错,直看得全场鸦雀无声! 孙武禀报吴王,“勒兵已成,我王请检阅。但有军令,这支女兵可赴水火而不避。” 阖闾哭笑不得,“罢了罢了,我如何能看?” 孙武淡然笑道:“闻吴王有大志,原来却是徒好虚言,不能用其实也。孙武告辞。” 阖闾恍然警悟,连忙站起来紧赶几步肃然躬身,“本王错失,请先生鉴谅可也?吴国兵事,尚请先生不吝赐教。” 从那时侯开始,孙武便做了吴国统兵大将。可是,孙武最辉煌的战绩也只有一次,就是千里奇袭楚国,以五六万之众五战五胜,几乎要消灭了楚国。若非阖闾早逝,太子夫差与孙武不和,孙武也许还会有更大的功业。夫差即位后,生性恬淡的孙武便隐居了。他本是一个清醒深思又极善于总结的高士,临终前给他的后人留下家律:“但凡孙氏后裔,建功立业者,得止且止,贪功者丧身。” 孙膑就出生在这样一个家族,有着不肯埋没自己却又明智散淡适可而止的传统家风。孙武之后的孙氏族人,其所以没有一个天下闻名的杰出人物,不能说和这样的家族遗风没有关联。正是这种遗风,形成了孙膑谦和恬淡的性格。他从来不谈自己的家世,庞涓自然也不知道他是孙武的后裔,只是对他的渊博灵慧常常感到惊讶,常常叹息着说:“如此兵家智慧,如何便生在了一个与世无争的师弟身上?”每次都引得孙膑一阵大笑。孙膑感慨师兄的苦难身世,对师兄的处处争先的禀性毫不感到别扭,反而是时时事事的谦让,因与自己性格相合,却也没有显得丝毫的做作,倒是与师兄处得特别融洽。久而久之,便有人说他们师兄弟是“刚柔相济,天做之合。”奇怪的是,老师却从来没有对他们的友情做过评判,最多只是笑笑而已。现下想来,孙膑对老师的先知当真感到了不可思议! 到了魏国,他们遇到了当时正在为没有名将而苦恼的魏惠王的隆重礼遇。由于出乎预料,庞涓是非常的惊喜,非常的激动,整整对孙膑诉说了一个通宵,全部是如何为魏国打天下的宏大谋划,竟没有问一句孙膑在魏国将如何打算?庞涓的口气神态中透漏出一个鲜明的消息——报效魏国,庞涓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魏国的军权是庞涓一个人的!孙膑何等灵慧,自然是觉察到了这种强烈的潜台词。孙膑记得自己当时笑着说:“师兄啊,魏国很器重你,我看也用不着到齐国去了。我们还是原来谋划,我回齐国。老家族人还有许多事儿等着我呢。”庞涓高兴得大笑了一阵,“好!明日到十里长亭,我为师弟饯行。说不定啊,我们日后还要联军作战呢!”孙膑也笑了,“那可未必,倒是两国交兵的时候多一些呢。”“哎呀,师弟。”庞涓恍然正色问:“果真如此,你如何应对?”孙膑坦然道:“那还用说?各有其国,各为其主,私情不扰国事嘛。”庞涓长长叹息了一声,“是啊,不能两全也。”便卧在榻上不再说话了。 也许是天意,他们的命运又一次发生了转折。 第二天清晨,当孙膑已经在收拾简单的行囊时,驿馆外马蹄声疾,没想到竟是魏惠王亲自来到!庞涓连忙迎了出去,魏惠王却是脚步匆匆边走边问:“庞涓啊,先生呢?可不能让他走啊。”庞涓一怔,“先生?但不知,大王所问何人?”“何人?孙膑啊!”魏惠王哈哈大笑,“我也是方才知道的,孙膑是孙武的七世孙啊,名门大才呢,你这师弟呀,了不得!”说着已经匆匆进门,向孙膑便是深深一躬,“魏罂敬贤不周,尚望先生鉴谅。”孙膑愕然,竟忘记了扶住魏惠王,“魏王?这,这是何意?”魏惠王豁达的笑了,“先生啊,这些探事斥候忒苯,本王也是刚刚知晓的,多有怠慢了。”说着便又是深深一躬。孙膑这下倒是连忙扶住,“魏王,在下正要告辞,不知魏王所说何事?”“先生好诙谐也!”魏惠王大笑,“先生乃孙武后裔,名门出大才,魏罂如何能放先生?请先生回宫,魏罂为先生接风!” 孙膑恍然大悟,却不禁生出一丝腻烦,他素来不喜欢张扬家世,更不喜欢以祖先名望获得器重,便淡淡一笑拱手道:“启禀魏王,孙膑只是孙氏旁支,不敢妄称孙武后裔。更何况才疏学浅,比我庞涓师兄相差多矣。不敢劳魏王大驾,孙膑要回齐国料理家事去了,就此告辞。” 魏惠王很能转圜,拱手笑道:“先生谦恭礼让,更见高才美德。鬼谷子门生,魏罂可是求之不得,哪敢放走?庞涓孙膑,都是本王的佳宾,先生请。” 庞涓一时尴尬难堪得无地自容。突然,他觉得孙膑欺骗了他,一直隐瞒着自己的显赫家世,却偏偏在自己即将被委以重任时“泄露”家世,使他凭空受到冷落,其心机何其深也!刹那之间,他对贵族子弟的本能憎恶油然而生,满脸涨得通红!但是庞涓死死的咬牙忍住了,他知道,这正是自己的又一个悬崖时刻,必须忍耐。他长长的喘了一口粗气,借着魏惠王的话头,上前挽起孙膑的手笑道:“师弟,走啊。魏王求贤若渴,师弟如何自居清高,却是少了礼数?”魏惠王高兴的笑了,“然也然也,庞卿端的豁达。先生请。” 孙膑只得去了,心里却老大不舒坦。 魏惠王大是高兴,席间立即正式册封庞涓为上将军,孙膑为上卿。在魏国,这两个职位的爵次是同等的,只不过上将军是军权,上卿则是综合性的国政大权,几于丞相接近。庞涓立即谢恩受封了。孙膑却坚辞不受,只是答应留在魏国给师兄襄赞一段军务,不敢受职。魏惠王虽然老大不悦,却也不好勉强,只得暂时拜孙膑为客卿。 孙膑记得很清楚,那晚回来,庞涓就早早歇息了,没有与孙膑再说一句话。孙膑却在庭院里徘徊了半宿,直到刁斗打了四更,才去了卧榻躺下。 为了扶助已经被封为上将军的庞涓尽早站稳脚跟,然后自己也可以安心离开,孙膑全力为庞涓赞划军机,有时即或当着魏王,也直言不讳。想起来,阴谋就是在这时候开始孳生的。阴谋开始的细节和过程,在孙膑的记忆中已经不清楚了,可以说,那是被后来的巨大灾难所带来的痛苦淹没了。他睿智明晰的心海里,惟独留下了两片深深的烙印——魏惠王不想让齐国拥有与庞涓相匹敌甚至超过庞涓的兵家大才,这是阴谋的根基;庞涓对他的才华,甚至对他的家世的忌惮,以及对他的“深沉心机”的憎恶,是阴谋的枝叶。没有魏王的默许,庞涓不可能对他这样的名家实施公然的陷害和残酷的膑刑!没有庞涓的撺掇权术,魏惠王则不可能视他为“魏国的威胁”。 在被监禁并被残忍的挖掉膝盖骨时,孙膑对陷害阴谋都一无所知。突然降临的灾难,使他的心智完全懵懂了。他的狂乱失态、呼天抢地与语无伦次的辩解,自然的被当作“惊吓失心”——疯了!真是上天佑护啊。否则,陷害必然还将继续,直到他生命消失。从庞涓轻蔑的大笑中,孙膑突然悟到应该继续疯下去。于是,他真的疯了,没有冷暖,没有饥饱,没有廉耻,没有尊严,象猪,象狗,象乞丐,傻漫漫直愣愣的游荡着。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他的天赋智慧与无与伦比的悟性神奇的复活了。当他在寒风料峭的冬夜,遥望着深邃苍穹灿烂的星斗时,阴谋的孳生伸展,竟象图画一样活生生的展现在眼前!一切都是那样清楚,就象他对战场风云的洞察。他的智慧告诉他,面对阴谋迫*害,他只有以坚韧的意志和最荒诞的方式求得生存,伺机逃走。 十载寒暑,终于被他等到了一个机会,齐国使臣将他秘密的带出了魏国! “先生,齐王看望你来了。” 轮椅转了过来,孙膑看见田忌和一个红衣高冠的人站在院中,那肯定就是赫赫威名的齐王了!还没等孙膑行礼,齐威王已经走过来深深一躬,“先生受苦了。”孙膑拱手做礼,“病残之躯,不能全礼,我王恕罪。”齐威王豁达的笑了,“先生不必拘于俗礼。从今日开始,先生不必对任何人做礼。”眼睛一瞄,却看见了旁边的“山川地形”,惊讶笑道:“敢问先生,这是观赏么?”田忌走过来一看,也大为惊讶,“先生何时所制?”孙膑微笑道:“闲来无事,我指挥两个使女堆砌的。” “我王,先生做的是魏国山川地形!”田忌兴奋的指点着。 齐威王仔细一看,恍然大悟,“先生在揣摩战事?” “习兵之人,陋习也。”孙膑谦逊笑答。 “先生,魏国已经大举进攻赵国,同时在巨野泽北岸屯兵八万。先生对此有何高见?”齐威王倒是开门见山,谦恭求教。 孙膑淡淡一笑,“噢,终究是开始了。”他一点儿没觉得突兀,侃侃道:“魏国攻赵,是吞并天下第一步。赵成侯新丧,太子刚刚即位,魏国抓住这个时机,显然想一举灭赵。以赵国目下之将才兵力,绝非魏国对手。近日之内,赵国必然要向齐国求救。” “齐国当如何应对?” 孙膑微微一笑,“敢问齐王之志若何?” “先生何意?” “齐王若满足于偏安东海之滨,则赵国可任其自生自灭。齐王若志在天下,则赵国存亡事关重大。”孙膑笑着顿住了。 齐威王拊掌大笑,“东海一隅,窝得人心慌呢。” 孙膑点了点头,“齐王须知,赵为大国,可使魏国增加六百余万人口、一千余里国土。赵国一灭,燕国与中山国便失去屏障,魏国可顺势攻灭。那时侯,整个大河之北,直到阴山草原与辽东海滨,纵横万里,皆成魏国,其势将难以阻挡。” “先生之言,洞察深彻。上将军荐举先生为齐军统帅,筹划救赵之战,恳请先生万莫推辞。”突然之间,齐威王说出了来时尚有犹豫的决断。孙膑的短短剖析,已经使他感到了这位兵家名士并未因这场人生灾变而心智衰颓,他的智慧依然在熠熠闪光,而且更有了一种老辣洗练的成熟与深沉。历经劫难而身负大任,这种人绝不会误事!这便是齐威王在瞬息之间的判断。 孙膑依旧是淡淡微笑,“臣致力兵学,自当为祖国尽忠效力。然则,我王需听臣一言。” “先生请讲。” “臣肢体残损,提兵战阵之间,不能激励士气,反遭敌无端嘲笑。以臣之见,当以上将军为统帅,臣愿为军师,一力筹划,击败魏军。” 田忌笑道:“我荐举先生,因只有先生才敌得庞涓。先生却反来荐我,岂有此理?” 孙膑大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此之谓也。” 齐威王思忖有顷,点头道:“先生之言,出自肺腑,亦较为周全。自即日起,田忌为三军统帅,孙膑为齐国*军师,即刻办理兵符印信,进入大战准备。” “臣等遵命!”田忌孙膑慨然应命。 三天之后的深夜,赵国特使急如星火般赶到临淄,向齐国求救! 齐威王对特使说,出兵事大,需要和臣下们认真商议,请特使在驿馆等候几天。不想三天之内,赵国连派三名特使请求齐国救援。最后的特使还带来新君赵肃侯的亲笔信,答应魏国退兵之后向齐国割让十座城池。虽则如此,齐威王还是到了第十天才正式回答赵国特使,齐国决定出兵援救赵国,但齐国大军与粮草辎重的调集需要时间,赵国至少要坚守一个月,齐军才能到达。赵国特使虽然焦急,也只有连连答应,留下一名联络斥候,便急如星火的赶回邯郸报信去了。 这时候,赵国正陷在惊慌动荡和全力激战之中,邯郸城已经岌岌可危。 在七大战国的初期,全面强大的次序大体是:魏国、楚国、齐国、韩国、赵国、燕国、秦国。赵氏部族在晋国时期,是四大部族(智氏、赵氏、魏氏、韩氏)中最为悍勇善战的一支。四大部族中,惟有赵氏历代为将,执掌晋国兵权,具有久远的军争传统。但是在赵魏韩三族联合消灭了最强大的智氏,进而三家分晋之后,赵国却始终没有涌现出象魏文侯魏武侯那样英明的君主,更没有进行象魏国、楚国、齐国甚至韩国那样的变法,所以被一个一个的变法之国甩在了后边,成为稍强于燕国与秦国的二流战国。这种状况一直维持到战国中期的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之前。成侯赵种是赵国前期最有为的君主,曾对燕国和中山国造成巨大压力,几次几乎就要吞灭中山国!但赵种有一个最致命的缺陷,就是性格的激烈偏狭,不善于采纳良谋,不善于与邻国斡旋。最大的失误,就是失去了与韩国合作消灭魏国的那次天赐机会。赵国在他掌权的时期,虽然始终在气势汹汹的南征北讨,国土民众却几乎没有增加。赵种做了二十六年国君,就积劳去世了。太子赵语只有十八*九岁,很缺乏历练。这正是国家最忌讳的“主少国疑”的微妙时期——国君年少,举国疑虑。同时,赵国又没有久经风浪的栋梁大臣与著名将领支撑局面,正是最害怕强敌入侵的脆弱时期。 魏国恰恰选择了这个机会,向赵国猛烈进攻! 魏国二十万大军在庞涓率领下分三路北上。第一路右军五万,从渑池北上,渡过少水,从南面逼近邯郸。第二路左军五万,从魏国北部的离石要塞向东开进,攻克晋阳,再从北面压迫邯郸。第三路中军十万,由庞涓亲自统领,从平阳东渡汾水,攻克上党要塞,从西边直逼邯郸!半个月内,三路大军竟是势如破竹,连克沿途二十余城,将邯郸北西南三面围定,只留下东面缺口,而邯郸的东面,又恰恰是汹涌的漳水! 歇兵数日,庞涓下令攻城。魏国的步兵历来强于骑兵,所谓驰名天下的“魏武卒”,说得正是魏国步兵。攻城作战,步兵是绝对主力,正是魏武卒大大的用武之地。赵国则因为长期与北方的匈奴、林胡的游牧骑兵作战,便自然形成了很有战力的骑兵,步兵则相对较弱。守城防御战,主要依靠的恰恰是步兵。两相比较,魏国以其特长,攻击赵国所短,邯郸城的陷落自是必然的了。庞涓乃兵家名士,早在出山之前就对列国兵力、特长及弱点了如指掌,所以胜算在胸,不急不躁,让士兵们养足了精神再从容进攻。魏军将士在举国狂热中已经滋养出傲视天下的激*情和勇气,人人热血沸腾,个个狂野躁动,竟是完全不将赵军放在眼里。 当三百多面牛皮大鼓开始沉雷般轰鸣时,魏军武卒的方阵也轰隆隆开动了。 方阵以一百人为一个方队,配备一架云梯,形成一个进攻单元。每十个方队组成一个独*立方阵。邯郸城西面城墙最长,魏军主力展开了二十个方阵两万武卒,作为第一轮猛攻。纵深地带的四十个方阵也已经排列就绪,准备做第二轮第三轮的连续猛攻。按照庞涓的谋划,三轮猛攻之后,邯郸必破!西北南三面城墙同时猛攻,赵军必然从没有魏军的东门逃走,这是庞涓专门留给赵军的逃亡路线,也是“围师必阙”的古老兵训。庞涓其所以照搬了这条古训,在于他不想四面围定而让赵军做绝望的困兽死斗,城池反而难破。给赵军留下一条退路,实际上是瓦解赵军斗志的妙着。但是,庞涓又绝不能让赵国君臣的残兵真正逃跑,那是后患无穷。他已经在漳水西岸和东岸埋伏了三万精锐骑兵,专门对付漏网之鱼。 庞涓相信,灭赵的整体谋划是严密得当的,赵国一定会被一举消灭。这是他出山以来真正的灭国大战,也是他庞涓跻身一代名将的成名大战,绝不能有丝毫差错。 庞涓站在与城墙等高又可自由推动的木楼司令台上,猛然劈下令旗! 随着大鼓轰鸣,早已经整肃排列在方阵之后的两万名二十石强弩手骤然发动,向邯郸城头的女墙垛口万箭齐发,使城头守军不敢露头。与此同时,魏军方阵在震天战鼓中隆隆推进。瞬息之间,云梯便靠紧了城墙,震天动地的呐喊声骤然响彻原野。魏军武卒迅猛有序的爬上云梯,杀上城头。这时,寂静无声的邯郸城头,却骤然立起了一道人墙! 一场残酷激烈的浴血攻防战开始了。 数千里之外的临淄郊野却异常平静。连绵军灯伸向远方,溶汇在漫天星斗之中。如果不是偶尔的战马嘶鸣,谁也想不到这片山地里隐藏着十余万大军。在这片军营的中心地带,一杆大纛旗迎风舒展,斗大的一个“田”字隐约可见。大纛旗下的中军大帐里灯火通明,两个身影清晰的印在帐幕上。 “先生,明天我军便直扑邯郸,和庞涓决战,给先生复仇!”田忌慷慨激昂。 孙膑在轮椅上微笑着,“将军以为,齐军战力与魏军如何?” 田忌沉吟,“齐军技击闻名,然与魏武卒相比,稍逊一筹。” “将军,此战对我军有四不利。”孙膑平静的掰着手指,“齐军战力较弱,为其一。我军长途奔袭,魏军以逸待劳,为其二。我军十五万,魏军二十万,敌众我寡,为其三。直扑邯郸,魏军八万卡在巨野要道,少不了要冲杀损伤,到了邯郸兵力更少,此其四。将军以为然否?” 田忌沉默良久,点头,“以先生之意,此仗不能打了?” 孙膑摇摇头,“那倒不是。此战只能智取,不能硬拼。” “纵然智取,也得到邯郸打仗啊。” “不一定。”孙膑摇头微笑。 “不一定?”田忌讶然失笑,“救赵救赵,不去邯郸,如何救赵?” “将军,此战纠葛甚多,不能以常法谋划,须得出奇制胜。这个‘奇’字,就在于我军不赴邯郸寻战,而直捣魏国大梁。大梁,乃魏国在建新都,军辎重地,魏国绝不允许大梁陷落,必得回兵救援。此谓攻其必救也。此战制胜处,在于我军于魏军回救大梁时,中途伏击,一举击溃,事半功倍也。”孙膑没有笑,也说得很慢,仿佛在将长期的思虑一丝一丝的抽了出来。 田忌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打过多少仗了,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打仗竟然可以这样打?不去战场而去后方!仔细咀嚼一番,竟是大有奥妙。大梁离齐国边境只有三百多里地,骑兵大半日可到,步兵昼夜兼程也就一天一夜;而邯郸则有千里之遥,利弊自然一眼可见。再者,齐军开赴赵国的大路只有一条,这正是已经被魏军封堵的巨野要道!而齐国通往魏国的道路可是很多,魏国根本没有重兵防守,也无法全面防守。秘密进军大梁,可以说不会有任何麻烦或抵抗……想到这里,田忌不禁恍然大笑,“快哉快哉!先生奇人奇策也!” 田忌毕竟也是久经沙场的名将,一旦豁然贯通,立即按照孙膑的谋划行动起来。 第二天清晨,孙膑出手第一颗棋子——派出两万兵马,由副将訾牛率领,伪装成十万大军,大张旗鼓的从巨野北面的燕齐边境向赵国方向进发,引诱魏国太子申和公子卬的八万人马离开巨野,去“增援”庞涓。巨野魏军一旦入赵,訾牛人马便立即秘密撤回,到桂陵山地埋伏。 日暮时分,孙膑出手第二颗棋子——六万骑兵由田忌亲自率领,向大梁快速进发,天亮赶到城下,立即发动猛烈攻势。七万步兵随后兼程进发,第二天午后赶到,立即加入攻城,给魏国造成大梁行将陷落的强大压力。 由于魏国的强大,数十年来,魏国本土没有过战争。长期的安宁富庶和“大魏无敌于天下”的自信,大梁的三万多守军已经被风华商市将悍勇之气淘洗得干干净净了,整齐威武的甲胄,寒光闪烁的兵器,仅仅只有对庶民*国人凛凛生威了。在刀兵连绵的战国时代,竟有这样一支“老爷兵”,倒是确实罕见。当阑珊华美的夜市灯火还在满城闪亮的时候,城外突然战鼓如雷喊杀连天,齐军恍如天外飞来,竟突然出现在大梁城下猛攻!大梁城内的惊慌失措可想而知。要不是大梁有天下最宽阔坚固的城墙,有用之不竭的长弓硬弩,大梁城几乎要真正的陷落了。 从黎明到午后的大半天之内,大梁守将竟然向安邑魏惠王派出了六次快马特使求援! 此时,孙膑出手第三颗棋子——主将田忌率领六万精锐骑兵,撤出大梁,秘密回师桂陵山地,与訾牛的两万人马会合设伏,准备伏击庞涓的回救大军。 暮色苍茫之中,齐国的步兵对大梁展开了更加猛烈的攻势!在天下大国的军队中,齐军以“技击之士”闻名。也就是说,齐国*军卒的单兵技艺非常出色,长矛投掷、剑术搏杀、弓弩箭法、徒手格斗,都堪称一流。实战之中,攻城一方的团体冲锋,往往被防守军士的种种反击所分割,恰恰更需要单兵的勇猛精神和技击能力去突破。齐军步兵得其所长,攻城的威力竟是丝毫不亚于魏军对邯郸的攻击。更由于有意张扬声威,在气势上竟是比邯郸之战更为猛烈。 魏惠王大为惊慌,向庞涓接连发出十道紧急王书,命令他紧急回救大梁! 而此时的太子申和公子卬也愚蠢中计,竟带领八万大军匆匆赶往邯郸。这两个对打仗一窍不通的“大将”,眼见齐军声势浩大的越过燕国边境去救援赵国,既怕庞涓两面受敌,又怕庞涓已经攻下邯郸独占大功,反复商讨,竟是紧随齐军“追击”,一直进了赵国东部。然则未到漳水,齐军却突然在夜晚消失!两人又是反复计议,认为齐军既然畏惧撤回,再回防巨野也就没有意义了,不如杀到邯郸与庞涓一起灭赵,挣一份大大的军功。于是一声令下,八万大军便直扑了邯郸! 此时的邯郸城外,大军已经攻破西门了。庞涓没有理会魏惠王的紧急命令,沉着的下令继续猛攻,务必全面攻陷邯郸。但是,当魏惠王的第十道手令到达时,庞涓终于慌乱了,若再抗命不回,如果大梁真的陷落,那可是十个邯郸也补不回来的。 遥望洞开的城门和遍野的烟火尸体,庞涓脸色铁青,痛苦的一拳砸在了大旗杆上。不偏不倚,令旗“噗!”的落下,竟恰恰罩在庞涓头上!庞涓大怒,一把扯下令旗,却将头盔连带扯落,顿时长发散乱,狰狞可怖!左右护卫不由惊恐的后退。 “三军撤退!回救大梁!”庞涓嘶声怒喝,眼中却涌出了无可遏止的泪水。 就在庞涓大军悻悻撤出邯郸,星夜奔赴在回师途中时,器宇轩昂的太子申公子卬也率大军赶到了邯郸城外。两人望着漆黑的旷野和肃杀的邯郸箭楼,竟不知道如何是好?邯郸城内的赵肃侯君臣却吓坏了,以为庞涓回师,连忙计议如何趁着夜色逃出。如果这时太子申和公子卬能够猛攻邯郸,也许赵国从此就消失于战国历史了。奈何两人没有一个正才,看见夜色中的烟火尸体都瑟瑟发抖,又兼不知道庞涓为何退兵,反倒更害怕赵国*军队出城袭击。于是,八万大军便尾随着庞涓大军的路标,逃窜一般的南撤回师。历史的机遇,便和这两个草包擦肩而过了。 这时候,孙膑已经在桂陵山道布下了第四颗棋子。 桂陵山地是魏国的边缘地区,西南距大梁二百里左右,东北面一百余里便是齐魏交界的巨野泽,东南数十里便是济水。庞涓大军回师大梁,若从魏国境内的安邑折向大梁,非但要走一个大大的“弓背”,且大军急行驰驱在繁华本土,速度更要减慢许多。而从赵国入齐的巨野大道经桂陵到大梁,非但路程缩短三分之二,且在人烟稀少的边境山塬可兼程急行,速度自然快了许多。所谓兵贵神速,庞涓不回军则已,回军则必须追求快速,否则便会两头功劳全落空。孙膑自然很清楚这其中奥妙,料定这桂陵山地便是庞涓大军回救大梁的必经要道。这片山塬林木茂密,山道狭长,十万大军埋伏在纵深三十多里的两边山塬,竟是不露痕迹。 一路之上,庞涓怒火中烧。齐国人无耻之尤,不敢救赵,还偏要在天下做对抗魏国的盟主,分明是趁火打劫,夺取大梁的财富!一场灭国大业,竟被如此鼠窃狗盗的手段破坏,真真将人气煞!这样的宵小之辈不彻底消灭,魏国岂能安宁?庞涓有何脸面做魏国上将军?怒气冲冲的庞涓下令步兵后行,亲自率领八万骑兵,暴风骤雨般从巨野大道向南压来,要将齐国*军队堵在大梁城下全部歼灭! 巨野距离大梁只有两三百里地,魏国铁骑两三个时辰就可以冲到大梁,齐军纵然攻破大梁,也要使他吐出嘴里的肥肉。庞涓作为名将,对桂陵山地本应有一定的警觉。可是,此刻他却已经完全被愤怒和骄傲淹没了。再说,这片山地也并不算特别的荒凉偏僻,谷地道路也不算很狭窄,铁骑通过并不算很艰难。兵家常识,只要骑兵能稍微展开,一般就不是最佳的埋伏地点。大约在庞涓的心目中,也没有特别留意过桂陵山地。所以,他在进入桂陵山地前下的唯一命令是——散骑队形,快速通过谷地!所谓散骑,就是骑士不再做五骑一列的“成伍”并进,而是根据山间地形相对自由的选择道路前进。这是骑兵通过山谷最快的方法。命令下达,魏军的八万铁骑在三十多里长的山谷中全面撒开,山道、山坡遍布飞驰的骑兵,马蹄如雷,山鸣谷应! 孙膑在庞涓大军进入齐国巨野大道前,撒出了第五颗棋子——围攻大梁的七万步兵快速回师,从南面封堵桂陵山口,截击漏网的魏国骑兵!庞涓率领骑兵前行,本是孙膑预料到的,这时候撤出进攻大梁的兵力,大梁要经过安邑魏惠王再给庞涓通报,已经是来不及了。即或来得及,庞涓也要全速前进,迎面截击消灭齐军,他决不允许齐军逃走,更不会想到自己会有什么危险。孙膑摸透了庞涓的性格,大胆回兵,最充分的利用齐国的现有兵力来实现桂陵伏击。 夕阳暮色,庞涓骑兵深入桂陵山谷。突然,山腰战鼓如同晴天霹雳在头顶炸响!滚木擂石排山倒海般从陡峭的山坡涌下,铁蔟箭尖利的啸叫着如急雨般飞来。山谷中奔驰的马队顿时拥挤践踏,人仰马翻者不计其数。在魏军尚未清醒的时候,齐军便象汹涌的洪水,呼啸着呐喊着从两面山坡猛扑而下!在这种狭窄险峻的山谷作战,铁甲骑兵无以奔驰腾挪,被齐国弃马步战的八万大军压在谷地,竟是无法伸展。 面对漫山遍野的被动挨杀,庞涓骤然间清醒过来,大吼一声,“全体下马步战!冲出山谷!” 经过两个时辰的激烈拼杀,庞涓大军折损大半,但也终于冲到了桂陵山地的出口。却不想恰恰遇上从大梁回师的齐国步兵,只见遍野火把,刀矛闪亮,箭如骤雨,堪堪封堵在山口! 拼杀到夜半时分,庞涓只带着杀出重围的三四千人狼狈逃到大梁。后面兼程赶来的魏国步兵也被齐军回师截杀,一举击溃!仅仅一个晚上,庞涓率领的整整二十万大军,便损失了十三万之多。最可惜的是,所向无敌的魏国铁骑几乎全军覆没,骄傲的魏国武卒——天下唯一一支重甲步兵也溃不成军了。 孙膑的围魏救赵,象暗夜中一道强烈的闪电,照亮了被雾霭掩盖的战争空间。 人们猛然醒悟,原来战争空间竟是如此广阔,竟可以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在运动中将战场无限拓宽!在骑兵步兵代替老式战车的历史转换关头,孙膑的围魏救赵,使步骑野战真正走进了战争新天地。战争的动态形式,兵家的诡道本质,被真正的运动战淋漓尽致的挥洒了出来。从此,智慧与计谋在战争中大放异彩,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成为战争长河的奇观。两千多年后,大战略家M在史书上批了八个大字——围魏救赵,千古高手!其所以如此,在于围魏救赵以综合的形式,囊括了几乎所有的重要的运动战原则:避亢捣虚、攻其必救、围城打援、声东击西、制造假象、选地设伏、兵贵神速、集中分散、出奇制胜、揣情度理、精神激怒等等等等。 |
第十一章 天算六国 第六节 孟子论剑显射艺6 A" h5 a1 F& [$ |2 X$ ^ 桂陵之战,齐军大胜,使得孟子黯然失色。 且不说朝野间颂扬的都是孙膑田忌,最令孟子难堪的是,齐国许多重臣元老竟然都借此对孟子生出莫名其妙的非议,仿佛孟子曾经反对过这场大战一般。这些人中以丞相驺忌为甚,他公然对齐威王说,孟子是迂腐过时的老古董,齐国最需要孙膑这样的兵家大才。就连稷下学宫的名士邹衍、慎到、淳于髡、田骈一班人,也说了许多贬损孟子的话。相比之下,倒是那个少正卯一般“偏激险恶”的荀况倒是公然赞颂孟子,上书齐威王,主张齐国应当竭力留住“博大渊深坦率真诚”的孟子,“不用其为政之道,而用其治学之法,为齐国树起文明的大纛!”一日三传,流言纷纷,孟子竟是感慨万端。他当然很清楚,驺忌这样的权力重臣反对他,是怕他受到齐威王重用。这般人也很清楚,对孟子这样名满天下的大师,要么不用,要么重用,绝不会打发他一个中大夫之类的闲职了事。孟子一旦重用,纵然不免去驺忌的丞相官职,也会分掌丞相的一大半权力。对于驺忌这种琴师出身的士子,一旦失去丞相官职,就等于从贵族阶层永远退出,甚至还有杀身之祸。孟子觉得这种将一生根基立在一顶高冠上的所谓名士,其实很可怜,也很渺小,和他们共事一堂,很是龌龊。稷下学宫的邹衍非议他,是怕他做了学宫令而夺去自己“天下学帅”的地位。其他诸子跟着反对,则是畏惧孟子的学问辩才淹没了他们在稷下学宫的光彩。纵然是坦荡磊落的荀况,也不认为他能治国理民,而只能治学。如此一片蜚声,显然便是伸展无望的征候了。孟子对齐国的一片热诚,便也渐渐冷了下来。虽说齐威王对这些议论还没有任何表示,但孟子已经看到了齐国不是久留之地。 这天晚上,孟子写了一札坦率而又委婉的《辞齐书》,准备第二天呈给齐威王。 万章匆匆走进,很是兴奋,“禀报夫子,齐王已经到了大门之外!” “噢?何人同行?” “齐王单车,无人同行。” 孟子怦然心动,“打开中门,迎候齐王。” 当孟子迎出大门的时候,齐威王已经下车向门口走来。孟子深深一躬,齐威王便拱手笑道:“久未拜望夫子,心中甚是不安,今日特来讨教。”孟子笑道:“孟轲何德何能,敢劳齐王造访?请。”说着便并行陪着齐威王来到正厅。孟子的弟子们都很兴奋,肃然在庭院站成两排,聆听老师与齐王的对话。公孙丑恭敬上茶,侍立一旁。万章则在木屏风后准备录写夫子言论。 “夫子啊,我军虽大胜魏国,救了赵国,然本王却遇到了难题。赵国对齐国竟很淡漠,不结盟,不称臣。燕国呢,一反常态,敌视齐国,挑衅边境。楚国原先极力求我结盟伐秦,现下却突然背盟,倒向了战败的魏国。请夫子教我,此三国何以如此?齐国当如何应对?”齐威王很困惑,也很认真。 孟子却微微一笑,“邦交诡道,小伎也,孟轲一无所知。” “诡道小伎?依夫子看来,何为正道大计?”齐威王惊讶了。 “正道者,邦国法度也。大计者,庶民安乐也。” “然则,夫子不操小伎,何以治国安邦?”齐威王语气中显然有些惋惜。 孟子却异常平淡,“大道不举,诡道何益?徒谋诡道小伎,非立国图王之道也。” 齐威王轻轻的叹息了一声,一时竟是无话。孟子从大袖中拿出一卷竹简双手捧上,“齐王,这是孟轲的《辞齐书》。多谢齐王对孟轲的优厚相待。” “如何?夫子要离开齐国?却是为何?” “孟轲家有老母,待得侍奉老母入土,孟轲也许可再来齐国。” 齐威王默然良久,“夫子至孝,何能强留?”深重的叹息一声,似不胜惋惜。 孟子不再多说,向来谈笑挥洒的齐威王似乎也无话可说。孟子恭敬庄重的将齐威王送到大门外,齐威王慨然拱手道:“夫子,三日后,本王为你长亭饯行。” 那天晚上,弟子们都有些落寞之感,齐国和稷下学宫刚刚激起了他们心中的豪情大志,却突然要走,一时间不禁迷惘失落,围在孟子周围默默相向。 “尔等郁郁无言,莫非怨为师离开齐国?”孟子微笑。 公孙丑拱手道:“弟子以为,夫子当敬重齐王爱贤之心,仓促离去,似有唐突。” 孟子依然是淡淡的微笑,“游历于诸侯则藐之,莫将其巍巍然置于心目。我儒家秉承大道,当此颓废之世,当为王者师,不可为王者器。为王者器,必行诡道小伎,其身必为刍狗。为王者师,必行正道大计,其身不朽。方今齐国,刍狗横行,大道湮灭,岂可蝇营狗苟,与之比肩争冠?” 满厅寂然,一股肃穆悲壮的殉道之气,在弟子们心中油然生出。 三天后,齐威王率领群臣诸子,在临淄城外的郊迎长亭为孟子隆重饯行。气氛似乎比迎接孟子时还要热烈。孟子在长亭外下车后,立即被大臣和稷下学宫的诸子们围了起来,关切的问候,热烈的挽留,殷勤的抚慰,衷心的颂扬,熙熙攘攘的围着孟子缠绕飞扬。孟子依旧是一副永远不变的沉静微笑,拱手环视,便将所有的热烈都照拂了一遍。 “百官诸子入席——!”司礼大臣一声高宣,才结束了熙熙攘攘的赞颂和关照。 齐威王在祥和的乐声中拉起孟子的手,并肩走进大石亭,其他百官诸子都在亭外一圈帐篷下的长案前落座。乐声终止,齐威王高声道:“孟夫子至孝大贤,乃天下楷模。今日为孟夫子饯行,来日愿孟夫子早日回齐!” “愿孟夫子早日回齐——!”一片呼应,也是特别的热烈。 孟子在齐威王身边拱手笑道:“多谢齐王君臣盛情,孟轲永志不忘。” 齐威王举爵,“来,为孟夫子高堂康健,干!” “孟夫子高堂康健——!干——!” 孟子抱爵环拱,一饮而尽,表示了向齐王君臣的深深谢意。 刚刚入座,上将军田忌从紧挨石亭的帐篷下站起,拱手道:“夫子今日要走,田忌有一事不能自解,尚请夫子赐教。” 孟子笑答:“不敢言教,但尽所能。” 田忌恭谨道:“楚国献来一剑,百官诸子无人能识。素闻儒家辩物治学,博大渊深,当初孔夫子就曾为列国解过不知几多疑难之物,是以敢请夫子辨识此剑,为天下解惑。” 齐威王拱手道:“多劳夫子了。” “请一观楚剑。”孟子竟丝毫没有推辞。 田忌一招手,内侍用大盘托着一支古剑呈到孟子面前。盘中古剑约有二尺许长,青铜剑鞘上古纹斑驳,有金石古器的神韵。孟子拿过古剑,左手一掂,右手一按剑扣,但闻一阵清越振音隐隐而起,青光乍闪,古剑竟滑出剑鞘一尺许!随着剑身完全抽出剑鞘,一道清冷的光芒在亭中闪烁不定。亭外遥观,竟恍若一面铜镜的反光!群臣诸子不由一阵惊叹。孟子端详剑锋有许,又以手指轻弹剑身,青扬的金声竟嗡嗡绕梁。孟子又用一方白丝巾细细的拭抹了一遍剑身,若有所思的将古剑放回大盘。全场不禁屏息。 “此剑乃鱼肠剑,确系古剑神品。”孟子肯定的回答。 齐威王:“烦请夫子详加拆解。” 孟子从容道:“要说剑器,须说源流。铸剑术源于黄帝时之蚩尤部族。蚩尤以天赐铜料铸剑三千,曾屡败黄帝大军。相传蚩尤部族所铸最有名的剑,是弯月形的‘蚩尤天月剑’,惜乎此剑湮灭后世,渺渺难寻。三千多年后,吴越大山中有神工巧匠欧冶子,善以铁料辅以铜、金铸剑,遂使铸剑术成为一门极深的学问。春秋时又有吴国神工干将、楚国神工风胡子,两门派比肩而立,铸剑术此时达于登峰造极。此三人先后为天下铸成十口名剑,每一口均是稀世珍宝,兵中神品。” 田忌惊讶了,“田忌愧为大将,只知二三,敢问十剑之名?” “何谓十剑?一曰干将,二曰莫邪,三曰龙渊,四曰太阿,五曰工布,六曰湛卢,七曰纯钧,八曰胜邪,九曰鱼肠,十曰巨阙。其中后五剑分为大三、小二,称大刑三、小刑二。即湛卢、纯钧、胜邪,均为长剑。鱼肠、巨阙,则为短剑。前五剑为雌雄、三名神剑。干将、莫邪为雌雄剑。泰阿、龙渊、工布为三名剑。此谓十剑之名。”孟子不禁说得有些神往。 “十剑落于何处?夫子可知?”齐威王大感兴趣。 “十剑出,天下为之争城夺地,到手则密不示人,是以十剑下落均难确定。越国曾有著名相剑师薛烛,为酷爱剑器的越王勾践相过五口名剑,即大刑三小刑二。可知五剑曾一时落于越国。干将莫邪百余年来未闻出世。其余各剑,也是偶有所闻,倏忽不知其所。” “楚国特使私下说,这口剑是干将。”田忌脱口而出。 “非也。”孟子摇摇头笑道,“此剑断非干将,有三不是。其一,剑形不是。干将为雄剑,英挺雄长,当有三尺左右。此剑短而稍宽,不足二尺,乃小刑之象。其二,剑锋不是。干将莫邪者,乃夫妇合炼而得名之雌雄剑。妻子莫邪投身入炉,而使铁汁大出。剑成后,雄剑剑锋有纹络斑痕,那是雌剑血泪洒于雄剑所致。眼前古剑虽有纹络,然却在剑身,不在剑锋,且通体有纹,故非干将也。其三,剑音不是。剑为百兵之神。举凡名剑,皆有灵性神韵,遇大奸大恶,则鸣于鞘中;剑鸣通于琴鸣,一旦出鞘,则先声夺人。干将莫邪之振音,不同于任何名剑;匣中警示之鸣,宛如寒风过林,悲鸣低啸;剑身出鞘,则锵锵然若萧萧马鸣;若指弹剑身,则其振音低沉悠长,宛若长夜悲凄。而眼前古剑,则振音清越,余音明朗绕梁,与干将大异。” “夫子认定此剑为鱼肠,可有来历?”邹衍忍不住高声问。 孟子再度抽出古剑,“此剑,形制短小,为其一。振音清越,为其二。但根本之点,尚在剑身纹络。名剑除干将莫邪有血泪斑外,其余八剑均有不同纹络,且皆在剑身。龙渊纹络如高山临渊,泰阿纹络如流水微澜,工布纹络则如大河巨浪。诸公请看,眼前古剑之纹络屈襞蟠曲,酷似鱼肠,此剑鱼肠之名,正根据纹络之形而来。是以孟轲断定此剑为鱼肠古剑。春秋时专诸刺僚,所用之剑即此剑。专诸藏之蒸鱼腹中,鱼上酒案,此剑竟破腹而立,竟使专诸飞剑杀吴王僚,推出了吴王阖闾,成就一段功业矣。” 年轻的荀况霍然起身,高声道:“天下皆说儒家只通礼乐,怎知孟夫子对剑道如此精深?佩服之至!” 众臣齐声附和,“孟夫子博大渊深,佩服之至!” 孟子对这个年轻的荀况本来就反感,加之众人对他附和,心中更觉腻歪,不由高声道:“儒家教人,文武并进,六艺皆精,何来只通礼乐之事?” 石亭外的孙膑遥遥拱手做礼,“曾闻孟夫子射技超人,敢请夫子一展风采。” 众人知道孙膑久在魏国,而孟子也在魏国有年,孙膑的话断无差错,不由齐声附和,“愿睹夫子射技——!” 齐威王却是大有疑虑,孟夫子虽为大师,毕竟一介书生,如何便能精通箭术?他猛然警觉,是否有人要给孟子难堪?心念一闪,他对孟子笑道:“夫子高才,何在乎鼓勇小技,莫与尔等当真便了。” 孟子本当婉辞,不想听到齐威王的“小技”二字,却猛然想起自己对齐威王讲的“小伎”一辞。当世之人,无不对具有实用价值的学问技能推崇备至,独孟子公然称实用学问为“小伎”,致使天下以为儒家对实用技能与学问一窍不通,常常报以轻蔑的嘲笑,常常也在一些场合公开诋毁儒家。方才孟子已经觉察到,辨认鱼肠剑给齐国君臣带来了震动,此刻他猛然想到,应当真实显示儒家的全貌,改变天下对儒家的偏见!心念及此,孟子霍然起身,“齐王并诸位大人,孟轲今日献丑了。”宽大的布袍一撩,便走出亭外,场中顿时一片欢呼。 郊迎长亭外本是专停车马的空场,田忌立即指挥兵士将车马转移,让出一条宽阔的箭道,树起一座高大的箭靶。齐国群臣诸子一齐兴奋的夹道而立,护卫军兵也站在高处观看,整个箭道被密匝匝包围了起来。齐威王则站在亭外高出人群许多的王车上,饶有兴致而又不无担心的观看这场文人弯弓。 孟子来到人群夹道之中,向前一瞄,笑道:“上将军,如此能叫射技么?换最小箭靶,摆到一百八十步。” 全场惊讶得鸦雀无声。谁都知道,给孟子摆的箭靶是射箭初学者用的大靶,比真人还要高大,而且只摆了六十多步远。尽管如此,能射中三箭,对于孟子这样的学问泰斗,就已经是非常非常的罕见了。稷下学宫研修实用学问的诸子,又有几个能射箭、击剑、驾车?所以一闻孟子要求最小靶,而且要一百八十步,所有人都不禁惊讶失色。要知道,最小靶、一百八十步,那是军中神射都极少使用的,寻常被称为神射者也不过“百步穿杨”。一百八十步,意味着射手必须具有开二十石强弓的力量,必须有久经训练的极好的目力,这样的射手,在几十万大军中也是寥寥无几的!齐军长于技击,对神射箭术极为推崇,自然是人人知道其中难度,一时间竟是难以相信,却又不敢言声,全场静得空山幽谷一般。 田忌稍有沉吟,断然命令,“延长箭道!换神靶!”命令一下,官兵人群自动的哗然后撤,箭道骤然开阔,远处的小小箭靶,就象猎场上的一只兔子般隐隐约约。 一名军吏捧上一张长弓、三支铁箭。孟子掂了掂,笑道:“请用王弓兵矢。” 军吏困惑:“此乃军中最好弓箭,小吏未尝闻王弓兵矢。” 孟子大是叹息,“齐为大国,兵械却如此贫乏,何以强兵?弓有八种,箭有十二类。王弓力强,远射战车与皮革。兵矢以精铁为簇,长羽为尾,远程射杀芳不致飘飞。如此利器,岂能无备?”孟子本是不世而出的教育大师,凡事皆能说得透彻简明且诲人不倦。此时一番评点,就是军中将士竟也闻所未闻,一时人人乍舌,对孟子肃然起敬。 齐威王高声道:“夫子,请用本王弓箭!”说着便摘下王车上的长弓与箭壶。 田忌上前接过,恭敬捧给孟子。孟子向齐威王遥遥拱手做谢,然后接过弓箭一掂,“此弓乃唐弓,此箭乃杀矢。唐弓力道厚重,宜于射深。杀矢杆重簇锐,远射稳健,亦算良弓名矢了。上将军,战阵攻杀,仅王者有利器,可是无用哪。” 田忌深深一躬,“谨遵教诲。齐军当重新改制军器,配置全军。” 孟子不再多说,脱去宽大布袍,露出紧身白布衫裤,两鬓白发衬出沟壑纵横的古铜色面孔,显出一种天命之年饱经风霜忧患的威武稳健。他背起箭壶,执弓试拉,似乎觉得弓箭尚算差强人意,便搭上长箭,缓缓开弓。那强劲的唐弓倏忽间满月般张开,孟子双腿前蹬后弓,纹丝不动的引弓伫立,瞄一眼已经很少见他射箭的弟子,殷殷叮嘱:“射艺之本,在于力神合一,常引而不发,直练至视靶中鹄心其大如盘、其近在鼻,方可引弓满射。” 话音刚落,嗖——!嗖——!嗖——!三箭连发。长箭带着尖利的啸声,飞向隐隐约约的兔子般的小小箭靶,穿透了靶心。最后一箭穿过靶心时,隐约可见的小木靶竟轰然倒地,激打起一阵尘土! 全场惊愕有顷,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喝彩声与欢呼声。齐国*军兵欢呼雀跃,齐声大喊:“请孟夫子为齐军教习——!” 孟子穿好长袍,神静气闲的向官员军兵微笑拱手。齐威王已经兴奋的下了车,向孟子一躬到底,“夫子艺业惊人,却何其深藏不露也?夫子请进亭入座,田因齐有话。” 孟子进入石亭落座,朝臣诸子也都复归原位,凝神倾听齐王要说出什么。 齐威王郑重拱手道:“夫子深藏艺业之学,田因齐深为感慨。今郑重相求,若夫子放弃仁政礼治之道,即在我齐国任丞相之职,统摄国政,不知夫子意下如何?” 田忌慨然道:“孟夫子为齐国丞相,正当其所。”田忌与驺忌不和,立即响应。 驺忌也立即道:“我王以孟夫子为相,上顺天心,下应民*意。”他对孟子这种人的秉性甚为了解,竟是泰然自若。 倒是稷下学宫的诸子们大为惶恐,轰轰嗡嗡的各抒己见议论起来。 孟子喟然一叹,“孟轲之不能放弃仁政礼治,正若齐王之不能放弃王霸法治。道不同,不相为谋。孟轲宁不任丞相,亦当固守孔夫子的为政大道。” 荀况站起高声道:“夫子之道,崇高美好,然却远离当今时世,实则以良善之心倒行逆施。若以此道为政,殃及万民。荀况愿夫子永远治学,莫为卿相!” 慎到也拱手高声道:“夫子若能象我法家卫鞅那般,使弱国强大,儒家方有再生之根基。空言复辟井田,犹如水上浮萍,何以为政治国?” 孟子脸上露出了一种悲天悯人的微笑,“秦国变法,实乃苛政之变。苛政猛于虎,必不长久矣。我儒家追求大同之境,为万世立极,虽明知不可而为之,无怨无悔。为给冷酷的人世保存一缕良知,儒家子弟宁杀身以成仁,舍生以取义,而绝无苟且。”说罢他缓缓起立,走出石亭,来到筵席帐篷中间的大红地毡上,从田忌手中拿过一口长剑。众人不禁大为惊愕。 “齐王并诸位大人,请听孟轲一曲,以为分别大礼。”说罢,孟子踏步舞剑,大袖飘飘,剑光摇摇,俄而长歌,歌声中充满了一种悲壮幻灭: 礼崩乐坏兮瓦釜雷鸣 高岸为谷兮深谷为陵 痛我生民兮遍地哀鸿 念我大同兮恍若大梦 天命何归兮四海飘蓬 弟子们人人肃穆,低沉苍凉的和唱着,“天命何归兮,四海飘蓬……” 歌声反复,化成天地间悠远的回声。在那个风雷激荡铁血竞争的时代,儒家以深刻的智慧、高远的理想与不合时宜的复古主张,被天下大势逼上了祭坛,做了牺牲。两百多年后,儒家又以特有的礼教功能被推上“独尊”的学霸地位,扼杀了一切具有蓬勃生机的主流学派,最终,自己也在悠悠岁月中僵化窒息了。 8 T& |/ N$ n+ K+ R |
第十一章 天算六国 第七节 申不害变法夭折 马陵道庞涓被杀 路过魏国,孟子想到安邑见见魏惠王。在孟子看来,魏罂这个国君毕竟还算是有敬贤之心的,当初不用自己,也是自己的仁政主张天下皆知,无论那个国家都不敢用自己,又何况魏国?辞了齐国,孟子把一切都想透了。儒家与战国潮流是格格不入的,在这种情况下,各大战国还对他孟子待以“王师”之礼,也算难能可贵了。所以,孟子对以往在列国所受的种种礼遇下的冷漠,自觉宽容了许多,路过魏国,便生出了见见魏罂的念头,播撒一些学问的种子,毕竟也不是坏事也。 谁知派出公孙丑一探听,魏国竟是去不得了!公孙丑的说法是,“魏国大动,举国躁急,危邦不可居也。”孟子站在轺车伞盖下遥望安邑良久,长长的叹息了一声,“魏罂啊,何须自取其辱?” “老师,你以为魏国不要复仇?不宜再动了么?”万章显然感到很困惑。 孟子淡淡的一笑,“走吧,三个月内,你等便会明白了。” 的确,桂陵之战不但没有使魏国清醒,反而激起了一股同仇敌忾的血气。从魏惠王、太子申、丞相公子卬、上将军庞涓,到军中将士与安邑大梁的国人,无不痛骂齐国人鼠窃狗偷、孙膑“废人”阴险狠毒。总之是惊人的一致——魏国不小心遭了一次暗算,齐国其实差得很远!精明开朗的魏国人觉得,魏国没有一点儿错,灭赵是应当的,回兵援救大梁更是应当的,坏就坏在孙膑阴毒,竟然卡在半道上偷袭!朝野上下对太子与丞相更是一片颂扬,他们率兵“追击”齐军到邯郸,又及时回师,何等英明!否则又被孙膑偷偷摸摸包了进去,损失更大!骤然之间,太子申和公子卬竟自然而然的成了保存魏军“主力”的名将,齐军所消灭的只是魏军的“偏师”而已。 魏国朝野便如此这般的总结了桂陵兵败,汹涌迸发出强烈的复仇呼声。 复仇的方略是太子申、公子卬两位“名将”提出来的,归结为“灭韩震齐”四个字。理由是:上次赵国距离太远,孙膑钻了空子;这次魏国全力攻灭距离最近的韩国,孙膑绝没有可能再钻空子;因为,魏国大梁和韩国都城新郑相距仅仅一百多里,且全部是平原地带,风驰电掣的骑兵半个时辰就可赶到;齐国胆敢再攻大梁,正可一举歼灭,收一箭双雕之功效;若齐国不敢来救,魏国灭韩后立即向齐国宣战,一举灭之! “灭齐震韩的要旨,在于诱齐发兵!”太子申振振有辞。 “齐国若故伎重演,则正中我下怀!”公子卬兴奋补充。 对两位后起“名将”的周详谋划,大臣们异口同声的赞颂备至。魏惠王更是大为快慰,太子申有如此长进,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顿时觉得对庞涓的依赖减轻了许多。他大手一挥:“太子、丞相良谋若此,本王深感快慰。本次灭韩大战,以太子申为主将,丞相与上将军辅之,报我大仇,兴我大业!”他甚至没有征询庞涓的看法,而庞涓也始终一言未发。 庞涓清楚极了,也痛苦极了,却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桂陵战败,他最恨孙膑,却又对孙膑的战法有一丝莫测高深的隐忧。他对这位同门师弟的智慧从来就没有低估过,否则,他当初绝不会想到除掉孙膑。火急回师的时候,他还不知道齐军的实际统帅是孙膑,否则他可能会谨慎一些。战败之后,知道了这是孙膑的运筹谋略,从心底讲,庞涓已经不再认为这是齐军误打误撞拣来的运气,而认为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极为高明的战役。即或在事后想对策,他还是必须回师救援,难道还能真的丢了大梁?而回师救援,还是必须走桂陵山地,还是必然钻入伏击圈。事后都想不出脱困对策,能说孙膑不是精心运筹?尽管如此,他却只能跟着魏国上下人等大骂齐国卑劣,而不能真正的讲出自己的想法,否则,便等于宣告自己根本不是孙膑的对手。为了上将军权力不会被剥夺,他必须迎合那些平素他极为蔑视的酒囊饭袋,且不能揭破太子申与公子卬的谎言。而只要他庞涓这个货真价实的名将不提出异议,魏国庙堂这种惊人的一致就会包容每个人。如果说,这些带给庞涓的还仅仅是痛苦和压抑,那么魏王任命太子申为伐韩主将,则使庞涓感到了莫大屈辱。太子申比公子卬还要酒囊饭袋,还要志大才疏。这样一个“统帅”,再加上一个善于奉迎滑不留手的公子卬,自己这个上将军岂不是成了一个只能领命作战的前敌先锋?战胜了,主要功劳肯定与自己无缘,战败了,罪责则无疑将由自己一人承担。 这种尴尬,庞涓还真是第一次遇到。没有争到丞相,他已经很是窝火了。而今连上将军也弄成了名不副实,两个酒囊饭袋顶着“名将”的光环架在他头上,这仗能打好么?军权贵专,号令贵一,所以才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典训。这是人人皆知的常理。庞涓身为名将,平日更是厌烦庸君权臣对军旅兵事的干预。而今,最厌烦的事恰恰在最要命的时候无端生出在自己头上,而且还不能反对,当真令庞涓吃了苍蝇一般。 难消胸中块垒,庞涓回到府中就病倒了。 安邑没有秘密。就在魏国确定灭韩大计的同时,消息就已经纷纷扬扬的传播开来了。朝野振奋,魏国上下又一次激昂起来了。韩国商人*大为惊慌,立即快马飞报新郑。 韩国丞相申不害接到急报,冷冷一笑,立即进宫。 从第二天起,新郑开始了大规模的防御准备。大捆大捆的箭矢、长矛、刀剑,无数的滚木擂石,专门用来焚烧云梯的牛油火把以及大筐的干粮干肉,被运上四面城墙囤积起来。新郑本来是春秋时期郑国的都城,城池不大,却有两个极为突出的特点:一是城墙宽阔高峻,而且全部用石条和特制大青砖砌成,女墙箭楼更是全部用石料筑成。二是城外有一条宽约三丈的护城河,水源引自城外流过的洧水,滚滚滔滔,与寻常护城沟河的小水细流相比,的确是难以逾越。从春秋时代起,新郑就享有“深沟高垒,金城汤池”的威名,除了围困,从来没有被真正攻克过。韩国迁都于新郑,看重的也正是新郑雄踞沃野而又易守难攻的长处。而今韩国已经变法十六年,国力军力皆大有增长,攻灭别国虽力不能及,然要固守自保,还是显得游刃有余。这正是申不害的信心所在。 变法期间,申不害强行取缔了旧贵族的私家武装,纳入国府统辖,将全国*军队整编训练为八万新军,四万分布在周边要塞,三万驻扎在新郑城外,一万驻扎在新郑城内。申不害自认“法家为主,杂学深广”,对兵事颇为通达。韩国新军的整编训练,申不害始终是事必躬亲,严格督导,将一支新军确实训练得有了“劲韩”气象。恰逢韩国没有带兵名将,韩昭侯对申不害又信任有加,申不害便自领上将军,权兼将相,统摄国政。申不害认为,韩国的变法已经完成,剩下来的就是消灭几个小诸侯,开拓国土增强实力,然后相机与大国抗衡。因为韩国毕竟太小,又夹在几个大国之中,没有纵深可以回旋。这一点,韩国甚至不如秦国。秦国有广阔的陇西纵深,丢了关中也不至于亡国。韩国则不同,新郑一失,敌军铁骑一夜之间便可踏遍全国,逃无可逃,只有亡国灭族!基于这种判断,申不害对韩昭侯提出了“吞并周陈,开疆拓土,十年成为大国”的大方略。韩昭侯大是欣然,诏令申不害全权筹划总领。 申不害成算在胸:两年灭周,吞并周室的三川地区;一年灭陈,吞并淮水北岸的山原要塞;而后几年,再相机从齐楚两大国的夹缝里抢得宋、薛、邹、鲁任何一两个小国,韩国就成了地广三千里的大战国,一展雄图当不是难事。 就在申不害雄心勃勃的将要开始动手时,魏国却要来灭韩! 申不害大为气愤,对韩昭侯慷慨陈策,“魏国强大,韩国不得不先行放弃灭周灭陈大计,联合齐赵两国,全力抵御魏国。战胜之后,韩国挟战胜之威西进灭周,南下灭陈,则更为顺利。由此观之,魏国攻韩,未尝不是好事。此中关键,在于韩国要顶住魏国攻势。只要新郑不陷落,韩国的霸业大计,就功成泰半!” 韩昭侯频频点头,当场赐申不害名贵甲胄与绣金斗篷一领。 申不害向齐国赵国派出紧急特使,请求与两国结成盟约,共同对付魏国的灭国野心。赵国已经从邯郸大战的噩梦中清醒过来,国力有所恢复,赵肃侯立即答应结盟,届时从魏国背后袭击。齐国则表示盟约暂不缔结,但一定不会坐视韩国民众的灾难。两路特使回报,申不害顿时安心。这个结果是他早预料到的,赵国和魏国有了仇恨,自然是一拍即合。齐国已经成为隐隐然与魏国争霸的超强战国,极希望魏国消耗国力;其所以不愿过早的与韩国结盟,是怕魏国知难而退,这场大仗反而打不起来了。 韩国寻求的最佳结果是,三国盟约达成,迫使魏国不敢攻韩,韩国便可以继续灭周灭陈大计。齐国却恰恰相反,是希望战争发生,方能趁机再度打败魏国,所以不能与韩国达成盟约。赵国力量大大削弱,不能单独对魏国作战,自然对加入“反魏联盟”极为积极。申不害对这种战国诈道深知就里,岂能一厢情愿的自顾做梦?但无论如何,齐国会救援韩国,这是铁定的。因为这不是韩国利益,而是齐国必然要寻找机会压倒魏国所决定的。 申不害立即向韩国臣民公布了“与齐赵结盟抗魏”的大好消息。韩国人心里有了底,抵抗魏国的斗志更加高昂起来,新郑城弥漫出大战将临的紧张气息。 魏惠王虽然气昂昂的宣布了太子申为灭韩统帅,但心中总觉得有些发虚。公子卬何等机警,见魏惠王沉吟不语,自然是心有灵犀,他一脸肃然的提出,“太子身系国家安危,不宜前敌涉险。臣以为,灭韩大战仍当以庞涓为主将,臣辅之,太子以统帅总监军为上策。”魏惠王欣然赞同,明下诏书:“灭韩战事由上将军庞涓统领,太子申统帅监军。” 诏书下到上将军府,这才使庞涓有了一个台阶。虽说这“统帅监军”的名头闻所未闻,“统领”的职分也颇为含糊,实在是兵家大忌。然则事已至此,魏惠王在热昏的朝野共识下,明摆着让他做实际主将,让太子这个“名将”做只立功不受过的统帅。有什么办法?除了归山,庞涓只有接受。想了两天,庞涓还是带病出征,挑起了这副重担。 一旦回到中军大帐,庞涓便立即精神大振,将那些龌龊丢在了脑后。经过一个月夜以继日的准备,庞涓终于发出号令,魏国主力大军秘密向韩国进发! 公元前三百四十二年初夏,魏国终于发动了灭韩大战。 庞涓对各国地形要塞及军力部署,历来非常清楚,那国稍有变更,他便在那副秘密地图上作出记号。对于韩国这样土地狭小的国家,他更是了如指掌。他的攻击方略是:第一步,派出一万精锐步卒秘密堵截洧水上游,使新郑的护城河变成一条干沟。 第二步,派出五万骑兵,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衔枚疾进,突然插进新郑城外的三万韩军于新郑之间,发动猛攻,将三万城外韩军一举击溃! 第三步,派出六万重甲武卒扼守新郑城外的三条要道,狙击从韩国周边要塞赶回来救援的四万步骑大军。 最后一步,自己亲自统率十万主力大军从东北两面泰山压顶般猛攻新郑! 为了避免混乱,庞涓没有让太子申与公子卬独当任何一面,而只让他们以三军统帅与副统帅的尊贵身份,高车驷马的随同中军前进。这样做,其实正中公子卬下怀。太子申还有些不满,被公子卬一番附耳低语,也说得大展眉头,不再要求独当大任了。 三天之内,庞涓的外围作战全部顺利完成,做好了对新郑的攻城准备。 申不害有些慌乱了。他没有想到洧水断流,更没有想到城外驻军被一举击溃。更要命的是,周遍要塞驻军的来援要道,竟也被全部卡死!突然之间,新郑就变成了一片孤岛,城内的一万多军士成了唯一的支柱。明摆的形势,如果齐国赵国没有主力大军前来救援,新郑就是砧板上的一块鱼肉! “庞涓竖子,当真狠毒!”申不害站在新郑城头,遥望原野上连绵不断的红色军营,就象秋日里火红的枫林,不禁佩服庞涓的用兵狠辣,竟觉得颇合自己胃口。 本来,任何一座都城里都不可能驻扎主力大军。所谓城防,更主要的是城外要塞与城外驻军。城内驻军只能对付小型攻击,更主要的功能是防止内部动*乱。城外大军与城内驻军相互策应,才是全面防守。从这一基本原则出发,申不害在城外驻扎三万大军,是完全正确的,这才是真正的城防力量。但申不害万万没有想到,魏军的精锐铁骑在平原上攻击力太强,韩军竟在一夜之间被分割击溃!如此一来,形势大变,新郑城西南两面的洧水,如今既阻挡了突围之路,也阻挡了援救之路。东北两面的三条大道也全部被堵死,且还有十万魏国大军的猛攻,纵能冲出重围,显然也是自投罗网。 为今之计,只有依赖新郑的城墙和城内充足的粮草,做拼死一战了。 庞涓自然不会给申不害留下悠闲的喘息机会,大军一到,立即猛烈攻击。 第一波攻势,是在五万强弓硬弩的掩护下,五万步卒全力冲到城下,填平护城泥沟。护城河虽然断水,但仍然是两丈多深三丈多宽的泥泞大沟,云梯无法推进,是全面攻城的很大障碍。在雷鸣般的战鼓中,魏国武卒的强弓远射发挥出强大威力,密如骤雨的羽箭封锁了女墙的每个垛口,韩军根本无法抬头,只有偶然推下的几根滚木轰隆隆砸下,反倒滚入护城河替魏军填了沟。魏军五万步卒分为三个梯队,人手一张大铁铲,猛扑沟边铲土填沟。半个时辰轮换一次,不消两个时辰,大沟便被填成了平地。 此时日近暮色,庞涓下令休整一个时辰,扎好营寨饱餐战饭。天黑时,魏军展开第二波夜间猛攻。便野火把之下,庞涓手执长剑,顶盔贯甲,站在距城墙不到一箭之地的一座土台上,亲自指挥攻城作战。太子申与公子卬两位统帅,则站在远离城墙三箭之遥的木楼上观看战况,津津评点,犹如看热闹一般。 夜幕下的广阔平原上人喊马嘶,火把连天,鼓声杀声震天动地。新郑城头也是灯火连绵,韩军盔明甲亮,人人奋勇做殊死搏斗。申不害命令运来大批猪牛油脂,分装于陶罐,齐齐的摆在女墙之下。火把下魏军攻到,韩军立即将油脂陶罐狠狠砸向云梯!在陶罐油脂炸开,溅满云梯和魏军步卒的刹那之间,能够持久燃烧的牛油火把也随之摔下,轰然一声,烈焰飞腾,魏军武卒便连连惨叫着翻滚摔落。随后便是密集的滚木擂石从城头滚砸压下,将云梯拦腰砸断,将魏军士兵砸死在城墙之下。魏军虽有强弓硬弩,但这种远射兵器在夜间攻城中却不能使用,否则会误伤自己士兵。再者,箭矢再多也是有限,射出去又收不回来,如何能无限度滥射? 夜攻两个时辰,对新郑城竟是无可奈何,庞涓便下令停止攻击。 当夜,韩国外围要塞立即派出多路特使,飞骑驰向临淄和邯郸,催促两国发兵救援新郑。 接到求救急报,赵肃侯本欲立即起兵五万,袭击魏国北部。但上大夫腹击却力主不能妄动,应当和齐国同时发兵;否则,万一齐国不动,赵国将陷于危险境地。赵肃侯猛然醒悟,立即改变主张,一方面答应出兵,一方面派特使入齐探听齐国的真正意图。 齐威王稳住两国特使,便与田忌立即来见孙膑。 孙膑在桂陵之战后,再三辞退了上卿高位。齐威王便仍然保留了孙膑的“军师”封号,以上大夫规格专门为他建了一座八进府邸。府邸的右跨院是一片十多亩地大的园林,竹林茂密,池水清澈,假山石亭,分外幽静。孙膑又在竹林中建了几间茅屋,大部分时光便都在这座园林度过,正院府邸反倒空了起来,仅仅成了招待少数几个稷下学子的场所。孙膑深居简出,极少与官员来往,除了使女推着轮椅在竹林漫游,便沉浸在茅屋书房里,或刻简或读书,倒也悠悠自在。经过一场人生巨变,孙膑的将相雄心已经化成了散淡的隐士情怀。他唯一的寄托便是两件大事,一件是整理先祖兵书,写一部自己的《孙膑兵法》;另一件,与庞涓再打一场大仗,一抒胸中块垒。他料定,庞涓决然不服气上次的失败,魏国朝野上下也同样不服气。任何事情都可以退避三舍,惟独在兵学战阵的较量上,孙膑绝不让步。且不说兵法战阵之学就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就说自己是兵圣孙武的后裔这一条,孙膑也不想给祖宗丢脸。他之所以还没有隐居山林,就是在等待这次大战。打完这一仗,他就该进山写书了。 齐威王和田忌直接来到园林中,孙膑正在茅屋中读《吴子兵法》。 “先生对吴起兵法,可有评点?”齐威王笑问。 孙膑淡淡笑道:“吴子为距今最近的名将,一生与诸侯大战七十六次,战胜六十四次,战平十二次,未尝败北,自是堂堂正正的兵学大家。然则,吴子为时势所限,尚无大规模的步骑野战,其兵法主旨在于强军之道,缺少战场谋划之道。究其竟,那时攻防之战粗朴简约,军旅要害在于精兵,而不在良谋。吴子兵法所短,正在于良谋不足。吴子久为魏国上将军,此精兵传统已植根于魏国*军队,正与庞涓所长不期而合,亦正与庞涓所短不期而合。时也,势也。”不禁感慨叹息。 田忌笑道:“先生之意,步骑野战,奇谋可抵精兵?” 孙膑大笑,“啊,有精兵自然更佳。” 齐威王见使女上茶后已经退出,便落座拱手道:“魏军已经大举攻韩,先生有何见教?” 孙膑丝毫没有感到惊讶意外,淡然笑道:“魏韩大战与魏赵大战不同。其一,韩国虽小,战力却强于赵国。其二,魏国与新郑相距不过一百里,与邯郸相距却有四百余里。其三,此次庞涓有太子申与公子卬掣肘,对手又是略通兵法且坚忍不拔的申不害。有此三不同,齐国一定要发兵救韩,而且能再胜魏国,为齐国大出奠定根基。然则,一定不能急于发兵。”孙膑虽然不假思索,但却说得很慢。 齐威王会意的点头,“先生以为,发兵时机当如何确定?” “以臣预料,申不害虽只有一万余兵力,却足以抗击魏国三月左右。其时韩国消耗殆尽,魏军亦急躁不安,齐国与赵国同时出动,当可大胜。” “好!就以先生谋划。仍是先生与田忌统军。”齐威王拍案定策。 “我王,上将军统帅,臣只是军师。”孙膑纠正得很认真,齐威王与田忌不禁笑了起来。 韩国特使得到齐威王“稍做准备,即发救兵”的确定答复,未敢停留,星夜回韩,放出久经训练的信鸽进入新郑。这时的新郑,已经顽强抵御了一个多月,军民伤亡两万有余,国人军兵疲惫不堪,士气渐渐低落。申不害得到信鸽传书,立即向新郑军民宣布了“齐军将不日出兵救援”的消息。新郑军民看到了希望,精神大振,士气重新高涨。好在新郑城内粮草兵器倒是充足,只要有人作战,再挺一段也非难事。申不害抓紧时机补充新兵,将城内五十岁以下十五岁以上的男子,全数征发为军卒,居然有一万之众,与剩余的五千多精兵混编,新郑城头居然又是旌旗招展,盔明甲亮军卒密布,没有一点儿山穷水尽的样子。 庞涓久攻不下,本来就非常恼火,见新郑城头骤然威风抖擞,仿佛向魏军挑战一般。庞涓不禁大怒,登上高台,仔细观察半日,竟是哈哈大笑。回到中军大帐,庞涓当即召集众将下令:“新郑已经是孤注一掷,回光返照。我大军明日开始轮番猛攻,昼夜不停,一举拿下新郑!”部署好兵力与攻城方法,魏军当夜偃旗息鼓。 此日清晨,太阳尚未出山,魏国大军列阵。庞涓登上高高土台,遥遥可见北门中央箭楼垛口的申不害,两人都是大红披风,相互看得很是清楚。庞涓长剑指向箭楼,高声喊道:“申不害,本上将军敬佩你硬骨铮铮,已经下令不对你施放冷箭,我与你堂堂正正的见个高低,如何?”申不害哈哈大笑,长剑直指,“庞涓,本丞相一片孤城,无法象孙膑那样与你斗智,就与你硬拼一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庞涓听申不害用孙膑嘲笑他,顿时脸色铁青,令旗一劈,战鼓骤然雷鸣而起! 魏军开始了猛烈进攻。全军分为四轮,每轮两万精兵,猛攻两个时辰便换上另一轮。如此保持每一轮都是精锐的生力军。新郑守军本来就兵力单薄,加之又是新老混编,不可能同样轮番替换,只有全体在城头死守。 几个昼夜下来,新郑城头的女墙,已经被一层又一层鲜血糊成了酱红色,血流象淙淙小溪般顺着城墙流淌,三丈多高的城墙,在五月的阳光下竟是猩红发亮。 面对城下震天动地的喊杀声,韩国守军个个血气蒸腾,杀红了眼,喊哑了声,只能象哑巴一样狠狠的挥舞刀矛猛烈砍杀!所有的弓箭都被鲜血浸泡得滑不留手,射出去的箭,如同醉汉一般在空中飘摇。所有堆积在城墙上的滚木擂石砖头瓦块,都带着血水汗水以及黏黏糊糊的饭菜残渣滚砸下城墙。刀剑已经砍得锋刃残缺,变成了铁片,也顾不上换一把。每个韩国*军士,无论新兵老兵,全都杀得昏天黑地,血透甲袍。后来干脆摔掉甲胄,光着膀子,披头散发的死命拼杀!但不消片刻,每个人又都变成了血人,连白森森的两排牙齿也变得血红血红。 新郑的民众,更是老幼男女一齐出动,向城头搬运滚木擂石。最后又开始急拆民房官署,将所有的木椽、砖头、瓦片一齐搬上城头,充做滚木擂石。眼见繁华街市被拆得狼籍废墟,新郑民众的一片哭声变成了恶毒的咒骂,最后竟是连咒骂也没有了时间,只有咬牙飞跑。街道、马道、废墟、城头,累死压死战死哭死者不知几多,尸体堆成了巷道,却是谁也顾不上搬运。官吏、内侍、宫女与所有嫔妃,在太子率领下也气喘吁吁的出动了。十万人口的新郑举城皆兵,只有韩昭侯一个人没有出宫了。 申不害已经没有时间在箭楼指挥了,奔跑在各个危险地段,脸上又脏又黑,胡须头发散乱纠缠,双手挥舞着带血的长剑,到处连连吼叫,“杀!守住!齐国援兵就要到了!到了——!”仿佛一只被困在笼中的猛兽。除了那件早已经变成紫黑色的“红色”斗篷,他和每一个士兵已经没有任何区别了。 城下的魏国*军阵中,太子申与公子卬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恶战,两个多月“督察”下来,经常面色煞白,心跳不止,竟是连连呕吐,被护卫军士扶回大帐。高台上的庞涓却是恶气难消,这是他军旅生涯中所遇见的最大的硬仗恶仗,已经死伤了两万精锐武卒,新郑城竟然还是没有攻破,当真是不可思议!今日他心里很清楚,这是最要紧的关头,再咬牙猛攻两个时辰,韩国人的意志必然崩溃,绝不能给申不害一丝喘息机会。 看看西下的落日,庞涓高声下令,“晓谕三军,猛攻两个时辰,今夜拿下新郑!” 高台四周的传令军吏立即四散飞马,“猛攻两个时辰——!今夜拿下新郑——!” 魏军士气振作,一个冲锋大潮便喊杀涌上。可是冲到城下,血糊糊的云梯搭上血糊糊的城墙,立即就滑倒城下。纵然侥幸搭住,士兵刚踩上去,脚下就滑跌下来。加上城头守军不断用长钩猛拉云梯,砖头石头不断砸下,半个时辰中竟没有一副云梯牢牢靠上城墙。大军恶战,任何荒诞神奇的功夫都派不上用场,纵然有个别人能飞上城墙,面对汹涌的死战猛士也肯定是顷刻间化为肉酱。这里需要严格的配合与整体的力量,去一刀一枪的搏杀,而不是任何奇能异士的一己之力所能奏效的。 庞涓作为久经战阵的大将,自然深知其中道理。他接到三次无法攀城的急报后,愤然高喊:“停止攻城——!” 一阵大锣鸣金,魏军武卒一下子全瘫倒在了城下旷野。 城头韩军,也无声的伏在城墙垛口大喘气,连骂一声魏军的力气都没有了。 夕阳残照,萧萧马鸣,战场骤然沉寂下来。城头烟火弥漫,缓缓飘动着血染的战旗。城下也缓缓飘动着血红的战旗,烟火弥漫在茫茫旷野。到处都是鲜血,到处都是尸体,到处都是伤兵,连兵刃的闪光也被血污掩盖了。 申不害站在城头箭楼,庞涓站在阵前高台,两人遥望对视,伸出长剑互相指向对方,却都没有力气再高喊一声。 新郑宫殿的廊柱下,韩昭侯木呆呆的伫立着。几只乌鸦噗噜噜飞来,惊得他打了个激灵。骤然的沉寂,使他觉得森森可怖,连那昏黄的夕阳也扑朔迷离起来。仗打了这么长时间,他始终没有迈出宫门一步,但心里却很清楚,新郑将要湮灭了。一国防守,连太子嫔妃宫女内侍官吏都出动了,这仗还有打得么?面对魏国,能撑持这么长时间,已经不错了,韩国亡于一场恶战,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突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在死一般寂静的大殿竟象雷声一样惊人,韩昭侯不禁一阵恐慌,难道魏军破城了?抬头盯视宫门,却见一个长发散乱的血人披着一领滴血的斗篷,缓缓向他走来! 仿佛白日见鬼,韩昭侯伸手一指,面色煞白,骤然软瘫在廊柱下,牙齿得得得语不成声。 “臣……申,不害,回,来了……”血人嘶声低语,软软瘫倒在门柱下。 韩昭侯两腿发软,靠着廊柱长吁一声,“丞相……,辛苦,你了。” “君侯,庞涓,攻不动了。一片,血城。云梯,没用了!”申不害突然放声狂笑起来,嘶哑得象是惨嚎,森森然在大殿回荡。 韩昭侯一阵发抖,久久沉默,“丞相,这仗,不打也罢……” 申不害却突然了站起,带着一身血腥,赳赳走到韩昭侯面前嘶声喊道:“如何?君侯害怕了?不能啊。齐国快来了!他们就是要等韩国人鲜血流干,才肯发兵!君侯,三天之内,必有救兵!要挺,挺起来!你是韩国君主,君主啊!” 韩昭侯依旧木然沉默。 “君侯……到城头,抚慰一下,将士们吧。”申不害连眼泪也没有了。 韩昭侯费力的倚着廊柱,站了起来,叹息一声,跟着申不害,走出了空旷的宫殿。 新郑城头。夕阳将没,旷野中血红的魏军营寨和血红的新郑城溶成了一片,在血红的霞光下弥漫着红色流光,荒诞而又迷离怪异。士兵们都变成了血人,全部躺在城跺下昏睡,分不清是死人还是活人,也没有一个人站起来迎接君主。韩昭侯想说话,嘴唇却只是簌簌抖动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步履蹒跚的走到垛口前,费力的扶住女墙,手却胶沾在温热的糊糊中,猛然缩手,却见双手沾满了粘稠的淤血!他惊叫一声,便是一阵恶心,猛烈的呕吐起来……原野的血色军营,化成血海巨浪,向他迎面扑来!他大叫抬头,火红的霞光又燃成漫天大火,向他烧了过来!惊骇低头,血兵们竟然一个个站了起来,僵硬的向他逼来…… 韩昭侯惨叫一声,狂笑不止,手舞足蹈间滚倒在地,骤然变成了一个血人,毛发贲张,森森可怖! “君侯——!”申不害觉得不妙,立即抢上前来。 韩昭侯猛烈旋转,陀螺般不能停止!猛然,他长嚎一声,口中鲜血箭一般喷出,软无声息的倒了下去。 “君侯……”申不害趴到韩昭侯尸身之上,久久不动,无声无息。 太阳落山了。暮色苍茫,城头原野一片死寂。申不害终于抬起头来,抚平了韩昭侯惊恐圆睁的双眼,站起身来,脱下自己那件浸透鲜血的战袍,轻轻覆盖了韩昭侯,恭恭敬敬的躬身三拜。他凝视着西方的落日,缓缓抽出长剑,“君侯,士为知己者死,申不害岂能独生?”他安详的倒转长剑,猛的刺入了自己腹中! 鲜血飞溅,城头笼罩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之中。 在这刹那之间,申不害蓦然想到了秦国,想到了卫鞅,想到了那个至今不知姓名的“高人兄”——韩国的变法夭折了,自己与卫鞅较量变法,也是自己惨败了;成者千古不朽,败者万世笑柄,一切都随着这场血战泯灭了。难道,这就是天意么……申不害费力的睁开眼睛,最后看了一眼已经变成了紫色的新郑箭楼,大叫一声,颓然伏在了韩昭侯身上! 一阵急骤的马蹄声,撕碎了原野军营的寂静。庞涓霍然警觉,仗剑冲出大帐。 战马人立嘶鸣,骤然停顿间骑士已经滚下马来扑倒在地,“上将军,大梁危机!王命急救……”特使从怀中摸出已经被汗水浸湿的一卷竹简,昏倒在地。 庞涓怒喝:“三军拔营!回师大梁——!” 庞涓怒火中烧。即或在攻韩最激烈的时候,他也没有忘记齐国援救的可能。而在内心,他把与孙膑再次较量,看得比攻韩重要一百倍,纵然灭了韩国,天下也不会因此而赞颂他,因为韩国太小,申不害也不通军事。齐国孙膑则不同,孙武之后,名门高足,同门师弟,又有桂陵大败庞涓的煌煌战绩,才是庞涓真正的对手,也是庞涓面前的“龙门”。打败孙膑,庞涓才称得上真正的名将。否则,庞涓在天下永远都只是一个二流将领。高傲而又雄心勃勃的庞涓,岂能如此屈辱的断送自己?这个孙膑也真是利令智昏,竟敢故伎重演?难道庞涓真是白痴不成? 正在拔营之际,又接快马急报,赵国八万精锐骑兵,由上党渡少水直扑安邑! 庞涓没有片刻犹豫,立即“命令”太子申与公子卬分兵三万,北上截杀赵军。已经大乱方寸的两员“名将”立即高兴的接受了。他们很清楚,安邑本来就有一万守军,再加上龙贾的几万河西守军可以随时策应,救援安邑当然是有惊无险。若要去打连庞涓都不是对手的孙膑,那可是九死一生。庞涓也乐得支走这两个大权在握却又酒囊饭袋的累赘,利利索索的与孙膑大战一场。 一个时辰后,训练有素的魏军兵分两路。庞涓自领十万大军全速疾进,直扑大梁。 大梁城下的齐国兵马竟然没有撤退,继续着猛烈的攻城战。直到看见铺天盖地的火把,齐军才突然从大梁城下消失。大梁人的欢呼声浪还没有沉寂,庞涓自领的前军马队就暴风骤雨般卷到了。登高一望,庞涓遥遥可见齐军遍野北去,火把旗帜散乱无序,断然下令:“全力追击!一举击溃!” 漆黑的原野上,魏军的铁甲骑兵风驰电掣般向北追击,步兵则从距离骑兵数里之遥的另一条大路兼程疾进。天亮时分,追到济水南岸,竟被齐军堪堪渡河北窜。再次登高远望,庞涓已经清楚了,齐军的撤退路线是顺长垣、东郡北上,进入齐国境内的东阿。这条路大约七八百里,在东郡之前没有山地。而东郡到东阿的二百余里中,只有一片小山,也不足以设伏偷袭。况且,以魏军铁骑与武卒的追击速度,在东郡之前的五百多里一定能够截住齐军,绝然不会进入东阿以南的马陵山地。 庞涓思虑停当,下令军吏清点齐军留下的军灶。不消片刻,军吏回报:“军灶六万有余。”按照军中定规,一灶可供三十人左右的战饭,六万多军灶,说明齐军攻击大梁出动了将近二十万大军。这正是齐国*军队的常数。庞涓不禁冷笑,别看齐军比魏军多了几乎一倍,但还是经不起魏军的强大冲击。这一点,大约齐国人自己也知道,否则,何必仓皇逃窜?孙膑纵然善于运筹,仗还得兵士来打,只要追上齐军,孙膑的任何计谋都会无从施展。 庞涓下令,就着齐军军灶埋锅造饭,饱餐后携带三天干粮干肉,一气追击! 太阳出山时,魏军渡过济水。两个时辰后,齐军旗帜遥遥在望。魏军士气大振,呼啸猛追!奇怪的是,总能看见旗帜散乱的齐军,却硬是无法追上包抄。 庞涓自然无从知道,前面“逃窜”的,恰恰是齐国善于骑射技击的三万精锐骑士。 为了这场大战,孙膑可谓处心积虑。当他对田忌说还是采取上次打法时,田忌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面对庞涓这样的沙场宿将、兵家名士,岂能再次让他钻入圈套?孙膑却说:“庞涓熟读兵书,却又刻板过分。此次,让他觉得自己是在按照兵法行事,而齐军却反其道而行之,诱他入伏。此谓兵不厌诈。惟其故伎重演,才能激怒庞涓追歼齐军。”虽然有理,田忌还是有些忐忑不安,及至亲自率领三万精骑将庞涓引诱过了济水,田忌才大大松了一口气,不禁对孙膑的谋划由衷叹服。 这次对攻击大梁,孙膑做了不同于上次的安排:五万骑兵,两万步兵,旗号营寨却打出十五万大军的声势;同时在新郑大梁之间,遍布装束成庶民模样的斥候,随时回报魏军动静;魏军回援的前一天,两万步兵已经撤离,另外两万二流骑兵也提前两个时辰撤离;三万精骑由田忌亲自率领,诱敌深入。沿途路径与各种细节,孙膑都一一做了精细部署。部署妥当,孙膑便坐镇伏击山地,秘密调集齐国境内没有出动的步骑大军,专门在夜间向这片山地运动,做好充分的伏击准备。 追击到当天晚上,庞涓大军已经越过长垣,发现齐军的灶坑锐减到四万!分明是齐军逃亡很多,兵员大减,只剩下十一二万了。庞涓下令继续猛追,第二天午后,已经进入大河东岸的濮阳地面,再往前不到一百里,便是东郡山地了。此时庞涓有些犹豫,清点齐军灶坑,却只剩下不到两万三千多。此时前军骑兵恰又俘获了两百多名溃散伤兵,还有几百名溃散的齐军步卒前来投降。经过缜密讯问,方知齐军沿途逃亡严重,只剩下了七八万人马,步卒们都走不动了,齐军几乎就要崩溃了。 “孙膑可在军中?”庞涓威严的问一个中军百夫长。 “军师与步卒同行,一个百人队轮换抬着。上将军率领骑兵掩护。”百夫长很沮丧。 庞涓高声下令,“后军五千,留守辎重。全军轻装疾进!” 片刻之间,魏军甩下各种车辆云梯帐篷炊锅等,全副轻装,向北猛追,决意要在东阿之南截住齐军一鼓全歼。庞涓派出五十名军吏在路边奔驰穿梭,向大军高喊:“擒杀孙膑田忌者,封千户——!”魏军士气大振,呐喊呼啸着“擒杀孙膑田忌——!杀——!”卷起漫天烟尘,在广阔的原野象滚滚沉雷向北压来。 孙膑的大军,此刻正埋伏在齐国边境重镇东阿以南一百多里的马陵山地。这片丘陵地带,当时尚是卫国土地。由于卫国弱小,夹在魏齐两大国中间奄奄待毙,所以对任何“假道”大军都无力干预,只好听之任之。这片山地,不是险峻高绝的兵家险地,寻常有人连名字也叫不出。从地形说,西南是平原,穿出山地又是平原,山前山后没有大河,全部山地只有二三十里。这种半山半原的丘陵,对于闪电般的精锐铁骑,实在算不得险地。但是孙膑看中的,恰恰是它貌似平庸这一点。他当初被齐国特使秘密救回的时候,走的就是这条山道。对地形地貌有着本能敏锐的孙膑,本来躺在车中,过山时却爬起来看了整整一个时辰。 兵贵山水。河流高山从来都是兵家必须刻骨铭心的,看得透,用得好,一条河流一道山原,足可抵十万大军!孙膑留意到这片看似舒缓的马陵山地,实则是外圆缓而内险曲。山口是舒缓的小山包,大道宽阔,可是越往里走越是狭窄曲折,两边山势也随之高了起来,加之山体土多石少,所以林木竟是特别茂密。孙膑熟悉庞涓,也知道他手中有老师赠送的一副“天下山水图”,庞涓不可能不知道这片山地。但是,庞涓肯定没有亲自走过这条山道。这是孙膑特意查过的。山中学兵时,两人一起游历天下,但都是名山大川,如何能走遍每片山地每条河流?知名不知实,恰在知与不知之间。孙膑利用的就是庞涓这种缺陷,料定庞涓会因为知道这片山地而不会过分小心。更重要的是,孙膑将庞涓进入山道的时间挤在了晚上,使齐军能够最充分的发挥这种出乎意料的地形战力。 日落之前,孙膑秘密增调的十多万步兵已经全数到位,北面的出口已经被堵死。封堵南面山口的骑兵,也已经等候在十多里之外的密林中。他要将庞涓的十万人马,全歼在这条默默无闻的马陵道。 夕阳将落,高山顶上的孙膑看见南边原野上漫天烟尘暴起,不用斥候回报,也知道庞涓大军到了。不消一刻,便看见前边“逃窜”的齐国骑兵,散乱的旗帜和毫无章法的乱兵洪水般汹涌而来。将近谷口时,田忌的护卫亲军连中军大旗都丢了。一时间,齐军丢盔弃甲,兵器遗落,惊慌失措的涌进了山谷。 孙膑不禁笑了。 五月天长,太阳虽已经落山,原野的景色依然遥遥可见。一片暮色中,可见旌旗招展杀声震天,庞涓大军排山倒海般压来!接近山口,前军骤然勒马,一片战马嘶鸣便响彻原野。庞涓飞骑赶到前军,长剑一指,“前方便是马陵道,穿谷而出便是开阔平原。我军入谷,两骑并行,前后相随,宜快不宜慢。出谷后立即展开,截杀齐军!点起火把,入谷!” “点起火把——!两两入谷——!”前军主将高声下令。 骤然之间,火把照亮了广阔的原野。魏军铁骑井然有序的高举火把,走马入谷。 山风吹拂,高山顶上的孙膑哈哈大笑,“庞涓哪庞涓,你也有今日啊!” 田忌的精锐骑兵一进入山谷,立即从事先开辟好的小道,分东西两路反身出山,加入堵截南山口的骑兵大军。一万多齐国步兵立即接替了“逃窜”,丢盔弃甲的向深山逃去。魏军入谷,不断清理着道中丢弃的兵刃与木石障碍,遥遥可闻前方的马嘶人喊,对追上齐军深信不疑,便只顾急急赶路。火把照耀下,却见山道越来越窄,越来越崎岖难行,堪堪两骑并行就塞满了山道。山弯频频,竟将大军分割得前不见后,后不见前,长蛇般在谷中穿行。 大约一个时辰,庞涓的中军精锐进入崎岖险道,后军也已经进了山口。庞涓已经觉察到这山道崎岖狭窄得大出所料,然则已经进入,只有尽速通过,断无后退之理。他断然下令,“全军下马,人马并行,尽速出谷!” 刚刚传出命令,前军斥候急报:“前方道旁有异情!前将军请上将军速往!” “何事?”庞涓冷冷问。 “在下,不敢说。”斥候面色涨红。 庞涓心中一动,“岂有此理!领路我看!”带领十多名护卫壮士匆匆向前。 山坡一棵大树下,立着一个高大的草人,草人脖子上吊着一块大木牌,火把围照下可见赫然大字——庞涓死于马陵道! 庞涓一怔,随之挥手哈哈大笑,“雕虫小技耳,继续行军!” 一阵山风呼啸而过,庞涓却油然生出一片迷朦,一丝恐惧。 突然,仿佛晴空惊雷,战鼓遍山轰隆,喊杀声从两面山头如潮水般压来! 庞涓未及下令,箭簇便如漫天激雨般啸叫飞来! 瞬息之间,庞涓与手执火把的十多名卫士便象刺猬般满身带箭,倒在路边! 山谷中顿时大乱,魏军被山洪般涌下的齐军分割成无数小段,厮杀在一起! 庞涓已经奄奄一息,看着山谷中被打懵了的魏军将士人自为战的搏杀,一丝泪水涌出了眼眶。十多年精心训练的这支铁军,将全军覆没,他自己也将带着永远的仇恨和无尽遗憾离开人世,建功立业出将入相的勃勃雄心,就这样顷刻间随风而去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一道闪电从脑海掠过,他瞬息间洞察了孙膑的全部谋划,连最后置他于死地的计谋也计算得如此精到——引诱他到山坡孤立处,集中强弓硬弩向火把圈子齐射!孙膑啊孙膑,你可谓用心良苦,做得干净彻底!庞涓要有你如此铁石心肠,岂能让你活到今日?你,终于成名了,你是踩着我庞涓的尸骨成名的…… 庞涓抽出甲带上的短剑,用尽全力,猛然插向自己的腹中! 经过一夜激战,太阳出来时,马陵山地沉寂了下来,惟有齐军的欢呼声响彻山谷。 魏国最精锐的十万大军,就这样被全部歼灭在这片平淡无奇的山谷里。 马陵道大战的消息迅速传开,各国顿感轻松,天下弹冠相庆。 马陵之战,使魏国用雄厚的财富与漫长的时间堆砌起来的最具威慑力的精锐主力毁于一旦,魏国唯一一个极有统兵才能的上将军庞涓,也死于非命。从此,这个超强战国,便在龌龊的内耗中日复一日的衰落下去,使战国初期形成的格局为之一变,为战国中期争雄的新局面拉开了序幕。 魏国留下了短暂的霸主真空,齐国却并没有立即填补上去。 马陵大战后,齐国将相失和,田忌与驺忌相互倾轧,驺忌巧妙的给田忌设了一个“谋反”圈套,田忌被迫逃亡到楚国去了。孙膑失望的秘密离开了临淄,去山野隐居了。齐国的强国优势,便因为失去两大名将而大为逊色。 一个短暂的均势,罕见的出现在战国时期。 一个百年不遇的大好时机,骤然推到了秦国面前。 |
第十二章 收复河西 第一节 卫鞅抓住了稍纵即逝的机遇 * l0 p( C y5 b4 A 马陵道大战后,最感轻松的是秦国。 还在庞涓刚刚开始进攻韩国时,卫鞅就预感到这对秦国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如果说几年前魏国进攻赵国时,秦国的实力还不足以有大动作的话,现下就大不一样了。卫鞅在安邑公叔丞相府多年,虽然对孙膑所知不多,但却深知庞涓在军旅战阵上的正统拘泥,料到他必然第二次败在孙膑手里。卫鞅当即对秦孝公提出,抓住时机,立即迁都咸阳! 秦孝公自然明白,迁都这样的大事,最要紧的是时间。征用民力数十万,几乎是举国大动,快也得一半年,没有一段绝对安全的时间,万万不能动手。目下魏国调集兵马灭韩,函谷关以西的精锐大军全数东调,栎阳威胁顿时解除。此时迁都,正是大好时机。君臣一拍即合,决策立即迁都咸阳。 时当初夏,正是手脚舒展的好季节。关中平原的所有道路都是车马载道,日夜川流不息。关中临近夏忙,三丁抽一,陇西游牧部族则是两丁抽一。五十多万民伕,三个月便将小小栎阳城的国府、官署并所有的官邸搬空。倒是在咸阳大大忙碌了几个月,比搬迁栎阳还费事。一则是咸阳城规模颇大,可容纳民众十多万户,几乎与临淄、大梁不相上下。迁入咸阳的人口主要是西部雍城和东部栎阳两个老都城的老秦人。卫鞅的部署是,栎阳城的人口三分之二迁往咸阳,雍城的人口一半迁入咸阳,加上东方商贾和国府官署,咸阳城一次迁入了六万多户将近三十万人,大约只占了咸阳城的一半。秦孝公本来还想多迁进一些人口,卫鞅却说,十年之后,咸阳城就是天下中心,岂能不留下余地?秦孝公爽朗大笑,连连赞叹卫鞅目光远大,便停止了继续迁入的打算。 就在咸阳新都尚未安排就绪的时候,马陵道魏国大败的消息传来,秦国朝野一片欣喜。百年以来,将秦国封锁在关内的,是魏国;越过黄河攻进函谷关夺去河西千里之地的,也是魏国;纠结六国企图瓜分秦国的,还是魏国;策动秦国内乱鼓动民众逃亡,又派商人*大赚秦国血汗的,仍然是魏国。自从三家分晋有了这个魏国,秦国就一直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秦献公和魏国血战而死,秦孝公被魏国压迫得立了国耻碑,秦国人的鲜血、泪水、仇恨、耻辱,都集中在魏国身上。如今,这个百年夙敌竟然一朝大败,还死了个热衷于灭国大战的庞涓,压在秦国头上的大山骤然没有了重量,秦国朝野岂能不大喜过望?就是卫鞅和秦孝公,也没有想到魏国败的如此之惨,也都是振奋异常。 “君上最感高兴的,是何事?”卫鞅问秦孝公。 “庞涓战死!此人胜过雄兵十万。”秦孝公不假思索,“大良造呢?” “秦国大出于天下的机会来了!”卫鞅也毫不犹豫。 两人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 栎阳城和咸阳城几乎同时沸腾起来!老秦人无论男女老幼,个个穿上了新衣,就象过年一样走亲串户,高声大气的谈论着传播着马陵道的种种传闻,肆无忌惮的嘲笑着魏国的失败。国人不断在街头相聚,兴奋之情难以抑制,便相互角力比武,围观者人山人海。于是角力比武者越来越多,栎阳咸阳的大街小巷都在欢呼,连比武失败者也都是兴高采烈。入夜,栎阳城史无前例的大举夜市,灯火照亮了小城堡的每个角落,社火歌舞也走上了街头。每个商家店铺前都是人头攒动,每个酒肆饭馆中都是高谈阔论。未成格局的咸阳,也灯火阑珊的摆起了夜市,推出了社火,连正在奉命劳作的民伕们也聚酒畅饮,不亦乐乎,于是便有七十岁老人三百余人上书国府,请求举行“大酺”,以慰国人之心。 大酺,就是国库出钱,举国饮宴欢庆。在春秋战国时期,这是一个国家最大规模的盛事庆典,很少有国家能够举行。秦国穷弱,在变法前是想也不敢想的。十多年之后,秦国大富,又遇上如此令国人快慰的大好事,人们自然想到了要大大的庆贺一番。 上书呈送大良造府,卫鞅皱起眉头:“景监长史,你以为该当大酺么?” “此事,无可无不可。”景监笑道。 “何谓无可无不可?明是不可。仗是齐国人打胜的,鹬蚌相争,渔人得利。高兴可也,何能当作自己的胜利举国大酺?老秦人要惕厉自省,昏昏然必当大亏。”卫鞅脸色语气都很严厉。 景监一时尴尬,却也悚然大悟:“大良造切中要害,当下令昭示国人。” 此日,栎阳、咸阳两城都张挂出《大良造责令》,赫然大书: 大良造训诫国人: 民气为国之根本。民气正则国强盛,民气颓则国黯弱。今魏国大败,非我秦人之力,贺固可贺,何当大酺?今我河西之地未复,昭昭国耻未雪,我民却以他国之胜狂喜,岂非民气之羞也?责我国人,须惕厉自省,方可雪耻图强,窃喜他胜,徒灭心志也! 秦公十八年九月。 此令张挂两城四门,国人观之如潮。一经识文断字者念诵,立时人人低头鸦雀无声,顷刻间便散去了。半日之间,栎阳、咸阳就恢复了忙碌紧张的劳作,再也没有大喜大乐的聚酒欢宴了。秦国庶民对大良造更加敬畏,觉得他简直就是教诲子民的圣贤尊神。上书的老人中竟有三十余人羞愧自*杀,一时间举国沉默。 卫鞅顾不上理会这些,他正在与秦孝公秘谈,提出了一个惊人主张,“君上,魏国新败,秦国的大好时机已到。若不立即出动,时机稍纵即逝。” 秦孝公惊讶,“大良造是说,收复河西?” “正是。君上以为如何?” 秦孝公沉吟道:“魏国是一面,根本是我方实力。我新军只有五万,还没有统兵大将。魏国的河西守军八万,稍一凑集,十几万大军对魏国不是难事,龙贾又是百战老将。若无必胜把握,再等几年也无不可。魏国肯定是日益衰落,秦国肯定是不断强大。大良造,收复河西事大,宁可稍缓,不可再挫国人锐气啊。” 卫鞅明白秦孝公的担心所在。论雪耻之心,这位比自己只长一岁的国君比谁都激切。论军旅战阵,他少年为将久经沙场,与魏军拼杀的愿望比谁都强烈。但他身为国君,却竟然能够在复仇火焰的燃烧中冷静的等待,何其难能可贵!但是就事情本身而言,卫鞅却觉得自己更为超脱冷静,秦孝公反倒由于长期沉浸于国耻思绪,关心则乱,过分谨慎。他觉得自己不能沉默,必须说出自己的周密思虑,他相信秦孝公的决断能力。 “君上,以目下情势,臣以为魏有三弱,秦有三强,可出河西一战。其一,魏国朝野沮丧颓废,丧失斗志。魏人浮躁狂傲,可胜不可败。桂陵一败后,不思自省,反呼上当,举国求战,并非真正的大勇,实则盲目骄狂。马陵再败,精兵尽失,大将阵亡,魏人之狂傲骤然溃散,举国又陷于低靡,短期内绝不能恢复。相比之下,秦国十余年埋首变法,国富民强,士气高昂,雪耻复仇,求战心切,民气斗志大大强于魏国。其二,魏国宫廷腐*败,忌贤妒能。魏王志大才疏,偏又刚愎自用。大战一起,必相互掣肘,力不能聚。相比之下,我秦国却是举国同心,君臣无猜,将士用命。其三,魏国河西守军虽可凑集十余万之多,但多为地方守军,且老少卒居多,战力远非庞涓精兵可比。河西将军龙贾虽是老将,但目下太子申与公子卬已被魏国朝野捧为‘名将’,大战若起,这两人与龙贾必生龌龊,而给我可乘之机。相比之下,我新军精锐战力极强,上下合力,如臂使指,必可大胜。” 秦孝公点点头,“此三条不错。”却又沉吟着不再说话。 “更重要的还是时机。目下,魏国知我正在迁都,以为我绝不可能此时发兵河西。一旦我大军东出,魏国必仓促应对。魏国素来蔑视秦国,虽仓促应战,也必是漫不经心。我军突袭作战,胜算极大。” “大良造,谁为统帅呢?”秦孝公轻轻叹息一声,显然,他最大的心事在这里,“车英似有不足,嬴虔又不可能复出。将才难求啊。” 卫鞅微笑,“君上,臣自将兵,收复河西。” 秦孝公惊讶的看着卫鞅,半日沉默,眼光显然在询问,“大良造竟然知兵?” “君上,臣之兵学,尚强于法学。秦国不强,臣无用武之地。” 秦孝公更为惊讶,突然大笑起来,“大良造之兵学,尚强于法学?” “正是。”卫鞅认真道:“我师因材施教,以为臣有兵学天赋,定臣学兵。臣五年学完,自请转修法家治国之学。” 秦孝公豁然醒悟,连连拍案,大笑不止,“上天哪上天,何其佑护秦国也!”他深知卫鞅不是虚言之人,竟是大喜过望。要知道,名相名将皆天下奇才,往往是得其一便可成大业。吴王阖闾得孙武、齐桓公得管仲、魏文侯得李悝、魏武侯得吴起、齐威王得孙膑、韩昭侯得申不害,皆成一时大业。秦国得卫鞅,变法成效已经证明,卫鞅乃不世出的治国大才,可如何又能想到,他竟然也是兵学大才?这种兼通文武的将相人才更是百年难遇,战国以来,只有吴起堪称出将入相的特异之才。今日自己眼前的卫鞅,竟然也是如此特异之才,而且更为深沉成熟,如何不教秦孝公惊喜非常?骤然之间,他觉得块垒全消,对卫鞅深深一躬,肃然道:“嬴渠梁不识泰山北斗,今日拜将了。” 卫鞅连忙扶住,“臣得君上知遇大恩,方能一展所学,自当报效国家。” 咸阳城楼抹上了一缕火红的霞光,君臣二人的密谈尚兴犹未尽。正午时分,一骑快马飞出咸阳,飞往陈仓峡谷。三天之后,秦国的五万新军在夜间分路秘密东进,集中到咸阳北面一百里左右的云阳山地,便秘密驻扎了下来。 旬日之间,卫鞅的中军将领便配置完成——车英为副将,景监为行军司空专司辎重粮草,大良造府精选的十名军吏做行军司马。本来,太后、莹玉和大臣们都要为卫鞅在郊外壮行,甚至秦孝公也想为大军一壮行色。但是,卫鞅都婉言辞谢了。这是一场长途奔袭战,要收奇兵之效,就要尽量隐秘,若朝野间大张旗鼓的壮行,实际上便等于公开向魏国宣战,如何能打魏国一个措手不及? 九月二十三夜里,月色朦胧。卫鞅带领中军将佐并二百名铁甲骑士出咸阳北门,兼程疾进,一个时辰便赶到了云阳山谷。勘合兵符后大军立即开拔,沿途绕开了所有的县府城堡,经高奴沿洛水一路北上。旬日之后,秦国新军在洛水西岸的一片河谷地带秘密扎营了。 l- ?: W0 O/ b; O2 X3 ?& k: k, l |
第十二章 收复河西 第二节 魏惠王的名将与老将 乌云遮月,一队骑士沿着大河东岸向南飞驰,清晨时分到达安邑。 魏惠王刚刚梳洗完毕。这些天他一直闷闷不乐,火气很大,连柔媚有术的狐姬也不敢来讨好他了。庞涓一死,魏惠王顿时觉得胆气虚了。庞涓活着时,魏国的精兵名将天下第一,可以任他对列国颐指气使,说攻谁就攻谁!各国使者无不成年累月的泡在安邑看他的脸色,刺探到一星半点儿的消息,立即快马回报本国。那时侯,别说他这个魏王,就是魏国一个大夫,列国都奉若神明,生怕惹脑了魏国。魏惠王打个喷嚏,列国都要伤风咳嗽,那是何等的威风惬意!纵然在桂陵战败后,列国也还是唯唯诺诺。谁想马陵道一战后,各国竟然一齐翻脸。且不说同出一源的韩国赵国,那早已经是势同水火了,连向来以魏国马首是瞻的楚国,也骤然翻脸,非但同齐国结盟,而且要讨回自愿割让给魏国的淮北九城!还有燕国这个最没出息的老牌软蛋,竟然也敢撤回使者,给魏国一个冷脸。齐国不消说,已经是魏国大敌了。秦国呢,更是百年以来对魏国恨之入骨的夙敌。这些大国风向骤转不要说起,就连鲁国、邹国、薛国、宋国、卫国这些小诸侯,竟也撤回了驻安邑使者,纷纷向齐国楚国献媚去了。 魏惠王是在两代霸业的基础上即位称王的,近三十年来,他从来没尝过被天下如此冷淡的滋味儿,一时窝火得不知摔碎了多少名贵宝器。想来想去,他竟恨上了庞涓,也恨上了孙膑,甚至连鬼谷子都恨上了。这个老东西忒邪门儿,教出两个鬼学生,没一个堂堂正正的主儿!一个只会硬碰硬,一个只会使阴招儿,害得他十几万精兵竟做了屈死的冤鬼。要不是太子申、公子卬带领三万精兵赶回,别说安邑不保,就连威震天下的魏武卒只怕也会一个不剩的死在马陵道。 梳洗完毕,魏惠王独自一人到园林漫步去了。他是个喜好热闹豪阔的君主,身边从来都是莺莺燕语一大群,要么就是和狐姬纠缠在一起。象今日这样独自漫步,还真是数十年来第一次,宫中的内侍与侍女竟然都不知道该不该跟着国君了。走了一阵,他觉得累了,便坐在草地石墩上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发呆。若非上天有眼,保住了太子申、公子卬这两员大将和三万魏武卒,就是赵国这样的二流战国来攻安邑,也无法自保了呢。魏罂啊魏罂,魏氏祖先的基业如何被你弄成了这般模样……就在他烦躁不安的时候,内侍来报,说河西将军龙贾星夜赶回,正在宫外求见。 “让他进来吧。”魏惠王不耐的挥挥手,没办法,只有回宫见这个倔犟的“龙不死”了。 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老将军龙贾大步匆匆的走了进来,风尘仆仆,汗流满面,头盔下的白发水淋淋的贴在两鬓。立即,一股浓浓的汗腥味儿便在这芬芳的大厅中弥漫开来,魏惠王不禁皱了皱眉头。 “臣,河西守将龙贾,参见我王。” “龙老将军,何事如此匆忙啊?” “秦国大军,已经秘密开进了洛水东岸。臣察其意图,欲与我在河西决战。我军新败,士气受挫,臣请我王速做部署。”龙贾显然很急迫。 魏惠王一惊一怔,又略一沉吟,便哈哈大笑起来,“秦国?老军破车!敢打河西的主意?老将军弄错了吧。” “断无差错。”龙贾大手一捋,将脸上的汗水甩掉。魏惠王连忙后退两步,又是大皱眉头。龙贾毫无觉察,肃然正色道:“我军连遭败绩,皆因轻视敌国而起。十多年来,秦国已经今非昔比。若无精锐新军,秦国断不致与我做河西决战。我河西守军步卒占八成以上,且多老少,难以抵御。” “以老将军之见呢?” “速将安邑的三万精锐铁骑调往河西,归臣统辖,方可与秦军周旋。” “如何?”魏惠王一下子惊讶的瞪起了眼睛,“三万铁骑给你?那安邑如何防守?” “赵韩两国皆在休养生息,断不会进攻安邑。”龙贾充满了果断自信,魏惠王却大为不耐,“老将军,都城安危,岂是儿戏?目下韩赵齐三国是魏国死敌,最大的危险是赵国偷袭安邑、齐国再次来攻,而非秦国之骚扰!” “我王差矣。”龙贾面色涨红,“秦国绝非骚扰,而是要夺回河西。我大魏只有集中兵力,周密部署,我王亲自督战,与秦军速战速决。届时,纵然齐赵袭击,我军也可立即回师,安邑绝然无忧。” 魏惠王真的有些生气了。几十年来,魏国大小臣子,包括那个死硬的庞涓,谁敢说他“差矣”?想不到打了两次败仗,一个差点儿被人遗忘的老朽也狂妄起来,竟敢公然指斥他“差矣”!还有点儿规矩么?他脸一沉,“军国大计,本王自有运筹,老将军无须多虑。” “臣启我王……” 正在此时,内侍高声报号,“太子、丞相晋见——!” 魏惠王笑了,“让他们进来。老将军哪,你还是听听名将的谋划吧。” 龙贾脸色铁青,默然伫立。他当然知道魏王说的“名将”是谁了。 太子申与公子卬精神抖擞的走了进来。现下整个魏国,可能也就这两个人的士气斗志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也只有这两个人是两次大败仗的受益者。马陵之战,他们俩率三万铁骑回援安邑,恰遇赵国五万兵马做试探进攻,龙贾的河西守军又及时赶到,还没有认真开战,赵国就迅速撤回了。如此一来,安邑“解围”,国人欢庆,俩人便被誉为“千里驰驱,力克强敌”,名将的光环便更加璀璨了。如果说桂陵之战那一次,俩人对“名将”称号还有点儿不大自然,这次可是心安理得了。仗是自己打的,而且也确实大胜,名将称号自然是当之无愧!事后俩人对庞涓大加评点,竟列出了庞涓用兵的“十大缺失”!朝中臣僚自然是惊叹不已,魏惠王更是后悔没有将兵权交给两员名将,否则,孙膑岂非早已经是阶下囚了?有如此两个如日中天的国家干城,魏惠王真不明白象龙贾这样的“老军”操得什么心? 目下两“名将”正当得志,人各一领大红锈金斗篷,绿色玉冠上镶嵌着魏惠王特意赏赐的光华灿烂的国宝明珠。这俩人都有带剑进宫的赫赫特权,太子申手持一口王室古剑,面如冠玉般嫩白,显得俊秀风流。公子卬更是带着那口稀世绝品“蚩尤天月剑”,容光焕发英气勃勃。相比之下,老将龙贾的铁甲布衣倍显寒酸,就象一名土气拙朴的老卒。魏惠王父子与公子卬,都是在声色犬马中浸淫出来的宫廷雅人,极为讲究衣食住行,尤其是衣着的精美考究更是上心。此刻看见龙贾粗土猥琐的样子,两位名将不由大皱眉头。 俩人行过参见礼,公子卬看着龙贾笑道:“夫上将军者,威风凛凛,老将军却何其土著?本丞相可是无欠军饷也。” 魏惠王和太子申不禁哈哈大笑。 龙贾面色通红,肃然拱手道:“丞相,龙贾是回宫急报军情,何须金玉其外?” 公子卬最善周旋,一点儿不生气,反而亲切笑道:“噢?是何军情啊?” 太子申也立即凝神注目。这二人现下一听“军情”二字,就会莫名兴奋起来。 “秦国大军,秘密开进拉帮结伙洛水东岸。”龙贾硬邦邦回答。 “噢?谁人统兵?”太子申立即提出了一个极为要害的问题。 “斥候探察,秦国大良造卫鞅亲自统兵。” “老将军,你说何人?”公子卬憋住笑意,似乎没有听清。 “秦国大良造,卫鞅。”龙贾淡淡重复。 突然,公子卬纵声大笑:“我还以为嬴虔出山了呢,原是那个中庶子啊!” “中庶子?父王,卫鞅何人?做过中庶子?”太子申很冷静。 魏惠王悠然笑道:“我也差点儿忘记了。这个卫鞅,当初是公叔丞相的中庶子,公叔拿他做国宝一般。庞涓呢,却认为他只能做个行军司马。后来,他就跑到秦国去了,竟然做了秦国大良造,这秦国变法么,也是可想而知了。” “这个卫鞅,带兵多少犯我?”太子申没有一丝笑意,竭力做出名将气度。 “号称十万。臣多方探察,以为大约有五六万之众。”龙贾回答。 “五六万?”太子申也禁不住笑了,“五六万就想拿下河西?” 龙贾正色道:“太子不闻兵谚,‘万人被刃,横行天下’?吴起昔日只有精兵三万,却是无坚不摧。兵贵精,不贵多。秦国五万新军,不可小视。” 太子申大为不悦,当初他就极是厌恶庞涓对他的这种训诫口吻,但也无可奈何,庞涓毕竟是名门上将。如今一个老龙贾也来教训他,好象将他当做没上过战场的黄口小儿一般,当真岂有此理!他正要斥责龙贾,公子卬却眨眼示意,嘲讽笑道:“龙老将军,秦国五万兵马,河西八万魏军。他能横行天下,难道你就不能么?” 龙贾亢声道:“八万魏军并非精锐,丞相应当知晓。” “兵不精,将之过也。镇守河西十余年,老将军竟将精兵带成了衰兵,尽失为将之道,难道有功了么?”公子卬俨然一副训诫的口吻。 龙贾气得雪白的胡须簌簌抖动,激奋高声,“丞相差矣!当初我王与庞涓上将军反复说河西无战事,只给老夫留下老弱步兵六万。十多年来,老夫惨淡经营,收留林胡降卒游勇,兵力增加为八万,训练得尚能一战,难道有罪了么?” 魏惠王见龙贾认真起来,知道这个三朝老将刚烈之极,生怕当场有个三长两短,连忙摆手道:“老将军息怒,丞相随便说说而已,何必当真计较?现下说说,这仗究竟如何打法?老将军高见?”魏惠王特意抚慰一下犹自喘息的老将。 “臣已说过,三万精兵调往河西,臣与秦军周旋到底。”龙贾还是咬定那个主意。 太子申冷冷一笑,“周旋?打仗就是打仗,如何周旋?猫鼠做戏么?” 龙贾强忍怒火,“太子当知,兵机多变,未曾临敌,如何能虚言打法?” “没有成算,为何要精兵三万?老将军打盲仗么?”公子卬揶揄笑问。 龙贾刚烈坦直,又拙于言辞,被三个机变高手揶揄奚落得愤懑不堪,却又无从辩驳周旋,想想长吁一声,拱手道:“老臣无能,但凭我王部署。” 魏惠王笑了,“终究是老将军,明白事理。两位名将说,如何应对秦国?” 太子申慨然请命,“儿臣请与丞相同率大军,活擒卫鞅,振我国威!” “好!”魏惠王拍案赞叹,“丞相之意呢?” 公子卬肃然做礼,“臣以为,太子乃国家储君,当镇守国都,以防齐赵万一偷袭。臣自请精兵两万,再加河西八万大军,将那个中庶子献于我王阙下!” 魏惠王大笑,“妙极!让卫鞅再做丞相中庶子!”他霍然起身,“本王决意,丞相为河西统帅,龙老将军副之,一举消灭秦军!太子申镇守安邑,预防齐赵!” “臣等遵命!”三人齐声应命。 出得王宫,公子卬拿起统帅架势,让龙贾等在宫门,他自己去办妥了兵符印信,方才悠然转来,笑着命令,“龙老将军,你先星夜赶回河西,不得妄动。等我大军到来,再一举歼敌,明白么?” “丞相,你的精锐铁骑不能延误,我看卫鞅绝非善类。”龙贾忧心忡忡。 公子卬大笑起来,“老将军怕卫鞅,我却视他如草芥一般耳!”骤然收敛笑容,“方才,是本帅第一道将令,可曾听清楚了?” “末将明白。”龙贾见公子卬根本无视他的提醒,也不再多说,大步匆匆的走了。 公子卬轻快的上了轺车,赶魏惠王的秋季大猎去了。 深秋暮色,河西官道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一队铁骑放马奔驰。这便是龙贾的亲兵骑队。老将军没有吃饭,更没有回府与老妻重温一宿生疏日久的敦伦之乐,便飞马回程了。 龙贾已经七十三岁了,非但是魏国仅存的三朝老将,而且也是列国闻名的老将军之一。还在魏文侯时期,他便少年从戎,一刀一枪的苦挣功劳,从伍长、什长、百夫长、千夫长,一步一步的锤炼成了军中猛将。在吴起为统帅时,他终于做到了前军主将,跟随吴起与天下诸侯恶战七十六次,竟然没有战死,当真是军旅罕见。时间一长,魏军中便呼他为“龙不死”。吴起离开魏国后,魏武侯便册封龙贾为河西将军,镇守离石要塞,专司对秦赵作战。那时侯,魏国的主要战场有两个,一是与秦国争夺河西,二是与赵国争夺上党。河西将军在实际上便是魏军的主力统帅。魏惠王即位后,信任丞相公叔痤,魏国几次对秦献公的恶战都是公叔痤统帅迎敌。龙贾这个河西将军,反倒被调到东面战场与赵国对峙。结果是公叔痤被秦献公杀得大败,连公叔痤自己都成了俘虏。魏惠王这才改变部署,重新以龙贾为河西将军,率军二十万镇守离石要塞。就在这时候,恰恰是秦献公战死,秦国无力东进。龙贾便主张趁势大举灭秦。可魏惠王对龙贾这个“老军”总是心存疑虑,龙贾每次请命伐秦,魏惠王都是不置可否。不久,便有了庞涓做上将军,龙贾便成了钉在河西的一个“不战”将军。精锐的河西大军全部被庞涓调走,留给他的只是老少步卒。十多年来,龙贾再没有打过一次真正的大仗,他这个身经百战的沙场老将,竟然在魏国几次大恶战中只能遥遥观望,那种憋闷,是任何人都难以体味到的。 进攻赵国没有他,进攻韩国也没有他,与此相连,桂陵大战与马陵大战自然也没有他。整个魏国似乎都将他这个最有资格就战场说话的老将忘记了,这使他很是窝火。假若他在大军中,他绝不会让庞涓进入桂陵、马陵那样的山地!龙贾对那些山地太熟悉了,熟得就象自家的后院一般。他还记得,吴起当年率军与齐国作战时说过,“桂陵、马陵,外缓内险,魏齐但有大战,这里便是伏击好战场也!”庞涓虽然通晓兵法,但是却不熟悉地形,如何有他这个老军头在这些战场险地摸爬滚打的经历?可是,他能做什么?竟然只有眼睁睁看着魏国精锐大军覆没!对于一个打了一辈子仗的老将来说,没有再被这更令人痛心的了。 这次秦军来犯,龙贾精神大振,决意要让天下看看吴起时代老将军的威风!他非常自信,只要将魏国仅存的三万精锐铁骑归入河西守军,他一定能够战胜秦军。尽管他本能的感到,河西很危险,卫鞅定然是个不循常法作战的可怕对手。他的人生沧桑告诉他,一个十几年便能将秦国大翻身的人,绝不会是公子卬他们说的那样是个欺世盗名的草包!但是,不管卫鞅如何厉害,仗总是要一刀一枪打的,只要有魏国的三万铁骑在手,纵然卫鞅是吴起再生,在河西这片土地上也休想占得龙贾便宜! 但是,今日安邑一行,龙贾的心却猛然沉了下去。 那两个荷花大少般的人物,竟然也算得名将?还有一个竟然就真的成了河西统帅!龙贾当真是苦笑不得了。他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莫非上天真要魏国灭亡么?否则,如何事事都是阴差阳错?这样的国君,这样的名将,和他这个一辈子在战场上滚爬的老军头,能拧在一起么?他当真是心里没底。如果仅仅是个人委屈,他完全可以忍受。这些膏粱名将瞧他土气而奚落他嘲笑他,可以忍了;国君对他这样年高的老军特有的辛苦没有一声抚慰,也可以忍了;这个膏粱统帅那样冷漠的让他连夜赶回河西,也可以忍了;更何况他本来就是打算连夜赶回的,只不过原来想的是率领三万铁骑赶回,现下却是只身赶回而已。这些都可以忍。可是,老龙贾实在不知道,如果那些膏粱名将要指挥他胡乱打仗,要拿近十万将士的生命瞎折腾,他还能不能忍受?当年,他这个“龙不死”,可是连威名赫赫的吴起都敢顶撞的呀。那个吴起啊,只要你顶撞得对,他非但不记仇,事后反而给你报功升爵!就凭这一点,吴起与军中将士结下了生生死死的情谊,打起仗来一声吼,人人拼死命!没有一个士兵逃亡过,没有一个将领战场上做过手脚,甚至,不打仗时连个违反军纪的都没有。那个仗打得呀,才叫痛快淋漓。 兵谚云,“一将不良,窝死千军!”而今遇上了如此一个不知打仗为何物的“名将”,还要事事听命于他,看样子,他是绝不会允许部属顶撞的……该如何与这样一个统帅相处呢?老龙贾可真是束手无策了。 能怎么样呢?也只有,但求问心无愧了。 秋风掠过原野,雪白的长须拂过脸颊,老龙贾不禁打了个激灵,一股老泪夺眶而出。 $ Y; U; q, U7 ?* S& o |
第十二章 收复河西 第三节 卫鞅出奇兵 老龙贾酣战身死/ M) O) _7 q: K3 d. _ ; B) Z/ |1 L, X/ c/ E S) M, n 洛水东岸的高山顶上,卫鞅和车英、景监正在凝神东望。 遥遥可见大河之水劈开崇山峻岭,从林胡云中的白云深处澎湃而来,在郁郁葱葱的广袤高原上一泻千里向南流去。那滚滚滔滔的大河水,带着敕勒川大草原的清新,带着阴山大森林的青绿,在万里无云的碧蓝天空下,就象一条闪亮透明的缎带,温柔的缠绕着雄峻粗犷的千山万壑,竟是壮丽异常。 “大良造,那就是河东的离石要塞。”车英遥遥指向大河对面。 正是秋高气爽,远眺之下,依稀可见大河东岸山头上的红色旗帜和灰色城堡。卫鞅知道,那就是魏国河西大军依托的本土根据地——离石要塞。大河在这里被两山夹峙,河面狭窄,水流又深又急,河面上一座大石桥直通河西,是上下千里唯一的一座大河石桥。从位置说,离石要塞东北不到二百里,便是赵国重镇晋阳;东南二百多里,便是魏国北部重镇平阳,离石要塞恰恰在赵秦魏三国交合地带,自然成为魏国北部的屏障与根基。离石要塞虽然只是一个很小的城堡,但却是卡在大河上游的一道门户!离石在手,既可以东面威胁赵国、中山国,又可以西面渡河,威胁秦国。魏文侯后期,吴起正是以平阳为第一跳板,以离石要塞为第二跳板,渡过大河,与秦国在河西大战三年,尽夺河西千里土地的。 “离石要塞,悬在秦国头上的一把利剑。”景监说。 “夺过离石要塞,将这把利剑架在魏国脖子上!”车英接道。 卫鞅没有说话,默默的将目光转向大河西岸的魏军营寨,心中不禁赞叹龙贾的老辣。龙贾的河西大军自然不会驻扎在离石要塞,那里只是他的后援基地。所谓河西大军,分别驻扎在大河西岸的三个山头。这三个山头,东距大河五六十里,西距洛水也是五六十里,在两河的中间地带形成一个天然的“品”字形,互为犄角之势。中央山头上一面大纛旗迎风招展,显然便是龙贾的中军大营。北面前出的山头上,隐隐有战马嘶鸣,应当是龙贾的骑兵右军。南面前出的山头营寨前,隐隐可见鹿角壕沟,显然是龙贾的步兵左军。三座山头各自相隔二三里,中间各是一片开阔的谷地。四面山原地势都很低缓,魏军营寨完全是居高临下,既可迅速展开,又可快速回拢。无论怎么看,都是一片易守难攻的营地。 “你们说,龙贾的粮草辎重藏在何处?”卫鞅没有回头。 车英:“当在大河西岸的那片山沟里。大良造请看,那条路伸到山下就没了。” “我看也是。那座山过河就是离石要塞,两边均可救急。”景监赞同。 卫鞅微微点头,回头吩咐,“车英,立即命行军司马,寻找几个当地老秦人,请到中军。走,我等回帐。” 回到中军大帐,卫士立即给卫鞅拿来秦军的传统*战饭,一块很咸很辣的干牛肉,一块又硬又酥的干烙饼,一大碗野菜汤。几百年来,深受游牧部族骑兵影响的秦军,历来的粮草辎重都比别国*军队简单。非但每人携带五斤干肉、五斤干饼算做三天军粮,而且辎重队伍也不运谷麦生粮,骡马大队驮运的全部是干饼、干肉和马料。大军歇息,从来不用埋锅造饭,但有饮水便成。如果是兼程疾进,士兵们就边走边吃。所以,秦军的辎重后军从来没有牛车挑夫,非常精悍且行动迅速,几乎从来都是与大军同步前进。主力大军中也没有专门的炊兵,全部是作战兵士。只有在扎营休战的时间里,秦军士兵门才采来野菜,埋锅煮汤。卫鞅很喜欢这种简单生活,真正是与士兵们一模一样,竟觉得比官署宫廷还酣畅了许多。 卫鞅刚刚用过战饭,车英就带来了三位老人。 车英一说这是大良造,老人们就一齐拜倒,唏嘘流泪的哭诉起来。 魏国占领河西已经四五十年了。魏文侯后期与魏武侯时期,的确是雄心勃勃的将河西之地当作本土一样治理。但在魏惠王即位后,却由于秦献公拼死抗争,连年进行收复河西的大战,加之魏国君臣都志在中原争霸,便认为河西之地是“兵家战区”,撤回了官吏和魏国老农户,任这里的老秦人自生自灭。虽然没有了官府管辖,龙贾的几万大军还是照样向河西老秦人征赋征役,散兵游勇欺压老秦人的事,更是屡见不鲜。于是,河西老秦人便部族相结,纷纷逃亡到山中自保。近十几年来,河西老秦人听说秦国变法后大富起来了,便又成群结伙的偷偷下山,想逃向关中。不想山口要道都被魏军封锁,虽零零星星逃走了一些,大部分老秦人还是在山中过着半匪半民的日子。近日秦军开过洛水,龙贾收缩兵力,撤回了封堵山口要道的军兵。老秦人们方才得以偷偷出山打探,才知道秦国大军到了,奔走相告间竟是喜不自胜,却又听说秦国法令严苛,疑惑会不会接纳他们这些遗民,一时间竟是不敢出山。 “我等三人,在山外采药,被几位军爷找来,请大良造饶恕我等遗民。”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叩头不止。 卫鞅连忙扶起老人,连连感慨叹息,“丢土遗民,国府之责,庶民何罪?河西老秦人饱受沦丧之苦,卫鞅代国君向河西父老赔罪了。”说罢,便是深深三躬。 老人们大出所料,一阵激动,竟一齐伏地,放声大哭起来。 卫鞅车英也唏嘘不止,连忙将老人们扶起入座,吩咐拿来战饭菜汤让老人们充饥。 一个老人惊讶了,“还是秦军老战饭也!大良造也用如此战饭么?” 车英笑道:“老人家,大良造和士兵们一模一样,有时比士兵吃得还简朴呢。” 老人拭泪感慨,“二十年前,我也是秦军骑士呢。大将如此,秦国有望啊……” “老人家,你当过秦军骑士么?”卫鞅目光闪亮。 老人点头,“少梁之战,我身负重伤,被埋在死尸堆里了。夜里爬出来,爬到天亮,却不想迷失了山向。要不是这两个采药老哥哥,早没我了……” “你便和两位老人家,一直采药?” 老人点点头“两位老哥哥教我的,他们还懂点儿医道呢。” “老人家,你等对这一带山地很熟悉么?” “那熟!大路小路,人道兽道,闭上眼都能走出去!”老骑士慨然回答。 “魏军扎营的三座山,也熟么?” “熟!”另一个精瘦的老人笑道:“那三座山本来没有名字,我等叫它三熊山。中间那座山有黑熊,北边那座山有白熊,南边那座山有灰熊。就叫它三熊山可!” “后山有路么?” 老骑士沉吟,“有是有,很难走,大狗熊踩踏出来可。” “魏军可知道这些路么?” 老骑士连连摇头,“说甚来?他们咋个知道?我哥儿仨经常爬到后山顶看魏军操练,魏狗子一点儿都没得觉察!” “一万人上山,大约要多长时间?” 老骑士眯着眼想了片刻,“夜间上山,要大半夜,五更到山顶可!” “三位老人家,夜里可能带路么?” 老骑士哈哈大笑,“说甚来?咋不能?只怕兵娃子还跟不上我等老弟兄可!” “好!”卫鞅拍案吩咐军吏,“将三位老人家请下去好生歇息。老人家,请。” 三位老人下去后,卫鞅立即和车英景监秘密计议,一个奇袭方略便在半个时辰内迅速形成了。片刻之后,将令传下:两万骑兵坚守营寨,三万步军立即轻装! 天色暮黑,乌云遮月。秦军营寨依旧灯火连绵,卫鞅的三万步军分成三支,悄无声息的开出大营,沿着隐秘的山道急行。在三位采药老人的带领下,疾行一个时辰,便各自到达三熊山的背后,散开队形便悄悄开始登山。 天交四鼓时分,两万骑兵摘去马铃,包裹马蹄,马口衔枚,便在漆黑的夜色里开出大营,秘密行进到三熊山正面的山谷里埋伏下来。 秦军的营寨依旧灯火连绵,不时传来隐隐的战马嘶鸣。 此时,龙贾正在通往河西的大道上飞骑奔驰。他总有一种隐隐的不安,觉得卫鞅大军静悄悄的驻扎在河西却不动手,大有蹊跷。按照以往大国开战的传统,一般都会派出使者下战书,而后发兵交战。即或不下战书,大军开到战区后也必然有所动作。以最近发生的大战看,也都是这样:魏国攻赵是大张旗鼓,攻韩也是大张旗鼓,齐国两次猛攻大梁,更是大张旗鼓;桂陵、马陵两次伏击是被动作战,自然悄无声息,但这是另类打法,不是收复失地的进攻性作战。目下秦国开出数万大军,驻扎在隐秘的洛水河谷,却是毫无动作,当真怪诞!据斥候消息,秦国大军似乎还不是从咸阳出发的,因为咸阳没有任何欢送大军出征的举动。那么,这支大军必是从秦国西部的训练营地出发的了。如果说是到北地郡驻防,却为何开到早已经被魏国占领四十余年的河西地带?如果要收复河西,却为何静悄悄猫在那里不动呢?这个卫鞅,还当真教人难以揣摩。想着想着,龙贾甚至后悔回这一趟安邑,非但受了一通奚落嘲笑,还没有带回预想的三万铁骑,而且还得等待那位膏粱统帅的兵马会合后才能行动,这可真是自缚手脚了。 作为久经战阵的三朝老将,他并不畏惧秦军,更想依靠自己的八万守军一举击退卫鞅的进犯。但他毕竟久在前沿,深知秦国已经今非昔比,自己纵然击退秦军,若不能斩首全歼,依然是后患无穷。为今之计,也只有赶回去坚守,吸住秦军,等待精锐铁骑到来再聚歼秦军。但愿自己离开的这两天,河西不会有事……可是,秦军万一趁机突袭呢? 一想到这里,龙贾的心骤然一紧,打马一鞭,星夜急赶! 天交五鼓,正是天地最为黑暗的时分。莽莽山原,尽皆溶入无边的暗夜,惟有魏军大营的军灯在山上明灭闪烁,就象天上遥远的星星。隐隐约约的刁斗声混合着隐隐约约的大河涛声,在秋天的山风中,就象山河在呜咽。 “镗——镗——镗——镗——镗——”魏国*军营的刁斗悠长的响了五次。 突然,仿佛天塌地陷,三座山头的战鼓骤然间惊雷般炸响,山顶倏忽涌出连天火把,呼啸着呐喊着冲入山腰处魏国的营寨!魏军的山后本来就没有设防,只有拦截野兽的最简单的鹿角木栅。就是这些简单障碍,也早被秦军悄悄挖掉了,后营几乎成了没有任何障碍的山坡。秦军步卒俯冲杀来,简直就象滚滚山洪,势不可当!魏军长期蔑视秦军,纵然明知秦军就在洛水河谷驻扎,也丝毫不以为意。统帅龙贾又不在,三军更没有丝毫的战事准备。如今被精锐的秦军步兵在黎明的沉沉睡梦中突袭强攻,立即陷入了一片无边的混乱。营寨成了漫无边际的火海,魏军懵懂窜突,自相践踏,完全溃不成军,慌张之中,便如蝗虫般涌向山口寨门。半个时辰内,三座大营的魏军残兵,便狼狈的涌进了正面的谷地之中。 突然,又一阵雷鸣般的战鼓,秦国的两万铁骑在晨曦雾霭中两翼展开,赫然堵截在谷口! 就在这时,一支红色铁骑从山谷冲进茫茫慌乱的魏军之中,所到之处,红色魏军一片欢呼!这正是老将龙贾率领他的百人骑队赶了回来,在乱军中突进山谷了。曙光之中,可见一面“龙”字战旗迎风招展,一员大将白发红袍,手持一条长戢,胯下红色战马,在狼狈鼠突的乱军中竟是勇迈非凡——正是赫赫猛将老龙贾到了!他拔剑怒喝,连斩三名惊恐四窜的百夫长,魏军的三四万残兵居然整肃下来,迅速列成了一个方阵。 此时,一阵悠长的牛角号响彻山谷。站在山坡大纛旗下的卫鞅高声笑道:“龙老将军,我已下令步军停止攻杀,老将军下马投降吧。” 龙贾戢指卫鞅,怒喝一声,“卫鞅偷袭,有何炫耀?!” 卫鞅大笑:“兵者,诡道也。吴起当年若不偷袭,焉有河西之地?老将军乃魏国少有的骨鲠之臣,只要退出河西,秦军放你生路一条。” 龙贾愤然高声,“为大将者,自当战死疆场,丢土全师,岂是我龙贾所为!” “好!”卫鞅扬鞭一指,“老将军尚有四万之众,我只用两万铁骑,一个时辰全歼魏军!” 龙贾哈哈大笑,“卫鞅,你打过仗么?一个时辰全歼?狂妄之极!列阵——!” 卫鞅手中令旗一扬,猛然劈下! 车英举剑大喝一声“杀——!”便闪电般冲出,身后两万铁骑自动展开,分成三路狂风骤雨般卷进山谷!步骑平川决战,步兵本来就是劣势。加上魏国河西守军多年没有实战,更不是庞涓原先率领的精锐武卒,经突袭之后惊慌逃窜出来,士气正在沮丧,如何经得起斗志高昂训练有素的秦军铁骑的猛烈冲击?一个冲锋,魏军便被分割成小块挤压在山根,完全成了秦军骑士剑下的劈刺活靶。就是龙贾率领的百人铁骑,也被一个秦军百骑队猛烈冲散,只三四个回合便死伤了大半。秦军对魏军的仇恨由来已久,加上新军首战,锋芒初试,人人要奋勇立功,剽悍猛勇之气竟是势不可当! 还不到一个时辰,山谷中的四万魏国步兵,竟没有一个能够站着的了。 惟有孤零零的龙贾,血染白发,象一尊石雕般立马层层叠叠的尸体之中。 那时侯,骑兵将领也和骑士一样,用的都是短兵器,使用长戢者极少。直到战国末期,骑兵将领使用长兵器才日渐多了起来。这龙贾却是天生异禀,膂力过人,一支铁杆长戢五十余斤,在骑兵短剑的战阵之中从来都是所向披靡势不可当!身经百战“龙不死”,与龙贾的特异兵器不无关系。但是,打仗毕竟不是儿戏,大将无论如何勇猛,如何抵得山呼海啸般的千军万马?仗,总是要依靠全体士卒一刀一枪的整体拼杀的。龙贾身经百战,岂能不明白如此简单的道理?当他眼见自己的三四万步兵在秦军黑色风暴冲击下溃不成军,根本没有机会形成有效的阵形抵抗时,他就知道这将是他一生的最后一战。他勇猛冲杀,不断扑向秦军的将领,发誓至少要将车英斩首马下!然则秦国的骑兵训练别出心裁,五骑一伍,小阵形配合厮杀,绝不做憨蛮的个人比拼。眼见龙贾勇猛,便有两个骑伍十名铁甲长剑骑士冲上,将龙贾围定在核心做轮番攻杀!在往昔血战中,龙贾曾经身陷百骑包围之中,也是照样杀破包围。可今日秦军骑兵这战法确实奇特——十马连环,个个骑术精湛,风车般围着龙贾飞驰,剑光闪闪,竟是没有丝毫缝隙可乘;长戢堪堪砍刺出去,身后便有长剑劈刺到人身马身,竟是容不得他伸展长大兵器的威力。堪堪半个时辰,龙贾竟是冲不出这十骑圈子!眼看红色步兵一片一片的倒在山谷之中,龙贾终于长叹一声,突兀勒马…… 数百名骑士涌来,拈弓搭箭,围住了龙贾。卫鞅飞马赶到,高声大喝,“不得对龙老将军无理!”走马入围,肃然拱手道:“龙老将军,你可以走了。” 龙贾凄惨淡漠的笑笑,拱手慨然一叹,“卫鞅啊,秦国锐士将天下无敌。老夫佩服!”说罢拔出长剑,一剑刎颈,沉重的栽倒在马下。 卫鞅叹息一声,“马革裹尸,战后安葬老将军。”又转身对车英下令,“多派游骑,封锁道路山卡,莫使消息走漏魏国!” “遵命!”车英一声答应,便去布置了。 太阳堪堪升起,魏国八万大军的尸体覆盖了山野,在秋日晨雾中蒙蒙一片血红。 8 a: \' s; O5 N; y4 M. f |
第十二章 收复河西 第四节 秦步决魏骑 公子卬全军覆没 . d7 i* @" D: J: Z4 I# I. G$ f 旬日之后,公子卬率领三万铁骑,还有魏惠王特赐的一千虎骑卫士,浩浩荡荡的向河西开来。一路上,他既很骄傲又很生气。骄傲的是,他终于做了三军统帅,成就了“出将入相”的功业顶峰。看着原野上旌旗招展战马嘶鸣烟尘蔽日的壮阔景象,看着斥候穿梭般向他禀报沿途情势,又飞马传达他的各种命令,他深深体会到了统帅的美妙滋味儿——这军中权威与丞相权威,竟又是另一番天地呢。生气的是,龙贾这个老军头既没有军情回报,也没有前来迎接,分明竟是狂妄之极。 兵行到离石要塞,公子卬思忖一阵,命令扎营歇兵。他的中军大帐便扎在要塞城堡的西门外,比城堡里黑糊糊的石头房子舒服多了。大帐扎定,公子卬又痛痛快快的沐浴了一番,才轻裘出帐,派出行军司马飞驰河西,宣龙贾火速前来晋见!如果治不顺这个老军头,日后这个三军统帅还有颜面么? 那个行军司马过了大河石桥,便遥遥看见山头上三座河西大营的红色旗帜。飞马疾进,却闻得山谷里弥漫出一股血腥臭味儿!虽然惊奇,却也不及多想,不消片刻便来到营前。报号验令之后,行军司马匆匆进营,刚刚走得几步,便被两个军卒猛然扑倒,眼睛蒙上黑布,晕晕忽忽被一队战马驮走了。 天将暮色时分,一个红衣军吏飞马来到河东的离石要塞向公子卬禀报:老将军龙贾染病不起,行军司马不慎摔伤,正在军营疗伤,老将军命他前来火速禀报,请大元帅即刻发兵会合共破秦军。 公子卬冷冷笑道:“何谓‘共破’?老将军还能打仗么?传令老将军,大军明日开到,本帅自有破敌良策。老将军么,尽管养病就是。” 军吏领命,飞马驰回河西去了。 公子卬传令上饭,准备饭后再好好思虑一下破敌良策。一名艳丽的侍女轻柔的从后帐捧来一个铜盘,在长案上摆下了一鼎一爵一盘。鼎中是逢泽麋鹿肉,爵中是上上品的宋国米酒,盘中是松软的大梁酥饼。公子卬坐到案前,不禁油然感念夫人对他的关切。夫人心细,知道他虽然吃得极少,却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竟特意进宫通过狐姬请得魏王准许,派了府中最能干也最得夫君喜爱的一名侍女,随军侍侯他的衣食起居。夫人又极尽疏通,每天从安邑派出一名快马特使,为他送来各种名贵饮食,使他犹如在家安卧一般。昨日一天行军,夫人特使竟送来了两次军食。第一次是安邑洞香春的金匣白玉羹,第二次竟是楚国的玉装蛇段!连他也感到惊讶,不知夫人如何竟能知晓他经常和魏王一起享用的这些珍馐佳肴?今日是逢泽麋鹿肉和宋酒梁饼,每一样都价值数十金弥足珍贵呢。在安邑大梁,这一餐便将近百金,相当于一个中大夫半年的爵禄!然则,公子卬对这种些须小事从来不会放在心上,他是国家的栋梁丞相,又是国家的干城元帅,衣食起居这样的琐碎小事,听任夫人侍女安排便了,无须计较。他要思虑的是国家的兴亡安危。 细细的咀嚼着逢泽麋鹿,品尝着那恰倒好处的肉筋弹性和奇特的野香,公子卬知道,这是一头幼鹿,而且是极具滋阴功效的母鹿。心中一动,他不禁瞄了一眼跪坐在身旁的侍女,那雪白的脖颈散发出的醉人香味儿与小母鹿的肉香混合在一起,不禁使他一阵心动! 这个侍女一直是他心目中的尤物。以往,夫人总是有意无意的防着他和她在一起。这次,夫人却竟然将这个小尤物公然送给了他,实在令他喜出望外。看来,他的将相功业已经使夫人折服了,这次大胜班师回去,夫人还不知道要如何献媚给他呢?女人哪女人,天生便是英雄与功业的奴隶啊。打败秦军,我公子卬便是力挽狂澜的功臣。望前走呢,魏王已经昏聩,失去了朝野人心,我公子卬王族出身,魏王的庶出兄弟,难道不能取而代之么?念头一闪,公子卬便心头狂跳,热血骤然涌上头顶!刹那之间,他觉得身边侍女竟如粪土一般。对,为何不能拥有象狐姬那样的奇珍异品?战国之世强力相争,谁有实力,谁便能登上权力颠峰,我们魏氏祖先原来还不是晋国的一家臣子?这次大胜秦军,我公子卬兵权在手,政权在握,将魏国的乾坤颠倒过来有何难哉? 猛然,公子卬觉得身上燥热起来,敲敲长案,“撤下去,本帅还有军机大事。” 艳丽的侍女诱人的一笑,撤下了长案上的精美器皿。 公子卬在华贵的大帐中踩着厚厚的地毡,踱步沉思起来。猛然,他心中一闪,一个绝妙的主意涌上心头,立即高声命令,“笔墨伺候!”艳丽侍女恭敬轻柔的捧来笔墨皮纸,公子卬略微思忖便提笔疾书,片刻之间写完,高声道:“司马何在?”一个行军司马大步走进,公子卬命令,“将此书信,即刻送往秦军大营,带回卫鞅回书!”又秘密叮嘱了一番。 行军司马接过封好的书信,上马飞驰河西去了。 卫鞅的五万军马依旧驻扎在洛水河谷。秋日枯水,洛水河面大缩,河谷倍加宽阔。秦军在这里扎营,一可以就近利用水源,二可以迅速渡河进退自如。全歼龙贾大军后,卫鞅下令将魏军尸体全数搬往一道隐秘的山谷,整理三熊山营寨,虚设魏军旗帜,又派一千铁骑扮做魏军驻扎营内,卡住所有通往河东的要道,对离石要塞封锁消息。 卫鞅最担心的是,公子卬被吓得缩了回去,不能全歼。卫鞅没有料到的是,公子卬竟然如此迟缓,竟在龙贾大军被全歼后十天才赶到离石要塞。及至活擒了公子卬的行军司马,知道了魏军详情,卫鞅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近年来,他也风闻魏国的太子申和公子卬被誉为“名将”,虽说他深知两人底细,但还是不敢有丝毫轻敌大意,世道沧桑人事多变,万一公子卬真有长进了呢?十天来,卫鞅和车英、景监反复计议,谋划了三套应敌方略,准备着大破魏军最后一支精锐铁骑。 军灯点亮的时分,卫鞅接到装扮魏军司马的偏将回报,说公子卬大军明日开到河西!卫鞅立即聚将到中军大帐,部署大军明日行动。刚刚结束,公子卬的军使就飞马赶到,向卫鞅递交了公子卬的亲笔书信。 “两军议和?龙贾老将军答应么?”卫鞅将书信撂在案上,微微冷笑。 魏军使者高声回答,“元帅将令,龙贾安敢不从?” “如此说来,元帅没有向龙老将军知会了?” “正是。”魏军使者赳赳回答。 卫鞅故做沉吟,“也好,两军议和,避免了一场流血大战。我这里回书一封,请贵使带回便了。” “是。我军元帅正是此意。”魏人历来蔑视秦人,这个小小司马也是一脸傲气,看得帐中将士眼中冒火。 卫鞅却仿佛没有看见,微笑着写了回书,封好交使者带回。 军使刚一出帐,卫鞅便向车英使个眼色,车英快步出帐,命令斥候飞马“龙贾魏营”,告知“魏军”,军使不进营便放他回去河东,一旦进营便立即拿获。片刻之后斥候回报,魏军特使飞马直回河东,而且专门走了一条远离三熊山的小路。帐中将士们不禁轰然笑了起来,觉得大为奇异。 卫鞅笑道:“公子卬多有小智,自卑自负却又野心勃勃。他根本想不到龙贾已经被我军全歼,却以为是龙贾等一班老将怠慢于他,不和他联络,便有意冷落龙贾,更不和他联络。所谓与我军议和,不过是公子卬想抛开龙贾,单独建立大功,好在班师安邑后做上将军而已。此等卑劣猥琐之人,岂能忠心谋国?魏国连战皆败,全在于此等人物当道也。” “我军当如何全歼魏军?请大良造下令。”车英慨然拱手。 卫鞅肃然拍案,“这次我军要彻底震慑魏军。车英听令,命你率领一万铁骑,隐蔽在大河西岸山谷,明日魏军开过河西后,立即飞兵河东,夺取离石要塞!” “车英遵命!” “景监听令,命你率领五千铁骑隐蔽在三熊山后,魏国大军一旦过山,立即陈兵要道,堵截魏军退路。” “景监遵命!” “步军三将听令,两万步军连夜构筑圆阵,精心准备,明日大破魏军铁骑。” “步军遵命!” 部署完毕,将领们匆匆出帐,分头紧张的准备去了。 朦胧夜色中,秦军营地又一次井然有序的秘密运动起来。 河东的离石要塞,却是一片欢腾气息。公子卬已经传令三军“饱餐鼾睡,明日迫使秦军退回!”将士们对这种闻所未闻的奇特军令感到惊讶,一时间竟是三军哗然。魏军铁骑在庞涓统领的时期,从来不许“饱餐”,更不许“鼾睡”,以免遇到紧急偷袭或需要兼程疾进时骑士过于笨拙懵懂。这本来是精锐军队的基本规矩,魏军将士自然习以为常。今日军令忒煞作怪,竟公然是“饱餐鼾睡”!如何不令训练有素的魏国精锐骑兵感到做梦一般?饱餐战饭后,军帐里便处处议论,都说丞相乃上天星宿,魏国福将,跟着丞相打仗,不辛苦不流血还照样立功!丞相说“明日迫使秦军退兵”,那就一定有妙算!说不定丞相已经命龙贾将秦军后路都抄了呢。秦军和魏军打了多少年仗,秦国人哪里胜过了?将士们越说越安心,便纷纷倒下头去,军营里便弥漫开一片一片沉重的鼾声。 三军统帅公子卬却没有睡,他很兴奋,却总觉得有件什么事儿没有办,踱步沉思,猛然大悟,高声对着帐门,“来人!” 行军司马匆匆走进,“听元帅号令!” “我军乐舞可曾带来?”公子卬正色问道。 “回元帅,军中从无乐舞,这次也没有带。”行军司马小心翼翼。 “何其蠢也!威之以力,服之以德,魏国大军如何能没有乐舞?明日两军议和,我要德威并举,岂能没有乐舞?想想,离石要塞有没有?” “离石要塞……只有长短号。”行军司马低着头。 “牛角号么?” “是。魏国*军制,千军一旗三号,我军也有近百支牛角号。” “好!那即刻将我军号手集中起来,练吹雅乐!”公子卬很是果断。 行军司马却大为惊讶,“元帅,军号手何曾吹过雅乐?连乐谱也没有啊。” 公子卬不耐的训诫,“尔等何其无能也!即刻集中号手,本帅给你默写《鹿鸣》乐谱。” “是!”行军司马匆匆去了。 “笔墨伺候!”公子卬一声吩咐,艳丽侍女便捧来笔墨皮纸,跪坐磨墨。公子卬思忖片刻,便提起雁翎大笔,竟然将一曲《小雅·鹿鸣》的曲谱弯弯曲曲的画了出来,惊得艳丽侍女对他如天神般仰慕。他踱步欣赏片刻,便亲自拿着曲谱出帐了。 在三军统帅公子卬的亲自指挥下,离石要塞外的军营里响起了呜呜咽咽参差不齐的牛角号声,昂扬凄厉的牛角号,变成了靡靡荡荡的催眠曲。三万骑士在断断续续的乐声中各自做着光怪陆离的梦,便到了东方发白的时候。 秋霜初降,河西山原一片苍茫枯黄。咸阳栎阳也许还是秋阳如春,这里却已经是寒风料峭了。卫鞅起得特别早,他踏着秋霜登上洛水东岸的小山,凝望着东方大河,等待着那红色的队伍。他不习惯那套铜盔铁甲的上将装束,只穿了一身软甲,外罩着那件白色斗篷,头上带着一顶斥候用的较轻的牛皮盔,行动大是轻便。四望寂静空旷的山原,他的思绪已经飞到了函谷关,这里一结束,就必须连续秘密行军,只有将魏军彻底赶出函谷关,河西之地才算全部收复! 令他高兴的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千夫长向他提出了一个奇袭函谷关的方略,并且自请三千铁骑,一举收复函谷关。这个千夫长叫司马错,厚重稳健,非但作战勇猛,而且谋划间颇通兵法!卫鞅很是兴奋,和车英一起与这个司马错谈了整整一个时辰。最后决定,派司马错接替景监,率领五千铁骑断绝魏军后路,腾出景监与他共同对付这个公子卬。卫鞅心中已定,司马错若能打好这一仗,秦国就将涌现一个年轻的将才,对于目下的秦国来说,这一点太重要了。 “大良造,魏军旗号!”行军司马遥遥一指。 河西山地腾起大片烟尘,红色旗帜隐隐可见,显然是公子卬的精锐铁骑开过来了。卫鞅下令,“号令三军,于三熊山大营严阵以待!” 高高山顶上,一面黑色大旗连续摆动,悠长的号角响彻山谷。 公子卬的谋划是先入龙贾大营,再将卫鞅请来议和;卫鞅若不退兵,就当场擒杀,然后一举击溃秦军!他已经部署妥当,自领一万骑兵进入龙贾大营,两万骑兵在谷口列阵,擒杀卫鞅后,谷口骑兵立即向秦军的洛水大营发动猛攻。他根本就没有想让龙贾的兵马参战,他已经给魏王拟好了一个“三万铁骑独破秦军十万”的捷报,只等天黑发出了。公子卬长于应酬颇有心机,他不能让卫鞅觉得自己杀气腾腾而来,怕吓跑了卫鞅。“示敌以伪,麻痹秦军”是他的精心谋划。 夜来想好了这八个字时,他兴奋的很是大笑了一阵,觉得自己天生就是雄才大略,对兵法简直就是无师自通!心中充满豪情的统帅,便将那个尤物侍女拉了过来,一反寻常对女人的耐心挑逗,三两下便粗鲁的将侍女尤物扒了个精光,压在身下狠狠蹂躏了整整一个时辰!发泄完毕,公子卬看着长发散乱满面红潮象一摊软泥般瘫在地毡上的雪白又青紫的肉体,觉得这样猛士式的玩弄女人,真令人轻松极了!出将入相,王者之风,一切女人都是他脚下温顺的奴隶,日后还要嫔妃成群,哪里有机会去细细玩味女人?正是这般生吞活剥,才有吞吐天下的气概!之后,公子卬破天荒的鼾声如雷,大睡了一个时辰。行军司马唤醒他时,他懵懵懂懂的,竟忘记了为什么要起来这么早?盯着豪华的军帐呆了一会儿,才纵声大笑。 所以,今日公子卬摆出的是一副喜庆议和的排场,一百多名长号手列在最前,在林立的旌旗中吹着祥和的《鹿鸣》雅乐,浩浩荡荡向三熊山的大营而来。 就在魏军三万骑兵进入开阔的谷地,已经能够清晰的看见“龙贾大营”的寨门时,突然一阵战鼓大作,所有的红色旗帜骤然消失,全部大营神奇的变成了一道黑色的城墙矗立在山腰,分明便是黑色旗帜和黑衣黑甲的秦国大军! 魏军一片哗然,长号雅乐骤然沉寂。公子卬不禁愕然,莫非龙贾投降了秦军? “元帅!你看!那里——”身边行军司马惊讶高喊。 却见中军大营门外的山头上,大片弓箭手挽弓待发,中间一个白衣人哈哈大笑,“公子卬,别来无恙乎?” “卫鞅?”公子卬扬鞭一指,怒声喝道:“卫鞅!本帅未请,如何擅入我营?” 秦军一齐轰然大笑。卫鞅揶揄笑道:“公子卬,是龙贾老将军请我先来也。” “大胆龙贾!快来见我!”公子卬真的愤怒了——龙贾居心叵测! 秦军又一阵轰然大笑,仿佛看一只笼中的猴子一般。 卫鞅高声道:“公子卬,尔身为三军统帅,却竟如此愚蠢?明说也罢,龙贾大军于半个月前,已经被我全部歼灭了!” “啊哈哈哈哈……”公子卬大笑,“卫鞅,休欺龙贾卧病,便痴人说梦也。竖子机巧多变,胁迫龙贾可也,奈何骗不了本帅!” 卫鞅扬鞭一指,冷冷笑道:“公子卬,你且到身后峡谷一看。” 早有行军司马飞马而出,片刻后惊慌回报,“禀报元帅,谷中尽是我军尸体!” 公子卬大惊失色,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心中却在大骂龙贾无能,如何竟让卫鞅这个从来没带过兵打过仗的中庶子得手?虽然惊慌,一想到面前对手不过是昔日小小一个中庶子,便顿时宽心,做出一副颇有气度的样子高声道:“卫鞅,意欲何为?” “元帅啊,不是你要请求议和么?”卫鞅很是淡漠。 公子卬精神大振,卫鞅虽然打败了龙贾那个老军头,但对我还是敬畏有加依旧想议和的,也罢,给他个机会,免得打打杀杀败兴。心念及此,高声笑道:“卫鞅,只要你带兵退出河西,再将栎阳以东二百里割让给魏国,以惩罚你偷袭龙贾之罪,本帅就放你回去,不做计较!明白么?” “这就是公子卬的议和条件?”卫鞅笑得很开心。 “卫鞅,此乃本帅念及与你多年朋友的交情,否则,岂能与你议和?”公子卬辞色严厉。 卫鞅突然变得面色阴沉,冷冷道:“公子卬,卫鞅几曾有过你这样一个朋友?你以为荐举卫鞅做个小吏,卫鞅与你酒肉周旋,就算朋友了?公子卬呵公子卬,你如何解得大丈夫情怀心志?今日卫鞅明告你这个纨绔膏粱,你乃天下人所共知的酒囊饭袋,小人得志,中山狼也!你貌似豪爽义气,实则浮滑虚伪,好大喜功,心胸狭隘,疾贤妒能。没有你这个丞相元帅,庞涓能死么?龙贾能死么?魏国能一败涂地么?你实乃魏国草包,天下笑柄,居然大言不惭,脸皮当真厚极。” 两军相对,这一番折辱可是任谁也难以忍受,连魏军将士也面红过耳,大为难堪。然则公子卬却没有生气,他在宫廷官场磨练得从来不怕羞辱,魏惠王经常当着狐姬刻薄的戏弄他嘲笑他,当着太子也将他骂得狗血淋头,可他从来都是笑脸相迎。没有如此胸怀,能做丞相么?能做三军统帅么?你卫鞅刻薄我损我,只能说明你嫉恨我怕我,还能如何呢?然则今日卫鞅是敌人,自然不能笑脸相迎。咳嗽一声,他很矜持很平静也很威严的开了口,“卫鞅,休逞小人口舌之能,究竟愿否议和?” 卫鞅内心暗暗惊讶,却不禁开怀大笑,“多年不见,公子卬果然大有长进啊。好!卫鞅明白告诉你,要想议和,魏国须得全部归还我河西之地,还得加上河东离石要塞与函谷关外的崤山六百里险要之地。如何啊?” 这次却是公子卬大笑起来,“卫鞅啊卫鞅,你莫非疯了不成?本帅不是龙贾,本帅可有十万铁骑在此!” 此时有军吏匆匆走近卫鞅,附耳低语一阵。卫鞅马鞭一指笑道:“公子卬,你的兵倒点的不错,三万变十万,佩服啊佩服。不过,我要告诉你,我军已经夺取了离石要塞,你想回也回不去了,还是下马投降吧。” 公子卬一下子不知道卫鞅说的是真还是假?正当犹豫,猛然听山谷外战鼓如雷黑旗招展!探马飞报:“禀报元帅,秦军近万骑兵从河东撤回,封住了谷口!”公子卬顿时懵懂,只觉嗡的一声,眼前金星乱冒,便手足无措起来,低声问左右,“如何处置?投降么?”周围将士却都对他怒目相向,没有一个人回答。 公子不由愣怔怔的盯着半山腰的卫鞅,说不出话来。 卫鞅笑道:“公子卬,你不是有十万精锐铁骑么?害怕了?” “你说只有三万!如何便有十万了?”公子卬冲口而出,竟是理直气壮! “轰——!”山上秦军不禁大笑起来,前仰后合,开心极了。 山下魏军却是一片尴尬的沉默,人人脸上一片血红。 “公子卬,”卫鞅收敛笑容高声道:“我今日只用两万步卒,与你三万铁骑决战,你若胜出,我绝不使用骑兵追击。你若不胜,就作速撤出函谷关!唯此一路,别无它途。” 公子卬愣怔片刻,不知这仗能不能打,连忙问身旁诸将,“如何?攻他两万步卒?” 骑兵大将愤愤然道:“秦军太得猖狂!大魏铁骑战无不胜,要决战,就与他骑兵决战。攻他步卒,哼,徒使天下笑话!” “正是。与秦军骑兵决一死战!”将领们异口同声。 见将领们信心十足,公子卬大为快慰,精神陡长,脸上却一副肃然,低声且颇有神秘意味的训诫道:“兵家以战胜为本,何争虚名?卫鞅从来不会打仗,竟然让步卒对骑兵,送我一个大大的便宜。切勿说破,全歼他就是。否则他步骑合围,我军若当真吃败如何是好?速做准备,我与他立规便了。” “谨遵将令。”将领们不好辩驳,齐声应命,却没有了方才的骑士气概。 公子卬回身高声道:“卫鞅,本帅就依你所言,骑兵攻你步卒。然则本帅只有三万骑兵,不是十万,也算公平决战了。你若胜出,我即刻奏明魏王还你河西。你若败阵,则不得骑兵追击,还须得退兵割地,如何?” 卫鞅又一阵哈哈大笑,仿佛看一个怪物,大手一挥,“好!就算公平。我两万步卒,就在龙贾这中军山下设阵,与你三万骑兵决战。”回身下令,“步军入阵!” 一阵凄厉的牛角号响过,随着隆隆的行进鼓声,三个步卒方阵分别从两边山口和中央大营开出。阳光之下,但见秦军黑衣黑甲,步伍整肃,矛戈刀剑象一片闪亮的森林。随着战鼓节奏,三个方阵在山下隆隆聚合。又闻号声大作,方阵骤然启动旋转,旗帜纷乱穿插,不消片刻,便变成了一个大大的圆阵。三熊山中间的开阔地虽说叫山谷,实际上并不是两山夹峙的死谷,而是“品”字形山头之间的“丫”字形谷地,与周围山原相连畅通。但是如今秦军的步卒战阵恰恰卡住了前边的两条通道,后边的出口又被景监司马错率领的骑兵堵住,魏军三万骑兵事实上已经被压缩在中间谷地,攻不破步卒圆阵,便只有全军覆没! 秦军开出时,公子卬已经洒脱的将攻杀指挥权交给了骑兵大将,自己好进退皆有说辞。 骑兵大将一挥令旗,先断然高喝:“号手归队!”聚起来吹奏雅乐的号手们便迅速回归各军。又一挥令旗,三万骑兵井然有序的退后三里之遥,列成冲锋梯队。这是骑兵发动大型攻势所需要的最短距离。公子卬却看得莫名其妙,大皱眉头却又不便发作。见秦军阵地已经列好,魏军骑兵大将令旗猛然劈下,魏军两侧战鼓大作号声齐鸣,大将拔剑高呼“杀——!”两翼各自飞出五个千骑队,就象层层红色巨浪,呼啸着向黑色阵地卷来。 这是庞涓为魏国骑兵制定的基本战法——骑步决战,骑兵不可全军而出,只可以能够展开杀伤队形的最大容量排定梯次兵力,否则拥做一团,反倒减低骑兵战力。庞涓为此定了一条军规:敌步过万,则半数击之。魏国三军对庞涓心悦诚服,这位骑兵大将自然谨遵传统*战法,以一万骑兵做第一波冲击。公子卬却看得大为恼火——三万对两万,应当一举压上,牛刀杀鸡,岂不痛快全歼?真是愚蠢! 就在公子卬自顾气恼时,红色浪头已经闪电般压向黑色圆阵!黑色圆阵却静如山岳,鸦雀无声。红色浪头堪堪扑到百步之遥,黑色阵地战鼓骤起,第一道高大的铁灰色盾牌墙后骤然站起层层强弓射手,箭如骤雨飞蝗,劲急啸叫着射向红色骑兵。瞬息之间,人喊马嘶,骑士纷纷落马,红色浪头骤然受阻大乱!秦军的强弓硬弩却丝毫没有停息,箭雨封锁了整个冲锋队形。在魏军骑兵被这闻所未闻的箭雨压得抬不起头时,一阵尖利的牛角号响遏行云,秦军五千盾刀手呐喊杀出,三人一组,对乱了阵形的骑兵分割厮杀!骑兵一旦被步兵冲乱队形分开缠斗,便相互难以为伍,并拢靠近反相互掣肘。步兵却恰恰相反,三人结组,纵跃灵便,一人对马上骑士,一人对地下战马,一人左右呼叫掩护,大是得力。 不消半个时辰,魏军第一次冲锋的一万骑兵,便丢下几千具人马尸体溃退了。 黑色步兵在和红色骑兵搏杀中,始终和圆阵主力保持着一两百步的距离,只杀眼前骑兵,丝毫不做追击。见红色骑兵溃退,黑色步兵反而立即撤回严阵以待。这便是卫鞅事先部署好的方略“一击即退,逐次杀敌”。卫鞅和将士们都很清楚,魏军无论如何也逃不脱,不冲杀就得投降,只要秦军步卒阵地岿然不动,魏军不是瓦解投降,就是全军覆没,完全不必急于攻杀。 公子卬却看得心急胸闷,大是烦躁,对骑兵大将吼道:“全数压上去!十则围之,倍则攻之!懂么?蠢材!”骑兵大将急促辩解,“元帅,地窄人多,施展不开,窝我兵力。”公子卬见他竟敢顶撞,不由大怒,“大胆!压上去!否则立即斩首!”骑兵大将脸色铁青,拔剑嘶声大吼,“拼死一战!压上去!杀——!”一马当先,风驰电掣般冲杀出去。 两万多骑兵一声呐喊,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 黑色阵地一阵战鼓,一通号角,骤然缩进事先挖好的壕沟,仿佛突然从地面神奇的消失了一般。骑兵大将发觉有异,想勒马叫停也来不及了。这骑兵大阵一旦发动,急难骤然收刹,这就是其所以需要起码纵深的原因。此刻冲锋潮头已经迫近秦军阵地,前面纵然是刀山火海也得舍身冲锋,否则,前停后冲,必得自相践踏大乱!刹那间,红色浪头便淹没了覆盖了黑色阵地,刀剑劈下,竟是砍不到一个敌兵。整个壕沟地面却是一片铁灰色盾牌,战马踩踏过去,犹如卷地沉雷!前锋堪堪冲到山下,红色巨浪已经全部覆盖黑色阵地。 此时,却听鼓号齐鸣,黑色步兵万众怒吼,挺剑持盾从壕沟中突兀跃起,呐喊着插入骑兵缝隙厮杀!魏军骑兵素来习惯于原野冲杀,何曾见过如此怪异的战法?一时间,两万多骑兵和两万步卒便密密麻麻的分割纠缠在一起。魏国骑兵大是惊慌失措,稍不留神便马失前蹄,栽进壕沟立马便是人头落地!慌乱之下,人喊马嘶,自相践踏,一片混乱不堪。秦军步卒却是有备而来,三三两两各组为战,杀得痛快淋漓。 片刻之后,魏军骑兵锐减一半,却也清醒了过来。秦军壕沟也被五六万人马踩成了坑坑洼洼的“平地”。战马脚下陷坑消失,顿时灵动起来。浑身鲜血的骑兵大将奔驰冲突,将所剩骑兵聚拢起来,与秦军步卒展开了浴血拼杀。 猛然,一声尖利的呼哨响彻山谷!秦军步卒闻哨一起后退,后阵数千名步卒骤然变成强弓硬弩,向聚拢成阵的骑兵猛烈射出密集箭雨。在此同时,前阵步卒一齐掷掉手中厚背短刀,每人手中骤然出现了一支白光森然的大头兵器,左手铁盾,右手异兵,一声呐喊,盾牌排成城墙一般,步伐整齐的向魏军骑兵推进过来。红色骑兵在箭雨激射之下正在后退,又对这轰轰而来的怪异兵器不知所以,一阵慌乱间,骑兵大将眼见已经退到山根,退无可退,嘶声大喊:“马披铁甲!杀——!” 只听一阵叮当之声,魏军骑兵突然放下马头铁甲面具,汹涌巨浪般又冲杀过来。 两军轰然相撞,展开了一场战国时期闻所未闻的步骑搏杀。秦军步卒手里的白色短兵,正是新军对付骑兵的秘密武器,日后威振天下的“短木大槌”。卫鞅和秦孝公视察新军后,对这种取材方便、使用简单、威力奇大的步兵武器十分赞赏,命令步军人手一支,务必训练纯熟。那个精悍的千夫长山甲,便成了全军的木槌教习,辛苦训练,竟使步卒人人运用自如。今日上阵,果然是威不可当!推进的步卒每遇骑兵,左手举起盾牌抵挡骑士,右手便一槌猛击马头。饶是魏军马头戴着铁甲,也被砸得鲜血飞溅扑倒在地。浑身铁甲的骑士轰然落马,不及翻身,便被随之而来的木槌砸得头颅开花。魏军大是惊骇,呐喊一声,回马便撤。但在冲杀期间,强弓硬弩早已经将退路封死,退回者一律中箭落马,无一漏网。 两个时辰,魏国三万红色铁骑,竟是干净彻底的全部躺在了狭长的山谷。 公子卬面如死灰,瑟瑟发抖,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卫鞅早已下山,信步来到公子卬面前,“元帅啊,我军战力,你还服气么?” 公子卬浑身颤抖着被一个司马扶下马来,面色煞白,“服,服气……大良造,我?”此刻他最怕卫鞅一剑杀了自己。 卫鞅微微一笑,“公子卬命贵,我自然知道。然则,货贵者价钱也大,是么?” 公子卬抖得牙齿得得得响,“你你你,说,我有,奇珍异宝,无,无数。这,这支蚩尤剑先,送,送给,大,大良造……”说着便摘下腰间弯月形长剑,双手递上。 卫鞅冷冷道:“元帅,看看这位,认识么?” 公子卬抬头,惊得目瞪口呆,“你,你,你不是,薛国商人?” 顶盔贯甲的景监哈哈大笑,“公子卬哪公子卬,有你在,何愁魏国不灭?” 公子卬却是一副笑脸,“说得是,说得是。当初怠慢,将军勿怪。” 卫鞅揶揄道:“公子卬,我要将你做一回人质,看魏王是否愿意拿函谷关与崤山换你?请你这个元帅即刻修书,派行军司马为特使送回安邑。我军只等六日,明白么?六日一过,若无音信,纵然我想救你,三军将士也不答应。” “是是是,我即刻,修,修书。”公子卬竟是毕恭毕敬。 卫鞅蔑视而又厌恶的看了公子卬一眼,拂袖去了。 第四天早晨,魏国特使便从安邑返回了河西。他带着盖有魏惠王红色大方印的国书在中军大帐晋见卫鞅,递上国书,反复陈述魏国愿交出河西与秦国罢兵息战的愿望。 “何时撤出函谷关?秦国需要确切时间。”卫鞅根本不看国书。 “魏王已经下令,即刻撤出函谷关与华山军营,三日后当有军报。” “好!”卫鞅下令,“车英,你率一万精锐铁骑,兼程赶赴函谷关与崤山接防。” “是!”车英立即出帐准备去了。 “司马错听令。” “末将在!” “你率领五千铁骑星夜赴华山魏营接防,魏军若有抵抗,立即全歼!” “遵命!”年轻的将领雄赳赳去了。 卫鞅笑道:“至于特使嘛,你还得在这里等几天。一俟我军在函谷关等地接防完毕,贵使与元帅即可返回魏国。”卫鞅说罢便下令军吏,“将魏国特使带下。” “且慢。”特使急迫道:“我王恳请大良造,将离石要塞归还魏国。” “归还魏国?”卫鞅冷笑,“贵使几曾听说过,战胜者的土地能归还别人?” “魏国已经将函谷关归还秦国。秦国亦当归还我离石要塞。” 卫鞅大笑,“离石要塞岂能与函谷关相比?魏国不还函谷关,我军还不是一举而下?离石要塞乃魏国欺凌秦国之要害,又是我战胜得来。魏国不服,尽可以再派名将太子申领兵来夺,我倒很想再见识一番,魏国到底有多少个酒囊饭袋?” 魏国特使低下头喘息着,“既然如此,请大良造准许丞相与我相见。” 卫鞅一摆手,“可也。带特使与饭袋元帅同宿一帐。” 旬日后,车英与司马错相继从函谷关与华山派军使飞马回报,他们的铁骑已经驻守函谷关、崤山与华山,关内所有魏军已经撤出,崤山华山魏军也已撤走,秦军已经在崤山各个关口设卡完毕。卫鞅接报,终于松了一口气。 次日清晨,卫鞅亲自带领一百名骑士,将公子卬和魏国特使走马送到大河东岸。遥见不远处的离石要塞城堡上飘扬着秦国的黑色军旗,魏国特使不禁悄悄拭泪。公子卬却是浑然不觉,带着庆幸逃生的满脸笑容拱手道:“大良造,你我既是早年挚友,又都是两国丞相上将军,日后这魏秦结好,就要多多仰仗了。” 卫鞅不禁大笑起来。公子卬茫然,“大良造,笑从何来啊?” 卫鞅走马上前,靠近低声道:“告你一个秘密。你我只是相熟,不是朋友,更非挚友。卫鞅放你回去,只是因为有你当权,对秦国有好处。记住了?秘密。” 公子卬一怔,却又立即仰天大笑,“好好好,两国结盟好!” 卫鞅忍俊不住,更是开怀大笑。 魏国特使奇怪的看着公子卬,一个大大的疑团在心中升起。 |
第十二章 收复河西 第五节 战国格局大变 咸阳祝捷封商君 7 V( y$ K/ E2 a 公元前三百三十九年春三月,卫鞅班师回到咸阳。 去年深秋的两场大战,河西之地全部收回。北起肤施高原,南到桃林山地,东起大河,西到高奴、雕阴,被魏国占领将近一百年的河西屏障,终于一举回到了秦国。战胜施压的结果,黄河东岸的离石要塞和函谷关外的崤山也被夺了过来。这两个地方对秦国而言,非但是加固河西屏障的外围形胜,而且是伸进中原的两块东方根据,其意义之大,无论如何估计都不会过份。卫鞅为了彻底巩固河西,战胜后暂时没有班师,快马报捷的同时,请秦孝公选派二十多名精明强干的县令郡守立即赶赴河西军营。卫鞅和这些县令郡守详细谋划了安抚聚拢河西老秦人的办法,以及在河西全面变法的步骤;又在河西招募兵士,组成了各郡县的地方守护力量。整整一个冬天,虽然是大雪飞扬,寒风料峭,县令郡守们却是每人带领一百名铁骑立即赶赴任所,在传统的“窝冬”时期便开始了紧张的变法准备。 开春时分,护送县令郡守赴任的骑士队先后回到了河西大营,各县的变法也蓬蓬勃勃的开始了。卫鞅分出两千军马驻守离石要塞,便在柳枝吐牙的时候班师了。 这时候,秦国河西大捷的消息早已传遍中原,引起了高山雪崩般的连锁反应! 首先是魏国朝野震恐,深感安邑处在离石要塞和崤山的遥遥夹击之中,立即议决迁都大梁。魏国都城南迁虽说已准备多年,但丢失河西之后的南迁,与本来准备的南迁却有着天壤之别。未失河西,魏国南迁大梁,是要将北部安邑变成与燕赵齐三国放手大战的重镇,南部大梁则泰山压顶般威慑楚韩两国,从而完成统一天下的宏大构想。那时侯,魏国根本没有将秦国的力量考虑在内,因为整个河西地区就象压在秦国头顶的一座大山,秦国根本无力东出中原。如今情势竟然大变。秦国非但全歼了魏国仅有的精锐大军,一举收复了河西,还硬生生夺取了离石要塞,又压魏国退出了函谷关外的崤山。如此一来,魏国北部完全处在秦国和赵国的巨大压力之下,魏国西部则被崤山象一根楔子一样钉在那里。要不是中间夹了一个东周洛阳,秦国两个时辰就可以从崤山攻到大梁!这种形势,恰恰是魏国当初压迫秦国的翻版。秦国对魏国安邑大梁的威胁,恰恰就象当年魏国对秦国栎阳的威胁,同样近在咫尺,同样痛苦难当。这种形势下魏国迁都,明显是一种龟缩,而不是谋求伸展。 中原战国自然立即抓住了压缩魏国的大好机会。 首先是与魏国同出一源,但又对魏国恨之入骨的赵国和韩国。赵国立即趁势夺取了安邑北部的上党山地和平阳重镇,将魏国北部的屏障全部摧毁。韩国则立即北进,袭击占领了荥阳、广武,封锁了鸿沟上游,非但使大梁水源受到威胁,而且将魏国包围东周王室三川地区的优势抢夺过来,准备随时吞灭东周。 如此一变,魏赵韩三国又处在了强弱大体相等的位置。 最北部的燕国,则趁着赵国南下的时机,一举夺取了多年梦想的大半个中山国,又夺取了林胡部族的大片草原,从北面对赵国形成压力。 楚国早憋了一肚子气,见魏国丢土丧师,楚宣王立即亲自率军向北推进,非但夺回了割让给魏国的淮北六城,而且占据了鸿沟下游、颖水上游的重镇陈城,准备将国都由郢都迁往这里,与中原争夺淮水以北的大片土地。 齐国作为首先松动魏国霸主格局的东方强国,自然更不会坐失良机。齐威王派田忌首先南下夺取了楚国东北的琅邪地区,将楚国的海滨地带压缩到兰陵以南;又西进夺取了魏国巨野泽以南地区,将魏齐边境延伸到桂陵山地。一夜之间,魏国东部的屏障竟全部变成了齐国的西进跳板。 与此同时,中原战国、东周王室与天下诸侯,对秦国的“骤然”强大都大为震动。谁能想到,本来最弱小的秦国,非但一举恢复了始封诸侯时的广大国土,而且将脚步迈出了黄河与函谷关,成了压迫魏国的强大力量!更令天下震惊的,还是秦国这支新军。河西两战,秦国新军竟然摧枯拉朽般全歼魏军!魏国铁骑与魏国武卒,原本是令天下谈虎色变的第一流精兵,就是齐国的“技击之师”也无法与之正面对抗,也只有依靠伏击战取胜。而秦国新军完全不同,非但是正面对抗,而且是用步兵两万全歼了骑兵三万。这种战力,当真是匪夷所思!战国之世,人人知兵,谁都知道秦国这支新军对天下意味着什么。 一时间,秦国新军被天下传扬为“锐士”,各国莫不以秦国“锐士”为目标训练大军。 秦国强大,使战国格局发生了重大变化——战国初期的魏国霸主时代已经结束,战国中期的列强纵横已经拉开了序幕。 就在卫鞅大军班师的同时,函谷关外的大道上轺车如流,中原各国纷纷派出特使,进入函谷关向秦国表示祝贺,争相与秦国结好。 咸阳城真正的沸腾起来了。老秦人何曾品尝过一等强国的滋味儿?简直是欣喜若狂了。 都知道春天要迎接大军班师,并正式举行新都大典。人们从寒冷的冬天就开始喜滋滋的准备了。尤其是那些有子弟从军的家庭家族,早早就仔细的修葺门额,准备悬挂爵位铜匾了。那些女儿与从军子弟有婚约的人家,便喜滋滋的请媒妁到男家议定婚期,一定要在受爵的那一天使勇士成为新郎,双喜临门!做嫁妆的、修门房的、置办喜宴的、准备送儿子从军的、准备大社火的等等等等,家家在忙,人人在忙,整个秦国都弥漫着浓浓的难以化解的喜庆气氛。在河西有亲戚朋友的国人,则不断传递着河西的种种变化,期待着夏天去河西走走。开春以后,春耕大典完毕,老秦人就白天春耕,晚上忙碌那些永远也准备不完的喜庆事宜。村社田野,都城内外,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欢乐之中。 秦孝公却顾不上高兴。自从卫鞅兵出河西,他便全力以赴的督促迁都,招募训练第二支新军,并向河西选派县令郡守。迎接大军班师并定都大典的准备事宜,秦孝公全部交给了已经晋升为咸阳内史的王轼,他自己却在忙碌之余,依旧沉浸在书房默思苦想。 三月底,卫鞅率领大军从函谷关开进了关中。卫鞅没有从上郡走捷径回咸阳,而是沿大河南下,出桃林高地再出函谷关,再绕道崤山又重进函谷关。这样做,为的是督察这块离开秦国近一百年的土地上的关口要塞与防务民治。他反复提醒官吏将士,绝不能象魏国那样粗疏的对待边境土地,否则夺回来也守不住。进入函谷关后,他又绕道华山,察看了魏军丢下的旧军营,下令立即修葺这座废弃的营盘,依山修建一座要塞城堡,做关中的第二道门户。兵行到栎阳,卫鞅大军受到栎阳民众的夹道欢迎,男女老幼箪食壶浆,竟将大军殷殷送出十里之外。 将近咸阳,卫鞅将大军交给了车英景监,自己却换上便装带了荆南,悄悄从咸阳北门进了城。谁知刚刚走马到府门,秦孝公却大笑着从门口迎来,“大良造啊,我就知道你会一个人回来。莹玉,快来。” 卫鞅连忙下马,未及行礼,已经被秦孝公扶住,两人默默对视,猛然抱在一起。莹玉已经忙不迭赶来,唏嘘拭泪,“夫君……黑了,瘦了。” 卫鞅笑道:“也更结实了,你看。”掳起大袖,黝黑的臂膀鼓起坚硬的肌肉。 三人一齐大笑。秦孝公拉住卫鞅的手,“大良造,上车,今日可是两大庆典呢。”不由分说便将卫鞅扶上青铜轺车,“莹玉,你乘后边一辆。”说罢亲自坐上驭手位置,一抖马缰,驾车向咸阳宫前驰来。荆南则跳上公主莹玉乘坐的第二辆轺车,驾车紧紧随后而来。 气势宏大的咸阳宫广场已经是人山人海,先行到达的新军已在广场中央列成两个整肃威武的方阵,中间红毡铺地的大道直达三九(二十七级)台阶之上的巍峨大殿。见两辆轺车驶来,广场响起震天动地的欢呼:“国君万岁!”“大良造万岁!”“公主万岁!”秦孝公驾车在白玉阶下停止,亲自扶下卫鞅,又殷殷拉起卫鞅的一只手,走上了大殿平台。 两座丈余高的大鼎下,秦国的全体大臣一齐行礼,“参见君上!参见大良造!”秦孝公拉着卫鞅走到中央高台上,向司礼大臣微微点头。 “大秦国,河西大捷并迁都大典,开始——!” 顿时,整个咸阳广场都轰鸣了起来。那不是丝竹埙篪之音,而是沉重轰鸣的战鼓号角与黄钟大吕,宏大低沉,气势壮阔得令人心神沸腾。 “国君诏告天地臣民——!” 秦孝公展开一卷竹简,激越浑厚的嗓音在广场回荡着,“昊昊上天,冥冥大地,秦国朝野臣民:收复河西旧地,迁都咸阳新城,乃我秦国百年以来之两大盛典!二十有年,秦国顺天应人,力行变法,由弱变强,走过了一条浸透泪水、汗水与鲜血的道路。秦国摆脱了旧日贫困,洗刷了先祖屈辱,痛雪了百年仇恨。兹此昭告,天地人神共鉴——!” 全场山呼:“大秦万岁——!”“变法万岁——” “国君亲封——!” 秦孝公咳嗽了一声,高声宣布:“人心昭昭,天地悠悠。大良造卫鞅之不世功勋将永载史册。为昭当年求贤令之信,今封商於之地十三县为卫鞅领地,封号商君——!” 话音落点,全场沸腾,“商君万岁——!”“新法万岁——!” 卫鞅深深一躬,“臣卫鞅,谢过君上大恩。” 接着,立即由司礼大臣宣读了封赏功臣的诏书:车英进爵三*级,晋升国尉;景监进爵三*级,晋升上大夫;新军将士按照斩首数字与其他军功,四万余隶农、平民出身的士卒,分别获得了初级爵位,其中三千余勇士升爵达到四级;战死的数千名将士尽皆赐爵四级,厚葬故乡。 诏书读完,人山人海的咸阳广场竟然安静得象幽深的山谷,唯闻连绵不断的粗重喘息。普天之下,隶农平民得到国家爵位难于登天,爵位权力天生与贱民无缘。可是,就在今日这光天化日之下,万千庶民亲眼看见了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兄弟从国君手中,从大良造手中,拜受了爵书玉印,拜受了象征着家族荣耀的府邸赐匾与绣着金线的战袍!埋藏在多少隶农心中的辉煌大梦,竟然真的一朝实现了!年轻的锐士们捧着摞满荣誉的铜盘哭了,广场上的万千庶民也哭了……良久,广场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声浪,“变法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秦孝公的眼睛湿润了。卫鞅的眼睛湿润了。 老内侍黑伯走来轻声禀报:“君上,洛阳王室派特使前来庆贺。” 东周的洛阳王室虽然已经名存实亡,但“天下共主”的名义却是谁也没有公然否认。那一国有了战胜之功,洛阳都会派出特使“嘉奖”庆贺,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避免战胜国对自己动手。惟独与周室源远流长的秦国,自秦献公打了一场胜仗后,已经有三十多年没有接待过“天子嘉奖”的特使了。然则,周室毕竟在最困难的时候支持过秦国,秦孝公自然是要隆重接待的。他拉起卫鞅,一同迎到了平台边缘。 红衣高冠的“天子”特使,正从红毡铺地的高高台阶拾级而上,却又忍不住四面打量这威势赫赫的军阵广场,看看将近平台,远远就向秦孝公和卫鞅深深一躬。 秦孝公与卫鞅一齐躬身大礼,“秦国小邦,何敢劳动天子大礼?” 特使恭敬的拱手笑道:“世事沧桑,秦国终究大出了……请秦公接受王命嘉勉。” 秦孝公与卫鞅及全体大臣跪拜在地。特使展开一卷竹简,高声读了起来,“兹尔秦公,顺天应命,民富国强,讨魏建功,迁都咸阳,西土平定。天子特诏,册封秦公嬴渠梁为西土诸国盟主,享代天子征伐大权。周室第四十一王二十六年春。” “谢天子盛恩!我王万岁——!”秦孝公卫鞅率领群臣叩拜。 黑伯又来禀报:“报君上,六大战国特使庆贺。” 秦孝公点头,司礼大臣领六国使者鱼贯而入,一一递交国书的同时,又一一用最美好的言辞赞颂祝贺了秦国的河西大捷,又一一满脸笑容的表示了愿意与秦国结好的真诚愿望,连串走完,已经是将近半个时辰。秦孝公和卫鞅均以最大的耐心,始终微笑着听完了不听也知道内容的篇篇言辞。 黑伯又来了,“报君上,二十六诸侯国派特使前来祝贺。” 秦孝公摆摆手,“请他们入座便了。” 在司礼大臣引导下,一长串使者诚惶诚恐的鱼贯走进,顷刻间,套红贺表与各种礼物便堆满了长案。秦孝公和卫鞅相互对视,不约而同的笑了。 司礼大臣高声宣布:“请列国特使,观看大典兵舞——!” 大殿平台上的车英猛然一挥令旗,两个方阵各自退后,将一个四千锐士的方阵留在了中央。骤然间便闻战鼓号角齐鸣,四千名剑盾甲士踏着整齐的步伐挥剑起舞,杀声不断。一排军中歌手在高台上引吭高歌: 西有大秦如日方升 百年国恨沧海难平 天下纷扰何得康宁 秦有锐士谁与争雄 所有的特使都如芒刺在背,惊讶得笑不出来,魏国特使竟然不断的擦拭着额头的汗水。的确,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在盛大的庆典中以如此独特的兵舞,宣告结束屈辱并公然向天下挑战。“秦有锐士,谁与争雄?”在战国近一百年的历史上,这无疑是一个令山东六国心惊肉跳的信号。 卫鞅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心已经飞向了遥远的东方。 1 O3 z: J% E- G' f |
第十三章 雨雪霏霏 第一节 宏图忧患两叹嗟 大典完毕,秦孝公突然感到了深深的困倦。 红日临窗,国君竟然还不能醒来。黑伯在廊下犹豫着要不要唤醒国君?思忖片刻,黑伯终是拿定了主意,走进大门,静静守在寝室门口的纵横要道上。咸阳的国府宫殿比栎阳扩大了几乎十倍,政事堂、书房、寝室各自在一个小区,宽敞得令人觉得空旷。黑伯一下子还有些不习惯,反倒觉得栎阳的小庭院更为温馨紧凑一些,书房寝室政事堂紧紧相连,他只要往书房门口一站,全部要紧的物事都可以照看过来。如今不行了,不想让人打扰国君难得的酣睡,就须得守在寝室的第一重门外,这样一来,国君如果醒来他就不可能随时听见。看来,宫中的内侍与侍女还得增加,现下这几十个人显然是忙不过来了。最可惜的是,太后的寝宫也远了,单独的一片园林,又隔着几条宫巷,要象在栎阳那样将难为之事随时报告太后,也不行了。公主莹玉也出嫁了,回宫的时候竟是越来越少。国君始终也没有大婚,连个统管后宫的国后也没有。偌大的宫中,便只有黑伯连东带长,整日陪在国君身边。 “黑伯,君上用过早饭了?” 黑伯回头一看,“参见商君。君上劳累,今日尚未醒来,商君是否稍等?” 商鞅思忖有顷,“黑伯,可曾让太医给君上看过?” “没有。君上从来不喜欢无事把脉。” “黑伯,你去传太医来,最好看看。君上可是从来都早起的。” 黑伯醒悟点头,快步去了。片刻之后,太医便匆匆赶来了。卫鞅让太医等在门外,吩咐黑伯先进去看看。黑伯轻步走进,片刻之后又急忙出来招招手,卫鞅和太医便连忙跟了进去。黑伯挂起大帐,只见宽大的卧榻之上竟然弥漫出一股隐隐热气,秦孝公面色赤红,显然在发热昏睡之中!太医上前把脉片刻,从随手药箱中拿出一包银针,熟练仔细的扎进了六处穴位。大约小半个时辰,秦孝公脸上的红潮消退,显然是清醒过来了。太医退出银针,走到一旁去开药方。商鞅见秦孝公清醒过来,连忙上前问:“君上自觉如何?”秦孝公笑道:“没事。昨夜大约伤风了。”说着就坐了起来,脚方着地,又是一阵大汗淋漓,骤然间竟是面色苍白。太医急忙走过来道:“君上受风寒侵袭甚深,宜安卧休憩数日,容臣医从容调理才是。” 秦孝公挥挥手,“无甚大碍,你下去吧。”说着就站了起来。 黑伯连忙上前扶住,“君上,还是卧榻休憩吧。”见秦孝公不语,深知国君个性的黑伯便不再说话,扶着他走向隔间去沐浴梳洗。 商鞅走近太医,低声问:“君上为何发热?有它疾么?” 太医躬身做礼,答道:“启禀商君,寒热之疾,百病渊薮,在下一时尚难断定。然君上宵衣旰食,起居无度,长此以往,必有大患。” 商鞅点头,“你将药方留下,回去召太医们议诊一番再说吧。” “是。”太医匆匆走了。 商鞅踱步思索着,方才进宫时还明朗愉快的心情,此刻突然有些惆怅。 庆典之后,他也是觉得宽慰了许多。变法、迁都、收复河西,这三件大事的任何一件,都足以使一个臣子成为秦国大功臣。他竟然在二十年中同时完成了三件大事,亲手将一个贫弱愚昧的西部诸侯变成了一个富裕强大的一流战国,封君领地,权兼将相,达到了人臣功业的极致。人生若此,夫复何求?他油然想到了一个古老的问题,大功之后如何走完后半生?孔夫子将人生划分了五重境界,“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从心所欲不越矩”。自己已经四十有二了,功成名就,声威赫赫,可是做到“不惑”了么?历来的功业名臣,面前都有共同的困惑,是继续走完权臣功业的道路?还是急流勇退全身自保?前者是一条充满荆棘危机四伏的道路,它的艰难与危险,甚至远远胜过建功立业时期。功高自危,这是无数功臣的鲜血铸下的古老法则。远有文仲、范蠡,近有田忌、孙膑,都活生生的证明了这条古老的法则。同是大功臣,文仲不听范蠡劝告,坚持在国辅政而被杀害;范蠡断然辞官,隐退江湖而逍遥终生;田忌不听孙膑劝告而受到陷害,被迫逃离齐国;孙膑却隐退山林撰写兵书,明智的避免了最危险的功臣末路。商鞅对这些兴亡荣辱的典故再熟悉不过,他在班师咸阳的归路上,就已经开始想这件事了。 商鞅选择了功成身退。 他要办的事太多了,首先是对白雪的愧疚折磨得他良心无法安宁,他要用后半生的激*情去安抚补偿那颗流血的心。其次,他要静心总结自己的变法心得,撰写一部超过李悝《法经》的法家经典。再者,还要回到故国寻找父母的墓地,为他们建一座可以安享祭祀的陵园,以尽自己从来没有尽过的孝道。更重要的是,他还想收三五个学生,将他们教成出类拔萃的法家名士,让自己的法家思想更为发扬光大。他还想与白雪、莹玉并带上弟子们重新游历天下,象孔子孟子一样在列国奔走一番……所有这些事,都有待他辞官之后才能去做。 对于国事,他是放心的。他要辞官,绝非因为秦孝公是越王勾践那种“唯知共患难,不能同享乐”的国君,更不是齐威王那种表面英烈实则耳根很软的国君。秦孝公的胆略、智慧、意志、品格,堪称千古罕见,否则也不会与他这样凌厉冰冷的权臣肝胆相照,更谈不上他的建功立业。他从来傲视天下,惟独对秦孝公是真正的折服。二十年来,他始终有一个鲜明的感觉,秦孝公是泰山,他只是泰山上的苍苍松柏,没有这坚实的万仞高山,就没有凌越绝顶的苍松翠柏。他相信,终秦孝公之世,他卫鞅决然没有任何功臣之难。选择隐退,恰恰因为他对秦孝公,对秦国的未来完全放心。秦孝公比他长一岁,同样是正当盛年,只要再撑持二十年,甚或十年,秦国将对山东六国占压倒优势。 今日进宫,商鞅正是要对秦孝公交代国事,提出自己隐退的请求。 但是,秦孝公的“热病”,却使商鞅猛然悟到了一个长期忽略的事实,秦孝公的身体与储君太子的下落!秦孝公的身体果然没有隐患么?看来不是这样。若果然有隐患,太子的事就应当早日着手了。这些事商鞅从来没有想过,他认为只有四十三岁的秦孝公,完全有时间有能力从容的处置好这些基本大事,而且,秦孝公处置这种事情的能力要远远超过商鞅自己。可是,秦孝公却恰恰对自己的“热病”没有丝毫警觉,自然也不会去想相关问题了。一想到这里,商鞅心里就猛然感到沉甸甸的。 “商君,来,你我今日痛饮一番。”秦孝公沐浴出来,精神大振。 商鞅笑道:“君上高热方退,还是不要饮酒吧。” “哪里话来?”秦孝公爽朗大笑,“我这发热是喜病!当年一打胜仗一高兴,就要莫名其妙的热一次。这回呀,大捷迁都,双喜庆典,就大大的热了一回。我看呀,这不是病,是上天怕我糊涂,让我将糊涂撂在睡梦里算了。黑伯,上酒!大喜大捷,岂能不一醉方休?来,这是你最喜欢的赵酒!” 商鞅也大笑起来,“君上,秦国终于也有赵国贡酒的一天了!好,只此一坛。” “岂有此理?”秦孝公笑道:“本来昨夜就要请你和莹玉来共饮,不想回来就昏睡过去。今日你来正好,我们多久没有畅谈畅饮了?二十年?对,二十年!来,干!” 商鞅一阵激动,“君上……”举爵一饮而尽。 “商君啊,二十年前,我们可是畅饮畅谈了三天四夜哪。从那时侯起,你我就携手并肩,就挑起了兴亡重担,荣辱与共,艰辛备尝。此中甘苦,何堪对他人道啊。”秦孝公喟然一叹,眼中竟是泪光莹然。 商鞅也是两眼潮湿,“君上,臣心中始终铭记那句誓言。” “变法强秦,生死相扶!”两人不约而同的念诵着,举爵相碰,慨然饮尽。 “生死存亡,不堪回首。商君啊,有几次,我都觉得支撑不住了。至今想来,犹觉后怕也。” “二十年与君上风雨共舟,臣时常想起孟夫子为人生立格之名言: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此真丈夫也。此格,君上当之无愧。” 秦孝公大笑起来,“哪里?我倒觉得,此话是孟子专为商君说的。” “不。唯君上能当之无愧。” “那就别谦让,都是!”两人同声大笑,又是一饮而尽。 秦孝公置爵沉吟,“商君啊,你说往前该如何走?总还是能活几年吧?” 商鞅心中一震,脸上却是一片微笑,“臣当问,君上之志若何?” “强国之志,未尝有变。” “国已强盛,敢问君上远图何在?” 秦孝公思忖有顷,轻声的,“商君是说,秦国可统一天下?” “可与不可何足论?君上,可有此远图大志?” 秦孝公不禁默然,大饮一爵,“商君以为,你我此生,可成得此等大业?” 商鞅摇头,“君上,天下纷扰割据六百年,一统大业,自是万般艰难曲折。若君上与臣再有三十年时日,或许可成。然则,若天不假年,也就非一代之功了。商灭夏,历时两代。周灭商,历时三代近百年之久。秦国由弱变强,用了二十年。然若东出函谷关,与六国争天下,直至灭六国而一统天下于秦,当有数代之不懈奋发。以臣预测,至少需三代以上较量。此中关键,在于君上是否为后世立格?” “此乃吞吐八荒之志。有何国策可以确保?” “坚守法制,代有明君。”商鞅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 秦孝公默然沉思良久,感慨长叹,“商君啊,今日一席话,你将我面前的迷雾拨开了。坚持法制难,代有明君更难啊。就说太子嬴驷吧,十几年不见他了,也不知他变成了石头?还是炼成了精铁?” “君上,”商鞅觉得到了坦诚直言的时候,“臣以为,君上虽正在盛年,亦当虑及旦夕祸福,及早为秦国未来着想,召回太子,使其熟悉国事,确保后继有明君。此乃国家根本,望君上明断。” 秦孝公望着窗外,一声沉重的叹息。 |
第十三章 雨雪霏霏 第二节 孤帆漂篷水成冰 ) d" t5 X+ B& m+ f' H 正是盛夏酷暑的时节,南山的山腰小道上,一个黑衣少年匆匆不停的赶路。 嬴驷被公父的愤怒吓坏了,回到太子府,立即向右庶长交了太子印信,又办理了游学士子的关文,天不亮便出了栎阳南门。他只有向南向西两条路可走。东面、北面都是被魏国占了的河西之地,根本不能去。西部倒是秦国的老根,但是那需要一匹好马,否则真有可能被困在地广人稀的山野里。想来想去,只有向南了。 出得栎阳,高耸的青山就在眼前。嬴驷一鼓作气,想赶到南山再歇乏,谁知走了整整一天,才到得南山脚下。这里空旷寂凉,竟是举目不见人烟。嬴驷已经走得浑身酸疼,趴在清清山溪旁大喝了一阵清水,便躺在一块光滑的大石上囫囵睡去。半夜忽然醒来,浑身竟被蚊虫叮咬得奇痒难忍,一阵乱抓乱抠,身上已经满是血丝。想爬起来赶路,却闻深山里阵阵狼嗥虎啸,吓得不敢动弹。脚板又疼得火烧一般,脱去皮靴布袜一摸,脚板竟全是大大的血泡!嬴驷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咬着牙硬撑。好容易捱到天色微明,啃下一个随身携带的干饼,便咬着牙又站起来上路了。日近正午,走进了南山腹地的主峰,遥遥南望,只见大山层叠连绵,仿佛一根根支撑蓝天的巨柱。山道上行人稀少,偶有过客,也是三三两两的楚国商人。嬴驷生怕天黑出不了大山,不敢耽搁,用短剑砍了一根树枝削成木杖,拄着一瘸一拐的继续上路。再往南走了一程,山势开始变低,尽是曲曲折折的下山小道,走得一阵却又是上坡,爬上了一座小山,已经是日头西斜了。往下一看,嬴驷却高兴得大叫起来! 山下是一片河谷,树林中冒出缕缕炊烟。山坡上散布着一片一片的金黄谷田,竟没有一块荒芜的秃山。河谷之中也是田块整齐,隐隐可闻鸡鸣狗吠之声。 嬴驷顾不得细看,便拄着木棍瘸下山来。到了谷底,却发现这里竟是世外邦国一般!林木茂密,绿草如茵,牛羊悠闲的在河边自由吃草,竟无一人看管。啾啾鸟鸣,阵阵花香,一条小河哗哗流淌。河畔山脚的石屋点缀在一片片的小树林里,就象一副山水图画。嬴驷不禁愣怔半日,向离得最近的一排石屋走去。穿过一片小树林,便见一圈低矮的石墙,中间门楼挺高,大门却是洞开,庭院里一个中年女人正在理桑叶。 “敢问大姐,这里是秦国,还是楚国?”嬴驷小心翼翼。 女人抬头,咯咯咯笑个不停,“哟!你是从山上滚下来的吧,昏了头不成?楚国远呢,这儿是秦国,商於县黑林沟,知道么?”女人说着,放下手里的桑蓝站了起来。 嬴驷恭敬的拱手道:“敢问大姐,这里村正是谁?我想见他。” “哟,你可算找对了。我家夫君,就是村正,一会儿就回来。我还没问,你是何等人?咋个称呼你?”说话间,女人打量着这个蓬头垢面双脚流血的年轻人,一副惊讶的神情,似乎有几分怀疑。 “大姐,我乃游学士子,叫秦庶。山道不熟,摔了几次。” “我说呢,原是个小先生。请院中稍歇,我去拿茶水来。”女人反身进屋,片刻提来一个大陶罐和几个大陶碗,将陶碗一溜摆开,利落的挨个斟满,“喝吧,新山茶,消暑解渴呢。” “多谢了,大姐。”片刻之间,嬴驷竟将五六碗凉茶牛饮而尽。 女人啧啧叹道:“游学也苦啊,小先生一定饿了呢。”回身便走进屋中,拿出了一盘似红似黑的软面饼和一块熟肉,放到石板上,“先点点饥,再待饭时,呵。黑面的,里面加了柿子,多咥几个!”脸上竟是怜惜有加。 嬴驷道一声谢,便风卷残云般吃光了面饼熟肉,见女人静静的看着他,大觉难堪,起身拱手道:“秦庶饥渴难忍,有失礼数,大姐见谅。” 女人笑道:“哟,快别那样儿,坐着歇歇吧。前些年,我也被饿怕了呢。有过路客人,想喝口米粥都没有,更别说面饼和肉块子了。这几年呀,日子好过多了。不然,我家也逃到楚国去了。”说着说着,女人眼圈便红了,转身又走到院中井口边,三两下便打起一桶清水提到一块石板上,“来,你脱了衣服,冲洗一番。我去给你拿两件男人衣服来。” 嬴驷还没来得及答话,女人便进了屋子。想了想,嬴驷还是脱去了又脏又臭已被山石荆棘挂得破烂不堪的长袍,用木瓢舀着清水向自己头上身上猛泼,顿觉一片清凉酣畅。刚从皮囊中拿出一块干布包住腰身,女人便拿着两件衣服走了出来,“来,换上。小先生莫嫌弃,我男人只有这件长布衫,见县令才穿穿的。看看,合身不?” 嬴驷穿上长衫,虽略显宽大,却是干爽风凉,大觉舒坦,不由深深一躬,“多谢大姐,秦庶容当后报。” “哟,说哪儿去了?老秦人都是热肠子直性子,小先生不知道么?”笑着说着又是一番打量,“啧啧啧,小先生还是个俊气后生呢。这么年轻就出来游学,父母放心?” “父母?”嬴驷摇摇头,“母亲早去了。父亲,不要我了。” “啊?为个甚来?” “父亲嫌我学业不前,赶我出门,游学天下,增长见识。” “啧啧啧,”女人*大为感叹,“严父呢。也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嘛。哪象我那儿子,就能种地当兵。” “大姐,你儿子当兵了?他,不怕当兵打仗么?” “咳,那个憨货,明日就要走了。”女人抹着眼泪,脸上却是明亮的笑容,“怕当兵?那是早年的事了。现今庶民当兵,杀一个敌兵,官府就给一级爵位,男人们都争着抢着打破头了。连老头子们都想去呢。” “老头子?老人,也想当兵?”嬴驷大为惊讶。 “想,想得厉害呢。”女人笑着说着,“老头子们打了半辈子仗,就想圆个爵位梦,改换门庭嘛。早年,山里人都是贱民隶农,当兵有份。可立功再多,也是老兵头一个。能保住命回乡过穷日子,就算万幸了。如今呀,山民都除了奴籍,谁不想挣个爵儿?谁不想荣归故里风光一番?只可惜呀,官府不要老头子,你说他们憋气不?” “哪?如何是好?”嬴驷竟有些着急起来。 “别急呀你,现今这官府,就是有办法。非但奖战,还奖耕呢。农户纳粮,超过官定数儿一倍,也赐爵一级呢。老头子们当不了兵,就可着劲儿侍弄庄田,比侍弄女人还上心哩,劲儿大着呢。”女人咯咯咯笑着,说得神采焕发。 “哪?有人得爵位了么?” “咋个没有?我们黑林沟四家爵位了呢。三家‘公士’,一家‘造士’。你识得字,门口瞧瞧。”女人骄傲的指指新修的高大石门。 嬴驷进门时饥渴困乏,没有留意,此时连忙走到门口一看,却见门额正中四个大铜字镶嵌在雪白的蓝田玉里——国赐造士!转身向女人深深一躬,“秦庶恭贺大姐了。” 女人笑得脸上绽开了花儿,“好!大姐受这一拜。你还是个白身士子嘛,不违礼数呢。” “你是何人?因何到村?”一个沙哑的嗓音从身后门口传来。嬴驷回身,却见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粗壮男人*大步走来,手中提着铁耒,身上穿着短打黑布衣,上下打量着嬴驷。 女人笑道,“黑九,这位是游学士子,正在等你呢。小先生,这便是我家夫君。” 嬴驷谦恭的深深一躬,“士子秦庶,参见造士大人。” “哎哎哎,”黑九急忙扶住,“说是那么说,当真行礼不成?来来来,快进来坐。”将嬴驷拉到院中石案前坐了,粗声大气对女人嚷嚷,“快弄饭咥,有事等着呢。” 女人笑问:“儿子呢?他不咥?” “咳,他们十来个要走的小子,缠住了老兵头黑三,要听军中规矩,还要练功,喊他不动。别等了,我和先生先咥了。先生坐坐,我冲一下子。”说着,便打起一捅水冲洗起来。 片刻之间,女人已经将一大盆炖山猪肉、一大盆凉拌青葵摆了上来,又端来一盘热腾腾的面饼和两碗米酒,“小先生初到,尝尝自家酿的米酒。” 黑九嘿嘿笑道:“好好好,有酒就好。来,先生请。” 嬴驷和黑九碰了一下,一口气喝下了那清凉渗脾的米酒,拱手道:“村正,我已经在商於官府记名游学,请村正关照。”说着从皮袋中拿出关文。 黑九接过端详,“我只识得这红色大方印,行了。依照新法,士子游学,所到处免金而食,就是不许讲《诗》论《书》,知道么?其余你自己看着办,有为难处就对我说。来,咥饱!”黑九还过关文,大吃大喝起来。 “村正放心,我不会《诗》《书》。我习农学,查勘山川而已。” “那就住我家里吧。儿子一走,正好,有一间房子空着呢。” “多谢村正。”嬴驷很高兴,他能看出来,村正一家厚道豪爽,令人放心。 吃过饭,天色已经暮黑,村正便匆匆出门了。女人还没收拾完,嬴驷便靠在石板上睡着了。一觉醒来,满天星斗就在头顶眨眼,谷风习习,很是凉爽,竟全然没有山外的炎热酷暑。坐起来一看,身下一张大草席,身上一块粗布被单,石枕头旁边放着自己随身不离的皮袋,原来自己就睡在院中!听听屋中似乎没人,嬴驷不禁有些害怕起来,拿起皮袋翻开,一样物事不少,不禁长长吁了一口气。正在此时,遥遥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还伴随着一片笑语喧闹。他霍然坐起,走到正屋前轻声叫道:“黑嫂。大姐。”却是没有人应答。 想了想,嬴驷便背起皮袋,悄悄出门,循声向村中走来。 穿过一片小树林,便看见小河边的打谷场上红光闪烁人声鼎沸。嬴驷心中惊讶疑惑,莫非有乱民B动?!他从皮袋中轻轻抽出短剑,悄悄的爬上林边一座土丘,小心翼翼的向打谷场张望。但见场中一排皮囊鼓风炉喷出三五尺高的火焰,十几名赤膊壮汉抡着大锤正在叮当锤打。围观的男女老幼熙嚷喧闹,黑九夫妇的声音特别响亮。这是做甚?不是打造兵器么?对,绝不是打造农具的样子。嬴驷不禁大疑起来。秦国素来缺铁,铁料铁器全数由官府控制,连菜刀也是栎阳的国府作坊打造好登记售出,如何这小小山村,竟然打造起了兵器?难道卫鞅新法允许民间私铸兵器了?即或如此,铁料哪里来的?莫不是楚国偷运铁料过来,在这里制造民乱?果真如此,我可要立即回栎阳! 正在思绪紧张纷乱之际,却见场中铁工将红光未敛的兵器塞进水瓮,顿时腾起大团大团的热气。片刻之间,兵器从水瓮抽出,略经锻打,便交给旁边的铁工开刃。开刃后又立即交给下手的七八个老人在大石上磨起来。一顿饭工夫,一排明光闪耀的长剑便摆在了炉前的大石板上! 嬴驷不禁大为吃惊,便想偷偷离开这个山村。正在这时,却听到黑九的高声大嗓,“县工为黑林沟立功,多谢了!”县工?如何还有官府工匠?嬴驷更是惊疑,便想看个水落石出。这时只见场中一个黑衣人拱手道:“黑林沟大义铸剑,缴五十石余粮换来铁料,又请县府督造,守法助国,乃有功义举。本工师当禀明县令,为黑林沟父老请功!” 一个白发老人高声道:“咱是为自家兵娃子有个趁手家伙,多杀几个魏狗,立功挣爵儿!又不是咱上阵,冒个甚功?” 全场轰笑,一片乱喊:“对!兵娃子们立功就行!”“咱土疙瘩要功做啥?鸟!” 黑九高喊:“兵娃子们,好好跟姑娘道个别,明早上路。散了!” “噢——!散了——!”一片喊声中,青年男女们便三三两两的隐没到树林里去了,场中只剩下老人家长收拾场子,招呼工匠们吃喝。嬴驷一阵轻松,连忙爬下土丘,回到黑九院中倒头便睡。朦胧中只听黑九夫妇的屋中一直在说话,夹杂着隐隐的哭声笑声,直到东方发白。 清晨起来,黑九夫妇已经做好了一顿丰盛的饭菜。嬴驷明白,那是专门为儿子饯行的。黑嫂眼睛红红的,却又兴奋的忙进忙出,全然不象悲伤的样子。黑九从房中唤出儿子向先生行礼。嬴驷连忙扶住,向青年深深一躬,“兄台为国赴难,请受秦庶一拜。” 黑嫂笑道:“哟,这是咋个讲究?小先生应唤他侄儿才对呢。” 嬴驷道:“兄台比我年长,自当尊重。请大姐许我,各叫各的吧。” 黑九哈哈大笑,“也好,就各叫各的。你俩也做个朋友,山不转水转呢。” 青年拱手道:“我叫黑茅竹,大字不识一个,高攀先生了呢。” 嬴驷笑道:“兄台从军,不妨去掉那个‘竹’字,就叫黑茅,好听好记。” 黑九夫妇一齐笑道:“好好好,就叫黑茅!读书士子,就是不一样呢。” “谢过先生。”英武憨厚的黑茅乐得嘿嘿直笑。 “好了好了,咥饭!”黑嫂指着院中长大的青石板桌,“小先生,上座。” 嬴驷坚决推辞,将黑茅推到了上座。桌上摆了满满六个大陶盆,一盆炖山猪肉,一盆方方正正的酱猪肉,一盆青葵,一盆山菜,一盆萝卜炖羊腿,一盆清煮整鸡。黑嫂又提来一坛米酒,给各人斟满陶碗,自己才坐在黑九身边。 黑九端起了大陶碗,“来,为这小子立功挣爵儿,干了!” 四人*大碗相碰,一气干下。黑嫂放下陶碗,却眼睛红红的背过身去。 黑九大笑,“哭个鸟!黑茅立了军功,就是黑家的香火旺。还怕没人葬埋咱这把老骨头?真是妇人见识。” 嬴驷心中一动,“敢问村正,黑茅可是独子?” 黑九高声大气道:“本来不是。夏忙时老二给官府纳粮,黑天山路,滚沟了。” “村正,不是说新法征兵,不取独子么?”嬴驷惊讶了。 “那是。”黑九慷慨高声,“国府体恤庶民,咱庶民也得体恤国府,是不?没变法那些年,黑林沟一窝子隶农贱民,整天饿得娘的前心贴后背,一大半都逃到楚国去了。就有十个八个儿子,又能咋个样?还不是饿死冻死挣死?变法了,日子好了,逃到楚国的人都回来了,谁不说黑林沟翻了个儿?”黑九长长一叹,“人,得有良心哪。没人当兵,这土地,这庄园,这好日子,能守得住么?满村的老头子都要当兵,咱个独子,就舍不得么?” “可是,县府能让他去么?”嬴驷不安的问。 “老二的事,谁都不知道。我对村里说,老二是出山帮亲戚去了。哎,先生,你可不能露底呵。”黑九神秘的笑着叮嘱。 嬴驷默默点头,心里竟是一阵莫名的悸动。 黑嫂却抹抹眼泪笑道:“别说了,黑茅去,我也没拦挡嘛。黑茅,儿虽是独子,阵前可不兴贪生怕死……”一句话没说完,黑嫂已经泣不成声。 黑茅霍然站起,爬到地上咚咚咚给父母叩了几个响头,粗声大嗓道:“爹,娘,你等放心!儿不立功,誓不还家!” 黑九大笑,“好儿子!有志气!走,该送你们上路了。” 嬴驷陪着黑嫂一起来到山口小道时,太阳已经升上了半山。只听一阵辚辚车声,三辆兵车从山外驶来。黑嫂笑道:“那是县府派来接兵的。你看,他们出村了。”只听一阵悠长的牛角号声,大群村民簇拥着十二名青年出了村口,当先一幅红布,大书“黑林沟义勇新兵”。青年们后面,是村中小青年们抬着的十二张木案,每张木案上一罐米酒一把长剑。来到山口,黑九向兵车前的县吏拱手高声道:“黑林沟十二名义勇新兵,送到。” 县吏拿出一卷竹简高声点名,查对无误,一挥手,“新兵换甲——!” 新兵一个个鱼贯走到兵车前,从县吏手中接过一套铁衣,又回到木案前将原先布衣脱去,换上黑色甲胄,顿见人人精神倍增英气勃勃。 黑九大喊:“老兵头们,献酒壮行——!” 十二名白发苍苍的老人走到案前,各自捧起那黑色的小陶罐,齐声喝道:“黑林沟,英雄酒!后生上阵莫回头!”十二名铁甲新兵锵锵然列队,单腿跪地,双手接过陶罐咕咚咚一饮而尽,霍然站起,齐声高喊:“饮得英雄酒,上阵不回头!” 黑九又大喊一声:“姑娘们,赠剑——!” 十二名红衣少女噙着泪花,各自走到恋人的案前,捧起雪亮的长剑,双腿跪地,将长剑高高举过头顶。新兵们双手接过长剑,向恋人深深一躬。 少女们站了起来,齐声唱起了悠长的山歌: 君有长剑兮守我家园 我有痴心兮待君回还 两心无悔兮悠悠青山 征人远去兮流水潺潺 猛士归来兮布衣高冠 日月无改兮桑麻红颜 深情的歌声中,新兵们拱手辞乡,跳上兵车,辚辚远去了。 嬴驷眼见黑嫂摇摇欲倒,连忙扶住。望着远去的兵车,黑林沟的男女老幼哭成了一片。嬴驷也早已经是双眼朦胧,心中禁不住的颤抖着。 那一夜,嬴驷彻夜未眠,听着屋中黑九夫妇的喁喁低语,看着夜空的满天星斗,自己也弄不清想了些什么,直到天亮,才昏沉沉睡了过去。 光阴如梭,倏忽之间嬴驷在黑林沟一住就是三年。本来,他是可以早早离去的,可是总觉得不能离开。他到秦楚边境去了,也到商於其他县去了,但都是一两个月就又回到了黑林沟。嬴驷终于弄明白了,自己是在等黑茅回来,想亲自看到黑九夫妇和他们唯一的儿子的相聚。三年中,他和黑林沟父老已经有了深厚的情谊,黑九夫妇待他又象兄嫂又象父母,使他时常感慨不已。反复思忖,嬴驷觉得不能再等了,他毕竟不能老死在这里啊。他还要顺着自己的路走下去。 这年春天,嬴驷终于决定要离开黑林沟了。 消息传出,村民们竟扶老携幼的将嬴驷送到山口。这个送块干肉,那个送张兽皮,交口夸赞秦庶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先生,日后一定能做大官儿。嬴驷坚决推辞了父老们的礼物,答应日后一定再来拜望黑林沟父老。 黑九夫妇感慨唏嘘着又将他送到山口。黑嫂抹着眼泪塞给嬴驷一袋铁钱,“兄弟呀,你两手空空的走了,啥也不要,大嫂我如何安心?带上这点儿钱,路上方便些个……”黑九揉揉眼睛笑道:“我说秦庶老弟,何必四处游学奔走?反正黑茅也不在,我们就一家人过了。将那个女子娶了来,分一方田,挣个爵儿,再生几个兵娃子,多好!” 嬴驷双眼含泪深深一躬,“大哥大嫂,秦庶本当待黑茅兄回来再走,奈何还要完成修业。黑茅兄荣归之日,我一定回来。秦庶告辞了。” “哎哎哎,别急。”黑嫂赶上来悄声问,“她,咋个没来送你?” “谁呀?”嬴驷笑道。 “还有谁呀?黑枣!你不要她了?还是她不与你相好了?老实说。” 嬴驷大笑,“哎呀大嫂,黑枣是个好姑娘,可我,和她没有事儿。” “你?没有和她进过林子?”黑嫂一脸惊愕。 嬴驷认真摇头,叹息道:“黑嫂,我岂敢做那样的事,绝然不会的。” 黑嫂轻轻叹息,“黑枣生得美,方圆百十里难挑。可性子烈着呢,谁都知道,她只对你唱歌儿,不理别个后生。山里女娃儿,那就是将心给你了呢。” 嬴驷默然,又向黑九夫妇深深一躬,大踏步走了。 谷口外的山道上,一个红裙少女当道而立。 正在偊偊独行的嬴驷不禁怔怔的站住了,良久,他深深一躬,“黑枣,秦庶走了。”便要从少女身旁绕过。 “慢着。”少女叹息一声,“秦庶,你真的不带我走?” “姑娘,你我萍水相逢,秦庶漂泊无定,不敢做他想。” 少女闪动着眼波,“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咋个不敢带我走?” “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嬴驷冷冰冰的。 少女却顽皮的笑了,“秦庶,咋个要骗自己?你,为难么?” 嬴驷低头沉默,不敢抬头看那对热烈真诚的眼睛。少女也静静的看着他,不说话。良久,嬴驷终于开口了,“姑娘,你不知道我是谁。我,没有资格去爱。我不知道,我的明天隐藏着何等凶险,甚至哪一天,我会被人突然杀掉。我已经跌进了深渊,我连做一个山野庶民,自由自在耕织田园的可能都被剥夺了。我只能,永远与不知道来源的危险周旋下去,直到我死。姑娘,我,不属于我,我只能一个人漂泊……告辞了。” “秦庶……哥哥!”少女哽咽一声,追到嬴驷身前挡住,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红布包儿,仔细打开,一只绿莹莹的玉埙赫然捧在掌心!少女柔声道:“我听懂了哥哥的心曲。你不是寻常人,我知道。你有那么多愁苦烦恼,有那么多常人没有的心事。我想钻到哥哥心里去,化开它们。黑枣甚也不怕,哥哥,带我走吧。” 嬴驷默默而坚决地摇摇头。 少女叹息一声,“秦庶哥哥,这是我从小吹的绿玉埙,今日送给哥哥做个念想。请大哥哥吹一曲《秦风》,黑枣儿唱支歌儿,为哥哥送别,好么?” 默默的,嬴驷从少女掌心拿起碧绿晶莹的玉埙,略一思忖,悠长高亢而又充满忧伤与激烈的《秦风》歌谣曲便在山谷回荡开来!少女灿烂的笑脸上,洒满晶莹的泪珠儿,美丽的嗓音直上云中: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河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相合 乃敢与君绝…… 少女唱完,慢慢走到嬴驷面前,猛然抱住他热烈长吻! 嬴驷手足无措间,少女却猛然松开双手,跑向山头,纵身扑下了悬崖! “黑枣——!”“小妹——!”嬴驷嘶声大喊着扑到悬崖边,却只有一缕红布在呼啸的山风中悠悠飘荡。 嬴驷双手抱头,跌坐在悬崖山石上失声痛哭。 嬴驷在悬崖边上哭了一个时辰,才猛然醒悟过来,拽着山石上的青藤滑下山谷,粗厚的布衣被荆棘划挂成了褴褛破絮,身上脸上全是道道血痕。好容易在峡谷的乱石林木中找到了少女,却已经是一具头破血流的冰凉尸体了。嬴驷抱起少女尸体,跌跌撞撞的摸爬到一块山溪旁的平地上,奋力用短剑掘出一个大坑,四面用石块镶住泥土,将少女尸体平展展放进坑中。坐在少女身体旁想了好大一阵,嬴驷又从皮袋中拿出自己的一件长衫盖在少女身上,这才跳上地面,找来一块石板盖在坑上,将掘出的泥土在坑上堆成了一个圆圆的坟墓。喘了口气,嬴驷又用短剑砍下一段枯树,削去树皮,砍去疤痕,立在少女墓前。思忖片刻,嬴驷猛然一挥短剑,大喊一声,右手食指顿时在地上血淋淋蹦跳!嬴驷捡起地上的血指,猛然在木碑上大书“贞烈山女嬴驷亡妻”八个大字!字方写完,咕咚一声便栽倒在墓前…… 第二天,太阳照亮山谷的时候,嬴驷才睁开眼睛。一看右手,嬴驷大吃一惊,那根断指竟然神奇的接在了食指上,还用一片白布包扎着!再一看,身上还盖着一件布衫,身旁还放着一块熟肉!嬴驷大为疑惑,翻身趴起四面张望,却是杳无人迹。愣怔半日,对着上天长长三拜,又对着少女坟墓拜了三拜,喝了一顿山溪水,吃了那块熟肉,便艰难的开始爬山…… 爬上山来,嬴驷便沿着南山山麓西行,出得大散关,便向陇西跋涉。 十年过去,嬴驷已经走遍了秦国西部的草原河谷,也走遍了被魏国占领的河西地区。最后,他回到了关中,来到了郿县,住在了那个令他刻骨铭心的白村。这时候,他已经快三十岁了,长发长须,精瘦结实,肤色粗黑,地道一个苦行农事的农学士子,任谁也想不到,他就是十三年前的秦国太子。 又是夕阳暮色,一个肩扛铁锄赤脚布衣者走出了田头,步态疲惫散漫的向白村而来。走着走着,他倚锄而立,木然看着暮色中炊烟袅袅的村庄。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左手提着陶罐,右手抱着一束从田中除下的杂草,从他身后兴冲冲赶上,“秦大哥,今晚到我家用饭如何?我娘的炖羊肉美极了。反正你也是孤身游学,一个人回去冰锅冷灶的。”少年聪敏伶俐,一串儿话说得铃铛般脆,却又老成得大人一般。 “那就多谢小兄弟了。” “咳,秦大哥客气了。我白山在村里,和谁都不搭界,就高兴和你说话。秦大哥有学问,老族长都说,你不是个寻常人哩。” “农家士子,力行躬耕,自食其力而已,寻常得很哪。”秦大哥疲惫的笑笑。 “不管咋说,我就喜欢你,沉沉的。我白山,没有朋友。”少年脸色暗淡下来。 秦大哥搂住少年肩膀,“小兄弟,秦大哥做你的朋友,啊。” 说着话已经来到村边一个普通的砖房院落前,与村中其他宅院相比,这家显然要贫寒一些。少年在门外放下青草,才轻轻叩门。厚厚的木门“吱呀”开了,一个头发灰白却是一身整洁布衣的妇人站在门内,脸色平淡得几乎没有表情。 “娘,这是秦大哥。”少年恭恭敬敬,方才那活泼生气顿时消失。 “见过先生。”妇人稍有和缓的面色中,依旧透着一种萧瑟落寞。 秦大哥将铁锄靠在门后,深深一躬,“秦庶见过前辈,多有叨扰了。” “先生莫得客气。山儿,带客人到正屋落座。” 白山拉起秦庶的手,“兄台,我们到大屋坐吧。”说着便将秦庶拉到坐北面南的正屋。秦庶略一打量,便感到这间简朴宽敞的客厅隐隐散发着一种败落的贵族气息。面前是磨损落漆的长案,膝下是色泽已经暗污的毛毡坐垫,屋角一座陈旧的剑架上还横着一支铜锈班驳的短剑,再里边就是一架已经用旧布包起来的竹简。点点滴滴,都透漏着主人家不凡的往昔。 “秦大哥,上座。我来点灯。”白山说话间将一盏带有风罩的高脚铜灯点了起来,屋中顿时明亮。白山又从屋角悉悉索索拖出一个红布封口的坛子,“秦大哥,这坛老酒寻常没人动,今日我们干了它。” 门轻轻推开了,白夫人端着一个大盘走了进来,将三个带盖子的精致陶盆摆在长案上。白山打开盖子,却是一盆热腾腾的炖羊腿,一盆藿菜,一盆关中秦人最喜欢的凉苦菜。一转身,白夫人又端来一个小盘,拿出两双筷子,一碗小蒜,一碗米醋,一盘热热的白面饼。虽是家常,每一样却都整治得甚是精致干净,雪白青绿,香气扑鼻。秦庶一看就知道,若非世家传统,寻常农家的饭菜绝然不会做到如此精细讲究。白夫人淡淡笑道:“粗茶淡饭,请先生慢用,失陪了。”白山小心翼翼问:“娘,我与秦大哥,饮了这坛酒如何?”白夫人略一沉吟,点点头走了出去。 白山又活泼起来,拿出两个细脖子的铜觯斟满,“秦大哥,不是你来,娘不会让我饮酒。来,我们干了!”举觯一碰,咕咚咚饮了下去,却呛得满脸通红,连连咳嗽,“秦大哥,这,可是我第一次饮酒,好辣!” 秦庶也是脸上冒汗,笑道:“惭愧,我也是第一次饮酒,彼此彼此。” “噫,”白山惊讶,“秦大哥该三十多岁了吧?二十岁加冠大礼,必要饮酒的,你没有?” 秦庶摇摇头,“我少小游学,长久离家,至今尚未加冠呢。” 白山啧啧啧一阵,“秦大哥,你如何那么多与人不一样?哎,你没觉得我家、我娘、我,也不同于白村人?不寻常么?” 秦庶沉吟,“是有些不同。家道中落了,是么?” “咳,不说也罢。”白山胀红的脸上双眼潮湿。 “小兄弟有何愁苦,不妨一吐为快。”秦庶慨然又饮一觯。 白山也猛然饮了一觯,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明亮的眼睛中溢满了泪水,“这不是愁,也不是苦。这是仇,是恨。我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十五年了,我与娘相依为命。那么大的家,那么大的势,那么多的人,就那样风吹云散了。秦大哥,你说,你相信天命么?” “小兄弟,你父亲呢?村族械斗,死于非命?” “不。被太子嬴驷杀*死的。”白山嘶哑的声音一字一顿。 秦庶猛然一抖,铜觯“咣!”的掉在石板地上,连忙捡起,充满关切的问:“小兄弟,这,这太子,为何要杀你父亲?” “当年,白氏全族都是太子封地。那年夏收时节,我父亲领着车队给太子府缴粮。不知何故,十几车粮食都变成了沙石土块。那个太子不分青红皂白,便杀*死了我父亲,又狠毒的杀了白氏十多口青壮。从那以后,白氏一族就衰落了。你说,这不是仇恨么?”年深月久的仇恨浸泡,使少年白山有着比成年人还要深刻的冷漠。 “小兄弟,这粮食,如何,竟能变了沙石呢?”秦庶眼睛闪出异样的光芒。 白山一拳砸在长案上,“天晓得!我白氏举族明查暗访了十几年,还没查出这只黑手。上天真是大大的不公也。” “小兄弟,你,恨那个太子么?” “恨。他行凶杀人的时候,还没有我大。秦大哥,你说,如此狠毒的人,做了国君还了得?咳,听说他被国君废为庶人,赶出了都城,失足摔死在了山里,也算是罪有应得呢。否则,我都要杀他,更别说地下冤魂了。” 秦庶脸色煞白,沉重的叹息一声,“小兄弟,天意啊。” “天意?”白山哈哈大笑,“秦大哥,你不是秦国人,就不明白。老秦人就讲究个快意恩仇,有恩有仇都必报,否则还不如死了。我白山一生两大仇人,死了一个,剩下这个一定要查出来,杀了他!加冠之后,我就和你一样流浪游学,查访仇家,不信他上天入地不成?报了仇,我再请你喝酒!” “小兄弟,是何声音?你听!”秦庶脸色骤变。 静夜之中,隐隐约约的女人哭声若游丝般飘荡,凄厉悲怆,令人毛骨悚然。 白山阴沉沉的,“那是我娘。她,每晚都要在父亲灵前哭祭……” “咣!”秦庶醉了,猛然趴在案上,昏了过去。 三更时分,秦庶才跌跌撞撞的回到村后靠山的小院子。他知道,其实自己并没有喝多少酒,他不会在一个深沉多思满怀仇恨的少年家里放纵自己,流浪的岁月,已经给了他足够的警惕。可是,他不明白自己如何就昏昏然了,就神思大乱了。是那个少年的仇恨摧跨了他么?是那一家的森森阴冷迷乱了他?真是弄不清楚了。独自站在小院子里望着无垠的河汉,他喟然长叹。嬴驷啊嬴驷,你的稚嫩、偏执与冲动,埋下了多么可怕的仇恨种子?一个少年尚且对你如此刻骨仇视,更别说整个孟西白三族和无数拥戴变法的民众了。在他们心目中,秦国太子是个歹毒阴狠的狼崽,他们期盼这个太子早早的死于非命,他们根本不想要如此的国君,否则,如何能有“太子失足摔死”的传闻?嬴驷啊,你在国人心目中已经死了,在公父的心里也已经死了。你,你现下算个什么东西?漂泊十多年,公父从来没有寻觅过自己,早先和官府的一丝联络,也早早没有了。看来,公父的的确确是将自己当作废了的庶民,遗忘了。也许公父早已经大婚,已经有了不止一个儿子,他为何一定要记挂这个几乎要毁掉秦国变法的忤逆的儿子呢? 十多年的孤身游历,嬴驷对公父的怨尤,早已经随着他的稚嫩烟消云散了。秦国山野沧海桑田般的变化,也使他对变法的偏执怨恨,随着脚下的坎坷变成了一缕飘散的烟雾。他深深的理解了公父,也深深的理解了新法。可是,少年白山的仇恨火焰,却使他蓦然悟到了自己在秦国朝野的处境——一个被岁月无情淹没了的弃儿! 一直坚实沉淀着的希望破灭了,一直锤炼着的意志崩溃了,一直憧憬着的未来虚化了,一直支撑着身心的山岳塌陷了。 嬴驷木呆呆的看着月亮渐渐的暗淡下去,走进屋内背起小包袱,拿起那支光滑的木杖,走出了屋门。是的,天还没有亮,离开这里,离开秦国,永远…… 一阵辚辚车声与马蹄声骤然传来!凭着多年山野磨练的灵敏听力,嬴驷断定车马正是向他的独院驶来!莫非有人识破了我的真实身份,前来寻仇?嬴驷一个箭步蹿到院门后,猛然一扯手中木杖,一支闪亮的短剑便赫然在手! “笃笃笃”,有人轻轻敲门。 “何人造访?”嬴驷慢悠悠发问。 “县府料民,秦庶开门。” “县府何人?有夜半料民之事么?”嬴驷冷笑。 “我乃郿县令。官府料民,历来夜间,不失人口,士子不知么?” 想了想,嬴驷轻轻拉开横木,自己却迅速的隐身门后。 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高大身影走进院子,默默的四面打量。嬴驷仔细一看,猛然屏住了呼吸,心头一阵狂跳。 “嬴驷,你在哪里?” “公父——!”嬴驷猛然扑倒,跪伏在地,放声痛哭。 秦孝公伸手抚着嬴驷的双肩,半晌沉默,“驷儿,回咸阳吧……” |
第十三章 雨雪霏霏 第三节 黑林沟夺情明法5 [. j6 r8 P4 ?4 c: e/ h; E. t5 A3 x 商鞅去商於视察了,没有见到漂泊归来的太子嬴驷。 自从封为商君,商鞅就接连收到商於县令们的“请商君督导书”,并一次次的呈来商於百姓的万民书,请求向商君府缴纳封地赋税。商鞅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主持变法,最主要的DF之一,便是实行郡县制。这郡县制的前提和基础,便是彻底废除分封割地的贵族世袭制。只是虑及秦国实际状况,才做出了变通,保留了“封地”这种最高封赏形式,却也将爵主与封地的关联最大限度的淡化,明确规定爵主对封地没有治权,更没有征收赋税的权力。实际上,就是将“封地”仅仅作为一种国君封赏的最高名义而保留下来。这一点,商鞅心里最清楚。作为变法强国的策划者与推行者,他获得了国君的最高封号,也获得了与封号相匹配的十三县封地。商鞅也很坦然的接受了封号封地,这是因为他很清楚,这只是国家功臣的最高名号,而不是实际领地。在“奖励军功,奖励农耕”成为国家激励朝野的最有力法令时,自己若第一个坚决推辞爵位奖励,还有谁敢心安理得的接受国家赐封? 那样做,虚伪的道义将逐渐淹没法制的严明,秦国朝野又会被弄得无所适从。作为彻底的法家,卫鞅最厌恶那种“有功惜赏,有罪施仁”的迂腐国策,那是熄灭坚刚、滋生懦弱的温吞水。他非常自觉、非常明确的在秦国实行重奖重罚,有功不惜赏,有罪不施仁,法行如山,朝野一体。商鞅坚信,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的激励人们为国立功的勇气与激*情,才能最大限度的抑制、摧毁人们本性中潜藏的犯罪恶欲。这正是他反复向吏员们说的“大仁不仁”的道理,也是他坚决反对儒家“仁政”的根本点。在法制推行中,商鞅反复向各郡县官署申明,不许庶民“辞赏”!畏赏者必畏死;不敢坦然接受应得的荣誉与爵位,也必然不会在国家危难时勇敢赴死。这就是商鞅对“辞赏”者的定论。 惟其如此,商鞅如何能自己辞赏?法令不允许,他自己的性格也不允许。 如今,郡县官吏和商於百姓似乎忘记了新法本意。他们对商君变法感恩戴德,以为商君封地当之无愧,庶民百姓向恩人功臣缴纳赋税天经地义,甚至求之不得。这种眼看就要席卷秦国的“善民潮”,使商鞅感到了深深不安。他没有来得及等候秦孝公回来,就带着荆南和十名铁甲骑士赶赴商於了。 他们没有走南山沣水入商於的那条路,而从蓝田塬翻过,进入了商於。 当年,商鞅曾从这条路进入商於山地查勘,知道这一带是商於最穷困的地方。他想沿途看看,穷商於究竟变化有多大?时当仲秋,一上蓝田塬,便见树木葱茏的山头夹着大片金黄的豆田谷田伸展到山野尽头。山坡河谷,到处可见星星点点的身影,时而可闻农夫悠长高亢的山歌。显然,农家已经开始秋收了。商鞅一路走马了望,眼睛不觉湿润了。当年人迹罕至的荒山秃岭,二十年间变成了林木满山豆谷茶的丰裕山乡,当真是倏忽间桑田沧海,令人感慨万端。翻过蓝田塬进入丹水谷地,当年的羊肠小道已经大大拓宽,成了可错开两车的宽阔官道。在山腰官道上鸟瞰河谷,绿树谷田包裹着一个又一个村庄,炊烟袅袅,牛羊哞咩,不须相问,也是安居乐业丰饶小康的景象。绕过峣关,向东南便进入了通向商於郡的官道。 忽然,迎面驶来长长一串牛车,大约有二十余辆之多,每辆车上都装着鼓鼓囊囊的麻布口袋。庶民缴粮么?不到时候嘛。商旅路过?如何乘马押车的却象一个黑衣小吏?商於郡向咸阳运粮么?国府没有下令调商於之粮啊。商鞅觉得奇怪,便向荆南瞥了一眼。荆南会意,立马当道,拦住牛车。车队中间的押车黑衣人看见,纵马驰来,高声呵斥,“光天化日,何人敢拦官车?不怕新法治罪么?”荆南向道边商鞅一拱手,又向押车人比划着伸手做请。 押车小吏向道旁一看,滚鞍下马拜倒在地,“在下商於小吏,不知商君驾到,万望恕罪。”商鞅淡淡道:“你起来。我问你,这粮车要去何处?做何用?”小吏拱手答道:“回商君,小人奉命押粮五千斛,到商县黑林沟赈灾。”商鞅大奇,沉声道:“风调雨顺,又正当秋收,何来赈灾之说?”小吏急忙回答:“回商君,黑林沟并非天灾,乃,乃人祸。我县令念其对变法有功,已经救济两年了。”商鞅冷冷道:“距黑林沟尚有多远?”小吏指着前方山口,“回商君,不到十五里,进了山口就是。” 商鞅略一思忖,“我和你一起去黑林沟。”转身向卫士将领下令,“立即带我令牌,着商於县令即刻赶赴黑林沟。” “遵命!”卫士将领飞驰而去。 牛车队走得很慢,刚刚进得山口,商於县令就带着几名吏员飞骑赶来。商鞅勒住马缰,阴沉着脸听完了商於县令结结巴巴的叙述,心中不禁生出一股凉意。 黑林沟是变法以来秦国最为有名的村庄之一,和郿县的白村一样,朝野皆知。所不同的是,白村是关中腹地秦国老贵族的农家支脉,以多事闻名。黑林沟却是穷山野岭的隶农(奴隶)新村,以勤耕守法多受官府激赏而闻名。变法前十年,黑林沟不足五十户人家,便有六家获得爵位,五家公士爵,一家造士爵。在整个秦国,黑林沟是争得“农事爵”最多的村子。村正黑九,更是秦国万余个村正中唯一获得造士爵的一个,其赫赫声名可想而知。商鞅当年查勘秦国的时候,黑林沟已经逃亡得只剩下十多户人家了。太子嬴驷隐名游学在这里的时候,黑林沟正是蓬蓬勃勃的红火时期。商鞅作为统摄国政的大良造,对黑林沟的每一次授爵,都激动得心潮起伏感慨万端。在他的内心,黑林沟就是秦国变法激励民众的活生生的楷模! 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功勋村庄,竟能在三五年之中变成了一个饥饿村? 据商於县令说,黑林沟的变化正是从村正黑九开始的。黑九将唯一一个儿子送到了军中,渴望他为国立功光耀门庭。谁能想到,憨厚朴实的黑茅还没有来得及上战场,就在新军训练中失足掉下悬崖摔死了!噩耗传来,黑九夫妇没有哭叫,没有眼泪,连官府的抚恤金都坚决辞掉了。官府乡民没有不敬佩黑九夫妇知事明理的,商於县令还给黑九赐了一副“大义高风”的铜匾。谁知从那以后,黑九性情大变,酗酒成性,竟在村里造了一个酿酒坊,经常拉一拨光棍或后生饮得大醉熏熏。慢慢的,黑林沟的人就变懒了,变馋了,荒芜了田庄,荒废了公事。开初,乡民与郡县官署感念黑九往昔好处,都替他兜着包着,想他一定能回心转意振作起来。可是年复一年,黑九却如同泡在酒里一般,整天醉醺醺的游荡哭笑,没有疯,也没有傻,就是不务正业。三五年下来,黑林沟的穷人越来越多,又回到了老样子,一片荒凉破败。许多村民想逃往他乡,又畏惧新法的脱籍罪,想逃往楚国,又怕被关口捉回来以叛逃罪斩首。万般无奈,只有在村中苦守。商於县令本是韩国的一个儒家士子,素有仁政爱民之心,不忍看黑林沟人忍饥受寒,便从县库里拨出粮食救济黑林沟,恰恰在第三年让商鞅碰上了。 “为何不上报国府?”商鞅没有一点儿表情。 县令连连拭汗,“回商君,下官以为一村事小,就,就擅自做主了。” “三年,共用官粮多少?” “回商君,一万三千斛,折金百镒之多。商於没有动用国府军粮。” “可曾想过,如此做违背新法?”商鞅突然严厉起来。 县令本来就慌乱,此时更是手足无措,期期艾艾道:“法,不,不违天理。官府赈灾,乃,乃天道仁政,与法似,似有通融处。” 商鞅冷冷道:“进村吧。看看你的天道仁政。” 押车小吏和商鞅卫队已经将村人传唤到打谷场。往昔秋收时堆满谷草垛的大场,如今却是荒草丛生。村人衣衫褴褛的蜷缩在一起,个个面黄肌瘦,男人酒气薰天,女人蓬头垢面,场中弥漫着一种穷困潦倒的穷酸与绝望气息。 商鞅凌厉的目光扫视着猥琐的人群,“谁是黑九?走出来!” 黑糊糊的人群中摇出一个气喘吁吁的汉子,白发苍苍,臃肿肥胖,粗大的鼻头上生满红红的显眼的酒糟,浓浓的酒意加上懵懂的恐惧,胀红的脸上大汗淋漓,在这群青黄干瘪的人群中显得突兀怪诞。他踉踉跄跄的走到前面,噗嗵跪倒,深深低下头,兀自喘着粗气,一句话也不说。 商鞅厌恶的皱着眉头,“你是村正黑九?造士爵?” 黑九还是喘气点头,没有出声。 “是你首开恶习,常年聚酒,耗尽村民粟谷,荒芜了千亩良田?” 黑九喘气更粗更重,却只是频频点头。 “官府赈济之后,你反倒愈加懒惰,带着全村吃官粮?” 黑九依旧只是点头,汗珠却已经滴滴答答掉到了地上。 商鞅冷冷问:“诸位村民父老,你等对黑九所为,可有辩解?” “哇——!”的一声,人群竟是捶胸顿足放声痛哭,无尽的羞惭使他们抬不起头,说不起话。商於县令和吏员、卫士都忍不住心酸低头。只有黑九没有哭,就象一段木头一样跪在那里。 商鞅厉声喝道:“不许哭嚎!都站起来!” 村民们骤然禁声,惊恐的望着冷冰冰的商鞅,又不由自主的深深低下头。 商鞅冷冷道:“秦国法令,不容二出,执法不避贵贱,法外永不施恩。此等道理,二十年来朝野皆知。奖励耕战,惩治疲惰,乃秦国新法之根本。黑林沟村正黑九,怠于职守,放纵恶欲,致使富裕勤耕之村,沦为饥荒穷困,罪不可赦。来人,将黑九押起,就地正法!” 铁甲卫士轰然应命,将肥胖臃肿的黑九猛然架起。村民们惊恐得睁大了眼睛,突然一齐跪倒哭喊:“大人,饶恕村正,让他改过自新吧——” “立即正法!”商鞅厉声一喝,头也不回。 四名卫士将黑九押到了场边石磙旁。黑九嘶声大喊:“黑九该死!黑林沟子孙们,不要学黑九啊!”便将粗壮的头颅伸到了石磙顶上。卫士剑光一闪,一颗白头滚下,鲜血喷出丈余之外! 场中村民脸色煞白,鸦雀无声,如在梦魇中一般。 “黑九啊!你等我——!”突然,一个蓬头垢面的白发老女人哭嚎着从人群中冲出,抱住黑九的尸体,猛然一头撞上石磙!满面鲜血的老女人费力的笑了一下,嘴唇蠕动着想说一句什么,终于未能说出,便趴在黑九胸前去了。 “黑嫂——!好黑嫂啊——!”顷刻间男女老幼放声痛哭,一齐跪倒在地,向老女人的尸体叩头。显然,他们对黑九的死,远远不如对老女人的死感到震撼悲伤! 商鞅转过身子,背对着悲伤哭泣的人群,紧紧咬着牙关。商鞅蓦然想起,当年他第一次踏进商於的穷山恶水时,黑嫂还是个活泼天真的村姑少女,黑九还是个憨厚朴实的愣后生,他们俩的相爱,是这个穷乡僻壤的美丽神话。就在商鞅要离开这个村子时,他们大婚了。他们很穷,可是他们对好日子却充满了憧憬。商鞅记得,他当时送了这对新婚夫妻十枚铁钱,活泼天真的黑姑还为他唱了一支山歌,说他这个“过路先生”是他们俩的福星!后来,为了暗中保护嬴驷,商鞅曾派荆南多次到商於黑林沟暗访,知道了黑九夫妇已经是深受山民拥戴的好村正,是秦国村正的一颗耀眼的亮星了!谁能想到,今日竟是自己亲自将黑九斩首了,那个贤良能干聪慧爽朗几乎有恩于每一个路人和村民的黑嫂也去了。她如何知道,他便是当年那个“过路先生”啊……商鞅感到心头阵阵疼痛,一股热泪竟是夺眶而出! 但商鞅没有心软,在满场痛哭声中,他猛然转过身来厉声道:“将商於县令押起来!” 村民们猛然止住了哭声,惊恐的看着商鞅,茫然不知所措。 商鞅冷冷道:“商於县令疏于督导,使民怠惰;又滥施仁政,触犯新法,开秦国新政之恶例,实为不赦之罪!为正国法,以戒恶习,将商於县令,就地正法!” 商鞅冷峻的宣判刚一落点,黑林沟村民们轰然跪倒一片,“大人啊,县令是好人哪!饶了他这一次吧。”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叩头哭求,“大人,县令有恩于黑林沟,让我们死吧,我等愿意替县令服刑啊!” 商鞅大袖一挥,“法不容情,即刻行刑。” 商於县令已经面色灰白的瘫吊在铁甲卫士的臂膊上,嘶声大叫,“千古之下,何有仁政受刑之荒诞律法?商君,你甘做酷吏,青史遗臭么?!” 商鞅冷笑,“没有你这迂腐之极的仁政,何来黑林沟之恶性怠惰?身为执法命官,不思唯法是从,却苟且于沽名钓誉,实为法制大堤之蚁穴。秦国官吏皆如你等,法制大堤岂不自溃?国家富强,商鞅何惧酷吏之名?行刑!” 剑光一闪,又一颗人头落地!这是第二颗秦国县令的人头。黑林沟村民们第一次亲眼看见,赫赫县令竟然与庶人一样被大刑斩首,惊恐得毛发皆张,大汗淋漓,大张着嘴巴却没有一点儿声音。 商鞅对黑衣小吏下令,“你且留在黑林沟,带领一百名甲士,督耕一年,不许发放官粮救济!明年收获之前,只许催督村民,狩猎采集自救。一年后若有改变,大功晋爵。若无改变,依法严惩不怠。” “谨尊商君命!”黑衣小吏精神大振。 “黑林沟父老兄弟姐妹们,”商鞅慷慨激昂,“从今日起,你们就要象上古先民一样,进山狩猎采集,自救谋生。播种之时,官府会按土地多少,如数发给你们种子的。但绝没有一颗粮食的救济。如果你们不想洗刷自己的耻辱,你们可以逃跑,秦国绝不强留没有血性的懦夫!如果洗刷了耻辱,恢复了黑林沟的富裕生计,人人都是有功之臣,人人晋爵一级。生死荣辱,都掌握在你们自己手中。官府的仁政,救不了你们,只有你们自己,才能救出自己。我相信,黑林沟人,不是懦夫——!” 场中寂静异常,人们的惊恐竟在倏忽之间神奇的消失了,一双双茫然无措的眼睛渐渐明亮起来,仿佛一个懵懂的醉汉在当头棒喝之下猛然醒悟一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佝偻猥琐的人群,直起了腰身,眼中燃起了自信的火焰。 商鞅一挥手,满载粮食的牛车队咣当咣当的出村远去了。夕阳西下,黑林沟男女老幼目送着维系生命的赈济粮车渐渐远去,竟是一动不动的伫立着,象面对死亡的猛士,肃穆而又悲壮…… 猛然,一个老人高喊:“收拾家伙!进山——!” “收拾家伙——!进山——!”人们拼命呐喊着,争先恐后的跑开了。 天色暮黑,秋风呼啸。黑林沟的男女老幼举着粗大的松明火把,肩扛手提扶老携幼的进山了。商鞅立马村口,默默的为他们送行,直到那逶迤的火把消失在茫茫大山之中。 商鞅回身看了看黑乎乎的村庄,一挥手,马队向南方的山道奔驰而去。 / w) P+ P& ?+ o N( _! ` |
第十三章 雨雪霏霏 第四节 崤山峡谷的神秘刺客 次日清晨,商鞅到达商南城。这座小城堡是商於郡的治所,城堡南面不远,就是扼守秦楚咽喉的武关,并不是商於十三县的中心地带。由于秦献公以来秦国确立了“国都临敌”的传统,秦国和大国交界地区的治所,就一般都设在了前沿地带。商南城作为郡守治所,就直接成为秦国南大门——武关的后盾。 商鞅在自己封地的这座首府小城堡只住了三天,除用一天时间详细巡查了武关的守备外,主要办了三件事:第一件,立即命令郡守向黑林沟派出一百名士兵,接受那位督导县吏的指挥,协助黑林沟村民自救。第二件,召见了商於十三县的所有官员和大族族长以及著名的村正。商鞅痛陈了黑林沟骤变的执法弊端,严厉重申了唯法是从的为政准则,当众宣示了对商於郡守降爵两级,以示惩戒。第三件,反复申明秦法保留封地的真实含义,宣示了自己对商於封地依法享用的“四不”定策:不收赋税,不建府邸,不行治权,不许商於官民以任何形式为他歌功颂德。总而言之,商於十三县不享有任何超越秦国法律的特权,完全与秦国其他郡县一样。 商於十三县的官员、族长、村正,大部分都是第一次见这位“功盖管吴”的商君大良造,本想竭尽心力的为商君办点儿好事,将商於建成商君的永远退路。这在战国时代,乃是司空见惯的功臣现象,谁也不会感到奇怪。官吏庶民反倒是很愿意做贤明功臣的根基,因为这种功臣比国府更能给他们以保护和特权。齐国的孙膑劝田忌大力整饬封地,遇到危险时立即退守封地的策略,正是基于战国现实提出来的自保主张。后来的战国“四大公子”之一的孟尝君,正是在受到陷害时逃回封地才得以保全的。谁想商於人的这片赤诚之心,却被商鞅大大冷淡,还受到了严厉的斥责。商於山民虽然朴实憨厚拙于言辞,但心中却是雪亮,绝然能够掂量来真假虚实。在他们看来,商君虽然不近人情,但却是千古罕见的无私权臣。一个对天下最根本的财富——土地与民众都断然拒绝的人,山野之民自然是肃然起敬的。但不知为什么,商於官员与庶民,却也感到在这个人面前总有几分畏惧——你不能颂扬他,不能追随他,不能向他奉献激*情,只能默默的看着他为国为民施展权力,将自己烧成灰烬。就象是上天派下人间救民于水火的神圣一般,人间的欲望烟火丝毫不能熏染他,丝毫不能改变他。对这样的神圣,宵小之民除了敬畏,连爱慕他的激*情和为他献身的权利都不能有! 商於的官员民众终于沉默了,他们默默的接受了这个令人尴尬的圣人。 三天后,商鞅走了。没有民众夹道送行,也没有官员饯行长亭。人们远远的看着他走马而去,就象看着尊神离开了喧嚣的尘寰。 商鞅却很是坦然。他喜欢“各司其事不相扰”这样的官民关系,很厌恶官扰民,也厌恶民扰官。在他看来,官员法外滋事就是官扰民,包括商於县令的滥施仁政。民众歌功颂德额外进献法外求助,就是民扰官。官扰民为害一方,民扰官却是为害天下。官民不相扰,才是一个法制成熟的良好状态。商鞅不可能知道,他的这种为政主张在秦国产生了深远影响。后来的秦惠王、秦昭王,都曾经严厉处斩过为国王杀牛祝寿和歌功颂德的官员庶民。使秦国朝野在与战国争雄的一百六十多年中,始终保持了清明、勤奋与悍勇,官员羞于沽名钓誉,民众羞于歌功颂德,举国唯法是从,人人惕厉自尊。否则,如何能以一敌六,并战而胜之统一华夏? 走马出得商南城,商鞅吩咐十名铁甲卫士从官道直回咸阳,给秦孝公呈上他对商於诸多事宜的处置奏报,他自己只留下荆南同行护卫。卫士将官很不放心,商鞅笑道:“回去吧,都是秦国土地,不会有事的。”便带着荆南走了。 出得山口,荆南连打手势询问去哪里?商鞅笑道:“去崤山,认识路么?” 荆南高兴的“噢”了一声,一抖马缰便向东南山地奔去。荆南高兴的是,整整十三年,商鞅终于要回崤山了!同时心中却又很是紧张,因为崤山毕竟是魏国本土,虽说眼下割让给了秦国,但山民肯定不会象老秦人那样教人放心。国君给商君派定的卫士,是一个精锐的千人骑队,千夫长由一员勇猛善战的骑兵偏将担任。秦孝公严令卫队将领“行必于卫鞅左右。卫鞅出事,全队皆斩!”可在收复河西以前,商君出巡所带的铁甲卫士,最多也只在两三百之间。河西班师后,商君将卫士千骑队全数交给了国尉车英,自己只留下十名。今日连这十名卫士也被遣回了咸阳,只有他一个担纲,荆南岂不紧张?不管自己对崤山地面有多熟,都得分外小心。荆南知道,商君其所以不北上由蓝田塬进入崤山,而走武关外向东南入崤山,除了这条路近一些外,商君还想再走一遍当年第一次踏勘秦国的老路,看看这片处于秦魏楚交界处的大山如何能建成秦国的形胜要塞。对于商君这个人来说,国事无处不在。荆南跟随商君二十年了,竟是想不起商君办过什么私事?连白雪姑娘都被搁置了十三年没有见面,遑论其他私事?看着商君一领白衣一匹红马,逍遥自在的走马山道,荆南就象自己有了喜事一般快慰。 山道崎岖,不能纵马。看看已经是日落西山,商鞅荆南才到达洛水上游的河谷。顺着洛水河谷走出二百余里再北上,便是崤山区域,即便夜间不停的赶路,也得明日清晨到达崤山。 商鞅打个手势笑道:“荆南呵,休憩片刻,吃点儿再走吧。” 荆南“噢”的答应一声,指着一块光滑的巨石跑了过去,下马一看,又避风又干净,便向商鞅手势示意——这里正好!赶商鞅来到大石下,荆南已经在一块大圆石上铺好了垫布,摆好了干肉、干饼、酒囊和短剑,并给商鞅搬好了一个坐礅。他向商鞅比划一下,便从马背上摘下另一个皮囊,跑到河边去打水了。商鞅便放开两匹马缰,让坐骑自由自在的去河边饮水,以便荆南取水回来正好喂马。他便坐在大石前,用短剑将干肉干饼切开成小块,等候荆南回来一起吃。 谷风习习,已略有寒凉之意。商鞅望着河谷中最后一抹渐渐褪去的晚霞,油然想到了阔别十三年的白雪。现下,她也在山边看这秋阳晚霞么?当年白雪不辞而别,让侯嬴带的话,孩子稍长就来找他。可是十三年了,白雪既没有找他,连书信也是极少。商鞅只知道她早早就离开了安邑,将白氏宗族的庞大产业完全交给了侯嬴掌管,她自己到崤山深处的山庄里隐居了。每每想到白雪,商鞅的心头就是一阵震颤,觉得这个遥远的女士子就象锺子其对俞伯牙,是自己永恒的知音,不管分开多久,心都永远融化在一起。商鞅庆幸上天对自己的眷顾,使自己遇到了两个性格迥异却又同样善良聪慧的好女子。莹玉身为秦国公主,却丝毫没有公室贵族那些令人厌恶的秉性,否则,以商鞅的冷峻凌厉,这场婚姻早就名存实亡了。商鞅没有想到的是,这场以自己郁郁寡欢开始的婚姻,后来竟意外的变得融洽甚至美满起来。莹玉的落落大方,使商鞅在与同僚相处中多了一种无形的润滑力量。莹玉的内秀聪慧,又使她在与商鞅同行露面中每次都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更重要的是,莹玉对他的关爱、忍让和无微不至的体贴,就象那屋檐下的滴水与穿堂而过的清风,渐渐融化了他冰冷坚硬的心。仅仅是这些也还罢了,最使商鞅刮目相看的,是三年前的一个冬夜,莹玉对他的一席肺腑之言。 那天晚上,商鞅还是在书房里忙碌。更深人静时分,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莹玉进来给火盆加上了木炭,又拿来浓浓的米酒挂在火架上煨着。婚后一个月,莹玉就和仆人们私下立了规矩,三更之后由她亲自照料书房,不须仆人们插手。十多年来,只要商鞅在书房忙碌,莹玉就绝不会自顾卧榻而眠,所有的琐细事务她都做得精细有序,绝不会弄得叮当做响干扰商鞅。商鞅提起大笔,手边砚池就正好有磨就的一汪黑亮的墨汁;机密命令要亲自刻简,恰好就有一束摊开削好的绿竹简放在长案边上,旁边垫布上的刻刀,也必定磨得锋利雪亮;渴了恰恰就有米酒,热了正好就打开了门窗,穿堂风掠过顿时凉爽;蚊虫肆虐的夏秋,必有默燃的艾绳点在四周屋角,寒冷的冬天,火盆里的木炭总是恰倒好处的明亮温暖……不知道哪一天,商鞅忽然感到,晚上在书房处置公文特别快捷,忽然大悟,将府中总管唤来,要将夜间执事的仆人晋爵一级奖励!总管惊愕的睁大了眼睛,“左庶长,不知夜间何人执事么?”商鞅对这种不正面答话的拖泥带水素来厌烦,“废话,我何须知道。”总管诚惶诚恐的打躬,“左庶长,三更之后,从来是公主照料书房啊。”商鞅愣怔了,竟是半日无话。他本来是最反对女人进书房的,本能的以为那是一种无端的干扰,与仆人*大不相同,如今……反复思忖,商鞅默默的接受了这种照料,连他自己也弄不明白,这种变化如何竟让他接受了?今日,莹玉却是“公然”进来的,而他恰恰又需要休息一下。 莹玉跪坐在长案顶端,浅浅一笑,“夫君,这支剑鞘可好?”说着从宽大的红袖中拿出一个见方不到两寸的丝绸包儿,又轻柔的打开。 “这是剑鞘么?”商鞅不禁揶揄,“做头巾差不多呢。” “且慢。”莹玉伸出右手,微笑着用两指夹起摊在丝绸上的红黄*色物事,轻轻一抖,一条几乎透明的带子,带着一种特异的轻微声响笔直的垂下! 商鞅感到惊讶,他从莹玉手中接过“带子”端详,方知这是一支用皮子制作成的剑鞘。那特异的声音,来自剑鞘和剑刃接触的两边。翻开一看,两边竟是细如头发的银丝缝制,其精工细作,令人匪夷所思!就是那薄得几乎透明的皮子,也柔韧得令人难以想象。商鞅反复端详,竟然看不出这是何种珍禽异兽的皮子?剑鞘顶上吊着两根铜片包裹的搭扣,也是非常的精致讲究。 “看不出吧?”莹玉顽皮的笑笑,“这是犀牛皮第一层,等闲工匠,剥不得如此薄整呢。银丝边是我缝制的,其他都是尚坊做的。哎,别急,我是出了五千半两钱的也,不违法。” “剑鞘固然精美,然世间那有如此细剑,赏玩罢了。”商鞅对花五千钱做一件玩物显然不以为然。 “谁要玩儿了?将你腰间那剑拿出来。”莹玉娇嗔的嚷起来。 商鞅惊讶了,难道这剑鞘是莹玉给这支素女剑做的?十多年来,他从来没有讲过这素女剑的来历。而且,这支剑缠于腰间,外形酷似一根丝带,他又从来都是一身白衣,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腰间系有一支稀世宝剑,莹玉却如何知晓?而且看来早已经知道了。商鞅看看莹玉,默默解下了腰间的素女剑。莹玉接过剑来,顺手往剑鞘里一插,剑柄一摆,包铜皮扣便“嗒”的一声带住了剑扣,剑鞘合一,竟然是天衣无缝! “自己看看吧,合适不?”莹玉笑着递过剑柄。 一搭手,商鞅便知道这鞘与剑匹配得严丝合缝,不松不滑不紧不涩不软不硬不长不短。这素女剑本是裸剑,百十年下来,光泽自然有所磨损,佩剑者自然也要处处小心,以防裸剑自伤。如今这剑鞘一套,非但保护了这支名剑的锋刃光泽,而且省去了主人行动的诸多不便。然更妙的是,带鞘后丝毫不影响素女剑作为腰带佩剑的特异方式。莹玉偎依过来,亲手将素女剑系上了商鞅腰间,一支隐隐发亮的淡黄*色精美“皮带”竟然使主人倍添风采! 莹玉高兴得连连拍手,“好也!白姐姐看了一定高兴呢。” 商鞅不禁怔住了,“你?你知道……白雪?” 莹玉面色绯红,羞涩笑道:“嫁你三个月后,才知道的。白姐姐是个好人,罕见的奇女子……”莹玉说着,眼中就溢出了泪水,“夫君,接白姐姐来咸阳吧。我们一起住。她独居十多年,还有夫君一个儿子……这样对她,不公也。” 商鞅双眼潮湿,忍不住抱住了莹玉。 可是,那时侯要迁都,要训练新军,还要准备收复河西,商鞅紧张忙碌得一天只能休憩一两个时辰,如何有整顿时间去办这件必须由他亲自办理的大事?他的两鬓白发,就是那几年悄悄生出来的。这件刻骨铭心的大事,竟然就这样被一拖再拖,直到今日…… 突然,“噢嗬——!”一声怒吼从河边传来。荆南! 商鞅霍然起身,却见暮色隐隐中河边有人影绰绰,不时传来低沉猛烈的砍杀之声!商鞅一个纵跃,便跳上了旁边一块大石,仔细了望,四周没有发现埋伏迹象,便跳下大石要去救援荆南。 “商君,你走得了么?”一个黑布蒙面人赫然当道! “你是何人?意欲何为?”见对方知道自己身份,商鞅已经明白此等人绝非盗贼抢劫,倒很想听听他自报家门。 “我是何人?哼哼,拿到你首级后,我自会昭告天下。” 商鞅大笑,“既可昭告天下,也算是英雄名士了。何不拿掉面布,让本君死个明白?” 蒙面人冷冷一笑,“在下不是英雄名士,可要你这个英雄名士血溅崤山。商鞅啊商鞅,上天赐你天赋大才,却不赐你剑术武功。那个哑巴荆南又过不来,你就自己割下头颅,免得我动粗,失了商君身份。” 商鞅也冷笑着,“如此说来,阁下是剑术超凡了?然则,本君素来喜欢惩办刺客,想将阁下带回咸阳明正典刑,如何是好?” “商鞅!我知道你酷爱刑杀,今日我就杀了你这个刑痴,为天下王道张目!”蒙面人怒喝一声,凌空飞跃,一支闪亮的长剑当胸刺到。谁知就在这堪堪之间,随着一声沙哑的怒吼,一团眩目的剑光流星般飞来,“噌!”的一声轻响,蒙面人手中的长剑断为数截,乱纷纷碰到大石上迸出一片火星! 蒙面人*大惊,一声长啸,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疾步赶来的荆南连声怒吼,显然在大骂这些刺客。 原来,荆南这次带的是那柄蚩尤天月剑。河西战场上,公子卬为了活命,主动将蚩尤剑献给了商鞅。商鞅本想将这柄亘古名剑亲手交还公子虔,冰释公子虔对自己的仇恨。但三次登门,均遭闭门谢客的拒绝。无奈之下,商鞅请秦孝公转交,秦孝公却不以为然的笑笑,“蚩尤剑本是嬴族祖传,公子虔要它也无用。今日特赐商君,以为防身之用。神剑**,唯大英雄可以服之也。”可这蚩尤剑乃战场神兵,长大碍眼,商鞅如何能随身佩带它行走于朝野之间?反复思虑,商鞅便将蚩尤剑交给了荆南。一则是荆南的威猛绝伦与蚩尤剑的气魄相匹配,二则是荆南是自己的贴身护卫,国君朝臣也觉得顺理成章。荆南天生是个“兵痴”,拿到蚩尤剑竟激动得奉若神明,天天练这弯月剑的独特用法。先是用楚国名振天下的弯剑“吴钩”练习,趁手后才换了蚩尤剑。虽说还没有达到公子虔那样的火候,可也能熟练使用了。荆南是职业剑士,剑不离身乃行动铁则,到河边取水自然也是随身带剑。 就在荆南弯腰汲水的刹那之间,山石草丛中竟窜出了六支利剑,一齐向他猛刺! 荆南并非先天聋哑,耳音极好,弯腰时已经听见天月剑在剑鞘中隐隐震鸣。山石中剑风一起,他便本能的左手出剑,一个圆弧向身后划出!待他右手提起汲水皮囊转过身子,六支长剑已经被齐齐削断。荆南怒吼连声,一边让商鞅听见提防,一边追杀六名惊慌失措的刺客。从山石间灵敏异常的纵跃身手看,刺客绝非寻常剑士。但他们忌惮于荆南的天月剑,竟是只有招架躲避之力。荆南将天月剑舞得一团光芒,剑风直达五六丈之外,刺客们不敢近前,荆南也无心追杀,便舞着剑冲向商鞅身边。 堪堪三丈之外,眼见蒙面人跃起击刺,荆南一个飞掷,天月剑啸音大起,滴溜溜一团白光电射飞击,竟迎面截住了蒙面人的长剑!这本是弯剑的独特手法,力道得当,弯剑便可象圆形“剑饼”一样疾飞劲射,剑光贲涨,直如一轮明月! 商鞅也是第一次目睹天月剑的威力,不禁连连惊叹。 荆南哇啦哇啦的比划一番,商鞅不禁陷入沉思。他知道荆南的意思,蒙面人的遁形术很是怪异,据他所知,只有楚国一个古老的铸剑派才有,这拨刺客肯定和楚国有关!可是,楚国要杀他,会用如此手段么?商鞅不能相信荆南的判断,他的思绪飘得很远很远…… 6 ?# f9 Z* L. f$ U9 n, S |
第十三章 雨雪霏霏 第五节 秋风崤山两情长 白雪在崤山已经住了十三年了。 崤山是一片奇特的山地。它西接函谷关内的桃林高地,东抵洛阳城外,北跨大河,南抵伊水上游,方圆数百里群山起伏林木葱茏。这片山地恰恰卡在魏、韩、秦、楚、周五国的交界地带,虽是山地,但却是“五邦通衢”的冲要。但奇怪的是,偏偏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在这片山地建立城堡要塞,竟是一片天下腹心的处*女大山。 崤山本身虽然封闭,但出山百余里,西北山口便接着秦国函谷关,西南顺洛水上游便通秦国南大门武关,东面山口接韩国产铁要地宜阳;东北出洛水河谷,可直达周室洛阳;北渡黄河百余里,即是魏国安邑;南出山口,却连着楚国熊耳山与伏牛山地带的要塞南阳。也就是说,住在这片幽静的连绵大山,向那个国家去都不很远,也都很方便。 崤山原来一直是魏国本土。在魏国占领秦国河西之地的时间里,崤山已经是魏国大后方了。相邻的其他国家,根本无法与魏国争夺崤山。秦国收复河西,并强迫魏国将崤山割让给秦国以后,形势陡变,崤山的位置便顿时重要起来。对秦国而言,崤山是控制函谷关外数百里黄河渡口的一个天然屏障,同时也成为秦国东进的一个坚实跳板。对魏、韩、周三国而言,崤山则成为逼近胸前的一支利剑,插入腹心的一个楔子。对楚国而言,崤山则成为秦国正面压迫楚国淮北地区的一座大山。如此一来,各国对崤山大为重视,纷纷向崤山腹地派出大量斥候侦探地形与山民分布,准备随时建立封锁崤山出口的要塞。崤山便顿时热闹起来了。 这种突兀的变化,白雪可是没有料到。 当年,白雪忍痛离开栎阳的时候,崤山还是魏国的“老西门”。白雪回到安邑后身孕反映很强烈,很想找个幽静去处长住生养。按说涑水河谷的狩猎山庄是个好地方,可白雪总觉得涑水河谷离安邑太近,不安宁。魏国迁都后这里又离赵国太近,很可能成为双方拉锯争夺的兵家之地,不安全。自己需要的是一个远离兵争的安静地方,距离都城的远近,对她几乎没有作用。 梅姑和老总管反复查找,才发现了崤山这座已经废弃的山庄。这是老白圭按照他一贯的商战传统,针对洛阳周室、韩国宜阳以及楚国淮北,特意建立的货物秘密储存基地。白圭死后,白氏家族的长途商贸有所收缩,加上洛阳周室的购买力大大下降,崤山基地的储运功能便被函谷关内的桃林高地取代,这座崤山小城堡便废弃不用了。 白雪对这废弃的城堡颇感兴趣,和梅姑、侯嬴专程去看了一趟,很是满意这座城堡的隐秘幽静,唯一的缺陷就是太大,又加荒废日久,不能居住,修葺一新吧又很是费事。侯嬴知道白雪的心境,就提出在废弃城堡的旁边山头上新建一座小山庄,费事不多,住着又紧凑舒适。想来想去,白雪便同意了。大半年后,崤山小寨建成了,坐落在老城堡旁边的半山腰,一条山溪瀑布挂在中间,将新老庄园隔开。小寨湮没在满山遍野的密林之中,外人很难发现。白氏家族素来有建筑秘密基地的传统,将这座只有十多间房屋和一座仓库的小寨,建得异常的坚固隐蔽。白雪很高兴,将小寨取名为“静远山庄”。 进山之前,白雪将侯嬴、老总管和白氏家族的老功臣二十六人,全部召集起来做最后安排。她将白氏商家财产预先分成了三十份,两份最大的交给了侯嬴和老总管,两份较小的留给了自己和梅姑,其余二十六份平均分给了二十六位老功臣。谁知当她一一分配完毕后,竟是久久无人说话。 “诸位有何想法?是否白雪析产不公?”白雪笑问。 老总管面红耳赤,“敢问姑娘,白门商家传承百年,名震天下,未尝入不敷出,为何却要析产遣散?” 二十六功臣一齐拱手道:“我等效忠女主,不能析产毁业!” 侯嬴深深一躬,“姑娘不管有何想法,此举的确不妥。姑娘纵然隐退山林,白门一干老人绝不会乱了阵脚。且不说姑娘即将临盆,白氏后继有人,仅仅这经营百年的根基毁于一旦,也是暴殄天物。请姑娘三思后行。” “请女主三思后行。”功臣们一齐拜倒,满堂的白发头颅都在颤抖。 “诸位快快请起。”白雪将要临产,宽大的衣裙虽不显过分臃肿,却也难以弯腰一一搀扶,只有站在堂中连连摆手,“诸位起来,听我说。” 老功臣们都在商旅沧海久经磨练,个个心细如发,见女主行动大是不便,立即起来肃然站好。白雪叹息一声道:“白氏商旅,到我手里是第四代,一百有年。然我不善经商,也无心经商,数十年来从不过问白门商事。白门财富虽说以白氏为底本滋生,但也是诸位兢兢业业操持积累起来的。先父白圭曾说过,财货如流,能祸能福,有心则当之,无心则散之。白雪志不在商,析产于诸位白门功臣,使白门商道遍及天下,未尝不是好事。诸位既然坚执不肯接受析产,倒也可变通从事。今日析产份额不变,今后之商事即为诸位合产经营。你等公推一人主事,能合则合之,不能合则随时分之。此乃两全之策,免得我一朝有事,内部生乱,反倒坏了白氏声誉。诸位以为如何?” 老功臣们齐声道:“侯兄主事,老总管辅之,我等和衷共济!” “侯兄、老总管,看来得多劳二位了。你等就相机行事吧。” “姑娘放心,白门商事坚如磐石,断无内乱之忧。”侯嬴与老总管慷慨激昂的回答。 “守定商旅,等待新主!”老功臣们也是一片激昂。 白雪本来还想说什么,终于是没有再说,默默的对众人一躬,回头走了。 倏忽十三年过去了,静远山庄已经在山风雨雪中变成了老寨子,宁静的隐匿在山林深处,消磨着悠长的岁月。 眼下正是仲秋时节,秋高气爽,阳光照得满山苍黄,山庄外的小道上铺满了落叶。一个英武少年正从瀑布旁边的山坡上飞跑下来,在嶙峋山石间飞纵跳跃,满头大汗却依然不停。猛然,一只苍鹰从山峦掠过,在少年头顶盘旋鸣叫。少年停止了跳跃,端详一阵,迅速摘下背上的木弓,又从箭壶中拔出一支羽箭搭上,引弓满射,羽箭“嗖——!”的啸叫着飞向天空。但闻黑鹰锐声长鸣,振翅高飞,那支羽箭眼见就要贯穿鹰腹,却怏怏的掉了下来。少年气得跺脚直跳,将木弓狠狠摔向山石,木弓“啪!”的断为两截。少年想了想,又捡起断弓,向山庄飞跑而来。 少年猛然撞开了虚掩的大门!院中一个年轻女子惊讶道:“子岭,何事慌张?” “梅姨,我要铁弓。这木弓劲力太差了!” 女子笑道:“哟,吓梅姨一跳。你有多大劲儿,木弓不能使了?” 少年将断木弓撂到石案上,气鼓鼓的不说话。 女子走近一看,大吃一惊,“这是上好的桑木弓吔,你拉断的?” 少年顽皮而又得意的笑笑,“如何?梅姨啊,该给我换铁胎弓了吧。” 女子惊喜的向着正屋叫道:“大姐大姐,快来看吔。” “有事啊?”一个不辨年龄的女子出现在宽大的廊下,宽松曳地的绿色长裙,高高挽起的发髻上横插了一支深蓝色的玉簪,手中拿着一卷竹简,潇洒随意中别有一番书生名士的英秀之气。她就是隐居了十三年的白雪。 听见喊声,她走出廊下笑道:“梅姑,一惊一乍的,值得看么?” “大姐你看,子岭将桑木弓拉断了吔!”梅姑将断了的木弓递给白雪。 白雪接过断弓端详,“子岭,如何便拉断了?” “回母亲,子岭射一头山鹰,这弓力不济,山鹰飞走了。孩儿生气,将桑木弓摔断了,不是拉断的。”少年昂首挺胸高声回答。 “究竟是桑木弓不济,还是你膂力不济?得试试看。梅姑,取那张良弓来。”白雪很平静慈和,但却丝毫没有溺爱神色,倒更象老师对待学生一般。 梅姑已经拿来了一张铁弓和三支长箭递给白雪,白雪指点着弓箭,“子岭,这是你外祖留下的弓箭。弓叫王弓,是威力最强的硬弓。箭叫兵矢,是能穿透三层铠甲的利箭。你只要能将这张王弓拉开两三成,这王弓就是你的了。” 梅姑笑道:“大姐,既然试射,就用寻常箭矢吧,兵矢飞出去找不回来,可惜了呢。” “不行。”白雪摇头,“寻常箭矢重量不够,试不出真正的膂力。再说,他能射多远?自己找回来就是。子岭,来吧,到门口试射。” 少年接过弓箭,大步赳赳来到山庄门外。静远山庄原处在山腰密林,出门一条石板路,路外就是宽约百步的幽深峡谷,对面山体上的白色岩石清晰可见。白雪指着山庄一侧五六十步开外的一段枯树,“子岭,就射那棵枯树吧。” “不。”少年摇摇头,“枯树岂配王弓?我要射对面白岩上的那块黑色圆石。” 遥遥看去,峡谷对面的白色岩石上突出着一块黑色石头。目力所及,大约也就是拳头大小,虽说比箭靶中心的鹄的稍大,但却比整个箭靶小了许多。若在平地,这倒也是考校箭术的正常距离。但这是一道峡谷,那强劲的谷风对箭矢的影响可是极大,大约寻常将领也不一定能将箭矢送过这样的峡谷,更不要说这样一个少年。 梅姑惊叹,“吔,不行不行!我看都看不清呢,还是射枯树吧。” 白雪虽不精通射技,但对剑术武功毕竟有扎实的功底。她觉得,儿子目下的状况无论如何也射不过这道山风习习的峡谷,虽说是壮志可嘉,但太过夸口,也是一种很不好的毛病。她素来是明睿聪慧,知道这种指正只能在儿子试射失败之后,而不能在前,否则他绝不会服气。心念及此,她淡淡笑道:“子岭,只要你能射过峡谷,不管触山与否,都算成功。” 少年没有说话,咬紧牙关,拈弓搭箭,左腿笔直的斜线蹬开,右腿曲蹲成一个结实的弓形;左手持弓,“嗨——!”的一声,右手扯动弓弦,但听皮裹铁胎的王弓响起了细微的咯吱声,王弓竟是倏忽张开成半月之形;少年一奋力,王弓竟渐渐拉成将近满月之形!这在弓法上便是“九成弓”,距离满弓仅有一成力道。白雪梅姑兴奋得屏住呼吸,却是比自己开弓射箭还要紧张。 少年双目炯炯的瞪视着峡谷对面,猛然放箭,只听一声尖锐的啸叫,长长的兵矢流星般穿过峡谷!但闻“轰隆——”一声,白色山岩上突出的那块黑石便带着一阵烟尘,滚落到深深的峡谷之中。 “彩吔——!子岭成功了!成功了——!”梅姑拍手笑着跳着高声喝彩。 白雪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笑道:“好。这张王弓就归你用了。” “谢过母亲!”少年兴奋的跳了起来,“我给母亲猎一只野羊回来!”说着便飞快的跑向了山庄后的密林。 “子岭——,早点儿回来——!”梅姑在身后高喊。 “哎——,晓得——”山坡密林中遥遥传来少年子岭的清脆声音。 白雪笑笑,“让他去吧。”便和梅姑进了山庄,又坐在石案前展开那卷竹简看了起来。 梅姑问:“大姐看得甚书?忒般认真?” 白雪笑道:“你猜猜。” 梅姑顽皮的眨眨眼,“莫不成是大哥的书?” “梅姑果然聪明呢。正是前日侯嬴大哥派人送来的流传抄本,是他前些年写的。” 梅姑神秘的笑笑,“大姐吔,你说大哥该不会忘了我们吧?如何还不回来?” 白雪撂下竹简笑了,“是么?那我们就休了他,让他当那个破官儿去。” “休了男人?大姐,亏了你想得出!”梅姑咯咯咯笑个不停。 猛然,响起了“笃笃笃”敲门声。梅姑一阵惊喜,冲过去拉开门,却呆呆的怔在那里。 “山中游士,讨口水喝。”一个蓝布长衫须发灰白的人,脸上蒙着一方面巾,手中提着一口短剑,苍老嘶哑的声音很是刺耳,“多有叨扰,敢请包涵。” 梅姑回过神来,怏怏道:“不妨事,请进来吧。” 蓝衫蒙面者走进大门,白雪起身拱手道:“客人光临,多有荣幸,请上屋入座。” “秋日如春,庭院凉爽,不必进屋叨扰了。”蓝衫蒙面者谦恭做礼。 白雪:“也好。梅姑,搬一坛老酒来,请先生解暑。” 梅姑顷刻间搬来一坛陈年清米酒,又用托盘端来一盆炖兔肉,便到一边忙碌去了。白雪道:“先生请自饮吧。我清茶作陪了。” 蒙面人:“鄙人相貌丑陋,不敢示人,敬请先生回避。” 白雪笑了,“貌相乃父母天赐,何须自愧?先生若不介意,但请取下面巾痛饮无妨。” “先生高风,得罪了。”蓝衫人摘下面巾,一张红赤赤脸庞赫然显出,活象被人生生揭去了面皮,令人望而生畏! 白雪一惊,竹简便不自觉捂住了嘴没有出声。远处的梅姑却惊讶得“啊!”了一声。 蓝衫人仿佛没有听见,自顾痛饮大嚼。 正在此时,虚掩的庄门“咣当!”大开,少年子岭气喘吁吁满面大汗的撞了进来,“娘!野羊!”举起手中一只肥大的黄羊,“快看,箭射在脖颈上了!” 梅姑已经闻声跑来接过黄羊,“快来洗洗吧,热死了吔。” 白雪高兴道:“好,子岭有功,正好犒劳你父亲呢。” 少年怔怔的看着院中蓝衫人,“娘,他是谁?” 白雪笑道:“子岭,这是一位过路客人。该向先生行礼的。” 少年天真的笑了,“啊,是客人,我当是……”却硬生生收住口拱手行礼,“客人先生,本庄少主人有礼了。”老声老气,逗得白雪、梅姑和蓝衫人都笑了。 “在下山中游士,见过小公子。”蓝衫人目光盯在了少年脸上。 “先生觉得,小儿有何不对么?”白雪注意到蓝衫人的目光有异。 蓝衫人叹息一声,“不瞒先生,贵公子与我旧时一个老友之相貌神韵酷似,使在下油然感怀。敢问先生,夫君高名上姓?” “先生可否见告,你那位老友高名上姓?”白雪微笑的看着蓝衫人。 “在下游历二十余年,沧海桑田,故人的姓名却是记不得了。” “先生既已忘却故人名姓,我说出来亦是无用,是么?” 蓝衫人点头感慨:“正是正是,原是在下唐突。先生,告辞了。” 少年却突然走近蓝衫人,“先生,你这脸庞生得有趣,是生来如此,还是猛兽伤害?” 蓝衫人*大笑,沙哑凄厉的声音象一头怪枭,“快哉快哉,老夫生平第一次听人说,老夫面相有趣!小公子,这是比虎狼还要厉害的猛兽所伤,记住了?” “那你报仇了么?”少年兴致勃勃。 “还没有。但老夫的心却没有死。告辞。”蓝衫人一拱手,竟自出门去了。 梅姑去掩门,却惊讶得站在门口不动。白雪问:“梅姑,怎么了?”梅姑掩门回身,却是面色苍白,“那人刚出门就不见了踪影,鬼魅般消失了,好怪异!” 白雪点点头却没有说话,沉思良久,低声吩咐,“放出信鸽,请侯嬴大哥来一趟。” 梅姑答应一声便跑向庭院深处。片刻之后,一只黑色的鸽子冲上蓝天,带着隐隐哨声向东飞去。 放走信鸽,梅姑吩咐两个仆人帮着兴致勃勃的子岭杀那只野羊,自己便去厨下打点整治,要为子岭的箭术膂力庆贺一番。白雪却一直在后院望着远山出神,思忖今日这个不速之客的来路,为商鞅担心,偏又钩起了浓浓的思念。十几年来,她每天都要在这里站上一两个时辰,望着远山踱步,方圆丈许的草地都被踩出了硬土。夕阳将落的时分,庭院中飘来浓郁的肉香,白雪知道野羊已经炖好了,不想让梅姑或儿子看见自己痴痴凝望的样子,便信步来到前院。 “笃,笃,笃”,又是敲门声。 梅姑正在收晾晒的衣服,回头看着白雪做了个鬼脸笑道:“吔,侯嬴大哥忒快么?” 子岭冲过来,“梅姨,我来开门,我不怕。” 白雪慈爱的笑道:“嗬,子岭长大了呢,那就去吧。” 梅姑却不自觉拿起石案上子岭的短剑,跟着子岭来到门后。大门“咣当”拉开,子岭粗声大气问,“请问何方人士?”梅姑不等门外回答,便在子岭身后道:“本庄夜晚不接待客人,请务必见谅。” 暮色中,门外响起一个熟悉的嗓音,“梅姑啊,不记得我了么?” 梅姑惊讶的一个箭步冲到门前,却见门外俩人一黑一白,都是长须飘飘,白衣人正对着自己亲切的微笑。梅姑猛然醒悟,冲回院子高声叫嚷,“大姐大姐,快来呀,大哥回来了!大哥回来了!” 子岭却怔怔的挡在门口,“你是何人?梅姨哪么高兴?” 门外人笑道:“你是子岭么?如何不让客人进门?” 子岭认真摇头,“没问清白,不能擅入我家。” 门外人点头笑道:“挺认真,小将军似的,问吧。” 子岭却一点儿不笑,一副大人气魄,“姓甚名谁?从何处来?所为何事?” 门外人微笑答道:“姓卫名鞅,从咸阳来,为了找你和娘,还有梅姨。” 少年子岭有些茫然,“卫鞅?噢,我好象听说过这个人……娘。”一转身,却不禁惊讶失色,“娘?你如何哭了?” 白雪早已经来到门后,听着父子二人的对话,却按捺不住心潮起伏,不禁泪流满面,“子岭,他就是,你的父亲……鞅,你终于回来了。”一下子便扑到商鞅肩头…… 少年子岭的脸憋得彤红,“梅姨,他,他是我的父亲么?” 梅姑擦着眼泪笑道:“蠢!父亲还有假的?” 子岭噗嗵跪倒叩头,“孩儿白子岭,参见父亲大人。” 商鞅乐得大笑,一边揉眼睛,一边扶起已经长过自己肩头的少年,“参见?大人?礼数蛮大哟。来,让我看看!好,精气神都不错嘛,快长成大人了嘛,啊!” 说话间,梅姑已经帮荆南将两匹马牵了进来拴好,边喂马边亲热的和荆南比划着又笑又叫,荆南也高兴得啊噢不断,夹七夹八的既比划着路上的经历,又诉说着莫名的兴奋。少年子岭被骤然降临的父亲夸奖得红着脸局促的笑着,有些不知所措。白雪走过来高兴的揽着父子二人的肩膀,“有话慢慢说,走,进屋。梅姑,荆南,进屋了。”梅姑高兴得答应一声,拉着荆南走进正屋大厅,又飞跑出去吩咐两个仆人准备接风酒宴,又飞快的捧来茶水,忙得象只穿梭的小燕子。荆南也干脆跟着她忙前忙后的张罗。少年子岭想了想,便说要从地窖取酒,也跑到院子忙去了。 白雪和商鞅坐在大厅,默默相望打量,千言万语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怔怔的看着阔别十三年的商鞅,白雪明显感到了他身上凝聚的沧桑风尘。昔日英挺白皙的商鞅,脸上已经是肤色粗黑,沟壑纵横,长须垂胸,两鬓染霜了。一个刚刚年过四十岁的男子,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却显出一种比同龄人要苍老得多的面容。不用问他受了多少辛苦,仅仅从那种不能掩饰的疲惫感,就能体味到他的曲折艰难和呕心沥血。 商鞅也静静的望着白雪,觉得她依然那么美,美得动人,洒脱爽朗的英气中沉淀出一种深沉的风韵,披肩的长长秀发变成了高高挽起的发髻,圆润秀丽的脸庞和窈窕的身躯略微丰满了几分,就象中天的一轮明月,舒缓安详,而又明艳无比。那双永远如澄澈湖水般的眼睛,依旧喷发着火热的光芒,只有那从眼角延伸出去的细细的鱼尾纹,才铭刻着如缕如丝的漫长岁月对她青春年华的划痕。一个正值青春年少的女子,要在人迹罕至的山林中寡居独处,仅仅依靠情感的坚贞,是无法消解那如火如荼的本能冲动的。只有白雪,凭借着出类拔萃的家世给予她的胸怀、品性、学问、见识,才锤炼得出这种“久经沧海,难为一瓢之饮”的高贵气度。也只有这种并非刻意追求操守,而奔着一种境界飞升的高远情感,才远远超越了尘世寻常的坚贞节烈,才能驾驭自己的灵与肉达到至美的升华。 默默相对的凝望中,商鞅的灵魂又一次颤抖起来。 这天晚上,商鞅生平第一次喝得醉态可掬,给每个人敬酒,给儿子唱激越悲凉的秦地歌谣,撮合着要梅姑嫁给荆南,不断搂着白雪和儿子开怀大笑。白雪非但没有丝毫的阻拦,而且满面春风的与他频频共饮,也喝得满脸酡红,笑得高高的发髻也散了开来。荆南忘形的呼喝着给子岭教习剑术,梅姑则忙得陀螺般斟酒劝酒,竟连自己也喝得咯咯咯笑个不停,顽皮的比划着要荆南叫自己姐姐。少年子岭第一次浸泡在如此无拘无束的天伦欢乐中,高兴得不断要求显示自己的学问和功夫,背《诗》背《书》,舞剑奏琴,绘声绘色的讲述自己的箭术,不时引来满堂轰笑…… 直到雄鸡高唱,东方发白,静远山庄才安静下来。 一觉醒来,已经是红日西沉,商鞅觉得竟是从未有过的心旷神怡。窗外一抹晚霞,山间林涛隐隐,流泉飞瀑,鸟语花香。商鞅大睁着眼睛躺在卧榻,却好象在梦中画境一般,竟然不想坐起身来。听听院中有白雪她们的低声笑语,商鞅还是揉揉眼睛坐了起来,穿上榻边放置整齐的宽大衣衫,干爽舒适,再蹬上精致宽松的木屐,散发赤脚,真个的通体轻松满心惬意!商鞅情不自禁的伸了个懒腰,长长的打了一个响亮而又兴奋的哈欠,便信步走出大厅。 “起来了?”白雪笑盈盈的走了过来,“棚下坐坐,子岭采了一大筐野果呢。” 梅姑老远的笑嚷着,“吔,姑爷大哥变成山老爷子了!” “要知逍遥事,唯到山中住。姑爷大哥我,可是做定山老爷子了呢。”商鞅的木屐踩在院中石板上,清脆的梆当声夹着笑声,一副悠然自得。 白雪笑道:“都昏了头,又是姑爷,又是大哥,做新郎似的。”心中却溢出一股浓浓的甜意——谁能想到,冷峻凌厉素来不苟言笑的卫鞅,能有在她身边的这般本色质朴?这般松弛散漫?这般明朗闲适? 商鞅踱步到竹席棚下的石墩坐下,梅姑端来两大盘洗干净的山果,红黄青绿的煞是好看。白雪拿来一柄小刀坐在他身旁,将山果剥壳削皮的一个一个递给他。商鞅怡然自得的吃了一大堆,笑道:“呀呀,真做田家翁了呢。”白雪笑道:“做田家翁不好么?”商鞅连连点头:“好好好。”却收敛笑容认真说道:“哎,知道我这次回来要做的事么?”白雪微微一笑,“要接我们回咸阳?”商鞅道:“这可不是我的主意呢。”白雪笑道:“你敢么?自然是莹玉的主意了。”商鞅哈哈大笑一阵,“我的想法,本来是立即辞官隐居,让莹玉一起到崤山来先住一段时光,然后我们就泛舟湖海了。莹玉却一定要你先回咸阳聚一段再走。正好秦公身体不佳,我一下就走,也脱不开身。就依了这个主意。”白雪点头思忖道:“也好。只要主意定了,自然要缓缓脱身。掌权二十多年,国事总得有个交代嘛。” 商鞅高兴,就滔滔不绝的将这些年的大事逐一说了一遍。白雪听得很认真,直到商鞅说到河西大捷,白雪才幽幽的叹息一声,“魏国也败落得忒快了。好端端一个强国,就如此葬送在他们手里了。身为魏人,着实惭愧。”商鞅大笑,“我那个卫国,不更教人惭愧?几个县的地面,都快完了。列强竞争,同是华夏大族,谁强大,谁就统一。这种纷争称雄的局面,绝不会长久的。可不要抱残守缺,做伯夷叔齐哟。” 白雪笑了,“抱残守缺,那是贵族的毛病。庶民百姓,可是谁给好日子就拥戴谁,操心。” 说着说着,已是明月挂在了树梢。梅姑拉着荆南和子岭帮忙,将饭菜山果摆在了棚外的另一张大石案上,对着天中一轮秋月,五个人边吃边说,便又到了三更天。 子岭突然指着大门,“听,有人!” 习习谷风中隐隐可闻马蹄沓沓,紧接着就是一声悠长的呼哨。 “侯嬴大哥!”梅姑站起来就去开门。 商鞅惊喜的迎到门外,却见月色下的山道上一骑骏马飞驰而来,马上骑士迎风展开的黑斗篷就象一只巨大的山鹰。片刻之间,骏马飞到。商鞅鼓掌大笑,“侯嬴兄,别来无恙啊。”骑士闻声下马,疾步高声,“啊呀,鞅兄么?真是做梦一般哪!”两人在山崖边交臂而抱,你看我我看你的感慨不已。荆南连忙赶出来参见老主人,侯嬴看着这个一脸粗硬胡须的威猛壮士,又是一阵唏嘘感慨。白雪出门笑道:“侯兄,我也没想到他们恰恰就回来,你们仨有情分呢。进去吧,别在门外絮叨了。” 回到庭院,重治酒席,又是一番相逢痛饮。明月皎洁,商鞅侯嬴眼见对方都已经两鬓染霜,不由说起初次在栎阳渭风客栈相聚时的青春意气,竟是泪光荧荧。叙谈良久,侯嬴问起白雪信鸽传书的原因,白雪这才将那个怪异客人的事说了一遍,怀疑这个怪异客人与商鞅有关,想请侯嬴查查这个人。 商鞅也感到惊讶,他本来不想将路遇刺客的事告诉白雪,此时见两件事显然有关联,便将洛水河谷遇到突然袭击的事说了一遍。 “如此说来,那个蒙面人与这个蒙面人,是一个人?”白雪蓦然警觉起来。 侯嬴思忖道:“正是。这个怪人,定然长期在这一带大山活动。魏国谋害么?” “不象。”白雪摇头,“魏王讨好秦国都来不及呢。” “那就该当是仇人。鞅兄可有夙仇?” 白雪道:“他这个人,生平无私怨,有也是公仇。” 商鞅沉思有顷,心中猛然一亮,“难道,是他么?” “谁?”白雪与侯嬴一齐问。 “原太子傅公孙贾。他当年与公子虔一起服刑,放逐陇西。我听此人声音颇熟,却竟一时想不起来。” 侯嬴道:“对,一个人相貌可以变化,嗓音是变不了的。” 梅姑有些茫然,“秦法那么严明,放逐的罪犯能逃得了?” “那得看是谁。”白雪问,“公孙贾剑术武功很高明么?” 商鞅思忖道:“公孙贾原是文职长史,纵然有剑术武功,也是略知一二罢了。对,从这一点说,又不象。这却奇了。” 侯嬴:“剑术武功在成年突进的事,也是有过的。假若此人逃遁后有奇遇,也未尝不能成为剑道高手。” “我看这样。”商鞅道:“目下此人对我尚无大碍,然对山庄有威胁。侯嬴兄可访查崤山一带,看看有无神秘人物藏匿。雪妹她们跟我回咸阳。走前这一段我都在,不会有事。回咸阳后,我立即下令查清此事。” “我看也是这样。”白雪笑道。 “好。那我就立即动手。崤山好赖也是白氏的老根基呢。”侯嬴听说白雪要跟商鞅回咸阳,心中很是高兴,“哪天走?我来安排行程事务。至少得几辆车呢。” “一个月后吧。”商鞅笑道,“也和侯兄多多痛饮几次了。” “快哉快哉!我也是如此想呢,来,干!” “干!”两人举起大碗,一饮而尽。 次日清晨,商鞅还没有起来,侯嬴就匆匆走了,留下的话是,十天后再来回话。白雪知道侯嬴侠义情怀,要急着去查崤山地面的可疑人物,挽留不住,也只好让他走了。商鞅晚来和白雪缠绵到天亮方才入睡,午时醒来,见侯嬴已去,便兴致勃勃的和白雪、子岭到山中揽胜去了。回山庄时天已傍晚,落日余晖下,但见迂回曲折的山道上一骑黑马直奔山庄而来。子岭高兴的叫起来,“娘,又是马!父亲一回来,深山都热闹了呢。” 白雪脸上却掠过一丝阴影,心中不禁一阵猛跳,来人显然不是侯嬴,会有什么事呢? 片刻间马到庄前。骑士飞身下马,对商鞅拱手道:“禀报商君,景监上大夫紧急书简!”说着从马背革囊中取出一卷密封的竹简,双手呈上。 商鞅心中一沉,立即打开竹简,眼光一瞄,脸色就阴沉下来。那竹简上只有一行大字,“君上病倒,君宜还都。私信告之,君自决断。”商鞅将竹简递给白雪,白雪一看,不禁愕然,但在瞬息之间她就平静下来。她知道,景监作为上大夫,是商鞅的忠实同僚,一定是秦公不让告知商鞅,而景监又觉得必须告知,才用了私人书简的方式。若事情不急,如何能动用官府的快马特使?这种关键时候,能阻拦他么? 略一思忖,她轻声道:“那就回去吧。我们随后来。” 商鞅看了白雪一眼,回头对使者道:“回复上大夫,我明日起程,后日可到咸阳。” “是!”信使答应一声,翻身上马,沓沓下山。 这一夜,静远山庄异常宁静,只有那间卧房的灯火亮到了东方发白。 |
第十三章 雨雪霏霏 第六节 病榻上的秦孝公怦然心动 秋风一起,秦孝公就突然病倒了。 病势来得莫名其妙,先是突然高烧了两次,太医刚刚一用退烧药,就突然间好了。刚刚被秦孝公接回来的太子嬴驷,急得寝室不安,昼夜守侯在寝宫之外。秦孝公又气又笑,训斥了嬴驷一顿,命他回太子府加紧熟悉国事,不要小儿女般矫情。前些天,秦孝公已经从莹玉口气中隐隐约约猜到了商君要辞官归隐。虽然他一万个不想放商鞅离开,但却不能不做万一的打算。他要让太子嬴驷恢复一段,看看他究竟是跨了还是成了?再看他能否挑起日益繁重的政务。当此之时,不能让嬴驷在这些小事上太过拘泥,一味的尽礼数。 谁知刚刚过了三五天,秦孝公就突然不能下榻了,浑身酸软,厌食厌水,竟似瘫在了榻上一般!太医令李醯大急,带领六名白发苍苍的太医府高手在榻前轮流诊脉,整整两个时辰过去,竟是面面相观,说不出病因,也不敢开方。李醯急得大汗淋漓却又束手无策。秦孝公却笑了,“去吧,想想再说。天数如此,急也无用。” 景监闻讯进宫,主张立即召回商君应急。秦孝公却只是摇头,“莫急莫急,也许几天就又好了呢。二十余年,商君未尝闲暇一日,刚刚离开几天,就召他回来,岂有此理啊。国中政务,上大夫就先主持吧。”谁知过了十多天,秦孝公非但不见好转,反而急剧消瘦,日进食量竟只有原先的两成不到!景监真正的着急了,明知对秦孝公说也无用,就私下写了书简,当作官府急件“逢站换马”,报知商鞅。 这次,太子嬴驷没有哭泣着坚执守在病榻前。 上次秦孝公的严厉训导,打消了嬴驷残存的一丝脆弱,也抹去了他重新回宫开始一段的惶惑与无所适从。就象当初刚刚离开栎阳对村野民居生疏茫然一样,乍然回宫,他对壮阔瑰丽的咸阳城和咸阳宫陌生极了,好象梦幻一样。长期的村野磨练,已经使他适应了粗砺的生活,宫廷少年的那点儿娇气任性和俊秀潇洒,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现下的嬴驷,粗黑壮硕稳健厚重,正是老秦人所喜欢的那种成年男子汉的形象。但是,长期的隔绝,使嬴驷对公父、太后、公主姑姑都陌生了,见了他们总觉得局促不安,应对总是不得体。见了朝臣也感到生涩,甚至不知道如何自称才好。受到公父的斥责,嬴驷清醒了,他明白了公父的意思,做人做事要大局为重,要有自己的真见识;看别人脸色说话,揣摩别人心志行事,永远都没有出息!他猛然警悟了,恍惚感顿时消失了。长久的磨练,不正是为的证实自己是可以造就的么?如今归来,正事没做一件,兀自惶惶不安,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 嬴驷回到府中,将自己关在书房,竟是半个月没有出门。 今日清晨,嬴驷进宫,他要郑重的向公父呈上自己独特的礼物。此刻他非常清楚,突然病倒的公父,最需要的不是榻前守侯,而是真实的看到自己的儿子已经磨练成了一个堪当大任的储君。 进得宫来,嬴驷觉得气氛有异。侍女内侍,个个都是神色匆匆。看看身后抬着大木箱的两个仆人,嬴驷不由加快了脚步。到得寝宫门前,却见太医令李醯和几个老太医神色郑重的争辩不休,上大夫景监和国尉车英也在一边低声交谈,没有人看见他,自然也没有人过来行礼参见。嬴驷没有理会这些,径直进入。第二道门前,白发苍苍的黑伯静静的肃立着,眉头紧锁。嬴驷低声问:“黑伯,公父梳洗了么?”黑伯点点头,默默领他走进寝室。 嬴驷走近榻前,不禁心中一惊,正当盛年英华逼人的公父已经变得枯瘦羸弱,完全没有了昔日光彩!嬴驷心中一酸,低低叫了一声“公父”,泪水就已经溢满了眼眶。 秦孝公睁开眼睛打量着嬴驷,那明亮的目光却是一点儿也没有病态。他指指榻侧绣墩,却没有说话。嬴驷却深深一躬,“公父,嬴驷带来了这些年的心得,想请公父批阅斧正,又担心公父病体能否支撑?” “你写得文章?快,拿进来呀。”秦孝公显得有些惊讶,更多的显然是高兴。 嬴驷回身吩咐,“黑伯,让他们将木箱抬进来。” 黑伯点点头,走到寝宫大门,吩咐两个仆人放下木箱回去,右手抓起捆箱的大绳就提了进来,轻轻放到榻前,便又利落的解开绳套打开木箱。嬴驷第一次看见黑伯如此惊人的膂力,不由大奇。要知道,一大箱竹简足足有三百多斤重,而黑伯却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而且只用了一只右手! 秦孝公笑道:“黑伯,让太医们大臣们都回去,各司其职,不要再天天来了。”黑伯答应一声走了出去。秦孝公回头又道:“驷儿,你先回去吧,明日再来。”嬴驷看看公父,想说什么却又没说,深深一躬,步履沉重的走了。 嬴驷一走,秦孝公便让黑伯找来一张木板支在榻旁,将木箱内的所有竹简都摆在了木板上。竹简一摆开,立即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腐竹气息和汗腥霉味儿!秦孝公一眼看去,便知道这些竹简完全是一个生手削编的——竹片儿全是山中到处可见的低劣毛竹削成,长短大小薄厚竟是参差不一;编织得更是粗糙,寻常用的麻线上生满了霉点儿,有不少简孔已经被麻线磨穿,又有不少麻线被带有毛刺的简孔磨断;几乎每一片竹简都发黄发黑,有汗湿渗透的霉腥味儿和斑斑发黑的血迹。和竹简工匠们削制、打磨、编织的上好青竹简相比,这简直是一堆破烂不堪的毛竹片儿!但秦孝公却看得心潮起伏,眼中潮湿。他知道,这只能是嬴驷自己制作的竹简。一个宫廷少年,且不说坚持自己执刀刻简——在宫廷中,刻简是由专门的“文工”完成的,国君与太子只要将文章写在竹板上就行了——就是经常性的砍竹、削片儿、打孔、编织,也需要多大的毅力去做啊!这一大箱竹简,每一片都渗透了嬴驷的汗水与辛劳。不说内容,单就是这种精卫鸟儿般的喋血精神,也使人真切感受到了一个苦行少年的惊人意志。 秦孝公怦然心动,闭上眼睛,任由一丝细泪从眼角缓缓渗出。 一天一夜,秦孝公竟是没有睡觉,一刻不停的看完了嬴驷的全部手记。黑伯劝他睡一会儿,他却笑道:“整天躺着睡,还嫌不够么?”健旺饱满的神态,使人无论如何想不到他是一个卧病不起的人。 嬴驷的手记竹简分为三类,一类是所经郡县的地形、人口、城堡、村庄的记载,一类是变法后民生民治状况的变化,一类是自己的思考心得。秦孝公最感兴趣的是嬴驷自己的心得手记,将那几篇文章反复看了五六遍。其中有一篇的题目是《治秦三思》,秦孝公拿着它竟是手不释卷的琢磨。已经是红日临窗了,黑伯进来收拾烛台,秦孝公方才放下竹简想睡一会儿,但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浮现出破旧发霉的竹简和那耐人寻味的篇章: 商君之后,治秦不易。法度已立,邦国富强,秦风大变,公战大兴。 然则国有三虚,不可不思。一曰法制根基未坚,二曰复辟根基未除,三曰多有穷乡僻壤,财货实力不足以养战。治秦之途,首在固法强本,次在除恶务尽,三在垦发穷困以长财货。有此三纲,秦国当立于不败,可放手与东方周旋。治国安邦,慎之慎之…… 秦孝公感到了一丝宽慰,紧绷的心弦略微放松。作为国君,他只有这一个儿子,而对这个唯一的儿子,他却实在把握不准。在嬴驷独自磨练的时期,他曾经闪现过一个念头,赶快将玄奇找回来大婚,再生一个儿子继承大业。可几次到陈仓河谷,那个小庄园都尘封无人,派人打探,方知老墨子高年卧病,所有骨干弟子都聚集在神农大山,整理老墨子的一生言行和未成形的论著。孝公对墨家很是了解,也知道老墨子行事神秘,统辖墨家的方法历来是一人独断。在墨家这种行动性团体来说,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情,它确保了老墨子的绝对权威和墨家子弟在行动中的高度一致,这是其他任何学派都不能望其项背的。 但是,这也带来了其他学派所没有的许多麻烦。最大的麻烦,就是对老墨子身后地位权力的继承。老墨子的四大弟子,个个都是文武全才,在天下有很大名声的“高义饱学之士”,也都各有一批忠实的信徒。论资历才智,当然是大弟子禽滑厘首当其冲。然则禽滑厘偏偏少了老墨子的胸怀境界和人格魅力,许多次大事都处置得议论纷纷。尤其是对秦国行动,查勘粗糙,判断见识都不到位。秦孝公只身闯墨家总院时,老墨子只得亲自出面才使墨家在对待“暴政”上有了一个大的转折。如此一来,非但禽滑厘威望下降,更重要的是,墨家内部也更加分化,老墨子可谓难矣! 由于玄奇在对秦国事务中坦然诚实,且表现出卓越的见识与胆略,不但是老墨子倍加钟爱,许多墨家弟子也衷心敬佩,隐隐然又形成了一个“第五力量”。纵然玄奇洒脱散淡对权力毫无兴趣,然则从小就以墨家为家园,身处其中,植根其中,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关乎到追随者的利害得失,遇到分歧不可能不说话,想摆脱也摆脱不了。老墨子年高卧病,竟出人意料的指定玄奇主持编撰《墨子》大书,使玄奇骤然间成为墨家矛盾冲突的交汇点。玄奇既不能拒绝终生敬佩的老师的重托,又对内部错综纷纭的微妙冲突不得不小心翼翼的平衡抚慰。 在这样的关键时刻,能让玄奇从墨家脱身么?纵然是两情深长,又如何骤然脱得千丝万缕的“业绊”?秦孝公身为一国之君,最能体味这种身不由己的牵绊,也深深理解玄奇此时的困境,长吁一声,只好将大婚的愿望暂时搁置了。几次突然发病,孝公虽然表面轻松无事,实际已经有所警觉,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可能已经没有机会大婚生育了”!有此警觉,他甚至想过在嬴氏宗族中另外挑选一个有为青年做太子,也闪过念头,抱养莹玉和商鞅的儿子……念头归念头,秦孝公秉性坚忍不拔,在没有清楚嬴驷的鱼龙变化之前,他的任何念头都只是永远的埋藏在心底。 自从商鞅提及,接回嬴驷之后,秦孝公也没有急于对儿子进行终日教诲,而依然和他不疏不密,让他自然的熟悉离开太久的宫廷,渐渐弥补这长期隔离造成的陌生。更重要的是秦孝公明白,一个人已经长到了三十一岁,能否担当大任,绝不是终日教诲所能解决的。将近二十年的磨练,如果嬴驷还不成器,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了。虽然秦孝公想到了最坏的可能,但在儿子最终暴露真实面目之前,他的那一丝希望始终都没有破灭。他没有和嬴驷认真长谈过一次,也没有一次主动问起嬴驷的想法心得。他以为,嬴驷选择何种方式显出曾经沧海后的本色?这对嬴驷也是一个考验。 事实说明,嬴驷做得很好,甚至可以说很出色。 秦孝公想过许多可能,但确实没有想到,儿子的磨练竟是如此认真如此刻苦如此用心。这个嬴驷,是嬴氏历代嫡系长子中唯一没有军旅经历的储君。在秦国,这是一个很大的缺失。因为这将直接影响军队对他的敬重和他对军队的控制。秦孝公少年征战,几年中就成为军中有数的名将,对秦国大军有着无与伦比的影响力,所以才能以二十一岁的年龄在权力场中纵横捭阖,无所畏惧。这个嬴驷,还没有来得及补上这一课,就栽倒在变法旋涡中了。但是,嬴驷在山野底层苦行磨练十余年的经历,又是他在所有公族子弟中独具的优势。对民生民治的透彻体验,将成为他把握国家大势的根基本领。从长远看,这一点也许比从军本身更重要更宝贵,看来,孺子尚可教也。 秦孝公闭着眼睛轻松的舒了一口气,沉沉的睡去了。 商鞅赶回来的时候,秦孝公还在呼呼大睡。商鞅将黑伯叫到一边,详细询问了孝公发病及医治的过程,然后立即安排,在孝公的寝宫之外给他辟出一大间屋子做政事堂,他要在这里昼夜守侯处置国务。吩咐完,商鞅匆匆赶到景监的上大夫府,紧急招来国尉车英、咸阳令王轼,四个人秘密商谈了两个时辰,将一切稳定朝野的细节都妥帖落实,方才散了。 回到商君府,已经是初夜了。莹玉已经知道商鞅紧急赶回,早就准备好了接风洗尘的小宴。此时饭菜已凉,莹玉一边和商鞅说话,一边亲自为商鞅准备沐浴热水,一边吩咐重新整治酒菜,忙碌得碎步跑个不停。半个时辰后,一切收拾妥当,俩人才安静的坐下来吃饭。 商鞅简略的说了去崤山的经过和白雪明春搬来咸阳的事。莹玉一番感慨,也说了咸阳的近况和孝公的病情,眉目之间忧虑忡忡。商鞅劝慰了一番,说了自己明日住进宫中的打算,莹玉又说了一些宫廷细节,俩人计议了约一个时辰,三更时分方才准备安歇。 商鞅每天走进寝室前,总要了却当日的全部公务。这次离开咸阳了一段日子,虽说有景监主持国务,但也一定积压了一些要他定策的公文,便走进书房,打算处置完这些公文再休憩。坐在案前,先一件件看了事由,却发现有一卷太医令李醯的上书!商鞅一瞥,心想一定是有关为国君治病的谋划,连忙打开,一行大字赫然入目——请逐巫医扁鹊出咸阳书! 晋人扁鹊,多有妖行巫术,今以名医自诩,游走列国,均被逐出。近日扁鹊入我咸阳,称其擅医小儿,开馆行医。实则不行望闻问切,随心抓药,国人多被蒙骗蛊惑,竟趋之若骛,咸阳嚣嚣!秦国新法,禁止妖言惑众,巫术为医。今扁鹊巫医公然入秦,乱我民心,请即逐之,以正新法。 商鞅惊讶了——扁鹊入秦了么?却如何就成了巫医?太医令为何要驱逐扁鹊? |
第十三章 雨雪霏霏 第七节 神医扁鹊对秦孝公的奇特诊断! k& v. c2 v$ D+ B/ x& b 咸阳城北区有一条小街叫神农巷。街不长,也不繁华,但名气却是很大。因为这条小街住的药农多,开得药铺多,生药商人多,几乎就是秦国的医药一条街。寻常时日,这条小街很是幽静,一种淡淡的草药异香弥漫得很远很远。无论是药材交易,还是国人来这里寻医抓药,只要进入神农巷,所有人都会自觉不自觉的文雅起来,绝无咸阳南市那般熙熙攘攘。 这几天,神农巷却是大大的热闹了起来。 人们纷纷从小巷口的一个小院子里走出来,匆匆到小巷深处的各家药铺抓药,整日络绎不绝。几家名气大点儿的药铺,抓药者竟是排起了长队。奇怪的是,抓药的人如此之多,药铺里的坐堂医生却很冷清,很少有人找他们诊脉开方。医生们先是惊讶,后来便都悻悻的离开了医案,帮着店役抓药去了。药铺的出药量骤然增大,药材生意便也顿时好了起来,药农、药商也都比往日忙活了许多。如此一来,神农巷竟成了人群川流不息,完全没有了寻常时日的幽静。 神农巷最大的药铺叫南山堂,这里的堂医叫李儋,是太医令李醯家族的支脉后裔。他是个有心人,自然很清楚,这突然的变化,都是因为巷口小院子里来了一个神奇怪异的医者!这一天他实在悻悻难忍,便换了一身寻常布衣,来到了巷口小院子要看个究竟。 方到巷口,便见大树下坐满了等候就诊的国人,绝大部分竟都是抱着小儿的年轻夫妇。进了院子,院中大树下也坐满了候诊者。人人手里都拿着一个木牌,提着一袋半两钱,神色安闲的等候着。 “敢问大姐,这木牌做甚用?”李儋恭敬的问一个抱着小儿的中年女人。 “看病的人太多,木牌上写着顺号,挨个来,人不挤呢。” “这袋半两,够先生的诊金么?” 女人笑了,“够。先生只收十个半两,谁心里过得去?都想给先生一袋钱,还不知先生收不收呢?” “诊金少,药钱便贵,是么?” “哟,你这书生莫担心,在先生这儿看病花得起呢。诊费十个半两,药钱更少。先生开得都是寻常草药,不值钱,可治大病呢。哪象那些个堂医,不开贵重药治不了病似的。我在这儿守了三天了,才把我这宝贝儿子抱来看的。你放心领个木牌子,回去抱儿子来,没事。” “多谢大姐,那我进去领牌子了。” 李儋走进了中间正屋,静悄悄站在门边打量。只见正中长大的木案前坐着一个童颜鹤发的老人,两边各有三名年轻弟子不断记录着老人念出的方子。看了片刻,李儋不禁大是惊讶,这,这样做也能叫看病么?!老人面前根本没有诊脉的棉垫儿,长案上只有几摞散片竹简。每个病人来到面前,老人便只是凝眉将病人看得片刻,便立即断定:“此儿积食难消,须得泻去淤积,调理肠胃。”父母连连点头称是之际,老人便念出几味草药来。身边弟子记下,便将竹片交给病儿父母。满怀感激的父母们的钱袋,一律被老人的一个女弟子挡回,每人只要十个“半两”。 一个病人,就这样看完了病?比军营大将的军令还出得快! 李儋大奇,竟觉得一种说不请的神秘恐惧。匆匆赶回,便立即上书太医府,请官府立即驱逐这个使用妖法的巫医!太医令李醯接到李儋上书,疑心大起却不敢造次,便亲自乔装观察,方信了李儋所言不虚。李醯本想立即知会咸阳令王轼,驱逐这个妖医,但又怕激怒咸阳国人。听口碑,这个妖医擅医小儿杂症。偏老秦人视小儿如命根,对这个妖医大是敬重。若太医府出令驱逐,惹出事来恐难担当!反复思忖,李醯便先将这个老人的底细探察了一番,一经探察,方知这个老人竟然是大名赫赫、有“神医”之称的扁鹊! 李醯大是紧张。这扁鹊声名赫赫,却悄悄来到秦国做甚?真的仅仅是行医救世么?不象,一点儿不象!作为太医令,李醯自然明白,秦国虽然强大了富裕了,但是医家名士却没有一个,整个咸阳的医术都很难与山东六国相比。扁鹊留在秦国,要不了多长时间便会声名大噪,那时侯,这个太医令还会是他李醯么?更重要的是,李氏家族是高踞秦国医业首席的望族,扁鹊入秦,眼看李氏的医家首席地位便要大打折扣,岂能甘心?但是,要以太医府职权驱逐扁鹊这样的神医,李醯还是不敢。商君执法,那是亲贵不避,万一撞在刀口上,那可是大灾大祸!想来想去,李醯还是觉得上书商君府,请国府驱逐这个妖医为好。商君天下名士,正宗的法家大师,对怪力乱神之类的妖术巫术素来是深恶痛绝,太医府以“驱逐妖医”做根基上书,商君断无拒绝的道理。 一卷“请逐妖医”的上书,便恰恰在商鞅赶回咸阳时送到了商鞅案头。 埋在心头的久远记忆,一团团的断断续续的涌了上来,使他很有些兴奋 商鞅在山中修习的少年时期,就知道扁鹊的大名。老师学问无边,自然也很通医道,但每遇弟子或自己的异疾不能诊断,却都要请扁鹊来医治。商鞅还记得,扁鹊是个又高又瘦的老人,一头白发,一身布衣,精神极是矍铄,也和老师一样看不出年纪。扁鹊医病很是奇特,只是静静的坐在病人对面凝神观望。要说“望闻问切”,大约只能占得一个“望”字了。然则就是这样一望,但却总能准确说出病情病因!开的药方,也都是些最寻常的草药,可疗效却是神奇得惊人。当时,扁鹊给商鞅师兄弟们的震动很大,竟然没有一个弟子能够说清其中道理。 后来,老师在茅屋大树下给弟子们开讲“天下医家”,才说起了扁鹊的神奇故事。 春秋初期,一支秦人从陇西草原流居赵国,与赵人多有通婚。赵人中便也多有“秦”姓,以致流传着一种说法,“秦赵同源,姓氏不分”。赵国与燕国交界处有个郑县,居住着一支秦人部族的后裔,他们始终保持着“秦”姓,表示自己是秦人后裔。后来,这一族在燕赵拉锯战中衰落了下去,便没有再出什么声名赫赫的人物。大约在春秋中期,这个部族出了个聪慧少年,名叫秦越人。秦越人天分过人,跟一个族叔习武识字,几年间便在族中小有名气了。十六岁时,秦越人象大多数后生一样,义无返顾的从戎征战了。过了几年,秦越人小有军功,便做了一个驿站的“舍长”。驿站是官府办的,这“舍长”便是带领兵卒守护驿站的小小将官,当时人称为“馆帅”。驿站在官道边上,专门接待来往官员并负责护送紧急文书,自然也免不了商人、士子路过留宿。 有一天,这驿站来了个皓首白发的老人,手拄一支竹杖,身背一只葫芦,徒步逍遥而来。说是商人吧,没有货车;说是百工吧,没有徒弟工具;说是官员吧,没有轺车;说是名士游学吧,没有官府的凭牌……一时间竟是谁也弄不清老人的身份。时已暮色,那个驿丞偏偏不让老人留宿,说是没有官府凭牌便不能留住驿站,除非有人担保。这时,秦越人恰恰出来巡查,见老人慈善祥和,毫无半点怪诞戾气,便担保老人住进了驿站。老人毫无谢意,竟是心安理得的住了下来。到了第三天,老人竟然病了,发热发冷的奄奄一息。秦越人请来了县城里最好的一个老医生为老人诊脉,老人却拒绝了,只是让秦越人在每天晚上月亮升起时扶他到院中打坐。过了几天,老人也就居然好了,只是体弱身虚,便依然住了下来将息。驿丞与驿站吏员仆役觉得这个老头儿大是怪诞,根本无人理睬,老人的起居与驿站费用等都是秦越人一力照拂。一个月后,老人便走了。从此以后,每过几个月,这位老人都要来这个驿站住上几天,却是什么事也没有。每次都是秦越人照料,老人要住几天便几天,他从来不问老人要做什么要去哪里。 倏忽十多年过去,秦越人已经三十来岁了。有次老人路过,又在驿站住了下来。到了晚上,秦越人正在驿站门口查夜,老人却在月下笑着向他招手。秦越人以为老人有事,便跟老人到了他住的小石屋。老人让秦越人坐在石墩上,笑道:“秦越人,你不想知道老夫是谁么?”秦越人恭敬拱手道:“前辈年高德劭,必是高人隐士,在下何须多扰?”老人笑了,“后生啊,老夫乃长桑君也。观你十年有余,知你大有通悟灵犀,只是蒙昧未开也。再者,你秉性端正,施恩于人不图报,且能持之以恒,正是老夫寻觅之人。老夫欲传你一件物事,不知你能否接纳?”秦越人欣然道:“多蒙前辈不弃,越人愿为前辈完成心愿。”“噢?”老人眼睛一亮,“你也不问老夫要传你何物?先竟自接纳?”秦越人道:“前辈高人,所传必善,越人何须多问?”长桑君哈哈大笑,“好!老夫所得其人也。”说着从怀中拿出一个发黄的小羊皮纸包,“这是一味闲药。不得人不传,你能做到么?”秦越人想了想道:“越人谨记,考心二十年,方可得人而传。” “小子果然明白!”长桑君赞叹一声,将小包递给秦越人,叮嘱道:“将此药分为三十份,每日清晨以上池之水服之,三十日后,功效自知。” “敢问前辈,何谓上池之水?” “水未至地,谓之上池,竹木花草之朝露是也。”老人说罢,又将秦越人领到屋角,指着一口木箱道:“这是三十六卷医方,可济世以恒,惟韧善者可当之。汝好自为之了。”一言落点,竟是疏忽不见! 秦越人却没有惊讶,他本来就没有当老人是尘世俗人。 收藏好老人的赠物,秦越人就去找驿丞辞官。驿丞本来就觉得他和那个神秘兮兮的老头儿一样讨厌,大是看不顺眼,听事他要辞官回乡,便一口答应代为上达,许他竟自去了。回到老家,父母已经过世了。秦越人便也不与乡人来往,只是每日清晨到山上去采集“上池之水”服药,服了药便在深山幽谷竟日打坐,直到红日西沉,却也不渴不饿。如此三十日之后,他于暮色中回到家中,却突然看见邻居的女子坐在灯下织补,连她的五脏六腑都看得一清二楚!秦越人*大惊,捂住眼睛冷静了许久,才悟到自己有了异能……静下心来,秦越人便搬出长桑君的书箱翻了起来,发现上面记载的都是药方!奇特的是,这些药方配伍都很简单,最多的也只有十味草药,很好记;用药也都是极为寻常的草药,没有一样珍奇贵重的药材,更没有那些不可思议的药引子! 秦越人明白了,这是长桑君要他救世,为天下庶民解除病痛。 秦越人便开始在乡里行医了。一经出山,便声名大振。因为他医术通神,人们就说他是黄帝时的神医扁鹊复生,叫他“扁鹊”。时间一长,“秦越人”这名字倒无人知道了。 对于这种神奇的传说,商鞅历来有个准则——善则信之,恶则否之。怪力乱神,原本难以说清,只要为善,就不能当作妖术消灭。否则,如何孔夫子都要对怪力乱神不置可否?墨子大师都要敬天明鬼?只要神而善之,神又何妨?老师讲述这段神奇故事时,本来也是不置可否的。 后来,商鞅到了安邑,又听到了不少扁鹊的神奇故事。最让商鞅不能忘记的,是扁鹊对齐桓公的神明诊断。 齐国先后有两个桓公,第一个是春秋时代大名赫赫的五霸之首——齐桓公姜小白,第二个是战国初期田氏夺取齐国政权后的首任国君——齐桓公田午。扁鹊见的齐桓公正是这第二个齐桓公田午。此公专横自负,身体壮硕异常。有一天在后宫习武,不慎将脚扭伤,疼得唏嘘冒汗不止。这种外伤,太医急切间没有办法,便请来了正在临淄专治骨病的扁鹊。扁鹊将齐桓公的伤处凝目看了片刻,便抓住齐桓公的脚脖子猛力一转,只听“咔嚓——哎哟!”两声,齐桓公顿时轻松。仔细一看,脚上的红肿竟渐渐消退,不消半个时辰便行走如常。齐桓公高兴,命人摆上酒宴答谢。谁知当齐桓公举爵向扁鹊敬酒时,扁鹊没有举爵,却拱手正色道:“国公已病入腠理,不宜饮酒。”齐桓公满脸不悦,“寡人无疾。”扁鹊起身做礼道:“越人一介医士,国公无疾,自当告退。”说完便走了。齐桓公对臣僚内侍们笑道:“医者好利,总是将没病之人说成有病,赚利成名罢了。” 过了几天,齐桓公心血来潮,又派太医将扁鹊请来,悻悻问道:“先生,寡人还有疾么?”扁鹊凝神观望,郑重拱手道:“国公已病入血脉,当及早医治。”齐桓公生气的挥挥手,话也不说,就让扁鹊走了。但齐桓公生性执拗,总忘不了这档子事,总想让扁鹊说他没有病,于是过了几天又将扁鹊召来,“先生,寡人还是有疾么?”扁鹊道:“国公之病,已入肠胃根本,很难治了。”齐桓公哈哈大笑,拍着胸脯,“先生啊,天下有如此壮实的病人么?”扁鹊也不说什么,默默走了。 又过了几天,齐桓公想想觉得奇怪,一个游历天下的神医,何以总是说自己有病?而且一次比一次说得重?莫非自己真的有太医查不出来的病?还是召他来再看看,毕竟是性命要紧,否则,始终是个挥之不去的阴影。谁知,这次扁鹊进宫后只是看了齐桓公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齐桓公大为诧异,派内侍立即赶上扁鹊问个究竟。扁鹊对内侍说:“国君已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夫复何言?”内侍惊讶,“先生,前几天不是还说能医么?”扁鹊微笑道:“病入腠理,烫熨所能治也。病入血脉,刀灸所能治也。病入肠胃,良药和酒可以治也。病入膏肓,虽上天司命,亦无可奈何,何况人乎?” 五天之后,齐桓公病发了,四处派人请扁鹊医治,扁鹊却已经离开了临淄。 盛名赫赫的齐桓公,就这样在盛年之期骤然死了! 从此以后,扁鹊行医有了六不治:骄横不论于理者不治,轻身重财者不治,酒食无度不听医谏者不治,放纵阴阳不能藏气者不治,羸弱不能服药者不治,信巫不信医者不治。这六不治中,“信巫不信医”这条最是要紧。本来就有许多人说扁鹊是“巫医”,可偏偏他自己就不信巫术,而且也不为相信巫术的人治病!仅此一点,商鞅就认为扁鹊绝然是医家神圣,而不是欺世盗名的妖邪术士,扁鹊可谓医家奇才。他行医赵国,见国人看重女人,便专治女病,被赵国人称为“带下医”。到周室洛阳,见周人尊爱老人,便专治老人多发的眼耳鼻喉病。到齐魏两国,见国人尚武,便专治练武易得的骨伤病。如今到了秦国,见秦国人钟爱小儿,便又做了医家最头疼的儿医。可以说,扁鹊的医术无所不包,无所不精。 如此不世出的医家大师来到咸阳,岂不是国君病体的救星?如何竟被太医令李醯做了巫医?李醯和太医们明明对孝公的病体束手无策,如何不思请扁鹊医治,却要将他逐出咸阳?而且冠冕堂皇的加上了“护我新法”的名义。商鞅不由一阵怒火上冲,就想立即严厉处置李醯。思忖良久,还是压下怒火,唤来府中总管,吩咐他立即派人探听扁鹊医馆的所在;又立即派荆南飞骑咸阳令王轼府中,送去一道手令,密令王轼着意保护好扁鹊医馆,不得有任何差错!分派完毕,商鞅将李醯的上书揣在袖中,匆匆走进了寝室,对莹玉说明原委,俩人商议多时,方才就寝。 次日清晨,一辆四面垂帘的宽大马车出了商君府,几经曲折,驶向一条宽阔幽静的石板街。这正是咸阳城内远离商市的神农街,此刻却是车马行人不断,都流向一座宽敞的庭院前。垂帘马车停在院外街边的一排大树下,车中走出一个黑纱遮面的布衣女子,径直走进了门口树有“扁鹊医馆”石碑的庭院。这座庭院虽然只有三进,院子却是异常的宽敞。院中树下石墩上坐满了待诊的病人,大多是抱着孩童的女人和老人。 黑纱蒙面的女人走进院中唯一的大屋,坐在几个正在抱着小儿就诊的女人后边静静的打量。只见一张长大的木案前坐着一位看不出年龄的老人,清瘦矍铄,童颜鹤发,双目明亮锐利。他对每个解开襁褓的婴儿或小童都是那样神色专注的凝视片刻,然后便念出几味草药,一名弟子在竹片上记下来便是处方……如此简约的医病过程,速度自是很快,不消片刻,蒙着面纱的女人便坐到了扁鹊老人的面前。 “这位夫人,你没有病。”扁鹊淡淡的笑了。 “前辈见谅,我昨夜已经排了位。然我不是为自己诊病,是想请前辈为我兄长诊病。兄长病得奇异,身无疼痛,却不能下榻走动,是以敢请前辈到舍下出诊,小女感激不尽。”黑面纱女人诉说着原委。 扁鹊点头,“请夫人留下居所地址,老夫将院中病人诊完,午后便可出诊贵府。” “如此多谢前辈。只是我家居所街巷曲折,前辈寻找多有不便,我在院外等候前辈便了。”说完深深一拜,出了院门。 商鞅卯时进得寝宫,一问黑伯,孝公还没有醒来,便走进了昨日专门开辟的临时政事堂批阅公文。这间政事堂很大,几乎占了小半个寝宫大厅。这是商鞅的着意安排,国君病重,朝臣必然不时进出宫中。有了这间特辟的政事堂,所有的官员探视国君病情时,都可以在这里候见,出来后又可以聚在这里和商鞅共议国事。更重要的是,与秦孝公近在咫尺,非但有特别重大的国事便于向孝公禀明定夺,而且使孝公能够感到他身临国务。商鞅深知,象秦孝公这样的国君,即或他卧病在床,也离不开他亲自运转权力的那种感觉,一旦失去了这种感觉,就失去了最主要的精神支柱,反而会迅速被病势击溃。 商鞅刚刚开始翻阅公文,景监和车英就进宫了。商鞅和这两个老部属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立即将扁鹊来咸阳,太医令李醯请求逐扁鹊的事告诉了他们,吩咐景监立即派员查核李醯的真实意图;又吩咐车英在军中挑选一个可靠机敏的干员,立即到陇西秘密探听公孙贾服刑情况,如果人在,就秘密押解回咸阳。车英略一思忖道:“山甲如何?”商鞅立即想起了那个精瘦勇猛而又机敏过人的“山精”,笑问:“他还是千夫长?”车英道:“不,已经是步军副将了。”商鞅点点头,“好,就让他去。” 此时黑伯过来禀报说,国君精神有所好转,请三人进去叙谈。 进得寝室,卧榻上的秦孝公很是高兴,说景监不该催商君匆匆回来,他不会悄悄走的。说得三人都笑了起来。秦孝公让三人坐下,沉默片刻开口道:“商君、上大夫、国尉,三位乃我秦国柱石,我要对你们说明嬴驷的事,与诸位议定一个方略。嬴驷已经回宫,还没有恢复太子爵位。现下看来,嬴驷磨练得还算有所长进——黑伯,将那些竹简抱到这里来——商君,你们看,这是嬴驷在村野乡间写得书简。你们看看,能否让他重新复位?或者,该如何处置为好?商君,你看这卷。” 商鞅三人看着这整整一案发霉的竹简,不禁有些愕然。默默拿起,展开浏览,都是神色肃然。约略有半个时辰,三人翻完竹简。商鞅向景监车英看看,三人站起来深深一躬,“君上,臣等为君上致贺,秦国储君有人了。” “商君,你以为嬴驷可以造就么?”秦孝公认真问。 “君上,臣以为大可造就。”商鞅举着手中竹简,“此等文章,字字皆心血所凝,断非文人议论之笔所能写刻出来。尤其这《治秦三思》,臣以为切中秦国要害,若能坚持法制、铲除复辟、大增实力,秦国大出于天下,将在君上身后也。” 孝公微笑着长吁一声,“这也是我略感快慰的来由啊。商君,虽然如此,我还是请你将嬴驷的竹简带回去审览批阅一遍,而后让他到你府上请教,你要好好指点他一番……我呀,是心有余,力不足了。” “君上,臣以为当正式册封太子,君上患病这段,可命太子总摄国事。” “臣赞同商君所请。”景监车英异口同声。 “那好。此事请商君主持吧……”秦孝公笑意未泯,却骤然昏了过去。 景监、车英和黑伯大为惊慌,商鞅摆摆手,伏到孝公身上倾听片刻,站起来道:“没有大事,一会儿就醒。等等,会有神医来的。” 正在此时,侍女匆匆禀报:“公主车驾进得宫中。” 商鞅道:“你们守侯,我去迎接先生。”便匆匆出了寝室。 寝宫门外的庭院中,莹玉已经下车,除去了面纱,打开车帘恭敬做礼,“前辈请。”话未落点,商鞅赶到,向车内老人深深一躬,“多劳前辈了。”伸手扶住下车的扁鹊老人。扁鹊笑了,“是商君、公主夫妇吧,老夫有礼了。”商鞅连忙扶住老人,“鞅后进幼齿,何敢当前辈行礼?”扁鹊肃然道:“天下大道,敬贤为先。商君医国圣手,岂在年齿之间?”执拗的鞠了一躬。商鞅内性洒脱,本不拘泥礼数,却也连忙还了一礼,扶着扁鹊进了寝宫。 进得寝室,孝公恰恰醒来。商鞅拱手道:“君上,这位前辈乃名闻天下的神医扁鹊,特请先生为君上诊治。” 秦孝公困倦的脸上显出一丝惊喜,“多谢前辈高义,请坐。” 扁鹊从容拱手道:“秦公但请歇息养神,无妨。”说罢凝视秦孝公面容与全身良久,又举目环顾寝宫一周,却是沉默不语。秦孝公笑道:“前辈高人,嬴渠梁闻名久矣。但请明言,无得忌讳。朝闻道,夕死可矣,夫复何憾?”商鞅道:“秦公胸襟似海,先生但请明言,让君上心中明朗。”说话间,莹玉已经将一个绣墩搬来,请扁鹊坐在秦孝公卧榻对面。 扁鹊手抚胸前雪白的长须,凝重缓慢的开口,“秦公之疾,天下罕有。此非体变之疾,而是体能之疾也。体变之疾者,体质尚健,却因外伤内感,而致体中局部生变成疾。此种疾病甚好医治。体能之疾者,人体每一器官均完好无变,然每一器官之功能尽皆衰竭,人无病痛,身体却无力振作,日渐衰弱。此种疾病,乃元气耗尽之症状,医家无以诊断,似非人力所能扭转也。” 秦孝公:“我自觉体质尚可,如何得此怪疾?元气耗尽?” 扁鹊:“体能之疾,世所罕见,大体有二:一为先天元气不足,少年夭亡者是也。二为心力损耗过甚,若秦公之疾是也。人有五脏六腑,七情六欲过度者,皆可使之为病。《素问》云,好哭者病肺,好歌者病脾,好妄言者病心,好呻吟者病肾,好怒吼者病肝。秦公虽非嬉笑怒骂而伤身,然则心力专注一端,经年思虑过甚,则如出一辙也。人体精能有数,若经年累月殚精竭虑,犹如炉中之火熊熊不息。业绩未竞,则心力十足,神气健旺。若一日事成,则心力骤弛,体能骤失,犹如炉中木炭燃尽而火势难继也。” 顿得一顿,见寝室肃然,扁鹊便又缓缓道:“心者,藏神之府,乃人身之君。心生元气,心神旺,则统驭有力。心神衰,则五脏六腑俱衰。胃为谷仓,因心衰而不受食。肝为将军,因心衰而无以鼓勇。脾为意象,因心衰而失意,不能聚思而断。肺为魂魄之府,因心衰而失魂落魄,神情萧疏。肾为志所,心衰则心志大减。胆为勇略之所,心衰则果敢不持,优柔顿生。此乃心力衰竭,而五脏六腑皆病也。” 突然,圈外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敢问先生,渠梁何事,一致于此?” “娘!”莹玉低声惊呼,将太后搀扶了进来。 老太后一头霜雪,拄着一支红木大杖,眼角有显然的泪痕。秦孝公笑道:“母后,你如何也来了?渠梁不能大礼了。”老太后落座,向儿子摇摇手,却对扁鹊道:“先生,请吧。” 扁鹊道:“秦公英明神武,惜乎用心太专。一则为国事所迫,求治之心刻刻相催,大山在肩而不能卸。二则,恕老夫直言,秦公心中有痴情纠缠,郁郁之心相煎,求之难得,舍之不能,心陷泥潭而不能自拔。舍国就情,公当不为。舍情就国,公心不忍。长此煎熬,虽铁石犹碎也,况于人乎?” 两行清泪流下秦孝公脸颊,但他却微笑着,“前辈不愧旷古神医。知我心者,前辈也。嬴渠梁今得指点,死而无憾了。” 寝室中人人眼睛潮湿,都强忍着要夺眶而出的泪水。莹玉紧紧扶着老太后,她显然感到了娘的颤抖。老太后却颤巍巍站了起来,向扁鹊深深一躬,“敢问先生,可有维持……”话还没有说完,就猛然捂住自己眼睛,跌靠在莹玉怀中! 商鞅忙向黑伯招招手,黑伯快步走进,和莹玉将老太后扶了出去。 秦孝公长吁一声,“商君啊,不要让太后再来了。” 商鞅点头,“君上,听听先生的良方吧。” 扁鹊肃然道:“老夫将竭尽所能,维持秦公无事。秦公歇息吧,老夫告辞。” 出了寝宫,扁鹊登车时对着商鞅耳边低声道:“半年时光。” 商鞅的心猛然一沉,心中涌上一阵痛楚,强自按捺,“多劳先生了。” 扁鹊道:“三日后,老夫再来。”便登车走了。 看看天色将晚,商鞅耳边不断响起扁鹊的声音,“半年时光”!时间太紧了,要办的事情太多了。心中理了一下头绪,便立即与景监车英简短商议了正式册封太子的准备事宜,让景监立即开始筹备,一个月内完成这件大事。三人又议定,由车英秘密调集一万铁骑驻扎在咸阳北阪的山谷里,以防万一。 商议完毕,已经是初更时分,商鞅知道莹玉肯定在后宫陪着老太后,便匆匆来到后宫。进得宫中,只见帐幔低垂,悄无人声,只有莹玉守在榻前。 “太后如何?”商鞅低声问。 “服了汤药,刚刚入睡。娘,受不了……”莹玉低声抽泣。 “莹玉,要挺住。现下无论如何,不是哭的时候。”商鞅抚着莹玉的肩膀低声道:“老先生说,君上只有半年时光……你想想,君上未了的心事还有没有?国事有我,你不用想。”莹玉一听,泪水骤然涌出,猛然伏在商鞅胸前浑身颤抖。商鞅紧紧抱着她,“莹玉,你是明白人,不能这样,要挺住。”莹玉抬起头,抹着眼泪唏嘘道:“大哥的未了心事,我知道,百里老人的孙女,玄奇。我去找她……” “百里老人的孙女?是否在墨家总院?” “对。大哥好几次悄悄去陈仓河谷找她,都不在,肯定在总院。” “那我让荆南去好了,你写一信。” “可是,荆南不是要保护扁鹊前辈么?” “太后这里要紧,你离不开。别人不熟悉墨家,再换人保护扁鹊前辈便是了。” 猛然,帐后一阵咳嗽,太后喘息道:“莹玉,这事儿该当你去。你,说得清白。娘,不打紧。渠梁太苦了,一定让他含笑,九泉哪……” “娘——!”莹玉哭叫一声,扑到榻前。 “去吧,娘没事……鞅,让莹玉去吧。” 商鞅沉默有顷,俯身榻前,“母后,那就让莹玉去吧。” 莹玉不再说什么,安排好后宫侍女,便去匆匆准备了。 商鞅回到寝宫政事堂,已是三更,在案头刻板上记下了要办的大事,便翻开嬴驷的发霉竹简看了起来。刚刚看得几卷,便听到庭院中沉重急骤的脚步声。商鞅霍然起身,只见咸阳令王轼匆匆而来,“禀报商君,抓获刺客两名。” “刺客?是行刺扁鹊先生么?” “正是。刺客剑术甚高,要不是荆南,我的军士根本不是对手。” 商鞅放下竹简,“将刺客押到前厅偏殿等候,我立即前来讯问。” 经过审讯,刺客果然是太医令李醯的门客。这俩人本是楚国铸剑名家风胡子的门徒,感念李醯当年游医楚国时救过他们一家人性命,无以为报,便做了李醯的门下武士。俩人说完,便突然猛舔衣领!荆南冲到面前时,俩人已经脸色青黑,倒地死了。 商鞅冷笑道:“不愧是太医令啊,毒药倒是天下第一。咸阳令,立即捕拿太医令李醯!荆南,昼夜守侯扁鹊医馆,不得有误!” 一个时辰后,李醯被捕拿归案,押赴云阳国狱。 商鞅吩咐长史立即起草对李醯的罪行公文,快马送到廷尉府论罪定刑。处置完毕,咸阳城头的刁斗已经敲响了五更,商鞅却是心潮起伏,无法入睡。思忖良久,提笔写了一信,派人快马送往崤山静远山庄。 3 b. l* ^5 a( Q8 P3 \4 ]( w |
第十四章 冰炭同器 第一节 秦孝公的大婚盛典0 x% F$ q% k, Q8 m 秋色萧疏,两骑骏马飞进函谷关,急如星火般向西而来。 莹玉带来的消息对玄奇宛如晴空霹雳,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心中一片空白。等她醒来时,已经是山月当空了。不顾莹玉劝告,玄奇霍然起身,便向老师的竹楼冲去。 老墨子已经进入高年养生的“休眠”期,虽没有大病,却也是行动不便。虽则如此,这位哲人倒也是气静神闲,丝毫不为老态所困,整日除了一个时辰看山,就是卧榻大睡,仿佛在耐心等待上天召唤他的日子。玄奇冲到竹楼前时,那个顽皮机灵的少年弟子被玄奇姐姐的模样吓坏了,正自惊愕间,玄奇已经冲上了小楼,风一般进了老墨子的天眠室,噗嗵跪在榻前!竹楼竹榻纵然构造紧凑,也被玄奇的快疾脚步和强烈动作弄得嘎吱吱一阵响动。老墨子漫步归来后刚刚入眠,朦胧中听得响动异常,长期锤炼的行动警觉立即使他要翻身起来,但心念一闪间,身子却没有应念而起——终究是老了!老墨子心中慨然一叹,翻过身来睁开眼睛,却见一个长发散乱面色苍白的女子跪在榻前。 “噢,玄奇?”老墨子苍老的声音充满了困惑惊讶。还没有问第二句,玄奇已经举起展开了一方白布,上面赫然四个大大的血字“秦公垂危”!老墨子一惊,盯着玄奇端详有顷,已经完全明白了玄奇的用心。此时随侍弟子已经进来扶老墨子坐了起来。老墨子摇摇头,深邃朦胧的眼神亮了起来。他轻轻的摁了一下竹榻靠枕,枕中滑出一个铜屉。他伸手从铜屉中拿出一个黑色玉牌,又拿出一个小布包,粗重的叹息了一声,“玄奇,这玉牌是墨家最高号令,没有人阻拦你。这布包是为师给秦公的一点儿念物。去吧,好自为之了。”说罢又是一叹,神色大是萧瑟落寞。 玄奇不禁心中大恸,流泪叩头,“老师,玄奇愧为墨家弟子,书未编完,就……” 老墨子却摇摇头淡淡一笑,“身后之名,无足道也。真情天道,本色不夺。去吧……”说完向外挥挥手,便转过身睡去了。玄奇见老师枯瘦伟岸的身躯佝偻成一团,巨大的秃头在风灯下红光熠熠……凝望片刻,玄奇默默的向老师三叩,起身走了。 墨家的神农大山日暮封关,从来不许夜间出入。但玄奇持有墨家黑玉令牌,便和莹玉连夜出山,竟是破了神农大山不夜行的老规程。一路疾行出得大山,到了汉水河谷的墨家客栈,二人骑上了存放在这里的良马,兼程向函谷关飞驰而来。莹玉坐骑是秦孝公的西域赤风驹,玄奇坐骑则是墨家特有的草原名马“阴山雪”。赤风驹象一团火焰,阴山雪象一片白云,放马飞驰,大半日间便飞越汝水、伊水、洛水,直抵函谷关。 进得函谷关,已经是午后斜阳了。秋日苦短,眼见一个时辰就要日落西山了。赤风驹与阴山雪已经是热气腾腾汗水淋漓,宛如吞云吐雾的天上龙马一般。莹玉玄奇也已经长发散乱面如云霞,三重夹裙都汗湿透衣了。按照通常的行路规矩,纵然良马,日行千里后也必得休憩,否则就要换马。但这时二人都是心急如焚,恨不能插翅飞到咸阳,竟是谁也没有想起停下来歇息。 正在风驰电掣间,莹玉猛然一声惊叫,带着哭声喊:“血!玄奇姐姐快看呀,赤风驹流血了!”玄奇闻声勒马,灵动异常的阴山雪长长的嘶鸣一声,骤然人立连接着原地一个打旋,竟是马不停蹄的折了回来!玄奇飞身下马间,赤风驹已经在面前人立嘶鸣。玄奇一打量,只见赤风驹肩颈部的长鬃上流淌着鲜红的汁液,分明鲜血一般!玄奇愣怔片刻,抚摩着赤风驹的长鬃,将手上的“鲜血”凑到鼻端仔细嗅了嗅,略一思忖,“莹玉,我想起来了,赤风驹是西域汗血马。汗流如血,正在酣勇处呢。”莹玉稳言,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拍拍赤风驹的头偎在了马颈上,“赤风驹啊汗血马,还得辛苦一阵呢。”赤风驹前蹄刨地,咴咴喷鼻,对着阴山雪长嘶了一声。阴山雪也是一声嘶鸣,已经沓沓偎近了玄奇。玄奇一跃上马,高声道:“良马真义士。走!”一抖马缰,两脚轻磕,阴山雪长嘶一声,大展四蹄,象一道闪电骤然飞出!赤风驹不待莹玉号令,便嘶鸣腾空,一团火焰直追白色闪电。 两马堪堪并行,突然“啊!”的一声,莹玉身子悬空,几乎要掉下马来!赤风驹感觉有异,一声长嘶,人立而起,竟硬生生收住了四蹄。几乎同时,阴山雪也是一声嘶鸣骤然人立。不等阴山雪前蹄着地,玄奇已经象一只大鸟般飞了下来,扑到了莹玉身边将她抱了下来,不禁一声惊呼,“莹玉——!” 莹玉满身鲜血,面色苍白,竟是双目紧闭! 玄奇没有慌乱,稍一把脉,便断定莹玉是昏迷不醒暂无性命之忧。她取下随身携带的医囊水囊,迅速给莹玉服下一粒墨家特制的定血丹,然后清理莹玉身上的血迹。仔细一看,却大吃一惊——莹玉两腿间一个大大的血块!玄奇不禁大恸,一声惊呼,泪如雨下,“莹玉啊!你何苦如此啊!” 玄奇虽颇通医道,但对这带下女科却是生平第一遭。略一思忖,立即用大布给莹玉包了出血处,又将血块包了起来,装进皮囊。收拾停当,玄奇跪着背起莹玉,又用大带将莹玉缚在自己背上,挺身起来走到两匹良马面前,轻轻抚着马头流泪道:“赤风驹啊阴山雪,公主有难,你们俩要辛苦了……”赤风驹与阴山雪咴咴喷鼻,轻声悲鸣着蹭蹭玄奇,又霍然分开,同时卧倒,等待玄奇上马。 玄奇拍拍赤风驹,“赤风驹啊,小半个时辰一换。公主是你的主人,你先来……”便背着莹玉跨上了鞍桥。赤风驹奋然立起,一声长鸣,四蹄腾空而起,道边村庄屋舍便在暮色中流云般向后退去。玄奇虽熟悉马上生涯,但也没有想到这久经沙场的赤风驹竟有如此神力耐力,超常负重,竟是更加平稳神速!半个时辰,赤风驹便飞约三百余里到达骊山脚下。玄奇右手拍拍马头,赤风驹稍缓,阴山雪堪堪并行,玄奇凝神聚力,奋然跃起,便坐在了阴山雪背上。阴山雪昂首*长鸣间已风驰电掣般飞过骊山。 咸阳城东门箭楼上的军灯刚刚点亮,玄奇已经飞马而至。如果莹玉安好,依玄奇的性格,纵然心急如焚,也自然会接受盘查走马入城以不惊扰国人。但现下莹玉有性命之危,岂能常法缓步?玄奇早有准备,遥遥举起莹玉的金令箭高呼,“金令箭特使到——,行人闪开——!”城门卫士与咸阳国人哗然闪开,两匹良马便火焰闪电般冲进了城内。 来到巍峨壮丽的咸阳宫广场,玄奇猛然一阵眩晕,颓然伏在马背上昏了过去! 赤风驹昂首人立,长长嘶鸣……玄奇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躺在榻上,身边有一个白眉白发宛若神仙的老人轻声道:“商君,没事了。”旁边一个满面焦虑的长须中年人轻轻点头,“玄奇姑娘,醒来了?”这不是卫鞅么?相比于二十多年前在安邑洞香春遇到的卫鞅,眼前此人已沉雄苍健多矣。 心中感慨间玄奇蓦然警悟,奋力坐起,一跃下榻,“莹玉?如何了?” 商鞅拱手道:“玄奇姑娘且莫担心,扁鹊先生在,莹玉没有性命之忧。” 玄奇向白眉老人*大礼道:“多谢前辈。”老人慈祥点头。玄奇又向商鞅拱手道:“既然莹玉无忧,玄奇去见渠梁大哥了。” 商鞅道:“玄奇姑娘,请跟我来。”便将玄奇领进了寝宫,直入秦孝公寝室。 秦孝公正在昏睡,寝室中分外静谧,弥漫出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儿。玄奇轻轻走近病榻,只见秦孝公斜靠在大枕上双目紧闭,苍白瘦削的面孔与昔日黧黑英挺的秦公嬴渠梁已经是判若两人了!“渠梁大哥——!”玄奇不禁悲从中来,扑到孝公榻前泣不成声。 秦孝公正在迷乱的梦中,却听得一阵隐隐哭声,竟是分外熟悉。费力睁开双目,不禁惊喜得一下子坐了起来,“玄奇——?小妹?真的?是,你么?”揉着眼睛,一时间竟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真实。玄奇跪伏榻前哭着笑着,“大哥,玄奇来了,玄奇不走了,永远的陪你。不是梦,是真的……”骤然之间,孝公大觉快慰,竟也是泪光莹然,“墨家之事如何?受委屈了么?”玄奇摇摇头,“老师心念你,让我给你带来了仙药呢。”孝公慨然一叹,“墨子大师高风大义,嬴渠梁愧对他老人家了,竟要让老前辈为我送行……”玄奇捂住孝公的嘴,“别如此丧气。有扁鹊前辈,还有老师仙药,一定会好的,一定。”孝公笑道:“好,就依你,一定会好的。”玄奇笑道:“这就对了嘛,才四十四岁,忒般没出息?”说得孝公笑了起来,招招手叫黑伯过来吩咐道:“给玄奇姑娘安置一个独院居所,让她安静一些。”黑伯尚未答应,玄奇就急迫道:“不。我不要独居。我要在你身边陪你。”孝公笑道:“如何?你一两天就走么?”玄奇道:“不。永远不走了。”孝公笑道:“这不对了?没个住处行么?”玄奇道:“你的住处就是我的住处。我要和你大婚。” 孝公不禁愕然,半日沉默,释然笑了,“玄奇小妹,别意气了,啊。” 玄奇肃然道:“渠梁大哥,你忘记了我们的誓言么?” 孝公摇摇头,却已经热泪盈眶,“不移,不易,不离,不弃。”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玄奇不禁哽咽了。 “小妹,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我……来生再聚首吧。” 玄奇斩钉截铁道:“渠梁大哥,人世谁无病痛之时?如何能以病痛而改大节?莫非你以为,我布衣子弟贬损了你公族门庭?” 孝公大笑一阵,“玄奇啊……那,你就陪大哥走这一段了。” 玄奇笑着伏在榻边,“世有君子,其犟若牛。没错儿呢。” 孝公吩咐黑伯将商鞅请了进来,玄奇红着脸说了大婚的事,孝公也略显拘泥的点头。商鞅高兴得连连恭贺,又说:“君上不要担心,此事我一力筹划。三日之内,君上便与玄奇姑娘大婚!” 消息传出,朝野动容。国人朝臣无不激动万分,感念上苍对秦公的眷顾,一时间纷纷奔走相告,喜庆气氛顿时弥漫了咸阳。最高兴的要算老太后了,非但病状全消,且在后宫庭院设置了一个大大的香案,诚心诚意的祭拜日神月神,祈祷日月天地给儿子以悠长的生命。莹玉虽然还不能离榻,却是比谁都高兴。她深知大哥的性格,深知大哥压抑在内心的深深恋情。对于大哥这种处处克制自己,将一切内心痛苦与情感需求都深藏不露的人,爱的激*情也许能创造生命的奇迹,使大哥的病得以痊愈;秦国需要这样的国君,莹玉也需要这样的兄长,愿上苍佑护大哥,佑护秦国吧。 大婚典礼那一天,下起了入冬第一场雪。一夜之间,纷纷扬扬的大雪覆盖了关中河山,覆盖了咸阳都城,整个秦国都陷进了无边无际的温柔的白色之中。 按照老秦人的传统,玄奇先一天晚上出宫,住到了自己的家——她和爷爷的小院子。 这是迁都咸阳时,秦孝公特意吩咐,按照栎阳城内百里庄原样大小建造的,爷爷和她都没有回过咸阳,这百里庄竟是一座寂寞老旧的新房子。玄奇谢绝了一切名义的陪伴,连一个侍女也不要,她要一个人度过这女儿家的最后一夜。 掌灯时分,玄奇走进了爷爷的书房,在爷爷的画像前久久伫立。她和爷爷都是终年云游,相互难得在一起。有一次独自回家,玄奇惊喜的发现,书房墙上挂着爷爷一张布画像,书案上有八个大字“在在不在,有画如面”。玄奇很佩服爷爷别出心裁的这一着,便也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画了一张自己的像挂了起来。她没有爷爷画得精细,只是用木炭在白布上勾了一个手捧竹简打瞌睡的顽皮少女,下面写了大大的三个字——想爷爷!后来,爷爷的画像上便有了白发白眉。玄奇却懒得象爷爷那样认真的描画自己的沧桑,依然是顽皮的瞌睡样子。 今夜,看着爷爷的飘然白发,玄奇眼睛潮湿了——爷爷,还在齐国么?不知道。哪你在哪里啊?不知道。爷爷养育了自己,却不知道自己就要出嫁了。爷爷啊爷爷,饶恕玄奇的不告之罪吧。爷爷知道,玄奇爱渠梁大哥,玄奇早该嫁给渠梁大哥了。他从来没有欢畅过舒心过,打仗、变法、国事斡旋,硬是熬干了心血啊。玄奇原想三五年将墨家大事办完,再到渠梁大哥身边,谁想他一病若此啊,玄奇真是疼碎了心。早知如此,玄奇十年前就该与他大婚,玄奇好悔也……爷爷,渠梁大哥二十年没有大婚,就是在等玄奇啊。玄奇不能拘泥礼仪了,玄奇决意做新娘了,爷爷一定很高兴,是么?是的,爷爷笑了…… 玄奇从爷爷的书房出来,鹅毛大雪正漫天而下,院中已是一片洁白了。她走到院中,轻柔的雪花飘到她滚烫的脸上慢慢融化,她的心也慢慢舒展起来,沉浸在从未有过的幸福喜悦之中。在三十多年严酷粗砺的墨家生活中,她几乎没有时间一个人细细品味女儿家的柔情蜜意,只是每日入睡都抱着他的那把短剑。现下,这个静静的雪夜,是真正属于自己了,她要精心的为自己生命的盛典仔细准备一番。 拨亮了木炭火盆,烧好了一大木盆热水,玄奇到院中虔诚的对天三拜,然后到屋中细细沐浴。三更时分,她坐在了陌生的铜镜前,蓦然发现镜中的姑娘竟是那样美丽,她是自己么?在动荡无定的墨家行动中,玄奇只能偶然在陈仓河谷和栎阳百里庄照照铜镜。墨家节用,总院是不许女弟子用铜镜的。更重要的是,玄奇没有闲情逸致去享受女儿家最寻常的爱美之心,蓦然揽镜,竟然为自己的美怦然心动了。 玄奇害羞的笑了,开始打扮自己。她要给他一个名副其实的新娘! 天边一缕曙光在雪天来得特别早,方交寅时,窗户就亮了。 一辆华贵的青铜轺车将玄奇接走了。她站在六尺伞盖下,一身大红丝绸长裙,长发挽成了高高的发髻,亭亭玉立,明艳动人,宛若天上仙子,引得早起的国人夹道惊叹,一片“国后万岁!”的欢呼声弥漫了咸阳。 到得咸阳宫前,玄奇遥遥望见一个熟悉的黑色身影踩着大红地毡走下高高的台阶,向她迎来了,没错,分明便是她的渠梁大哥!看着他健旺如昔的步态,玄奇一阵惊喜眩晕,颓然倒在了轺车中……秦孝公走到轺车前,将他的新娘轻轻抱下了轺车。 玄奇睁大眼睛,向着红日骤现的苍穹深深一躬,拉住了孝公的双手,“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不移,不易,不离,不弃。”秦孝公肃然回答。 一轮艳丽的红日,一片湛蓝的天空。银装素裹的咸阳城,正为上天赐给秦国的幸运与喜庆狂欢不已。 老墨子的赠药真是不可思议!秦孝公居然精神大振,非但离榻走动如常,而且面色红润黧黑如初,谈笑风生如常。三日前,商鞅求教扁鹊,老墨子带来的“仙药”能否服用?扁鹊打开小布包一看一闻,大为惊喜,“此乃六芝草,《神农经》记名的上上之药。墨子大师真奇人也!”商鞅详细询问,扁鹊娓娓道来:“天地生药,分为三品。上药养命延寿,中药养性培心,下药治病去疾。所谓上药,乃五石六芝。五石者,丹砂、雄黄、白礬、曾青、慈石也;六芝者,六种灵芝草,即石芝、木芝、草芝、肉芝、菌芝。五石多被巫师方士用来炼丹,而六芝则是医家极难寻觅的草药神品,得一灵芝足以救命,况乎六芝也?” 商鞅惊喜异常,“六芝草可使君上痊愈么?” 扁鹊摇摇头,“病态可去,痊愈极难。然墨子大师学问渊深,工医皆精,他既赠药于秦公,自当一试。”说罢便亲自将六芝草分为九份,又加了几味草药,合成了九剂养神补气散,煎了其中一份,看着秦孝公服下。 国君大婚与病体康复,朝野之间自是一片喜庆。只有商鞅丝毫没有懈怠,和景监、车英、王轼一件接一件的安顿计议好的大事。 十天后,在太庙举行了嬴驷的加冠典礼。 秦国传统,男子二十岁加冠。这是一个人的成人*大典,对于男子,其意义比婚典更为根本。嬴驷十来岁被公父逐出栎阳,一直没有举行加冠大典,这是在他年过三十岁时的追补仪式,便显得格外的不寻常。秦孝公亲自主持了儿子的加冠大典,在嬴氏列祖列宗的灵位前,亲手为儿子戴上了一顶黑色的玉冠。 又过了十天,在咸阳宫大殿隆重举行了正式册封太子的典礼。商鞅向秦国朝野宣示了嬴驷坚忍刻苦的游学磨练过程,及其锤炼出的胆识毅力,景监宣读了国君正式册封嬴驷为太子的诏书,秦孝公宣布了太子嬴驷与商君共同摄政的命令。大殿一片欢呼……正当此时,商君府长史匆匆赶来禀报:山甲已经将放逐陇西的公孙贾秘密押回了咸阳!商鞅立即对秦孝公低声道:“臣有一件急务处置。”秦孝公点点头,“去吧,这里有我。”商鞅便匆匆走了。 在商君府政事堂,商鞅与景监、车英、王轼四人连夜对犯人进行审讯。当公孙贾被押进来的时候,商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人满头满脸都是黑白相杂的粗硬须发,几乎完全淹没了他的五官,浑身脏污不堪,双眼发直,活似一个野人!公孙贾一介名士,久为文职,素有洁癖,利索清爽为人所共知。难道放逐服刑竟可以如此彻底的改变一个人的本性?商鞅思忖有顷,走到犯人面前,“公孙右傅,请入座说话。” 犯人却是一言不发,木呆呆的站立着。 车英轻声道:“商君,太医已经看过,犯人服了哑药,不会说话。” “看看他有无烙印?” 车英上前扒开犯人额角的长发细看,“商君,有烙印,不会有假。” 商鞅轻轻摇头,拿起一束竹简走到犯人面前,“公孙右傅,看看这是何物?” 犯人木呆呆毫无反应,只是摇头不停。车英这才惊讶起来,“公孙贾乃秦国博士,如何连特赦书令都不认识?怪哉!” 商鞅看看犯人,“车英,请荆南到这里来。”荆南进来后商鞅吩咐,“荆南,此人口不能言,你能否与他手势对话?让他知道,只要他不是犯人公孙贾,就放他无罪归家,不需代人受刑。” 荆南上前很费劲的打着手势,口中不时噢噢叫几声。那人也回以手势,摇头摇手,不时尖叫。荆南回身对商鞅摇头,在木板上写了“山中猎户”四个大字。 商鞅道:“问他识字么?” 荆南与猎户又一阵手势,转身对商鞅摇摇头。商鞅道:“问他何时做公孙贾替身的?”荆南又与猎户不断手势,猎户两指交成“十”字。这次商鞅也看得明白,知道是十年前,便又问:“他为何做了公孙贾替身?” 荆南与猎户一阵费力的手势喊叫,在木板上写了“受人之恩,立誓不泄”。 商鞅沉默思忖,看来眼前这个猎户曾受公孙贾大恩,是自愿替公孙贾做替身的。山中老秦人的执拗意气,商鞅是最明白不过的,再问他也不会说的,想想吩咐道:“上大夫,晓谕陇西郡守,此人与罪犯坑瀣一气,触犯秦法,以律罚苦役十年。免他终身不见天日。” 景监立即去行紧急文书。荆南一阵比划,猎户嚎叫一声,向商鞅扑地拜倒,又抬头对着荆南一通比划尖叫。荆南会意点头,在木板上写了“受人之恩,无以为报,被迫为之”。 商鞅叹息一声,吩咐将猎户押回陇西原籍服刑。 商鞅和三位大员商议到夜半,依景监三人的主意,立即图影缉捕公孙贾,以震慑潜藏的邪恶复辟者。但商鞅反复思忖,没有采纳。一则,他认为公孙贾心思周密,既是有备而为,就未必还在秦国。二则,他认为若公然缉捕,反倒会杯弓蛇影,引起朝野不安。最后商鞅拍案,决定对公孙贾秘密查访,一旦捉拿归案,立即明正典刑。四人一致认为,这件事由荆南去做最为合适。荆南欣然领命,与商鞅密议一阵,便连夜去秘密布置了。 商鞅回到寝室,已经是四更天气,莹玉已经昏昏酣睡了。他见偌大的燎炉中木炭已经行将燃尽,屋中已是有了寒气,便用炭箕加了一些木炭,将火拨得熊熊旺了起来,屋中顿时暖烘烘的。 莹玉却不期然醒了过来,见商鞅在拨弄燎炉,虽大感温暖心中却过意不去,笑道:“我不让侍女们晚上进来,想不到却累了夫君呢。”商鞅笑道:“这不挺好么?日后退隐山林,我还要为你俩做许多事呢。”莹玉感慨中来,长吁一声道:“夫君,莹玉不好,流了我们的骨血……”说着便双泪长流。商鞅笑了起来,走近榻前轻轻为莹玉拭着泪水,“我的公主啊,别伤心了。要是我,我也会那样做的。”莹玉不禁喷儿笑了,“你也会有身孕么?真是。”商鞅笑道:“豁达之心,君上第一。这件事你办得好极,你是没看见君上大婚时的精气神,否则你是不会难过的了。等你能走动了,我们去看看他们如何?”莹玉笑道:“好也。羞羞他们。”商鞅大笑一阵,安慰莹玉道:“来日方长,我们日后再生一个还来得及,别上心了,啊。”莹玉点点头“嗯”了声问,“如何今日公事完得忒晚?” 商鞅猛然心头一闪,“莹玉,你有多久没去嬴虔府了?” 莹玉想想道:“五六年了吧。倒是那个小侄女儿,夏天偷着来过一次。哎,如何想起了他呢?” 商鞅便将公孙贾和假犯人的事说了一遍,沉吟道:“你说公孙贾,他会找嬴虔么?” 莹玉道:“不会吧。我这个异母兄长素来倔强,对公孙贾、甘龙他们很是疏淡呢。” 商鞅摇头一叹,“仇恨,会使人变形呢。公孙贾可是一个大大的警钟。” “要不,我明日去走走?” 商鞅笑道:“带病前去,不是明着告诉人家有事么?好了再说吧。他们纵想变天,也还远着呢。”说着便熄了铜灯,上榻安歇了。 莹玉偎着夫君,很快就睡着了。商鞅却久久不能安眠,片断的思绪零乱如麻,什么都在想,却感到什么也没想。长夜难眠,对商鞅是极为罕见的。多少年来,他从来都是心无杂念挨枕即睡不知失眠为何物的。近日来,他却总感到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压在心头,还不时有一丝不安和警觉闪现出来。这绝不仅仅是秦孝公的病情,对于邦国的正面危难,商鞅从来都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性格。他的直觉告诉他,这种不安和警觉,是一种朦胧的预感。这种感觉是从崤山遇刺开始的,是从今夜发现公孙贾潜逃而明晰的起来。猛然,商鞅想起了太子嬴驷的论断“秦国新法,尚未固本”。嬴驷为何如此断定?他发现了什么?警觉到了什么?为何不明确的上书言明…… 商鞅蓦然坐起,看着燎炉中烘烘的木炭,穿好衣服,走进了书房。 |
第十四章 冰炭同器 第二节 灰色影子与蒙面石刻$ l3 ^/ J4 h8 J- F8 o* H 7 p, g% A8 j1 \. h( H 滴水成冰的寒夜,咸阳城最能夤夜折腾的商民区也凝固了。 紧挨着蓬勃兴旺商名远播的南市,咸阳城内的西南角便是商民区。这里住着许多山东六国的商人,也居住着秦国各地来咸阳经商的本国商贾,酒肆客栈最多,是咸阳城人口最为芜杂流动的区域。这个区域主要是两条交叉成“十”字的大街,与一片方圆三百多亩的南市。南北走向的大街叫“太白道”,东西走向的大街叫“朱凤道”。太白是秦国的天界星(太白之下为秦国),朱凤则是周人秦人的吉祥神鸟(凤鸣岐山而兴周);以两者命名商区的两条大街,意味着秦人对商市的虔诚祝愿——顺应天道吉祥昌盛。 在两条大街十字路口的东北角,有一座与周围店面客栈都不粘连的孤立无邻的大院落,高大的院墙与两邻房屋相隔着一条空荡荡的巷子。大门前是废弃的停车场与拴马桩,临街的大门也用大石青砖砌得严严实实,若不是那座还算高大的门楼门厅,谁也看不出这里是大门。在商民市区,这座庄院显得有些古怪,就象繁华闹市硬生生插了一座荒凉古堡。从宅第规模看,它既没有六国大商的豪华气魄,也不似小商小贩人家的紧凑朴实。这样的怪诞庄园能矗立在这金贵的商市街面,自然是是咸阳城建起后最早迁来的“老户”。尽管如此,商人们毕竟见多了乍贫乍贱的人世沧桑,谁也没有感到奇怪,谁也没有试图接近它了解它。大院子一如迁来时的孤立冷清,在这北风料峭哈气成霜的夜晚,更是显得萧瑟孤寒。 三更时分,一条灰色影子从高墙外空巷的大树上飞起,无声无息的落在院内屋顶。 庭院正中的大屋里,风灯昏暗,一个人在默默打坐。他面上垂着一方厚厚的黑纱,散乱的白发披在两肩,就象凝固的石刻一动不动。虽然是滴水成冰的寒夜,这座空荡荡的大屋里却没有燎炉火盆,只有那盏昏黄的青铜风灯。 突然,虚掩的屋门在呼啸的寒风中无声的开了。 “何方朋友?请进屋一叙。”凝固的石刻发出淡漠的声音。 没有丝毫的脚步声,灰色影子已经坐到了石刻对面的长案上,提起案上的陶罐咕咚咚大饮一阵,喘息一阵,“左傅别来无恙?” 长长的沉默,石刻悠然道:“右傅别来无恙?” 灰色影子:“二十年天各一方,左傅竟有如此耳力,钦佩之极。” 蒙面石刻:“君不闻,虎狼穴居,唯恃耳力?” “左傅公族贵胄,惨状若行尸走肉,令人心寒。” “右傅一介书生,竟成高明剑士,倒是让老夫欣慰。” “造物弄人,左傅宁如此老死乎?” “祸富皆在人为,老夫从不信怪力乱神。” “果然如此,左傅何自甘沉沦,白头穴居?” 石刻淡淡漠漠,“四野无追,何不守株以待?” 灰色影子猛然扑拜于地,“公子铁志,大事可成。” “右傅身负重罪,离刑入国,岂非自彰于官府?”石刻依旧一动不动。 灰色影子慨然一叹,“若有服刑之忧,何敢踏进咸阳半步?” “莫非右傅杀监逃身?” 灰衣人咯咯一阵笑声,犹如寒夜枭鸣,“左傅过虑也,秦国永远也找不到公孙贾这个人了。” “此话,却待怎讲?自然,你可以不说。” “既与左傅和衷共济,岂有不说之理?寒夜漫漫,枯寒故事正耐得消磨。” 于是,在月黑风高的夜晚,灰衣人讲了一段鬼神难测的奇遇 公孙贾被放逐的陇西,是一个奇特的地区。这里有荒凉广袤的沙漠,有水草丰盛的草原,有险峻奇绝的崇山峻岭,也有秀美幽静的河谷。最要紧的是人烟稀少,是远离富庶文明的蛮荒之地。如此穷荒险峻之地,官府的管辖治理自然是鞭长莫及。虽然如此,这里却是老秦人的原生根据地,是秦国一个辽阔荒僻的后院,比任何边界山地都安全可靠。公孙贾作为重犯要犯,没有放逐到南接楚国的商山,也没有放逐到北连赵国的北地山区,而放逐到了陇西老秦人的根基之地,自然是对这里最为放心了。 放逐处是荒绝险峻的一片狭窄谷地,四面陡峭高山,唯一的山谷出口恰恰驻守着一个兼管军马放牧的百人队。要想逃走,当真比登天还难。放逐生涯是一种强加于罪犯的苦行生活。一顶茅屋,一领布衣,一升谷种,一柄铁铲,这便是官府刑吏交给公孙贾的全部物事。他就要凭这几样物事生存下去。只要犯人不逃走,无力生存而死在放逐地,是无人追究的。除了三个月一查生死,官府永远不会增加一粒粮食一件衣服。如果没有特赦书令,犯人*大体上都要死在这里。 公孙贾心怀深仇大恨,如何能悄无声息的死在这荒沟野岭?第一天晚上,山谷里秋风嘶鸣,山岭上虎啸狼嗥,他竟被吓得蛇一样挤进了岩石缝隙!直到天亮才敢出来。苦思良久,公孙贾撕下长衫下摆,做了一个布袋,拿起那把铁铲上了山。他通晓医道,识得草药。这是游学士子的防身求生本领,和所有的博学名士一样,公孙贾永远不会忘记青少年时代的这种基本学问。他开始上山采药了。一来是草药中有可以直接食用的生补之药,功效强于五谷,兼有野果补充,便可解饥饿之苦。二来是借此踏勘山势地形,看能否寻觅一条生路?公孙贾明白,他是永远不可能得到特赦的,要复仇,就先要自己逃得出去!两三个月过去,他才发现这一片大山荒野得超出了他的想象,放眼望去,莽莽苍苍杳无人烟,山间只有兽道狼籍,别说逃,就是公然出走,也只怕做了出没无常的猛兽美食。 就在公孙贾绝望的时候,一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暮黑时分,他手执铁铲拨打着齐腰深的莽草枯藤,想寻路“回家”。却盲人瞎马般闯到了一处高高的悬崖顶上,鬼使神差的一脚踩空,咔啦啦跌落了下去!待他醒来,已经是满天星斗不知何时了。我没死么?他活动了一下手足,庆幸自己果然没死,便挣扎站起。四面张望,他“啊——!”的一声惊叫起来——悬崖下不是一点火红的灯光么?揉眼细看,没错,是灯光!他精神大振,折下一根树枝做拐杖,一瘸一拐的向灯光跳奔过去。到得近前,却发现这是一道陡直的山崖下的一幢石头房子,隐隐可见屋外石坪上有剥下晾晒的兽皮——猎户之家,不是官人!公孙贾一阵狂喜,便扑上前去笃笃敲门。 粗糙厚重的圆木门吱呀拉开,一个裹着兽皮的精瘦汉子打着一盏兽油风灯站在他面前。公孙贾“啊!”了一声,后退几步,死死盯住对方!这个男子和他象极了,简直就是黑白双胞胎!兽皮汉子却浑然无觉,抹着眼泪憨憨的一伸手,将他让了进去,坐在另一间狭小的石头房子里。汉子默默端来一大盆炖兽肉和一罐山果酒,便站在旁边木呆呆抹眼泪。公孙贾精细之人,听见隔壁石屋里有隐隐约约的呻吟,便拱手问道:“兄台何事悲伤?可否见告?”兽皮汉子憨直的抹泪,“二老好端端的牛样壮,却不想开罪了山神,连日大泻,眼见是活不成了,呜——!”说着便哭了起来。 公孙贾听准了“大泻”二字,慨然站起,“在下尚通医道,敢请一观。” 十天之中,公孙贾治好了老猎户夫妇的急性腹泻,也养好了自己的伤。猎户一家千恩万谢,送他兽皮兽肉一大堆,公孙贾都拒绝了。兽皮汉子急得满脸胀红,用猎刀在自己手臂上猛然划出一道血口,用嘴嘬一口鲜血喷出,扑拜在地赳赳高声,“恩公,有用小人处,万死不辞!”公孙贾扶起了兽皮汉子,“兄台高义,只要空闲时日来看看我,足矣。” 半个月后,兽皮汉子凭着猎户特有的本领,竟找到了公孙贾的山谷茅屋。 山月当空,公孙贾和兽皮汉子结拜了异姓兄弟。汉子问大哥何以犯法?大哥说父母被仇人惨杀,大仇未报,自己却又被仇家陷害服刑,请兄弟帮他逃出这个地方。汉子慨然允诺,公孙贾便给他脸上刺了字,又给他脸颊烙了印,与汉子互换了衣服,将汉子装扮成自己,教会了汉子如何应对官府的“季查”。 三日后的晚上,月黑风高,公孙贾与兄弟共饮山酒,在酒中加了哑药。 兄弟睡熟后,公孙贾便顺着兄弟指引的兽道,逃出了荒无人烟的大山…… “果真,无毒不丈夫。”蒙面石刻冷笑着。 灰衣人阴沉切齿,“谋大事,不拘小义。” “虽然如此,你终究难见天日,官府若图影缉捕,汝将奈何?” 一阵夜枭般长笑,灰衣人道:“左傅自囚二十年,却是孤陋寡闻了。” “如此说来,右傅奇遇不断了。”石刻露出一丝嘲讽。 灰衣人嘿嘿冷笑,又讲出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公孙贾逃出陇西大山,夜行晓宿,一路东行,翻越大散岭沿南山折转进入商山,又从丹水谷地潜出武关,逃亡到楚国。他倒不是寄希望于楚国的保护,而是看中了楚国大江上游人迹罕至的连绵群山。为了复仇,公孙贾发誓再造自己,埋头修炼剑术。就在他寻觅落脚点的跋涉中,他竟然在一个晚上撞进了一道神秘的峡谷。 这道峡谷的两岸青山总是隐隐约约的响着某种奇特的声音,“噗——呼——”!不是风声,不是雷声,倒象是大山得了气喘病。到了深夜,这种奇特的声音更是清晰,而且岩石缝隙中还闪现出隐隐红光和均匀而又模糊的“嗵嗵嗵”声。公孙贾恍若置身梦境,听了一夜,他断定这道荒险的峡谷隐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公孙贾在峡谷和两岸高山游荡踏勘了好几天,终于在一个漆黑的夜晚突然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公孙贾发现自己躺在冰凉的石板上,眼前红光一明一灭的不断闪烁。原来这里是一个极大的山洞,一个白发飘拂的老人正站在他面前,盯着他的额角。没有几句问答,他便心甘情愿的做了老人的苦役。 渐渐的,他知道了这道峡谷是楚国铸剑名家“风宗”的大本营,那个老人竟然就是继铸剑大师欧冶子、干将之后最负盛名的铸剑宗师风胡子!“风宗”在这道峡谷里有六个铸剑山洞,每洞一炉,仅直接铸剑的工师就有二十多个,铁工、风工、杂工、炊工等,加起来竟是二百多人的大作坊。“风宗”的规矩是白日备料休憩,夜间铸剑。所以,白日进入峡谷的人,什么也发现不了。在苦役生涯中,公孙贾为许多工匠治好了诸多叫不上名字的怪疾。渐渐的得到了风宗上下的好感。 有一天,从不与他照面的风胡子将他叫到一个小山洞里,冷冷问了两句话,“想不想修习剑术?”“想!”“想不想换副面孔?”“想!”公孙贾没有丝毫犹豫。 老人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一挥手,两个壮汉便抬起他丢进了洞外的水池,又压上一张石板。公孙贾在水里不吃不喝的浸泡了三天,奄奄一息的被抬回了山洞。风胡子冷冷问,“现下要绑起你来,烤火,怕么?”公孙贾摇头。风胡子再没有说话,枯瘦的大手一挥,两名壮汉夹持着将他绑缚在一张又高又厚的石板上。石板对面不到一丈处就是熊熊火焰的剑炉,烘烘热浪迎面扑来,使他渗透寒湿的肌肤顿感干爽。但半个时辰后他就燥热难当,背靠的石板也烫了起来。身边两人只管定时给石板喷水,对他却是不闻不问。公孙贾紧紧咬着牙关,竟是一声不叫,不久就烤得昏迷了过去,一泼水醒来,须臾便又昏迷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公孙贾被架到了洞口,刺骨的寒风使他又猛醒了过来。 风胡子走了过来,猛然向他脸上喷出一股气味怪异的绿水,“噗!”的一声,散开了一片紫雾。公孙贾的脸顿时象大面团般胀了起来,透亮透亮!风胡子走近端详,伸出长长的指甲在公孙贾额角轻轻一挑,就从“大面团”上揭下了一层人皮,黑字与烙印赫然在目!公孙贾又被放到了一个滴水成冰的山洞冻了一夜,次日早晨被抬到风胡子的小山洞,脸上感觉已经全部复原了。 风胡子冷冰冰问,“要美么?”公孙贾摇头。风胡子再不说话,又向公孙贾脸上喷了一口红色药水,一阵奇异的感觉立即渗透了公孙贾的四肢百骸!风胡子伸出枯枝般的大手在他脸上按捏了整整一个时辰,丢下一句话,“记住自己吧。水缸在那里。”便倒头大睡。 公孙贾静静神,竟然站了起来。他原以为历经如此折磨不死也得瘫了,没想到脚下却大感轻灵!便走到水缸边一看,却是一声尖叫,昏了过去…… “如此说来,右傅面相很是不凡了?”蒙面石刻淡漠平板,一点儿没有惊诧。 “左傅记住了。”灰衣人猛然扯下黑色面纱,蒙面石刻不禁一抖。灯下,一张狰狞可怖的脸骤然现出——一头红发青蓝色面孔眼珠黑蓝而眼白发黄阔嘴大牙大胡须连鬓而生!与当年清秀儒雅的公孙贾相比,当真一个魔鬼出世。 “虽鬼神之洞察,亦不能辨认矣。”蒙面石刻一声叹息。 “明告左傅,风胡子收我为学生,赠我一口风宗名剑。公孙贾不敢说纵横天下,然则复仇足矣。若不是你那口蚩尤天月剑,商鞅早已经死在崤山河谷了。” “你,做刺客了?” “商鞅仇人多矣。即便他是神仙,也想不到我公孙贾再生。” “住口。”蒙面石刻低沉的声音中喘息着丝丝怒气,好象一只骤然起身的猛虎。灰衣人不禁一抖。沉默有顷,蒙面石刻冷笑道:“公孙贾,老夫以为你真的浴火重生了,谁想你依旧是个卑劣猥琐的小人。老夫不杀你,你走吧。” “复仇杀敌也算小人?如何才算得大丈夫?” “公孙贾,你虽精明有余,却永远没有大器局。老夫问你,我等与商鞅的仇恨,是村小械斗之仇么?” “自然不是。是国事仇恨。” “且不说你杀不了商鞅,纵然杀了,徒使商鞅做了天下英烈名臣,你自己反倒成了天下耻笑的卑鄙刺客。若这也算复仇,还用得着你出手?” 灰衣人默然良久,恭敬拱手,“请教左傅,如何筹划?” “商鞅最大的立身功勋,却在何处?” “自然是变法。” “若国事逆转,变法失败呢?” “商鞅……身败名裂!” “老夫再问你,我等仇恨,是商鞅私刑么?” “不是,乃国法明刑。” 蒙面石刻冷笑,“记住,唯使商鞅变法失败,并将商鞅处以国法明刑,方为大器复仇。” 灰衣人深深扑拜于地。“左傅一言,公孙贾茅塞顿开。”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灰色影子又飞上树梢,落下小巷,骤然消失在茫茫冬夜的咸阳城。 |
第十四章 冰炭同器 第三节 蒙面来客与神秘预言 太子嬴驷现下只有一件事,埋头阅览秦国的法令典章。 虽说公父明令他与商君共摄国政,但嬴驷心里十分清楚,这是公父让自己跟着商君熟悉并修习国务。他长期远离权力中心,对法令、人事、政令推行方式等基本事务都非常陌生,事实上也无从共摄,只能跟商鞅做学生。为了尽快进入,嬴驷主动请求用一个月时间,读完国藏的全部法令典章以及变法以来的国史记载。商鞅完全赞同嬴驷的想法,认为这是把握国务不可或缺的一环,熟悉得越早越好,越彻底越好。商鞅制订了一个进度:每三日从典籍库给太子府送去一车竹简,一个月十车,大体可以披阅完全部法令、典章与国史。秦国缺乏文治传统,往昔素来不注重积累国家资料,国史记载也特别简略。商鞅执政后大幅度改变了这种状况,非但对国史进行了全面的重辑整理,而且将所有的法令、典章、人口、赋税等政务文本都分为正本、副本两套建馆收藏。正本非秦孝公、商君调阅不能出馆,副本则供各官署与学士随时查阅。给太子嬴驷看的自然是正本,所以太史令府吏就格外的紧张忙碌。出馆点验,派兵押送,回收点验,逐卷归位,生怕出了差错。太子嬴驷也分外刻苦,出了每天休憩两个时辰,其余时间全部沉浸在书房。 天寒夜长,嬴驷书房的大燎炉几乎没有熄灭的时候。木炭烧得再干净,也总有丝丝缕缕的白烟与炭气,天天薰烘,嬴驷的脸竟微微发黄,还有些轻微的咳嗽。尽管如此,嬴驷依然天天守在案头,真有些秦孝公年轻即位时的勤奋气象。 这天已是二更时分,嬴驷正在全神贯注的翻检披阅,年轻的内侍进来禀报说,一个楚国商人求见。嬴驷惊讶的抬起头来:“楚国商人与我何干?不见。” 内侍低声道:“他说受太子故交之托,前来送一样东西。” 嬴驷大为疑惑,如果说他有故交,那就是“放逐”生活中结识的村野交谊,可那些人谁能知道他是太子呢?又如何能托人找到这里?思忖有顷,他不动声色道:“既是故交所托,请在外书房等候,我片刻就来。”内侍走后,嬴驷又沉思一阵,收拾好案头,轻步走到隔门前打开一个小孔向外端详。 外书房站着一个身着华贵皮裘者,从一身华丽的黄*色看,的确是楚国商人的习惯服饰。但这个人手中空无一物,脸上还垂着一方黑沉沉的面纱,透出几分不寻常的神秘气息。 嬴驷拉开门,冷冰冰的盯着这个蒙面者,却一句话也不说。 蒙面人深深一躬,“楚国商人辛必功,参见太子。” 嬴驷沉默伫立,依旧一言不发。蒙面人拱手道:“敢问太子,可曾认识一个叫黑茅的山民否?”嬴驷面无表情,既不摇头,也不点头。蒙面人又道:“黑茅委托在下给太子带来一件薄礼。”嬴驷冷冷道:“请先生摘下面纱,再开口。”蒙面人道:“非是在下不以真面目示人,实是在下天生丑陋,恐惊吓了太子。”嬴驷冷笑沉默。蒙面人右手一抬,面纱落地——一张红发碧眼阔嘴大牙连鬓虬髯的面孔赫然现出!在灯下显得特别可怖。 嬴驷平淡淡道:“先生如此异相,何自感难堪?” 商人拱手做礼道:“太子胆识过人,在下钦佩之至。” 嬴驷仿佛没有听见,淡然道:“黑茅何许人也?本太子素不相识。” “黑茅言说,他与一个叫做秦庶的士人交好,找到太子府就可找到秦庶先生。” “秦庶乃我书吏,公差在外。”嬴驷毫无表情的回答。 “如此恕在下卤莽。告辞。” “且慢。黑茅找秦庶何事?我可代为转达。” 黄衣商人:“可否容在下遮面?卑相实在有伤大雅。” 嬴驷点点头。商人捡起黑纱挂好,恭敬道:“禀报太子,三年前在下商旅,路过商山遇大雨阻隔,幸得黑茅兄容留旬日,是以结为好友。从此,来往路过就必有盘桓。黑茅兄行走不便,故此委托在下寻觅故交,原无他故。” 嬴驷漫不经心道:“这个黑茅,何以行动不便?” “禀报太子,黑茅兄从军次年便从马上摔下,一腿伤残,但立功心切,坚执留在炊兵营。十载过去,未斩敌首,未得爵位。老兵还乡,凄凉不堪。”蒙面商人声音嘶哑,略有哽咽。 “新法之下,何得凄凉?”嬴驷显然听得很认真。 “黑茅兄父亲被刑杀,母亲自*杀,举村进山自救,唯留黑茅兄一人漂泊乞讨。” “如何……刑杀?自*杀?自救?你详细道来。”嬴驷不禁大为惊讶。 蒙面商人缓缓道:“在下听黑茅兄言说,黑林沟大旱三年,遭了年馑。商於县令用官粮赈灾,被商君制止,当场斩首了商於县令和黑茅兄的父亲——村正黑九;又派出兵士,威逼举村老少进山,任其自生自灭。黑茅兄老娘亲悲痛过分,跳崖身死。黑茅兄伤残无依,无力谋生,又怕被官府当做疲民治罪,便白日在楚国边界的山村乞讨,晚上赶回老屋落脚……” 嬴驷面色阴沉得可怕,转过身去久久沉默。 “禀报太子,这是黑茅兄托我转交秦庶的礼物。” 嬴驷转身,赫然一块黑布包裹的物事立在面前!蒙面商人道:“黑茅兄言说,这是秦庶的心。他只让我给秦庶带一句话:那座坟没有了,是商君下令挖掉的。” 嬴驷努力平静自己,淡漠的接过黑布包,“你可走了。” “秦庶先生若有口信带给黑茅兄,请他到楚天客栈找我。” 嬴驷默默点头。蒙面商人深深一躬,大步去了。 回到书房,嬴驷心乱如麻。看着那块紫黑的枯树墓碑,他禁不住热泪盈眶。那个美丽的红色身影从眼前飘过,那悲怆激越的歌声萦绕在耳旁,那个姑娘深深的爱着自己,为自己义无返顾殉情死了。那是第一次结结实实撞开嬴驷心扉的火热恋情。嬴驷在峡谷里痛不欲生的时候,他已经明白,原来自己也深深的爱着这个美丽的村姑!假如他不是被“放逐”,假如他不是秦国太子,他一定会将她带回来,一定会娶她!他离开黑林沟的时候,心中就立下誓言,有朝一日一定要接她娶她。可是他当时不能说啊。没有想到,他冷冰冰的拒绝不但没有使姑娘知难而退,反而使姑娘为他献身了。多少年来,嬴驷每想起那个美丽的身影,心就疼得滴血,一种深深的屈辱感就折磨得他寝食不安。姑娘留给他的,就只有那一抔黄土,那是他魂牵梦绕的一抔黄土啊。如今,连他亲手给姑娘盖上的这一抔黄土也被铲除了,黑九夫妇也竟然死了,黑茅兄弟也沦为乞丐了,唯一在嬴驷冰凉的少年时代留下的一片纯朴友情,就这样被无情的抹去了……上苍啊上苍,你何其不公! 嬴驷一夜未眠,木然坐到天亮。宫中内侍来传宣他时,他刚刚上榻不到一个时辰。嬴驷本来想大睡一觉,清醒清醒,避免自己沿着绵绵思绪滑下去。可是上榻后怎么也不能入眠,反倒更为清醒了。蓦然,他心海一闪,想到那个狰狞可怖的蒙面商人,觉得此人此事大为蹊跷。那个商人是先问自己是否认识黑茅的,此一问,便可见他知道“秦庶”就是面前的太子!看自己默然不答,他才说黑茅委托他到太子府找“秦庶”的。若黑茅果真沦落为难以求生的乞丐,如何能知道“秦庶”在太子府?美丽山妹徇情于荒山绝谷,黑茅如何便能知晓?商君纵然经常出巡,又如何能到得那人迹罕至的地方去毁墓?果真商君认为有人假冒嬴驷损害公室声誉而毁墓,能不禀报公父?公父能不询问自己么?商君执法固然无情,但却从来没有逾越法度这个雷池半步,他能如此滥杀大名赫赫的造士村正黑九么?秦国新军之军法昭彰,军中伤残,纵然不斩敌首,亦在退役时赐金安置,如何便能沦为乞丐? 心头一亮,嬴驷想到了自己在荒山绝谷醒来时的奇迹——断指接上了,伤口包扎了,身上盖了一件白布衫,手边还放了一块熟肉!仔细想来,当时显然有人发现了自己,从墓碑上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才救了自己,但却没有露面。反复思忖,泄露身份的可能惟有这一次。知道“秦庶”就是嬴驷的,也只有那个荒山绝谷救过自己的那个神秘人物。这个人是谁?难道……猛然,嬴驷一个激灵——那个人肯定就是昨晚的楚国商人! 嬴驷猛然坐了起来,望着映得窗户一片淡红的早霞,嘴角漏出一丝冷笑,“来人。请家老前来。” 不消片刻,一个老内侍匆匆走进寝室,嬴驷低声吩咐了几句,倒头便睡,鼾声大起。 红日已上半山,宫中内侍来宣。嬴驷虽则只睡了半个时辰,却是一点儿不显疲惫之色。到得宫中,公父也是刚刚梳洗完毕,正在前庭缓缓舞剑。嬴驷上前恭敬见礼,“公父康复,儿臣不胜欣喜。”孝公收剑笑道:“驷儿,今日陪我去终南山如何?” “儿臣遵命。”嬴驷欣然领命。 出得宫门,嬴驷见只有十多名甲士和公父的一辆轺车,便知道新母后不去,也不多问,翻身上马走在轺车旁边,出了咸阳便直奔终南山下。 这是冬日少有的无风天气,阳光和煦,苍松长绿,竟有几分小阳春的光景。到得山下,沿着一条小河进山,便见苍松翠柏的谷地中露出一片青砖绿瓦的院落,在萧疏的冬野倍显宁静旷远。孝公遥指山谷院落,“驷儿,来过此处么?”嬴驷知道公父问的是“放逐”期间是否来过,摇摇头,“此处没有村庄,儿臣尚未来过。”孝公指点道:“你看,这条山水叫田峪川。东南那座山,就是饿死伯夷、叔齐的首阳山。那片院落啊,可是大大有名的一个人物留下来的呢。”嬴驷恍然大悟,“儿臣想起来了,莫非是老子的书院?” 孝公微笑点头,吩咐车马慢行,沿着山道向谷地院落而去。 到得谷地,院落反而隐没在松柏林中无从得见了。穿过小河边一片松林,面前豁然开朗,一座蓝田白玉筑起的高大石坊巍然矗立在松林草地,石坊正中四个斗大的黑字——道法天地。进得石坊一箭之地,便见朴实无华的院落大门。孝公吩咐停车住马。 车马方停,嬴驷就看见公父的贴身老仆兼内侍总管黑伯从大门匆匆走出。黑伯来到孝公车前,扶孝公下车,拱手禀报,“按照君上吩咐,一切妥当。” 孝公吩咐道:“黑伯,两个时辰后,我到上善池。你稍后到系牛亭找我。”黑伯答应一声,便吩咐车马侍从随他从偏门进院去了。 孝公向嬴驷一招手,便从正门进入,直向院落深处而去。嬴驷一路留心,发现这座外观很不起眼的院落,内中竟是大有气象。水流亭台错落有致,松林小道回环周折,地势缓上成坡,宛若咸阳北阪。这种山坡,任何大雨山洪都停留不住,直涌门外的田峪川。房屋亭台竟都是山石砖瓦粗糙堆砌起来的,偏偏却显出一种质朴本色与浑然野趣,令人*大是感慨。到得半坡一处石亭下,孝公肃然向亭外的一株老柏躬身一拜。嬴驷也连忙跟着一拜。 进得石亭,嬴驷发现石案上已经摆好了茶罐山果,便知这是预先安排,公父今日定有大事要对他说,不由神情肃然的为公父斟了一碗热茶,便肃立一旁。孝公饮了一口热茶,招招手让儿子坐在对面石墩上。 阳光下,秦孝公的面色焦黄憔悴。嬴驷心中涌上一股酸楚,“儿臣无以为公父分忧,惭愧之至。”秦孝公笑着摆摆手,“别说这些了。可知今日你我父子到此的原委?” 嬴驷摇摇头,“儿臣不知。” 秦孝公喟然一叹,“嬴驷啊,你也算历经风霜,对世情人事有自己的见识了。无须瞒你,公父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你也一定能看出来。” “公父……”嬴驷哽咽一声,扑拜在地。 孝公豁达的笑了,“起来吧。人生寿夭,原在天算,何须伤怀?你我既生于公室之家,国事便是至大。公父对你今日要说的,是一宗国事机密。你大父定的规矩,国君临死,方可将这秘密传给继位者。我就是在你大父临终时才知道的。可是,公父没有时日了,清醒时说比糊涂时说要好。” 嬴驷站起来坐在对面石墩上,发现黑伯远远站在路口,方才悟到公父今日的周密用心。 秦孝公缓慢的说着,太子嬴驷认真的听着 几千年来,嬴秦部族一直流传着两则神秘的预言。一则是部族公开流传的,一则是在嫡系君主中秘密单传的。公开流传的预言,便是舜帝当初赐给嬴氏“秦”之封号封地时的一则预言——兹尔秦族,后必大出天下!在立国前的沉浮挣扎中,这则预言是嬴秦部族的精神火把,是嬴秦部族精诚凝聚的纽带!三百多年前,嬴秦部族成为诸侯国之后,这则预言便渐渐成了流传在老秦人中的古老故事,它那象彗星一样激励人心的光芒便渐渐消失了。在通常庶民的心目中,一个半农半牧的偏远部族成为中原诸侯大国,也就算大大的“大出”了,还想如何呢?这则遥远的预言,便在嬴秦部族贫乏的想象中渐渐干涸了。 这则预言是国史载明的,嬴驷自然很熟悉,本不是什么秘密。 另一则秘密预言,则发生在嬴秦部族立国三百余年之后,时日很近,并且要具体得多。但这则预言却只在嫡系一脉的国君与储君之间单传,严厉禁止流传民间。 秦孝公要对嬴驷说的,正是这一则预言。 这则预言,是当年西入流沙的老子对秦国国运的推算。 六十多年前,秦献公即位的第十一年春天,接到一个消息,在洛阳周室做太史令的老聃要到秦国来了!秦献公不禁大喜过望。在东方诸侯卑秦,天下士子视秦国为蛮夷之邦而拒绝入秦的年代,一个声名远播就连孔子也要向他求教的泰斗人物要到秦国来,岂是等闲小事?秦献公请出了一个酷爱和学问家交往的人物来接待老子。这个人,就是曾经做过函谷关令的尹喜。尹喜精心准备,周密筹划,将一切都弄得妥帖之极。 是年四月,不知高年几许的老聃骑着一头青牛,悠哉悠哉的进了函谷关。虽然那时侯函谷关还被魏国占领着,但尹喜派出的斥候早就发现了这个走遍天下也不会错认的老头儿,便飞马报回栎阳。尹喜多与名士交往,知道象老聃这样的泰山北斗,绝不会刻意到秦国都城歇脚,一定要找山清水秀的胜境独居,便对秦献公禀明自己的想法,商议好了对策。 果然,老聃的青牛悠悠的飘过了栎阳,便向着终南山去了。进入莽莽苍苍的终南山北麓,老聃和随行小童却被布衣牛车的两个“士子”拦住,不断求教学问。老聃颇是喜欢这两个坦诚质朴的“士子”,便在他们的山庄歇息了下来。一连盘桓数天,俩人对老子提出了数不清的难题,老子都一一解疑,谈天说地般娓娓道来,胸怀心海间仿佛埋藏着无穷无尽的学问。 一个布衣“士子”整日陪着老子闲步深山,牛走旷野,粗茶淡饭却又极尽恭敬的侍奉着这位穷通天地的老人。夏夜星空下,这个布衣“士子”提出,请老子写一卷天地文章给秦人“开塞”。老子大笑一番,终不忍拒绝其虔诚请求,便慢慢的写了起来。就象那噗沓噗沓的青牛脚步,老子写得慢极了,远远赶不上那个布衣“士子”的刻简速度。 一月之后,老子终于写完了五千言的“开塞”大书。那天晚上,另一个布衣“士子”单独走进了老子的小院。夏夜的一轮明月下,老子正坐在院中高台上仰望苍穹,点头摇头,兀自叹息感慨。 猛然,老子身后响起一个声音,“请前辈教我。” 老子没有回身,叹息一声,“秦公何其聪睿,宁误老聃耶?” 布衣士子扑拜不起,“前辈既知我身,请为嬴师隰解惑。嬴秦日衰,秦人多困,嬴师隰寝食难安。” 老子依然没有转身,仰望苍穹,一阵思忖后喟然叹息,“秦公谨记:老聃之言,只传储君,若有泄露,自罪于天。” “嬴师隰恪守前辈之言。” 老子缓慢低沉的说出了一段话,“老聃昔年游宿巫山神女峰,细察天象:秦周同源,均起西陲;秦为诸侯,而秦周分离;离五百年,而大合于秦;合十七年,则霸王出。” 秦献公请老子拆解,老子却摇头不语。 后来,老子留在终南山麓收了数十名弟子,教导三年,却莫名其妙的失踪了。有人说,老子去了大漠流沙。有人说,老子去了阴山草原。也有人说,老子进终南山修身成仙去了……这个神秘老人留给世人的,惟有那一卷五千言的天地文章和那一则神秘久远的预言。 “嬴驷,老子预言不能见诸国史,你记下了?”秦孝公肃然问。 “记下了。”嬴驷正色回答。 “你背一遍,我听。” 嬴驷一字一顿念道:“秦周同源,均起西陲;秦为诸侯,而秦周分离;离五百年,而大合于秦;合十七年,则霸王出。” 听嬴驷背得一字不差,秦孝公意味深长的笑了,“你,信不信老子的国运预言?” 嬴驷一时沉吟,竟不知如何应对。他的第一感是惊讶与震撼,老子的预言岂不是给了秦国一个新的精神火把?分五百年而合,现下秦已立国四百二十多年,那岂不是说再有七八十年秦国就将与“周”大合?老子是周王室的太史令,他说得这个“周”,自然囊括了天下诸侯,而绝不仅仅是龟缩于三川一隅事实上比寻常小诸侯还要窝囊的“周王城”;直到今日七大战国,也依然在口头上承认周王室为“天下共主”。如此说,与“周”合,就是与“天下合”,“大合于秦”,就是秦将代替周统一天下!而七八十年,也就是两三代人的岁月,相比于舜帝预言实现的两千多年,何其短也!有了如此辉煌的前程,秦人自然倍加奋发,比国君的任何激励诏书都要有威力。几千年来,“天”的暗示对于庶民*国人是无比神圣的,他们承认服从“受命于天”的大人物,心甘情愿的为他们流血拼命,成就他们的大业。别的不说,舜帝的预言就长期支撑了嬴秦部族的浴血奋战,能说这种国运预言的威力不大么?春秋战国以来,多少新老贵族都在夺权中假托“天命”以聚拢人心,老子的“合秦”预言岂非求之不得的天命诏书?既然如此,大父、公父为何都秘而不宣呢?果真是忌讳“泄露天机”之罪么?天机若果然不可泄露,老子何敢明言? 看来,大父、公父一定还有埋藏很深的想法没有说出来。嬴驷的沉吟正在这里,他正襟危坐,谨慎回道:“公父,儿臣对阴阳天命之学素来陌生,不知从何谈起。” “如此说吧。”秦孝公道:“若是神明占卜,说你将为天下霸主,你何以待之?” 嬴驷没有犹豫,“纵然天命所归,亦需不懈努力。儿臣当似有若无。” “好!”秦孝公拍案而起,“公父要的,就是这‘似有若无’。”他在亭中缓缓踱步,字字斟酌,“你大父临终时对我说,他其所以没有将这个预言早日告我,就是怕我恃天命而骄,反倒自绝于天命。驷儿啊,要知道,一个君主,沉溺于天象、占卜、童谣、谶语之类,非但荒唐,而且丧志。往远说,三皇五帝可算天命所归了。但是,舜帝却囚禁了尧帝而当权,大禹则囚禁了舜帝而当权,天命何在?往近说,周室天子哪一代不是聪慧英武?偏偏却痴信天命,在大争之世龟缩自保,而今只留下了洛阳成周三四百里,何其凄惨!如此天命,有胜于无。再往近说,楚宣王痴信星象,竟因彗星径天而乱了阵脚,用土地城池收买魏国齐国,要灭我秦国。最后呢,丢了城池,穷了国家,还没有结成灭秦同盟。你要牢牢记住,天命星象从来不会垂怜弱者,它永远都只是强者的光环!” “公父之言,鞭辟入里,儿臣永生铭记。” “嬴驷,秦国纵然可一统天下,也要一步一步一代一代的去苦做,去奋争。万不可乱了心志,走入歧途啊。”秦孝公语重心长。 “公父,秦国正道,乃坚持公父与商君创立的法制,而不是坐待天命所归。儿臣深知,没有新法,就没有强秦,没有新法,就没有庶民*国人的真诚拥戴。秦国前途纵有千难万险,儿臣亦无所畏惧。”嬴驷慷慨激昂。 “好。”秦孝公拍拍儿子的肩膀,欣然而又亲切,“驷儿,你长成了。有此等精坚心志,公父也就不多说了。走吧,我们去看太后和姑姑。” “太后、姑姑也来了?”嬴驷感到惊讶,却又立即显出高兴的样子。 老太后住在这里已经几个月了。她对富丽堂皇的咸阳宫一点儿也不喜欢,倒是对雍城、栎阳多有留恋,时常念叨。秦孝公突然病倒,老太后竟莫名其妙的说咸阳宫“空阴”太重,要儿子和她一起搬到栎阳去养病。秦孝公知道母亲老了,喜欢那种抬脚可见的小城堡小庭院。与玄奇大婚后,秦孝公就有意陪母亲到终南山游了一趟,老太后见到秦献公为老子书院立的石坊,竟睹物思情,便要在这里住下来。孝公其实正是此意,便将太后寝宫的仆从物事几乎全部搬了过来,让老太后在这田园书院里安度暮年。老太后选了上善池边的一座空闲小院落,便在这里悠然的住了下来。莹玉康复后正想去崤山一趟,亲自见见白雪,回来后再去终南山陪母亲。正在此时,却接到秦孝公派黑伯送来的一条密简,便将两件事颠倒了顺序,先到了终南山来陪母亲了。 秦孝公和嬴驷到来时,莹玉正给老太后弹奏秦筝。这筝与琴相似,却比琴长大粗犷,是秦人的独创乐器,天下呼之为“秦筝”。这时的秦筝只有八根弦,尽管比后来的秦筝少了两弦,但还是比琴音域广阔,弹奏起来深沉旷远苍凉激越,秦人莫不喜爱有加。莹玉奏的是《秦风·蒹葭》,这是一首在秦地广为流传百余年的情歌,莹玉边奏边唱,老太后微闭双目深深沉浸在对往昔年华的追忆中。 秦孝公停下脚步,凝神倾听,觉得深沉辽远的筝音中隐隐有一丝忧郁凝滞,使这首美丽的情歌显得有几分忧伤,不禁若有所思。筝音一落,秦孝公便拍掌笑道:“好啊,弹得好,唱得也好。”嬴驷连忙上前给老太后和姑姑行礼。老太后高兴得拉着孙儿说长道短。莹玉便吩咐侍女置座上茶,亲自扶大哥坐在铺着棉垫儿的石墩上。 时当正午,山洼谷地向阳无风,小院子暖和得没有一点儿寒冬萧瑟之气。莹玉吩咐上饭,长大石案顿时摆上了一片野味山菜和两坛清酒。嬴秦嫡系的三代人,就在这简朴幽静的黄土小院里开始了二十多年来的第一次共餐。老太后精神特别好,一再让儿子和孙子多饮几碗清酒。秦孝公饮了一碗,额头上便生出了涔涔虚汗,便不再饮了。莹玉和嬴驷见孝公不饮了,便也停了下来品尝炖得酥烂的山兔野羊。 孝公笑问,“母后,要不要搬回咸阳啊?” 老太后连连摇头,“不不不,就这里好。咸阳啊,太空了。” “可是,母后一个人住在这里,我如何放心得下?” “渠梁啊,”老太后叹息一声,“娘没事儿,山清水秀的,我满舒坦。倒是娘放心不下你。秦国势大了,你也累跨了啊。要娘说,你不妨将国事教给鞅和驷儿,和玄奇一起住到这儿来,身子自会慢慢康复的了。” “好。明春一过,我与玄奇就搬来。”秦孝公爽快答应,回身道,“驷儿,你想不想陪祖母几天?” 嬴驷心中诧异,公父不是让自己与商鞅摄政么,如何却有让自己留在终南山的意思?一时困惑,沉吟道:“但凭公父安排。” 秦孝公道:“三五天吧,祖母会让你长许多见识的。” 嬴驷拱手领命,老太后高兴得满脸笑容。 饭后,太后吩咐嬴驷陪自己在院中转转,说有几个地方还没去过。院中只留下孝公和莹玉兄妹。秦孝公道:“小妹,随我进山一趟。”莹玉也不多问,出门上马,就随秦孝公飞驰进了终南山深处。二人返回时,已经是夕阳将落。简单的晚汤后,秦孝公与莹玉便向太后告辞,登车回了咸阳。 ; G" w1 B0 z/ t" x ~' s5 e4 R |
第十四章 冰炭同器 第四节 嬴虔甘龙的诡秘暴亡1 W3 _! V+ [# I8 w% W& ?# } 4 A! g8 c3 |% J9 L 秦孝公处心积虑,要做好最后一件大事。 储君之事一旦解决,秦孝公心头顿时轻松。作为国君,后继无人是最大的失败。而今嬴驷作为不俗,颇有见地,看来堪当大任,加之商君辅佐,秦国将后继无忧。秦孝公心一定,就想到了一直萦绕心头的一件大事。再不做,就来不及了。虽然扁鹊的神术、老墨子的奇药、玄奇的爱心同时遇合,使他的病体出现了不可思议的奇迹。但秦孝公知道,这绝不意味着他病体的康复。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尽可能的做好这最后一件大事。 从开始变法,秦孝公就或明或暗的意识到,秦国朝野有一股反对变法的势力存在。尽管这股势力随着变法的节节推进而渐渐萎缩,尤其是庶民*国人中的反变法势力几乎全部化解。原因只有一个,庶民*国人从变法中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奖励耕战、废除井田、隶农除籍、村甲连坐、移风易俗,这些最重要的新法实行三五年后,莫不使国人竭诚拥戴,连那些历来蔑视官府的“疲民”,也变成了勤耕守法勇于公战的良民。这是秦国新法不可动摇的根基。 但是,秦国新法却屡屡伤害了旧贵族,废除世袭爵位、废除贵族封地、废除私家亲军、废除贵族治权、无功不赏、有罪同法等等等等,几乎将贵族特权剥夺得一干二净。秦国的老族望族几乎在变法中全部崩溃了。另一方面,上层权力也在变法中发生了难以预料的变化,旧贵族权臣几乎无一例外的被贬黜架空了。一个个做来,虽然并不显山露水,然则时间一长,资深老贵族的全体衰落,却是谁也看得明白的事实。甘龙、杜挚、公孙贾、孟西白三族大臣以及无数的贵族臣工,都是这样被淹没的。 更重要的是,变法浪头还无情的湮灭了一批本来是变法支持者的贵族大臣,将他们也变成了与反对变法的旧贵族同样下场的沦落者!太子嬴驷、太子左傅兼领上将军的嬴虔、太子右傅公孙贾的被淘汰出局,是变法进程中最重要的事变,导致秦国的上层权力结构发生了令人担忧的倾斜。秦孝公、商鞅、嬴虔组成的“三角铁云梯”残缺了,作为国家储君而起稳定人心作用的太子从权力层消失了,久掌机要而颇具影响力的公孙贾被刑治放逐了。从权力场的眼光看,太子力量竟然成了秦国变法的最大受害者!这一事变的直接后果,是秦国上层力量的根基大为削弱,更深远的负面作用,则更是令人难以预料的——在变法中受害的旧贵族们将以“太子派”为旗帜!无论太子、嬴虔、公孙贾等对变法的态度与旧贵族们有多大区别,旧贵族们都会将太子力量作为他们的旗帜,而太子力量也会与旧贵族们产生某种猩猩相惜的共鸣,都会对变法及其核心人物产生出一种仇恨。 与其说秦孝公嗅到了某种气息,毋宁说秦孝公从一开始就清楚这种后果。 秦孝公是一个极为特出的权力天才。他的雄才大略,不在寻常的文治武功开疆拓土,而在于将一场千古大变不动声色的从惊涛骇浪中引导出来。他的全部智慧,就在于每次都能将本可能颠倒乾坤的流血事变稳健的消于无形,使秦国大权始终牢牢控制在变法力量的手中,成功的迫使秦国上层旧贵族势力在变法中全面“隐退”。在商鞅掌握核心权力之前,他巧妙的搬开了阻碍商鞅执掌大权的阻力,有步骤的将权力顺利集中到商鞅手里。商鞅掌权开始变法后,充分施展出千古大变的肃杀严峻与排山倒海般的威力。这时的秦孝公没有提醒商鞅谨慎行事,更没有陷入变法事务,去一丝一铆的干预订正,而是淡出局外,全身心注目那些暗中隐藏的危险。他很明白,象商鞅这样的磐磐大才和冷峻性格,任何督导都无异于画蛇添足。作为国君,他只要遏制了那些有可能导致国家动*乱的势力,变法就会成功。在“太子事变”前,秦孝公对旧贵族势力并不担心。但在“太子事变”后,秦孝公却警觉到了危险。 虽然如此,秦孝公非但没有对这些危险势力斩草除根,甚至连多余的触动都没有。商鞅的唯法是从与秦孝公的后发制人在这里不谋而合,都对这种有可能合流的危险采取了冷处置——你不跳,我不动。其所以这样,是因为秦孝公要让岁月自然淘汰这些危险者。他相信,仇恨失意郁闷独居山野放逐这些常人难以忍受的折磨,将早早夺去他们的生命。甘龙、嬴虔、公孙贾几个人一死,全部危险力量的旗帜人物就没有了,其余残余力量,自然也就在朝野大势中融化了。 谁能想到,上天仿佛遗忘了那些失去价值的生命,竟然不可思议的将厄运降临在他这个国君身上!盛年之期,行将辞世。这一冷酷事实,迫使秦孝公动了杀机!他要在最后的时间里铲除这些隐患。 即将成为国君的嬴驷,对商鞅总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疏离,对嬴虔公孙贾则总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歉意。这是秦孝公敏锐的直觉。假若这些危险者消失了,嬴驷会是一个好君主,也有能力保持秦国的稳定。然则,只要这些危险者还在朝局之内,秦国新法和商鞅本人就将面临极大的风险!要消灭这种隐患,只有他能做到。 秦孝公的谋划很简单,也很实用。首先,他避开了商鞅,也避开了嬴驷,不让他们知道这件事,更不让他们参与这件事。商鞅是秦法的象征,是危险势力的复仇目标,而铲除隐患的方式却是“违法”的权力角逐,是旨在保护商鞅的行动。有他参与,隐患反而会更加复杂,反倒可能使保护商鞅的目的适得其反。而嬴驷是储君,要尽可能的不为他树敌。单独的秘密的完成这件大事,是秦孝公最后的心愿。 有意将嬴驷留在终南山,秦孝公与莹玉迅速回到咸阳。莹玉按照秦孝公的叮嘱回府了,秦孝公却驰往咸阳北阪的狩猎行宫。 这时候的咸阳北阪,还保持着苍茫荒野的原貌,远非后来那样声威赫赫。所谓狩猎行宫,也就是两三座储藏猎具的石屋与临时休憩的一间寝室。虽然简朴,却常住着一个百人骑士队,等闲臣民不能进入。秦孝公在这里秘密召见了国尉车英,计议了大约半个时辰,秦孝公又飞车回到了咸阳宫。 夜半时分,北风呼啸,滴水成冰。漆黑的原野上,一队人马悄无声息的从北阪的丛林中开出,又悄无声息的开进了咸阳北门。 就在这月黑风高的夜晚,咸阳南市的那片孤独院落里,蒙面石刻般的嬴虔依旧青灯枯坐。 突然,“砰!”的一声,一支袖箭扎在面前的长案上!庭院中却一片寂静,杳无人迹。 嬴虔缓缓拔下袖箭,解开箭身的布片儿展开,却不禁浑身一抖!枯坐良久,他伸手“笃、笃、笃”敲了三下长案。 一个黑衣老仆走来默默一躬,嬴虔对老仆耳语片刻,老仆快疾的转身走了。 次日清晨,一夜北风刮尽了阴霾,咸阳城红日高照恍若阳春。咸阳宫南门驶出了一辆又一辆华贵的青铜双马轺车,车上特使捧着国君的诏书,抵达一个又一个元老重臣的府前。秦孝公向元老们发出了大宴喜诏——国君康复,将在咸阳宫聚宴老臣,大赦前罪,特派使者专车迎接,元老务必奉诏前来。 一时间,街中国人翘首观望,感慨国君的宽宏大量,竟是弥漫出一片喜庆气氛来。 半个时辰后,以各种形式贬黜而备受冷落的元老们陆续进了咸阳宫,矜持的下了青铜轺车,相互高声谈笑着进了正中大殿,按原先的爵位名号各自就座了。六个大燎炉,木炭烧得通红,大殿中暖烘烘的。这些白发苍苍的元老们多年来为了自保,已经断绝了相互来往。今日竟聚宴宫中,纷纷相互问候试探,寒暄得不亦乐乎。堪堪将近巳时,大殿中只剩下三张空案——正中央的国君位、左手的太师位、右手的太子左傅上将军位。 巳时一刻,秦孝公轻裘宽带,神采焕发的走进大殿。 “参见君上——!”元老们离座躬身,齐声高呼。 秦孝公一瞄座位,微微一怔,却立即笑道:“请诸位老臣入座,老太师与上将军一到,立即开宴。” 此时,突闻殿外马蹄声疾,一特使大步匆匆走进,“禀报君上,太师甘龙病故!” “病故?”秦孝公霍然起身,“何时病故?” “半个时辰前。臣亲自守侯榻前,送老太师归天。” 秦孝公尚在惊诧,又一特使飞马回报,“禀报君上,左傅公子虔突然病逝!” “噢……是何因由?” “突发恶疾,误用蛮药,吐血而死。” 秦孝公思绪飞转,断然下令,“上大夫景监,主持大宴。国尉车英,随我去两府吊唁。”回身对景监低声叮嘱几句,便匆匆登车出宫。 封闭大门二十年的公子虔府终于大开了正门,一片动地哭声!秦孝公到来时,老得佝偻蹒跚的白发总管正在门外迎候。孝公下车,眼见昔日声威赫赫的上将军府里外一片荒凉破败,竟是令人不堪卒睹。进得庭院,便见正厅阶下一张大案上停放着黑布苫盖的一具尸体,府中男女老幼都在伏地大哭。孝公上前缓缓揭开黑布,一张令人生畏的面孔赫然显在眼前——一头白发散乱,被割掉鼻子的一张脸干缩得瘦骨棱棱,沾满了紫黑色的淤血!昔日长大伟岸的身材,竟干瘦得仿佛冬日的枯树老枝! 是的,这是嬴虔,这是自己的同父异母兄长。那身材,那面孔,甚至那气味儿,秦孝公嬴渠梁都太熟悉了,任谁也替代不了。蓦然,秦孝公一阵心酸,眼中热泪夺眶而出,挥手哽咽道:“入殓吧。以公侯礼安葬。我,改日祭奠……”便转身大步走了。 太师府也是举府披麻戴孝,大放悲声! 秦孝公对甘龙这位门人故吏遍及朝野的三朝元老,本来就是敬而远之,心中自然无甚伤悲,反倒觉得他死得太蹊跷幸运了些。来到咸阳新都最显赫的府邸,秦孝公吩咐车英带十名甲士跟随进府,径直进入正厅。甘龙的长子甘成跪拜迎接,痛哭失声。秦孝公肃然正色吩咐道:“公子且莫悲伤,带我向老太师作别。” 甘成带秦孝公来到寝室,只见帐幔低垂,满室都是积淀日久的浓郁草药味儿。甘成上前挂起帐幔,肃立榻侧。秦孝公近前,只见偌大卧榻洁净整齐,中间仰面安卧着一个须发雪白面目枯干的老人。在秦孝公记忆中,甘龙从来都是童颜鹤发洁净整齐,如何十余年闲居竟枯瘦黝黑?秦孝公略一思忖,凑近死者头部,右手轻轻拨开耳根发际,一颗紫黑的大痣赫然在目! 长吁一声,秦孝公默默向甘龙遗体深深一躬,转身道:“甘成啊,老太师高年无疾而终,亦算幸事,还须节哀自重。与上将军同等,以公侯大礼安葬吧。”甘成涕泪交流,拜倒叩谢。 回宫的路上,秦孝公对车英低声吩咐几句,便径直到书房去了。 大殿中的元老们突闻噩耗,一个个心神不定。无论景监如何殷勤劝酒,大宴终是萧疏落寞。正午时分,国尉车英进殿,说君上心情伤恸,不能前来共饮,请元老们自便。 重臣病逝,虽非国丧,也是大悲不举乐,国君辞宴,正合礼制。元老们岂能不明白这传统的规矩?于是便纷纷散去,到两府奔丧吊唁去了。 秦孝公在书房将自己关了半日,反复权衡,觉得嬴虔、甘龙既死,旧贵族元老们已经失去了旗帜,很难再掀起什么风浪。至于放逐的那个公孙贾,车英已经禀报了他在刑私逃的事。这种罪上加罪的重犯,本身不可能具有任何号召力,也不可能对嬴驷产生影响。再说,公孙贾本人毕竟长期做文职大臣,在重视武职与家世的老秦贵族中素来没有威望,尚不如孟西白三族的将领们有根基。只要大势不乱,这样的罪犯回到秦国就无异于自投罗网。况且,也该给嬴驷和商君他们留一些“开手”的事做,未必自己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既然如此,再杀那些元老贵族已经没有什么必要,不如留着他们,逐渐的化为国人庶民便了。 当夜,秦孝公密令车英取缔紧急部署,从咸阳宫撤出伏兵。 三日后,当嬴驷回到咸阳时,秦孝公又开始发热了。 嬴驷探视病情时,秦孝公脸泛红潮虚汗涔涔仿佛身处盛夏酷暑一般,看着嬴驷竟是喘息不已,“七国特使,来了,找,商君……” 嬴驷郁郁回到太子府,却并没有立即去见商鞅。看来,公父这次不可能再出现神奇的康复了。公父病逝前的这段时日,是最微妙紧张的日子,他不想在这段时日主动过问国事。他想不动声色的看一看各种人物在这段时日的动作,好做到胸有成算。大事有商鞅顶着,绝不会出现混乱。他最担心的,倒是只有他能嗅到的那股危险气息。公父这次将他留在终南山,他立即敏感到咸阳将要发生重大事变。但是,公父不说,他就绝然不问。长期隐名埋姓历经屈辱磨练出的深沉性格,使他不愿轻易暴露自己的真实想法。不该知道的不问,该知道的少问。这就是他回到咸阳宫所抱定的主意。从终南山回来,他已经意识到那场大事变并没有发生,唯一的变化,是伯父嬴虔和老太师甘龙突然死了。府中总管给他说完了几天内咸阳宫的大小事件,他已经隐隐约约的明白了公父想要做的事情和将他留在终南山的苦心。 仔细想来,嬴驷认为公父这件事做得不够高明。一则是手段太陈旧,二则是虎头蛇尾反倒打草惊蛇。以嬴驷的特殊敏感,他立即警觉到了伯父和老太师突然死亡的诡异!但是,这种杯弓蛇影的事,岂能对公父说明?公父要除掉的,都是昔日的“太子势力”,况且自己本身就是昔日的“罪太子”,如何去说这需要努力辩白的话题? 但是,不能说是不能说,并不意味着这件事可以不理睬。自从那个丑陋可怖的楚国商人神秘造访后,嬴驷就陡然警觉到,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他是谁?他的背后是什么人?嬴驷虽有影影绰绰的预感,但是却不能确定。这双眼睛与伯父嬴虔、老太师甘龙有没有关联呢?嬴驷也不能确定。 总管内侍轻捷的走进来,轻声道:“禀报太子,那人动了。” “方向何处?可有人跟下去?” “城西方向,有人跟下去了。” “黑林沟有消息了么?” “飞鸽传信,真黑茅已死,假黑茅已经找到,正秘密押来咸阳。” “好。不得走漏半点儿风声。否则,一体斩首!”嬴驷凌厉果断。 内侍总管猛然一抖,“是!在下明白。”轻步退了出去。 三更方过,咸阳城西已经是灯火全熄了。这里不是商市区,漆黑的石板街区寂静得只有呜呜的风声。这是老秦贵族的府邸区域,街道不宽,门户也很稀疏,往往是很长一段高墙才有一座高大门庭,更显得清冷空旷。 北风呼啸中,一个灰色的影子骤然从街边大树上飞起,大鸟一般落到街中一座最高大的门庭上。片刻宁静,灰色影子又再度飞起,消失在漆黑的院落里。 这时,一个黑影也从街中大树飞起,跃上门庭,跃进庭院屋脊。片刻之后,又有一道黑影闪电般划过门庭,消失在深深庭院。 后园土山的石亭下,伫立着一个佝偻的身影——白发垂肩,黑衣拖地,仰脸望天,僵滞不动,仿佛一尊石俑。良久,佝偻的石俑发出一声苍老沉重的叹息。这时,土山下骤然现出了一个灰色身影,也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佝偻石俑依旧僵滞不动,灰色身影又沉重的叹息了一声。 “何人造访?”佝偻石俑发出苍老嘶哑的声音。 灰色影子遥遥拱手,“老太师,别来无恙?” 佝偻石俑浑身一抖,“老夫持儒家之学,不信怪力乱神。” 灰色影子呵呵一笑,“世有奇异,岂能皆曰怪力乱神?老太师不妨回身一观。” 佝偻的身影缓缓转身,“笃,笃,笃”,竹杖点着石阶,一步步挪下土山。院中的灰色影子垂着一方黑色面罩伫立在那里动也不动。丈余之外,佝偻身影停住脚步,“请问,何事相约?” “老太师,劫后余生,做何感慨啊?” “这位高朋且记,老太师已经死了。老夫,乃太师府总管,甘,石,风。” “噢,甘老总管,可知在下何人?” 佝偻老人冷冷一笑,“太子右傅,你好大胆也。” “甘老总管且记,太子右傅公孙贾已经死了。在下乃楚国商人辛,必,功。” “辛必功?好。老夫谢过你示警之恩,容当后报。你走吧,夜长梦多。” 灰色影子冷笑,“甘老总管,既然心如死灰,又何须逃避屠戮之祸?” “阁下处心积虑,意欲何为?” “复仇雪恨,乾坤复位!”灰色影子咬牙切齿。 佝偻老人摇头叹息,“阁下不觉志大才疏么?” 灰色影子深深一躬,“请老……总管教我。” 佝偻老人点点竹杖,“老夫念你示警有恩,送你十六字:靠定嬴虔,策动新君,密联旧臣,国丧始动。” “多谢老总管。这笔大买卖,定然成功。” “却是未必。做得不好,适得其反。”佝偻老人冷冷一笑,“足下谨记,飓风起于青萍之末,发难之妙,在于策动新君。可解其中三昧?” “老总管机谋渊深,尚请指点。” 佝偻老人一字一顿,“策动之法,夺心为上。第一步,只言诛奸,不涉新法。第二步,只言新法,不涉诛奸。如此新君必随我行,否则万难成事。慎之慎之。” 灰色影子深深一躬,“聆听指教,茅塞顿开。老总管保重,在下告辞。”一言落点,身影陡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瞬息之间,门庭屋脊上两道黑影同时飞起,扑向凌空疾飞的灰色大鸟! 灰色大鸟尖啸一声,陡然直扑街巷。待两个黑影落地,灰色影子早已踪迹难觅。两个黑影对峙片刻,突然各自飞身越高,消失在漆黑的夜里。 嬴驷书房的灯光直亮到五更。听完追踪剑士的禀报,嬴驷更加确定了那个隐隐约约的预感。可是,显然还有一种力量在监视这个“楚国商人”!会是谁?屈指算来,可能的只有公父、商鞅、或者伯父嬴虔。哪么,最有可能的是谁呢?嬴驷一时想不清楚。但有一点他很清楚,就是绝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太子府在跟踪监视这个“楚国商人”! 心念及此,他立即叫来总管,吩咐撤消对“楚商”的监视,并且严禁府中两个秘密剑士踏出府门。 带着理不清的困惑,嬴驷在曙光初上时才沉沉睡去,直到商鞅到来才被内侍唤醒。 6 }7 F; ~* U, e+ s# o |
第十四章 冰炭同器 第五节 太子嬴驷乍现锋芒 5 z& n% R. B( W9 Y2 T: U3 F( o. | 嬴驷有些惊讶,商鞅从未来过太子府,今日登门有何大事? 他立即吩咐总管恭敬接待,便匆匆起来梳洗。片刻之后,来到正厅,嬴驷带着歉意拱手做礼,“嬴驷怠惰,望商君见谅。”商鞅离座拱手道:“偶有误时,也是寻常。”嬴驷请商鞅入座,自己坐在对面,毕恭毕敬道:“嬴驷正要到商君府拜望求教,不意商君亲自前来,惭愧之至。”商鞅没有寒暄,径直道:“鞅今日前来,有大事相商。” “嬴驷谨听教诲。”话一出口,嬴驷就有些懊悔,生气自己不由自主。从少年时候起,嬴驷就有些怕这个冷峻凌厉不苟言笑的权臣。他觉得这个人生硬得不近人情,几乎不和任何人私下交往,除了国事还是国事,除了变法还是变法,在秦国犹如鹤立鸡群一般。就连那身永远不变的白衣,在一片粗黑的秦国殿堂也显得那样扎眼。这个人身上有一股无形的威慑力,谁都敬而远之。嬴驷少时见了他就怦怦心跳。犯法“放逐”的磨练,虽然使嬴驷对商鞅有了真正理智的评价,对他的雄才大略与扭转乾坤的功业钦佩得五体投地,但内心深处那份忌惮却始终不能消除。他也想在商鞅面前坦然一些自如一些,但总是不由自主的拘谨,不由自主的恭敬,比在公父面前还窝囊,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别扭,真让人懊恼。 商鞅却浑然没有察觉,侃侃道:“君上病情已经传遍天下,中原六大战国和洛阳周室,陆续派特使前来探视君上病情,目下都住在国宾驿馆。太子以为,七国特使来意何在?是真的关心君上病体么?” “嬴驷以为,他们名为探病,实为探国。” “太子所言极是。”商鞅漏出欣然微笑,“探国之本意,却在何处?” 嬴驷沉吟片刻,竟是谦恭笑道:“敢请商君拆解。” “自春秋以来,国强一代者屡见不鲜,国强两代者屈指可数,国强三代者闻所未闻。此所谓,君子之泽,三世而斩。战国以来,魏国历文侯、武侯两代变法,方成天下第一强国。如今,第三代魏王却日见衰落。这是变法强国三代而弱的明证。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如今我秦国历经变法二十余年,已隐隐然成为天下第一强国。中原战国岂能甘心?他们盼望的,秦国新法能在君上之后改弦更张,盼望秦国的强大变成彗星,一闪而逝。而这改弦更张的希望何在?在太子,在储君。是以,七国特使之本意,不在探秦公之病情,而在探秦国之变数。确切言之,要探清太子之心。”商鞅以他一以贯之的风格,说得明晰透彻。 嬴驷由衷钦佩商君的深彻洞察与犀利言辞,自己觉得不好说清的东西,商君竟是三言两语便刀劈斧剁般料理开来,如此才华智慧确实旷古罕见!嬴驷频频点头,“商君是说,他们要看嬴驷能否将新法坚持下去?要看嬴驷是否有治国能力?” “正是如此。” “商君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 “君上病体虚弱,不宜接见特使。以臣之见,当由太子出面,接见七国特使,臣陪同之。太子须得借机申明坚持新法国策之决心。否则,君上万一不测,六国极可能联合攻秦。” “商君勿忧,嬴驷能做到。” 咸阳的国宾驿馆坐落在宫城外最宽阔的一条大街上。这条大街没有民居,没有商市,干净整洁,极有气魄。当初商鞅营造咸阳时,就对秦孝公提出“不拘周礼,营造大城,虑及后世,独步天下”的建都主张,将咸阳城建得宏大严谨,远远超过了周室的王城洛阳。 战国初期,虽然《周礼》早已经崩溃,但在城堡建造方面依然沿袭着《周礼》的基本定制。这种沿袭,虽然已经不再具有必须遵从的“王法”意义,而仅仅作为一种建筑传统被沿用,但也极大的束缚着人们对都会建造的创新。《周礼》中有一篇《考工记》,就是专门规定各级都会的建造规模及规划方式的。其中的《匠人营国》一节,详尽规定了天子都城(王城)与大小诸侯的都城以及卿大夫“采邑”(城堡)的建造规制: 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内有九室,九嫔居之。外有九室,九卿朝焉。九分其国,以为九分,九卿治之。 王宫门阿之制五雉,宫隅之制七雉,城隅之制九雉。 经涂九轨,环涂七轨,野涂五轨。 门阿之制,以为都城之制。宫隅之制,以为诸侯之城制。环涂以为诸侯经涂,野涂以为都经涂。 这种都城建造(营国)的“王法”,对都城规模(方九里)、街道数目(九经九纬)、宽窄(王城街道并行九车,环城道路并行七车,野外道路并行五车)、宫城高度(宫门屋脊高五丈,宫殿屋脊高七丈,城墙高九丈)、等级规制(诸侯都城与天子宫城大小同,诸侯都城的干道与王城的环城道路同,卿大夫的城堡街道与野外道路同)等都做了严格限制,不得越雷池半步,否则就是“僭越”之罪。 春秋末期,天下诸侯对这种“王法”已经不屑一顾。齐国丞相管仲公然主张,都会之功能应为“定民之居,成民之事”;都会等级当以占地大小、人口多少来划分,万户之城即可称为“国”,千户之城即可成为“都”。这就是所谓的“万室之国”与“千室之都”。管仲还对建立国都提出了大违“王法”的自然地势主张——“凡立国都,非于大山之下,必于广川之上。高毋近旱,而水用足。下毋近水,而沟防省。”尽管这在观念上已经大大破了周礼“王法”,但在实际中却没有一个诸侯国实施,包括齐国的临淄。 作为新建都城,咸阳充分体现了不拘“王法”的创新实践。 就地理形势而言,咸阳是广川在前,大山在后,水用足,沟防省,旱涝无忧。就规模而言,咸阳则大大超出了天子“方九里”的规模,更不用说诸侯都城的三五里城堡。咸阳城墙边长十里有余,达到了方四十里的宏伟规模。仅咸阳城南的白玉渭桥,就宽六丈余,长三百八十步,可并行九车。 咸阳城最特出的,还是城内布局的创新。创新的根本点是“成民之事”,而不再是“宣王之德”。咸阳城内划分了宫廷区、官署区、商市区、仓廪区、匠做区、国宅区、编户区、宗庙区等八个区域,将城内官民的居住部署得井井有条。更重要的是,商鞅对都城治理也极为严格,“弃灰于道者,刑”。正因为如此,城中街道宽阔,松柏常青,整肃洁净。车道、马道、人行道截然分开,井然有序。中原商贾与各国使节,一入咸阳便感到一种严整肃穆而又生机勃勃的强国气象,不由便肃然起敬。 这国宾驿馆,便建在国宅区内。所谓国宅区,便是大小官员和有爵贵族的府邸区域。这里街道宽阔,幽静整洁,车马长流,既不冷清也不喧闹,自然是咸阳城内的风华中枢之地。对于使者们,住在这里,与官员交往大是方便。对于秦国官府来说,既便于对重要使臣保护,更便于对心怀叵测的使者进行监视。各得其所,皆大欢喜。 秦孝公病势沉重的消息传到中原,六大战国便纷纷派出使臣“抚慰探视”。魏国齐国楚国的使臣还带来了本国名医和名贵药材。这些使臣大部分在咸阳已经住了两三个月,丝毫没有走的意思。他们每隔两三天便派出飞骑回国报告,对秦孝公的病情起伏大体上很是清楚。这次秦孝公再次病倒,六大战国和洛阳周室立即派出重要大臣做特使,专程赶来咸阳。这一次,特使们已经不再议论猜测秦公的病情了,相逢一笑,便匆匆的出去奔忙。回到驿馆,便三三两两的秘密交换传闻,气氛大是神秘。 前几天,七国特使已经分别上书,请求晋见太子与商君,“递交王书,以释疑惑”。但却始终不见回音。特使们纷纷议论猜测,都认为这是个微妙迹象——一向不拖泥带水的商君府竟无暇顾及各国特使了,可见秦国宫廷的争夺已经何其紧迫! 这天,特使们都没有出驿馆,竟不约而同的聚到驿馆大厅饮茶议论,一片轻松笑谈。 “太子、商君车驾到——!”驿馆门庭传来响亮的报号声。 特使们你看我我看你,一片惊愕沉默。楚国特使江乙颇有头脑,悠然一笑,“好事啦,迎接太子、商君啦。”特使们醒悟过来,纷纷整衣起立,在门厅下站成一排,拱手相迎,“参见太子!参见商君!” 商鞅拱手做礼,微微笑道:“有劳迎候,请诸位特使厅中就座。” 进得大厅重新列座。太子嬴驷居中,商鞅左侧相陪。七国特使则按照大小国次序坐定,左手(东侧)为齐、楚、魏三使,右手(西侧)为赵、燕、韩三使。周室王使是个空头名义,本该列为末座,念及“天子”名份,各国在礼仪交往中素来照顾,便坐在了与太子遥遥相对的南面,算是有了个特使首席的名义。待特使们坐定,九名捧盘侍女便鱼贯而入,每张长案上便有了一鼎一爵,鼎中热气腾腾,爵中米酒溢香。特使们却仿佛没有看见,目光尽都凝聚在太子嬴驷的身上。 迎着特使们炯炯审视的目光,嬴驷坦然笑道:“诸位特使风尘仆仆,前来探视公父病情。秦国向贵国国君、诸位使臣深表谢意。公父病体尚未康复,不便召见诸位使臣。今日由本太子与商君小宴诸公,望诸公痛饮畅言,嬴驷与商君竭诚奉陪。” “谢过太子!谢过商君!” 嬴驷举爵,“嬴驷与商君,代公父为诸公洗尘,干此一爵。”说完便一饮而尽。 “愿秦公早日康复!”特使们齐声祝愿,也是一饮而尽。 商鞅笑道:“太子总摄国政,诸公对秦国事,尽可请太子决疑。” 此言一出,特使们颇感惊讶。按照常例,国君病危的交接关头,储君权臣都尽可能的回避公开国务,尽可能不给朝野对手留下把柄。如何秦国竟反其道而行之?沉默有顷,燕国特使小心翼翼道:“敢问太子,近年列国传言,秦国权贵元老力图恢复祖制旧法,不知此说可有根基?” 嬴驷心中冷笑,却从容自如的笑道:“商君变法二十余年,从来就有反对者。然新法已成秦国朝野大势,任谁也无可阻挡,此乃天下有目共睹。至于居心叵测者散布流言,蛊惑视听,此乃违法罪行。一经查出,即刻惩治,绝不宽恕。请诸公禀报贵国君主,秦国永远不会恢复旧制,权贵元老复古之说,亦属子虚乌有,以讹传讹。” 一番话沉稳精当,特使们不禁暗暗佩服。 魏国特使笑道:“禀报太子,魏国与秦国相邻,魏王诚望两国舍弃前嫌,修好邦交。魏王之意,秦国已经收回河西之地,恢复了穆公疆土。然魏国民众被秦国裹胁逃亡者,有万余户,计约十余万人丁,至今仍居秦国。魏王恳望秦国,遣返我逃民,冰释前嫌,不使邻国反目。”此一番话显然是软中带硬,颇有威胁意味。 韩国特使立即呼应,“韩国也有数万民众逃居秦国,恳望遣返。” 赵国特使也高声接道:“赵国也有近十万人丁,被秦国裹胁出逃,秦国当尽快遣返,以安赵国人心。” 嬴驷哈哈大笑,良久方收敛笑容揶揄道:“三晋特使是否名家门下?真乃辩才。鸡三足、马三耳,尽有说辞矣。嬴驷不才,请教三位:秦本穷弱,三晋之民却何以逃离母国本土而入秦国?何谓裹胁?出兵劫持还是四面游说?何谓冰释前嫌?魏国夺我河西之地五十余年,秦国收复,竟要以遣返逃民为回报,这就是冰释么?此情此理,真道的令人拍案惊奇也。”三晋特使一时无言相对,嬴驷却骤然正色道:“嬴驷正告诸公:天下民众,从善而流。三晋百万人丁,是秦国新法吸引而来,绝非裹胁劫持而来。移民居秦,有田可耕,有屋可住,衣食温饱,有功受爵,三年不纳赋,五年不抽丁,他们自然不断流入。秦国救民于水火之中,若遣返移民,天下公理何存?正道何在?若贵国因此而反目,只怕是秦国要增加更多的土地城池人丁了,又何惧之有?若要贵国君臣安心,大约总要自己明修国政,亡羊补牢了。” 入情入理,软硬不吃,还给三晋特使一个强硬的警告,当真出色!商鞅微笑点头。 三晋特使却尴尬得抽搐着嘴角笑不出声。这时,楚国特使江乙轻蔑的笑了。他觉得三晋特使愚不可及,竟然在这最敏感的时期向秦国施压,企图解决多年悬而未决的难题,不是找钉子碰么?魏国尤其不是好东西,那年出尔反尔,曾经让江乙颜面丧尽,今日看着魏使出丑,江乙倍感开心。他一脸谦恭的笑容,“楚国僻处南疆,极少预闻中原之事。但听说太子当初也曾反对新法,且受到处罚。是以,人言秦公百年之后,秦国将如楚悼王死后一般结局,太子以为如何?” “楚人预言,若杞人之忧天。”嬴驷微笑道:“本太子少年时不明事理,确曾触犯新法,然却不是反对变法。后来,嬴驷在秦国山乡体察磨练多年,与庶民*国人感同身受,深知新法乃秦国强盛、庶民富足之根本。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纵然有谁想做楚悼王身后的复辟逆臣,秦国朝野臣民岂能坐视?诸公须知,楚悼王与吴起变法,只有短短五年。而公父与商君变法,却是二十余年。新法根基之差异,列位须仔细斟酌。”说到后边,嬴驷已经是目光凌厉,冷峻异常。 大厅中的气氛一时间变得肃杀起来。周王特使本对此事无关痛痒,周室与秦国素来有“同源”之情,倒是希望秦国强大起来,但又怕秦国强大后觊觎洛阳。这个特使的唯一任务,就是探听秦国新君有无东扩野心?以秦国储君目下之心态,当务之急乃国内大政,决然无力东出。他心中有数,便举爵轻松笑道:“我说诸公,秦国有储君若此,何愁不能长治久安?还是让我等为秦公康复,为秦国昌盛,干此一爵。” 特使们恍然醒悟,一齐举爵,“为秦公康复,为秦国昌盛,干!” 嬴驷点头笑道:“商君,我等也为秦国与天下交好,干此一爵。” 商鞅欣然举爵,一饮而尽。 |
第十四章 冰炭同器 第六节 商君府来了名士说客 回到府中,已是午后。商鞅感到很疲倦,又很轻松,想卧榻休憩片刻,却又不能安枕。 太子嬴驷今日是第一次在重大国事场合露面,也是商鞅第一次见到嬴驷处置国务的才干。虽然他对太子的性格能力有一个基本估价,但的确没想到他竟做得如此出色!沉稳的气度、恰倒好处的措辞、敏锐的反诘辩驳、敦厚之中的烁烁锋芒,无一不充溢着纵横捭阖的王者气象。所有这些,都是拿捏不出来的,也是苦思不出来的。只有久经磨砺的胆识、与生俱来的天赋、本色坚刚的性格,才能融合成这种出类拔萃的应变能力。商鞅的宽慰正在这里。他和秦公肝胆与共的最初岁月,一个二十三岁,一个二十二岁。可如今的嬴驷,已经是三十岁的人了,身后之事,夫复何愁?看来,只要陪秦公走完这最后一程,他就可以心安理得的辞官归隐了…… 荆南匆匆走了进来,递给商鞅一幅布画:一个灰色影子窜上了门额写着“太师府”的屋脊!屋脊暗处趴着另外一个黑影! “谁?”商鞅指着那个黑影。 荆南摇摇头。 “跑了?”商鞅指指灰色影子。 荆南点点头,又指着黑色影子比划了几下。 商鞅踱步沉思。荆南已经弄清楚,那个灰色影子正是逃刑易容并对他行刺的公孙贾!为了钓出公孙贾背后的势力,商鞅命令荆南对公孙贾“只跟不杀”。可是,还有什么人也在跟踪公孙贾,并且显然要杀之后快呢?若非荆南阻拦,公孙贾这条线岂不有可能随时断掉?谁?谁要杀公孙贾?嬴虔么?可嬴虔已经死了。甘龙么?甘龙也已经死了。可是,既然甘龙死了,公孙贾闯进去有何意图?……一时间商鞅想不清楚,回身指着布画道:“继续跟踪灰人,查清黑人来路。” 荆南“咳!”的答应一声,出门去了。 总管轻步走进,“禀报商君,门外有一士人求见,自称云阳赵良。” “赵良?”商鞅思忖有顷,恍然笑道,“啊,想起来了。”说着便走出书房迎到了门厅。遥见门廊外站着一个中年士子,散发大袖,黑衣长须,面带微笑,颇显儒雅洒脱。商鞅在门厅下拱手笑道:“来者可是稷下名士,赵良兄台?” “然也。在下正是赵良。”来人矜持的微笑中颇有几分揶揄,“只是想不到商君竟能垂驾出迎,赵良受宠若惊了。” 商鞅爽朗大笑,“名士无冠,王者尊之,况乎鞅也?请。” 进得书房,商鞅请赵良东手上座,自己主位相陪。仆人上得茶来,便掩门退出。商鞅慨然一叹,“赵兄此来,令弟赵亢已不能相见,何其不幸也?望兄节哀。” 赵良却微微一笑,“赵亢触犯法令,赵良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商君不必挂怀,国事私情,孰轻孰重,赵良尚能分得清白。” “先生胸襟若此,鞅不胜感念。先生从天下第一学宫归来,堪为良师益友,敢问何以教我?”商鞅觉得赵良话味儿有异,便想让赵良一抒块垒。 赵良:“仆不敢受命。孔丘有言,推贤则贤者进,聚不肖则能者退。仆不肖之辈,焉能与商君做良师益友?” 商鞅淡淡一笑,“儒家之士,原是以守为攻。先生必有后话,请。” “人言商君以刑杀为法,小罪重刑。可否允我言之无罪?” 看着赵良那貌似轻松揶揄却又透着一丝期期艾艾的紧张,商鞅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名士立言,何惧生死?稷下论战之风天下闻名,可只有儒家的孟子大师请杀过论战之士。先生莫非以为,天下士人皆如孟子?” 赵良略显难堪,咳嗽一声,进入正题,“敢问商君,为政自比何人?” 商鞅微微一笑,已知赵良欲去何处,悠然道:“鞅求实求治,不以任何先贤自比。然在秦国,总可超越百里奚之业绩吧。” 赵良肃然摇头:“仆则以为,商君可比管仲、李悝、子产、吴起,甚至超越他们。然则商君最不能比的,就是这百里奚。” “愿闻其详。” “百里奚之与商君,乃治国两途,犹南辕北辙,冰炭不能同器也。一言以蔽之,百里奚乃王道治国,恃德为政。商君乃霸道治国,恃力为政。恃德者昌,恃力者亡,此千古典训也。岂能相提并论?” “敢问先生,百里奚何以恃德?鞅何以恃力?” 赵良侃侃而论,“百里奚相秦,不颁法令,唯行仁德。静则布衣粗食,动则安步当车。居家不使仆役,出行不带甲兵。夏不张伞盖,冬不着轻裘。国无重刑,民无诉讼。临国有灾,秦国救粮。是故功名藏于府库,德行流于天下。巴蜀致贡,八戎宾服。由余闻之,叩关请见。天下英才,莫不望秦。百里奚死,男女流涕,童子不歌谣,舂者不相杵。此等王道大德,方成就穆公一代大业。然则商君治秦,不思德化,唯恃刑法,小罪重刑,滥施杀戮。庶民*国人,连坐伤残,公室贵族,刑罚加身。民有灾祸,不救反杀。恃兵夺地,威逼四邻。更有甚者,商君出行,铁骑森严,矛戈耀日,行人远避,旁车下道。《诗》云,‘得人者兴,失人者崩’。君之所为,尽失人心,岂能久长?”一篇说辞,慷慨流利。 商鞅依旧淡淡笑着,“敢问先生,恃力之徒,如之奈何?” 赵良说得气盛,顺势直下,“方今秦公垂危,君已危若朝露。朝中贵族包羞忍耻,闭门待机。庶民*国人怨恨重重,隐隐欲动。为君谋划,不若作速归隐封地,灌园读书,请新君大赦罪犯,恢复王道,了却臣民怨恨,或可自安。若恃宠畜怨,则君之危难,翘首可待也。” 商鞅离席而起,锐利的目光盯着赵良,恍然长叹一声,突然仰天大笑,“赵良啊赵良,原来你是替人游说而来也,用心良苦啊。难怪先以言之无罪立身,而后大放厥词。虚伪若此,却居然以王道正义自居,实乃天下奇闻也。可否容我回答几句,先生带给委托之人?” “商君请讲。”赵良显得有些窘迫。 商鞅缓缓踱步,平静淡漠,“恃德恃力之说,鞅本不屑批驳。然若先生等一叶障目之士,岂能不彰显泰山?治国不恃力,安得有国?恃力者,治国之大德也。若无军队、牢狱、法令、官吏等根本之力,天下安得有序?强力乃国家之本,德行乃为政之末。若皮之与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禹不恃力,何以立夏?汤不恃力,何以灭夏?文王武王不恃力,何以灭商?周公不恃力,何以剪灭管蔡?何以推行周礼?凡此种种,不在是否恃力,而在恃力所求之目标若何?恃力求治,国强民富,此为天下大德,何错之有?《诗》云,‘忘我大德,思我小怨’,诚先生之谓也?先生人等,不思法治之大德,唯计贵族之恩怨,推百里奚为圣贤大道,斥商鞅新法为酷刑恶政。此等陈词滥调,早已被天下唾弃,先生却奉若圣明,以此教训与人,岂不令人喷饭?”商鞅说着便哈哈大笑起来。 “百里奚之德政,流传千古。”赵良梗着脖子红着脸。 商鞅:“百里奚虽贤,然其治国之农夫做派,根本不足效法。小国寡民,犹可为之。千里万里之大国,百万千万之人众,若安步当车,早亡国崩溃矣!民众本非弱婴,若百里奚者,偏以慈母自居,视民众如婴幼儿般抚弄,致使民风懦弱,强悍之气尽消。行事不遵法令,唯赖人治斡旋。此乃治国之恶习痼疾也,行于国则国亡,行于家则家破。百里奚之后,秦国羸弱五代,百年间无力崛起。此种德政,天下有识之士尽皆视做迂腐笑谈,先生却视若珍宝,当真是儒家痴梦也。” “纵然如此,百里奚名传后世。商君你呢?却有杀身之祸!”显然这是最DF宝,赵良拭着额头细汗,脸上却生生溢出紧张的笑容。 “至于个人的生命祸福,我早已置之度外了。”商鞅笑道:“春秋以来,多有名士学人以全身自保作为功业最高成功者。否则,先生岂能充当说客而踌躇满志?然则先生有所不知,世间亦有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者,从来不依个人生死做进退依据。你们儒家不是也讲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么?国家要强大,就要付出血的代价。民众的血,大臣的血,王公贵族的血,战场的血,刑场的血,壮烈的血,冤屈的血。国家若大树,国人敢于以鲜血浇灌,方能茁壮参天。一个惧怕流血的国家,一个惧怕做牺牲上祭坛的执政家,永远都不会放开手脚治理国家。这其中,何尝不包括商鞅的鲜血?大德恢恢,此心昭昭。商鞅的个人生命,将与新法同在,岂有他哉?” 赵良痴痴的望着商鞅,胡子也翘了起来,却又久久的沉默着。 5 l* v2 `, s. g0 U7 c+ ~. ^0 y( V |
第十四章 冰炭同器 第七节 秦孝公梦断关河 春耕大典时,秦孝公病势更加沉重了。 人们都以为熬过了冬天,国君的病情自然会减轻许多。可谁也没想到,恰恰在这春暖花开的时节,秦孝公竟进入了垂危之际!太子嬴驷主持了启耕大典,却全然没有往年的欢腾景象,朝臣国人都沉甸甸的笑不出来。就在这天晚上,秦孝公拉住守在榻前的商鞅的手,说了一句,“明日,去,函,谷,关。”便颓然昏睡了过去。太子惊讶困惑的望着商鞅,不敢说话。商鞅眼中含泪,握着孝公双手,哽咽点头。 嬴驷低声道:“商君,能行么?” 商鞅喟然一叹,“自收复河西以来,君上尚未亲临函谷关。这是最后心愿……” 此日清晨,国尉车英亲自率领一千铁骑,护送着一列车队开出了咸阳东门。中间一辆车特别宽大,四面垂着厚厚的黑色棉布帘,车轮用皮革包裹了三层,四匹马均匀碎步,走得平稳异常。这正是商鞅亲自监督,为秦孝公连夜改装的座车。商鞅、嬴驷各自乘马与孝公座车并行,上大夫景监率领其他臣僚殿后。 暮春时节,渭水平原草长莺飞耕牛遍野。宽阔的夯土官道上垂柳依依,柳絮如飞雪飘舞,原野上麦苗已经泛出了茫茫青绿,村落炊烟袅袅升起,鸡鸣狗吠依稀可闻,一片宁静安乐的大好春光。不消一个时辰,古老栎阳的黑色箭楼便遥遥在望。商鞅向座车一看,秦孝公已经让玄奇打开了棉布帘,依着厚厚的棉被靠在车厢板上,凝神望着栎阳,眼中竟闪着晶莹泪光。 嬴驷扬鞭遥指,“公父,栎阳已经更名为栎邑。她的使命完成了。” 秦孝公喃喃自语,“雍城,栎阳,咸阳。这段路,秦人走了四百年啊。” 栎阳向东不远,便见渭水两岸白茫茫盐碱滩无边无际,蓑草蓬蒿中的一片片水滩泛着粼粼白光。春风掠过,卷起遍野白色尘雾,竟变成了呼啸飞旋的白毛风。玄奇要将车帘放下来,秦孝公拉住了她的手,一任白毛风从脸上掠过。 商鞅上前扬鞭遥指,“君上,秦川东西八百里,这盐碱地恰在腹心地带。从咸阳西一直延伸到下邽,将近洛水方至,占地数百万亩。要使这盐碱滩变成良田沃野,就要大修沟渠,引水浇灌。若秦川人口达到三百万上下,就有能力开数百里大渠了。那时侯,秦川将富甲天下,变成天府之国!” 秦孝公殷殷的望着太子。嬴驷高声道:“儿臣铭记在心!” 越过华山百余里,车马铁骑便开进了桃林高地。人们说,夸父逐日便是渴死在这里的。夸父的手杖化成了千万株桃树,这片山原便叫做了“桃林”。每逢春天,这里的山原沟壑便开遍了姹紫嫣红的各种桃花,装点在万绿丛中,使这莽莽苍苍的山原平添了几分柔媚。实际上,桃林高地是一片广阔的山原,北抵大河,南至洛水,沟壑纵横,极其闭塞。函谷关其所以险要,就是因了它是桃林高地的出入口。函谷关卡在峡谷东边入口,本来就已经是难以逾越的形胜要塞了。然而进了函谷关,还要穿越桃林高地仅有的一条数十里长的峡谷险道,才能进入关中平川的东头。这就是函谷关之所以成为天下第一要塞的根本所在。秦孝公久历军旅,却从来没有亲自登临过梦萦魂牵的函谷关。因为它被魏国占领了五十多年。商鞅收复河西后,本当前来巡视,却又腾不出整段时日,便一拖再拖了下来。直至病体垂危,他才意识到这是多么大的一个缺憾。 车马辚辚,穿行在桃林高地的峡谷。秦孝公兴奋的靠在车厢上,命内侍揭掉车顶篷布,打开四面车帘。放眼四望,头顶一线蓝天,两岸青山夹峙,铁骑仅能成双,车辆惟有单行。他的座车已经卸去了两马,还要小心翼翼的避开触手可及的岩石枯树。秦孝公望着两岸高山,不禁笑道:“商君啊,敌军即或进了函谷关,这高山峡谷之上只要有数千兵马,也足可当得十万大军!” “有此天险,秦川便是金城汤池也。”商鞅在车后也笑了。 “看!函谷关——!”嬴驷惊喜的扬鞭指向谷口。 此时峡谷稍宽,遥望谷口,但见一座卡在两山之间的城堡巍然矗立,黑色的“秦”字战旗迎风猎猎,城楼兵士衣甲鲜明矛戈如林,呜呜的牛角号悠长的响彻山谷。片刻之间,马蹄如雨,一队骑士飞驰而来,滚鞍下马,“函谷关守将司马错,率副将参见君上!参见国后!参见太子!参见商君!”一员甲胄鲜明的青年将领报号做礼。 秦孝公扶着车厢奋力站了起来,“诸位将军请起。来,上函谷关。”他知道,象这样的关城,无论是轺车还是骏马都不能到达城上。虽然是病体支离,他还是要亲自登临函谷关。 “君上且慢。”司马错一招手,身后疾步走来一队抬着一张木榻的步卒,“君上请上榻。”说着便亲自来扶。 秦孝公摇摇手,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不用。我要自己走上函谷关!” 商鞅向司马错摆摆手。司马错略一思忖,一挥手,士卒便在道边两列肃立,一副应急姿态。玄奇知道孝公性格,笑道:“诸位自走,我来照应便是。”说着给秦孝公披上了一件黑色皮裘,轻轻扶着他走向函谷关的高高石梯。 登上函谷关,正是斜阳倚山霞光漫天的傍晚时分。函谷关正在山原之巅,极目四望,苍茫远山被残阳染得如血似火,东边的滔滔大河横亘在无际的原野,缕缕炊烟织成的村畴暮霭恍若漂浮不定的茫茫大海,天地间壮阔辽远,深邃无垠。 秦孝公扶着垛口女墙,骤然间热泪盈眶。他眼前浮现出壮阔无比的画卷:十万铁骑踏出函谷关!黑色旌旗所指,大军潮水般漫过原野!一日之间八百里,一举席卷周室洛阳、韩国新郑、魏国大梁;越过淮水,楚国郢都指日可下;北上河外,一支偏师奇袭赵燕,势如破竹。大军东进,三千里之外决战齐国,一鼓可定中原天下…… 秦孝公深重的叹息一声,上天啊上天,设使你再给我二十年岁月,嬴渠梁当金戈铁马定中原,结束这兵连祸结的无边灾难,还天下苍生以安居乐业。何天不假年?竟使嬴渠梁并吞八荒囊括四海包举宇内席卷天下之雄心,竟化做了东流之水?上天啊上天,你何其不公也…… “君上!”商鞅猛然听得秦孝公呼吸粗重,觉得有异。 话音方落,秦孝公猛然喷出一股鲜血,身体软软后倒! 玄奇惊叫一声,揽住孝公,将他紧紧抱在怀中,坐到地上。 秦孝公睁开眼睛,伸手拉住商鞅,粗重的喘息着,“商君,生死相扶……我,却要先去了。不能,与君共图大业,何其憾也……” “君上……”商鞅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驷儿,”秦孝公又拉过太子的手放到商鞅手中,“商君,天下为重。嬴驷可扶,则扶。不可扶,君可自,自为秦王。切切……” “君上!”商鞅惊悲交加,不禁伏地痛哭,“太子一代明君,君上宽心……” 秦孝公挣扎喘息着,“玄奇,记住,我的话……墨子,大师……” “大哥,我记住了,记住了……”玄奇将孝公揽在怀中,突然放声痛哭。 秦孝公慢慢松开了双手,颓然倒在玄奇怀中,两眼却睁得大大的“看”着嬴驷! “公父——!”嬴驷浑身一抖,哭叫一声,颤抖着双手向公父的眼睛上轻轻抹去…… 周围臣工和函谷关将士一齐肃然跪倒。 城头两排长长的号角面对苍山落日,低沉的呜咽着,嘶鸣着。 公元前三百三十八年,壮志未酬的秦孝公嬴渠梁逝世了,时年四十五岁。 商鞅霍然站起,“诸位臣工将士,现下非常时期,不能发丧,不能举哀。一切如常,不许有丝毫泄露。”景监一挥手,城头悲声骤然停止。 商鞅巡视众人一眼,立即开始下令,“国尉车英,即刻带五百铁骑,护送太子昼夜兼程回咸阳,与咸阳令王轼会同,密切戒备都城动静。但有骚乱,立即捕拿!” “遵命!”车英大步下城。 “函谷关守将司马错,立即封锁函谷关,不许六国使臣商人出关!” “遵命!”司马错转身一声令下,函谷关城门隆隆关闭。 “上大夫景监,带领随行臣工、内侍并五百铁骑,护卫君上,立即返回咸阳!” “遵命!”景监大步转身,立即部署去了。 商鞅回身对嬴驷叮嘱道:“太子,你且先行回到咸阳做安顿,做好镇国事宜。我护送君上后行,回到咸阳即可发丧。” 嬴驷深深一躬,“多劳商君了。”转身向孝公遗体扑地一拜,挥泪而去。 三天后,秦都咸阳隆重发丧,向国人宣告了国君不幸逝世的噩耗。 咸阳城顿时陷入无边的悲伤呜咽。四门箭楼插满了白旗,垂下了巨大的白幡。面向孝公陵园的北门悬挂起几乎要掩盖半个城墙的白布横幅——痛哉秦公千古高风! 出丧的那天,国人民众无不身穿麻*衣头裹孝布,在通向北阪的大道两边夹道祭奠。痛哭之声,响彻山野。秦人对这位给了他们富庶荣耀尊严强盛的国君,有着神圣的崇敬。无论妇孺老小,几乎人人都能讲出国君勤政爱民宵衣旰食的几个故事,对国君的盛年早逝,秦人有着发自内心的悲痛。没有人发动,没有人号令,秦人也素来不太懂得繁冗的礼仪,他们只以自己特有的质朴敦厚送行着他们的国君。大道两旁,排列着各县民众自发抬来的各种祭品,牛头羊头猪头,都用红布扎束着整齐的摆在道边石板上。面人、面兽、面饼、干果、干肉,连绵不断。咸阳北门到陵园的十多里官道上,祭品摆成了一道长河。每隔一段,就有老人们圈坐草席,手持陶埙、竹篪、木梆、瓦片,吹奏着悲情激越的《秦风》殇乐,令人不忍卒听。 这一切,倒是应了孔子对葬礼的一句感慨,“与其哀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哀有余也。” 日上山巅,简朴隆重的送葬行列出了咸阳北门。最前方阵是一个白衣白甲高举白幡的步兵千人队。之后是六列并行的公室子弟的哭丧孝子。秦孝公的灵车覆盖着黑色的大布,由四匹白色的战马拉着缓缓行进。太子嬴驷披麻戴孝,手扶棺椁前进。玄奇和莹玉在灵车后左右扶棺痛哭。四名红衣巫师散发持剑,低沉悠扬的反复长呼:“公归来兮,安我大秦——!”“公已去兮,魂魄安息——!”巫师后面是四辆满载陶俑的兵车(人殉废除后,陶俑便成为跟随王公贵族到幽冥地府的仆人内侍)。俑车之后,便是白衣白马的商鞅,之后是各国使节和步行送葬的百官队伍。最后的白色方阵,是车英率领的三千铁骑。他们高举着白杆长矛,恍若一片白色的枪林。 送葬长龙堪堪行进到北阪塬下。突然之间,晴朗的天空乌云四合,雷声隆隆,沙沙雨幕顷刻间便笼罩了咸阳原野!北阪官道又长又陡,瓷实的夯土路面顿时油滑明亮。探道骑士的马蹄一滑数尺,竟连续跌倒了五六匹战马。雨大路滑,灵车如何上得这六里长坡?太子嬴驷与送葬大臣们束手无策,在雨中跪倒成一片,乞求上苍开颜。列国使臣则无动于衷的站在道边作壁上观。 按照古老的习俗,出丧大雨,乃上苍落泪,本身倒不是“破丧”。然则,若因此阻挡了或扰乱了葬礼照常进行,则是大大的“破丧”,便往往会招来无休无至的非议。列国使臣们期盼的正是这一点,他们希望天下因此而将秦孝公看成一个“遭受天谴”的暴君。 这种情形商鞅岂能不知?他策马上前,亲自来到最前面查看,希望想出一个办法来。 正在此时,雨幕中冲来数百名百发苍苍的老人,身后是一大片整肃排列的赤膊壮汉!他们当道跪成一片,为首一个老人嘶声高呼:“天降大雨,上苍哀伤!我等子民,请抬秦公灵车上山——!” 商鞅大为惊讶,下马一看,却是郿县白氏老族长!他顾不上多说,含泪问道:“敢问老人家,灵车庞大,天雨路滑,这却如何抬法?” 老人霍然站起,转身高喊:“父老们,闪开——!” 老人们哗然闪开,道中赫然显出一个粗大圆木纵横交结成的巨大木架!老人又一挥手,十多名赤膊壮汉哗啦啦一阵响动,又给木架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木板。 老人回身跪倒,“商君,请国君灵车!” 商鞅泪眼朦胧,嘶声下令,“灵车上架——!” 黑色灵车隆隆驶上了木架。御手利落的卸去了马匹。 老人从怀中摸出一面白色小旗,高喊一声,“郿县后生听了!前行三十人,挖脚坑!第一抬,九十九人,上——!” 只听赤膊方阵中“嗨!”的一声,四排手持大杠粗绳的壮汉肃然出列,迅速站到木架四面,“咵——!咵——!咵——!”三声大响,整齐划一的摔下了大绳——结紧了木架——大杠插进了绳套。连环动作,整齐利落,不愧是久有军旅传统的老秦人! 雨幕无边,天地肃穆。白氏老族长向灵车深深一躬,举起令旗,猛然一脚跺下,嘶声哭喊,“老秦人哟——!” “送国君哟——!”壮汉们一声哭吼,木架灵车稳稳的升起。 “好国君哟——!”一声号子,老泪纵横。 “去得早哟——!”齐声呼应,万众痛哭。 “日子好哟——!”雨雾萧萧,天地变色。 “公何在哟——!”妇孺挽手,童子噤声。 …… 大雨滂沱,漫山遍野涌动着白色的人群,漫山遍野呼应着激昂痛楚的号子。 六里长的漫漫北阪,在老秦人撕心裂肺的号子声和遍野痛哭中,走了整整一个时辰。 当灵车被万千民众簇拥着抬上莽莽苍苍的北阪时,风吹云散,红日高照。 山东列国的使臣们简直惊呆了。谁见过如此葬礼?谁见过如此民心?在他们的记忆中,战国以来,赵肃侯的葬礼要算最隆重的了:六大战国各派出了一万铁骑组成护葬大方阵,邯郸城外的十里原野上,旌旗蔽日白幡招展,雄壮极了。但事后想来,那都是“礼有余而哀不足”的排场而已,如何比得这乡野匹夫为国君义勇抬灵,竟在大雨中上了六里北阪?如何比得这举国震颤的哀痛?如何比得这无边无际的汹涌哭声? 秦人若此,天下何安? $ x* s n6 P* C/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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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万古国殇 第一节 沉沉夜幕重重宫闱' m8 _: z7 ~9 K 4 R8 r4 |9 S- `+ Y+ {7 ^ 商鞅终于开始忙自己的事了。 从墓地回来,商鞅心里空荡荡的。他第一次感到了失意与沮丧,将自己关在书房里默默流泪。孝公的盛年病逝,对他的心灵是重重一击!除了那天下难觅的君臣情谊,除了那同心同德的默契,最令人痛心的,便是他们携手相扶的大业半途而废。秦孝公在函谷关远望的愤激与遗恨,正是商鞅最为痛心的伤口。设若再有二十年,他们的功业将何其辉煌?只有那时,才可以说,商鞅的法家学说获得了彻底的胜利……如今秦公去了,商鞅才骤然感到了自己独木难支,才感到了秦孝公作为他背后的支柱是多么重要。以他冷峻凌厉的性格,无与伦比的才华,只有秦孝公这样的国君才能让他放手施展。坚实厚重的秦孝公,从来不怕商鞅的光芒淹没了自己,从来都是义无返顾苦心周旋,为他扫清所有障碍。即或是有人风言,“秦国民众唯知商君之‘令’,而不知国君之‘书’。”秦孝公也是微微一笑,不于理睬。而今秦孝公去了,自己还能遇到如此罕见的国君么?不能了,永远不能了。自古以来,明君强臣之间便是可遇不可求的啊! 更深人静,商鞅平静了下来。他写好了辞官书,准备新君明日即位后便郑重呈送。即位大典的事,他已经交给了景监车英,不用亲自操持了。他要做的,是尽快善后,整理准备交接的官文,集中属于自己的典籍书卷,以备辞官后治学。也就是说,他所有的事都集中在书房,书房之外的善后完全用不着他操心。莹玉却觉得他未免太急,侄子刚刚即位,他这位姑父商君就要辞官,总有点儿不妥。商鞅只是笑笑,也不多说,只顾在书房里忙。 商鞅不好对莹玉明说的,是自己的那种异常感觉。 从嬴驷回到咸阳,商鞅就感到了这位太子和自己的疏离与陌生,尽管太子非常的尊重自己,见了自己恭敬得甚至超过了寻常官员。但正是这种“敬”,使商鞅感到了内心的“远”。商鞅虽不善从小处处人,但却善于从大处处人。譬如对待太子,商鞅在二十多年中,竟一直无从弥合他和少年嬴驷之间的伤口。按照常理,小嬴驷犯法理亏,商鞅只要多接触多开导,稍稍给“放逐”中的嬴驷一些照料抚慰,依嬴驷的悟性自悔,这种伤口当不难弥合。但商鞅却从来没有想过这样去做。他的严厉、他的自尊、他的注意力、他的尽公无私、都不允许他这样做。在商鞅看来,一个做错了事的人若再去计较处罚他的人,那是不可思议的!一个志存高远的法家名士,如果再存心回头抚慰依法处置的罪人,同样是不可思议的!即使这个“罪人”具有最特殊的身份,他也不可能改变自己的本色。二十多年后,当商鞅敏锐觉察到这种“敬而远之”时,这种伤口已经成了难以填补的鸿沟。 对人心人情人事的洞察,商鞅是无与伦比的,这种沟壑他看得很清楚。商鞅的过人处,正在于他不会在大局上迷失自己。留在国中,与新君貌合神离,上下不同心,岂能再创大业?况且,新君嬴驷已经完全成熟,自己这个“镇主”权臣留在国中,反倒多有不便。更重要的是,秦孝公临终前的嘱托——嬴驷能扶则扶,不能扶则商君自立为秦公——使商鞅处于一种微妙的难堪地位。这个嘱托是当众说的,大臣们都知道,商鞅也认为这是秦孝公的肺腑之言。论能力,论实力,论威望,论民*意,商鞅都可以做到废嬴驷而自立。按商鞅的本色品格,也绝不会顾忌天下非议与旧贵族的骂声。假若嬴驷真的不堪重任,商鞅是会那样做的,而且毫不犹豫,做得干净利落。 但是,如今的嬴驷完全可担大任,且对新法一力维护,自己如何能因嬴驷与自己“不合”而发难?如果商鞅是一个以权力为第一生命的人,也许恰恰这个“不合”,便是发难的最大理由。但是,商鞅毕生追求的恰恰是功业,而不是权力。功业完成之后,仅仅为了保持权力而倾轧,何谈顶天立地之名士?既然认可了嬴驷,就应当为他开道,让他放开手脚去做。一朝天子一朝臣,是明君岂怕找不到良才辅佐?留在国中,嬴驷坐立不安,非议也会纷至沓来,对自己不利事小,引起裂痕内乱事大。 商鞅辞官,还有一个因素,就是想引出那些神秘的影子。 除了秘密活动的公孙贾,商鞅对嬴虔和甘龙的死始终感到蹊跷,尤其在知道了秦孝公那次“元老宴”的真实意图之后,更是疑虑重重。假如这些“该死”者都没有死,他们显然是将希望寄托在嬴驷身上。难道这些人发现了什么?笃定嬴驷会支持他们?如果是这样,商鞅倒想看看他们究竟要做什么。自己辞官,无疑会引得他们早日出来,若有不测,自己也来得及收拾。 次日清晨,刚刚举行完嬴驷的即位大典,商鞅就将辞官书交给了国府长史。 大典一结束,嬴驷没有接见任何大臣,就径自回到了书房。他不急于和任何人共商国是,他要看看动静,因为他嗅到了一股异常的味道——昨天夜里,他书案上突然出现了一卷没有具名的《请举遗民书》!方才,长史又呈来了商君的《辞官书》。他觉得应当好好想想,绝不能轻易动作。 宫中很空旷很冷落。公父的一拨旧人,嬴驷一个都没有用。象黑伯那样的老人,嬴驷觉得不放心,他们对公父的旧情太深了。黑伯在公父葬礼之后骤然衰老了,白发如霜,佝偻成一团,失魂落魄的在宫中到处转悠,被嬴驷派人送到终南山老太后那里去了。其余旧人一律集中在公父的那个院子里,等候重新分派。嬴驷从太子府带来的十几个内侍仆从,散布在这偌大宫中,竟是无声无息。好在嬴驷习惯了寂寞冷清,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要得整顺,那要慢慢调理,急躁只能坏事。 已是暮春初夏,白日虽然长了许多,但天还是不知不觉的黑了下来。嬴驷理清了自己的思绪,坐在灯下打开了那卷神秘的匿名上书,卷首赫然五个大字——请举遗民书! 臣等昔日获罪者上奏国公:一国之本,在于世族。臣等本老秦旧士,历代追随秦公,浴血沙场,马革裹尸,烈士累累,忠臣锷锷,实乃老秦国脉所系。先君变法,臣等未尝懈怠。然商鞅主政,视臣等为腹心之患,罗织小罪,贬黜杀戮,责之细行,酷刑凌*辱。秦国世族蒙冤含恨,子孙凋零,竟至一蹶不振!世族衰微,国脉不存,国公何得安枕?当此之时,商鞅权倾朝野,野心弥彰,必欲杀王自立而后快!臣等孤存忠心,请我王兴灭继绝,大举遗民,倚喋血世族克难靖国,护秦国新法重振大业。 耿耿此心,惟天可表。 嬴驷字斟句酌,细细品味,看出了这篇痛心疾首的文字绝然是煞费苦心敲打出来的。 文卷只提商鞅刑杀,却回避商鞅变法,将天下皆知的商鞅变法说成“先君变法”,非但为他们不触动新法找了一个很妙的台阶,而且表明了世族力量志在复出而并不想推*翻新法的意图。目的单一,就容易获得他的共鸣首肯。当然,这个谋略的背后,显然是认为嬴驷也对商鞅有着仇恨与戒惧。匿名文卷还隐隐透露出对他的胁迫,“国脉不存,国公何得安枕?”当真是用心良苦!更奇怪的是,他们匿名不具,竟然采取了刺客游侠式的秘密呈送,分明是在做初步试探,万一失算,使他这个新君也无法主动出击。 思忖良久,嬴驷没有将这卷特殊的“上书”归入公文卷宗,而收进了只有自己能打开的铁箱。他觉得还是要静观,情势不明朗,他绝不会轻易决断。踱步有顷,蓦然想起长史交来的商君上书,立即坐在灯前打开,卷首题目让他心头一跳——请辞官治学书! 臣卫鞅启奏君上:鞅不得志时,闻先君《求贤令》离魏入秦。尝遇先君求变图强之际,多方考量,论政明志,委臣以治国重任。臣主政二十余载,惕厉自勉,推行变法,未尝懈怠。鞅本布衣之士,得遇先君生死相知,一展所学,此生足矣!今先君已逝,臣痛悲无以自拔,飘忽恍若大梦,悠悠此心,不胜倦怠,自感老之将至,无从专精国事。况新君明锐,才堪大任,胸有成算。臣懵懂在位,与国无益,与事有损。恳请允准臣辞官退隐,治学山林。如此则国家兴盛,臣心亦安。 嬴驷叹息一声,心中微微一阵颤抖。 在嬴驷的心目中,商鞅就象高山之巅的岩石,永远都是冷冰冰的。今日看这辞官书,竟是催人泪下,嬴驷几乎难以相信这出自冷冰冰的商鞅笔下。揣情度理,嬴驷相信商君之言是真实的。他眼前又一次闪过黑伯那失魂落魄的佝偻身影。这些老臣旧人和公父的情感太深了!公父一死,他们简直如丧考妣一般。上大夫景监病了,国尉车英在丧礼那天竟哭得昏死在公父墓前,还有那个咸阳令王轼,捶胸跺足的要给公父守陵。更不说一大片赶来的郡守县令,一个个都哭得死去活来,硬是让葬礼磨到了天黑!莹玉姑母与玄奇新母后的悲伤,甚至庶民*国人的悲伤,嬴驷都完全理解。惟有这些旧臣老人的悲伤,让嬴驷觉得很是茫然。公父并没有给这些人特出的利益和权力,如何都觉得公父死了就天塌了一般?细细想来,嬴驷觉得公父真是不可思议,竟能如此深彻的将人心聚拢在自己身上!难怪他从来没有觉得商鞅的“威胁”。自己能么?能做到如此深彻的人心么?嬴驷真是心中无底…… 如今商鞅要辞官,也是如此理由,“痛悲无以自拔,飘忽恍若大梦,悠悠此心,不胜倦怠,自感老之将至,无从专精国事”!嬴驷很明白,这是商鞅的肺腑之言,绝非虚假。 可是,商鞅能走么?当然不能!公父遗嘱,国事情势,朝野人心,都不允许。然而奇怪的是,想到商鞅要走,嬴驷就从心底渗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轻松。何以如此?嬴驷自己也说不清楚……兹事体大,还是想清楚再说吧。 旬日之间,咸阳宫竟是没有任何动静! 新君即位,十数日不见大臣,不理国事,非但在秦国闻所未闻,只怕在天下也是绝无仅有。平静沉默的咸阳巷闾之间,渐渐飘出了种种神秘的流言,说商君与新君不和,秘密到商於去了;旧臣称病不起,向新君示*威等等等等。尽管秦国新法严禁传播流言,流言还是弥漫开来了。 这天,嬴驷接到密报,商鞅去了商於封地! 嬴驷感到惊讶,辞官书并没有准下,肯定不会是私自辞官离国,商鞅也不是那种有失坦荡之人。哪么是国事?也不可能,以商鞅辞官书所述,商鞅何有心情处置国事?纵然当真处置国务,当此时刻,也会禀报出行,如何不告而行?私不能,公不能,究竟何事?嬴驷当真感到吃不准了。 月上柳梢,咸阳宫静谧空旷,波光粼粼的南池映出四面秦楼,楼上传来时断时续的萧声,使层层叠叠的宫城飘忽着峡谷般的清幽神秘。嬴驷正在南池边漫步,遥闻萧声呜咽,不禁仰头望月,轻轻一叹。 “禀报国公,太庙令杜挚求见。” 杜挚?嬴驷心中一动——终于有人忍不住了!他记得,这个杜挚当年是中大夫,甘龙的学生,后来明升暗降做了太庙令,便再也不过问国事了。在所有的贬黜旧臣中,他成了唯一的合法在任者,也是唯一可为匿名文卷做试探的人!嬴驷微微一笑,“请太庙令进来。” 一个身材高大略显驼背的人赳赳走来。从步态看,嬴驷觉得他还年轻,然走近一看,却已经是须发灰白的老人了。 “罪臣杜挚,参见国公。”来人扑地拜倒。 “太庙令安然居官,何罪之有啊?” “老臣几二十年荒疏国事,深感愧疚,请国公治罪噢嗬——!”杜挚放声痛哭。 嬴驷淡淡漠漠道:“太庙令纵有委屈,何至于此?请起来讲话。” 杜挚哽咽着站起来,“老臣之伤悲,非为一己,而为国公,为秦国。” “国有何事,令太庙令伤悲若此?” “启奏国公,国有危难,朝夕将至。老臣故而伤悲。” 嬴驷微微冷笑,“太庙令不怕流言罪么?” 杜挚亢声道:“老臣但知效忠国公,何惧奸人陷害?商鞅未曾离职而归封地,国公可知他意欲何为?”见嬴驷默然不答,杜挚低声道:“老臣友人方从商於归来,亲见商鞅进入秘密谷地调动军马。老臣不胜忧虑矣。” “太庙令偏有如此友人,巧得很嘛,在哪里啊?”嬴驷冷冷揶揄。 不想杜挚霍然转身,双手“啪!”的一拍,“请老友自己道来。” 话音落点,一个蒙面人顿时站在面前,仿佛从地下冒出来一般! 嬴驷丝毫没有惊慌,反冷冷一笑,“你不是楚国商人、黑茅之友么?” 蒙面人深深一躬,“秦公慧眼无差,在下商旅无定,也是太庙令故交。” 嬴驷不想在这里追究蒙面人的底细,淡然问,“何事偏让你巧遇了?” “禀报秦公,在下运货夜过商山无名谷,发现商君入谷。小人原本以为富商隐匿财宝,便尾随探察,想将来劫财盗宝。不料跟随到谷中,发现竟是秘密军营!在下连忙逃回。在下本不以为意,奈何太庙令说此乃国难,硬将在下带来做证。”蒙面人倒真*象个贪财未遂的商人语气,一惊一炸,活灵活现。 “你?识得商君?” “在下见过商君多次,都在刑场光天化日之下,永难忘记。” “你可记得那道山谷?” “商山之道,在下了如指掌。” “来人。”嬴驷肃然下令,“派两名特士,随这位先生即刻急赴商山探察。无论有无情事,不许走了此人!” “谨遵王命!”新由太子府总管升任的内侍大臣,带着蒙面人疾步去了。 “太庙令请回吧。”嬴驷冷冷一句,转身走了。 半个时辰后,一辆四面垂帘的篷车急速驶出宫城。 篷车来到咸阳商市空阔地带的那座孤独院落前,没有在正门前的车马场停留,而是轻快的驶到了隐蔽的后院门前。车马刚刚停稳,厚重的包铁木门便无声的开了。一个白发老人盯着篷车上下来的黑衣人,深深一躬,一言未发,便将来人让进,随即关上了大门。 白发老人领着黑衣人穿过几道门厅,进了一座荒芜的花园。园中荒草及腰,假山水池也是草树参差荒凉清冷。月光下,隐隐可见山顶石亭下一个黑影,仿佛一根石柱立在那里凝固不动。白发老人指指石亭,默默走了。 “侄儿嬴驷,参见公伯。”黑衣人走近土山,在荒草中遥遥一拜。 亭中黑影蓦然回身,却是良久沉默,只有粗重的喘息。黑衣人走上石亭,在亭廊下又是一躬,“公伯,别来无恙?” 亭中黑影沉重的叹息一声,“国公,如何知我没有死?” “一支神秘的袖箭告诉我,疑难不解可找公伯。想必也有人告诉公伯我要来。”嬴驷走进了石亭。 “嬴虔戴罪,与世隔绝,心志枯竭,安得谋国?” “公伯坚韧不拔,断不会一刑丧志。封门绝世,不过是公伯在躲避风暴。如今风浪平息,何拒侄儿于千里之外?” 嬴虔长吁一声,“驷儿,没有白白磨练,不愧嬴氏子孙。你且说来,难在何处?” “其一,那个神秘人物的真实身份?” “此人乃当年的太子右傅,公孙贾。逃刑离国,屡有奇遇。” “其二,这些元老旧臣,世族遗民,究竟想走到哪一步?” 嬴虔略有沉吟,“自公孙贾露面,我就精心揣摩其图谋。看来他们有两个目标,一是复仇,二是复辟。” “他们只字不提复辟,反信誓旦旦维护秦国新法。孰真孰假?” 嬴虔冷笑道:“阴谋策略而已。第一步,唯言复仇;第二步,唯言复辟。此乃步步为营,用心何其险恶。” “公孙贾有此谋略,也算重生了。” “公孙贾有学无识,岂有此等谋划?此乃老甘龙谋划无疑。只有这只老枭有此见识。” “甘龙?”嬴驷大为惊讶,“那个风烛残年的昏聩老人?” 嬴虔冷冷一笑,“驷儿,你只听甘龙讲过一次书,后即少年出走,何能看透这只老枭?此人机谋善变,深藏不露,狡猾若千年老狐,阴毒如山林老枭。只有他,才是世族遗民的灵魂。你公父当初第一个防备的就是他。凭心而论,甘龙生不逢时,偏偏遇上了你公父与商鞅这样的英主强臣,否则,他在任何国家都可倒海翻江。我已派人查清,当年使你闯下大祸的背后黑手,正是这只老枭!” “啊?!”嬴驷不禁一阵颤抖。 多少年了,那个噩梦始终萦绕着他——好端端的封地世族,为什么会送沙砾石子羞辱他?为了解开这个噩梦,他固执的在眉县白村住了三年,结识了当年被他杀*死的白氏族人的后代,得知了他们的冤情,也知道了他们在寻觅追查这只黑手。自此,嬴驷彻底明白了自己对封地庶民的罪责,噩梦解开了一半。也就是从那时侯起,他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查出这只黑手,食其肉寝其皮!少年仇恨已经积成了冰山,但却从来没有融化,没有流失。此时听得伯父一言,他的冲动竟是难以抑制的要爆发出来。但他还是顽强的克制了自己——既然这只老枭已经出现在面前,就慢慢消受,一刀一刀剐他!他深深的出了一口粗气,颓然坐在石凳上。 嬴虔慢慢讲述了甘龙当年的阴谋:甘龙的长子甘成,秘密挑选了十几个本族农夫,去白村亲戚家帮忙,白日打场,晚上看场。就在农人鼾睡的夏夜,他们偷换了已经封好的赋粮。天一亮,牛车上路,他们便各自告辞,离开了白村……后来,这十几个农夫都在三五年里莫名其妙的死了。 “很平易,是么?”嬴虔淡然道:“然则却最难觉察。甘龙很高明,第一,他选准了阴谋对象,你和白村,这是成功的一大半。其次,他的手段很平易,远远的离开了国府权力的视野。再看看结果,这个阴谋一举改变了秦国的权力结构。非但裂权弱君,而且埋下了日后复仇复辟的种子,迫使所有被变法淘汰的怨臣旧族,包括我等,都与他站在一起,何其老辣!” 嬴驷已经冷静下来,非常钦佩这个昔日的太子傅上将军——他的坚韧,他的洞察,他的缜密,他的冷静,他的智慧,都足以与甘龙抗衡。而且,他有甘龙不具备的优势,他是王族血统、曾经统率六军的秦国名将!最重要的是,他曾经是商鞅变法的强大后盾,而不是复辟的旧派世族。这一切,都决定了他将成为自己稳定大局的支柱。 心念及此,嬴驷问:“伯父以为当如何应对?” “两刃一面,将计就计。”嬴虔不假思索。 “两刃一面?将计就计?”嬴驷虽然一下不能解透嬴虔潜心思虑的谋略,但也大体悟到了其中堂奥,不禁微微一抖。 “嬴驷,”嬴虔的声音平板淡漠得象池中死水,“有商鞅在,你就无所作为。有世族遗民在,你亦无所作为。何去何从,你自决断吧。” 嬴驷深深一躬,“公伯,请允准华妹随我一段时日。” 嬴虔沉吟有顷,“让她去吧,但你要严加管束,不能卤莽。” “我自明白。”嬴驷走出石亭,大步穿过荒草去了。 片刻之后,两个黑衣人出了后门,闪身钻进篷车。一阵轻微的车轮声,篷车已经湮没在四更夜幕之中。 & K; |( P1 @5 k, ^- ~' l |
第十五章 万古国殇 第二节 流火落叶公器心% ~- } b, ~+ u* {3 n4 N# l& N' k 曙光初上,去商山的秘士飞马疾报:商山无名谷确有军马驻扎,商君尚在谷中未出! 嬴驷不再犹豫,即刻命宫门右将带领三千铁骑飞驰商山要道,务必“请回”商君。又迅速召来国尉车英,查询商山军马系何人调遣? 片刻之后,车英进宫,出示了兵符公书,说明这一万铁骑乃先君下令秘密驻扎在商山,是为了防备楚国北进的驻军。嬴驷松了一口气问,“国尉可知,商君到商山军营,所为何事啊?”车英答道:“臣不知商君赴商山军营。纵然前往,自是国事所需,国公何虑之有?”嬴驷微笑,“楚国未犯,国中无乱,有何国事我尚且不知?”车英默然有顷,肃然拱手道:“臣启国公,商君胸襟坦荡,尽公无私。先君在日,常未及禀报而处置急务,未尝有丝毫差错。臣以身家性命担保,商君归来时自会向国公禀报。” 嬴驷笑了,“商君乃国家栋梁,本王岂能不知?然则公父新丧,人心易动。商君此举,似有不妥。国尉以为然否?” “臣可前往,查明此事,与商君同来禀报。” “不须如此。”嬴驷平平淡淡,“当此非常之时,请国尉调出商山军马另行驻扎,以免国人对商君颇有微词。国尉以为然否?”他总是一副商议的口吻。 车英脸泛红潮,赳赳高声,“此兵马本与商君无关,调动与否,但凭国公。” “如此,国尉便去处置吧。”嬴驷倒是丝毫不以为忤,淡漠如常。 车英大步出宫,飞身上马,带领卫队铁骑向商山疾驰而去。 商山峡谷的出口,三千铁骑列成了一个方阵守在当道,等候商鞅出山。 眼见时将正午,谷中却没有一点儿动静。正在此时,只听山谷中一阵隆隆雷声,高山上的斥候游骑飞马来报:“谷中大军,拔营而出!”宫门右将大为紧张,回身与隐蔽在大纛旗下的一个身影商议了几句,拔剑传令,“列开阵势,准备冲杀!”三名千夫长挥动令旗,铁骑分做三个方阵迅速展开,一排牛角号“呜——”的响了起来,这是发动冲锋前的第一次预备命令。六面大鼓在谷口山头一字排开,只待第二遍号声战鼓,便将催动狂飙般的冲锋! “停——!”随着一声长长的吼声,一队骑士闪电般从来路山头冲下,当先斗篷招展者赫然便是国尉车英! 右将出列,高声禀报:“报国尉,谷中叛军冲出,末将奉命堵截!” 车英面色铁青,厉声斥责,“何来叛军?收起阵形!” 三千铁骑刚刚收拢,谷中大军隆隆开出,遥遥可见当先大旗下一领红色斗篷,竟是公主莹玉!旁边的领军大将却是精瘦的山甲。谁也没有看到商君!右将本想上前拦截,但有国尉车英在此,只好悻悻的向身后旗下看了一眼,勒马观望。 出谷大军见铁骑方阵堵在谷口,国尉车英立马阵前,自然勒马停骑。莹玉尚在惊讶,车英已单骑出列高声问道:“敢问公主,商君何在?” “车英,你率铁骑堵在谷口,意欲何为?”莹玉沉着脸问道。 车英:“禀报公主,国君命我调出商山兵马,并无他事。” 右将也单骑上前,“禀报公主,末将奉国公之令,务必请回商君。请公主见告,商君现在何处?” 莹玉冷笑,“请回商君?用得着么?退下!山甲,向国尉禀明军情。” 山甲:“禀报国尉,商君已命令我军开出商山,向国尉请示驻扎地点。” “好。大军北上,驻扎咸阳东南灞水北岸。”车英说完,命令谷口骑兵闪开道路,谷中大军隆隆开出。车英走马莹玉身旁,低语几句,莹玉顿时面色胀红,“车英,我先回咸阳。”打马一鞭,疾驰北去。 车英回身向愣怔的右将厉声命令,“回军咸阳!” 这宫门右将虽不属国尉管辖,然车英毕竟是新军统帅,身边又正有商山开出的新军一万骑兵,纵想滞留,也怕祸及自身,只好下令撤回咸阳。 莹玉回到咸阳,马不停蹄的直入宫中。车英说的情势令她震惊莫名,如何嬴驷骤然间就要“请回”商鞅?这个侄儿的变化竟如此之快?难怪那天晚上无论她怎么说,商鞅都坚持调出商山兵马。要是按照她的主意,这支军马还不成了商鞅谋反的证据?真真的岂有此理! 刚刚掌灯,嬴驷正在书房浏览近日商君批阅过的公文,一阵急促的脚步夹着内侍的惊叫,莹玉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嬴驷抬起头一看,训斥内侍,“公主进宫,有何惊慌?下去!”又起身做礼,请姑母入座。莹玉不顾满头大汗,厉声问:“嬴驷,商鞅何罪?要派兵马缉拿!” 嬴驷先笑了,“姑母何出此言?商君进入商山军营,国中流言纷纷。侄儿派人请商君回来,以正视听,何来缉拿之说?” “嬴驷,你可知商君为何要进商山军营?” “如若知晓,何须问之。”嬴驷摇摇头。 莹玉从大袖拿出一支亮晶晶的铜管,“打开看看,这是何物?” 嬴驷接过,拧开铜帽,抽出细细一卷白帛打开,赫然便见公父手迹:“一万铁骑,长住商山,不听兵符,惟听商君号令!秦公嬴渠梁二十四年三月。”嬴驷看得清楚,立即明白这是公父临终前留下的秘密手令,心中暗暗惊讶,脸上却是平静如常,“哪,商君是劳军去了?” “嬴驷啊嬴驷,你机心何其多也?”莹玉对这个侄儿素来呵护,却想不到他离开十多年竟然有如此大的变化!心中又气又急,满面涨红,“我来告你:这道密令是大哥留给我的,言明只要国中有变,密令即交商君之手。你当明白,你公父的用心何在?若你向世族屈膝妥协,这支兵马便是商君平乱靖难、维护新法的铁军!也是废黜你嬴驷的铁军!因了商君执意辞官,我便拿出了这道手令,想逼他多留两年,辅佐于你,也可震慑世族力量。可商君坚持认为,你一定能维护新法,留下这支军队只会增加君臣猜忌,一力要调出商山大军。我被他说服,就与他一起去了商山调出兵马。你说,你疑惑何来?你公父在日,商君多少次不及面君而紧急外出,你公父可有疑惑过一丝一毫?”莹玉愤激感慨,泪水盈眶。 “果真如此,嬴驷负荆请罪。”嬴驷深深一躬。 正在这时,车英匆匆进宫,将商山军马驻扎灞上的处置禀报明了,便辞别出宫,似乎一刻也不想在宫中逗留。 嬴驷真有几分尴尬了,赔笑道:“敢问姑母,商君何以没有一起回来?” “商君谋反去了!”眼见嬴驷丝毫没有悔悟,竟还是追问商鞅,莹玉大怒,拂袖而去。 嬴驷拿起案上那道密令端详良久,一股凉意涌上心头。 公父真道的匪夷所思,相信商鞅竟超过了相信自己!纵有君臣情谊,何至交给商鞅如此颠倒乾坤的权力?嬴驷是眼看着公父叮嘱商鞅的,“嬴驷能扶则扶,不能扶,则商君自立为秦公。”虽然惊讶,但嬴驷并没有认真对待这件事。他以为,公父如此遗嘱,不过是打消商鞅有可能滋生的野心,让商鞅更加忠诚的辅佐自己,权谋而已,何须当真?今日看来,绝非如此!公父当真是彻底的相信商鞅,认为只有商鞅的铁腕意志能维护新法,能稳定的推进秦国大业!嬴驷有些悲凉——公父终究是没有完全相信自己,这一点,甚至连商鞅对自己的信任也不如。对于公父的想法做法,嬴驷没有指责的权力,他毕竟离开公父的时间太长,又没有军旅磨练,公父对自己的担心也算情有可原。可是,经受了几乎半生的苦行磨练,以及还都后表现出的见识能力,难道还不足以消除公父对自己少年犯法所留下的阴影么? 从秘密手令看来,果真如此。骤然间,嬴驷对公父有了一种冰冷的憎恨,他从来不关心自己,从来不相信自己,从来没有给过自己一丝温暖与关怀!有的只是淡漠与疏远、冰冷与训诫、严厉与苛责。嬴驷在“放逐”中不止一次的冒出一个想法——公父要是再有一个儿子,可能自己就永远的沉沦了!现下,这个念头又一次奇异的闪现出来。公父假若不是自感衰竭,绝不会主动去接回自己。公父对自己若还有几分亲情与信任,就绝不会给商鞅“自立秦公”的权力与颠倒乾坤的一万铁骑!公父看重的是他与商鞅共同创立的秦国变法基业,血亲继承不过是公父功业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能兼顾则兼顾,不能兼顾则牺牲——这就是他和公父关系的全部本相! 公父啊公父,你也未免太得多虑了,难道嬴驷就没有建功立业的勃勃雄心? 嬴驷很清楚,权衡利弊的长远基点,应该是自己的功业宏图,而不是其他。但在现下,却必须先将自己的权力真正稳固下来。这种稳固,不是满足于在公父留下的旧权力框架内与旧臣和睦相处,在表面上维护新法;而是有一套自己的权力人马,全副身心的推行自己的权力意志!至于公父的情感意志与遗命,与自己有利者则行,与自己巩固权力不利者则不行,绝不能拘泥于公父留下的权力格局与善后成命。只有权力彻底的真正的转移到自己手里,才有资格说功业,否则,一切都是受制于人的! 想到这里,嬴驷心中一闪——公父还有没有其他秘密手令牵制自己?真说不准。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立足于有,动作就要快,在这些密令持有者还猝不及防的时刻,就要剥夺他们的权力,将要害大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然后再来对付那些世族。公父啊公父,不要说嬴驷不相信你的那些老臣,实在是他们对你太得崇拜迷恋,用你的作为丝丝入扣的苛责于我,连姑母都是如此!纵然有成,天下人也只说嬴驷靠了公父这班老臣。如果那样,嬴驷的功业何在?难道嬴驷忍辱磨练出的胆识谋略,就要湮没在公父的影子和你这班旧臣手里? 岂有此理?嬴驷要走自己的路! 嬴驷不再犹豫,命内侍总管立即唤来堂妹嬴华。片刻之后,一个面白如雪的黑裙少女来了——没有丝毫的脚步之声,简直就是飘了进来一般!这是公伯嬴虔的小女儿,生在公伯与世隔绝的岁月,话语极少而又身怀惊人本领。嬴驷知道公伯的秘密,他的全部艺业都教给了这个小妹妹,那是公伯消遣岁月的唯一出路。嬴驷在这种非常时期要来这个堂妹,为的就是要做一些寻常人无法做的机密事宜。 黑裙少女嫣然一笑,默默的看着嬴驷。嬴驷也只点点头,上前便是一阵低声叮嘱。 嬴华又是一笑,便悄然无声的飘出了书房,一扭身便踪迹皆无了。 接着,嬴驷又对奉命前来的长史连续口述三道诏书,命令立即起草缮写。 咸阳令王轼大喝闷酒,自斟自饮,唏嘘叹嗟。 前天,闻听商鞅与公主出城,王轼得到消息便飞马追赶,终于在蓝田塬下截住了商君夫妇。王轼力劝商鞅,说流言纷飞国事蹊跷,在此关键时候绝不能离开咸阳。商君却是若无其事,反倒劝他毋得多心。王轼被逼无奈,便将只有他这个咸阳令才掌握的秘情和盘托出,告诉商鞅,落魄世族出动了,意在复出寻仇,国君暧昧,大势不明! 岂料商鞅却笑了,“王轼教我,何以处之?” 王轼慨然道:“秦公遗命,朝野皆知,何须王轼提醒?” 商鞅又笑了,“王轼啊,你是要我刑治世族,废黜自立?” 王轼高声道:“天下为公,有何不可?” “不在可不可,而在当不当。王轼啊,你我都是心怀变法强秦之志入秦的,而今变法有成,秦国强大,秦公却骤然病逝。当此之时,何谓朝野第一大局?” “自然是维护新法,稳定朝局。” 商鞅肃然道:“既然如此,我若发兵废立,将会给秦国带来何种后果?世族惟恐天下不乱,我等却引出大乱之由。其时内有部族纷起,西有戎狄反水,东有六国压境;内乱外患,新法崩溃,我等变法壮志付之东流,秦公毕生奋争亦成泡影。当与不当,君自思之。” 王轼哈哈大笑,“商君何其危言耸听?平乱废立,护*法抚民,以商君之能,雷霆万钧,岂容四面危机?” “王轼差矣!”商鞅扬鞭遥指,“秦国千里河山,郡县四十三,部族三十六,世族根基极深,戎狄归化尚浅,唯四百年之嬴秦部族可聚拢全局。倘废黜嬴氏,世族与戎狄必然先乱,一旦进入大漠草原深山峡谷,何来雷霆万钧?” “然则,新君昏昧,世族蠢蠢,岂不照样大乱?” “君又差矣!”商鞅叹息一声,“新君护*法之志毋容置疑。此乃我长期反复证实的。假如没有成算,商鞅岂能等到今日再来理论?况且,将镇*压世族这件大功留给新君,有何不好?” “商君!”王轼热泪夺眶而出,“这样一来,你便将面临深渊,难道束手待毙么?” 商鞅坦然自若的微笑着,“王轼啊,如果需要,我们谁都会再所不惜的。护*法需要力量,你们在,我也就放心了。你,回去吧。” 商鞅走了,赶上了远远等候的公主,纵马消失在蓝田塬的沉沉暮霭中。 王轼回来,觉得胸中郁闷,关起门来谁都不见,只是饮酒叹息。他想不通,为什么一个人明明看见了即将来临的巨大危险,还要置若罔闻?连孔夫子都说危邦不居呢,商君这个DF家竟硬是不动声色,真真的无从度量!王轼始终以为,秦国世族的力量在二十多年的变法风暴中,已经萎缩到了可以忽略不计,陇西戎狄部族在上次平乱后也已经没有了叛乱能力,关中老秦人更是竭诚拥戴新法。商君一呼,万众响应,会有谁来反对?然而商君却将国情估计得那么脆弱,仿佛四面八方都潜藏着危机一般,这是王轼不能接受的。明明可以轰轰烈烈望前走,为什么偏偏要隐忍牺牲,将不朽功业拱手让给别人?况且,商君一人之进退,牵扯到整个一层变法大臣。若有不测变故,莫说他这个咸阳令岌岌可危,就是上大夫景监、国尉车英,以及数十名郡守县令也都成了砧板鱼肉。当此危境,岂能不竭力奋争? 商君啊商君,甘做牺牲固然令人敬佩,然则真的有价值么? “禀报大人,国君使臣到。”仆人匆匆走进。 王轼醉眼朦胧的站了起来,走到大厅,“何事,之有啊?” 黑衣内侍右手举起一面铜牌,“国君宣咸阳令,即刻进宫议事。” 王轼猛然清醒,这天色已晚,有何紧急国事?本当想问清楚,想想又作罢了,内侍奉命行事,能知晓个甚?整整衣装,便匆匆登车随内侍去了。 进得宫中但见灯火明亮,却又越来越黑,感觉根本不是正殿方向。难道新君要在那座偏殿召见他?曲曲折折的走了一会儿,来到一座僻静的宫中小院落前,内侍下马请王轼下车。王轼暗暗惊讶,新君竟然住在如此僻静的宫院么?此时院中走出一个老内侍,身后还有一个掌着风灯的小内侍,躬身一礼,将王轼让进小院。 一座高大的石屋孤零零的矗立在院中。小内侍推开沉重的石门,老内侍恭谨躬身,“大人请进。”王轼走进屋中,只见四面石墙围满了粗简的书架,各种竹简帛书杂乱无章的堆放着,中间一张长长的白木书案,笔墨刻刀俱全,就想一个穷书吏的作坊。 “咸阳令,可知这是何处?” 王轼揶揄反诘,“我却如何知晓?难道会是国君书房不成?” 老内侍微笑,“大人聪敏之极。这是太子府最重要的书房,每隔三日,新君就要回这间书房用功一夜。大人莫感委屈哟。” 王轼大为惊讶间,老内侍长声宣道:“咸阳令王轼,听诏——!” 王轼木然的看着老内侍展开竹简,嘶哑尖锐的声音不断颤抖着,“咸阳令王轼,才具敏捷,屡出佳策。今秦国地广人稀,耕战乏力,本王苦无良策。着王轼脱职一月,潜心谋划增长秦国人丁改变秦川盐碱荒滩之良策。策成之日,本王亲迎功臣。大秦公元年。” 怔怔的看着老内侍,王轼突然仰天大笑,“妙啊!好快!这就开始了?啊哈哈哈哈……” 夏夜的长街上,一队铁甲骑士风驰电掣般飞到咸阳令官署大门。那暴风骤雨般的马蹄声恍如沉雷滚过,确实使安定了多年的国人*大惊失色。 官署门廊下的护卫军兵尚未问话,铁甲骑士已经将他们团团圈了起来!一个身着黑色斗篷头戴黑色面罩的将军翻身下马,长剑一指,“铁骑守门!护卫百人队随我进府!” 这是嬴虔亲自出面了!他手执金令箭,带着百名锐士闯进咸阳令官署,收缴了兵符印信,亲自接掌了咸阳城防。咸阳令官署的吏员将士们骤然见到这位白发苍苍黑纱垂面的老将军全副甲胄杀气腾腾,无不胆颤心惊,凛然遵命。 这时的咸阳宫中,嬴驷正与上大夫景监对弈。连下两局,嬴驷皆输,不禁一叹,“棋道亦需天分,嬴驷终究愚钝也。” “君上行棋,轻灵飘逸,然力度不足,根基欠稳。若能兼顾根本,君上当成大器也。” “上大夫棋力强劲,可有对手?” “臣行棋一生,惟服商君棋道,当真天马行空。我与商君每年只下一局,二十五年,我竟是无一制胜啊。”景监大为感慨。 嬴驷心念一闪,“又是商君!”脸上却微笑着,“商君算力精深,常人难及啊。” 景监摇头,“若论算力,商君未必超过君上与臣。商君棋道,在于大局大势审度得当,从不因小失大。” 嬴驷默然了,很不想沿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请景监前来弈棋,本来就是意不在棋,只是景监柔和恭谨极有分寸,一时倒觉得不好急转直下。景监却站了起来,深深一躬,“臣启国公,臣欲归隐,写一部《棋经》,将我与商君对弈之局,一一图解评点,给后来者留下一份典籍,也一抒我胸中块垒。恳望国公允准。” “如何?上大夫要弃国而去?”嬴驷的确感到了意外。 景监叹息一声,“君上,垂暮之臣,不可治国。历代强国大政,无不出于英年勃发之君臣。战国之世,更是如此。景监辅助先公、商君二十余年,昼夜伏身书案,耗尽精力,一身疾病,两鬓染霜。虽不到天命之年,却已是如灯将枯,不思进取,为政必自取其辱也。”嬴驷略一思忖,“上大夫请回府养息诊病,康复后隐退不迟。”转身命内侍召来太医令,吩咐派一名医术精深的太医长住景监府诊治守护。 太医陪同,车马护送,景监默默的回去了。 车马方去,国尉车英夜半奉诏,紧急来到宫中。却是北地郡快马急报,阴山林胡部族大举南下,劫掠北地郡牛羊马匹近万头、男女人口两千余人!北地守军只有三千,无力抵挡,请求紧急救援。车英身为国尉,自然知道北地郡这北方大门的重要,没有丝毫犹豫,立即请命北上。嬴驷却没有让车英带走灞上一万精兵,而是让他从河西大营和离石要塞就近调兵。车英觉得也有道理,便连夜北上,直赴河西去了。 次日清晨,嬴驷亲自来到商君府,一来向姑母莹玉谢罪,二来说要为老太后在终南山一带相一块墓地建造陵园,请姑母“大驾”前去督责三位堪舆大师。这件事本是秦孝公临终遗命,也是莹玉心头之事,自然没有推诿,爽快的带着嬴驷派出的二百护送骑兵,便和堪舆大师进了终南山。 这天夜里,一辆篷车驶出了秦孝公生前居住的宫院,直出咸阳南门,驶向了千山万壑的苍茫南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