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

                         ——论《红楼梦》里的丫鬟

《红楼梦》里的年轻女性，大体可以分为两类：小姐和丫鬟。小姐因为出身高贵，可以上十二钗正册；丫鬟天生是凑数的陪衬，只好上副册、又副册。然而我觉得《红楼梦》里的丫鬟比小姐更“有趣”，更值得研究探讨。专家们大多研究古代才女、烈女，甚至妓女，好像鲜有人为丫鬟立传。

《红楼梦》里的丫鬟数量最多，每个都有好听的名字，包括那个“傻大姐”，多么活泼，比什么“摇摆女郎”还是“乱蹦母狼”的要好上千百倍！

在这么多丫鬟里，如果也来个排名，按地位排，前三名一定是这样的：

鸳鸯、平儿、袭人

道理是，贾府中都是势利眼，模样不是最重要的。

首先，鸳鸯排在第一是肯定的。她能当贾母的家，能和主子在一桌吃饭，而且吃的饭也与一般的下人不同。（可见第七十五回）

平儿排在第二，按李纨的话说，她是王熙凤的一把“总钥匙”。贾府的事，王熙凤若全管得，她就管得一半。但她比不了鸳鸯，她还不能和王熙凤一桌吃饭。（见第五十五回：“平儿屈一膝于炕沿之上，半身犹立于炕下”）

袭人虽不当家，却照看着贾家第一的宝贝，一人肩负贾母和王夫人的嘱托，可谓“任重而道远”。虽然事实证明“道不远”，但她毕竟是贾家与贾宝玉接触时间最长的人。而且，同样是小老婆，赵姨娘是贾政的小老婆，有儿有女，袭人是贾宝玉的准小老婆，王熙凤对二人的态度天上地下。

除此之外，如琥珀、素云、彩霞、彩云、金钏儿、麝月、司棋、侍书、入画等等，也都是较一般丫鬟身份为高，但都不能和以上三女相比。其实金钏儿应该可以，史湘云送四个丫鬟戒指，鸳鸯一个，平儿一个，袭人一个，金钏儿一个。只可惜金钏儿自尽了。

若按容貌排，恐怕就不好排了，这里仅是个人观点。《红楼梦》里美人太多，难怪里面的男人大多有同性恋倾向，“肉多狼少”、“粥多僧少”，撑死了，烦死了！第六十回里写柳五儿，说她“生的人物与平、袭、晴、紫、鸳同类”。也就是说，柳五儿、平儿、袭人、晴雯、紫鹃、鸳鸯都是一个水平线上的美人。这里晴雯当推第一。书里又说柳五儿和晴雯很像，连宝玉都“越看越像晴雯”（第一百零九回），大约柳五儿能排第二。第三呢，我猜应数香菱了。因为薛蟠是大家公子，也当见过大场面，但为了香菱都闹出人命了，可见香菱有排第三的资格，而且书里说香菱有“蓉大奶奶的品格”，拿她与秦可卿相比，更说明问题了。

大概这些丫鬟的事迹一一推究起来，每人都可以写成书。这里选几个有意思的。

首先说晴雯。喜爱晴雯的，大都好色。

晴雯作为丫鬟中的第一美人，受到了最不公德待遇。

晴雯心灵手巧，女工为宝玉房中第一。这么多的第一，却没有给她带来好的命运。她被列在十二钗又副册，判词说：霁月难收，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这三十七个字概括了晴雯一生的际遇。晴雯与宝玉是绝对纯洁的男女关系，晴雯在宝玉外床睡了近一年，与宝玉清清白白，这可是很不容易的，这在今天仍有很强的社会现实意义。晴雯天生美丽，当然宝玉会喜欢——谁都会喜欢。与袭人相比，晴雯更是尤物。但她却从未勾引过宝玉。有一点可以肯定，她和袭人一样爱宝玉，可以为宝玉“病补雀金裘”，可以帮宝玉想办法躲过贾政查功课。宝玉也拿她当真正的心腹，宝玉给黛玉送旧手帕时，故意遣开袭人而让晴雯去。这些都说明了晴雯的与众不同。

跟宝玉好的丫鬟很多。金钏儿是一个。金钏儿与晴雯相比，虽然也是有些冤枉，但她至少肯定在宝玉面前表现过跟他好的意思，这恐怕也算“死有余辜”了。而晴雯直道临死前才说：“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第七十七回）如此看来晴雯才是个“傻大姐”，没有好好利用自己的优势，如果在当今社会，她更加“吃不开”了。

上面提到金钏儿，现在便说一说她。从湘云口里知道金钏儿与鸳、平、袭同列，所以她当排第四，在王夫人房中，每月一两银子的月钱。一个丫鬟，混到这个地位也就相当不错了。不过金钏儿会主动和贾宝玉调笑。

场景一：（第二十三回）金钏儿一把拉住宝玉，悄悄的笑道：“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


贾宝玉有爱吃唇膏的好习惯，贾府的丫鬟被他吃过的也应不在少数，连鸳鸯的他都敢吃。但全书中只有这一回里有丫鬟敢当众和她斯闹。

场景二：（第三十回）金钏儿睁开眼，将宝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有你的’，连这句话难道也不明白？……”

这里金钏儿又主动向宝玉表达了自己的心意，金簪子，就是金钏儿了，金钏儿说：我一定是你的，只不过是早晚的事，你忙什么。

这当是很甜蜜的一场戏，可惜它发生在王夫人的房中，而王夫人就在旁边假寐。或许一切都是天意，王夫人只听到以上的话，却没听到金钏儿的最后一句话：“我倒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也可能王夫人听到了，但贾环怎么样随便了，好坏死活都没关系，但贾宝玉不行，不能让这些“下作小娼妇”教坏了。吓跑了宝玉，赶出金钏儿，王夫人又作了一场孽。

作者每一句话都安排的很巧妙，“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早就预示了金钏儿的结局。不知金钏儿是不是也在警幻仙姑的榜上有名，若有，大概应在又副册里吧。金钏儿投井，是在告诉宝玉，我说话算数。单凭这一点，她也应有理由上榜。

再来说紫鹃。

紫鹃是林黛玉的丫鬟。林黛玉进贾府时，身边只带十岁的小丫鬟雪雁，那时紫鹃还是贾母身边的二等丫头，名唤鹦哥（第三回），到了大概是第八回，便以紫鹃的名字出现了。叫紫鹃大概是与雪雁对仗吧。后来林黛玉还有个小丫鬟叫鹦哥，应该不是同一个人。

紫鹃是个美人，“平、袭、晴、紫、鸳”里也有她一个。她更是个有心人，第五十七回，紫鹃以她的聪明帮林黛玉试探了贾宝玉的真心。这一回是非常经典的，虽然风险系数过高，不值得普遍使用，但效果无疑是十分显著的，胜过林黛玉和贾宝玉平日含蓄的感情交流。只可惜黛玉此时还是没完全理解宝玉“发病”的真正原因，致使二人最后没了结果，这实在是辜负了紫鹃的一片苦心。

紫鹃在听了宝玉的肺腑之言后，“心下暗暗筹画”。回来后对黛玉讲了成迫厉害，“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但仍没点醒黛玉。

引宝玉“发病”本来是紫鹃的过错，但作者在这一回题目中，赞紫鹃是“慧紫鹃”，可见作者对紫鹃是肯定的。这里有个有趣的东西，算是题外话，《红楼梦》每一回的题目也很值得研究，例如“慧紫鹃”这样给人物性格下定义的不在少数，请看：

慧紫鹃、贤袭人、俏平儿、勇晴雯、敏探春、识宝钗、憨湘云、呆香菱、

情小妹（尤三姐）、苦尤娘（尤二姐）、酸凤姐、懦丫头（迎春）

闲言少叙。黛玉病危，只有紫鹃守在身边。当林之孝家的来说要紫鹃帮着作假，紫鹃说：“林奶奶，你先请罢。等着人死了我们自然是出去的，那里用这么——”每读到这儿，我都会产生一种敬意，对紫鹃，也对这后四十回的作者，不管他是谁，那些指责后四十回的人，读过这几回后也该嘴下留德了！黛玉死后，紫鹃恨透了宝玉。但宝玉要把玉退还给送玉的和尚时，紫鹃和袭人一起死命来夺，表现得比袭人更猛烈，大概是爱屋及乌——爱林黛玉而涉及贾宝玉。可以用四个字来评价紫鹃：“性情中人”。最后紫鹃陪惜春出家，将做好事进行到底，也算是个好结果了。

最后说袭人。
袭人沾了宝玉的光，在众丫鬟里戏份最多。

袭人原本是贾母的丫鬟，也是每月一两银子的月钱。贾母因溺爱宝玉，就把最心地纯良、克尽任职的袭人与了宝玉。书里说：“这袭人亦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心中着实忧郁”。

可以说袭人是丫鬟里的标兵，该评个三八红旗手或先进工作者什么的。

我把《红楼梦》里的丫鬟大概分为六大类。

一是“事业型”，代表人物是鸳鸯、平儿、小红：

二是“职业型”，代表人物是袭人、麝月、莺儿；

三是“情种型”，代表人物是金钏儿、司棋；

四是“花瓶型”，代表人物是晴雯、柳五儿、芳官；

五是“倒霉型”，代表人物是茜雪、入画、惠香；

六是“其他型”，代表人物是琥珀、素云、翠缕。
其他型，即特点不如以上五型鲜明者。
袭人是职业型丫鬟里的“榜首”，是真正的“全职丫鬟”，管理宝玉的吃喝拉撒睡。袭人也确实尽职尽责。

有一点首先要说明，没人天生愿意当奴才，即使是以“贤名”著称的袭人。

第三十一回，袭人被宝玉误踢“窝心脚”，结果夜里吐了血，写道：

“话说袭人见了自己吐的鲜血在地，也就冷了半截，想着往日常听人说：‘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了。’想起此言，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眼中不觉滴下泪来。”

这一段是写袭人内心活动，道出了袭人真正的人生观、价值观。乍读时让人仿佛觉得与平日袭人的心性大不相同，连鸳鸯、平儿这些管事的都不曾有过这样的心理活动。有人便以此为由，对袭人说长论短。然而我不觉得这种想法有什么错——实施上我们不该以对错来评定类似于这种想法的所有问题。女人在男人主宰的世界中本来就处于弱势，都是为了更好的生存，虽然女人有的时候表现出让人无法理解，甚至无法容忍的行为，但就寻求生存这一点来说，是没有错的。所以我们不该一味地指责女人、指责袭人。生命生存的权利是平等的，为了自己的生存而夺去另外的生命，在生物界是常见的，人类其实并不比动物强多少，虽然人类有道德和法律的界限。饥饿时，人吃人不是最可悲的，最可悲的是不饿时还要吃人。生物界的法则只有一条：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人类社会的法则也不过是一条：胜者王侯败者贼。我们都作过王侯，也都作过贼！全人类的共同特点就是只看结果，不看过程。

袭人当然不想一辈子做下等人，就算是在皇宫当奴才也并不比在普通人家当奴才高贵。袭人在宝玉身边，是最容易和宝玉亲近的人，宝玉偏又喜欢扎进女孩堆里，正所谓近水楼台，必须有月亮才能先得月，袭人不过是顺手牵羊、反手牵牛，事从两来、莫怪一方，这是两点论的观点。

但所谓空穴来风，袭人没有工于心计的表象，《红楼梦》的读者们是不会对她有非议的。

第三十四回，写宝玉挨板子之后，王夫人叫一个他的丫鬟问话，“袭人见说，想了一想”，这是个很重要的细节，他见王夫人后说的一席话，都是归结于这“想了一想”。

袭人在贾府，对主子的脾气是十分了解的。王夫人把宝玉视为命根子，只要夸奖宝玉或是说几句关系宝玉健康成长且能切中封建父母心理关节点的话，自然会博得王夫人的青睐。我们且不论袭人说这番话的真正用心，真心也罢，卖乖也好，仅就这番话来讲，是相当有水平、有见地的。这番意思，王夫人不便与人言，当着下人面讲更不妥，倒是像袭人这样身份的一个人讲出来，更恰当些。

王夫人怕宝贝儿子和园里的女孩子“作怪”，要袭人帮她看管，却不知袭人自己监守自盗，还贼喊捉贼，美其名曰“惟有灯知道罢了”，对了，她和宝玉做的事挺隐秘的，大概也只有灯知道。这使我忽然想起晴雯常说的一句话，书中出现过好多次，大意是：你们别跟我鬼鬼祟祟的，你们做的事我都知道。她究竟知道了什么，书中未表，但应该是袭人和宝玉“作怪”的事吧。这句话晴雯对麝月也说过，看来麝月也……

这本不是什么对错的事。圣人都说：食色，性也。说的多好。第六回，作为当事人的袭人，也不以为错，“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但王夫人不这么认为，认为关系到宝玉和她自己的声名体面，希望袭人“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负你。”王夫人真正关心的不是宝玉，而是她自己的声名体面。而袭人受人之托，必办忠心之事，更加认真地照管宝玉，宝玉一旦犯错误，袭人总以不变应万变，以无声胜有声，每次都是宝玉先承认错误。
王夫人没有辜负袭人，给她升了职，提了工资，加了奖金，二两银子一吊钱，更加巩固了她贾府第三丫鬟的地位。但袭人在警幻仙姑的十二钗榜上的地位并没有因此提高，她与晴雯一样在又副册，大约因为她最后没做成宝玉的小老婆，而给蒋玉菡作了大老婆，这就差劲儿多了。
袭人的画上是一簇鲜花，一床破席。判词说：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第六十三回“群芳开夜宴”，袭人抽到的签子上写“武陵别景”，旧诗是“桃红又是一年春”。这都是作者暗表袭人的结局，注定不能与宝玉圆满，要嫁给一个唱戏的，“优伶”嘛，本身就含有贬义。就如画中画的：纵然鲜花袭人，到头来只有“席”，没有人。至于袭人抽到的签，虽然比判词隐晦，但也不难懂。拿袭人比桃花，桃花是春天开放，“武陵别景”引陶潜桃源之典，说眼前的相逢不过是一场暂时的经历，如烟似梦，不会长久；但没关系，等待袭人的是另一个春天。
到后来，宝玉重游少年时的梦境，参透了警幻迷关，得出“你袭人姐姐是靠不住的”（第一百一十九回）这一论断，也彻底宣告两人关系的结束。
宝玉走失之后，袭人一病不起，她意识到自己的梦想终究破灭。宝玉失踪，而她和宝玉还未建立正式的关系，她便没有理由再在贾家呆下去，眼见贾家指日复兴，而自己的前程何在！
但不管怎样，袭人还是幸运的，比宝钗、黛玉幸运，比晴雯、金钏儿幸运。正所谓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希望曾经拥有。袭人曾经拥有真正的宝玉。仅就这一点来看，袭人就胜过上述四女，管他真的假的，袭人做了她们没有做的事，也得到了他们没有得到的东西。袭人带坏了宝玉却没落得埋怨，可见她很了不起。
警幻的十二钗册，分正册、副册、又副册，应是三十六个女子。正册不必说，十二个都全了，都是主子。副册上表了香菱，又副册上只有晴雯和袭人。香菱应该算是丫鬟，但不在又副册，她是少数能贯穿全书的人物之一，命虽苦，结局却好一些，故在副册，这样看来，大概副册上还应有尤二姐、尤三姐这样身份高一些而结局惨一些的。

又副册当是“丫鬟榜”，有晴雯、袭人，还应有司棋、金钏儿、鸳鸯；入画也可能；茜雪也可能；秦可卿的丫鬟瑞珠无故碰柱而死，不知能否算一个；元春的丫鬟抱琴随元春入深宫也挺倒霉，且有了她就凑成琴棋书画；还有小红，这个女子很矛盾，看上贾芸，又跟了王熙凤；龄官、芳官之流也皆薄命；还有平儿命也很苦，但以她的身份不知该在副册，还是又副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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