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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整理] 儒学发展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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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2-27 23:05:5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青竹按:

  儒家发展的历史虽然不是属于儒学经解的范畴,但要想准确解读儒家经典,青竹以为不了解一定的儒家发展历史是很难做到的。

  本资料来源于网络,青竹转载不等于青竹认同其中的所有内容,但青竹认为这些文字基本上还是靠谱的。对于值得商榷之处,青竹会在转载完全部资料之后发表个人看法。同时,青竹也更希望对儒家有了解的会员与发表自己的卓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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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7 23:06: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儒学的起源与早期发展
        第一节 儒的起源
第二节 儒的演变
第三节 儒的成立
第二章 孔子与早期儒学
        第一节 孔子生平介绍
第二节 儒的官学化及其颓废过程
第三节 孔子的学术情怀与早期儒学的形成
第四节 孔子与儒家经典的关系
第三章 孔子之后的儒学分化
        第一节 孔门弟*子的基本状况及其分化过程
第二节 儒学所面临的挑战与回应
第三节 所谓儒家八派与先秦儒学的终结
第四章 秦朝:儒学的第一次毁灭性打击
        第一节 政*治统一与学术统一
第二节 儒法冲突:理想与现实的差异
第三节 文化浩劫:焚书坑儒
第五章 汉代:儒学的黄金岁月
        第一节 黄老学与儒学同享意识形态宝座
第二节 学术与政*治之间:今古文之争
第三节 经学的沉论与儒家精神的复归
第六章 魏晋南北朝:儒学的重振运动
        第一节 儒学的玄学化
第二节 魏晋时期的儒道佛纷争
第三节 儒学的佛学化与道教化
第七章 隋唐:儒学再度官学化
        第一节 政*治统一与三教合一
第二节 儒学地位的提升与统一
第三节 儒学的困境与更新
第八章 宋及辽夏金元:儒学的转型
        第一节 理学的形成与发展
第二节 理学思想体系的集大成
第三节 辽夏金元时期的儒学
第九章 明代:理学的式微与心学的崛起
        第一节 理学的官学化及其式微过程
第二节 阳明学:心学之集大成者
第三节 儒家精神的重定:补儒与超儒
第十章 清代:儒学的繁荣与危机
        第一节 乾嘉汉学的前驱
第二节 乾嘉学术系统
第三节 乾嘉汉学的分化与儒学传统的重建
第十一章 中华民*国:经学的终结与儒家思想的新开展
        第一节 孔子之道与现代生活的冲突
第二节 经学的终结与儒家思想的新开展
第三节 文化复古与民族新文化建设
第十二章 中华人民共和国:儒学从衰落到复兴
        第一节 儒学退出政*治意识形态舞台
第二节 儒学的厄运
第三节 儒学走向复兴之路
第十三章 港台:新儒家的阵地
        第一节 新儒家对中国文化前途的基本认识
第二节 新儒学的返本开新论
第三节 儒家思想与民*主政*治
第四节 儒家思想在现代化过程中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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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7 23:06:4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青竹大哥 于 2012-2-27 23:09 编辑

第一章 儒学的起源与早期发展第一节 儒的起源
  就儒,以及儒家、儒学的原初本意来说,至少在20世纪之前并不存在分歧,既无概念性的差异,也无多少不同的理解。然而进入20世纪之后,特别是随着西方思想文化及其研究方法的不断传入,人们对这一原本还算清楚的概念却产生了疑问,并由此而引发了相当大的分歧。
  根据比较可信的资料,"儒"这一名词的最早记载似乎见于《论语·雍也》。孔子在这里告诫他最得意的学生子夏说:要当就当"君子儒",千万不要当"小人儒"。由此可见,儒名之起源应远在孔子之前,因为到了孔子的时代,儒这一阶层已发生了相当大的分化,至少形成了"君子儒"与"小人儒"两极阵营。故而,我们可以断定,儒的出现一定是在孔子之前的某一个时候。据此,胡适在那篇著名的论文《说儒》中推测最初的儒都是殷人,都是殷的遗民。这话虽然说得言之凿凿,但总显得缺少更多的证据,因此就很难使人相信。
  在中国学术史上,最早探讨儒之起源的是汉代学者刘歆。据《汉书·艺文志》引其《别录》说,儒家者流,最早可能出于"司徒之官",其功能是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其特征是游文于"六经"(即《诗》、《书》、《礼》、《乐》、《易》《春秋》)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以道为高。刘歆还说,唐虞之隆,殷周之盛,儒学的功能,实已获得相当的成功。然而孔子之后,惑者既失精微,而辟者又随时抑扬,违离道本,苟以哗众取宠。后进循之,是以五经乖析,儒学渐衰,此辟儒之患。这里,刘歆据《周礼》的记载,不仅分析了儒的起源,而且大体描述了孔子之后儒学演变的一般情况。就儒的起源来说,刘歆强调他们是由司徒之官演变而来,其功能是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这种说法当然并非毫无根据,《周礼·大宰》说:“以九两系邦国之民:一曰牧,以地得民;二曰长,以贵得民;三曰师,以贤得民;四曰儒,以道得民……”由此可见,儒之起源甚久,似乎与王官的产生、发展与演变也不无关系。
  然而,如果按照清代学者康有为的说法,刘歆佐王莽建新朝出于托古改制的需要而伪造《周礼》,因此《周礼》的说法既没有成为历史事实,也并不可靠。特别是《周礼》中那些井井有条的种种设计,也不能不引起人们对其历史真实性的怀疑。刘歆伪造《周礼》的说法不必尽信,但刘歆整理《周礼》的目的在当时的政*治背景下显然也不是一种为学术而学术的活动。如果说他依据前人的资料整理《周礼》时排比出一种理想的社会模式,并以儒者"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作为一种政*治期待的话,那么我们对此多少应该有点相信。故而近代学者章太炎接着刘歆的研究往下说,以为包括儒家在内的诸子百家实际上都是出于古代的"王官"。他在《诸子学略说》中说:"古之学者多出于王官。世卿用世之时,百姓当家,则务农商畜牧,无所谓学问也。其欲学者,不得不给事官府为之胥徒,或乃供洒扫为仆役焉。故《曲礼》有云:宦学事师。……所谓宦于大夫,犹今之学习行走尔。是故非士无学,非学无士,二者是一而非二也。" 如果从中国古代社会的实际情况来观察,学在官府毕竟是学者公认的事实,故而从这个意义上说,"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虽为推测之辞,但推测的方向似乎并无大错。
  不过,如果从儒的内涵来分析,章太炎也并不认为儒者是一个十分固定的智者集团,其内涵似乎相当复杂。如果强为分类,至少存在类名、达名和私名这样三种情况。他在《原儒》一文中说,"儒有三科,关达、类、私之名。达名为儒,儒者,术士也;……类名为儒,儒者,知礼乐射御书数;私名为儒",即那些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流。因此太炎强调,"今独以传经为儒,以私名则异,以达名、类名则偏,要之题号由古今异。儒犹道矣,儒之名于古[通]为术士,于今专为师氏之守;道之名于古通为德行道艺,于今专为老聃之徒。"显而易见,章太炎是以发展变化的眼光来分析儒之起源的。
  章太炎的研究虽有相当的道理,但其明显的欠缺是他过于相信古籍的记载,而对先秦学术之所以发生的时代背景缺少一种深切的体会和理解,故而其结论不能不引起后来学者的怀疑。胡适在《诸子不出于王官论》一文中与章氏的说法明显立异,强调指出诸子之学决无出于王官的道理。他说,《周礼》司徒掌邦教,儒家以六经设教,而论者遂谓儒家出于司徒之官。不知儒家之入籍,多非司徒之官之所能梦见。此所施教,固非彼所谓教也。此其说已不能成立。胡适认为,关于诸子起源的探讨,要必深切体会诸子起源的思想背景,而不应囿于前人所无法明了的成见,学术之兴,由简而繁,由易而赜,其简其易,皆属草创不完之际,当然不意味着其要义已尽于草创时期。包括儒家在内的先秦诸子皆为忧世之乱而思有以拯济之,故其学术皆应时而生,与王官无涉。及时变事异,则过去应世之学翻成无用之文。于是后起之哲人乃张新帜而起。应该承认,胡适的分析要比章太炎的论述更有道理。
  当然,对于章氏的研究成果,胡适并未一概抹杀。他在那篇有名的《说儒》一文中指出,太炎先生在儒家起源的研究上实有开山之功。因为他关于达名、类名与私名的分析,特别是他第一次提出"题号由古今异"的见解,使我们知道古人对"儒"这个名词的使用实有广狭不同的三种用法和由广到狭的历史演变过程。他说,"太炎先生的大贡献,在于使我们知道,‘儒’字的意义经过了一种历史变化,从一个广义的,包括一切方术之士的‘儒’,后来竟缩小到那‘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的狭义的‘儒’。这虽是太炎先生的创说,在大体上是完全可以成立的。"于是,关于儒的起源的探讨,胡适认为无论如何都要在章太炎已取得的学术成就的基础上前进。
  不过,对于章太炎的结论,胡适甚不以为然。他以为章氏的那些说法,现在看来还有可以修正的地方。而章氏所使用的材料,基本上都是秦汉人的,似乎还不足以说明儒的来历,以及他们起源于何时,生活的状况等问题。为此,胡适在章氏研究成果的基础上继续探讨,结论为儒是殷民族的礼教的教士,他们在很困难的政*治状态之下,继续保持着殷人的宗教典礼。然而经过六七百年的发展变化,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变成了教师,他们的职业还是治丧、相礼和教学。但他们的礼教已渐渐地行到统治阶级里了,向他们求学的已有各国贵族的子弟;向他们问礼的,不但有各国的权臣,还有齐鲁卫的国君。这才是那个广义的"儒"。儒是古宗教的教师,治丧相礼之外,他们还要做其他的宗教事务。显而易见,在胡适的概念中,儒的职业有点类似于基*督教中的牧师。
  对于胡适的这篇论文,当代学者争议很大,赞成者如唐德刚称其为不但是胡适治学的颠峰之作,也是中国近代文化史上最光辉的一段时期,所谓30年代的颠峰之作。他在《胡适口述自传》的注释中写道,胡适的这篇文章,从任何角度来读,都是中国国学现代化过程中一篇继往开来的划时代著作。胡适把孔子以前的儒看成犹太教里的祭师和伊斯兰教里的阿訇。这个看法是独具只眼的,是具有世界文化眼光的。乾嘉时代的大师们是不可能有此想象的。后来老辈的国粹派也不可能有见于此。反对者如郭沫若在《驳说儒》中称胡适的研究成果不可信,理由是胡适的这种研究态度正是所谓公式主义,正是所谓观念论的典型。冯友兰也在他《原儒墨》一文中对胡适的一些主要观点进行商榷。他说,“照我们的看法,儒之起是起于贵族政*治崩坏之后,所谓'官失其守'之时。胡先生的对于儒及孔子的看法,是有的与今文经学家相同。我们的看法是有的与古文经学家相同。所谓儒是一种有知识,有学问之专家;他们散在民间,以为人教书相礼为生。关于这一点,胡先生的见解,与我们完全相同。我们与胡先生所不同者,即是胡先生以为这些专家,乃因殷商亡国以后,‘沦为奴隶,散在民间。’我们则以为这些专家,乃因贵族政*治崩坏以后,以前在官的专家,失其世职,散在民间,或有知识的贵族,因落魄而也靠其知识生活。这是我们与胡先生主要不同之所在。”
  胡适的结论正确与否我们暂且勿论。但他对儒者职业性质的定位似乎比章太炎所依据的"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更具有说服力,而且也更合乎《说文解字》的经典性解释:“儒,柔也,术士之称。从人,需声。"因为我们知道,中国人素来重视死的观念与丧葬形式,正是这种广泛的社会需要才造成一个特殊的社会阶层或职业。早在新石器时代晚期山顶洞人的骨化石旁,一般都摆放着含赤铁矿的粉末,还有死者生前使用过的装饰品等等。这表明,至少在此时,中国人已有相当成熟的丧葬观念。
  观念是人们的行动在意识中的表象或残存。历史事实表明,在中国古代社会,至迟在殷代就有了专门为人料理丧葬事务的神职人员。这些人便是早期的儒,也可称为术士。他们精通所在地区多年形成的丧葬礼仪,因此久而久之便形成一种相对独*立的职业。但是,由于这种职业地位毕竟低微,收入菲薄,既无固定的财产与收入,还要看主人的眼色行事。故而形成比较柔弱的性格,这便是儒的原初本意——柔;也是他们职业的原初性质——术士。
  作为一种相对独*立的职业,儒从社会公众中逐步分化出来具有相当重要的意义。不论他们的原初职业如何低贱,实际上都意味着社会经济的发展足以承受这一部分人从直接劳动者中脱离出来,成为一种相对有闲的阶层。同时,也正因为他们的有闲,使他们有可能将原来那些经验的礼仪逐步提升、规范,并终于成为社会结构中一个比较特殊的智者阶层。从此,他们中的一些人又不甘于那些原来的低贱职业,或期望成为政府的典礼官,或期望成为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的君子儒。由此我们也不难理解孔子对弟*子们的告诫,“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实际上期望弟*子们勤奋努力,不要再次沦为那种只能为民间的礼仪活动诸如丧葬之类的吹打揖让之事的贱民阶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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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7 23:07: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节 儒的演变
  按照胡适的分析,以治丧相礼为主要事务的儒者阶层至少在殷代已逐步脱离直接劳动者而相对独*立。也由于他们脱离直接劳动,故久而久之就成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非体力劳动阶层。 他们的职业相对低贱,收入也相对菲薄。但是由于他们有了相当的余暇时间,从而使他们有条件、有可能且也需要那些礼仪形式与礼仪理论。而正是这种职业性的需要,使得那些原本并不复杂的礼仪形式变得越来越繁琐,越来越需要一个专门的智者阶层才能掌握。《淮南子·要略》说,"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儒,以为其礼烦扰而不悦,厚葬靡财而贫民,服伤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这里所说虽为周代之后的事,但我们由此也不难想见儒者素来所重视的礼,在儒学成立之前实际上存在一个由简而繁的演变过程。这个过程大体应该发生在殷代,否则便无法说明西周初年周公制礼作乐时何来那么多的资源凭借。

  殷代的详细情况,我们现在知道的还不算太多。但殷人极端重视宗教礼仪,则不仅有古文献的记载,而且有殷墟出土的大量卜辞可以证明。根据《礼记·表记》的记载,孔子在比较夏商用三代的一般情况时说过:"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先禄而后威,先赏而后罚,亲而不尊;其民之敝,蠢而愚,乔而野,仆而不文。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先罚而后赏,尊而不亲;其民之敝,荡而不静,胜而无耻。周人尊礼尚施,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其赏罚用爵列,亲而不尊;其民之敝,利而用巧,文而不惭,贼而蔽。"孔子接着评价道,"夏道末渎辞,不求备,不大望于民,民未厌其亲。殷人未渎礼,而求备于民。周人强民,末渎神,而赏爵刑罚穷矣。"正是殷人的这种宗教情怀与日常生活中的宗教氛围,不仅为儒者提供了一个恰当的职业选择,而且为儒者将殷代的神学文化由简而繁创造了或者说提供了相当的历史机遇与时代条件。

  正是在这批儒者的不懈努力下,殷代神学文化经过一个漫长时期的发展,到殷代晚期与早期相比确乎有了较大的变化。然而,也正是在这一过程中,儒者的地位发生了演变: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人已由原来只会治丧作揖的贱民阶层而上升为智者阶层,既掌握了社会文化的主导地位,又演变成为与殷商贵族的利益休戚相关的一个特殊阶层。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可以不赞成郭沫若在《驳说儒》中的那些论证与较难,但我们不能不承认他对儒者必柔的分析还是独具慧眼的。他说,"儒之本意诚然是柔,但不是由于他们本是奴隶而习于服从的精神的柔,而是由于本是贵族而不事生产的筋骨的柔。古人之称儒,大约犹今之人称文绉绉、酸溜溜,起初当是俗语而兼有轻蔑的称呼,故而在孔子以前的典籍中竟一无所见。"他在《论儒家的发生》一文中还分析道,在过去奴隶制的时代,诗书礼乐为贵族阶级的专有品,下层人是没有资格读书习礼乐的,所谓"礼不下庶人"。社会转变之后,上层阶级降落下来,代表过去上层阶级地位的即"礼不下庶人"的庶人。这一批升上来的下层阶级的庶人,过去没有读过书,习过礼,当然不懂这一套,现在则觉得礼不可少,便拼命学礼乐。过去的上层阶级,其生产能力没有,但却晓得礼乐,开始堕落后,新兴的上层阶级骂他文绉绉的。没有生产能力,后因新兴的上层阶级要学礼乐,故堕落的上层阶级的人,又被重视了。这就是儒之所以产生。儒被重视之后,儒家便成了一种职业,于是便和农工商一样,成为人们选择职业的一种对象。

  毫无疑问,郭沫若基于阶级分析方法的这些推论是对的,但他在演绎儒者演变的过程时似乎搞错了时代。我们在郭氏的研究基础上继续分析,比较可信的描述似乎应该是:儒在殷商时代的早期,或儒发生之初的时代,可能还是从直接劳动者中分化出来的一个贱民阶层,他们最初的职业性质不外是为人们办理丧葬等事务,由于没有固定的收入和丰厚的财产,他们只能仰人鼻息,苟且生活,从而养成一种柔弱的性格。但是,尽管他们没有固定的收入和丰厚的财产,然而他们久已脱离直接生产劳动,他们有的是余暇时间,于是他们利用这些余暇时间钻研业务,将原本并不复杂的礼仪形式复杂化、理论化,无意中创造了一种新的文化。他们也由于这种文化的缘故而逐渐改变生存环境和社会地位,他们的职业性质也由原来单纯地为人们治理丧葬事务而扩大范围,举凡军国典礼、重大仪式,以至民间的各种带有文化意味的活动,都可以看到他们的身影和参与。久而久之,他们便因这种文化的提升而改变其社会地位,由原来的贱民阶层提升为平民阶层。同时,由于他们是当时社会群体中拥有文化的一部分人,他们的地位便极为特殊。一方面,由于他们文绉绉、酸溜溜的职业习惯,不仅不被真正的统治阶级、贵族阶层瞧得起,而且在相当多的场合也为那些直接劳动者所轻视,从而使他们的柔弱性格并没有因为他们地位的改变而改变;另一方面,由于他们已经跻身为平民阶层,他们虽然没有直接成为统治阶层、贵族阶级中的当然成员,但是由于他们的利益与统治阶层、贵族阶级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因而在他们身上便也存在着贵族式的柔弱性格。这一复杂的演变过程应该在殷商灭亡之前完成,否则便无法解释胡适所提出的问题,即何以儒者在殷周易代之际主要是殷的遗民,并且继续保留着殷人的生活习惯、文化传统,乃至继续穿着殷人的衣冠;也无法解释郭沫若的分析,即在时代大变动之际,那些儒者何以不代表着新兴的上层阶级,而是具有没落贵族精神上和筋骨上的柔性。 殷周之际的更姓易代,对于儒者阶层来说是一个痛苦的选择和考验。鉴于他们在殷代的发展和演变,他们虽然还没有真正上升为贵族阶层,但具有相当文化水准的殷商贵族和具有良好文化氛围的殷商社会,毕竟已为他们留存了相当优越的生存空间。而他们将要面对的周代统治者,虽然生机勃勃、新兴向上,但毕竟缺少足够的文化素养,因而时常对这些殷商遗民不够尊重,从根本上瞧不起这些没落贵族阶层。于是在西周建立的最初阶段,包括这些儒者在内的殷代遗民便不时与西周统治者发生各种形式的冲突。所谓周公克殷、践奄以及东征三年等等,都是这些冲突的具体表现形式。

  殷代遗民对西周的反抗当然不能成功。到了周公东征胜利后,尤其是周公"建侯卫",即封宋、封卫、封鲁、封齐、封燕之后,包括儒者在内的殷代遗民实际上已经被迁出西周统治的政*治中心地区,而集中在宋、卫、鲁、齐、燕等地。于此我们便不难理解这些地区何以在后来差不多都成为儒学发生的中心地区。他们实际上是把殷商的先进文化带到这些地区,并在这些地区持续发展,于是这些地区既成为儒学的中心地区,也即形成使后来人感到困惑的问题,即:儒学的最初发生何以基本上都是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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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7 23:07: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节 儒的成立
  西周政权将这些殷代遗民集中安置在宋、卫、鲁、燕、齐等地之后,基本上解决了殷代遗民的复辟问题。但是,由于这些殷代遗民集中在一起,他们虽然已无力反抗西周政权的统治,无法实现复辟殷商的梦想,但他们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里却无法真正认同周人的统治,不时进行一些小规模的骚乱,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于是为了真正解决这些问题,周王朝在全国政权初步巩固以后,又把姬周王族中最为可靠和最有力量的亲属分封到殷代遗民集中居住的地区。如周公之子伯禽封鲁,石公之子封燕,太公望封齐等。这样一来,在殷代遗民的聚居地的最高统治者实际上都是用王室中最有权势的人物。于是,包括儒者在内的殷商遗民便实际上被用人分而治之。

  殷代遗民被分而治之后,反抗的可能性就更微乎其微。但作为新兴统治者的周人在夺取政权之后,实际上也面临一个规范制度、重建秩序的迫切任务。于是在西周初年便有周公制礼作乐的事情发生。但从西周初年周人的实际文化状况看,单独凭借周人的努力根本不可能实现。于是西周的统治者想到了那些殷遗民,想到了这些遗民中的儒者。这些儒者出于本能的考虑在最初的阶段或许并没有接受周人的邀请,因为尽管他们并不是殷商的真正贵族,但他们毕竟在很大程度上与殷商贵族的利益相关。故而在最初阶段他们可能拒绝了周人的邀请。然而或许也正是由于这些儒者与殷商贵族的微妙关系,他们既不是殷商贵族的当然成员,便没有为殷商王朝殉葬的道理。他们可能出于与在殷代时同样的生存需要,在与西周统治者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之后,终于接受周人的邀请而协助周公制礼作乐。于是,我们看到周公所制出来的礼乐制度,便带有殷商文化的明显痕迹和模仿特征。这就是《论语》所说,"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

  这些儒者参与制礼作乐的详细情况我们目前尚不太清楚。但根据历代学者对周公所制礼乐制度的性质与内容的分析,比较一致的意见是周朝的礼乐制度在很大程度上存在着对殷商制度的因袭成分,是在殷商已有制度的基础上的改造与创新。据《尚书·洛告》记载,“周公曰:‘王肇称殷礼,祀于新邑,咸秩无文。余齐百工,平从文化于周。予惟曰:庶有事。今王即命。曰记功。宗以功,作元祀。惟命曰,妆受命笃弼,丕视功载,乃汝其悉自教工。孺子其朋,孺子其朋,其往!无若火始滔滔,厥攸烁叙,弗其绝。厥若彝及抚事,如予。惟以在周公往新邑,平向即有僚,明作有功'。"王曰:"公!予小子其退,即辟于周,命公后。四方迪乱未定,于宗礼亦未克成。公功迪将其后,监我士师工,诞保文武受命,乱为四辅。"从这段记载中可以看出,在周朝夺取政权之后的最初岁月里,至少在营成周时仍未能建立起自己的礼乐制度,毅然沿用殷人的制度,因此造成各地秩序的混乱,故而这些新兴统治者最为忧心的事,莫过于尽快制定符合周朝利益的礼乐制度。再据《礼记·明堂位》的记载,周公相武王以伐纣。武王崩,成王年幼,周公践天子之位以治天下。六年,朝诸侯于明堂,制礼作乐,颁度量,而天下大服。七年致政成王。成王以周公有勋劳于天下,是以封周公于曲阜,地方七百里,革车千乘,命鲁公世世祀周公以天子之礼乐。由此可见,周公制礼作乐对周初政*治的发展具有何等重要的意义。

  周公制礼作乐对于周朝来说,最根本的意义无疑在于稳定和重建了经过殷周之际更胜易代之后的社会秩序。但是我们于此想到的另外一个问题是,既然周朝的礼仪制度在很大程度上因袭了殷商制度,既然周公在五年营成周时仍用殷商的礼乐,那么,他六年制礼乐而天下大服,七年致政成王,何以可能?也就是说,在那短短的一年或一年稍多的时间里,如果没有一个相当的工作班子协助周公,仅凭他个人的智慧,何以能够在鉴于殷商教训的基础上,完成一代制度的规范和制定?果如此,即便我们不陷入英雄唯心史观,我们也不能不承认周公具有超人的本领。

  揆诸情理,如果我们不怀疑周公制礼作乐是一个历史事实的话,那么我们应该相信周公在制礼作乐的过程中一定曾经组织过一个相当规模的工作班子。正是经过这个工作班子的辛勤努力和有效工作,周公才有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营构出一代礼乐制度。

  现在余下的问题应该是,周公的这个工作班子究竟是哪些人,它的重要成员是否应该包括我们最为关心的那些殷代遗民中的儒者?答案似乎应该是肯定的。第一,作为一个文化素质并不太高的新兴政权,它的成员中似乎并没有太多的人既对殷商制度有通盘的考虑,又有能力完成新的礼乐制度的制定。第二,如果承认周代的礼乐制度是对殷商制度的基本因袭继承的话,那么,对殷商制度的损益加减最具有资格与能力者,毫无疑问是殷代遗民中的那些儒者,正是他们的辛勤努力与有效工作,方使得周朝的礼乐制度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初具规模。第三,从后来儒家学者与周公的关系及感情看,他们之所以言必称周公,成王之所以以周公有勋劳于天下而封于鲁,都不是偶然的。似乎最根本的原因是周公适时起用这些殷代遗民,并给予相当的尊重,使这批儒者终于由殷商制度的拥护者变而为我所用。这既符合后来儒者"不足于进取,但能守成"的自我评估,由此也比较容易理解孔子何以在颠波流离、怀才不遇的时候总是不时哀叹,"甚矣,吾衰也!吾不复梦见周公。"

  如前所说,周公起用殷代遗民中的儒者参与周朝礼乐制定的详尽情况我们已不得而知。但可以作为相关的旁证材料是,这些殷遗民确曾在亡国之后被分门别类地安排过自己熟悉的相关工作。《左传·定公四年》载有祝佗的一段话说,昔武王克殷,成王定之,选建明德,以藩屏周。故周公相王室,以保佑天下,于周和睦。分鲁公以大路等地,夏后氏之璜,封父之繁弱,殷民六族,条氏、徐氏、萧氏、索氏、长勺氏、尾勺氏等,使帅其宗室,辑其分类,将其类丑,以法则周公,用即命于周。是使之职事于鲁,以昭周公之明德。显而易见,周人在建立政权之初确曾对殷代遗民有所分类安排,那么,在这种背景下,周公起用殷遗民中学有专长的儒者参与制定礼乐制度,又有什么不可能或不可理解的呢?故而我们赞成胡适在《说儒》中的判断,即殷商亡国之后,这些有专门知识的人往往沦为奴隶,或散在民间。因为他们是有专门知识技能的,故往往能靠他们的专长换得衣食之资。他们在殷人社会里,仍旧受人们的尊敬;而统治的阶级,为了要安定民众,也许还为了他们自己也需要这种有知识有技能的人,所以只需那些“多士攸服奔走臣我多逊”,也就不去过分摧残他们。这些人和他们的子孙,就在那几百年之中,自成了一个特殊阶级。他们不是那新朝的士,土是一种能执干戈卫社稷的武士阶级,是新朝统治阶级的下层。他们只是儒。他们负有保存故国文化遗风的责任和使命,故而在那几百年的社会变迁中,在民族混合同化的形势之中,他们能够继续保持殷商的古衣冠。在他们自己民族的眼里,他们是殷礼即殷商文化宗教的保存者与宣教师。在西周民族的眼里,他们是社会上多才多艺的人,是贵族阶级的有用的清客顾问,是多数民众的安慰者。基于这种特殊的身分,即便这些儒者没有直接参与周公制礼作乐的工作,他们也一定是以自己的知识才艺为这项工作作过贡献。这或许是不必怀疑的推测。

  探讨这些儒者是否参与过周公制礼作乐的工作,并不是我们的任务。我们的兴趣之所在只是透过周公制礼作乐的这一事件的发生而看到了另外一个结果,即原本为殷遗民的那些儒者于此看到了新的希望。他们相信他们所拥有的知识与智慧并不会随着殷商的灭亡而无用。任何新兴政权无论如何都会需要他们,关键就看他们自己的态度了。至此,我们看到的另一个更重要的结果是,后世儒者之所以对周公充满深情,那唯一的原因便是周公通过制礼作乐而使这些儒者由原来的殷商贵族的依附者而变为一个真正相对独*立的阶层。这就是儒的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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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7 23:08: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孔子与早期儒学

第一节 孔子生平介绍
  孔子(前551-前479),中国春秋末期伟大的思想家和教育家,儒家学派的创始人。名丘,字仲尼,鲁国人。

家 世

  孔子的远祖是宋国贵族,殷王室的后裔。周武王灭殷后,封殷宗室微子启于宋。由微子经微仲衍、宋公稽、丁公申,四传至泯公共。泯公长子弗父何让国于其弟鲋祀。弗父何为卿。孔子先祖遂由诸候家转为公卿之家。弗父何之曾孙正考父,连续辅佐宋戴公、武公、宣公,久为上卿,以谦恭著称于世。孔子六祖孔父嘉继任宋大司马。按周礼制,大夫不得祖诸候,“五世亲尽,别为公候”,故其后代以孔为氏。后宋太宰华父督作乱,弑宋殇公,杀孔父嘉。其后代避难奔鲁(孔氏为鲁国人自此始),卿位始失,下降为士。孔子曾祖父防叔曾任鲁防邑宰。祖父伯夏的事迹无考。父亲名纥,字叔,又称叔梁纥,为一名武士,以勇力著称。叔梁纥先娶施氏,无子,其妾生男,病足,复与颜徵在婚,生孔子。

生 平

  孔子生年一般按《史记·孔子世家》所记为鲁襄公二十二年,而生月生日《史记》未记,按《谷梁传》所记“十月庚子孔子生”。换算为当今之公历应为公元前551年9月8日生。

  孔子生在鲁国。鲁国为周公旦之子伯禽封地,对周代文物典籍保存完好,素有“礼乐之邦”之称。鲁襄公二十九年(前544年)吴公子季札观乐于鲁,叹为观止。鲁昭公二年(前540年)晋大夫韩宣子访鲁,观书后赞叹“周礼尽在鲁矣!”鲁国文化传统与当时学术下移的形势对孔子思想的形成有很大影响。

  孔子早年丧父,家境衰落。他曾说过:“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年轻时曾做过“委吏”(管理仓廪)与“乘田”(管放牧牛羊)。虽然生活贫苦,孔子十五岁即“志于学”。他善于取法他人,曾说:“三人行,必有吾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论语·述而》)他学无常师,好学不厌,乡人也赞他“博学”。

  孔子“三十而立”,并开始授徒讲学。凡带上一点“束修”的,都收为学生。如颜路、曾点、子路、伯牛、冉有、子贡、颜渊等,是较早的一批弟*子。连鲁大夫孟僖子其子孟懿子和南宫敬叔来学礼,可见孔子办学已声名遐迩。私学的创设,打破了“学在官府”的传统,进一步促进了学术文化的下移。

  鲁国自宣公以后,政权操在以季氏为首的三桓手中。昭公初年,三家又瓜分了鲁君的兵赋军权。孔了曾对季氏“八佾舞于庭”的僭越行为表示愤慨。昭公二十五年(前517年)鲁国内乱,孔子离鲁至齐。齐景公向孔子问政,孔子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又说:“政在节财。”齐政权操在大夫陈氏,景公虽悦孔子言而不能用。

  孔子在齐不得志,遂又返鲁,“退而修诗书礼乐,弟*子弥众”,从远方来受学的,几乎遍及各诸候国。其时鲁政权操在季氏,而季氏又受制于其家臣阳货。孔子不满这种政不在君而在大夫,“陪臣执国命”的状况,不愿出仕。他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鲁定公九年(前501年)阳货被逐,孔子才见用于鲁,被任为中都宰,是年孔子五十一岁。“行之一年,四方则之”。遂由中都宰迁司空,再升为大司寇。鲁定公十年(前500年)齐鲁夹谷之会,鲁由孔子相礼。孔子认为“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有武事者必有文备”,早有防范,使齐君想用武力劫持鲁君之预谋未能得逞,并运用外交手段收回被齐侵占的郓、灌、龟阴之田。定公十二年(前498年)孔子为加强公室,抑制三桓,援引古制“家不藏甲,邑无百雉之城”提出“堕三都”的计划,并通过任季氏宰的子路去实施。由于孔子利用了三桓与其家臣的矛盾,季孙氏、叔孙氏同意各自毁掉了费邑与后邑。但孟孙氏被家臣公敛处父所煽动而反对堕成邑。定公围之不克。孔子计划受挫。

  孔子仕鲁,齐人闻而惧,恐鲁强而并己,乃馈女乐于鲁定公与季桓子。季桓子受齐女乐,三日不听政。孔子政*治抑负难以施展,遂带领颜回、子路、子贡、冉求等十余弟*子离开“父母之邦”,开始了长达十四年之久的周游列国的颠沛流离生涯。是年孔子已五十五岁。先至卫国,始受卫灵公礼遇,后又受监视,恐获罪,将适于陈。过匡地,被围困五天。解围后原欲过蒲至晋,因晋内乱而未往,只得又返卫。曾见南子,此事引起多方的猜疑。卫灵公怠于政,不用孔子。孔子说:“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三年有成。”后卫国内乱,孔子离卫经曹至宋。宋司马桓魁欲杀孔子,孔子微服过宋经郑至陈,是年孔子六十岁。其后孔子往返陈蔡多次,曾“厄于陈蔡之间”。据《史记》记载:因楚昭王来聘孔子,陈、蔡大夫围孔子,致使绝粮七日。解围后孔子至楚,不久楚昭王死。卫出公欲用孔子。孔子答子路问曰,为政必以“正名”为先。返卫后,孔子虽受“养贤”之礼遇,但仍不见用。鲁哀公十一年(前484年)冉有归鲁,率军在郎战胜齐军。季康子派人以币迎孔子。孔子遂归鲁,时孔子年六十八。

  孔子归鲁后,鲁人尊以“国老”,初鲁哀公与季康子常以政事相询,但终不被重用。孔子晚年致力于整理文献和继续从事教育。鲁哀公十六年(前479年)孔子卒,葬于鲁城北泗水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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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7 23:09: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节 儒的官学化及其颓废过程
   西周政权的建立与巩固,尤其是周公通过制礼作乐等意识形态的重建工作对殷代遗民中的儒者进行安抚,自然使这些儒者逐渐摆脱亡国的阴影和恐惧,逐渐地对新主人产生了某些认同。然而,也正是在这一过程中,作为文化发展水平相对落后的周人,虽然在形式上征服了殷人,夺取了政权,建立了自己的统治,但是在制度等体制文化方面却又不能不被征服者即殷人的文化所征服。尤其是再加上这些儒者的努力与参与,于是我们看到,获得胜利的周人在制度建设方面基本上因袭了殷商已有的体制。故而孔子在谈到周代制度的本质时再三强调: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这个道理正如当代学者侯外庐等人在《中国思想通史》中所分析的那样,按周人战胜殷人,以其社会的物质生产的水准来说,实在还没有具备消化一个庞大族人的条件,军事的成功,并不能保证统治战败者的政*治上的成功。因此,周人必然要向殷代制度低头,尤其是在胜利者的文明程度不如失败者的文明程度时,胜利者反而要在文化上向失败者学习。这似乎已成为人类历史发展过程中的一个定律。
  当然,这样说并不意味着周人的制度是对殷人制度的简单摹取。事实上,所谓"损益",所谓"监于二代",所谓周公制礼作乐云云,都意味着周人是鉴于前代亡国的教训而作出的创造和革新,只是这种创造与革新并不是建筑在一张白纸上而已。我们知道,殷人的制度虽然已经体制化,虽然已经进化到相当高的水平和相当严密,但从目前所知的文献资料情况看,殷人的制度毕竟没有像周人的制度那样表面化、形式化和条理化。我们可以否认诸如《周礼》这样高度条理化的严整著作出自周公之手,或西周初年那个时代,但如果我们不怀疑周公制礼作乐确实为中国历史上已经发生过的一个重大事件,那么,我们就有理由相信周人制度的形式化并不仅仅是一种外在的形式,而实质是对包括殷人制度在内的历史经验与教训的超越。从这个意义上说,用人制度既有因袭的成分,又有自己的创造。而这种创造,便构成殷周之际的大变革。故而王国维在《殷周制度论》中说:"中国政*治与文化之变革,莫剧于殷周之际";"殷周间之大变革,自其表言之,不过一姓一家之兴亡与都邑之移转;自其里言之,则旧制度废而新制度兴,旧文化废而新文化兴。又自其表言之,则古圣人之所以取天下及所以守之者,若无以异于后世之帝王;而自其里言之,则其制度文物与其立制之本意,乃出于万世治安之大计,其心术之规模,诅非后世帝王所能梦见也。"故而王国维再三强调,欲明了周之所以定天下,必须弄清周人制度在其实质上是对殷人制度的扬弃与变革。

  详细探讨殷周之际的社会变革与制度兴替,不是我们的任务。我们的兴趣所在只是在这急剧性的社会制度变革过程中,儒的地位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以及这些儒者在这一变革过程中起到怎样的作用。我们知道,如果按照王国维在《殷周制度论》中的分析,周人制度之异于殷火者,不外乎三点,即一是立子立嫡之制,由是而生宗法及丧服之制;二是庙数之制;三是同姓不婚之制。"此数者皆周之所以纲纪天下,其旨则在纳上下于道德,而合天下诸侯卿大夫士庶民以成一道德之团体。"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周之制度典礼,实皆为道德而设,周之所有制度典礼,皆为道德之器械,而尊尊、亲亲、贤贤、男女有别等等则更为具体的表现形式。所有这些,正是殷周制度变化的本质与意义。 很明显,周初统治者之所以把天下规范为一个道德结合体,之所以制定那种严密而有序的社会等级秩序,很显然是基于殷亡的教训与现实。而最明白这些教训与现实的,并有能力从制度层面进行思考和操作性设计的,毫无疑问是那些殷遗民中的儒者。正是这些儒者在基本认同了新主人之后,才有可能将殷亡的教训与现实进行理论的加工与提升,谆谆告诫新主人,并在参与制定新体制的过程中进行适度的规范与调整。据《史记·周本纪》记载,"武王已克殷,后二年,问箕子殷所以亡。箕子不忍言殷恶,以存亡国宜告。武王亦丑,故问以天道。"作为殷遗民,箕子虽未必是儒者,但传说他毕竟作过帝纣师,故而说他是与儒者相似的智者阶层,似乎并无大错。他面对武王的询问,虽然不忍言故国之恶。但毕竟以周国之所宜言告武王,为《洪范》九畴,武王以类问天道。这就从更高的理论层而为周初统治者分析殷亡的教训以及新主人应该如何去作。

  像箕子这样在周初被统治者作为咨询对象的殷遗民为数不少,相传曾作过周初太史,并事武王、成王、康王三朝的尹逸(逸一作佚),就曾多次向统治者明白分析殷亡的教训。显然尹逸属于殷遗民中的儒者阶层。据《淮南子·道应训》记载,成王问政于尹逸曰:“吾何德之行而民亲其上?”尹逸对曰:"使之时而敬顺之。"王曰:“其度安在?”曰:“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王曰:“俱哉!王人乎?”尹逸曰:"天地之间,四海之内,善之则吾畜也,不善则吾仇也。昔夏、商之臣,反仇桀、纣而臣汤、武,宿沙之民,皆自攻其右而归神农,此世之所明知也,如何其无惧也?”如此清楚明白的智慧分析,怎能不引起新主人的高度重视和极端尊重呢?

  于是,从尹逸等人的故事以及后来中国历史上的惯例我们不难推测,殷遗民中的儒者,除个别人坚持气节,不食周粟外,恐怕相当多的儒者尤其是那些与殷商贵族利益并不太密切相关的中下层儒者,可能在经过一段时间犹豫之后,基本上都归附了新朝,作了"贰臣",开始了为新主人服务的生涯。而且由于这批儒者毕竟是当时社会各个层面中文化素质最高的阶层,因而他们在新朝中的地位不是下降了,而是上升了,他们所信奉和营构的那些理论也理所当然地逐渐成为新朝的官学。

  儒者所信奉的那些理论成为周朝官学的过程,当然要比我们已经说过的更为复杂,只是由于史料奇缺,我们已无法复原其中的细节。不过最为值得注意的,似乎在于前面已经分析过的制礼作乐,即殷周制度的变迁。正是在这种制度兴革的过程中,这批儒者不仅将他们的理论、理想糅进了新体制的范围,而且也正是因为这种参与过程使这批儒者身价大增,一个个成为官方学者,他们的理论也由此而成为官方的学说。否则,我们便无法理解后世儒者何以言必称周公,何以要将他们所凭借的那些原典的成文时代基本上都推到周初,并或多或少地都与周初那几位开明的统治者存在某种关系。

  再从周初制度兴革的实际内容来分析,即便退一步说这些儒者并不是因为参与这一过程而提高了身价。那么,这些新兴制度的实际内容也为儒者的将来参与留下了相当大的活动空间和实际可能。假如我们承认前述王国维的分析大体不错,那么周代制度新特色的第一条即立子立嫡之制,以及由此而生的宗法及丧服之制,实际上便是儒者在殷代社会的专门化职业,是儒者之所以为儒者的基本象征和原初意义。至于第二条庙数之制,其实际情况也与第一条同,都是殷代儒者最为习惯的工作。对于第三条所谓同姓不婚之制的创建,或许不是殷代儒者最先提出,而是周人的新意识,但此种意识既然发生在周初,既然写进了法典,可见此种经验之积累与意识之积淀必有一个相当的过程,决非周初突兀而生的新观念。

  周朝建立之后不久,那些被视为儒者的殷遗民,除了个别人物不愿与新政权合作外,绝大多数都不同程度地介入周人的建国事业。周人为了安置这些知识分子型的儒者,便只好在新政权的权力模式中尽可能为这些人安排适当的角色或位置。《礼记·王制》说,“司徒修六礼以节民性,明七教以兴民德,齐八政以防淫,一道德以同俗,养耆老以致孝,恤孤独以逮不足,上贤以崇德,简不肖以绌恶。乐正崇四术,以四教顺先王《诗》、《书》、《礼》、《乐》以造士。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王大子、王子、群后之大子,[公]卿大夫、元士之适子,国之俊选,皆受焉。"《礼记》虽为晚出,但它所描述的这些事情似应是周初往事的追述,细节容或有误,但其大要应是周初儒者的主要功能。

  至于这些儒者在周初所可能担任的职务及名称,另一部晚出的儒家经典《周礼》,在其《大宰》篇中曾有详尽的规范:"大宰之职,掌建邦之六典,以佐王治郑国。一曰治典,以经邦国,以治官府,以纪万民;二曰教典,以安邦国,以教官府,以忧万民;三曰礼典,以和邦国,以统百官,以谐万民;四曰政典,以平邦国,以正百官,以均万民;五曰刑典,以诘邦国,以刑百官,以纠万民;六曰事典,以富邦国,以任百官,以生万民。"凡此种种,不敢说就是儒者之职,但至少治典、教典与礼典应与儒者的职业性质有关。它在下面说得更明白更具体:"以九两以系邦国之民,一曰牧,以地得民;二曰长,以贵得民;三曰师,以贤得民;四曰儒,以道得民;五曰宗,以族得民;六曰主,以利得民;七曰吏,以治得民;八曰友,以任得民;九曰薮,以富得民。"其他几项我们暂且不说,这里既然明确地提及儒及其功能,由此可见,包括儒学在内的先秦诸子即便不像胡适说的那样并不出之于王官,但在其发展过程中,都曾存在一个由在野而分散的子学上升为王官的过程。否则,我们便不易理解春秋末期的学术下移运动,更无法理解包括孔子在内的早期儒学人物何以动辄将儒学的历史追溯到周初,并归功于周初那几位开明的执政者。

  对于西周前期的历史来说,儒的官学化显然有助于周朝政*治的发展与和谐,尤其是这些儒者鉴于殷亡的教训而进行的制度兴革,更有助于西周前期的政*治稳定。据《史记·周本纪》说,周公将政权交给成王之后,成王自奄归,在宗周,作《多方》。既绌殷命,袭淮夷,归在丰,作《周官》。兴正礼乐,度制于是改,而民和睦,颂声兴。成王去世之后,康王即位,康王遍告诸侯,宣告以文武之业以中之,作《康诰》。故成康之际,天下安宁,刑错四十余年不用。为周朝的发展与稳定赢得了一个可贵的时机。

  然而,那种内外安宁的局面并没有持续很久,康王卒,昭王即位,西周的政*治结构已呈现出些微裂痕,"王道微缺",昭王南巡不退,命且不保。《帝王世纪》记载此事说:"昭王德衰,南征,济于汉,船人恶之,以胶船进王,王御船至中流,胶液船解,王及祭公俱没于水中而崩。其有辛游靡长臂且多为,游振得王,周人讳之。"可知昭王南巡的结果对周人来说实在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

  昭王之后,相继为天子的有穆王、共王、懿王、孝王、夷王和厉王,在他们统治的那些年里,西周政*治景象不仅没有丝毫好转,而且每况愈下,王道衰微日甚一日,以致出现难以入耳的民谣刺讽王室。尤其是厉王即位之后,西周政*治除了原有的周王室与诸侯之间的矛盾尚未化解外,又因厉王本人"好利"以及残暴性格而更加重了西周王朝的政*治危机,结果引起国人的集体反抗,厉王被*迫出逃。

  厉王出逃为西周政*治的发展赢得了契机。于是召公、周公三相行政,号曰"共和",经过长达十四年之久的共和改良,二相乃共立太子静为王,是为宣王。宣王即位,二相辅之修政,法文、武、成、康之遗风,诸侯复宗周。此即史书中津津乐道的"宣王中兴"。

  宣王在位四十六年,继其位者为幽王。幽王之时,西周政*治的衰败景象再次呈现,且因内外矛盾的纠缠更严重于往昔,再加上幽王个人生活的极度不检点和用人不当,结果,在周边诸侯的攻击下,幽王被杀于骊山。其子继位为平王,但平王已无法按照既有的模式统治下去,于是有平王东迁之举,周朝政*治由此发生重大转折。

  纵观西周政*治发展,尤其是它在康王之后不断走下坡路的事实,我们觉得除了历史上的"积久必弊"的惯性运动外,实际上可能与周初政*治设计存在相当的关联,当然也与殷遗民中的那些儒者的政*治劝告不无关系。我们知道,周初以道德为本位的政*治设计,其核心是维护以周天子为中心的等级秩序,它所强调的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以及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等原则,显然都是鉴于殷亡的教训。但是,这种以周王室为中心的政*治设计虽然有助于周初政*治的稳定与发展,但它毕竟忽略或无视了诸侯国和国人的利益。再加上康王之后诸天子个人素质上的关系,这些矛盾在旧秩序的体制内显然已无法解决,那些儒者所持奉的官学便也由此而丧失"以道得民"的功能,同样面临着必不可免的变革。

  从西周已经发生的情况看,以儒者为中心的官学虽在周初基本形成,但在其随后的发展过程中,由于一味强调道德本位和以天子为中心,因而也时常陷入思维误区,终于伴随着西周政*治的颓废而颓废。结果纯道德的说教变得软弱无力,尤其是执政者更不愿受道德的束缚;天子的中心地位也随之动摇,权力的中心由周王室向诸侯方面转移。

  这种趋势在平王东迁之后并没有停止,相反却因诸侯国的不断强大而愈演愈烈。周王室虽然在名义上依然是天下的共主,但在实际上已下降到诸侯国的地位,不复有控制诸侯、一统天下的力量。

  与此政*治趋势相伴而行的,在思想文化上便是由先前"皆原于一,不离于宗"的官学形态向多元化、多极化发展,统一的官学终于演生成为各个诸侯国服务的"私学"。《庄子·天下篇》在描述这一学术转折过程时说:"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比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此即春秋战国时期诸子百家竞起的政*治背景与文化背景。

  至于诸子百家竞起以及西周官学如何向春秋战国私学的转化,《庄子·天下篇》并没有更多的分析。史料阙如,我们也不便妄加推测。但有一点是基本上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伴随着政*治上的分*裂,即由周天子的一统天下向群雄过渡的时候,周王室的能力愈趋缩小,官学中的人即便出于生存的本能需要,也要逐步地脱离周王室而向诸侯国转移,更何况官学中的人*大都潜存着一种"思以其道易天下"的思想倾向呢?故而我们看到,后世诸子,不论是儒家,还是道家、法家、刑名家等,只要留心追踪它们的思想起源和背景,莫不与西周官学有相当深切的关系。因而从这个意义上说,诸子皆出于王官并无大错,章太炎《诸子学略说》指出,"当时学术相传,在其弟*子,而犹称为家者,亦仍古者畴官世业之名耳。《史记》称老聃为柱下史,庄子你老聃为征藏史,道家故出于史官矣。孔子问礼于老聃,率以删定六艺,而儒家亦自此萌芽。墨家先有史佚,为成王师,其后墨翟亦受学于史角。阴阳家者,其所掌为文史星历之事,则《左氏》所载瞽史之徒,能知天道者是也。其他虽无徵验,而大抵出于学官。"如果将章氏的这种说法放在西周的背景下来考察,我们觉得这种分析并无大错。

  问题在于,西周官学向春秋末年私学的转化究竟是通过怎样的一条途径?包括章太炎在内的前辈学者与时贤似乎都略于分析,而直接认定是因为春秋末年私人公开讲学者蜂起,故而官学逐渐式微。确实,从已有文献看,大约在春秋末年与孔子的时代相当,私人公开聚徒讲学者并非孔子一人,而是一种时代风气。据《论衡·讲瑞篇》记载,少正卯在鲁,与孔子一样聚徒讲学。孔子之问三盈三虚。唯颜渊不去,颜渊独知孔子圣也。夫门人去孔子归少正卯,不徒不能知孔子之圣,尤不能知少正卯,门人皆惑。由此可知,当时不仅私人讲学蔚然成风,而且在聚徒讲学的过程中也出现了相当的竞争。这都是不易的事实。然而我们现在需要追问的是,孔子既然毕生汲汲待售,奔走公门,何以不像他们的先辈那样于学官中村生活,何以万念俱灰不得已退而聚徒讲学呢?显然,这便不是因为私学兴起而官学没落,恰恰相反,是官学的没落而导致了私学的兴起。这便是孔子所说的"天子失官,学在四夷"。也是时谚所谓"礼失求诸野"。由此我们推想当时的情况可能是,伴随周天子地位的下降,中央官学中的一些人纷纷离开周王室,或奔赴各诸侯国求售,或潜入民间潜心于学术。故而伴随这一转折,原在中央官学各司其职的人物,便将所学带到新的地区,于是随着形势的变化和发展,这些不同特色的学术流派便自然形成。因此在一定意义上说,诸子百家的源头大概都在于王官,即官学,而官学的成立如前所述又是殷遗民中的儒者。故而可以说,春秋战国时期的诸子百家,就其本质而言则是同源而殊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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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7 23:09: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节 孔子的学术情怀与早期儒学的形成
  说诸子同源而殊流,并非毫无根据的猜测。而且由此继续延伸,既可明了早期儒学成立的文化背景与学术资源,也可对中国早期学术史的基本线索有一个通盘的说明与分析。然而,由于长期以来学术派别之间的尖锐对立以及疑古思潮的兴盛,因此,在包括儒学在内的诸子学的起源问题上迄今一直未得到很好的解决。故而,欲探明儒学以及其他学说的起源与流变,除了将材料建立在可信的基础上外,另一个更为重要的要求便是要超越学术派别的门户之见,诸如儒道对立、儒墨对立等等。

  《汉书·艺文志》在谈到诸子起源时曾说过,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阴阳家者流,盖出于羲和之官;法家者流,盖出于理官;名家者流,盖出于礼官;墨家者流,盖出于清庙之守;纵横家者流,盖出于行人之官;杂家者流,盖出于议官;农家者流,盖出于农稷之官;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全部诸子的起源是否都如此,我们无意讨论。而我们于此看到的一个显著特点是,这些学说几乎清一色的起源于官。而这个官,既是西周的官学,也是周初儒者在建构和规范权力模式时而期望的各司其职。在规范之初,这些官的职责各不相同,各有侧重。但从时代需要的背景看,由于周初社会所面对的问题是如何建立以周天子为核心的道德本位的社会模式,故而这些官虽然各司其职,分工负责,但其目的与功能似乎都不外乎道德问题。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道德问题说到底是个礼制问题、名分问题,故而诸子学说的落脚点最终都将归入此类。

  既然诸子的关切点莫不可归入道德与礼制,那么,不论他们后来的论点如何对立,他们立论的出发点便不可能南辕北辙,而是具有相似性乃至同源。即以早期道家为例,不论其后来的著作如《庄子》,如《老子》怎样抨击道德与礼制,然惟因如此,也可从反面证明其关切点在于道德和礼制。据《史记·老子韩非列传》,道家始祖老子曾为周太史,显而易见为官学中的人物。此人是否即为后来《老子》的作者,当然还可以讨论。但作为太史,老子便理所当然地要对礼有相当精湛的研究。于是,孔子适周问礼于老子便不是什么根本不可能的事。《史记》写道,"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为务。居周久之,见周衰,乃遂去。"于此既见老子的学术宗旨,也可进一步明了西周官学是怎样瓦解以及私学是怎样兴起的过程。

  至于孔子适周问礼于老子之事,当在老子去周之前。司马迁记载此事说,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篷累而行。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孔子去,谓弟*子曰:“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网,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缯。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耶!”于此我们虽然可以看到老子的愤世疾俗的情怀和批评意识,但孔子既向他问礼,这一事实本身便足以表明老子必定对孔子毕生所关注的礼制与道德问题有相当的研究。

  老子对礼制、道德问题有相当的研究,从儒家传世经典《礼记》中也可证明。其《曾子问》记述孔子的话说,昔者吾从老聃助葬于巷党,有一天,日有食之。老聃曰:"丘!止柩就道右,止哭以听变。"既明,反而右行。曰礼也。反葬而丘问之曰:"夫柩不可以反者也。日有食之,不知其已之迟数,则岂如行哉?老聃曰,"诸侯朝天子,见日而行,逮日而合。夫枢不早出,不莫宿。见星而行者,唯罪人与奔父母之丧者乎!日有食之,安知其不见星也?且君子行礼,不以人之亲痁患。"这里不仅表明老子对礼的见识,也可概见孔子对老子是如何尊重。

  这样说当然并不意味着孔子的儒学来源于老子,但于此我们看到的事实毕竟是,孔子的儒学就其实质而言是对老子的消极主义以及对周王室彻底失望情绪的一种超越,他既批判性地吸收了老子对礼制的一些见解,又从根本上放弃消极主义和失望情绪。故而从这个意义上说,老子与孔子即使不构成严整的师生关系,但他们分别开创的早期道家与儒家毕竟有着某种亲缘性的关系。换言之,作为周太史的老子,对道德与礼制都有深刻的理解与研究,在思想传统和学术渊源上似乎应属于殷遗民中儒者的职业和学术遗传。但是,当他看到周王室日趋没落与衰败,既无力挽回其颓废的趋势,又不愿为周王室殉葬,故而遁去,且应关令尹之邀,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义五千言,并由此开启道家学派。不过与此同时,又由于他对孔子的思想形成产生过相当的影响力,孔子便在老子思想的基础上,加以批判性地改造与超越,终于创立了儒家学派。

  不过,孔子创立儒家学派的过程至为复杂,其思想资源也决非周太史老子这一个源头。他除了向周太史老子问过礼外,主要得之于他所处的鲁国之思想文化传统。我们知道,鲁国在西周初年本是周公之长子伯禽的封国,也是殷遗民的主要聚居地。当伯禽就国之际,便将大批的典章文物带往鲁国,从而使鲁国从一开始就有较高的文化素质。尤其是鉴于周公的勋劳,当其去世之后,周王室允准鲁国破格使用天子之礼乐。《左传》昭公二年记载,春,晋侯使韩宣子来聘,且告为政来见,礼也。观书于周太史,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也。"于此我们既可以明白地理解所谓"天子失官,[官]学在四夷",以及"礼失求诸野"的确切含义。即这里的四夷、野等等,似乎并不是指那些周边"夷狄",而是指与周王室相对待的诸侯王国而已。由此也可体会鲁国的文化氛围对孔子创建儒家学派将产生怎样巨大的影响。换言之,到了春秋时代,由于周王室的影响力日趋缩小,西周初年所建立的礼乐制度几乎荡然无存,而鲁国由于特殊的历史背景与原因,遂在周王室衰微之后得以保存较为完整的西周典章制度和文物。正是在这种文化氛围中,孔子目睹列国交争,愈加感到西周以道德为本位、以天子为核心的典章制度礼乐文物给人以肃穆庄重的感染力,从而对周初制度发出由衷的赞叹,以为"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并信誓旦旦地宣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似乎可以说,正是孔子面对现实而生发的思周情怀,才使他有条件据鲁而创立儒家学派。

  当然,即使相对于孔子一生来说,儒家学派的创建也是一个艰难而漫长的过程。它既不可能一蹴而就,更不可能发生在孔子的早中年,而有一个酝酿、准备和形成的复杂过程,也与孔子本人精神境界的不断升华密切相关。他在生命的最后岁月曾总结自已的思想进程说:"吾十五而有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由此看来,孔子虽然在年轻时代即已确立远大的抱负,但实在说来,他在人生境界的进程中也因挫折而产生过迷惘和困惑,他的圣人境界之确立似乎只是其晚年生命之所悟,而儒家学派的创建似也应是其晚年的事。

  从孔子的家庭背景看,他的祖先相传也是殷商贵族,作为殷遗民于周初迁往宋地。经过几百年的繁衍生息变迁之后,当孔子生于鲁国时,他的家族虽然已没有贵族的气势和氛围,然因为遗传的因素,在孔子的身上还能多少体现出殷遗民中儒者的气息。而且,由于孔子少年丧父,家境凄凉,故而使其早年不仅得到严格的生活锻炼,而且使他得以继承殷商遗民中儒者代代相传的贱民职业,即帮人料理丧葬事宜。《论语·子罕》记载孔子对其早年生活的回忆时说,"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所谓"鄙事",似即孔子所说的"小人儒",即以相礼为职业的业儒。

  艰辛的生活无疑促使孔子的早熟,大概十五岁左右,孔子就立志苦学,有志于以个人的奋斗改变"小人儒"的地位。经过一段时间的苦学和向高人如老子者不断地请教,孔子在三十岁之前似已具有相当丰富的古代典章制度、礼仪文化方面的知识,故而他敢自信地宣称"三十而立"。只是从职业与生活实际状况说,孔子只是立于"礼",有了明确的世界观和人生态度,但其实际生活状况似乎尚未有大的改观,故而我们相信《孟子·万章下》记载孟子的说法,即“孔子尝为委吏矣,曰‘会计当而已矣。’尝为乘田矣,曰‘牛羊茁壮长而已矣。’位卑而言高,罪也;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耻也。”也就是说,孔子在三十岁之前虽已确立了人生信念,但其生活之资似乎仍然来源于那些比较低贱的职业,即为人委吏、为人乘田。

  不过,孔子在三十岁时生活虽尚无太大改变,但由于他已确定了人生信念,故而在此后的生命历程中毕竟已有了不同于往昔的知识基础。当时,由于官学的颓废,私学兴起,个人聚徒讲学已成相当风气。据说孔子在当时也已开始招收学生,以学生的那点“束修”作为生活之资。当然,招收弟*子、聚徒讲学决不是孔子的终极目标,他在讲学的同时,也开始尽可能地介入政*治。《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年三十五,而季平子与人以斗鸡故,得罪鲁昭公,昭公率师击平子,平子与孟氏、叔孙氏三家共攻昭公,昭公师败,奔于齐,齐处昭公乾侯。其后顷之,鲁乱。孔子适齐,为高昭子家臣,欲以通乎景公。孔子有意介入齐国政*治,也一度深得景公的赏识,欲以尼溪田封孔子。然而此时齐国的执政者为晏婴,晏婴对儒者素无好感,故而对景公说,"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轨法;倔傲自顾不可以为下;崇丧遂衰,破产厚葬,不可以为俗;游说乞贷,不可以为国。自大贤之息,周室既衰,礼乐缺有问。今孔子盛容饰,繁登降之礼,趋详之节,累世不能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君欲用之以易齐俗,非所以先细民也。"于是景公开始疏远孔子,孔子又不得不去齐而返鲁。

  齐国之行的后果对孔子来说当然不利,但此过程对孔子思想的进一步成熟似乎也起到重要的作用。他之所以敢说"四十而不惑",恐怕主要基于他在三十至四十岁之间所介入的这次政*治冲突。因为从已有的资料看,孔子在此时期的政*治经历只有这么一次可以说说。

  四十至五十岁之间,孔子的政*治作为依然不大,他在退处鲁国的这几年里,鲁国的政*治极不清明,内部斗争不已,"陪臣执国命,是以鲁自大夫以下皆僭于正道。"正是在这种混浊的局面中,孔子深感在政*治上无所能为,于是不仕,"退而修《诗》、《书》、《礼》、《乐》,弟*子弥众,止自远方,莫不受业焉。"致力于讲学以及思想体系的建构。

  定公九年,孔子年五十,鲁国内部争斗基本平息,于是已知天命的孔子应定公之召出任中都宰一年,似颇有成效,"四方皆侧之"。后由中都宰为司空,由司空为大司寇,并一度摄行相事,"于是诛鲁大夫少正卯。与闻国政三月,粥羔豚者弗饰贾;男女行者别于途;途不拾遗;四方之客至乎邑者不求有司,皆予之以归。"应该说,孔子治鲁的效果并不太坏。

  孔子治鲁引起邻国齐人的恐惧,齐人称孔子“为政必霸,霸则吾地近焉,我之为先并矣。盍致地焉?”于是齐国实施反间计,选派齐国美*女八十人送给鲁君。结果,鲁君沉湎于女色,怠于政事。鲁国政*治已不可再有大作为,孔子只好开始周游列国,寻求可在政*治上进行合作的伙伴。然而,或许因其主张不太合乎时君的口味,或许因为其他人际方面的原因,总之,孔子在周游列国的过程中,既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和使用,反而落得个凄凄惶惶如"丧家之犬"的处境。经过长达十四年之久的周游,孔子终于在暮年时返回故国,"然鲁终不能用孔子,孔子亦不求仕。"孔子时年业已六十八岁,这就是他所说的"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事实上,孔子在返鲁之后,除了偶尔对现实政*治发表一些议论或建议外,他基本上是坚持"只发言,不行动"的原则,而将主要精力用之于培养弟*子以及整理古代文化典籍等事业上,正是在这一过程中,当然也包括前此周游列国时收徒讲学,不仅使孔子学派日益壮大,"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而且使孔子有可能对中国古代典籍进行一次全面的清理,既保留了文化遗产,也为其学派的持续发展准备了足够的思想资源。故而从这个意义上说,孔子一手开创了儒家学派,只是这一学派的正式创建应在孔子的晚年而不是早中年。

  孔子是一个极端勤奋的人,又具有极高的天赋和深刻的思想见解。因此,当他一生奔波而无效之后,便在晚年返回故国。他已相当清楚地知道自己已无法在现实政*治上继续努力,自已的历史使命已不在于以最为直接的政*治活动来推动中国社会的发展与进步,而在于从理论上总结过去,开辟未来,为中国社会的将来提供一种理论范式和结构模型。于是我们看到,在他返回鲁国直至他去世的那些年里,他并没有因为政*治上的失意而消沉。相反,他却以"不知老之将至"的勤勉态度潜心于培养弟*子和整理古代文献,其结果不仅为儒学的发展奠定了基本的理论框架和队伍准备,而且"为中国社会的未来发展准备和提供了一套相当完整的智慧资源。后世中国之所以长时期地尊奉孔子以及他亲手所创的早期儒学,最为重要的原因并不在于孔子的个人人格,而在于他在思想文化上的重要贡献,而孔子只是这种文化象征的符号。

  相对于后世那些伟大的思想家来说,孔子并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皇皇巨著,更没有通过自己的著述活动去建构什么理论体系。孔子的思想贡献是通过那些具体入微的只言片语的讨论,通过那种"述而不作"的著述态度进行古代文献的整理,然而正因为如此,孔子不仅建立起一个包容万象的思想体系,而且为后世儒者对思想元典的诠释留下了巨大的空间和思维余地。试想,如果孔子真的有系统且条理地著述,真的那样将各种原理、原则都作了详尽而周到的论述,那么儒学的后来发展或许应该成为另外一种样子,至少不宜创新与不断再生。故而孟子在讨论孔子的思想贡献时,所强调的只是孔子是"圣之时者",是"集大成",而不是以直接功利主义作为思维创造活动的唯一目的。据《孟子·万章下》记载,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智,譬则巧也;圣,譬则力也。由射于百步之外,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换言之,孔子思想体系之营构,既是对人类文明既往思想成就之集大成式的总结和概括,也是不以直接功利主义为目的的思维创造活动,后世中国采用与否,就不是孔子的责任了。

  这样说当然并不意味着孔子的学说根本就不具有功利的目的。事实上,正如我们已经知道的那样,孔子毕生甚至包括生命的最后时刻,都没有完全放弃对现实政*治的关怀和投入。他虽然毕生怀才不遇,但他对现实政*治始终如一具有极高的热情和参与精神。不过,我们需要明了的是,孔子的这种投入与参与,并不是以一己的私利为目的,而是通过政*治的参与以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通过这种现实政*治的中介达到治国平天下的至大目的。故而当他面对一连串的挫折时,也情不自禁地叹喟道:"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三年有成。"可谓雄心勃勃。

  然而,孔子的理想在现实政*治中并不曾得到实现。至于个中的原因,孔门弟*子子贡曾作过分析,他认为:"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何少贬焉?"对于子贡的分析,孔子并不以为然,他说,"赐,良农能稼而不能为穑,良工能巧而不能为顺。君子能修其道,纲而纪之,统而理之,而不能为容。今尔不修尔道而求为容。赐,尔志不远矣!"显而易见,孔子对现实政*治的关怀并不以现实政*治为目的,更不以能否见容于世、能否取得收获作为是否成功的标志。他的关怀之所在只是修其道,纲而纪之,统而理之,求得内在心情的平衡与无憾而已。故而当他面对现实政*治的时候,所致力寻求的是志同道合者,"道不同不相为谋",能仕则仕,不仕则隐,现实的荣华富贵对孔子来说都"如浮云",不足道。这种明智的态度既是孔子最终成功的关键,也是他深得后世儒者高度崇拜的原因之所在。孟子说:“孔子之去齐,接浙而行;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之国之道也。’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孔子也。”

  基于这样一种认识,孔子从来没有把从政作为自己的唯一追求,尤其是当他遇到政*治上的挫折时,便很容易在内在心情上建立起一种新的平衡,寻求新的人生支撑点。他宣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将个人努力与客观实际效果分开,所强调的是尽人事,至于成功与否,那就不是个人的事了,而是在天命。他将自己与历史上几个有类似遭遇的人进行比较之后说:"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乎!”谓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行中清,废中权。"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史记集解》就此引马融的解释说:"亦不必进,亦不必退,唯义所在。"如果这种解释能够成立,那么可以说孔子从政的目的并不在于从政,而在于体现儒者应具备的社会良心和文化批判意识而已。

  在后世儒者看来,从政与从学一般应分为两个不同的领域,能仕则仕,不仕则隐,隐则学。将仕与学分为两截,并作为一种连续过程。这种见解实际上有违孔子的精神。从孔子的一贯主张看,他虽然在一定程度上主张学而优则仕,但他既不是把学作为仕的准备阶段,也不认为仕必定意味着学的中断。在他看来,学与仕只是形式的不同,就其本质尤其是与人生意义的关联而言,学与仕并无本质区别,而是人生意义之不同形式的展开。有人曾问孔子,你老先生何不参与政*治呢?孔子答道,"《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这就将为政看作是一种相当广义的生命连续过程。

  鉴于此,当孔子明白在现实政*治的道路上已不可能再有所作为的时候,他虽然一度表现为失望和消沉,但很快就寻求到新的人生支撑点。那就是以学术性的工作以实现自己梦寐以求的远大政*治理想。据《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在晚年时曾说过,"弗乎弗乎,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那么,怎么办呢?稍经犹豫与困惑,孔子就毅然决定"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迄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约其文辞而旨博。故吴楚之君自称王,而《春秋》贬之曰‘子’;践土之实召周天子,而《春秋》讳之曰‘天王守于河阳’;推此类以绳当世。贬损之义,后有王者举而开之。《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至于《春秋》的感召力是否真能使乱臣贼子惧,我们无意在此讨论。但我们由此而看到的是,孔子的学术关怀并不是为学术而学术,而是带有浓厚的政*治气息和政*治色彩,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这是孔子借助于学术手段而延续其政*治生命。

  借助于学术以谈政*治,是孔子的一大发明,也为后世儒者乃至整个中国知识分子开启了先河。它既是中国知识分子政*治上柔弱的突出表现,也是中国知识分子表达、宣泄自己的政*治情绪的一种主要方式。中国知识分子之异于西方知识分子,中国传统士人之所以不愿在自然科学、技术科学上下功夫,恐怕都与这一特点密切相关。即从不从学作为终极目标,学而优则仕,能仕则仕,不仕则隐,隐则学。而这种学也不是为学而学,而是仕的延续,是仕途无奈之后的一种选择。故而从这个意义上说,孔子的学术情怀说到底仍然是其政*治情绪的一种表现方式。因此,不论是研究孔子的思想,还是研究儒家学说发展史,甚至儒学史上那些貌似纯学术的枝节间题,究其初因与精神,恐怕莫不与现实政*治有或多或少的关联,或是现实政*治的学术证立,或是现实政*治的学术解读与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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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7 23:10: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节 孔子与儒家经典的关系
  孔子到了晚年知道之不行,遂潜心于授徒和整理古代文献。关于前者,相传他弟*子三千,可谓规模宏大;关于后者,相传儒家经典差不多都经过他的整理:“笔则笔,削则削",不仅使孔子赢得了极高的名声,而且确实有助于中国古典文献的保存和流传。既为后世儒家提供了丰富的智慧资源,也为文明中华的文化发展与繁荣作出了划时代的贡献。同时,正是由于这些传世的儒家经典曾经过孔子的整理与诠释,于是这些经典在后世中国便具有至尊的地位,于是有人认为:“曾经圣人手,议论安敢道"。孔子便成了圣人,儒家经典便成了中国传统社会的最高法典,儒士便成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别称和追求目标。学人以名列儒林为荣,著述以敷赞圣旨为贵,派别繁杂,训解浩翰。

  既然孔子的学术旨趣是“述而不作”,即对古典文献只是整理而不是创作,那么,在我们研究孔子与儒家经典之间的关系之前,便有必要对这些经典的主要来源作一简要的概述。

  我们知道,儒家经典之所以称为“经",那是孔子之后的事。但“经"字并不后出,至迟在周代铜器铭文中已经出现。《说文解字》说:“经,织从丝也。从系。”这应该是经的原初本意,引申发挥便有“经维"、“经营"等意思。《释名》说:“经,径也。如径路无所不通,可常用也。”这便是后来引申发挥出来的意思,显然也与儒经的地位早已提升有关。

  至于书籍称经的起源,本有多种说法。章太炎在《国故论衡·文学总论》中认为:“书籍得名,实凭傅竹木而起",如浮屠书以贝叶成书,以线连贯,故谓“经者,编丝缀属之称。”刘师培《经学教科书》第二课基于《说文》的解释,以为古人见经多文言,于是"假治丝之义而锡以六经之名。即群书之文言者,亦称之为经,以与鄙词示异。”而皮锡瑞在《经学历史》中则认为,六艺之所以称之经,全因经孔子删定:“其微言大义实可为万世之准则。”但章学诚在《文史通义·经解上》则强调,所谓经:“实因传而有经之名,犹之因子而立父之号矣。”显而易见,这些解释或囿于《说文》本意,或陷入后世儒家的偏见,并无助于说明“经”之来源。

  事实上,以"经"作为儒家经典的称谓;至少在战国末年就已出现,且并不仅仅限于儒家典籍,如《墨经》。而将儒家经典称之为经,始见于《庄子·天运篇》: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君,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钩用。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也?”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如果孔子与老子的这段对话可信的话,那么所谓儒家六经,就是先王之陈迹,是先王嘉言懿行之档案记录,故而这些记录使人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换言之,所谓经,并不出之于一人之手,孔子所治之六经,实际上都是先王们形成的档案文件。同时,由于这些文件无法道明所以然,于是又有后出的“释文"或“释义",以便解释这些文件之所以然,这种解释之文即称为“传"。故传与经是相对而成立,此中情形盖与前引章学诚的说法相似。

  这些先王文献被称为经,本来并没有什么神秘的意味。然而后世儒者出于派别斗争的特殊需要,却把这原本正常的称谓愈解释愈糊涂,愈解释愈神秘。具有东汉政*治法典意义的《白虎通义》释经为常,即“常道",认为因儒家经典蕴涵有永恒而不可变的真理。皮锡瑞在《经学历史》中也猜测,或当孔子删定六经之时,以其道可常行,正名为经。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中也说,织之从丝谓之经,必先有经而后有纬,是故三纲五常六艺谓之天地之常经。孔广森《戴氏遗书序》更说:“北方戎马,不能屏视月之儒;南国浮屠,不能改经天之义。”显然,此种种说法,都缺少一种真实的根据,而具有浓厚的神秘色彩,并不足以明了经之起源。

  其实,如果从儒家经典的主要来源看,这些著作并不带有丝毫的神秘意味。我们知道,中国文明的起源相当早,文字的发明与使用也在孔子之前一个相当久远的年代。据《左传·昭公十二年》记载,王曰:“是良史也,子善视之!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据历代学者的研究,这里的《三坟》,是伏羲、唐尧、虞舜之书;《八索》,是有关八卦的最早的书;《九丘》为九州土地、风气之书。至于这些书是否具有那么久远的历史,我们不必全信。但由此而得到的启示是,中国古代典籍的起源确实很早,而且有些确实流传到孔子的时代。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孔子之时,中国文化虽然四周王室的衰微而面临着深刻的危机,但各种古典文献的存在既为一种客观的事实,也为孔子对古典文献的整理提供了条件与可能。《史记·孔子世家》说,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诗》、《书》缺焉。孔子追迹三代之礼,序《书传》,上纪唐尧之际,下至秦缨公,编次其事。由此可见,孔子对《书》的整理主要凭借当时所能征集到的古典政事文献。从今存《尚书》看,所谓《尧典》、《舜典》《大禹漠》、《皋陶漠》等等,我们固然不必将之视为真实的历史文献,但其成文则绝对在孔子之前。

  我们知道,殷因于夏礼。殷人的制度基本上是从夏制演变而来。因此,夏人的情况我们虽然目前尚不清楚,但从已知殷人的状况大体可以推断。据甲骨文的研究成果可以知道,殷王室已有专职的史官,卜辞中的贞人就部分地充当着这种角色。他们的职责就是负责记录王室的各项活动,工作细则犹如《礼记·玉藻》所说,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或如《汉书·艺文志》所说,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但不管怎样,他们所记录下来的这些言与行,可能就是我们今天尚能看到的《尚书》,也是孔子当年所凭借的文献。

  和《书》的情况略有相似的是《春秋》。孔子之前的《春秋》决不止我们目前所能见到的这么一种。真实的情况可能是,《春秋》是西周末年以来各诸侯国所形成的档案文件,在性能上与今存《尚书》相似,但在分工上可能因孔子的整理而与《尚书》各有侧重。故而我们看到,《尚书》以夏商周三代时间为序汇编文件,而《春秋》以鲁国的活动为主线记载各国交争与来往的情况。当然,此《春秋》业经孔子整理,并非原貌。孔子之前的《春秋》可能像孟子所说的那样:“王者之迹息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乘》,楚之《祷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故而当时诸国类似于《春秋》的东西不应止今本《春秋》,而是差不多的诸侯国都有类似的东西,孔子称曾见过一百二十国《春秋》,墨子也夸口“吾见百国《春秋》。”如此等等,或许都是事实。

  《书》、《春秋》之外再看《诗》。今存《诗经》是中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共三百零五篇,分风、雅、颂三类。其中有庙堂之诗、卿大夫之诗,也有民间诗歌。它们所反映的时代从西周初年到春秋中叶。但在孔子之前却不是这种状况。司马迁在《孔子世家》中说:“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故曰‘《关雌》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三百零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可知今本《诗经》是从先前大量的诗歌中整理而成。

  《诗经》、《春秋》之外,为《礼》、《乐》、《易》。《礼》、《乐》的情况我们在谈到周公制礼作乐时已作过分析,孔子整理时所凭借的原本或许正是西周初年以来形成的那些东西。至于《易》,情况则相对复杂些。前已提及的《八索》似乎是《易》八卦之源头或雏形,起源似应很早,主要为占筮的功能。《汉书·艺文志》在谈到《易》的演变时说,《易》曰:“伏羲氏仰观象于天,俯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至于殷周之际,约在上位,逆天暴物,文王以诸侯顺命而行道,天人之占可得而效。于是重《易》六爻,作上下篇。孔氏为之《象》、《象》、《系辞》、《文言》、《序卦》之属十篇。故曰《易》道深矣。人更三圣,世历三古。这种说法虽然不必全为历史事实,但其大要确实反映了《易》在成书之前的主要演变。换言之,伏羲作八卦或许是古代先民的一种传说,或许就是远古以来相传的《八索》,但这种八卦或八索到了殷周之际确乎有了重大变化,其表征便是由文王演为六十四卦,并作卦辞和交辞。

  文王作《周易》的说法由来已久。司马迁《报任安书》就以为"文王拘而演《周易》”,想必太史公不致于在如此重大的问题上毫无根据。《系辞》下也说:“《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也?当文王与纣之事也?”虽为推测之辞,但基本与太史公的说法相似,以为《周易》基本成型于殷周之际。

  当然,说《周易》基本成型于殷周之际,并不意味着否认在此后的岁月中没有增饰和修改。因为从《周易》本身的性质看,由于它主要的功能是占卦,故而当殷周之际由八卦演为六十四卦之后便不可能不经过更多人的实践与检验,于是我们看到在《周易》卦爻辞中所记载的那些故事,有的出于文王周公之后,这显然是后人为验证《周易》的功能而增加进去的。总之,在孔子之前,《周易》的基本结构已经具备,而且可能因实践的发展,还出现了许多对《周易》原理的解释,所有这些都是孔子整理《周易》时的基本素材。这一点便决定作为六经之首的《周易》实际上和其他五种典籍具有极为相似的地方。

  当我们基本明了儒家经典的主要来源之后,我们便有可能进一步探讨孔子与六经的关系,并进一步明了孔子在儒学发展史上以及中华文明史上何以占据如此重要的地位。

  孔子与六经的关系至为复杂。一来因为史阙有问,无足够的资料填补并重建这段历史;二是因为儒家学派内部的门户之争,使这一原本可以不必讨论而默认的问题更趋复杂化。西汉的经学家以及以后的今文学派差不多都认定儒家六经皆经孔子手定,有孔子然后有六经,孔子之前无所谓经。皮锡瑞在《经学历史》开头便说:“经学开辟时代,断自孔子删定六经为始。孔子以前,不得有经;犹之李耳既出,始著五千之言;释迦未生,不传七佛之论也。”在他以及那些今文经学家看来,孔子之所以删定六经,并不是要整理所谓古代文献,而是借助于学术的手段寄托高远的政*治理想。皮氏写道:“读孔子所作之经,当知孔子作六经之旨。孔子有帝王之德而无帝王之位,晚年知道之不行,退而删定六经,以教万世。其微言大义实可为万世之准则。后之为人君者,必遵孔子之教,乃足以治一国;所谓‘循之则治,违之则乱。'后之为士大夫者,亦必遵孔子之教,乃足以治一身;所谓‘君子修之吉,小人悖之凶。'此万世之公言,非一人之私论也。孔子之教何在?即在所作六经之内。故孔子为万世师表,六经即万世教科书。”显而易见,今文学者的这些说法即便与孔子当时的内在心情相合,也不免立论过于偏激,极易招致反对者的诘难和批评。

  东汉之后,古文经学者一般依据孔子的学术自述,即“述而不作,信而好古",推断孔子只不过是把前代已有的史料加以系统整理以传之后人,以保存古代文化而已,因而孔子只不过是一个继往开来的史学家,他所整理的那些古代文献并无什么不可理喻的微言大义和理论建构。他们一般认为,儒家六经皆为周公旧典,如果一定要推定儒学开创者的话,那也只能是周公而非孔子。

  确实,后世的所谓儒家六经并不是到了孔子之时才出现,而是先前已有的东西。问题在于,这些先前已有的各种文献是否经过孔子的整理了?如果回答是肯定的,那么孔子在整理时究竟做过怎样的工作?是否使之蕴涵深奥且难以理喻的微言大义,是否真的寄托着他老人家托古改制,以及为万世开太平的深意? 

  孔子据已有旧典整理为六经,原本是一个不必争议的说法。司马迁在《孔子世家》中已说得相当明白:“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诗》、《书》缺[孔子]追迹三代之礼,序《书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缪,编次其事。……故《书传》、《礼记》自孔子。孔子语鲁大师:‘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纵之纯如,白敫如,绎如也,以成。’‘吾自卫返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其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止幽厉之缺。……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乃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迄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约其文辞而指博。”如果司马迁的描述确有根据的话,那么,孔子与六经的关系便已相当明白,即《诗》、《书》、《礼》、《乐》基本是据旧典整理而成,《易》、《春秋》也是如此,只是更着意下了一番功夫而已。

  然而到了近代,特别是随着疑古学派的倔起,开始有人对司马迁的记载表示怀疑,极端如钱玄同者甚至从根本上否认孔子与六经之间的关系。他于1923年在《答顾颉刚先生书》中认为:

  1、孔子无删述或制作六经之事;
  2、《诗》、《书》、《礼》、《易》、《春秋》,本是各不相干的五部书(《乐经》本无此书);
  3、把各不相干的五部书配成一部而名为六经的缘故,钱玄同以为是这样的,因为《论语》有子所雅言,诗、书、执礼;和“兴于诗、书、礼、乐教”(《史记·孔子世家》)之说,……又因孟子有孔子作《春秋》之说,于是把《春秋》配上;
  4、六经的配成,当在战国之末;
  5、自从六经之名成立,于是《荀子·儒效篇》、《商君书·农战篇》、《礼记·经解》、《春秋繁露·玉杯篇》、《史记》(甚多)、《汉书·艺文志》、《白虎通义》等,每一道及,总是六者并举;而且还要瞎扯些什么五常、五行等等话头来比附。

  对于钱氏的见解,周予同有相当中肯的批评。他在《六经与孔子的关系问题》一文中指出,钱氏从疑古派的怀疑精神出发,全盘否定了六经同孔子有关系的说法。他的见解,自然不好说全不对,比如关于《诗》、《书》性质的判断,就有道理。但总的看来,他的怀疑的立足点,却很成问题。就是说,钱氏对这个问题先存否定的意见,然后在古代文献中去寻找论证来替自己的观点张目,这就不免陷入主观主义。何况《论语》本身也还有学派和传本的问题要仔细解决,并不是字字句句都可信据。拿现行的《论语》来作为判断是非的标准,从而断定六经与孔子无涉,《荀子》、《史记》等书的记载都是瞎扯,岂非也有武断之嫌吗?所以,钱氏的主张,表面上同所谓五经悉为孔子所作的主张完全相反,其实都各执一偏,不足为据。

  诚哉斯言。当我们没有足够的证据否认孔子与六经的关系时,如果仅仅出于主观目的的需要,即如钱氏所说“我以为不把六经与孔子分家,则孔教总不容易打*倒”的话,那么,我们实际上在犯主观臆断的错误。孔子整理六经是秦汉学者比较一致的看法,至于他整理的程度如何、方法怎样,我们当然可以讨论,但我们不必从根本上怀疑孔子整理过六经这一事实。

  这样说当然并不意味着我们同意今文学者的说法,以为孔子在整理六经之前或之时,即建立一种理论架构,即期望以六经的分工负责为万世开太平。真实的情况可能是,孔子在生命过程的不同阶段,或出于教学授徒的需要,或出于个人爱好(如对《周易》),确曾致力于古典文献的分类整理,删重去复,形成一定的定本。同时,由于当时的时代条件如尚无印刷技术和纸张,这些经孔子整理的定本也只是在孔门弟*子中流传,并没有大范围的传播。

  至于孔子在整理儒家经典特别是所谓六经时的指导思想,我们还是相信孔子的自述,即“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尽量保持古代历史文献的面貌,一般轻易不作改正,更不会借题发挥,使之蕴涵己意。当然,孔子的这个原则也不是没有例外,比如《春秋》,可能因为当时存在《春秋》的不同版本或原始档案委实太多,故而孔子在《春秋》的加工整理上不仅投入很大的精力,而且实际上可能有违他所坚信的“述而不作”的原则,所以当《春秋》成书之后,孔子一再宣示:“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似乎表示对整理后的《春秋》并不是有足够的把握和自信。

  《春秋》的整理只是孔子。‘述而不作”的著述原则的一个变例。同时,我们对“述而不作”的原则也不能作过分机械的理解。而且,这一原则似乎只是就古典文献的整理而言,并不是作为学者的孔子毕生所要遵守的学术原则。果如此,孔子除了整理加工过那些经典外,似乎毫无一字之著述。显然,这是不可能的。事实上,孔子是一个相当勤奋的人,他不仅到晚年读《易》韦编三绝,似乎在他毕生之读书生涯中还应该留下一些读书心得、笔记或眉批之类的东西。

  因此我们相信孔子序《书传》、序《周易》,作《春秋》等等,即便不可能都是历史事实,但与事实也不可能相差太远。套用钱玄同的一句话说,以孔夫子他老人家的学问、才具和声望,如果他不给我们留下一些东西,可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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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7 23:11: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孔子之后的儒学分化

第一节 孔门弟*子的基本状况及其分化过程
  孔门弟*子的分*裂是孔子去世之后的事。在孔子生前,孔门弟*子虽然相互之间也存在不少的介蒂和矛盾,但或许因为孔子个人人格的感召力,孔门弟*子相对说来还是一个比较团结的利益集团。顾颉刚在《春秋时代的孔子和汉代的孔子》中说:“孔子是一个有才干的人,有宗旨的人,有热诚的人,所以众望所归大家希望他成为一个圣人,好施行他的教化来救济天下。在孔子成名以前原已有过许多民众的中心人物,如宋国的子罕,郑国的子产,晋国的叔向,齐国的晏婴,卫国的遽伯玉都是。但是他们一生做官,没有余力来教诲弟*子。惟有孔子,因为他一生不曾得大志,他收的弟*子很多,他的思想有人替他宣传,所以他的人格格外伟大。自孔子殃后,他的弟*子再收弟*子,蔚成一种极大的势力,号为儒家。”于此可知,孔门势力之强大,除了客观环境使然外,实与孔子的个人人格有着莫大的关系。

  孔子毕生有心为政而不果,只好广收门徒从事教育,正是他们如众星拱月般地推崇孔子,也正是他们一传再传彰扬光大孔子的学说。可以设想,假如孔子没有这些忠实的弟*子,他个人或许依然可以成为圣人,但其学说则未必能如后来那样流传久远与广大。

  当然,这数千名弟*子并不是同时师事孔子,否则按当时的物质条件去推想,这些人的饮食起居似乎都将成为重大问题。真实的情况可能是,这些弟*子在孔子生命的不同阶段师事孔子,早期弟*子与晚期弟*子或许不曾接触或不曾谋面。而他们所接受的教育、所受到孔子的影响,当然也应该随着孔子思想境界的演进而有所不同,或各有所长。按照孔子晚年的自我评价,在他这些及门弟*子中,如若粗略分类,大概可以分为这样几种状况,一是在德行方面表现出众的,如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二是在政事方面颇为出众的,有冉有、季路;三是在言语方面成就出众的,如宰我、子贡;四是在文学方面可堪造就并有突出成绩的,有子游、子夏。至于其他一些颇负盛名的弟*子,孔子的评价是:"师(子张)也辟,参(曾参)也鲁,柴也愚,由(子路)也 ,回(颜回)也屡空。赐(子贡)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看来都是各有所长,亦各有所短。

  或许因为孔子对这些及门弟*子出众者有真切的认识和了解,故而孔子在对他们的教育与训练中,便格外注意因材施教,注意培养学有专长、术有专精的专门人才。他说:"中上之人,可以语上;中人之下,不可以语上也。"因此,我们从现有文献中不难发现,孔子就同一问题,在不同场合,或因面对的对象不同而解释与回答的侧重点一般也就不同。这样一来,不仅孔子的教育方法颇富个性与特色,而且对我们将要讨论的问题来说也就比较容易理解了。也就是说,孔门弟*子之所以学有专长、术有专攻,除了他们的天赋、个性等原因外,也与孔子的因材施教、分别培养密切相关。更进一步说,孔门后学在学术上的分野与分化,除了外界环境使然外,恐怕也与孔子的这一教育方法有或多或少的关联。

  这样说,是否意味着孔子在教学内容上对弟*子们分别对待,或有高低不同的差别呢?其实,根据比较可信的记载,孔子整理的那些经典主要是用来教授弟*子的,弟*子们所凭借的"课本"恐怕都是经孔子删定的那些文献,《孔子世家》说,"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孔子以四教:文、行、忠、信。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所慎:齐、战、疾。子罕言利与命与仁。不愤不启,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弗复也。"凡此种种,都可证明孔子在对弟*子们进行因材施教的同时,依然有着共同的原则和教学内容。换言之,孔子在对弟*子进行教育时,一方面遵循某些共同的原则和价值准则,从而使这些弟*子具有共同的信仰和价值标准,而这些信仰与标准便是他们之所以成为孔学传人和成就早期儒家集团的内在原因;另一方面,孔子格外注意弟*子们的个性与天赋,在进行共同教育的同时,似乎也根据弟*子们的不同情况而有所区别对待。

  基于后一个考虑,我们看到孔门弟*子在孔子生前虽不曾另立门户,但事实上这些及门弟*子由于学有所长、术有专攻,这便为儒家的后来发展与分化埋了了伏笔。陶潜《圣贤群辅录》说,颜氏传《诗》,为讽谏之儒;孟氏传《书》,为疏通致远之儒;公孙氏传《易》,为洁静精微之儒。这种详尽而明白的说法虽然晚出,并不具有可靠的史料价值,当然不必尽信。但揆诸情理,我们应该相信孔子的及门弟*子之所谓学有专精;恐怕正是指他们各人守一个或几个学术领域,从事某一项或几项专门研究。刘师培《经学教科书》据秦汉时的文献分析孔门情况说:孔子弟*子三千人,通六艺者七十二人。故曾子作《孝经》以记孔子论孝之言;子夏诸人复荟萃孔子绪言纂为《论语》,而六经之学亦各有专书,《易经》由孔子授商矍,再传而为子弓,复三传而为田何;《书经》之学由孔子授漆雕开,然师说无传,惟孔氏世传其书,九传而至孔鲋;《诗经》之学由孔子授子夏,六传而至荀卿。《春秋》之学自左丘明作传,六传而至荀卿。《公羊》、《觳梁》二传成为子夏所传,一出于夏授公羊高,一出于夏授觳梁赤。

  《礼》、《乐》三经,孔门弟*子传其学者尤多,如子夏、子贡等皆深于《乐》,曾子、子游、孺悲皆深于《礼》,六国之时传《礼经》者复有公孙尼子、五史氏诸人,而孔门弟*子复为《礼经》作记(如子夏作《丧服记》),又杂采古代记礼之书以及孔子论礼之言,依类排列,荟萃成书(即今《大戴礼记》、《小戴礼记》);而子思作《中庸》,七十子之徒作《大学》;又有子夏之徒赓续《尔雅》,以释六经之言。刘师培的这些排比,虽然于细节也不可尽信,但它足以说明儒学在后来的发展与分化决不是偶然的,就其学术渊源而言,实得力于孔子的因材施教以及孔门弟*子的学有所长、术有专精。

  如前所述,由孔子弟*子的基本状况已可看到儒学必然分化的端倪。但这种分化毕竟是孔子去世之后的事。公元前479年,即鲁哀公十六年夏历二月十一日,孔子终于走完七十三年的坎坷道路,溘然长逝。据《孔子世家》记载,孔子葬于鲁城北泅上,弟*子皆服丧三年。叉三年心丧毕,相诀而去,唯子赣(贡)庐于家上,凡六年,然后去。弟*子及鲁人往从家而家者百有余室,因命曰"孔里"。鲁世世相传以岁时奉词孔子家,而诸儒亦讲礼乡饮于孔子家。显而易见,孔门弟*子虽然学有不同,但他们出于对孔子的同样尊敬,估计他们在为孔子眼三年之丧,守三年心表的时候,可能尚未发生别立门户等分化现象。

  孔门后学的分化大概发生在弟*子们为孔子眼三年之丧结束的时候或之后。据《孟子·滕文公上》记载,孔门弟*子为孔子服丧三年的时候,"治任将归",入揖于子贡,相向而哭,然后归。子贡返,筑室于场,独居三年。然后归。他日,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孔子,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并要求曾子同意。而曾子坚决反对。他说,"不可。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皓皓乎不可尚已。"

  本来,按照孔子生前形成的基本格局,在孔子死后,孔门弟*子作为一种利益集团或学术团体,似不必也不会发生太大的分*裂。子贡即使没有担当孔门领袖的资格和能耐,但他毕竟是孔子晚年最得意的门生,二者之间的深厚情意似乎也有助于子贡在孔子死后团结维系孔门弟*子。据《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病,子贡请见。孔子方负杖逍遥于门,曰:“赐,妆来何其晚也?”显然,孔子对子贡寄予相当的期望。

  或许正是基于这种原因以及子贡超越其他弟*子的治事能力,我们看到,在孔子死后,孔子的丧葬之事似乎也由子贡主持和料理。他不仅出面批评鲁哀公为孔子致悼词并不合乎情理,以为生不能用,死而悼之,非礼也;称一人,非名也。而且筑室于场,为孔子守六年之丧。因此,当其他弟*子守丧三年治任将归之时,皆大揖于子贡,相向而哭。于此我们感到,尽管子贡没有名正言顺地举起孔门"帅旗",但其在孔门弟*子中的突出地位似乎也已基本确定。

  然而出人预料的是,当子贡的地位逐渐确立,孔门之内并没有发生太大问题的时候,子夏、子张、子游等人却以有若的外在形象似孔子,欲以所事孔子事之。显而易见,这是一场不动声色的政*变,他们期望以有若来取代于贡将要获得的盟主地位。是什么原因促使他们这样做呢?欲明白个中的奥秘,至少要从两个方面来分析。

  从子贡方面说,由于其"利口巧辩",性格使然,"喜扬人之美,不能匿人之恶",似乎在某种场合得罪过子夏等人。尤其可能的一种情况是,当子贡的地位在孔子死后逐步上升的过程中,子贡过于忽略子夏等人的存在,似乎遇事并不愿意与子夏等人商量,因而引起子夏等人的反感,遂欲以有若取代子贡。另一方面,如果从子夏等人的立场来观察,他们对有若的推举,除了出于对子贡的反感外,似乎也与孔门弟*子的凝聚力日趋削弱有关,因而他们才推举"似圣人"的有若作为"盟主",以期重振孔门声威。

  子夏、子游、子张等人的建议并没有得到曾子的响应和支持。其中的原因,除了前述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外,似乎也和曾子与他们之间的微妙关系有或多或少的联系。我们知道,曾子虽是孔门弟*子中谨遵师说的忠诚弟*子,但他和子张、子夏等人并不是关系非常密切。《论语·子张》记曾子日:"堂堂乎张也,难与并为仁矣。"表面上对子张似乎很推崇,但实际上也不无贬损之意。至于对子夏,《札记·檀弓》、《论衡·祸虚》都曾记载曾子指责子夏的事:子夏丧其子而丧其明,曾子吊之,哭。子夏曰:"天乎!予之无罪也!”曾子怒曰:“商,汝何无罪也?吾与汝事夫子于诛泗之间,退而老于西阿之上,使西阿之民疑妆于夫子,尔罪一也;丧而亲,使岛未有异闻,尔罪二也;丧尔子,丧尔明,尔罪三也。而日妆何无罪欤”?子夏投其杖而拜曰:"吾过矣,吾过矣!吾离群而索居,亦以久矣!"曾子的这段指责虽然晚出,但他们之间缺少共同的信念和人生原则,似为事实。那么又怎能指望曾子赞同子夏的主张,推举有若为孔门盟主呢?更何况有若无论如何貌似孔子,但其思想见解、人格修养都不可能真正与孔子相比。

  有若没有成为孔门弟*子的新领袖,曾子由于天生具有一种战战兢兢严守孔门遗视而绝不自标宗旨的人生态度,故而曾子既无*能力,也无兴趣成为孔门弟*子的新领袖。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当曾子反对子夏等人推举有若的建议时,孔门弟*子的分*裂便已从一种潜在的危险而表面化,弟*子中的强者实际上都各奔东西,自谋前程,自立门户去了。

  其实,如果从学术史的观点看,孔门弟*子在孔子之后发生分化是一种必然的趋势。大凡显赫一时的思想家在其身后莫不如此,因为思想的解说原本没有固定的模式,思想的继承更取决于后来者所处时代的需要以及继承者各人的才学识德等方面的主客观因素。更何况孔子教人因材施教,并没有统一的解说和范式呢?因此,孔门弟*子在孔子之后的分化不仅是一种可以理解的文化现象,而且是学术史上的必然趋势。

  至于孔门弟*子的实际分化情况,《韩非子·显学篇》有一个大概的描述:"世之显学,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民之儒,有孟民之儒,有漆雕民之儒,有仲良民之儒,有孙民之儒,有东正民之儒。臼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民之墨,有相夫民之墨,有邓陵民之墨。故孔墨之后,儒分为入,墨离为二,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谓真孔墨。孔墨不可复生,将谁使定世之学乎?"显然,这里的儒学八派已不仅指孔子的及门弟*子,而且应该包括韩非所处的时代即战国时期的儒学情况。因此,儒家八派的那些弟*子们我们暂且勿论,还是让我们先看看那些及问弟*子在孔子之后的分化情况。

  在孔问及问弟*子中,应该有所作为的子贡原本以"言语"著称,似乎在学术见解、思想见识方面也应该能有所作为。但是,可能由于发生前述的那些不偷快事件,子贡在为孔子守了六年丧礼之后便基本上与孔门弟*子失去联系,而投身于实际的政*治活动和经济活动之中,并没有在学术上作出什么突出的贡献。

  有可能在思想文化方面作出贡献且未被归大儒家八派的还有曾子、有子、子游、子夏等。曾子为孔子的晚年弟*子,相传他的天赋并不高,经常受到孔子的批评。但他格外注意道德修养,坚持"吾日三省吾身",终于成为孔门弟*子中除颜回之外最重要的道德楷模。在孔子去世之后,曾子先是反对子夏等人推举有若作领袖的企图,继则可能聚徒讲学,从事著述,从孝道、伦理道德方面阐释和宣传孔子的遗说。《汉书·艺文志》儒家类著录有《曾子》十八篇,王应麋《汉志考证》称:"《隋志》、《唐志》二卷,参与弟*子公明仪、乐正子春、单居离、曾元、曾华之徒论立身孝行之要,天地万物之理。"今存十篇,收入《大戴礼记》。其学术要旨只是阐发儒家关于孝的观念,以孝为人生哲学的第一义,是"天地之大经",是"众之本教"等等。在思想倾向方面,似已偏离孔子的路线,当然也更合乎曾子"战战兢兢"的本然性格。

  有子也是孔子的晚年弟*子,荀子在《解蔽》中说,"有子恶卧而淬掌,可谓能自忍矣。"正是由于他的这种勤勉与好学,使他颇得孔子的赏识与喜爱,不时受到孔子的夸奖。在学术见解上,有子也大体继承了孔子的学说,重视孝悌道德,主张和为贵,强调以礼为本。《论语·学而》记载,有子曰:"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为人之本钦。"虽不若曾子极端重视孝道,但也强调孝悌是仁的基础。他还说,"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还强调,"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固不失其亲,亦可亲也。"由此可见,有若不仅在相貌上关于孔子,其见解似亦得孔子真传。有子后来的情况史枫有问,不得而知。但最可能的情况是承袭孔子的遗教,聚徒讲学。只是由于经过同门弟*子的打击,其学难以显赫而已。

  《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说:"孔子既没,弟*子思慕,有若状似孔子,弟*子相与共立为师,师之如夫子时也。他日,弟*子进问曰:‘昔大子当行,使弟*子执雨具,已而果雨。’弟*子问曰,夫子何以知之?夫子曰,《诗》不云乎:月寓于毕,傅涝陀矣。昨暮月不宿毕乎?他日,月宿毕,竟不雨。商翟年长元子,其母为取室。孔子使之齐,翟母请之。孔子曰:无忧。翟年四十后当有五仗夫子。已而果然。敢问夫子何以如此?’有若默然无以应。弟*子起曰:'有子避之,此非子之座也'!"

  有子经此打击,其后当然声望不显,恐也难创造什么宗派了。子游,胜言名偃,字子游。据说少孔子四十八岁,但由于勤奋好学,深得孔子的赏识,被孔子列为文学第一,对古典文献及礼乐教化似乎深有研究,与子夏齐名,故而应对孔子学说的发展与传播作过相当的贡献。《孟子·公孙丑上》记载,"昔者窃闻之,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可见子游的名声、贡献实不在子夏、子张之下。《札记·礼运篇》记载,背者仲尼与于蜡宾,事毕,出游于观之上,喟然而叹。仲尼之叹,盖叹鲁也。言堰在侧曰,君子何叹?孔子曰:"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者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或许正是得之于这种难得而又特殊的机会,我们相信儒家们所谓大同小康的社会理想,即便不一定是子游及其门人所记录,但由于是子游亲耳所闻,想必在其思想宗旨方面一定占有极其重要的分量。故而康有为《孟子微》自序说,子游受孔子大同之道,传之子思,而孟子受业于子思之门,深得孔子《春秋》之学而神明之。

  显然,子游之学应是儒学发展过程中的一个重要环节,因而值得我们格外重视。和子游一样,子夏也是孔子晚年的得意门生。他姓卜客商,字子夏,少孔子四十四岁。《荀子·大略》说,子夏家贫,平时穿得破破烂烂。有人问他:“子何不仕?”子夏说:"诸侯之骄我者,吾不为臣;大夫之骄我者,吾不复见。柳下惠与后门者同衣而不见疑,非一日之闻也。争利如早甲而丧其掌。"可见其性格略有点怪异,而向志于学,故被孔子誉为文学第一,与子游同列。

  在孔门弟*子中,子夏的勤奋好学是相当突出的,并因此获得孔子的赞赏和鼓励,孔子也尽可能地加以引导和训练,从而使子夏在孔门弟*子中似乎是最全面地掌握了乃师的学说。如果仅仅从这一方面说,子夏在孔子去世之后,最有资格统领孔门弟*子。然而由于其怪异的性格,使其与其他弟*子并不能友好地相处。他在孔子去世之后策划推举有若而未果,只好离开孔门,前往他国聚徒讲学。

  子夏的怪异性格是相当突出的。早在他追随孔子问学的时候,好谈论别人是非的子贡就问孔子,"子张与子夏相比孰贤?"孔子答日:"子张也过,子夏也不及。"又问:"然则子张愈与?"日:"过犹不及。"孔子的这种评价令人寻味,子夏的性格弱点似乎相当明白。朱熹在注这段话时说:"子张才高意广,而好为苛难,故常过中;子夏笃信遵守,而规模狭隘,故常不及。"而且,孔子也曾当面告诫子夏:"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这种告诫虽不能说是针对子夏的弱点而来,但按照孔子因材施教的原则,决不至于无的放矢,随意闲谈。

  从《论语·子张》的记载看,子张,子游等人似乎也瞧不起子夏的为、人,子游说过,"子夏之门人小子,当洒扫应对进退则可矣。抑末也,本之则无,如之何?"当子夏之门人间交于子张,子张问道:"子夏云何?”对曰:"子夏曰,可者与之,其不可者拒之。"子张怒曰:"异乎吾所闻: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贤与,于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贤与,大将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再则,如果从我们前面已反复谈到的子夏策划推举有若看,子夏并不是以学术才识道德素养作为标准,肯定别有人际关系的原因在。

  基于这样一种背景,子夏在孔子去世之后便离开了鲁国,先在卫国为卫灵公做些事情,然后应邀去魏国西河讲学,名声由此大振,弟*子众多,甚者如曾子后来所指责的那样,西阿之民一度将子夏比拟为孔子再生而尊敬之,可见其影响之大。其知名弟*子可考者,有魏文侯、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黎等等。故而前辈学者如梁启超等人谈到子夏西河传经时都给予高度重视,以为此一环节在儒学发展过程中具有极端重要的意义。梁氏在《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中说,当孔子之在世,其学未见重于时君也。及魏文侯受经子夏,继以段干木、田子方,于是儒教始大行于西阿。魏文侯初置博士官,实为以国力推行孔教之始。儒教第一功臣,舍魏文侯则别无他人。因此我们有必要对子夏西阿传经的情况略作说明。

  子夏西阿传经时在孔子辞世、孔门弟*子发生分化之后,其详细情况四史阙有间无法详述。但可以肯定的是,由于子夏得到孔子的学术真传,因此,儒家的一些重要经典不仅差不多都经过他的传授,而且许多重要典籍甚至可能还是由他和他的弟*子一起整理成定本。东汉学者徐防说:"臣闻《诗》、《书》、《礼》、《乐》,定自孔子;发明章句,始于子夏。其后诸家分析,各有异说。"也就是说,所谓儒家经典,其大部分都和子夏有着或多或少或深或浅的关系。

  南宋洪迈在《容斋随笔》续笔卷十四"子夏经学"一节中说得更明白,"孔子弟*子,惟子夏于诸经独有书。虽传记杂言未可尽信,然要为与他人不同矣。于《易》则有《传》,于《诗》则有《序》。而《毛诗》之学,一云子夏授高行子,四传而至小毛公;一云子夏传曾申,正传而至大毛公。于《礼》则有《仪礼·丧服》一篇,马融、王肃诸儒多为之训说。于《春秋》所云不能赞一辞,盖亦尝从事于斯矣。公羊高买受之于子夏。觳梁赤者,《风俗通》亦云子夏门木。于《论语》,则郑康成以为仲弓、子夏等所撰定也。"综合徐防、洪迈二人的说法可知,后世所谓儒家经典最主要的部分,如《诗》、《书》、《礼》、《乐》、《易》、《春秋》,以及《论语》、《公羊》、《觳梁》等都和子夏有关。

  徐防、洪迈的说法当然不必尽信。但当我们尚不能提出有力的反证之前,我们也不必过于怀疑,姑且存之。我们现在的兴趣是,如果按照徐防、洪迈的说法,儒家重要经典与子夏无关者似为《左传》,而我们如果稍加考定,就不难发现《左传》实际上也与子夏有相当的关联。

  关于《左传》的作者及其早期传授系统,学术界向有争议。《经典释文·叙录》指出,"左丘明作传以授曾申,申侍卫人吴起,起传其子期,期传楚人锋椒,椒传赵人虞卿,卿传同郡荀卿名况,况传武威张苍,苍传洛阳贾谊。"这个传授系统大体可信,但对若干细节比如左丘明其人则均不明了而存在分歧。

  《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在谈到这一问题时说:"是以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上记隐,下至哀之获麟,约其辞文,去其烦重,以制义法,王道备,人事浃。七十子之徒口授其传指,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鲁君子左丘明俱弟*子从异端,各安其意,失真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铎椒为楚威王傅,为王不能尽观《春秋》,采取成败,卒四十章,为《锋氏微》。赵孝成王时,其相虞卿上来《春秋》,下观近势,亦著八篇,为《虞氏春秋》。吕不韦者,秦庄襄正相,亦上观尚吉,删拾《春秋》,集六国时事: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为《吕氏春秋》。及如荀子、孟子、公孙固、韩非之徒,各往往招摭《春秋》之文以著书,不可胜记。汉相张苍历谱五德,上大夫董仲舒推《春秋》义,颇著文焉。"由此看来,《春秋》原本是孔子据旧史而删定的当代史,但限于政*治气氛与环境,七十子之徒只能口授其传旨,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口耳相传总不是办法,于是有鲁君子左丘明"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还有锋椒、虞卿等人出于其他原因也著有类似的著作。

  左丘明作过《左氏春秋》不必怀疑,问题在于这个左丘明的情况实在模糊。《汉书·艺文志》自注渭:左丘明,鲁大夫。《颜氏春秋·观周篇》及《孔子家谱》都指出,孔子将修《春秋》,与左丘明乘如周,观书于周史。归而修《春秋》之经,左丘明为之传,共为表里。

  果如是,左丘明身为鲁史,又在孔门弟*子之列,与孔子同修《春秋》经。只是如《经典释文·叙录》所说,担心弟*子退而异言,恐怕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论本事而为之传,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也。

  显然,此左丘明非孔子弟*子者莫属。

  然而,遍考孔门诸弟*子,知名且有能力作《左传》者似乎尚未见。《论语·公冶长》确实提到过一个左丘明,但关于此人的情况依然模糊。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由于孔子在此一再引左丘明以自重,因而使许多学者都怀疑此左丘明不可能是孔子的弟*子,而是孔子之前的一位贤者。如杨伯峻《论语译注》即作如此判断。然而我们就此想指出的是,孔子引左丘明以自重,并不能证明左丘明一定早于孔子,更不能证明左丘明定非孔子弟*子。因为孔子相信:"三人行必有我师",对同时代人乃至自已的学生并不乏赞美之辞。如《论语》同篇中关于"闻知"的问题,孔子就对子贡说:"弗如也。吾与汝(指子贡,弗如(颜回,也。"我们当然不能由此说颜回的年代早于孔子,且不在孔门弟*子之列。要言之,左丘明确为孔子之门人,而他的才学也一定是孔门弟*子之中最出众者。

  但是,说到这里又产生一个问题,即左丘明是以"左"为姓抑或以"左丘"为复姓,实在也是一个说不清的问题。孔颖达《春秋左氏传序疏》以为姓"左",朱彝尊《经义考》卷一百六十九主张以"左丘"为复姓,而俞正燮《癸巳类稿·左丘明子孙姓氏论》则认为,左是官名,正是姓。如此分歧,真令人不知所从。于是乎,便有人否认左丘明确有其人,而是别人的假冒。

  那么,这个假冒的人又是谁呢?章太炎《春秋左传读》据《韩非子·外储说上》吴起,卫左氏中人也"以及《内储说上》“乃以左氏易之”等语推断,"《左氏春秋》者,固以左公名,或亦因吴起传真学,故名之日《左氏春秋》。"怀疑《左传》或成于吴起之手。钱穆《吴起传(左氏春秋,考》更明白地说:"然则所谓《左氏春秋》者,岂即以吴起为左氏人故称,而后人因误以为左姓耶?”并进而推断:"此《左氏传》出吴起,不出左丘明之说也。"显然,这些猜测虽然在一定程度上能自圆其说,也使我们不必怀疑吴起是否真的有能力有时间作《左氏传》。但是我们由此想到的另外一个问题是,我们既已相信《左传》作于吴起,那么如何理解太史公所说的"左丘失明,乃传《国语》的说法呢?太史公之所以这样说,显然是有根据的。因此,《左传》作于吴起说,虽能自圆其说,但总有使人不能满意的地方。其证据不足,多为推测之辞。当然,他们的探讨无疑也是一个方向,离问题的解决已经不远了。

  循太史公的提示,再阅读《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中的子夏材料,使我们突然觉得《左氏传》不是作于吴起,而是吴起的老师子夏。所谓左丘明者,也不是吴起以左为姓而来的,而是子夏晚年的自号或别称。故而《左传》便极有可能出于子夏之手或出子夏历传。

  《仲尼弟*子列传》说,子夏,少孔子四十四岁。孔子既殃,子夏居西河教授,为魏文侯师。其子死,哭之失明。《正义》云:"西阿郡,今汾州也,…子夏所教处也。"西阿,战国魏地,一说在今昔、陕黄河左右。实际郡治在洛水以东,靠近洛水。魏禧《日录杂说》:"江东称江左,江西称江右。盖自江北视之,江东在左,江西在石耳。"如自江南视之,情况反之。实际上,所谓江左江右只是中国古人在划分地理时所实用的一个相对概念。据此再看子夏所教处,我们不难隐约地感到"左"之来历。

  再看《正义》所引《括地志》:"谒泉山一名隐泉山,在汾州隰城县北四十里。"又引《水经注》:"其山崖壁五,崖半有一石室,去地五十丈,顶上平地十许顷。《随国集记》云此为子夏石室,退老西阿居此。"《正韵》:"丘,阜也,高也,四方高中央下曰丘。"《尔雅》释丘,"非人为者曰丘。"《博雅》:"小陵曰丘。"《周礼》春宫大司乐疏谓:“土之高者曰丘。”而子夏石室所在之地,去地五十丈,顶上平地十许顷。据此,似可说明"丘"之来历。

  如果说左、正二字的解析我们还觉得有点牵强的话,那么,请让我们依据司马迁"左丘失明,颇有《国语》”的指点,考察一下"明"的来历。按照司马迁的本意,《左传》与《国语》原为一书,其作者都是左丘明。至于二书何以合而分,我们不在此详加讨论。但司马迁的这一提示委实重要,他告诉我们,阴极有可能与失明有关系。而据目前所知资料;孔门弟*子乃至先秦诸子之失明者,因失明而有明确记载值得一提的,似乎仅有子夏一人。这不正是"明"的来历吗?

  中国学人用反意以为自号者,难道我们见得还少吗?

  所以,左丘明者,即为子夏晚年之自号或别号,似可定论。过去学者于此似乎也是心知其义,不言自明的事。如《晋书·荀崧传》载崧上书曰:"孔子作《春秋》时,左丘明子夏造膝亲受。孔子既没,丘明退撰所闻,而为之传。"在荀崧心目中,左丘明与子夏为一人,似为人所共知的事实。而且在仲尼弟*子中,实无有资格列名在子夏之前的左丘明。如果一定要强指左丘明为吴起,那么,吴起不仅未曾列名孔子之门墙,而且实在说来他比子夏还晚一个辈分,怎有资格排名乃师之前呢?所以在左丘明子夏之间不必断句,二名一实,这个实正是子夏其人。再者,如果说左丘明与子夏为二人,他们同从孔子受《春秋》,左丘明退而撰所闻,那么子夏干什么去了呢?

  其实,在孔门弟*子中,只有子夏最具有作《春秋左氏传》的客观条件。第一,子夏是孔子晚年难得的高材生,孔子的讲稿棗《春秋经》可能就是对子夏们说的。而且,所谓"《春秋》属商",也是秦汉学者比较一致的看法。至于孔子作《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云云,只不过是司马迁或其他人对《春秋》笔法与义理的赞美与推崇,而真实情况可能还是洪迈说得对,盖子夏亦尝从事于斯矣。子夏既传《公羊》与《觳梁》,为什么不能传《左氏》呢?所以廖平《左丘明考》以为公羊、觳梁皆子夏名号之异文,尽管承认《春秋》三传均为子夏所传,但不知左丘明也为子夏之异号。周予同在《经学历史》注中也仅表示,汉《左传》、《公羊传》、《觳梁传》亦皆源于子夏,而不敢直接承认正是子夏作了《左氏传》。第二,《左传》最后记载到鲁哀公二十七年,而且还附加一段,说明智伯之被灭,还弥赵无恤为襄子。智伯被灭在公元前453年,距孔子之死已二十六年。子夏少孔子四十四岁,孔子的死和葬,子夏都曾亲身经历,故能在《左传》中记之甚详。第三,子夏为学勤奋,多次与孔子一起讨俐诗》、《书》等古典文献,为孔门弟*子中的佼佼者,"文学:子游、子夏"便说明他的能力。他既然能对儒家大部分经典都作了整理与传授,又为什么不能传授《左传》呢?

  当然,我们以如此重的篇幅探讨子夏作《左传》,并不是就《左传》论《左传》。我们的意思只是说,子夏不仅在孔门弟*子中地位重要,而且在儒学史、经学史上也占有极端重要的地位。不要说他的弟*子魏文侯将儒教立为国教,即便是他对儒家经典的全面整理与传授,也使他成为孔子早期儒学与后学之间相互联系的一个重要环节。但是,由于子夏偏重于整理与传授,而相对忽略孔子义理的阐释与发挥,因而使他既没有被韩非列为儒家八派,反而又受到荀子等人不无苛刻的指责与攻击。《荀子·非十二子》说,"正其衣冠,齐其颜色,谦然而终日不言,是子夏民之贱儒也。"所谓"贱儒",盖不指人格,而有点像子游当年讥讽子夏之徒时说的那样,"子夏之门人小子舍本逐末,只可以当洒扫应对进退的角色",而缺少体系上的宏大规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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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7 23:11: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节 儒学所面临的挑战与回应
  孔子之后,儒学发生了相当大的分化。但实在说来,在战国初期一个相当长的时期里,儒学的这种分化并不十分明显,孔门诸弟*子虽然出于利害之争而难以集聚在一起,但他们相互之间尚未发生太大的冲突,只不过分立门户,各自聚徒讲学而已。

  在这些分立门户聚徒讲学的孔门弟*子中,毫无疑问,子夏是最大的一系。他不仅弟*子众多,而且影响大。尤其是他与魏文侯之间的特殊关系,不仅扩大了子夏的影响名声,而且对儒学的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钱穆在《魏文侯礼贤考》中指出,魏文侯以大夫僭国,礼贤下士,以收人望,邀誉于诸侯,游士依以发迹,实开战国养士之风。于先秦学术兴衰,关系极大。即以儒家而言,诚如梁启超在《论中国学术思想发展之大势》中所说的那样,魏文侯实为借国力以推行儒教的第一人,为儒学发展史上的第一大功臣。

  由于魏文侯的扶植,以及孔门弟*子如子夏等人的鼓吹,儒学在战国初年确实获得了相当大的发展。但由于社会条件的变化,特别是由于子夏等人实在缺乏宏大的体系与构思,而只着意于文献的整理与传播等枝节末叶,因而使儒学在顺利发展的同时也实际上潜伏着深刻的危机,最典型的表现便是墨子学说与杨朱学说的迅速倔起与挑战。孟子在谈到这一状况时不无愤慨地说,"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公明仪曰:‘庖有肥牛,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吾为此俱,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善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俱。《诗》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敢我承’。无父无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讠皮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显而易见,在孟子看来,杨墨学说犹如洪水猛兽,不仅有害于儒家学说的传播与发展,而且有害于中国社会的稳定与进步,因此他自觉担当距杨墨、放淫辞、正人心、息邪说的历史责任。

  关于杨朱的情况,由于史料不足,我们能说的很少。特别是由于唯一系统记载其思想言论的《列子·杨朱篇》久已被学术界判定为晚出的伪书而不敢引证,因而杨朱其人愈发显得模糊不清,甚至连他的时代和名字都有异说。其实,如果我们平心静气地来探讨,《列子》一书固为晚出的历书,但由于制作者在主观上要造假,那么在实际的制作过程中便不能不真真假假,如果全部都是假的,又有谁会相信呢?因此,我们既要明了《列子》伪托的性质,在使用上格外谨慎,也不必完全弃之不用。否则,历史上许多重要的环节便无法充实和修补。

  基于这种立场,我们拿先秦各书的记载与《列子·杨朱篇》对照着来读,可知杨朱的年代大概在七十子之时或稍后,孟子之时或稍前。他曾游于鲁,也曾见过梁惠王;他曾批评过孔门诸弟*子,也曾对于儒家学说有过相当的研究。而且,从杨朱学说的出发点与实质看,杨朱学说固然与墨子的学说立异,但仔细分析,似乎不是杨朱与墨子立异,而是墨子与杨朱立异。而杨朱思想的出发点似乎只在于对儒家学说的背叛。换言之,杨朱学说之所以盛行一时,实在说来可能是因为他对儒家学说的批判,即孟子所说的"为我"与"无君"。

  那么,现在的问题是,杨朱为什么要对儒家学说进行批判,他批判的依据何在?欲明白此点,还需从儒家思想的元典说起。我们知道,"为我"与"无君"的反命题是"无我"与"有君"。而无我与有君的概念在孔子的思想中虽然业已存在,但孔子在谈到这个问题时莫不加以限*制。也就是说,在孔子看来,最理想的社会形态当然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当然是人人"克己"循礼,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这样便能做到"一日克已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出人乎哉?”从这个意义上说,孔子的克已与尊君不论怎样解释,就其思想本质而言都带有抹杀个性,遏制人性以及政*治独*裁的内在倾向。

  当然,孔子意识到了这种倾向,因此,他在谈到这些问题时,也反复强调君主的自律与修养,以为"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导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便民以时";"政者,正也。子师而止,孰敢不正”?“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德草也,草上之风,必堰。"如此说来,孔子心目中的理想社会形态虽有尊君独*裁以及扼杀个性的内在倾向,但其毕竟已经意识到这些问题,并设法予以克服和限*制。

  然而到了孔门后学那里,由于政*治形势的急剧变化,孔子的学说并没有得到全面的发展,而是被各国有兴趣的统治者进行片面的利用,孔门后学也因利害关系而未能免俗,只是片面的发展了孔子尊君独*裁与扼杀自我这种倾向。如曾子关于孝道的阐释,子思关于正心诚意的发挥,子夏关于君臣观念的彰扬,实际上都是对孔子思想体系的片面理解,都存在许多内在的缺陷。韩非在《外储说右上》谈到子夏之说《春秋》时指出,"势不足以化则除之。师旷之时,晏子之说,皆合势之易也而道行之难,是以兽逐走也,未知除患。患之可除,在子夏之说《春秋》也。"子夏曰:‘《春秋》之记臣杀君,子杀父者,以十数矣,皆非一日之积也,有渐而以至矣。'凡好者,行久而成积,积成而为多,力多而能杀,故明主蚤除绝之。今田常之为乱,有渐见矣,而君不诛。晏子不便其君禁侵陵之臣,而使其主行惠,故简公受其祸。故子夏曰:‘善持势者蚤绝奸之萌'。"显而易见,子夏之说《春秋》,不仅背离了孔子的思想原则,而且其"善持势"的论说,既开启法家"法、术、势"之先河,实际上也是为统治者的内在独*裁尊君倾向张目。

  基于此种考察,我们再看杨朱学说之发生。据《列子·杨朱篇》记载,杨朱曰:"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合国而隐耕。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体偏枯。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人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禽子问杨朱曰:"去子体之一毛以济一世,汝为之乎?”杨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济。”禽子曰:"假济,为之乎?”杨子弗应。禽子出语孟孙阳。孟孙阳曰:“子不达夫子之心。吾请言之。有侵若肌肤获万金者,若为之乎”曰:“为之。”孟孙阳曰:"有断若一节得一国,子为之乎?”禽子默然有间。孟孙阳曰:“一毛微于肌肤,肌肤微于一节,省矣。然则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一节。一毛固一体万分中之一物,奈何轻之乎?”禽子曰:"吾不能所以答子。然则以子之言问老聃、关尹,则子言当矣;以吾言问大禹、墨翟,则吾言当矣。"孟孙阳因故与其徒说他事。对照先秦可信文献,这就是杨朱所谓"为我。、"全生"的理论,也就是孟子所指责的"无君"说。其思想出发点即便不是基于对孔门后学的批判,那么,如果按照杨朱思想的内在逻辑,当然如孟子所预料的那样,有害于儒家思想的发展与传播,社会将从有序而变为无序。于是孟子便觉得有起而反对的责任。

  孟子对杨朱的反击尚在其后,而最先对杨朱学说表示怀疑并起而非难的似乎是墨子。只是墨子在非难杨朱的同时,似乎也表现出对孔子后学的不满,结果在孟子看来,杨墨二家都是儒家的敌人,都有必要进行批判。

  关于墨子其人其说,学术界尚有许多争议。但从学术史的观点看,墨子学说虽与孔子学说并列为"显学",然其发生与发展,实际上既有对杨朱学说的不满,也有对儒家学说尤其是孔门后学的厌恶和背叛。《淮南子·要略》在谈到墨学起源时说,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以为其礼烦扰而不说,厚葬糜财而民贫,服伤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也就是说,墨子学说不仅将批判的锋芒对准儒家学派,而其人其学实际上都来自儒家学派,是基于对儒家思想的反省而作出的文化批判。故而我们在墨子思想体系中所看到的一个基本事实是,他虽然对孔子的个人人格并不过于诋毁且表示一定的尊敬,但其基本立论诸如"尚贤"、"尚同"、"兼爱"、“非巨攻”、"节用"、"节葬"、"天志"、"明鬼"、"非乐"、"非命"等等,差不多都是孔子哲学的反命题,其思想要旨也就是孟子所概括的"兼爱"与"无父",其直接后果当然就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

  从现有文献看,墨子对儒家学说的批评,还不是从根本上抽空儒家所凭借的思想元典和立论基础,恰恰相反,他所凭借的思想资源如韩非所分析的那样和儒家并无二致,问题的关键在于他的解释与诠释每每与儒家后学不同,且形成极鲜明的对立。韩非在《品学》中说,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尧舜不能复生,将谁使定儒墨之诚乎?殷周七百余岁,虞夏二千余岁,而不能定儒墨之真,今乃欲审尧舜之道于二千岁之前,意者其不可必乎!无参验而必之者,愚也;弗能必而据之者,诬也。故明据先王,必定尧舜者,非愚则诬也。愚诬之学,杂反之行,明主弗受也。在韩非看来,儒墨之争并不具有根本性的意义,他们之间的是非曲直既无法参验也无法应用,只是不同学派之间的冲突,故明王可以置之不论,更不存在吸收与接受。

  韩非对儒墨冲突的评估说到了问题的本质。但作为一个政*治理想主义者,墨子之所以处处与儒家立异,显然如荀子在《非十二子》中所说,是因为并不懂得儒家精神的三味。荀子说:"不知壹天下建国家之权称,上功用,大俭约而侵差等,曾不足以容辨异,县君臣;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墨翟、宋钘是也。"但是,如果从儒家立场来检讨,儒家的那些规范可能并非没有问题。比如墨子反复强调节葬与节用,实际在一定程度上道出了儒家文化的虚伪性和奢侈性,故而更容易受到社会中下层的欢迎。再如被孟子视为大逆不道的"兼爱"观,就其本质而言,当然是对儒家一直企盼的受有差等的理想社会模式的严重冲击。《墨子·兼爱中》说,"视人之国若视甚国,视人之家若视甚家,视人之身着视甚身。是故诸侯相爱则不野战,家主相爱则不相篡,人与人相爱则不贼,君臣相爱则惠忠,父子相爱则慈孝,兄弟相爱则和调。天下之争皆相爱,强不执弱,众不动寡,富不侮贫,贵不敖贱,诈不欺愚。凡天下祸篡怨恨可使毋起者,以相爱生也,是以仁者誉之。"显然,墨子这种爱无差等的说法是孟子无论如何都难以接受的,故而激起孟子的强烈反应与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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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7 23:11: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节 所谓儒家八派与先秦儒学的终结
  欲明白杨朱、墨子学说对儒学挑战的意义,除了探讨孔门后学的状况外,还要清楚儒学在战国初年的发展状况,此即韩非所谓的儒家八派。

  儒家八派的区分,只是韩非个人的学术观念。它的主要依据与其说是学术史的客观过程,不如说是韩非的主观感受。故而他既在八派中剔除子夏,使后人费解,又将孔子及门弟*子与再传、三传弟*子并列,使学者不知所从。事实上,韩非儒学八派的划分并没有严格的学术界定,它所反映的内容也只是孔子去世之后战国初年以至战国末年的儒学大概情况。因此,尽管儒家八派中的个别人物可能生当春秋末期,但我们只好将他们一律放在此处来论述。

  儒家八派中的第一家为子张之儒。关于子张的情况,在探讨孔门弟*子状况时已略有叙述。其本名濒孙氏,字子张。一说陈人,一说鲁人。《吕氏春秋·尊师》说:"子张,鲁之鄙家也;……学于孔子。……此六人者,刑戮之人也,今非徒免于刑戮死辱也,由此为天下名士贤人,终其寿,王公大人从而礼之,此得之于学也。"由此观之,子张不仅出身低微,而且还是刑余之人,只是师从孔子之后,才改邪归正,终成为儒林中的名士。《论语》中记载他向孔子学干禄,问从政,似乎心思也不在学术本身,故而身后也没有什么著作传世。

  至于他在孔门究竟学到了什么东西,史料阙如,不便演义。但从已知情况看,一来孔子对他似乎并不太满意,曾经批评他"师也过","师也辟";二是子游、曾参也批评他"未仁","难与辨为仁",似乎其思想品质、精神境界并不高。以至荀子在《非十二子》中大骂子张是"贱儒"。可见在儒家系统中,子张的地位并不是很高。但是到了战国时期,子张的后学显然已成为一个很大的学派,否则也不致于引起如此多而强烈的批评。

  那么,是什么因素促使子张学派在战国时期迅速崛起呢?郭沫若在《儒家八派的批判》中以为是子张氏这一派偏向于博爱容众这一方面,是特别把民众看得很重要,子张氏在儒家中是站在民众立场的极左翼,其思想见解与行为方式与墨家极为相似。显然,郭沫若的评论正如周予同在《从孔子到荀子》一文中所说,未免把子张氏一派抬得过高。子张主张尊贤而容众是事实,但容众能不能解释成容民众,至少在目前还找不到直接的材料依据。因此,郭沫若的推测未必可信。但是子张一派究竟为什么在战国时期取得那么大的影响,周予同也没有作出回答。

  材料不足是无法回答这一问题的唯一原因。但从学术史的观点来观察,子张一派在孔门之中原本没有思想贡献和学术见解可言,但正是这一特征使他们在孔子之后在对儒家精神的阐释时便相对少有束缚,而作出一些更合乎现实需要的解释。因此,在严谨如韩非者看来,子张氏的那些解释虽然号称真孔子,虽然赢得人们的喝采,但实在说来背离孔子不知有多远。这既是子张一派在孔子之后不断坐大的根本原因,也是荀子骂他们为不修边幅不守规矩之贱儒的实际背景。

  韩非所谓儒家八派的第二家为子思之儒。但此子思究意何所指,韩非并没有详加说明。因为在春秋战国之际实有两子思,一是孔子的学生原宪,一是孔子的孙子子思。他们二人既都与孔子有关,便都有可能成为韩非所指的子思之儒。近代以来的学者多认为此子思为孔子之孙,理由是《荀子·非十二子》中否定的子思即孔子之孙。荀子说:"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犹然而材剧志大,闻见博杂。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案饰其辞而祗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轲和之,世俗之沟犹瞀儒欢欢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传之,以为仲尼、子游为兹厚于后世。是则子思、孟轲之罪也。"而韩非为荀子的学生,当然要从师说,因此韩非所否定的子思便是荀子所否定的子思,即孔子之孙。

  这种传统的说法当然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是当我们仔细揣摩一下韩非之所以否定儒家八派,主要是他认为这八派虽然号称为儒学的真传,但实际上则是孔学的变种,并不足以代表孔子的真精神。而孔子之孙的子思,曾受业曾子,也算是得到孔门真传,他不仅如郑玄所说以昭明圣祖之德为己任,而且通过著述,系统地阐释和深化了孔子的思想。其著述,据《汉书;艺文志》记载有二十三篇,流传后世并能确认无误的至少有《札记》中的《中庸》、《表记》和《坊记》等。从这些篇章可以看到,此子思的学说不仅没有背离孔子的遗训,而且如荀子所说,其"材剧志大,闻见博杂,案往旧造说","案饰其辞而祗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因此即便此子思的学说在客观上可能与孔子的学说有所不同,但其主观意图与效果或许正如周予同所说是为了发挥孔子的学说,影响在公卿间,仍不脱儒的本色。故而韩非所批评的子思之儒不可能是孔子之孙,而只能是孔子的弟*子原宪。正如马宗霍《中国经学史》所指出的那样,韩非儒家八派中的子思其实为原宪之误。

  原宪字子思,也算是孔门中的一个贤者,以安贫乐道而著称。

  他比孔子小三十六岁,曾当过孔子家的总管,但不贪财,不把物质的东西看得太重。据《论语·雍也》记载,"原宪(思,为之宰,与之粟九百,辞。子曰:毋!以与尔邻里乡党乎?”又据《仲尼弟*子列传》,孔子死后,原宪遂隐居在草泽中。子贡相互,而结驷连骑来到原宪居住的穷僻之地,过谢原宪。原宪摄敝衣冠见子贡。子贡耻之曰,夫子岂贫乎?原宪曰:"吾闻之,无财者为之贫,学道而不能行者谓之病。若宪,贫也,非病也。"子贡不免感到惭槐,不怿而去,终身耻其言之过也。显然,原宪不愿出仕,甘于贫困,并自认队为这种近乎怪异的行为更合乎孔子的真精神。据此,原宪不仅合乎韩非的批评原则,而且完全可以因退除而获得大名,成为当时甚有影响力的学术派别。

  再者,由于原宪这一派以隐为进,终于沦为游侠之流,其名声急剧上升并遭到韩非的抨击,也就在意料之中了。《史记·游侠列传》记载,韩非曰:"。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二者皆讥,而学士多称于世云。至如以术取宰相卿大夫,辅翼其世主,功名俱著于春秋,固无可言者。及若季次、原宪,闾巷人也,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又不荀合当世,当世亦笑之。故季次、原宪终身空室蓬户,褐衣疏食不厌。死而已四百余年,而弟*子志之不倦。"由此可见,韩非将原宪列为要批评的儒家八派的第二派,就是因为他们实际上是在打着孔子的招牌而行非儒之实。

  韩非儒家八派中的第三派为颜民之儒。此颜氏何所指,历来的学者也有分歧。因为据《仲尼弟*子列传》,在孔门弟*子中颜民有人人,即颜无由、颜回、颜幸、颜高、颜之仆、颜哙、颜何和颜祖。如果仅从这几个人的情况看,当然只有颜回最具有资格。故而郭沫若在《儒家八派的批判》中明确指出,颜氏之儒当指颜回一派。颜回是孔门第一人,他虽然早死,但在他生前已经是有门人的。而且从颜回一源的资料看,颜回是其心三月不违仁的人,"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而回也不改其乐",具有很明显的避世倾向,并多次得到孔子的高度赞扬。因此,说颜民之儒是指颜回一派似乎也没有太大的问题。

  然而,当我们重新检查颜回的全部资料后,我们发现这一原本没有问题的问题实在仍有不少漏洞。一是颜回毕竟死得太早,即便他在生前已有门人,在他死后,这些门人也不可能脱离孔门而独*立。因此,颜回的门人能否在颜回之后成为一个独*立的学派,是很值得怀疑的。二是从颜回的学术精神与思想倾向看,虽不能说他是孔子的嫡传,深得孔子的真精神,但从其内在修养与基本倾向来分析,颜回的学术实际上是按照自己的理解尽量秉持孔子的精神,尽量遵循孔子的规范。因此,即便颜回有门人秉持其衣钵构成一独*立的学派,那么这个学派也不可能像韩非所批评的那样是假圣人的旗号而兜售自己的假药。故而我们相信皮锡瑞在《经学历史》中的说法,所谓儒家八派中的颜民之儒,未必就是颜回。

  假如这一判断能够成立的话,那么这个颜民之儒究竟是谁呢?

  其实,如果仔细分析《孔子世家》等资料,我们便不难发现孔子门徒中除了前述的八颜外尚有一颜,即颜浊邹。《孔子世家》写道,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如颜浊邹之徒,颇受业者甚众。显而易见,按照司马迁的意思,颜浊邹虽不在七十子之列,但似在三千人之内,故而也应列为孔门弟*子。

  关于颜浊邹的情况,我们所知也不多。但知他是春秋末年卫国人或齐国人,一说为子路妻兄,一说否。但不管怎样,可能正是由于这层特殊关系,孔子在周游列国时曾住在他的家里。《孔子世家》记载:"孔子遂适卫,主于子路妻兄颜浊邹家。"并由此而引起一点风波。据《孟子·万章上》:万章问曰:"或谓孔子于卫主于痈疽,于齐主侍人瘠环,有诸乎?”孟子曰:"否!不然也。好事者为之也。于卫主颜仇由。弥子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弥子谓子路曰:‘孔子主我,卫卿可得也’。子路以告。孔子曰:‘有命’。孔子进以礼,退以义,得之不得曰‘有命’。而主痈疽与侍人瘠环,是无义无命也。孔子不悦于鲁卫,遭宋桓司马将要而杀之,微服而过宋。是时孔子当厄,主司城贞子,为陈侯周臣。吾闻观近臣,以其所为主;观远臣,以其所主。若孔子主痈疽与侍人瘩环,何以为孔子?”据此可知,颜浊邹可能正是因为这种机缘而得列孔子门墙,而他之所以接待孔子,其目的或许正如弥子所道出的那样。因此我们相信颜浊邹如果得传孔学,他一定是像韩非所批评的那样,不过是假借孔子作为仕途进程中的敲门砖而已。故而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怀疑儒家八派中的颜氏之儒可能是指颜浊邹及其后学。据先秦两汉可信的史料,颜浊邹又作颜仇由、颜涿聚、颜斫聚、颜喙聚、颜烛趋、颜烛雏等等。《吕氏春秋·尊师篇》说:"子张,鲁之鄙家也;颜涿聚,梁父之大盗也。学于孔子。……此六人者,刑戮死辱之人也,今非徒免于刑戮死辱也,由此为天下名士显人,以终其寿,士公大人从而礼之,此得之于学也。"这里既将颜浊邹与韩非所批评的儒家八派中的第一家子张氏并列,似乎也可以证明韩非颜氏之儒之所指,应为颜浊邹一派。

  如果此说还可以相信的话,那么,孟氏之儒究竟指谁则问题更多。郭沫若《儒家八派的批判》以为孟氏之儒即指孟轲,但郭氏并没有为此提出丝毫的证据。而且,从《孟子》一书及关于孟子的其他文献看,孟子的学说虽然存在对孔子学说的修正,但不论是主观意图还是客观效果,孟子似乎都不像韩非所批评的那样是打着孔子的旗号在兜售自己的假药。因此,有人怀疑此孟氏之儒并不是指孟轲本人,而是指孟子的门人。但是由此而发生的一个连带问题必然是,韩非将此孟氏与孔门弟*子颜氏、子张、漆雕氏等并列,而孟子及其门人的活动时间同"孔子之死"相去很远,因此又有人怀疑这里非指孟轲或孟轲的门人,而是指孔子及门弟*子中的孟氏。但是,孔子弟*子中姓氏可考者孟氏仅有一人,即孟懿子。而孟懿子原姓仲孙,名何忌,懿是谥号。《左传》昭公七年记载,"九月,公至自楚。孟懿子病不能[相]礼,乃讲学之,荀能礼者从之。及其将死也,召其大夫曰:礼,人之千也。无礼,无以立。吾闻将有达者曰孔丘,圣人之后也,而灭于宋。其祖弗父何,以有宋而授厉公。及正考父佐戴、武、宣,三命兹益共,故其鼎铭云:一命有偻,再命而伛,三命而俯。循墙而走,亦莫余敢侮。……臧孙纥有言曰,圣人有明德者,若不当世,其后必有达人。今其将在孔丘乎?我若获没,必属说与何忌于夫子,使事之而学礼焉,以定其位。故孟懿子与南宫敬叔师事仲尼。"《孔子世家》的记载也大体相同。据此孟懿子为孔子的弟*子似乎不必怀疑,至少应归入三千人之中。

  问题在于孟懿子是否具有传学的可能性。关于这一问题,由于史料阙如,我们不便作更多的推测。但我们由此可以相信的是,作为鲁国贵族的孟懿子既然与其弟南宫敬叔师事孔子以学礼,如果真的学有所成,那便有可能开门授徒,建立学派。或许也正因为如此,他所创建的学派,便有可能如韩非所说的那样,程度不同地背离了孔子的宗旨而沦为俗儒。当然,这一推测尚有待于发现更为直接的证据来加以证明。

  韩非儒家八派的第五家是漆雕氏之儒。由于孔门弟*子中有三漆雕,即漆雕开、漆雕哆、漆雕徒父,因此,此派之内含何所指,学者们也往往因理解不同而有异。如果将此三漆雕进行比较,似乎只有漆雕开最具有传学的资格。其他二人的情况似乎在司马迁的时代就已模糊不清了。《仲尼弟*子列传》记载,漆雕开字子开。孔子使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孔子悦。而其他二人仅录其名,似不在重要弟*子之列。至于漆雕开有传孔学的可能性,其中一个重要的证据是《汉书·艺文志》儒家类曾著录有《漆雕子》十三篇,原注说是"孔子弟*子漆雕启后"。于是学者们一般相信所谓漆雕氏之儒便是指漆雕开一派。

  对于漆雕氏之儒的学术倾向,韩非在《显学》中也曾提及,他说,"漆雕之议,不色挠,不目逃,省曲则违于臧获,省直则怒于诸侯,世主以为廉而礼之。宋荣子之议,设不斗争,取不随仇,不羞囹圄,见侮不辱,世主以为宽而礼之。夫是漆雕之廉,将非宋荣之恕也;是宋荣之宽,将非漆雕之暴也。"据此,在韩非的心目中,漆雕氏之儒的基本特征便是以廉、暴而著你。于是有学者以为漆雕之儒实为游侠之前身,也即孔门中任侠的一派。而《礼记·儒行篇》中盛称儒者之刚毅特立,或许也就是这一派儒者的典型。果如此,漆雕之儒便不是孔门正宗,可能已经吸收了一些墨家的东西。如果说漆雕之儒的情况还有一些明白的话,那么仲良氏之儒的情况至少到日前我们几乎一无所知。不仅已知文献中孔门弟*子无此人,而且非孔门人物中似也没有此人的任何记载。梁启超在《先秦政*治思想史》中猜测仲良可能是"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于中国,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的楚国人陈良。以为仲良可能是陈良的字。据《孟子》,陈良为楚国人,既悦周公、仲尼之道,且有门徒陈相与其弟辛事之数十年,足见其在南方讲学甚久,门徒也一定不少。但弟*子们并没有完全忠实师说,而是"师死而遂倍之"。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如果能够从文献学上证明仲良氏即是陈良,那么这一派即为儒家八派之一也未可知。可惜这些假说尚无文献学的依据,故而仲良氏之儒的情况在中国儒学史上仍是一个疑案。

  与仲良氏的情况相类似的是孙氏之儒。因为在孔门弟*子中并无孙氏,故此派学者何所指也一直是人们争相猜测的问题。梁启超、郭沫若等人以为是指荀卿,因为荀卿又称孙卿。但皮锡瑞《经学历史》则以为是孔门弟*子公孙尼子,理由是据文献记载,《缁衣》、《乐记》均与公孙尼子有关。而且,还有人认为,由于韩非是荀卿的学生,他的所谓儒家八派的划分实际上是在诋毁儒者,谅韩非不致抵毁其师,故孙氏之儒不可能是荀子,而只能是公孙尼子。对这种说法的可靠性,周予同表示怀疑,以为韩非的八派的划分只不过是在说一个客观的事实,"韩非似乎还没有堕落到以主观好恶来歪曲客观事实的地步,何况荀子是当时著名的儒学大师,韩非即使有心回护老师,却又怎能抹杀众所周知的事实妮?"不过,由于荀子即为孙氏之儒也无文献学的根据,因此即便韩非不致如此堕落,但孙氏之儒的实际情况依然有待于我们继续研究。

  儒家八派的最后一派是乐正氏之儒。关于此派的情况,一说乃指曾子的学生乐正子春,一说当指孟子的弟*子乐正克。郭沫若在《儒家八派的批判》中便据后说将乐正氏之儒划为孟子一系,并进而指出这一系也就是子游氏之儒。这样,郭氏便勾划出从子游到乐正克的道统和传经图式。但是,对郭说,周予同以为根据不够牢靠。他在《从孔子到荀子》中说,因为子思之学源于曾子抑或子游尚有疑问,孟子、乐正氏是谁有疑问,《礼运》等篇的作者也有疑问。所以周倾向于应该先对三派作分别探讨,然后再作综合研究。而且,郭沫若将子思、孟氏、乐正归于一系,这种归类本身可能有悖于韩非划分派别的原则。假如三派真的为一系,那么又怎样理解韩非的儒分为八呢?

  总之,我们仔细揣摩韩非的意思,仔细探讨先秦儒学源流,便不难发现儒家八派的说法并不是指孔子之后儒学分化的全部情况,而是指那些打着孔子招牌而兜售私货的假儒或贱儒或俗儒。至于那些比较接近孔子学说真*相的儒者,如曾子,如子夏等,韩非并没有出于派别的原因而肆意攻击。明于此,我们对先秦儒学的发展与演化献比较容易建立一种真切的理解。

  我们之所以说韩非的儒家八派不能包括孔子之后到韩非时儒学的全部,主要是因为这八派实际上并没有回答当时非儒学派对儒学的挑战。当时的非儒学派主要是杨朱和墨子。而且杨朱墨子学说之所以发生,可能在很大程度上还是因为这八派对孔子学说不同程度的歪曲。畅墨之学盈天下,儒学发展面临着严峻的挑战,如何回应这种挑战,便有待于后世儒者对孔子学说进行更有说服力的解释。

  真正从理论上回应杨墨挑战的是孟子,而之所以轮到孟子担当起这一历史责任,显然又与其所受的教育、所传承的学说有密切的关系。关于孟子的基本情况,《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说,孟子,邹人也。受业于子思之门人。道既通,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适梁,梁惠王不果其言,则见以为迂运而阔于事情。当是之时,秦用商君,富国强兵;楚、魏用吴起,战胜强敌;齐威王、宣王用孙子、田忌之徒,而诸侯东面朝齐。天下方务于合纵连衡,以攻代学贤,而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由此可知,孟子在现实生活中的遭遇与孔子相似,其何以致此?便是他和孔子一样固持其已有的信念,不为现实短视的功利所感。而又之所以如此,除了个人的性格原因外,显然也与其所受教育、所传承的学说有着相当的关联。因此,在系统研究孟子的学说及其影响之前,有必要将其学说之源作一简略的描述与分析。

  按照《孟荀列传》的说法,孟子的学术来自孔子之孙子思,不论他是子思的及门弟*子,还是子思弟*子之门人,他的学术精神似乎都是在子思学说的基础上的发展。而此子思,按照郑玄《目录》的说法,为曾子的高足,以昭明圣祖之德为己任,但更详尽的情况则由于史料阙如不得而知。但他的学说,则由于荀子的批评而可窥见涯略。荀子在《非十二子》中说:"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犹然而材剧志大,闻见杂博。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案饰其辞而祗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轲和之。世俗之沟犹督儒欢欢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传之,以为仲尼、子游为兹厚于后世。是则子思、孟轲之罪也。"据此可知,子思的学术主张法先王,并据往旧思想资源造作五行说。他的这些学说得到孟子的响应和迸一步鼓吹,因而在战国中晚期形成很大的学术派别,即"思孟学派"。

  子思的学术宗旨一如前述,但他究竟传了哪些经,以及究竟有哪些著作传世,目前并不是十分清楚。《汉书·艺文志》儒家类著录有《子思子》二十三篇,后亡佚。请人黄以周有辑本,名《子思子》。完整的传世著作,据说只有《札记》中的《中庸》和《坊记》等,相传为子思所作。其中最为重要的,当然要数《中庸》。宋儒对《中庸》格外重视,以为"此篇乃孔门传授心法",于是朱嘉将之从《札记》中抽出,同《大学》、《论语》、《孟子》合为《四书》,此后风光了七百年之久。但是,《中庸》与子思究竟有什么关系,尤其是《中庸》中的一些内容特别是用词明显是在秦汉之间才有可能,这究竟应该如何解释,宋儒们似乎都无意深究。比如《中庸》说"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载华岳而不重",以及称民为"黔首"等等,显然不可能是子思时的语言。正如郭沫若在《儒家八派的批判》中所说,已经后人的润色窜易是毫无问题的。

  尽管如此,《中庸》的基本倾向似乎依然是子思的。章太炎在《子思孟轲五行说》一文中指出,《中庸》是在用五行附会人事,"古者洪范九畴,举五行,傅人事,义未彭著。子思始善附会,旁有燕、齐怪迂之士,侈搪其说,以为神奇。耀世诬民,自子思始。"这种解释较为合理与圆*满。

  子思的学说既如前述,显而易见,其形而上的色彩较浓,他虽然试图从理论上对儒家学说进行更为周密的论证和阐释,但由于无法切合当时的社会实际,因而它在当时并没有发挥作用,真正发挥作用还是在千年之后的宋儒时代。正是鉴于子思学说的这种特征,我们看到孟子的学说也同样带有不切合实际的形而上色彩。只是孟子的时代毕竟不同于子思的时代,故而孟子在进行形而上的学术建构的同时,更要着力回答场朱、墨子等非儒学派对儒家提出的那些质疑和责难。

  孟子的政*治经历如前已提及的那样,有点和孔子相似。他在学有所成的青壮年时代如赵岐《孟子题辞》所说,"遂以儒道游于诸侯",到处宣扬他的"仁政"、"王道"思想,试图凭借各国诸侯的政*治势力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张。孟子的政*治理想对孔子的学说作了重要的发挥和发展,在一定程度上融入此后两干年中国传统社会官方意识形态的一部分,其"王道"、"仁政"、"民贵君轻"等等观念不仅成为中国传统社会知识分子的政*治信念,而且成为除朱元璋之外的历代君主的"口头禅"。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孟子在后世被*迫封为"亚圣",地位仅次于孔子,并不时有人将儒家学说统称为孔孟之道,确实是有相当根据的。

  不过,由于孟子所处的战国时代历史条件的急剧变化,统一且具有高度凝聚力、向心力的周王朝既已式微且将不复存在,各国诸侯所面临的问题也不再是如何遵循君臣之义,推行王道,实行仁政,而是在激烈的生死存亡争夺战中保护自我,以求生存再求发展为第一要义。故而在这种情势下,孟子的王道理想虽然且美且至,但对人人自危的各国诸侯来说,则只能表示赞赏与尊重,而无力实地推行。于是孟子在周游列国年届六十之际,只好像他素来崇拜的孔子那样,退出现实政*治,开始聚徒讲学的生涯,"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更加着意于理论体系的建构。按照孟子的本意,他虽然一再表示遗憾未能亲炙孔子,但他自信他从子思一系继承的孔子学说以及他自已的理解与发挥,实际上都是孔子的原初本意,而由他接着往下说。但是,当我们仔细考究《孟子》七篇以及其他的孟子资料,我们不难发现孟子的学说虽然在总体上合乎孔子的一般原则,但在许多细节和重要的关目上,实在如钱玄同在《论(春秋)性质书》中所指出的那样,他只不过是借重孔子的名声而阐释自己的思想见解而已。因此我们看到,孟子虽然一再声明他序《诗》、《书》,是在述仲尼之意,但他在传经等儒家的基本功夫方面,诚如他自道的那样,"尽信书不如无书",并没有太多地注意综核古事,注解章句,而是以"万物皆备于我"的主观精神,尽最大限度地利用孔子和儒家的智慧资源,证成已说。因此,他的那些哲学理念和政*治主张,说到底基本上都是他的创造性贡献与发挥。

  这样说,当然并不意味着孟子的学说与孔子或原始儒家的思想见解存在着多大的偏差。因为事实上包括孟子在内的历代儒者,由于他们所面对的外部环境不尽相同,时代课题总有偏差,因此他们对孔子与原始儒学思想见解的阐释便不可能陈陈相因,旧话旧说,而必然要填充新的内容,在不违反大原则的前提下作出新的解释与发挥。更何况如前所述,在孟子的时代,儒学的发展已面临杨朱、塞子等被孟子视为异端邪说的严峻挑战,孟子如欲继承儒家道统,推动儒学的进步与发展,便不能不在遵循孔子学说一些大原则的前提下,提出新的理论与证据,以回应时代的挑战。

  基于这种分析,我们看到孟子在儒学发展史上所担当的使命,一方面是正面阐释孔子的学说,推进儒学理论的发展;另一方面,则是基于儒学的原则,批判异端邪说,廓清儒学发展的障碍。关于前者,孟子在儒学发展史上第一次提出儒家的道统问题,以为所谓儒家学说并不具有任何神秘意味,而是尧、舜、禹、汤、文王、武王、周公、孔子等历代先贤往圣心心相传的王道主义和仁政学说,只是到了孔子之后,由于一时无人继承,这个道统险遭中断。他暗示:"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若禹、皋陶,则见而知之;若汤,则闻而知之。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若伊尹、莱朱,则见而知之;若文王,则闻而知之。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若太公望、散宜生,则见而知之;若孔子,则闻而知之。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末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言下之意,他孟子的历史使命正是为了承继这一道统而不使之中断,并力图使之发扬光大。

  另一方面,由于孟子时常感到自己肩负的历史使命,时常觉得自己有责任站在儒学正统的立场上去回应各种非儒学派的质疑和责难,以维护儒学的纯洁性。为此,当有人问他:"外人皆称夫子好辩,敢问何也?于是他喋喋不休地反复强调:"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因此他强调,"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不论孟子在理论上对杨墨的批判是否真的如他所说的那样有道理,但我们由此不难看到的一个事实是,孟子至少在主观意图上是为了捍卫儒学的纯洁性,虽说不免有点迂腐,但毕竟迂腐得可爱。

  孟子建构的儒学道统,以及对杨、墨等异端邪说的批判,如果从理论上来说当然存在相当多的问题,但从当时儒学发展的实际情况,以及从儒学史的意义上看,孟子在这两个方面的努力,不仅挽救了儒学,拨正了儒学发展的方向,而且对后世儒学的发展实在产生了难以估量的影响。韩愈在他那篇著名的论文《原道》中,不仅充分肯定了孟子的道统说,而且以为孟子的传道之功实在不在大禹之下,并且理所当然地将孟子归为儒学道统的必然环节。他说:"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场,汤以是传之文王、周公,文王、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

  孟子在儒学发展史上的地位由此可见一斑。宋代学者黄斡也认为,孟子的道统说是儒学史上的一大关键,它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儒学发展过程中的正统与非正统即异端之间的大是大非问题。因而黄斡断定:"自周而后,任传道之意,得统之正者不过数人。而能使斯道章章较著者,一二人而止耳。由孔子而后,曾子、子思继其微,至孟子而始著。"据此也可知孟子在儒学史上的地位确实非同一般。

  如果说孟子的学说尚能坚持儒学的纯洁性的话,那么孟子后学便无法继续坚持这一原则,而只能采取一些变通的立场和态度。然而长期以来,关于孟子后学的情况,除了见诸《孟子》的万章之徒外,其余的则名声皆不显赫。何以故?除了这些弟*子另立山门,自成一派外,恐怕主要与其后学已严重变质有关。对此,司马迁似乎已有认识,故而他在《孟子荀卿列传》简述孟子的生平事迹之后相当谨慎地说,孟子"其后有邹子之属。齐有三邹子。其前邹忌,以鼓琴干威王,因及国政,封为成侯而受相印,先孟子。其次邹衍,后孟子。……邹 者,齐诸邹子,亦颇采邹衍之木以纪文。"据此,邹忌与孟子无关,邹 为邹衍传人,均可置而不论。问题是邹衍与孟子的关系,如果按照司马迁的暗示,二人之间虽不一定构成严整的师承关系,但其思想学说似乎多少有些承袭或血缘关系。

  先看《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对邹衍学说的概括:"邹衍睹有国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施及黎庶矣。乃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终始》、《大经》之篇十余万言。其语阂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根。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大并世盛衰,因载其讥祥度制,推而远之,至天地朱生,窃兵不呵考而原也。先列中国名山大川,通谷禽兽,水土所殖,物类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不能睹。称引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天地之间焉。其木皆此类也。然其要归,必止乎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始也滥耳。王公大人初见其术,惧然顾化,其后不能行之。"此即邹衍的王德终始说与大九州、小九州的学说。

  果如司马迁所说,那么我们可以说邹衍的学说并没有背离儒家太远,在本质上似乎与儒家学说具有相当的一致性。至于其具体学说,比如大九州、小九州的说法是否受到儒学的影响,特别是其整齐划一的区分是否受到孟子井田制的启发,我们不便过于推测,但有一点似乎可以肯定,即邹衍的王德终始说不仅与荀子批评的思孟五行说极为相似,即"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而且邹衍及其门徒对这种学说的发挥与证明,即"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跟";"称引天地剖判以来,王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等等,可能正是荀子所指出的那些"世俗之沟犹督儒欢欢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传之,以为仲尼、子游为兹厚于后世。"换言之,即便邹衍与孟子不构成严格的师承关系,但其学说显然受到思孟学派的深刻影响。

  而且,再从司马迁描述的邹衍遭遇看,他之所以一再将邹衍与孔孟并列,似乎也正暗示一种极为特殊的东西。那就是邹衍虽然说不上是儒学正宗,但他毕竟是在儒学思想基础上的变种。《史记·孟子荀卿列传》接着写道:"是以邹子重于齐。适梁,惠壬郊迎,执宾主之礼。适赵,平原君侧行避席。如燕,昭王拥碧先驱,请列弟*子之座而受业,筑碣石宫,乡亲往师之。作《主运》。其游诸侯见尊礼如此,岂与仲尼菜色陈蔡,孟轲困于齐梁同乎哉!故武王以仁义伐约而王,伯夷饿不食周粟;卫灵公问陈,而孔子不答;梁惠王谋欲攻赵,孟轲称大王去 。此岂有意阿世俗荀合而已哉!特方枘欲内圜凿,其能人乎?或曰:伊尹负鼎而勉汤以王,百里奚饭牛车下而缪公用霸,作先合,然后引之大道。邹衍其言虽不轨,傥亦有牛鼎之意乎?”显而易见,司马迁承认邹衍的学说闳大不经,并有阿世之嫌,但又觉得这种闳大不经以及有意阿世似乎并不是邹衍的目的,而是其见用于诸侯的手段,因此,司马迁又相信,邹衍一旦真的被重用,其后果可能也是引诸侯于大道。而这个道,可能就是邹衍变通之前的孔孟之道,即儒学。

  这样说当然并不意味着我们断定邹衍学说与儒学特别是思孟学派一定有着血缘或亲缘关系,在没有足够的文献学基础或地下出土材料能够证明之前,我们的猜测只能说邹衍的学说之成立一定受到思孟学派的影响,他只是有感于正统儒学的迂腐而稍加变通以迎合时势。于是,我们既可把邹衍学说视为儒学发展的变种,也可视为是在儒学思想资源基础上的独*立创造。要证明邹衍学说受到思孟学派特别是孟子的深刻影响并不难。刘节在《洪范疏证》中推测孟子、邹衍二人的关系时说,战国之时,齐鲁之学以孟氏为宗,而阴阳五行之说盛倡于邹衍之辈,也在齐鲁之间,或与孟民之学有关。顾顽刚在《王德终始说下的政*治和历史》中推测的更大胆:"我作一假设,《非十二子》中所骂的子思、孟轲即是邹衍的传误,五行说当即邹衍所造。战国时,邹与鲁接壤,邹与鲁又并包于齐。"邹鲁之间为儒学中心。……孟子是邹人。邹衍以邹为民,当也是邹人(《史记》上与他为齐人,或他由邹迁齐,故有此说,均未可知),《史记》言邹衍后孟子,或邹衍闻孟子之风而税之,刺取其说以立自己的主张,观其言仁义,言六亲可知。不过那时的齐国人说话是很浪漫的,邹衍是齐色彩的儒家,他把儒家的仁义加上齐国的怪诞,遂成了这一个新学派。给人传讹,即以邹衍之说为孟子之说,因以邹衍的五行说为孟子的五行说。……孟子与邹衍因地方的接近和思想的一部分类同,因而在传说中误为一人,也是很可能的。"刘节、顾预刚二人的猜测细节我们大可不必相信,但他们强调孟子与邹衍学说的部分类同与重叠确实在一定程度上道出了历史真*相。故而范文澜也一直怀疑邹衍可能正是孟子一源的儒者。他在《与顾顽刚论五行说的起源》中说得特明白:"我推想邹衍的学说是与孟子同派的,他把五行组织成一个系统,更鼓之以广长舌,说得生龙活虎一般。……,原始的五行说,经孟子推阐一下,已是栩栩欲活;接着邹衍大鼓吹起来,成了正式的神化五行,来源很明白,似乎不必说孟轲和邹衍误会成一人才通得过去。"如果再证之以近年在长沙马王堆出土的一批帛书,以其中所载的五行说来反观刘节、顾预刚、范文澜等人的文献研究,我们便不难发现孟子和邹衍之间即便不构成师承关系,但其学说的血缘或亲缘关系似乎可以定案;更不必站在正统儒学的立场上,以为邹衍学说荒诞不经而不愿将之纳入儒学门墙。事实上,邹衍学说特别是其五行学说的闳大不经只是表面现象,而其五行说不仅道由此前儒学思想的核心与精髓,而且在实际上建构起此后儒学发展的基本理论框架,奠定了儒学发展的基本方向。

  儒学五行化在儒学发展史上的意义,我们不能低估,但它真正发挥作用毕竟是在秦汉之后,因此关于五行的详细内容及其演变,不必在此讨论。我们现在的兴趣是,原本久已存在的五行学说何以在邹衍那里得到了充分的利用,并由此而演化成荒诞不经的神秘性质?

  欲准确地解释这一问题,我们不能不在此简略地探讨一下文化发展过程中的地理环境因素。我们知道,由于中国地理环境的封闭性构造,中国文化的发展即便在秦汉政*治统一之后直至现在,几乎一直存在着明显的区域性差异和特征,逞论先秦尤其是战国诸侯称雄的时代?即便孔子开创的儒学,它们在后来的发展过程中当然不可能完全背离孔子的为学宗旨,但由于孔子的死,七十子之徒散布各国,他们总要结合当地的风俗民情来谈论、研究与发展儒学,于是儒学在各地的发展既不可能完全平衡,更不可能有统一的解说模式。据历代学者的研究,先秦儒学比较昌盛的是齐鲁工地,而也正是这齐鲁工地的儒学却也表现出相当大的差异。《汉书·地理志》在分析齐鲁文化差异的背景时说,"太公以齐地负海泻卤,少五谷而人民寡,乃劝以女工之业,通鱼盐之利,而人物辐凑。后十四世,恒公用管仲,设轻重以富国,合诸侯成伯功,身在陪臣而取三归。故其俗弥侈,织作冰纨绮绣纯丽之物,号为冠带衣履天下。初,太公治齐,修道术,尊贤智,赏有功,故至今其士多好经术,矜功名,舒缓阔达而足智。其失夸奢朋党,言与行缪,虚诈不情,急之则离散,缓之则放纵。"而鲁国则不然。由于鲁国为周公之故国,因而"其民有圣人之教化,故孔子曰:‘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言近正也。濒洙泗之水,幼者扶老而代其任。俗既益薄,长老不自安,与幼少相让,故曰:‘鲁道衰微,洙泗之间龈龈如也。'孔子闵王道将废,乃修六经,以述唐虞三代之道,弟*子受业而通者七十有士人。是以其民好学,上礼义,重廉耻。"由此可见,齐鲁文化之间的这种差异既有思想背景和文化传统方面的因袭成分,更有地理环境即生存条件方面的原因。

  儒学史上的齐学特有所指,它的狭义是指西汉初年齐人传经者之学。其学大抵混合阴阳本数,而以灾异说经。向好处说,即不拘于章句,具有开*放、清新的特色;向坏处说,为学未免太杂,极易引起儒学的变质。齐学的这些特点与燕文化有些相似。如果仅从地理环境而言,盖滨海之地使然。

  除了地理环境的因素外,齐学特点之形成当然得力于其文化传统和齐国统治者素来的提倡和支持。正如《汉书·地理志》所追述的那样,昔太公始封,周公问何以治齐?太公曰举贤而上功。基于这个原则,太公治齐之始,即修道术,尊贤智,赏有功,形成养士的良好风气,故而齐国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曾经成为学士文人荟萃的中心,周秦学术的盛况也正是在这里形成了一个最高峰。据《史记·田敬仲完世家》记载,齐宣王喜文学游说之士,自如邹衍、淳于髡、接予、慎到、环渊之徒七十六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是以齐稷下学士复盛,且数百干人。这可能是先秦学术最为鼎盛的地方和时期。

  所谓稷下,按照刘向《别录》、《史记索引》等资料的说法,就是齐国都城之西门旁边的一个讲堂,又称"稷下学宫"。它是当时齐国最为重要的学术中心,既然宣王时"复盛",可见稷下之学的兴起应远在宣王之前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徐斡《中论》说齐桓公立稷下之官。这个恒公据郭沫若在《稷下黄老学派的批判》中考证,便是齐威王的父亲陈侯午。据此可知稷下学宫的创建已有相当久远的历史,并几度荣衰,到战国末年似仍一度兴盛。《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说,"自邹衍与齐之稷下先生,如淳于凳、慎到、环渊、接子、田骄、邹之徒,各著书言治乱之事,以干世主,岂可晌道哉!淳于尧、齐人也。博闻强记,学无所主。……慎到,赵人。田骄、接子,齐人。环渊,楚人。皆学黄老道德之木,因发明序其指意。故慎到著《十二论》,环渊著《上下篇》,而田骄、接子皆有所论焉。邹 者,齐诸邹子,亦颇采邹衍之木以纪文。于是齐王嘉之,白如淳于髡以下,皆命曰列大夫,为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尊宠之。览天下诸侯宾客,言齐能致天下贤士也。"显然,稷下学宫既然得到政府的资助与支持,棱下学者便有为齐国服务的责任与义务。但是由于棱下学宫毕竟只是具有研究性质的学术机构,因而列名稷下之门的学者不仅可以享有丰厚的待遇,而且并不必专持某一种特定的意识形态。相对说来,他们的思考自由与学术自由还是比较多的,因而能够包容儒家、阴阳家、道家、名家等各家各派的学者。

  仔细研究稷下学宫各家各派的情况不是我们的任务,我们的兴趣之所在,只是儒家学说在稷下学宫的一般状况。我们知道,进入战国以来,也即孔子去世之后,儒家学说虽然因七十子散布各地而获得了相当大的发展,造成了相当大的影响。但由于儒学固有的思想特征,儒学在战国时并不是随处都受到欢迎,而就战国前期思想界的主流来说,大概如孟子比喻的那样是杨墨的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到了战国后期,或许是因为厌倦那连年不断的战争,因而以消极为基本特征的道家学说就特别吃香。反映在稷下人才结构上,虽然那里各家各派的人物都有,但最为突出的派别实际上是汉代学者所说的黄老之学。儒家人物列名稷下可考者,前有孟轲,后有荀卿。其他诸如淳于髡由于学无所主,可能也曾涉猎过儒学;再如邹衍,如前所说自应受到孟子的影响,即便不宜列为儒家,但自其学说观之,应为儒学的变种。故而欲描述儒学在稷下的全部发展过程,就必须说明儒学是怎样由孟学向荀学发生转变的。而正是这个转变,不仅关涉战国中后期儒学的发展,而且在整个儒学史上都具有关键性的意义。

  孟子学说的大概情况,我们在前面已作了介绍和分析;他对邹衍学说的影响,我们在前面也已提及。现在我们要指出的另外一个事实是,不论孟子是否列名稷下,但由于他和稷下学者有过多次的冲突与辩论,从而稷下各派学术不仅影响了孟子思想的发展与变化,而且相当充分地暴露了儒学理论的内在弱点与间题,进而有助于后儒如荀子对儒学理论进行修补和重建。赵岐《孟子题辞》说:"周衰之末,战国纵横,用兵争强,以相侵夺。当时取士务先权谋以为上紧,先王大道凌迟隳废,异端并起,若杨朱、墨翟放荡之言以干时惑众者非一。孟子闵悼尧、舜、汤、文、周、孔之业将遂湮微,正途壅底,仁义荒怠,佞伪驰骋,红紫乱朱,于是则慕仲尼周流忧世,遂以儒道游于诸侯,思济斯民。然由不肯枉尺直寻,时君咸谓之迂阔。

  于足,终莫能听纳其说。孟子亦自知遭苍姬之讫录,值炎刘之末奋,进佐唐虞雍熙之和,退不能信三代之余风,耻没世而无闻焉,是故垂宪言以诒后人。我们不必说孟子退而与万章之徒著书立说是基于对儒家思想的反省,更不必说孟子在现实世界的遭遇是由于理想高远,生不逢时,但一个最为明显的事实是,不仅后来儒者如荀子对孟子彰扬的儒家思想进行一系列重大修正,而且受孟子深刻影响的邹衍在政*治实践中也变得更加灵活与机智。"作先合,然后引之大道"。更何况齐人本性易变,于是经过孟子与稷下学者的几次冲突与辩论,儒学在齐国发展的结果便如《汉书·地理志》所说的那样,"多好经术,矜功名,舒缓阔达而足智";"夸侈朋党,言与行缪,虚诈不情"。总之,齐地儒学到了战国末年已相当多地吸收其他学派的思想成果,发生相当严重的变质。

  皮锡瑞《经学历史》在谈到齐学的特点时说,汉代有一种天人之学,而齐学尤盛。《伏传》五行,《齐诗》五际,《公羊春秋》多言灾异,皆齐学也。《易》有象数占验,《礼》有明堂阴阳,不尽齐学,而其旨略同。当时儒者以为人主至尊,无所畏惮,遂借天象以示儆,庶使其右有失德者犹如恐惧修省。这里所说虽为西汉时的情况,但由此也不难理解战国末年齐地儒学已发生何等严重的变质。

  儒学在齐地的变质是一种本然的事实。然而也正是在这充满妖气的文化氛围中,有一位自认为比较纯正的儒者试图拨开妖雾,重建儒家的人文精神和思想体系。这就是我们已经提及的荀子。荀子年五十始来游学于齐,当时许多傻下著名学者已去世,故荀子被推举为老师,并三次出任棱下学宫的祭酒。据《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说,荀子嫉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于巫祝,信讥祥,鄙儒小拘,庄周等又滑稽乱俗,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序列著数万言而卒。由此可见,荀子根本看不起那些不遂大道而营于巫祝、信讥祥的俗儒、陋儒和鄙儒,而有意重建儒家的人文主义精神。而他在齐国受到谗言的诽谤,可能也正与他这种态度有关。

  荀子认为,自然界的一切变异现象都应有其发生的原因,即便有些原因可能一时尚得不到圆*满的解释,也不应当以神秘主义对待之,更不应与人事相联系。他的名言是:"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架亡。"这种对自然现象的人艾主义*解释,不仅与齐地儒者的天人之学有天壤之别,而且即便相对于早期儒家而言,也是对孔子思想观念的重大超越与发展。

  说到荀子对儒学的发展,我们便不能不提及他和孟子之间的关系。不论他们在稷下学宫是否真的共过事,或见过面,但作为"三为祭酒"的荀子,当然相当清楚曾在稷下学宫大出风头的孟子在思想体系方面的问题与缺陷。因而我们看到一个说怪不怪的现象是,他们虽然同属儒家却势不两立;他们虽然都自从是孔学的真传却又每每在一些重大问题上针锋相对。比如在政*治上,他们都渴望统一,都要求结束春秋以来的混乱状况,建立统一的中央政权,以便恢复和发展生产,促进社会进步。但在如何结束这种混乱局面,重建统一的手段和步骤上,孟子主张以道德的力量实现统一,他曾对梁襄王说,"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而荀子在提出"大一统"的思想,主张用"王道"统一的同时,并不反对用"霸道",甚至在《非十二子》中提出"齐其言,壹统类"的总方略。又如在人性问题上,孟子主张性善,他在与告子辩论时反复强调:"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大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荀子明确主张性恶,其《性恶篇》写道,"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今人之性,生而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然则从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故必将有师法之化,礼义之道,然后出于辞让,合于文理,而归于治。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至于其他如法先王还是法后王的争论,王霸义利的争论等等,不一而足。他们似乎处于全面的对立状态。我们如何理解这种冲突呢?如果将这种冲突放到儒家思想发展史的角度来观察,我们便不好说二者孰是孰非,孰优孰劣,大体上可以接受的一个解说应该是,荀子的见解是基于新的社会现实,以及洞察到孟子的理论漏洞而作出的修补和超越,是对儒学理论体系的完善和发展,并不是儒学与非儒学派之间的斗争。以人性的善恶问题为例,《性恶篇》说,"孟子曰:‘人之学者,其性善’,曰:是不然!是不及知人之性,而不察乎人之性伪之分者也。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礼义者,圣人之所生也,人之所学而能,所事而成者也。不可学不可事而在人者,谓之性;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是性的之分也。今人之性,目可以见,耳可以听。夫可以见之明不离目,可以听之聪不离耳,目明而耳聪,不可学明矣。孟子曰:‘今人之性善,将皆失丧其性故也。'曰:若是则过矣。今人之性,生而离其朴,离其资,必失而丧之。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由此可见,他们之间在人性问题上的分歧就其本质而言并没有超出儒学的基本原则,只是在荀子看来,如果承认孟子的性善说,不仅无助于社会秩序的重建,而且必将严重削弱儒家素来看重的礼仪教化功能。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荀子对孟子的批判并不是真的放弃儒学原则,而是超越孟子以便向早期儒学复旧,以便重建儒学思想的新体系。

  从《荀子》一书尤其是其《非十二子》来看,荀子虽然处处与孟子立异,但其批判的锋芒所指并不是孟子一家,而是对诸子百家的思想资料进行了一次全面的清理和批判,"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弃其所蔽,扬其所见,综合百家,融汇贯通,重建一新的、庞大的思想体系。正如郭沫若在《荀子的批判》中所说的那样,荀子是先秦诸子中最后一位大师,他不仅集了儒家的大成,而且可以说是集了百家的大成。公正地说来,荀子实在可以称为杂家的祖宗,他是把百家的学说差不多都融汇贯通了。先秦诸子几乎没有一家没有经过他的批判。因此,我们可以说,儒学发展到荀子的阶段,不仅完成一次新的综合,而且实在意味着先秦诸子尤其是儒学的终结。

  诸子百家与荀子的关系不在我们的讨论范围。如果仅从儒学史的角度看,荀子确实为儒学史上的一个重要环节或关键人物。清儒汪中在《荀卿子通论》中认为,荀子之学出于孔子,而尤有功于诸经。盖自七十子之徒既没,汉代诸儒末兴,中更战国暴秦之乱,六艺之传赖以不绝者,主要应归功于荀子。据汪中考证,儒家诸经如《诗》、《书》、《春秋》、《礼》、《易》等等,均经荀子传授,西汉儒学各家各派的源流如果详细考究,差不多都可追踪到荀子那里。因此汪中的结论是:"盖荀卿于诸经无不通,而古籍阀亡,其授受不可尽如矣。《史记》载孟子受业于子思之门人,于荀卿则末详焉。今考其书,始于《动学》,终于《尧问》,篇次实仿《论语》。《六艺论》云:《论语》,子夏、仲弓合撰。《风俗通》云:觳梁为子夏门人。而《非相》、《非十二子》、《儒效》三篇每以仲尼、子弓并称。子弓之为仲弓,犹子路之为季路。知荀卿之学,实出于子夏、仲弓也。《有坐》、《子道》、《法行》、《哀公》、《尧问》五篇,杂记孔子及诸弟*子言行,盖据其平曰之闻于师友者,亦由渊源所渐,传习有素而然也。故曰荀卿之学出于孔氏,而尤有功于诸经。"

  汪中对荀子学术源流的考辨细节,我们不必尽信。因为他的这种考辨虽然具有文献学的依据,但于诸多细节仍不免以推测代替考据。不过,我们由汪中的考辨可以得到的一个鲜明感觉是,荀子虽然与孟子的时代相差不远,但他的儒学并不是接着孟子往下讲,他的立论虽然往往与孟子有异并每每试图超越,但他所凭借的智慧资源显然不是孟子一系,而是早期儒家的思想元典。而且,从孟荀二人的为学宗旨与方法来比较,孟子虽然一再信誓旦且地宣称以接续儒家道统为已任,但其对儒家经典似乎并不屑一顾,对非儒学派的文献更是一概斥为异端邪说,大有"六经注我","唯我独孔"的味道。而荀子则不然,他不仅系统传授儒家经典,而且旁及诸子百家;他不仅批判性地吸收诸子百家,而且对儒学内部的各种流派也进行了系统的清理与扬弃。所有这些,是二人为学宗旨不同使然,但是如果只是从荀子方面看,他之所以如此为学,恐怕仍与他洞察到孟子学术的问题与弱点而试图矫正有关。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荀子学说之成立,既意味着先秦儒学的终结,那么理所当然也是对孟子学说的批判继承与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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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8 08:36: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秦朝:儒学的第一次毁灭性打击

第一节 政*治统一与学术统一
  秦王朝的统一事业,是中国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也是几个世纪以来中国人的共同向往和追求。自从周王室式微,特别是战国以来,诸侯纷争,称雄割据,人民深受战乱之苦,迫切要求重建统一的国家,以便有一个和平安宁的生存环境。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秦朝的统一战争符合人们的普遍愿望,"元元黎民,得免于战国"。因此秦王政有可能在极短的时间内结束春秋战国以来几百年诸侯混战的局面,在广袤的疆域里建立起统一的大帝国。

  军事和政*治上的统一可以凭借武力迅速实现,但是如何巩固这种统一,便不是单纯依靠武力可以解决得了的。秦王朝的统治者们清醒地看到了这一点,于是他们在依靠军事实力实现政*治统一的同时,便着手进行全国法令、文字、货币、度量衡等统一工作,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以期将一个幅员广阔、人口众多、风俗各异的国家置于皇帝一人的统治之下,以期建立千古一系的不朽伟业。这便不得不涉及到政*治统一与文化统一之间的关联问题,即以何种思想为主体重建官方意识形态的问题。

  就思想传统而言,秦承魏制,秦王朝在其统一全国前后都始终如一地对儒学表示过适度的尊重。梁启超在《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中说得相当准确:"当孔子之在世,其学未见重于时君也。及魏文侯受经子夏,继以段干木、田子方,于是儒教始大兴于河西。文侯初置博士官,实为以国力推行孔教之始。儒教第一功臣,舍斯人无属矣。其次者为秦始皇。始皇焚坑之虐,后人以为敌孔教,安非然也。始皇所焚者,不过民间之书,百家之语;所坑者,不过咸阳诸生侯生、户生等四百余人,未尝与儒教全体为仇也。岂惟不仇,且自私而自尊之。其焚书之令云,有欲学者,以更为师,非禁民之学也,禁其于国立学校之外,有所私业而已。所谓吏者何?则博士是也。秦承魏制,置博士官,伏生、叔孙通、张苍,史皆称其故秦博士。盖始皇一天下用李斯之策,固已知辨上下定民志之道,莫善于儒教矣。然则学术统一与政*治统一,同在一时,秦皇亦儒教第二功臣也。"秦始皇焚书坑儒的真*相如何,我们后面还要详加讨论。我们现在比较明白的一个问题是,如果仅就秦国的思想传统而言,由于秦承魏制,儒学在秦国的历史过程中也曾经具有相当的影响力。

  儒学在秦国历史上具有相当的影响力之真实情况,我们已无法复原。但是,由于秦国历史的复杂性,特别是由于如《汉书·地理志》所说,秦国毕竟是一个移民似的国家,"是故正方杂厝,风俗不纯。其士家则好礼文,富家则商贾为利,豪桀则游侠通奸。因此,儒学在秦国的真实情况恐怕并不能一概而论。尤其是经过商秧变法之后,极端功利主义的法家思想在秦国开始占据主导地位,儒学势力由此不能不受到相当大的打击和摧残。《商子·去强篇》说:"国有《礼》,有《乐》,有《诗》,有《书》,有善,有修,有孝,有悌,有廉,有辩。"“国有十者,上无使战;必削至亡;国无十者,上有使战,必兴至王。国以善民治奸民者,必乱至削;国以奸民治善民者,必治至强。国用《诗》、《书》、《礼》、《乐》、孝、悌、善、修治者,敌至必削国,不至必贫国。不用火者治,敌不敢至,虽至必却;兴兵而代办取,必能有之;按兵而不攻必富。”显而易见,这是以极端功利主义的态度来评判儒法二家思想的差异和价值,由此儒学在秦国的真实地位便不难推想。

  儒学在秦国的势力经商鞅变法的打击受到相当程度的摧残,甘龙、杜挚等具有儒学倾向的人物虽不一定受到商鞅的清洗,但由于社会上极端功利主义风气使然,以及官方的提倡,儒家学者在秦国不太吃香或少有传人,似乎为不易的事实。据荀子亲临秦国时考察所见,"其固塞险,形势便,山林川谷美,天材之利多,是形胜也。入境,观其风俗,其百姓朴,其声乐不流污,其服不挑,甚畏有司而顺,古之民也。及都邑官府,其百吏肃然,莫不恭俭敦敬忠信而不楛,古之吏也。入其国,观其士大大,出于其门,大于公门,归于其家,无有私事也;不比周,不朋党,倜然莫不明通而也,古之士大夫也。观其朝廷,其朝闲,听决百事不留,恬然如无治者,古之朝也。故四世有胜,非幸也,数也。是所见也。故曰:佚而治,约而详,不烦而动,治之至也。秦类之矣。虽然,则有其讠思矣。兼是教具者而尽有之,然而县之以王者之功名,则倜倜然其不及远矣。是何也?则其殆无儒邪?故曰:粹而王,驳而霸,无一焉而亡。此亦秦之所短也。"

  如果荀子的这番考察确实可信的话,那么,我们看到在商鞅变法之后的秦国,一方面社会获得了充分的发展,社会风气有了相当大的进步和自成秩序,但是另一方面,由于整个社会处在法家强权主义的控制下,这种发展与秩序实际上潜伏着相当深刻的危机。在荀子看来,这种将要发生的危机之深层原因,可能就是秦国"殆无儒"的缘故。

  这样说当然并不意味着秦国境内已无儒者的存在,更不意味着与前述梁启超的判断恰好相反。真实的情况可能是,在商鞅变法之后的秦国,儒学既已不成为显学,儒者也不再显赫,但作为掌管礼乐文化的专职官员,秦国统治者并没有完全排斥他们的存在。尤其是随着统一战争的进程,在怎样才能巩固统一这一历史课题面前,秦始皇并没有忘记征询这些儒者的意见,并没有从一开始就完全倒向法家路线一边。博士淳于越等人与李斯的冲突,便是极好的证明。

  如前所说,秦王朝的军事统一虽然获得了成功,但如何巩固这种统一实在不是军事本身所能解决的问题,而势必牵涉到文化及各地的不同传统问题。相对说来,政*治的统一为文化的统一创造了条件,文化方面的某些制度、设施完全可能因政*治势力的干预而发生根本性的变革。但是,文化的运动毕竟是一种相对独*立的过程,它的某些方面,诸如人们的文化心理素质、思维习惯等深层结构往往并不因政*治的变动而发生显著的变化。事实上,秦王朝统一帝国的建立毕竟仅仅依靠武力征服,其政*治上的变动过速过剧也不可否认超越了人们心理上的实际承受力。而且,一统帝国的建立毕竟是前无古人的盛事伟业,它既无成功的经验可资借鉴,也无失败的教训提供帮助。因此,当秦王朝积极从事文化方面的变革以巩固政*治上的大一统时,儒家学者的作用和影响依然存在。只是儒家学者如淳于越不太赞成文化变革中的激进主义做法,强调"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不论这种观点的主观动机如何,但我们由此看到的一个明显事实是,面对政*治统一的社会现实,儒家的智慧资源不仅相当贫乏,而且充满着不易克服的内在矛盾。

  毫无疑问,淳于越从经验主义的立场提出"师古”的主张,就其思维方式来说与孔孟等儒者确乎一脉相承,就其主观意图而言,这种建议当然不是为了"拆台"而是"补台",是期望秦王朝的决策者在制定文化政策时,充分尊重已有的文化传统,在保持社会秩序持久稳定的前提下,进行渐进的变革。应该说,淳于越的这种主张不仅其心可嘉,而且未尝不是一种可以尝试的选择。秦王朝的决策者如果就此三思而后行,恐怕不仅儒学的历史将要改写,而且整个中国历史的发展可能都因此而转向,秦王朝也许不会落个二世而亡的悲惨结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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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8 08:36: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节 儒法冲突:理想与现实的差异
  对于秦王朝的最高统治者秦王政来说,建立统一的大帝国既为他多年来梦寐以求的理想,因此当他完成政*治上的统一之后,如何巩固这种统一,便理所当然地成为他日思夜想的重要课题。面对这一课题,秦王政在起初并没有完全排斥儒家的方案,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秦王朝在统一过程中和统一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正是按照儒者的设计建立起一套权力模式和行政体制,除了秦国原有的疆域外,秦王朝在山东六国并没有立即推行秦国原先实行的郡县制,而是依据各国的不同传统、不同状况,建立了藩属关系,承认各国原有统治者的政*治权力的合法性,大体恢复了周初的情况。在事实上接受了儒者“师古”,以及分封诸子以卫社稷的建议。

  然而,从当时的实际情况看,秦王朝的这些做法并不能保障其统治权力的有效性,更无法使统一帝国得到巩固和稳定。恰恰相反,由于秦王朝在统一过程中所暂时保留的诸侯国毕竟都与秦推*翻的周王朝有或深或浅或直接或间接的血缘、姻缘关系,他们的权利来源毕竟都是周天子。因此,尽管秦王朝不得不保留诸侯国的权利和地位,但在中国宗法化的社会结构中,秦王朝统治的合法性又不能不受到具有合法性权力来源的诸侯们的怀疑。于是,诸侯们在忍受了暂时的屈辱之后,便纷纷反叛,他们根本不可能真正成为秦王朝的藩属和臣民。也就是说,这些原有的诸侯国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像周初诸侯国对待周天子那样拱卫着秦王朝。于是,儒者的师古与分封的建议虽然是一种高妙的理想,但毕竟与当时的社会现实相脱离,其假定性的前提是承认了秦王朝权力的合法性。而事实则正如秦王政所反省的那样:"异日韩王纳地效玺,请为藩臣,已而倍约,与赵、魏合纵畔秦,故兴兵诛之,虏其王。寡人以为善,庶几息兵革。赵王使其相李牧来约盟,故旧其质子。已而倍盟,反我太原。故兴兵诛之,得其王。赵公子嘉乃自立为代王,故举兵击灭之。魏王始约服入秦,已而与韩、赵谋袭秦,秦兵吏诛,遂破之。荆王献青阳以西,已而畔约,击我南郡,故友兵诛,得其王,遂定其荆地。燕王昏乱,其太子丹乃阴令荆柯为贼,兵吏诛,灭其国。齐王用后胜计,绝秦使,欲为乱,兵吏诛,虏其王,平齐地。寡人以眇眇之身,兴兵诛暴*乱,赖宗庙之灵,六王咸代其辜,天下大定。今名号不更,无以称成功,传后世。其议帝号。"显而易见,秦王政已清醒地意识到,秦王朝统一之后所面临的最大危机不是别的,只是权力的合法性危机。而这一点也与儒家素来所强调的"名正言顺"的思维路数不谋而合。

  为了克服权力的合法性危机,巩固秦王朝的统一成果,秦王政和他的谋士们在先后平定诸侯叛乱的同时,也作了许多相当积极的努力,以期名正言顺地取周而代之,确立秦王朝的合法性地位。丞相王绾、御史大夫冯劫、廷尉李斯等与博士议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臣等昧死上尊号,王为泰皇,命为制,令为诏,天子自称曰朕。"以此强化秦王政的个人尊严和秦王朝的合法地位。

  对于王、冯、李诸人的建议,秦王政作了些微修改,原则上予以认可。从此秦王政便变为秦始皇帝,以中央至高无上的君主身分大权独揽,统治全国。然而在当时的背景下,权力合法性的危机并不仅仅表现在新王朝能否真正建立起来,而且表现在新建立的王朝是否能够成为前代王朝的合法继承人,如果不能真正解决这一点,那么即便新王朝能够建立起来,其合法性依然受到人们的怀疑。为此,秦始皇借助于阴阳五行化之后的儒学,"推终始五德之传,以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从所不胜。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贺皆自十月朔。衣服旄旌节旗皆上黑。数以六为纪,符、法冠皆六寸,而舆六尺,六足为步,乘大马。更名河曰德水,以为水德之始。刚毅厌深,事皆决于法,刻削毋仁恩和义,然后合王德之数。于是急法,久者不赦。"由此我们看到,阴阳五行化的儒者这一建议的本来意义不论如何,但其结果实际上导致了秦王朝后来的严刑峻法,进而促成了秦王朝的早亡。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秦王朝政策上的重大偏差,虽然给儒学的发展带来了重大障碍,但推其原始,秦朝儒者并非全无责任,尽管这些儒者已严重变质,并非孔孟时的早期儒者。

  如果说五德终始说导致秦王朝的急刑峻法尚可被具有极端功利主义倾向的法家传人李斯接受的话,那么,儒者们所提出的分封及师古等主张则被李斯坚决反对和排斥,并由此导致儒学史上的一场浩劫。据《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以皇权为中心的权力系统确立之后,秦王朝依然面临如何将权力系统延伸到各地的难题。特别是在原有的诸侯正因反叛而被消灭殆尽的情况下,如果不尽快填补各地的权力真空,势必为秦王朝留下巨大的隐患。但如何填补各地的权力真空,秦始皇的谋士们则发生了严重的意见分歧。一种意见以丞相王绾为代表,以为"诸侯初破,燕、齐、荆地远,不为量王,毋以镇之。请立诸子,唯上幸许。"也就是说,在王绾等人看来,秦国已推行有年的郡县制恐怕并不合乎统一后的国情,如欲使统一帝国的行政权力有效发挥作用,恐怕依然应如周初那样立同姓诸子为藩王,镇守各地,拱卫中央,巩固统一的局面。显而易见,这是儒家素来向往的政*治理想。

  对于王绾等人的建议,秦始皇似乎原则认可,于是交群臣讨论,群臣皆以为便,唯有廷尉李斯独特异议。李斯认为,"周文、武所封同姓子弟甚众,然后属疏远,相攻击如仇雠,诸侯更相诛伐,周天子弗能禁止。今海内赖陛下神灵一统,皆为郡县,诸子功臣以公赋税重赏赐之,甚足易制。天下无异意,则安宁之术也。封诸侯不便。"从历史的、长远的观点看,李斯的分析甚有道理,周王朝灭亡的真实原因虽然并非如李斯分析的那样简单,但诸侯之间的相互争夺,周天子协调功能的严重丧失不能不说是一个重要原因。于是秦始皇由衷地赞赏李斯的建议,他总结道:"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以有侯王。赖宗庙天下初定,又复立国,是树兵也,而求其宁息,岂不难哉!廷尉议是。"于是秦王朝只好将郡县制推向全国,将天下分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监。更民名曰"黔首","收天下兵器聚之咸阳,销以为钟 ,金人十二,重各干石,置廷宫中。一法度衡石丈尺。车同轨,书同文字。地东至海暨朝鲜,西至临洮、羌中,南至北向户,北据河为塞,并阴山至辽东。徙天下豪富于咸阳十二万户。不仅在广袤的疆域中真的建立起统一的大帝国,而且真的采取了若干保障统一的具体措施,似乎秦帝国真的可以像秦始皇所设想的那样,"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秦始皇建立长久稳定机制的愿望我们不必怀疑,我们现在所感兴趣的问题是,统一既是包括儒家在内的各家各派的共同愿望,也是久经战乱之苦的人民的共同心声,何以秦王朝真的要建立"天下无异意"的统一模式时,不仅没有使这种统一持久下去,反而导致天下散乱?而且更为微妙的是,对重建统一并无异议的儒家学派何以在统一过程中又遭受到如此重大的损失?这便不能不说到儒法之间的冲突。

  如前所说儒家学派在秦国并非没有一点地位,只是地位微弱不居于权力中心或要津而已。而法家则不然。法家不仅在秦国具有悠久的思想传统,而且自商鞅以来,特别是统一过程前后,法家人物几乎一直居于权力中心或要津位置。尤其是秦始皇的重臣李斯,秦始皇最为欣赏的理论家韩非,他们二人虽然名为荀子的弟*子,原本应该成为儒学的传人,却因机缘巧合和性格使然,成为法家的重要代表人物。韩非的法、术、势相结合的行政理论对秦始皇产生了极大的诱*惑,使他越来越相信权力的获得与巩固并不能仅仅凭借儒家的仁道与王道,而只能是"天下无异意"的严刑峻法;而李斯在理论的建构上虽说不如韩非,但由于其性格的鄙下以及时代条件使然,在实践上仍帮助秦始皇完成了严刑峻法的权力模式的建构。在这种情况下,"好看"而效用甚微的儒家理论便理所当然地遭到秦王朝的抛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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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8 08:40: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节 文化浩劫:焚书坑儒
  应该承认,李斯等法家人物追求统一的愿望并没有错,问题在于他们在强调统一的时候,过分看重意志的统一和文化的统一。这样一来,他们原本正确的理论势必导出错误的结果,势必造成万马齐喑的窒息局面,而无助于统治者在进行决策时对各种方案进行比较拣择。事实上,在中国这样一个庞大的国度里,意志的统一和文化统一永远都只能是一种理想。因为不论中央政权的政*治、军事、经济实力有多么强大,只要人们生存的物质条件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革,任何文化统一、意志统一的愿望总要落空,文化发展的内在规律必然导致文化发展的实际结果与文化统一论者的主观愿望相反。因此在中国传统社会条件下,帝国文化政策的正确选择,似乎应该是充分尊重各地各个流派的思想传统和文化传统,在不可能根本动摇、推*翻帝国的前提下,允许各地不同的文化传统和不同思想背景的学术流派独*立发展和合法存在,在思想意识形态领域,允许知识分子在一定范围内的言论自由,从而使知识分子所惯有的怨气、不满有正常的发泄渠道。这样或许较李斯所主张的"天下无异意"的文化专*制主义更能有效地维护帝国的统一和稳定。

  然而,秦王朝的统一成就毕竟来得太快,使统治者无法从容地选择一种思想作为根本的治国方略,固有的思维走势使他们觉得文化的发展和政*治的统一没有什么本质性的区别,于是便采取更为强硬的思想管制政策,于是便有矛头直接针对儒学的焚书坑儒两大虐政的发生。

  焚书事件发生在秦始皇三十四年,即公元前213年。从现有资料看,其起因和结局似乎并没有必然的联系。是年,秦始皇大宴群臣,仆射周青臣等七十余人前为寿,对秦始皇歌*功*颂*德,说了一些过头的颂扬话,诸如"他时秦地不过千里,赖陛下神灵明圣,平定海内,放逐蛮夷,日月所照,莫不宾服。以诸侯为郡县,人人自安乐,无战争之患,传之万世,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等等。

  这些话作为"颂辞"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但过于"较真"的博士淳于越则深不以为然。他反驳说,"臣闻殷周之王千余岁,封子弟功臣自为枝辅。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患。臣无拂弼,何以相救哉”?俨然以为秦王朝的巩固与发展不是对旧制度的彻底破坏,而是在旧有基础上的存旧图新,进行渐进的变革,充分利用旧有的传统和手段。

  淳于越的话确实带有一种复古主义的倾向,但稍经揣摩,其主观目的似乎并不是要否定秦王朝的统一事业,恰恰相反,而是出于对秦王朝能否持续发展的深沉忧虑而向统治者提出的忠告。作为最高统治者面对这种忠告应该抱有冷静的思考态度,择善而从。对于淳于越的意见,秦始皇似乎并没有怎样责怪,倒是丞相李斯对此提出强烈的反对意见,并将问题推向极端。他说:"五帝不相复,三代不相袭,各以治,非其相反,时变异也。今陛下创大业,践万世之功,固非愚儒所知。且越言乃三代之事,何足法也?异时诸侯并争,厚招游学。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当家则力农工,士则学习法律辟禁。今诸生不师今而学古,以非当世,惑乱黔首。丞相斯昧死言:古者天下散乱,莫之能一,是以诸侯并作,语皆道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人善其所私学,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并有天下,别黑白而定一尊。私学而相与非法教,人闻令下,则各以其学议之,八则心非,出则巷议,夺主以为名,异取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

  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禁之便。臣请史官非秦纪皆烧之。非博士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有学(法令)[者],以更为师。"这就是焚书事件的来龙去脉。

  李斯的理论就其前提而言无疑是正确的,具有进化、变化的思想倾向。但其推论则是错误的。因为政*治的统一并不意味着思想意识的必然统一,二者之间并没有必然的内在联系。事实上,在任何社会条件下,人们面对同一事物,往往会产生不同的认识和想法,这是极为正常的认识现象。而且,从另外一个意义上说,思想的专*制与独*裁,并不是一个政权强大的正常表现,恰恰相反,它是这个政权极度虚弱和自我恐惧的必然流露。在李斯之前很久的时候,聪明的统治者即已认识到"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面对社会公众对政权的非议,只能疏导,而无法堵塞。很显然,李斯的理论不仅是将矛头直接对准了儒家学说与典籍,而且实在说来是中国统治学说史上的大倒退。

  思想专*制的结果从表面上看或许有助于消除言人人殊的混乱现象,有助于政权的巩固与发展,但其实际后果则势必加重思想异端的潜流与再生,使政权的权威严重下降,信用极度减低,合作者越来越少,离心者越来越多。因此,当政府一旦遇到风浪与挫折,这些原本可以与政府同舟共济的人则势必站在政府的对立面,促使政府的危机和崩溃。我们看到,在秦末混乱的政*治局面中,之所以有那么多知识分子如郭沫若在《秦楚之间的儒者》中所分析的那样义无反顾地投奔"革*命",其根本原因也只在秦王朝试图统一意志的文化高压政策。儒者既然连正常的职业都被剥夺,那么还怎能指望他们与政府合作同舟共济呢?此点也诚如司马迁在《儒林列传》中所分析的那样,"及秦之季世,焚《诗》、《书》,坑木士,六艺从此缺焉。陈涉之王也,而鲁诸儒持孔民之礼器往归陈王。于是孔甲为陈涉博士,卒与涉俱死。陈涉起匹夫,驱瓦合适戌,旬月以王楚,不满半岁竟灭亡,其事至微浅,然而缙绅先生之徒负孔子之礼器往委质为臣者,何也?以秦焚其业,积怨而发愤于陈王也。"这便是秦文化高压政策所导致的政*治后果。

  至于对政府的不信任与离心者日多的现象,在焚书事件发生之后也有明显的表现,并由此演化成坑儒事件。据《秦始皇本纪》记载,焚书之后不久,侯生、户生私下议论说:"始皇为人,天性刚戾自用,起诸侯,并天下,意得欲从,以为自古莫及己。专任狱吏,狱吏得亲幸。博士虽七十人,特备员弗用。丞相诸大臣皆受成事,倚辨于上。"而秦始皇乐以刑系为威,天下畏罪持禄,莫敢尽忠。秦始皇不闻过而日骄,各级官吏慑伏谩欺以取容。按照秦法,"不得兼方,不验,辄死。然候星气者至三百人,皆良士,畏忌讳谀,不敢端言其过。"天下之事无小大皆决于秦始皇一人,上至以衡石量书,日夜有呈,不得休息。其贪于权势如此,未可为之求仙药。于是侯生、户生乃远逃他乡。

  侯生、卢生的不合作,应该引起统治者的警醒。然而当秦始皇得知这一情况后,不仅毫无反省之意,反而变本加厉,采取更为严厉的思想管制乃至人身摧残和人身毁灭的政策。秦始皇认为,侯生、卢生事件的发生,是他前此尽收天下之书不彻底的缘故。他说:"吾前收天下书不中用者尽去之。悉召文学方术士甚众,欲以兴太平,方士欲练以求奇药。今闻韩众[终]去不报,徐福等费以巨万计,终不得药,徒以奸利相告日闻。卢生等吾尊赐之甚厚,今乃诽谤我,以重吾不德也。语生在咸阳者,吾使人廉问,或为妖言以乱黔首。"于是下令将在咸阳诸主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人全部坑杀,以为如此天下便可太平。这就是历史上闻名的坑儒事件。

  以焚书坑儒为标志的秦王朝文化高压政策,其基本出发点无疑在于期望随着政*治上的统一而统一文化,统一学术,以利于巩固和发展政*治上的统一和稳定。这种政策固然能收一时之效,但从长远的观点看则是根本不足取的。上引侯生、卢生的私议所揭露的事实,以及他们不愿与政府继续合作的实际行为,已充分表明秦王朝文化高压政策在知识分子或博士、儒者心理层面所投下的巨大阴影。整个社会普遍畏惧以言获罪,举国上下都在看着最高统治者一人的脸色说假话,那么,这个政权还怎能有希望呢?

  不久,侯生被缉拿归案,他在临刑前与秦始皇的一段对话,不仅深刻披露了这批儒者知识分子的真实心迹,而且也相当准确地预示了秦王朝必然迅速灭亡的悲惨命运和内在原因。对话不长,兹据《说死·反质篇》的记载节录如下:

  秦始皇问,"老虏不良,诽谤而主,乃敢复见我?"

  侯生仰台而答曰:"臣闻知死必勇。陛下肯听臣一言乎?"

  始皇曰:"若欲何言,言之。"

  侯生曰:"臣闻禹立诽谤之木,欲以知过也。今陛下奢侈失本,淫佚趋末。(具体事例略)所以自奉丽靡烂漫,不可胜极。黔首匮竭,民力殚尽,尚不自知。又急诽谤,严威克下,下喑上聋,臣等故去。臣等不惧臣之乡,惜陛下之亡耳!闻古之明王,食足以饱,衣足以暖。…今陛下之淫,万丹朱而千昆吾、桀、纣,臣恐陛下之十亡而曾不一存。"

  始皇默然久之,曰:"汝何不早言?"

  侯生曰:"陛下之意,方乘青云,飘摇于文章之观,自贤自健,上侮五常,下凌三王,弃素朴,就末枝,陛下亡证见久矣。臣等恐言之无益也,而自取死,故逃而不敢言。今臣必死,故为陛下陈之。虽不能使陛下不亡,欲使陛下自知也。"

  始皇曰:"吾可以变乎?"

  侯生曰:"形已成矣,陛下坐而待亡耳!若陛下欲更之,能若尧与禹乎?不然无冀也。陛下之佐又非也,臣恐变之不能存也。"

  作为社会中坚的知识分子发现了问题而俱死不敢言,固然是知识分子的失职。但从秦王朝的文化政策来检讨,则是文化高压的必然结果。更有甚者,这些原因与结果互为交织,恶性循环:文化高压引起知识分子的离心与不合作;知识分子的离心与不合作,激化与政府之间的矛盾,政府必然采取更严厉的高压政策;政府更严厉的高压政策则又必将导致知识分子更加离心乃至反抗。……如此循环不已,最终只能是政府自食其恶果。焚书引发侯生、卢生事件,侯生、卢生事件引发坑儒灾难,以及由此二者所引发的绪绅先生往归陈王,都生动地说明了文化政策不仅仅关涉文化本身,而且在相当程度上决定着一个王朝,乃至整个民族的命运。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不论焚书坑儒在事实上究竟给儒学带来多大的灾难,但其本质确乎为一场文化浩劫,是中华民族文明史上最卑鄙、最黑暗、最沉重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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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8 08:42: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汉代:儒学的黄金岁月

第一节 黄老学与儒学同亨意识形态宝座
  一般认为,秦王朝的焚书坑儒政策虽然殃及诸子和各家学说,但儒学受害最深,几遭灭顶之灾而损失殆尽。比较权威的描述当属刘歆在《让太常博士书》中的说法。刘歆认为,儒家学说"陵夷至于暴秦,燔经书,杀儒士,设挟书之律,行是古之罪,道术由是遂灭。"

  按照他的说法,似乎在汉初几十年里,儒学先师虽偶有存在,儒家经典虽偶有发现,但儒学作为一个整体似乎久已灭绝,不复存在。其实,实事求是地考诸文献和掇诸情理,尤其是充分考虑到刘歆《让太常博士书》的主观目的只是为了替古文经学争得一个合法地位,那么我们不能不怀疑刘歆的说法可能夸大了秦王朝焚书坑儒的实际影响力。

  秦王朝的焚书坑儒确实是中国学术文化史上的一场浩劫,确实对儒学的发展带来相当大的负面影响,但从实际效果看,则与焚书坑儒的倡导者的主观愿望相反,不仅非儒学派仍然得以流传和发展,即使儒家学说与典籍也并没有遭到根本性的破坏。据《史记·叔孙通传》记载,秦王朝在焚书坑儒事件之后的文化高压政策虽依然未变,但坑儒事件并不是与全体儒家学者为敌,博士诸儒生三十余人依然在秦王朝的宫廷里充当顾问的角色,继续为秦王朝服务。再证之以《史记·儒林传》中的描述,司马迁仅说"六艺从此缺矣",而不说"六艺从此绝矣",足见其用心之良苦。

  退一步说,即便秦王朝坑杀的那些术士都是纯儒,然区区几百人,焉能灭绝蔚为大观的一代学术?而且,儒学的重镇和中心在齐鲁地区,很难想象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一纸焚书坑儒令就能将远离京师的儒生斩尽杀绝,能将民间的藏书"悉诣守、尉杂烧之"。事实或许正如《史记·儒林传》所说的那样,"及高祖诛项籍,举兵围鲁,鲁中诸儒尚讲诵习礼乐,弦歌之音不绝。……故汉兴,然后诸儒始得修其经艺,讲习大射乡饮之礼。叔孙通作汉礼仪,以为太常,诸生弟*子共定者咸为选首。于是喟然叹兴于学。"故而我们相信焚书坑儒的实际效果并不太大,最多只具有一种象征意义。所以在西汉初年不乏儒者,诸如陆贾时时在刘邦面前称引《诗》、《书》;叔孙通以故秦博士的身分投奔刘邦后,遂征鲁国诸生三十余人为刘邦制礼作乐。至于在民间、在各级官吏队伍中,更不乏儒学的信奉者和追随者。所有这些都为儒学在西汉的迸一步发展奠定了基础,也为其上升为统治阶级意识形态提供了必要的前提和现实的可能性。

  儒学在汉初获得了相当大的发展诚为事实,但想由此而独占统治阶级意识形态的宝座,不仅其理论建构尚不具备,而且客观条件也实在难以允许。因为我们知道,对于汉初统治者和知识阶层来说,秦王朝二世而亡的教训是深刻而又惨痛的。因此,西汉重建统一之后,围绕着秦王朝的教训在最高统治层以及知识阶层中都进行进一次深刻的反省,并由这种反省最终决定采用无为而治的黄老之学。于是儒学于此时的膨胀便没有多少实际意义,即便儒家学者本身也并不是完全赞同。

  西汉王朝的迅速建立,得力于许多复杂的内外因素。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刘邦的胜利带有一种侥幸的意味。因此得天下之后如何治天下,以刘邦为核心的农民领袖们心中并非完全有数。这些原本以贩夫走卒为主体的"社会边缘阶级"一旦取得了"社会中心阶级"的地位,实际上也不得不求助于原来的社会中心阶级知识分子,或土阶层,利用知识分子的智慧来重建社会秩序,以便进行有效的政*治统治。

  早在刘邦起事不久,他身边就巳网罗了一大批忠诚的儒生。这批智识者基于对历史的深刻反省,不停顿地为新王朝的长治久安出谋划策,因而在相当程度上保障了汉王朝各项政策的正确和稳定。据《史记·陆贾传》记载,陆贾时时在刘邦面前称说儒家的《诗》、《书》。而刘邦则骂之曰:"力公居马上得之,安事《诗》《书》!"

  对此,陆贾回答道,"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宁之,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昔者吴王夫差、智伯极武而亡;秦用刑法不变,卒灭赵氏。向使秦已并天下,行仁义,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高祖不怿而有惭色,乃谓陆贾曰:"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败之国。"于是陆贾著成《新语》一书,以期为西汉王朝的未来发展规划蓝图。

  陆贾的思想主旨不外乎建议刘邦"行仁义,法先圣","握道而治,据德而立”,即以儒家思想作为治国平天下的根本原则,彻底改变"秦以刑罚为务"的重大失误,以防"覆巢破卵之患"。由此看来,陆贾对西汉王朝未来发展的对策性思考便主要是基于秦王朝速亡的教训,并由此得出抑法尊儒的原则性结论。因此,陆贾基于儒学的立场,在重建意识形态的过程中,对先秦诸子的智慧遗产虽然较为尊重,但从总体上说来则是持一种比较严厉的批判态度,以为诸子的思想见解虽然不同程度地各具某些合理性,但就意识形态的重建而言,都不足以填补排斥法家之后的统治阶级意识形态真空。

  他强调,真正足以担当重建社会秩序之任,足以弥补思想真空的惟有儒学,只有儒家思想和儒家伦理才是治世良药。当然,这样说并不意味着陆贾坚决排斥诸子,或者说他较董仲舒更早就有独尊儒学的思想倾向。事实上,他在推崇儒学的同时,也竭力防止儒学走上独尊的道路。因为在汉初几十年的学术大潮中,确实久已显现出儒学独尊的思想端倪。叔孙通"儒术不足以进取,但可以守成"的说法,以及他不惜变通儒学传统以媚权贵的政*治实践,都足以表明汉初儒家学者确乎有一种独尊的内在倾向。不过,面对这种倾向,陆贾并没有随声附和,他虽然基于儒学的立场对非儒学派进行了严厉的批判,但也似乎明显地预感到儒学一家独尊所可能导致的恶果。他在《新语·本事篇》中说得很明白:"治事者因其则,服药者因其良。书不必起仲尼之门,药不必出扁鹊之方。合之者美,可以为法,因是而权行。"主张儒学与诸子并重互补,择优而取,因社会实践的实际需要而重新建构统治阶级意识形态。

  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陆贾阻止了汉初意识形态方面的"一边倒",这不仅对汉初社会的发展功莫大焉,而且其重建统治原则的主张与实践,也势必导致诸子学的终结,使刚刚获得复兴的诸子学失去独*立存在的社会依据,而又不得不将自己的智慧资源无保留地奉献给重建中的新的统治阶级意识形态。

  就陆贾思想体系的内在结构来说,他并不是对包括儒学在内的诸子平等对待,而是基于儒学的立场,竭力吸收诸子学的合理内核,建立一种既有传统儒学的倾向性,而又有别于传统儒学的新体系。在儒学的倾向性方面,陆贾注意到了传统儒学对事功的淡薄,因而他着力通过对诸子思想的吸收、对儒学传统的重新阐释,使儒家的思想原则更合乎社会实际的需要,赋予一种极强的事功、外王色彩。

  不过,基于当时的社会现实,陆贾的事功观念与此后汉武帝时期的事功观念有着本质区别。他一方面强调事功应以儒家伦理为根本原则,另一方面则设法建立无为而无不为的政*治技巧。也正是在这一点上,陆贾的思想既承接了早期儒学的精神传统,又深切汉初社会的现实需要,故而其《新语》的意义与在汉初受到欢迎的盛况诚如《史记·陆贾传》所描写的那样,"每奏一篇,高帝未尝不称善,左右呼万岁。"

  陆贾的思想建构有效地阻止了汉初儒学独尊的思想倾向,但在另一方面则又启导了汉初无为而治的黄老思想,使黄老学说一度成为汉代官方意识形态。

  黄老学是黄帝之学与老子之学的简称,它们的出现或许都在先秦时期,但二者的结合应当很晚,因为《庄子·天下篇》在评述先秦学术大势时,仅仅评述过老子其人其说,而并未涉及黄帝之学。我们不仅在战国末年及秦王朝统治的那些岁月里找不到黄老学派的丝毫痕迹,即使在汉王朝建立之后的若干年里,似乎也不存在黄老学派的活动。我们知道,农民出身的开国皇帝刘邦,不仅对儒家学说有一种本能的反感,而且似乎对所有的既成学说都不屑一顾。他只是出于一些极为现实的功利主义原则,才不得不接受叔孙通、陆贾诸人的忠告,对儒家学说表示出一些必要的尊重。在汉初诸帝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尊奉黄老学的是景帝,不过那也是因为他的母亲窦太后强迫之故。

  窦太后确实是有汉一代诸皇后中最有影响力的皇后之一,她对黄老学的偏爱当然要影响到汉代政*治。不过,由于汉初鉴于诸吕之乱的教训,皇后们的影响力甚为有限,而且窦太后因眼疾失明,在客观上也必然为其政*治活动带来明显不便。她在汉初政*治中开始发挥作用,那还是文帝去世之后,即公元前157年之后。此时距汉王朝的建立已有半个世纪之久。

  在汉初诸功臣将相中,对黄老的尊奉也相当晚。《汉书·高帝纪》说,高祖刘邦,"天下既定,命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定章程;叔孙通制礼仪;陆贾造《新语》。"这些第一代权臣们似乎尚无暇眷顾所谓黄学或老学。

  如果不是牵强附会的话,我们应当承认在汉初位至将相而又尊奉黄老的仅有曹参、陈平二人,而且他们的这一动向又和汉初政*治的发展密切相关,并非完全出自内心的真诚爱好与信仰。

  曹参、陈平二人都是刘邦的重要将领或谋士,在其活动早期,似乎更倾心于纵横权谋之木,而与黄老无缘。正如陈平所说的那样,“我多阴谋,是道家之所禁。”至于汉朝建立之后,他们确曾转而倾心于某种颓废的思想,似乎有那么一点接近后世所理解的黄老倾向。但其深意可能如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所说的那样,"夫生之有死,譬犹夜旦之必然。自古及今,固未尝有超然而独存之也。以子房之明辨达理,足以知神仙之为虚诡矣,然其欲从赤松子游者,其智可知也。夫功名之际,大臣之难处。如高帝所称者,三杰而已。

  淮阴诛夷,萧何系狱,非以履盛满而不止也!故子房托于神仙,遗弃人间,等功名于物外,置荣利于不顾,所谓明哲保身着,子房有焉。"

  功勋如韩信、萧何、张良者,在打下江山之后尚且不能自保,其他功臣的内心恐惧状态便可想而知。曹参、陈平等人玩世不恭的外在表现,无不曲折地反映了他们明哲保身的真实想法。司马迁在《曹承柑世家》中说,及韩信已灭,而别侯成功,"惟独曹参擅其名"。又在《陈水相世家》中说:"及吕后时,事多故矣。然平竞白脱,定宗庙,以荣名终,称贤相,岂不善始善终哉!非知谋孰能当此者乎!"这多少透露出曹参、陈平选择所谓黄老之学的内心苦衷。

  不过,也必须承认,曹参、陈平等人的黄老倾向虽然是一种不得已的权宜之计,但其休息无为的政策策略给汉初社会又确实带来了出其不意的效果。特别是他们将这一政策带到中央向全国推广,因而在汉代学术上就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既有益于社会秩序的恢复和稳定,又在某种程度上促进了汉初由乱到治的历史转折。

  汉初清净无为的黄老政*治持续了相当长的一个时期,中间虽有几次转变的机会,也都被统治者予以否决。据《史记·礼书》说:“及文帝继位,有司欲定礼仪,文帝好道家之学,以为繁礼饰貌,无益于治,躬化何谓耳,故罢去之。”

  当然,从另外一个角度说,黄老学之所以在汉初得以出现,显然与当时统治阶层的人员构成相关,这实际上是以布衣将相为主要成分的汉初统治者面对新王朝出现的一系列棘手问题束手无策,而不得不采取的权宜之计。在西汉之前,秦王朝虽然建立了统一的大帝国,但如何统治这一大帝国,秦王朝并没有来得及制定一套完整的政策和方略,便由于其他原因而被推*翻。在某种意义上说,西汉帝国的建立,仍然是前无古人的事业。刘邦等一代豪杰能够打天下,但对如何驾御天下、治理天下,实在说来并没有一张明晰的蓝图。汉初相继的几位统治者以及他们的统治集团,实际上是乐于守成,进取不足。这自然受到客观条件的制约,同时,也与他们自身的素质密切相关。在相当长一个时期,西汉中央政府和各级政权的把持者,都是那些虽有战功,但文化水平低、管理能力欠佳的贩夫走卒、布衣将相。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恃功自傲,本能地讨厌知识和知识分子,自觉或不自觉地流露出对知识财富、智慧财产不屑一顾的态度。刘邦西入咸阳,诸将皆争金帛财物,唯萧何独先入收丞相府图籍文书,以此得知天下扼塞,户口多少,强弱之处。聪明如萧何者所关心的也只是最实际的物质问题,遑论他人!

  适宜的社会条件将黄老学捧上统治阶级意识形态的宝座,反过来,这种意识形态又极为深刻地影响和刺激社会生活。在汉初的几十年,西汉政权的各级官吏几乎都以黄老学相标榜,这种现象一方面反映了他们面对新的社会条件的无*能,另一方面势必助长不思进取、懒汉无为的社会风气,势必带来政*治生活、社会生活的混乱。因此,经过汉初几十年的休养生息,西汉统治者如果一味谨守黄老无为而治的原则,不在国家指导思想、施政方针方面适时进入有为状态,那么整个社会生活势必出现不协调,社会的进步与发展势必受到严重的滞碍。

  很显然,要完成西汉社会的历史转变,黄老学难以担此重任,因为不仅黄老学本身思想贫乏,而且其内在结构也不足以吸收和容纳其他积极有为的思想因素。因而,黄老学让位于新的统治学说,就成了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

  但是,黄老学让位于哪一种新的学派,并不是人们的主观意图所能决定的。事实上,在汉初的几十年,由于黄老学松散的思想管制,使先秦以来的几家主要学说基本上都得到了一定的恢复和发展,"自曹参为盖公言黄老,而贾生、晃错明中、商,公孙弘以儒显",这就为新统治学说的选择提供了广阔的余地。然而,究竟是哪一种学说具有取黄老而代之的资格,则取决于这种学说的内在结构、外在影响以及社会对理论的需求。

  由孔子创立的儒家学派经过早期发展,到了战国末年,其内部已发生很大的变化,各派乃至整个儒学都在不断地相互容纳与排斥,以及吸收和改造非儒学派的思想成分。他们虽然都自命为儒学真传,其实都是打着孔子的旗号而兜售自己的货色。

  儒学的这种情况并不是到了孟、荀为止,而是贯穿整个儒学发展史。在汉初,叔孙通曾当面讥讽那些属守儒家旧教条的儒生为“真鄙儒也,不知时变。”而他自己则以"知当世之要务"自诩,变通儒学,以合乎当时社会之需要。被评为汉初第一大儒的贾谊,其思想内涵也非纯粹的儒家精神,而是杂揉了道家、法家、阴阳家等等复杂的成分。

  儒家学说的这些变化是时代使然,因为任何一种学说要想在现实社会有所作为,都不能不立足于最现实的社会需要。儒学经过这些识时务的儒生们的不断改造,到汉武帝继位前后就基本完成新的构造,形成新的凝聚形态。与原始儒学相比,它几乎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新的儒学形态的最大特征,一方面是它建立了一个相对开*放的思想体系,它能够容忍和吸收其他学派的思想要素,这是黄老学之外的任何学派都不具备的明显优势。当然,它又不像黄老学那样可以容忍另外一些学派的独*立存在,而是将其加以改造,吸收其合理内核,以重新建构自己的思想体系。另一方面,新的儒学形态具有极强的排他性,对于一切不利于自己体系的思想则本能地加以反对,一律视为异端。它的这种兼容性与排他性的高度统一,使之更富有弹性和满足社会对理论的需求以及理论对社会的最大的适应性。这就为它上升为统治学说提供了极为有利的内在条件。

  当儒学势力一旦膨胀到足以上升为统治阶级意识形态的宝座并开始威胁黄老学的存在时,黄老学的势力必然要起而反扑。约当窦太后的权势炙手可热之际,儒家学者、齐《诗》大家辕固生基于传统儒学的立场,起而与黄老学的代表人物黄生以及窦太后辩论儒学与黄老学之优劣,从而引发了二者之间的第一次正面冲突。据《史记·儒林列传》记载,信奉黄老学的黄生对景帝说:"汤武非受命,乃弑也。"对此,辕固生坚决反对,他说:"不然。夫桀纣虐乱,天下之心皆归汤武,汤武以天下之心而诛桀纣,桀纣之民不为之使而归汤武,汤武不得已而立,非受命为何?”黄生曰,"冠虽蔽,必加于首;履虽新,必关于足。何者?天下之分也。今桀纣虽失道,然君上也;汤武虽圣,臣下也。大主有所失,臣下不能正言匡过以尊天子,反因过而诛之,代立践南面,非弑而何也?”辕固生曰:"必若所云,是高帝代秦即天子之位,非耶?”原本是学术问题,而一且联系到现实政*治,连景帝也不敢再进行讨论,于是景帝出面制止道:"食肉不食马肝,不为不知味;言学者非言汤武受命,不为愚。"于是争论遂罢。

  黄生的说法,就其主观目的而言,显然是为了证立汉王朝统治的合法性,以及维护尊卑贵贱上下之分的合理性,但由于其无法圆*满地解释儒学所强调的汤武受命问题,因而在辕固生的步步紧逼下,势必陷入无法自圆其说的二难境地。其实,平心而论,黄生与辕固生二人的说法都有道理,黄生的思考重点是"革*命"后的社会秩序重建问题,但由于其基本价值取向尚未从"革*命"前的模式发生根本性变革,因而经不起辕固生的步步紧逼,甚至其结论差一点走上自己主观目的的反面,得出刘邦夺取政权是不合理、不合法的结论。而辕固生基于儒学的思想传统,以汤武受命论证"革*命"的合法性与合理性,就比较好地将价值系统作了适当的转换,显然更有助于社会秩序的重建。然而可能由于景帝此时深受信奉黄老学的窦太后的影响,因而有意偏袒黄老学,故以取消问题作为解决问题的手段,虽然暂时平息了二者之间的争执,但毕竟不足以服人,且实为黄老学的全面危机埋下了隐患。

  事后不久,窦太后召见辕固生,问《老子》如何?辕固生直言不讳:“此家人言耳!”这种目空一切的态度,显然不把统治者信奉的黄老学放在眼里。窦太后虽然设法刁难,但也无可奈何,"太后默然,无以复罪。"儒学的势力已膨胀到无法遏制的程度,儒学取黄老之学而代之只是时间问题。

  公元前141年,景帝死,皇太子刘彻即位,是为汉武帝。武帝时代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转型期,更是儒家学说发展史上的一个关键时刻。"汉崇儒之主,莫过于武帝。"儒家学说终于由先前被遏制的在野学派上升为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部分地实现了先前儒者民期以来梦寐以求的理想。

  建元元年(前140)冬十月,武帝下令诏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问以古今之治道,对者百余人。其中景帝时博士董仲舒连对三策,明确建议:"《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令师异道,人导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无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

  董仲舒的建议得到武帝的赏识,"天子善其对,以仲舒为江都相"。儒学地位的确立似乎也已成为可能。然而事有出人意料者,此次与董仲舒同时应对的百余人或治申不害、韩非、商鞅、张仪、苏秦之言以乱国政,于是丞相卫绾建议此次对策一律作废。

  考卫绾的本意,似也赞成董仲舒的主张,以为儒学地位的上升有利于统治秩序的重建与稳定,只是在这次对策中,申、商、韩、苏、张之徒也想邀宠,以期跻身于统治思想的行列。因此,在某种意义上说,卫绾的建议显然有利于儒学地位的真正确立。

  同年夏六月,卫绾辞职。接替其职的窦婴、田蚡俱好儒术。于是儒学因人事的变动又一次有被尊而敬之的机会。加上儒学大师申公的弟*子王臧、赵绾的积极活动,这一趋势愈发明显。据《史记·儒林传》记载,武帝将申公迎入宫中,问治乱之事,无奈申公年愈八十,仅对出"为治者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的俗言俗语。而武帝此时颇好文辞,雄心勃勃,于是好黄老之学的窦太后抓住赵、王的一些问题以责备武帝,武帝遂将赵、王逮捕下狱,赵、王皆自杀,申公也被送回老家。儒学通往官方学术的道路又一次受阻。

  时过六年,即建元六年(前135)五月,窦太后死。刚刚二十余岁的汉武帝在彻底摆脱了窦太后的束缚之后,当然要大干一场。其中最重要的活动之一,就是恢复六年前被窦太后阻止的儒学复兴运动。翌年,即元兴元年冬十一月,从董仲舒之言令郡国学孝廉;五月,诏举贤良文学之士百余人,策问古今之治道,如建元元年故事。儒家学者终于实现多年来的愿望,独占统治阶级意识形态的宝座。

  很明显,儒家学说之所以在汉武帝时期走上独尊的道路,除了人事的因素外,主要还是取决于儒家思想更合乎当时的社会需要。

  西汉建国之初,反秦道而行之,大封诸侯。有些诸侯由于拥有较为优越的自然地理条件,其社会经济较中央政权直接管辖的地区更为发达。特别是一些诸侯王骄恣无恐,西汉中央集权面临着极为严峻的挑战。儒生们带着实践中提出的这些问题,"援经义以折衷是非",力图在儒家经典中找出解决现实问题的方案。而董仲舒等人所学的《春秋公羊传》中的大一统的理论模式恰恰给他们提供了这种方便。他们根据这一原则,重建了以天子为人间至高无上者的等级社会结构,并将早期儒家中"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理想系统化、模式化。这样,便为西汉中央政权阻止诸侯分*裂、维护中央集权提供了切实可行的方案。

  当然,此时的《公羊》学也非纯正的儒学,而是明显地杂糅了阴阳五行等思想观念。它虽然有利于社会秩序的重建,但也实在为后来的儒学内部的冲突埋了了伏笔。

  《公羊》学由于董仲舒等人的努力终于成为西汉的统治学说。从西汉中叶到东汉之末,《公羊》博士大都是董仲舒一系。然而如果从学术史的立场来分析,在董仲舒的那些弟*子中,除了极个别的弟*子如嬴公不失师法外,其余的弟*子则是"质问疑谊,各持所见",繁衍出一个又一个学派,结果便是儒学经学化。儒学几乎成了一种僵死的教条,它在王权的保护下被抬到神圣的地位,只许信奉,不准怀疑。

  董仲舒的新儒学,其特色无疑在于理论体系的精密构思,但也"惟常重视其学说的实践意义和价值。这一点对其门人有很大影响,其弟*子通者至于命大夫,为郎、谒者、掌故者以百数,而董仲舒子孙皆以学至大官。他们的共同特点是,一方面循规蹈矩,忠心耿耿地执行朝廷的政令,颇有政迹,如贡禹、褚大、左咸等;另一方面,他们又以儒家经典特别是《春秋公羊传》作为最高法典,以《春秋》之义作为指导行政尤其是司法实践的行为准则。这种风气肇始于董仲舒、公孙弘,大盛于西汉一代,如孙宝、吕步舒等人都有典型的例证。甚至连酷吏张汤也网罗儒生,精研《春秋》,以便在断狱时附会。

  将儒家经典作为法律,这样势必造成两方面的结果:一是儒家学者拥有汉代最高法典的解释权和修订权;一是这些儒者往往不顾客观条件与事实滥用经典语录,牵强附会,以致败坏儒学的名声。因为从儒家经典的基本构成看,除了个别经典晚出外,大部分著作成书时间较早,所记录、反映的内容已离汉代社会生活太远,某些论断和思想见解或许在历史上是正确的,但由于时代条件的变迁,有的可能已经过时,有的则可能是错误的。因此儒生们如果不顾社会现实的变化与需要,仅仅满足于引用个别儒家经典语录来为现实服务,则往往可能帮倒忙。针对这种状况,儒学发展所面临的历史任务是,必须根据现实生活的需要,重新解释儒家经典,发展儒家思想。于是就逐渐形成了一种专门的学问,即"经学"。

  但是,经学毕竟是一间没有经过分化的综合学问,如果从经学发展史上的实际情况看,它至少应当包括义理的阐发与文字名物的解释两个方面。我们看到,所谓董仲舒后学唯嬴公守学不失师法,也只是说只有嬴公谨守乃师对儒家经典的诠释和义理发挥,其他的后学则明显与董仲舒不同。那就是说,他们更多地侧重于义理的阐发,因而能够创造出种种不同的解释。

  这种种不同的解释,今日看来起因并不复杂,因为他们共同的手法差不多都侧重于对灾异现象的诠释。换言之,他们往往是通过某一灾异现象,从儒家经典中寻求其现实意义。如皮锡瑞《经学历史》所指出的那样,"汉儒借此以匡正其主。其时人主方崇经术,重儒臣,故遇日食地震,必下沼罪已,或则免三公。虽未必能如周宣之通灾而俱,侧身修行,尚有君臣交儆遗意。此亦汉时实行孔教之一证。后世不明此义,谓汉儒不应言灾异,引谶纬,于是天变不足畏之说出矣。"然而无论其心迹如何,其后果则不免是使儒家经典含义的解释具有明显的随意性,产生空疏不实的流弊和各种歧异性的理解。比较典型的事例有董仲舒的三代传人孟卿等人对一些灾异现象的分析。

  这种空疏不实的流弊和歧异性的理解,也与《公羊》学本身的特征有关联。我们知道,《公羊》学的最大特点是着力阐发《春秋》中的微言大义,其基本形式是以意解经而非以实证解经。这样自然容易造成言人人殊的结果。更何况风靡一时的谶纬之学与《公羊》学具有相似的特点呢?

  谶纬作为一种文化思潮,主要盛行于西汉晚期和东汉早期。所谓谶,大部分是"诡为隐语,预决吉凶"的宗教预言,是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或方术之十为了达到某种特殊目的而编造的谎言,如秦始皇时期"亡秦者胡也",汉昭帝时期的"公孙病已立"等等,显然都是基于现实政*治而编造出来的。这些谶与儒家经典没有任何关系,但当谶纬作为一种文化思潮盛行后,儒生们乃至一些政*治家为了使这些隐语具有神圣性,便开始使用儒家经典中的义理去诠释这种本可作多种解释的隐语。

  与谶语不同,纬书与儒家经典有相当直接的关系,它的主要倾向是把儒家经典神秘化、儒家思想宗教化。不过,必须指出的是,纬书虽然托名为儒家经典的"支流",但从学术史的角度来观察,它与早期儒家经典并无丝毫共同之处。它们只是后世儒者为获取其学术的神圣性,而假借孔子或早期儒家的名义编造的阐释经典义理的书。

  然而由于谶纬之学的根本目的在于现实政*治,因此,它在对儒家经典进行解释时,往往不得不借助于极其深奥、神秘的表现形式,以期以宗教式的语言来表达他们对现实政*治的关怀。

  这种风气虽然流行于西汉末年的政*治危机时代,但其肇始则在儒家独步统治阶级意识形态之际。我们知道,汉武帝在继位之初诏举贤良的时候,就在其策问中提出一些并不很容易能从传世儒家经典中寻找到答案的问题,于是只能排除传世的儒家经典,至少要从儒家经典的字里行间去寻求一般人根本不能觉察到的微言大义。武帝问道:“三代受命,其符安在?灾异之变,何缘而起?性命之情,或夭或寿,或仁或鄙,习闻其号,未浊其理。伊欲风流而令行,刑轻而奸改,百姓和乐,政事宣昭,何修何饬而膏露降,百谷登,德润四海,泽臻草木,三光全,寒暑平,受天之佑,享鬼神之灵,德泽洋溢,施乎方外,延及群生”?汉武帝在这里关注所在虽然为现实生活,但其欲诱导出的答案则根本不可能在传世儒家经典中寻求。

  董仲舒或许深知武帝的用意,因而在回答这些问题时便毅然放弃训诂的方法,而采取断章取义、主观附会的手段加以编造。这一方面固然可以说丰富与发展了儒家的思想方法,另一方面则势必将儒学导入一种荒唐的歧路。董仲舒答道:"臣谨按《春秋》之中,视前世已行之事,以观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惊俱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以此见天心之仁爱人君而欲止其乱也。"如果说董仲舒所关怀的重点仍然是人类自身的实际问题,那么至少在形式上这种天人相与之际的灾导论、符瑞说已带有明显的宗教意味,是对原始儒家无神论思想传统的背叛或改造。

  以谶纬迷信的形式宣传自已的政*治主张是董仲舒等人的发明,但自从经学谶纬化之后,董仲舒后学以及其他派别的人物在利用谶纬的时候则与董仲舒的立意截然相反。董仲舒的目的无非是为了更化、改*革,为了建立与维护中央集权制度下的专*制主义。而其后学及其他思想派别,在利用谶纬的时候,即使不计各人或某一集团的私利,但他们差不多都缺乏董仲舒对汉王朝的忠诚,他们所看到的是西汉政权危机重重,不可救药,甚至要求改朝换代。故而,经学的谶纬化不仅没有使儒家思想真正获得发展,反而将儒学引入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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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8 08:42: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节 学术与政*治之间:今古文之争
  汉武帝独尊儒术的本意无疑是为了寻求一种新的理论形态为现实服务,在某种意义上说,是期望以儒家学术来取代黄老之学,从而克服黄老学的内在缺陷,为汉帝国的发展奠定一个坚实的基础。然而我们看到,在儒家学术获得独尊的同时,旧的问题并没有完全解决,新的问题却立即发生。儒家学术不仅没有真正有效地克服社会危机,反而因其学派的内哄导致一系列新的矛盾与问题。尤其是由于儒学从先前的诸子之一上升到独尊地位,其思想形态的凝聚化以及某些儒家学者基于极端现实功利主义的原则对儒学原理进行随意性的改造,便成为不可避免的趋势。

  儒学的经化,经学的谶纬化,当然不是汉帝国的主观愿望。

  因此面对这种既成事实,汉帝国的统治者便不得不重新检讨儒学独尊的利弊得失。在武帝之后不久,宣帝所倡导的意识形态多元化,以及对西汉立国以来官方意识形态"霸王道杂之"的评定,在某种意义上说,都是企图以思想的多元冲破儒家思想的一元化,从而使汉帝国的指导思想不致因儒术的独尊而僵化。于是有《觳梁》学的产生。

  《觳梁》学也是儒学的一个分支。据传,汉代《觳梁》学由荀子传浮丘伯,再传暇丘江公。江公为武帝时博士,与董仲舒同时,只是从文化类型上说,董仲舒之学属于齐学的范畴,江公的《觳梁》学属于鲁学的范畴。它们在联合推*翻黄老学的统治之后,内部之间曾力最高法典的解释权展开过一场相当激烈的斗争。只是由于武帝的偏袒,终于是《公羊》学取胜,《觳梁》继续受到冷落。不过,《觳梁》学尽管受到武帝的冷遇,但武帝的太子在学通《公羊》之后,复私问《觳梁》而善之。特别是由于包括江公在内的《觳梁》传人的不懈努力,至宣帝时,《觳梁》学的势力已明显壮大,足以与《公羊》学相抗衡。尤其是由于宣帝是武帝太子刘据之孙,其即位之始,得知刘据本好《觳梁》,以问丞相韦贤、长信少府夏侯胜等人。恰巧这几个人都是鲁人,遂言《觳梁》本鲁学,《公羊》乃齐学,宜兴《觳梁》。于是宣帝更加喜欢《觳梁》学,并于甘露三年即公元前51年主持召开石渠阁会议,召五经名儒若干人*大议殿中,平《公》、《觳》异同,各以经处是非。结果同意将《觳梁》列为官方学术之一,使之部分地分享了汉代最高法典的解释权,打破了《公羊》一家独尊的格局,使官方意识形态相对多元化。石渠阁会议之后,《觳梁》学大盛。然而,几乎在《觳梁》兴起的同时,另一支新的学术派别也正在悄然孕成,并跃跃欲试,以期三分天下有其一。此即所谓古文经学。

  古文经学的出现是中国文化史上的特殊现象。所谓古文,是相对于正在流行的今文而言,主要是指秦统一为小篆之前的大篆籀文和六国文字。它和今文的最大区别,也就是文字的异同以及由此而引发的理解上的歧异。这些以古文书写的儒家经典似乎在西汉中晚期多有发现,并在民间流行,引起一些学者的重视和研究,势力也开始逐渐强大。古文经的基本特征不似今文经以义理解经,而更加重视历史事实的陈述和清理,因而实证的色彩较浓。伴随着《公羊》等已立为学官的今文经学的谶纬化,以实证为基本特征的古文经学正在成长,一旦条件适宜,它们必然要求分享最高法典的解释权,势必要跻身于官方意识形态的行列。于是便有被后世学者所描绘的所谓今古文经学的斗争。

  由于历史的原因,古文经学在王莽、刘歆之前主要在民间流传,未及立于学官,因此古文经学的一些说法在当时缺少官方意识形态的权威性。为了改变这种状况,也为了推动王莽的"新政"改*革,王莽、刘歆必须进行一场意识形态领域的"革*命",至少要提高古文经学的地位,以与传统的意识形态进行抗争。

  先是元始四年,即公元4年,王莽、刘歆以不动声色的办法提高古文经学的地位,以使古文经学的实际发展减轻已立于学官的今文经学的束缚,从而造成官方意识形态和指导思想的真正多元化。然而这些努力并没有挽救西汉的社会危机。王莽的改*革也在习惯势力的阻挠下举步维艰。于是到了公元9年,王莽正式去汉号,建新朝,以刘歆为国师,希望重建政*治权威并与新型的意识形态相结合,以促进改*革的发展。

  刘歆为古文名家,他的地位上升,当然意味着其所主之学地位的渐重。他在辅佐王莽时,以其学为现实政*治服务,不仅完全可能,而且完全必要。只是假如他不急于提出立古文经博士,而是仍将古文经作为一门学问来研究,人们或许并不会怎样责怪他,可能还会对他好古敏求的精神给予充分的理解和敬佩。然而事实却是,刘歆自恃与王莽亲近,急于将《左传》、《古文尚书》等古文经典列于学宵。碍于面子,哀帝只得将刘歆的建议交五经博士讨论,在众博士对古文经传并没有充分研究的情况下,只好以沉默保持博学的尊严与庄重,"或不肯置对"。沉默也最容易激起倡导者的愤怒,于是乎,刘歆移书太常博士,"责让之"。

  在这篇文章中,刘歆坚持认为古文经传与今文经传有着同等的价值,都在一定程度上从不同侧面反映了早期儒家的思想倾向。举例说,他充分赞成司马迁的看法,以为《左传》为左丘明所作,左丘明好恶与圣人同,亲见夫子,而《公羊》、《觳梁》在七十子之后,传闻之与亲见之,其详略不同。他强调,《春秋》三传都出自孔门后学,虽有区别与分歧,但并无根本冲突,只不过是后学们根据自己的见识以强调师说的某一方面而已。刘歆这种对古文经学价值的正面揄扬,并没有遭到怎样的反对。只是皇帝再三询问刘歆提出的这些古文经传是否能立于学官时,众官僚则不置可否,皇帝也就未加理会。在这种情况下,那些原先支持古文经学的官僚如龚胜、师丹等人也开始转变,纷纷上奏指责刘歆乱改旧章,非毁先帝所立。刘歆的建议不了了之。

  刘歆虽然失败了,但他所开创的事业并没有随着他的失败而告终。后世学者在其努力的基础上继续努力,终于在东汉初年实现了刘歆的理想。

  作为皇族的后裔,东汉开国皇帝刘秀毕竟受过儒家思想的系统训练,因而较乃祖刘邦更加清楚地认识到儒学在巩固政权过程中的作用。于是他即位不久,便适时立五经十四家博士。

  刘秀所立的这十四家博士虽然考虑到古文经学的利益,但古文经学的实际地位与当时已形成的古文经学派别的势力相比,似乎依然有很大的差距。因此,一旦时机成熟,古文经学派便再次发起进攻,以期真正跻身于官方意识形态的行列。

  建武初,郑兴、陈元传古文《春秋》左氏学,尚书令韩歆颇为支持,上书欲为《左传》、《费氏易》立博士,得到光武帝的同情与支持。建武四年(公元28年)正月,光武帝召集公卿、大夫、博士数人聚会于云台,专门讨论韩歆的建议。范升说:"《左氏》不祀孔子,而出于丘明。师徒相传,又无是人。且非先帝所存,无因得主。"遂与韩歆及太中大夫许淑等反复辩难。范升的理由有三:第一,如果增立《左氏》,那么,《邹氏》、《夹氏》等经典的传人也势必要求立于学官。然而《春秋》之学,各有所执,乖庆纷争,从之则失道,不从则失人。权衡利弊,宁愿失人而不失道。失人易求,失道难寻。第二,《左氏》无有本师,而多反异,既为朱学,绝之可矣。第三,东汉初建,百废待举,纲纪未定,已立诸经,尚没有足够的弟*子,生员不足,情绪不振。《诗》、《书》不讲,礼乐不修,再立《左氏》等古文经典,似非当务之急。这些理由之外,范升又奏《左氏》之失凡十四事及太史公违庆五经,谬孔子言及《左氏春秋》不可录三十一事。

  针对范升的指责,陈元上书予以驳斥。他指出,第一,范升对《左氏》不可立的指责,于事实方面基本上不能成立。第二,范升所谓先帝不以《左氏》为经,故不宣博士,后主所宜因袭云云,实为浅陋之见,更于事理不合。他劝光武帝想想,若先帝所行后主必行者,则盘庚不当迁殷,周公不当营洛邑。如此,东汉又怎能建都洛阳呢?事实上,汉武帝好《公羊》,卫太子好《觳梁》。武帝强迫太子受《公羊》,不得受《觳梁》。但宣帝知卫太子好《觳梁》,于是独学之。及继位,为立《觳梁》而论于石渠,使《觳梁》至今与《公羊》并存。此先帝后帝各有所立,不必其相因也。第三,如今天下承平,正是造成一代学术风气的好时机。陈元劝刘秀务必不要错过这个机会,不要被范升这些鄙儒所蒙蔽。

  经过这番斗争,《春秋左传》等古文经典终于获得了官学的地位,从而有条件真正分享汉代最高法典的解释权,正可谓三分天下而有其一。

  儒家学术在东汉重建过程中超过重要的作用,它对于迅速稳定社会秩序、重建社会结构与社会模式,功莫大焉。同时,儒家学术也是东汉重建过程中的最大的受益者,不仅儒学内部的今古文之争因统治者的宽容而得到较为妥善的解决,而且,儒学作为一个整体,在东汉--代享有前此不曾真正享有的至上地位,在某种程度上说,儒学至此方真正成为汉帝国的指导思想和实践法则。

  然而,东汉一代并不是风平浪静。事实上,由于中国此时正处于重要的历史转折关头,即从先秦时期的诸侯纷争、宗族社会向大一统的社会模式过渡,各种矛盾层出不穷。西汉王朝正因为无法解决这些矛盾而在农民起义的浪潮中灭亡。因而,如何面对社会现实,如何促进中国社会的转化,仅从儒家学术的立场看,也委实有许多工作要做。我们看到,东汉成立之始及整个东汉时期,儒家学者不断地对儒学传统进行不同的诠释与发挥,其目的也只在于从儒学的智慧资源中寻求有益于社会进步与发展的积极内容。但是,经典的儒家学术毕竟是既成的过去,其思想诠释与发挥无论如何不可能具有无限性,因此,儒学内部因不同诠释与发挥而形成的诸多派别,便是儒学发展过程中的必然环节。

  从刘歆以来的今古文经学之争,虽然有利于意识形态的多元结构,但其内部纷争的白热化,则势必败坏儒学的名声,使儒家优良的思想传统几乎荡然无存。因此,当今古文之争刚刚开始,便已有清醒的儒家学者开始考虑如何重塑儒家传统以回应时代的挑战之类的根本原则问题,其中较为突出的学者当为扬雄。

  在扬雄身上确实相当多地体现了早期儒家的优良传统,也就是说,扬雄将为学与做人合而为一,将学问的探讨与个人人格的修养融为一体。这一点显然与董仲舒之后的那些经学家有着本质的差异。唯其如此,扬雄虽为当时有名的饱学之士,但由于不愿识时务地投身政*治,故长时期不得升迁,并终于在贫困、孤独、凄凉的环境中结束其坎坷、潦倒的一生。扬雄之所以能够如此安贫乐道,除其内在修养和性格方面的原因外,应该说主要是基于他对儒学发展现状的分析与态度,他期望以自己的身体力行来纠正儒学发展中的偏向,从而纯净儒学,重振儒家精神。他在《法言·吾子篇》中写道,"古者场墨塞路,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后之塞路者有矣,窃自比于孟子。"换言之,他不仅臼视甚高,以为自己的学术直系孔孟,而且对儒学的现状与前途深感忧虑,故而敢以孔孟之道的直接传承者自居,廓清儒学发展道路上的塞路者。

  那么,扬雄心目中的塞路者究竟指的是什么呢?为了准确地理解这一问题,有必要首先弄清扬雄心目中的儒家精神与儒学传统。

  他认为,儒学作为一种文化现象,无疑属于已经消逝的过去,但由于儒家精神的博大精深,后世儒者对儒学的理解与发展往往容易流于一偏,并没有得到儒家精神的真谛。在他看来,儒学的真精神至简至易,它虽然是治国安邦、修身论学的最高原则,但它毕竟是从实践中来,是对人类实践的一种理性把握与概括,是孔孟从个人生命体验中而得出的结论,故而不存在难解或不可理喻的空疏与荒诞。《法言·孝至篇》写道,"或曰:。圣人事异乎?’曰:‘圣人德之为事,异业之。故常修道者,本也;见异而修德者,末也。本末不修而存者,未之有也。’也就是说,对于儒家精神的理解最好从常识处人手,而不必人为地赋予其某种神秘的意味。只要能以平常心对人对己,就能真正把握儒学的真诗。这种对儒家精神的人文主义诠释,无疑是对儒学经学化、经学谶纬化的最直接的批判。

  如是说来,我们便不难理解扬雄所要廓清的塞路者不是别的,正是那些假借孔子之名而行为己之私利的假儒学。也只有从这个意义上来理解,才能真正明了扬雄虽学富五车而终身潦倒的悲惨结局的文化底蕴。

  从现代学术的立场来说,儒家学说应和其他极富生命力的学说一样,是一个发展运动中的系统,儒学生命不断延续的根本原因也是因为后世儒者依据时代需要而不断增补新的内容。因而从这个意义上说,扬雄对时儒门的批评便显得没有多少道理。但是,如果从学术史的角度来观察,扬雄对时儒门的批评却别有一番深意在,那就是在儒学发展史上,毕竟是扬雄第一次提出应当区分时儒.巧原始儒学即"真儒"的原则不同。也就是说,在对时儒不得已追逐功名利禄有充分的理解与同情的前提下,应该知道儒家精神的真意之所在,尽可能地恢复经典儒学的真面目,展示儒家的真精神。

  在扬雄看来,经典儒家的真精神、真面目决不在被时儒改造过的经学化的儒学,或谶纬化的经学,而存在于那种具有东方特色的人文主义哲学,即基于血缘宗法关系的理想道德及价值取向。于是在这里,扬雄便真正回复到孔子的经典儒学,即把儒学作为一种关于人的学问,是对人的个体生命与社会生命的双重关怀:对内,作为个人生命修*炼的指导;对外,则负有协调社会关系、稳定社会秩序的功能与价值。

  扬雄对儒家精神的重新解释,就哲学证立而言取得了相当的成功。但由于其哲学的艰涩深奥,故而对社会的影响力,尤其是对儒学的经学化、经学的谶纬化的冲击极为有限,并没有从根本上拨正儒学发展的航向,儒学依然按照固有的惯性向前运动。儒学正宗与异端、正宗内部各派别之间几乎一天也没有停止过斗争。加之两汉之际的社会危机,儒学的发展遂陷入空前的困境。诚如《后汉书·儒林传》所描述的那样,两汉之际,天下大乱,"四方学士多怀协图书,遁逃林数"。

  东汉重建,儒学的发展出现了一线生机。然而由于某种特殊的历史原因,东汉初年的统治者真诚期望获得繁荣的不是正宗儒学,而是荒诞不稽的谶纬。据《后汉书·张衡传》记载,东汉初年,光武帝善谶纬,及显宗、肃宗因祖述焉。自东汉中兴之后,儒者争学图谶,兼复附以妖言。

  光武帝刘秀之所以在东汉重建之后独钟谶纬,有其复杂而又简单的历史背景。在其早年奋斗发迹的过程中,刘秀的政*治智慧以及天时地利人和等条件固已具备,但就其精神支柱来说,刘秀能从一个普通的儒生登上皇帝的宝座,主要依靠谶纬的精神支援。据《后汉书·光武帝纪》,当王莽末年,天下大乱时,即有宛人李通等以图谶劝说刘秀起兵。图谶云:"刘氏复起,李民为辅。"起兵之后,经过多年的奋斗,刘秀在当时诸多军事集团中逐步拥有相当的势力,又有人自关中奉《赤伏符》建议刘秀称帝。谶记曰,"刘秀发兵捕不道,卯金修德为天子。"由此可见,在刘秀政*治生命历程中的两次重大转折关头,其精神的支撑不是来自正宗的经典儒学,而是来自谶纬。 '

  谶纬对刘秀的发迹及其成就帝业起了关键性的作用,因而刘秀在即位之后也对谶纬之学予以善意的回报,宣布图谶于天下。以图谶取代正宗儒学,作为意识形态乃至军国大事的最高真理标准。

  这样做的结果,一方面势必对正宗儒学形成强大的冲击,另一方面则容易导致学风的败坏以及知识分子追逐名利而丧失良知。《后汉书·方术列传》说:"汉自武帝颇好方术,天下怀协道艺之士,莫不负策抵掌,顺风而届焉。后王莽矫用待命,及光武尤信谶言,士之赴趋时宜者,皆骋驰穿凿,争谈之也。故王梁、孙威名应图录,越登槐鼎之任;郑兴、贾逵以附同称显,桓谭、尹敏以乖忤沦败,自是习为内学,尚奇文,贵导数,不乏于时矣。是以通儒硕生忿其奸妄不经,奏议慷慨,以为宜见藏摈。"

  在最高统治者的倡导鼓励下,东汉初年,谶纬之学一时间变为最时髦的学问,举国上下到处弥漫着谶纬神学的妖风。但是,由于谶纬的大半内容过于晦涩,模棱两可,无法成为一种相对独*立的学科,因而在东汉初年,不管它的势力有多么强大,都无法从根本上取代正宗儒学,更无法完全代替正宗经学来履行官方意识形态的职能。相反,谶纬之学欲求发展与繁荣,必须牢牢地依附在儒家经典上,必须借助于儒家经典来解释其玄妙的底蕴。因此从史实看,有汉一代凡以谶纬名家者,几乎无不通晓儒家经典,经书与谶纬几乎成为不可分割的统一体。这就一方面造成经学的虚假繁荣,另一方面又使经学走上更加荒诞的道路,潜伏着深刻的危机。这主要表现在:

  一是师法、家法的紊乱。师法、家法是汉代经学的一大特色,也是各家各派所最重视的内容。马宗霍《中国经学史》说,"师法家法名各互施。然学必先有所师,而后能成一家之言。"在某种程度上说,这是一家学派之所以能够成立的内在依据。然而当谶纬成为一时显学后,经生们在谶纬的影响下已很少有人坚守一家一派之说,诚如钱穆在《东汉经学略论》中所分析的那样,大抵东汉儒生多尚兼通,其专治一经章句者颇少,而尤多兼治今古文者。如善图谶能通百家之言的苏竟以明《易》为博士讲《书》祭酒。光武名将马援师事颖川满昌受《齐诗》,意不能守章句。这样做的结果则是一些儒生为了某种特殊的目的而不借牵强附会,以合己说。至有纷争朝廷,树朋私里,繁其章条,穿求崖穴,以合一家说。甚者章句遗辞,乖疑难正。使儒学的迸一步发展受到严重的滞碍。

  二是章句繁多,使儒家经学走上繁琐的道路。若秦延君之注《尧典》,篇目二字之解说竟达十万余言,但说"若曰稽古"四个字就有二万言。又如光武时经学大师桓荣的《尚书章句》达四十万言,朱普之解三十万言,浮辞繁长,多过其实。及桓荣授显宗,减为二十三万言,桓荣之子桓郁复删定为十二万言。可见其浮辞繁多。再如立于学官的《齐诗》,伏默为章句繁多,经其子代恭为之减浮辞,仍有二十万言,伏恭又作《齐诗解说》九篇。《书》学大师张堪的弟*子牟卿作《牟氏章句》竟达四十五万言。如此繁琐的学风,除了造成自幼童而守一艺,白首而能言的结果外,又能使学者从中获得多少真知呢?故而当有人间扬雄,这种以烦琐考证而名家的还称得上是经师吗?扬雄感慨而言之:"是何师与!是何师与!天下小事为不少矣,每知之,是谓师乎?师之责也,知人知也。小知之师,亦贱矣。"如果儒学以此继续发展,那实际上就是要断送儒学的生命。

  三是在谶纬的影响下,已立于学官的诸家学说更趋于荒诞。光武帝之子刘辅好经书,善说《京氏易》、《孝经》《论语》传及图谶,作《五经论》,时号之曰《沛王通论》。又如《施氏易》学大师刘昆任江陵令,时县连年大灾,昆辄向火叩头,多能降雨上风。转任弘农太守,又以仁化大行,虎皆负子渡河而消弥了虎患。其学其术虽然奏效,但毕竟近似乎巫师,而完全背离了经典儒家的真精神。这种荒诞的手法可以收一时之效,但当人们对此都有充分了解时,它的功用便大为减低,而由此连带的儒学信仰则势必发生、深刻的危机。

  谶纬的流行对正宗经学的发展构成了滞碍,不仅不利于意识形态领域内的思想管制,无法发挥官方学术应有的作用,而且在某种程度上说有可能被别有用心者所利用,对统治阶级的正常统治构成一定的威胁。事实也正是如此。当统治秩序完全建立起来之前,也就是说,当统治阶级尚没有成为统治阶级的时候,他们完全可以充分利用包括谶纬在内的一切手段去发动群众,组织群众,调动和利用--切力量为完成"革*命"的任务而斗争。当此时,谶纬的神学意义在于为"革*命者"提供某种精神支援或信仰支撑。然而当统治秩序建立之后,当统治者已经成为统治阶级的时候,统治者如果不对这种"革*命时期"的意识形态进行彻底的改造,如果不将破坏性的意识形态彻底转变为建设性的意识形态,那么,统治阶级的地位不仅不容易获得巩固,而且随时有被推*翻的危险。

  东汉重建之后,官方意识形态由谶纬神学向世俗人学的转换已成为迫在眉睫的历史需要。光武帝本人作为谶纬神学的直接受益者,当然十分清楚这种历史转变的现实价值和功利意义。他对以实证为主要特征的古文经学的倾心,以及不顾廷臣的反对而主张将古文经学立于学官的政*治实践,除了某些特殊的原因外,显然也与其内心世界的矛盾有关。但是,由于"革*命时期"谶纬神学对光武帝过分地神化与演染,这就一方面决定了光武帝本人无法宣布谶纬的不可信,另一方面,他也不可能完全排除继续利用谶纬神学来巩固其统治地位的念头。事实上,所谓光武善谶,及显宗、肃宗因祖述焉云云,都充分说明东汉初年的几位帝王欲继续利用谶纬巩固政*治统治的主观愿望。而这叉必须将谶纬的解释权完全控制在自己手里。

  几乎与光武帝刘秀称帝的同时,另一军事集团的领袖公孙述在成都自立为王。他所采用的手段也几乎与刘秀的手段相同。即妄引谶记以为孔子作《春秋》“为赤制而断十二公,明汉至平帝十二代,历数尽也,一姓不得再受命"。又引《录运法》曰:"废昌帝,立公孙。"《括地象》曰:"帝轩辕受命,公孙氏握。"《援神契》曰:"西太守,乙卯金。"总之,是以谶纬的内容为自己自立为帝提供理论或神学的根据。于是迫使光武帝对谶纬中的这些说法进行另外一种解释。光武帝说,图谶中的公孙并不是指公孙述,而是指西汉的宣帝。代汉者当涂高,你公孙述岂高之身也?

  光武对图谶义蕴的解释固然可以成一家之言,但谶纬的神圣光环却不能不随着公孙述之类的挑战而逐渐失去。因此,如何维护谶纬的神圣性以及解释权的一元化,便必然摆在光武帝的面前。可供光武帝选择的并非只有一条道路,他至少可以部分放弃谶纬的唯一神圣性,而扶植某种新的学说。然而由于某些特殊的原因,新的学说尚不足以担当此重任,光武帝只好依旧在谶纬本身寻求出路。他为了使图谶规范化,为了进一步垄断对谶纬义蕴的解释权,遂责成博通经记的尹敏校定图谶,以便更有利于东汉的政*治统治。

  然而,谶纬之学的荒诞空疏毕竟已成为公开的秘密,稍具学术良知的学者也不愿再为此而空耗精力。针对光武的命令,尹敏诚恳地劝刘秀说:"谶书非圣人所作,其中多近鄙别字,颇类世俗之辞,恐疑误后生。"忧思之情溢于言表。但是,刘秀主意已定,根本不考虑尹敏的建议。尹敏遂根据图谶固有的特点,因其阙文而加上一句"君无口,为汉辅"。刘秀见而怪之,召尹敏问其故。尹敏从容对曰:

  "臣见前人增损图书,敢不自量,窃幸万一。"

  尹敏的真实用意显然不在于借这种手段为自己寻求好处,他的目的也只是在以此事例而使光武帝警醒。无奈,光武帝的处境已如前述,他不可能根本放弃谶纬之学而别寻他途。

  既然光武帝不可能放弃谶纬之学,那么,他与智者之间的冲突便不可避免。据《后汉书·桓谭传》记载,是时光武帝方信谶,多以决嫌疑。于是桓谭上书谏曰:"凡人情忽于见事而贵于异闻,观先王之所记述,咸以仁义正道为本,非有奇怪虚诞之事。盖天道性命,圣人所难言也。自子贡以下,不得而闻,况后世浅儒,能通之乎!今诸巧慧小才伎数之人,增益图书,矫称谶记,以欺惑贪邪,诖误人主,焉可不抑远之哉!臣谭伏闻陛下穷折方士黄白之木,甚为明矣;而乃欲听纳谶记,又何误也!其事虽有时合,譬犹卜数只偶之类。陛下宜垂明听,发圣意,屏群小之曲说,述《五经》之正义,略雷同之俗语,详通人之雅谋。"

  桓谭为扬雄的朋友,其思想见解与扬雄有相通相容之处,他们一致反对将儒学经学化,经学谶纬化,反对把孔子和儒家经典神秘化,而主张直接继承孔子的思想遗产,恢复孔子和早期儒家的人文主义思想。桓谭说:"谶出河图、洛书,但有兆朕而不可知。后人妄复加增依托,称是孔子,诬之甚也。"这便从根本上抽空谶纬之学历依据的思想文化基础,彻底摘掉谶纬的神圣灵光。在桓谭看来,儒家思想的真谛绝不在于空疏荒诞的谶纬,而在于其合乎时宜、亘古不变的人文主义思想,儒家学术中的理想政*治也绝不是以谶纬决嫌疑,而是基于世俗人文主义立场上的王霸政*治。安平则尊道术之士,有难则贵介胄之臣。唯王霸二盛之义,以定古今之理。显而易见,桓谭期望以经典儒家的人文主义思想纠正光武帝对谶纬神学的迷信。

  桓谭善良的愿望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回应。光武帝对他的言论极端恼火,他明知桓谭对谶纬持不信任的态度,却在会议灵台的时候,公开向桓谭发难:"吾欲以滋决之,何如?”桓谭只好回答:"臣不读谶。"光武问其故,桓谭复极言谶之非经。光武大怒曰:"桓谭非圣无法,将下斩之。"谭叩头流血,良久乃得解。后出为六安郡承,意忽忽不乐,中途病卒。

  在光武看来,对谶纬的非议已不是一般的学术争论,而是非圣无法的原则问题。这一评定透露出一条重要的信息,那就是汉帝国的存在与发展,必须坚持谶纬之学的基本原则,以谶纬的原则作为检验真理的近乎唯一的标准,将谶纬之学置于不容讨论的地位。

  光武帝的想法与做法,在最高统治者方面固然可以坚持下去,但对那些内心根本不信任谶纬之学的学者们来说则无济于事。而且由此必然引发两个消极的后果,一方面,趋时务的某些人出于功利主义的目的曲意迎合,而另一方面,则使某些正直的人干脆避开这些容易惹事生非的学术领域,将心思智力用到那些相对安全的学术事业上去,而这些于国计民生似乎并非极端重要。

  关于前者,最突出的例子莫如贾逵对《左传》义理的曲解和附会。他为了私利,不是从学术的立场评估先前《春秋》学的各家得失,而是出于政*治的需要片面地总结前此《春秋》学中的争论,并不借以曲解的手法赋予《左传》根本不存在的谶纬思想和产尊卑、明贵贱的等级观念,以及汉帝国最为看重的帝王统系。这虽然有助于说明《左传》学在维护君主专*制、解决汉代帝王统系等方面并不具有反面作用,与《公羊》《觳梁》相比,不仅同大于异,而且某些方面可能更为有效,更为深刻,但实在说来,贾逵的那些做法几乎完全丧失了学者应有的良心,故而不仅在当时受到学术界的谴责和蔑视,而且历遭后人的诟骂。范晔就曾感慨道:"郑、贾之学,行乎数百年中,遂为儒者宗,亦徒有以焉尔。桓谭以不善谶流*亡,郑兴以逊辞仅免,贾逵能附会文致,最差显贵。世主以此论学,悲矣哉!"关于后者,在当时许多学者纷纷避开谶纬之学而从事那些古文经典的研究,遂使古文经学在东汉时代终于兴盛起来,不仅深刻地左右了东汉一代学术,而且深深地影响了此后的中国学术界。清代乾嘉学者所谓复汉代之古,就其本质而言,实指东汉学术,更准确地说是指郑兴之后的东汉古文经学派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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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8 08:44: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节 经学的沉沦与儒家精神的复归
  面对同一认识客体,由于主体方面的原因,人们往往可能得出许多不同的结论。同样道理,东汉早期在对儒家精神传统的重新诠释的过程中,由于诠释者的立场、立意和目的等方面的差异,他们对儒家精神的认识便不可避免地存在若干不同。然而,此时的儒学毕竟已不同于先秦时期在野的诸子之一时的地位,对其思想传统诠释的歧异性理解并不仅仅关涉儒家学说本身,而且在相当程度上影响到汉帝国未来的发展。因此,对儒家精神歧异性的诠释,在一定时期可能有助于儒学的发展与生机的恢复,但这种状况绝不可能也不应该持久。也就是说,由于社会条件的变化而导致儒学内部的分歧,这种情况一般能为统治者理解和接受。但是,一旦变化了的社会条件趋于稳定,那么,作为汉帝国指导思想的儒家学说如果依然存在内部分歧,如果依然对其精神传统的理解存在重大差异,这便不是统治者能否理解与接受的了。此时王权必然出面干涉,从这些众多的歧异性理解中折衷出某些各方面都能接受的结论来。我们看到,东汉初年社会秩序一旦趋于稳定,便出现似统一对儒学精神的理解为根本目的的趋势。

  在当时,对儒学精神的诠释构成重大威胁的,当属以郑兴为代表的古文经学派。这既是学术风气使然,也自有其必然的内在逻辑。我们知道,光武帝对谶纬的极端崇拜,已使许多学者失去了信心,他们既不愿意背弃学术良心曲意迎合,遂采取政*治上的不合作态度,或继续隐居于大泽之中聚徒讲学,或公开宣布未习图谶。由此说来,光武帝初年,原因战乱遁逃林薮的学者无不抱负坟策云集京师的学术盛况并未持续太久,即或有一些学者已来京师,其后也因种种原因而纷纷离去,留下的那些便也不得不作些学术上的变通。

  然而,任何追逐时鬃的企图只能使学问变质,而并不可能获得真学术。范升、陈元、郑兴、杜林、卫宏等学术大家如果安于贫困,甘于寂寞,恐怕都会取得更大的成就。然当他们一旦热衷于现实政*治后,其学术成就尤其是学术见识的增长不仅不能与年龄的增长同步,而且出现学术倒退现象。这也是中国知识办子与西方知识分子的一个重要区别。不过,对中国知识分子来说,屈从于政*治变通学术有种种不同的道路,或曲意迎合现实政*治,或碍于某种困难而以思想异端的面貌出现,但仍是以另外一种方式屈从于另外一种政*治。如郑兴虽然“逊辞”不为谶纬文字,并对谶纬神学表示出一种反对的思想倾向,然而,他这种反对未免太软弱无力,而且联系其思想的前后变化来看,就更令人难以肯定他的反对的力量和真实的心迹。

  在与光武帝合作之前,郑兴主要与古文大家杜林等隐居陇右,探讨学术。他之所以能与光武帝合作,几乎完全由于杜林的推荐。郑兴被征召之后,虽然对谶纬神学表示过不满,但从他谈日食的一篇奏议中,我们也分明可以感觉到他并非执义坚固,敦悦《诗》、《书》,好古博物,见疑不惑,而是以灾异附会人事,表现出浓厚的今文经学倾向。也就是说,他的解释不管采取怎样的古文经学的人文主义立场,但其附会灾异的表现形式无疑是合乎当时官方学术的基本要求的。

  像郑兴这样的情况,在当时并不是个别现象。但毕竟不能以此作为对古文经学的总体评价。事实上,古文经学派为了生存与发展,不能不出现郑玄、贾逵式的人物。只是就这一学派的主流来说,他们更多地还是致力于学术研究,而且取得了相当大的成就。像杜林以及杜林的弟*子卫宏、徐巡等都是其中较为突出的代表。东汉古文经学的成就是巨大的。这主要表现在这样几个方面,第一,它在立足于学术史研究的基础上,第一次确认古文经传在中国学术史上的地位,尤其是对秦火之后幸存的古代文献的系统清理,基本理出中国古代文化发展的一般脉络,有助于重新评估古代文化。尤其是他们对古代学术发展的系统总结,不论后来人们存在怎样的非议,实际上都不能不以他们的成果为基础继续前进。第二,东汉古文学者以自已的深入研究和独到见解,基本上解决了两汉之际聚讼纷坛的今古文分歧,以实证的方法确认了今古文之异首在字异,次在意异。这一论证虽然没有超出前人的见解,但它毕竟已有了足够的证据,不似前人空口评说,有主观臆断的嫌疑。第三,东汉古文学派的实证研究,由于主要致力于文字训诂、器数名物、典章制度等内容,不似今文学派专在义理的发挥,因而使许多古代典籍在失传了数百年之后重新发现其价值,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说,我们今天要想对中国古代文化有深切的理解,也不能不借助于东汉古文经学派的学术成就。

  但是,在充分肯定古文学派学术成就的同时,也不能不如实地指出其缺点,因为这些缺点不仅对后世产生了恶劣的影响,而且实际上也将东汉古文经学引向了歧途。这些缺点概括起来有,第一,东汉古文学者,尤其是早期的卫宏、贾逵等人过于有意与今文学者立异,虽然提出许多有价值的见解或猜测,但毕竟失于偏激,缺乏学者应有的平心静气。第二,东汉古文学派虽然也推崇儒家学说中的圣道王功,但其基本学术路数不外乎对古代文献进行文字训诂、典章制度的考释等技术性的工作,一般说来缺少思想体系的创建,致使人们在谈到东汉学术时不得不怀疑东汉时期哲学创造力的贫乏。故而一般哲学史在写到东汉时,除了王充等少数人物外,无不匆匆带过。

  当然尽管古文学派在当时的发展中尚存在这样那样的缺点或问题,然而由于它在文字及经说两个方面处处与今文学派作对,提出了种种新说,因而在实质上不能不对今文经学构成严重的威胁,甚至危及今文经学派的存在与发展。反观东汉时期的今文经学派,他们虽然照样盘踞在官方学术的位置上,但实在说来已是英雄末路,暮气已深。今文经师除个别人仍致力于学术探讨外,大部分人所难以忘怀的只是利禄二字。他们已严重丧失先前的学术精神,而将学术视为直接谋生的手段。今文经学的没落,从学术史的观点看,是一种必然趋势。因为任何一种官方学术都不可能一成不变地存在下去,它的得势有其特殊的历史条件,而其失势、没落也就带有必然性。但是,和其他事物一样,任何官方学术都不愿自动退出历史舞台,更不愿主动让位于新的学说,当面临危险的处境时,它们又不得不进行无谓的反抗或挣扎,以期保护自己既得的利益和地位。而且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古文经学的崛起与壮大,其目标一直是争夺官方意识形态的主导权。所谓经说歧异,也主要是今古文对官方学术的经典文献已由先前今文学派的一元理解而变为多元。如果这种多元能够长时期存在下去,那么它对统治阶级的根本利益未尝没有积极作用。然而,在中国传统政*治体制下,官方意识形态的多元化几乎没有存在的余地,跻身于官方学术的任何一派都不可能真正具有宽容和理解的内在精神。也就是说,他们虽然同为官方或准官方的学术,但在最直接的利益冲突方面,有时此异端思想与正统思想的斗争还要激烈,他们之间的关系在大部分情况下是真正的你死我活。因此,当古文学派的发展足以威胁今文学派在官方学术中的地位时,今文学派并不是束手待毙,而是发起了一次猛烈的反*攻。

  今文学派的反*攻当然是充分利用已经取得的官方学术地位,借助于政*治势力的支持而宣布对手为异端,以期通过非学术的手段干预学术分歧,达到仅靠学术论争无法达到的目的。汉章帝建初元年,即公元76年,今文经师、校书郎杨终上书指出,西汉宣帝博征群儒论定《五经》于石渠阁。方今天下少事,学者得成其业,而章句之徒破坏大体,"宜为石渠故事,永为后世则"。很显然,杨终期望借助于汉章帝的行政干预来打击古文学派的"章句之徒"。于是有白虎视会议的召开。

  白虎观会议持续数月,想必今古文学派双方的争论相当激烈,只是在章帝的直接干预下,辩论的双方作了一些必要的让步,最后才便会议勉强结束。据《后汉书·儒林传》记载,"建初中,大会诸儒于白虎观,考详同异,连月乃罢。肃宗亲临称制,如石渠故事,顾命史臣,著为《通义》。又沼高才生受《古文尚书》、《毛诗》、《觳梁》、《左氏春秋》。虽不立学官,然皆擢高第为讲郎,给事近署,所以网罗遗逸,博存余家。"换言之,古文学派虽然没有通过白虎观会议上的斗争在名份上分享汉代最高法典的解释权,但它实际上已极正统的官方学术所承认、所接纳。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白虎观会议的结论并不是统一到今文学派的传统观点上,而是寻求双方都能接受的那些折衷意见。

  不过,在形式上看,白虎观会议的结果是正统的今文经学派赢得了胜利。至少为了保持今文学派的面子,会议的结果似乎依然多倾向于今文学派。皮锡瑞《经学历史》说:"《白虎通义》犹存四卷,集今学之大成。十四博士所传,赖此一书稍窥崖略。…《白虎通义》采古文说绝少,以诸儒杨终、鲁恭、李育、魏应皆今学大师也。"似乎由于人事方面的原因而导致了这样的结果。

  其实,这种说法是极不确切的。第一,白虎观会议的参加者具有广泛的代表性,既有今文学的大师,更有古文学的名家。今文学博士李育在会议上以《公羊》义难贾逵,"往返皆有理证,最为通儒。"由此可知,古文学者也非等闲之辈。事实上,反映在《白虎通义》中的观点,既有今文学的,也有古文学的。尤其是在一些最根本的问题上,比如君臣之义等等,可能更多地还是倾向于古文学。第二,从学术史尤其是官方意识形态发展史的观点看,今古文学派在白虎观会议上的争论并无胜负之分。因为它们在本质上都可归为官方意识形态的范畴,它们的根本目的也都在于如何更有效地维护汉帝国的统治。它们的区别仅仅在于,已主宰意识形态领导权的今文学派可能更为保守些,因而某些论点无法回应已经变化了的社会条件的需要和可能,他们需重新解释儒学传统和经典大义,以回应时代的挑战。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白虎观会议的结果并不是任何一源的胜利,而是在王权的干预下,将儒学传统、经典大义重新定位。也就是说,使先前多元的意识形态又一次走向一元,只是这个一元已远非先前的本来面目,而是杂糅了双方的思想观点。当然,取材的标准只能是是否有利于汉王朝的统治,即汉帝国的政*治实践才是决定今古文义理取舍的唯一标准。

  从学术发展的内在理路说,白虎观会议取得这样的结果是一种必然趋势。至少在白虎观会议召开之前的那些年里,已有人充分正视意识形态的危机,力主重新解释儒学传统,重新认同于早期儒家的人文主义精神,重建新的意识形态,以挽救日趋严重的意识形态信仰危机。而王充正是这一思潮的代表。

  王充的思想倾向很久以来便说法不一。特别是近年来,人们更多地看到王充思想的异端性格,更多地强调其思想的批判价值,而相对忽略了他与早期儒学的思想关系,以及与当时社会思潮的内在关联。

  在某种程度上说,王充的思想确实具有一种反叛的迹象,但是这种反叛并不是以《白虎通义》为代表的新意识形态为对象,恰恰相反,王充的思想与《白虎通义》的倾向殊途而同归,他们所不满意的都是两汉之际以来的官方意识形态,他们所要着力解决的也就是如何补偏救弊,如何重新认同儒家的早期人文主义思想,重建新的官方意识形态。

  对汉代已有的官方意识形态即谶纬神学,王充持一种不妥协的严厉的批判态度。他认为,谶纬神学所宣扬的符瑞灾异说,其用心未必坏,但效果却极为恶劣。为正本清源,王充以归纳演绎的双重手法,深刻地揭露了符瑞灾异说的文化底蕴,反复强调必须放弃以待瑞灾异为主要特征和内容的谶纬神学,才能真正恢复早期儒学的人文主义精神,也才是对汉王朝的真正爱护和支持。他指出,谶纬神学或许在汉王朝的重建过程中超过积极的作用,但当东汉的秩序得以重建后,这种学说的负面影响已远远超过其积极意义,它所宣扬的那些东西,实际上只能导致对社会现实和统治者的不信任。他在《论衡·宣汉篇》写道,"儒者称王帝、三五致天下太平。

  汉兴以来,未有太平。彼谓五帝、三工致太平,见五帝、三五圣人也。

  圣人之德,能致太平,谓汉不太平者,汉元圣帝也。"由此可见,王充对时儒的种种不满,一是基于对汉王朝的拇诚,一是基于对传统儒学精神的理解差异。他在《问孔》、《刺孟》诸篇中与其说是对以孔子、孟子为代表的早期儒学传统的话难,不如说是基于时儒对儒家精神的曲解而发出的恢复儒学真面目的呼声。而正是在这一点上,王充的思想贡献不仅是对刘歆、扬雄、桓谭等思想前辈智慧资源的逻辑继承,而且与《白虎通义》的贡献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们所呼唤的都是儒学的早期精神,他们所反对的都是儒学独尊以来所形成的儒学新传统。

  毫无疑问,王充的思想见解是深刻的,然而由于其社会地位和所处地理环境的制约,王克的思想见解并没有在当时立即发挥作用。只是到了东汉末年,才由南方传到中原。而到了那时,这种影响对东汉统治者来说,已不具有多大的积极意义,只是其思想的负面效应迸一步加重了不满于社会现实的那些知识分子的清谈浮华之风。

  东汉经学中的清谈浮华之风由来已久。据《后汉书·儒林传》说,"孝和亦数幸东观,览阅书林。及邓后称制,学者颇懈。时樊准、定兰台漆书经宇,以合其私文。于是到了熹平四年,汉灵帝乃沼诸儒正定《五经》,利于石碑,此即"熹平石经"。于是可见东汉中晚期儒家经学走向衰落的一般过程。儒学衰败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就统治阶级方面来说,过于看重意识形态对政*治生活、社会生活的反作用,以为又介儒生议政论政、借古讽今便足以动摇帝国的政*治统治。这种庸人自扰的惊恐心理一方面加重了对意识形态的依赖,使政*治决策往往从属于意识形态,另一方面则势必加强对意识形态的管制,忽视或根本蔑视意识形态自身的发展规律,人为地制造种种禁区,缺乏最起码的宽松气氛和学术自由的文化氛围。这种状况在政*治的非常时期固然必要,但是一旦政*治秩序建立之后继续人为地制造这种状况,则势必激起知识分子的逆反心理,他们既然没有起码的学术自由,动辄得咎,那么,他们的必然出路只有两条,一是放弃某些与现实相关的研究课题,从事纯学术的研究;一是故意挑剔,对政*治统治发起迂回乃至直接的攻击。

  意识形态管制的加强,从历史上看,从来都没有收到与主观愿望相吻合的效果。而恰恰相反,这种强化势必导致一部分人的曲意迎合,妄释经典大义,造成严重的思想混乱。这也可以说是东汉中叶以后儒学颓废的另一重要原因。

  针对东汉中晚期儒学的颓废,安帝年间由邓太后发起了一场较大规模的校书运动。这次校书运动是中国学术思想发展史上的重大实践,其意义似乎并不在刘向、刘歆父子对先秦古籍的整理之下。在某种程度上说,它标志着中国思想,特别是儒学思想的重大转折,是白虎观会议以来重新认同于早期儒家学术思想的文化思潮演变成的必然结果。

  这次校书活动持续的时间甚长。先后参加的知名儒家学者有刘珍、王逸、马融等等。其中专门负责儒家典籍部分的似乎是马融。马融早年以读书为乐,然而后来经济生活的窘迫不能不使他重新思考他这种自命清高的学术选择,于是他悔而叹息道:"古人有言:左手据天下之图,右手刎其喉,愚夫不为。所以然者;生贵于天下也。今以曲俗咫尺之羞,火无赀之驱,殆非老庄所谓也。"故而他毅然抛弃自命清高的思想,欣然应邀参与东观典校秘书的活动。

  马融的这一转变,不仅在其个人的生命里程中具有重要的意义,而且由此透露出儒学发展变化的重要信息。那就是,在此之前当政*治混乱之际,纯正的儒家学者并不愿意参与直接的政*治斗争,但当为生活所迫,或者说当他们看不到政*治清明之望的时候,他们便不得不介入政*治斗争,只是他们在内心深处依然处于一种激烈的冲突之中。然而伴有如伴虎。马融跻身于政*治高层之后,并没有获得多少政*治上的好处。由于他几乎是无意的得罪了邓太后,于是滞于东观十年而不得提升。《后汉书·马融传》说:"初,融惩于那天,不敢复违忤势家,遂为梁冀草奏李固,又作大将军《西第颂》,以此颇为正直所羞。"到了晚年,甚至变得更加放荡,"善鼓琴,好吹笛,达主任性,不拘儒者之节。居宇器服,多存侈饰。常生高堂,施绛纱帐,前授生徒,后列女乐,弟*子以此相传,鲜有入其室者。"这种基于现实政*治的残酷而步入极端的人生观念,就其思想渊源来说,正是开启了魏晋玄学家放浪形骸、蔑视礼法思想之先河。故而从这个意义上说,马融的思想与实践在中国思想史上具有不容忽视的多方面的意义,他既以郑玄、卢植等大儒之师的身分开创东汉末期儒学复兴的思想浪潮,又对魏晋玄学的形成与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

  与马融的行为方式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他在学术上的追求却相当真诚与严谨。据说他尝欲训《左氏春秋》,及见贾逵、郑众的注释,乃曰,"贾君精而不博,郑君博而不精。既精既博,吾何如焉。"但著《三传异同说》。假如这一传说为事实的话,那么从中不难体会马融对待学术的严肃态度,也容易明了马融之学在懦学发展史上的地位与价值。

  马融为当世通儒,才高博洽,著述甚丰,于《孝经》、《论语》《诗》、《易》、《三礼》、《尚书》、《列文传》、《老子》、《淮南子》、《离骚》等皆有注。《后汉书·郑玄传》说,东汉中兴之后,范升、陈元、李育、贾逵之徒争论古今学,后马融答刘环及郑玄答何休,义据通深,由是古学遂明。其实,马融的学术贡献何止仅仅完成古文学地位的确立,而是从他开始,中国学术在思想方法、学术目的上真正发生一次"革*命性"的变化。今人刘起 在《尚书学史》中说,东汉以来的今古文之争,除了经*文的文字歧异之外,今古文两家对经义的解释也有不少歧异。较早的卫宏、贾逵等人,当时有意和今文家立异,因而遇到问题往往提出与今文解释不同的说法。到马融时,古文优势渐确立,因而"他的许多解释较趋平实"。此说虽然过于强调今古文之争的实际意义,但对马融学术"较趋平实"的判断,应该说是极为准确和有意义的。

  从表面上看,马融之学是对古文学的继承和发扬,对古文学地位的真正确立具有重要意义,基本厘清了今古文的本质区别。他的贡献在于从古文学的立场上重新阐释了儒学传统,而这一点正与西汉以来处于正统地位的今文学大异其趣,故而具有不容忽视的意义。尤其是他亲手培养了一批高足如卢植、郑玄等,更是形成了一个有影响的学术派别。

  马融趋于平实的学术风格并不是突兀而起,它既受到前人学术的深刻影响,又有个人的生命体验。但从学术背景和文化氛围来观察,这种学术风格无疑是对早期儒家人文主义精神的认同和复旧。因此在谈到马融学术的时候,我们尤其应当注意这不是一个孤立的文化现象,而只是东汉中叶之后学术思潮在马融身上的反映。当时受到这种学术思潮潜在影响的决不仅仅是马融一人,而是相当广泛的一批学者。比如张衡对谶纬神学的清算,在某种程度上说,既是对马融学术的呼应,又是时代思潮影响下的一种必然现象。

  在学术成就方面,张衡虽然与马融一样,学通《五经》,贯综六艺,对儒家精神有深刻的理解和独到的心得,所著《周官训诂》,崔暖以为"不能有异于诸儒",又欲继孔子《易》说《彖》、《象》残缺者,借没能最终完成。不过,就其学术的主攻方向和最重要的成就来说,张衡主要是一个自然科学家和工程师,他对儒家精神的体认与见解也主要的是通过他对自然科学与技术科学的杰出成就而得以展示。他的《太玄注》、《玄图》等著作,与其说是高深的哲理性著作,不如说是他从自然科学工作者的立场去阐释儒家精神和图解儒学经典,其本质不外乎为他理想中的儒家伦理和儒家精神寻求哲学层面的证立。事实或许正如他所自道的那样,他之所以致思于天文、阴阳和历算,特别是扬雄的《太玄经》,其用心所在并不是纯理论的探讨,而是期望从理论上弄清汉王朝所面临的最现实的问题,并以此理论的探讨重新解释儒家学说,重建儒学权威。他说,"吾观《太玄》,方知子云妙极道数,乃与《五经》相似,非徒传记之属,使人难论阴阳之事,汉家得天下二百岁之书也。复二百岁,殆将终乎?所以作者之数,必显一世,常然之符也。汉四百岁,《玄》其兴矣。"将扬雄的《太玄》提高到与儒学《五经》相埒的地位,虽未免太过,但其用心之所在却依然是汉王朝最直接的现实利益。

  以自然科学的最新成就去谈论政*治问题,虽然难免偶有偏失,但基本说来,这种方法较以传统的旧观念去解释政*治中的问题要更为"科学"些。换言之,凡试图从自然科学的立场去解释政*治,那么他的立论或者说思想前提一定较先前的解释更"人文化"一些。因此,我们看到,张衡对汉代若干政*治问题的解释,由于能够吸收自然科学的最新成就,故而虽有时未能全部摆脱西汉以来正统学说的影响,但毕竟更多一些对人类生活实际情况的理解和关注。

  或许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张衡对西汉以来的正统学说,尤其是谶纬神学进行了深刻的反省和批判,并从一自然科学工作者的立场上证明这种学说的荒诞无稽以及对政*治生活的恶劣影响。他在著名的《请禁绝图谶书》中写道:"臣闻圣人明审律历以定吉凶,重之以卜筮,杂之以九宫,经天验道,本尽于此。或观星辰逆顺,寒燠所由,或察龟策之占,巫觋之言,其所因者,非一术也。立言于前,有征于后,故智者贵焉,谓之谶书;谶书始出,盖知之者寡。自汉取秦,用兵力战,功成业遂,可谓大事,当此之时,莫或称谶。若夏候胜、眭孟之徒,以道本立名,其所述著,无谶一言。刘向父子领校秘书,阅定九流,亦无擞录。成、哀之后,乃始闻之。"这既从反面解释了谶纬发生的文化背景和历史原因,也从正面强调了诫纬之学为圣王明主所不取,因为戳纬不仅不合乎自然界发生、发展的基本规律,无法作为指导政*治的依据,而且正与自然界的基本原则相悖,是以某些预言假设作为先决条件,再从后来的某些事实中寻找牵强附会的依据。

  对于谶纬中自相矛盾、顾此失彼的现象,张衡以科学工作者最为擅长的实证手段进行了深刻的揭露,几乎从根基上抽空了谶纬之学存在的可能。他写道,飞尚书》尧使鲧理洪水,九载绩用不成,鲧则随死,禹乃嗣兴。而《春秋谶》云:共工理水。凡谶皆云黄帝伐尤,而《诗谶》独以为量尤败,然后尧受命。《春秋元命包》中有公输班与墨翟,事见战国,非春秋时也。又言别有益州。益州之置,在于汉世。其名三辅诸陵,世数可知。至于图中迄于成帝。一卷之书,互异数事,圣人之言,势无若是;殆必虚伪之徒,以要世取资。往者侍中贾逵谶互异三十余事,诸言谶者皆不能说。至于王莽篡位,汉世人祸,八十篇何为不戒?则知图谶成于哀、平之际也。且《河》、《洛》、《六艺》,篇录已定,后人皮傅,无所容篡。永元中,清河宋景遂以历纪推言水灾,而伪称洞视玉版。或者至于弃家业,入山林,后皆无效,而复采前世成事,以为证验。至于永建复统,则不能知。此皆欺世阔俗,以昧势位,情伪较然,莫之纠禁。且律历、封候、九宫、风角,数有征效,世莫肯学,而竞称不占之书。譬犹画工,恶图犬马而好作鬼烁,诚以实事难形,而虚伪不穷也。"

  应该承认,张衡对谶纬的清算,之所以较先前的一些思想家如恒谭、尹敏等人更有力量,并取得了某些实际效果,除去其他的原因如谶纬本身已成为强弩之末等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张衡能够站在自然科学成就的基础上,并以自然科学的基本方法去揭露谶纬之学本身最明显的矛盾和不通之处。如果说张衡是站在自然科学的立场上呼唤早期儒家不语怪力乱神的精神的话,那么与此前后的赵歧对《孟子》的研究,则是纯粹地站在儒学的立场上对早期儒学的人文主义精神的呼唤。

  赵岐的孟学研究主要成果见于他所撰写的《孟子章句》。这是自《孟子》成书以来第一次系统的整理和义理的串释。在赵歧看来,孟子是孔子开创的儒家学派最重要的传承者,是孔子之后第---位伟大的儒学代表,他不仅全面继承了孔子的思想遗产,而且有许多创造性的发展,是儒学通统中应时而生的一个关键性人物。他认为,孟子思想的主要贡献当然不是王充所批评的那些宿命论观点,而是《孟子》的人本主义或民本主义观念。他对《孟子·梁惠王》解释道:"治国之道明,当以仁义为名,然后上下和亲,君臣集穆,天经地义不易之道,故以建篇方始也";"圣王之德,与民同乐,恩及鸟兽,则忻戴其上,大平化兴。无道之君,众怒神怒,则国灭祖绝,不得保守其所乐也";"王化之本在于使民,养生丧死之用备足,然后导之以礼义,贸已裕穷,则斯民集矣";"王者为政之道,生民为首,以政伤民,民乐其亡,以挺服强,仁与不仁也。"这些观念当然不是赵歧强加给《孟子》的,但赵歧对这些观念的看重与发挥,无疑是基于门已的时代感受和对孟学的真切体认,在一定意义上说,他不过是借助于《孟子》的思想文本而对早期儒家人本主义思想的呼唤与复旧。

  假如政*治环境不发生大的变化,假如东汉政府能与知识分子齐心合力,那么,按照学术发展的固有规律,经过马融、张衡、赵岐等人的努力,儒家学说应该有可能作出新的解释,重建新的结构与模式以回应时代的挑战,开辟新的未来。

  然而,历史毕竟不可能依照人们的善良愿望而发展。据《后汉书·安帝纪》,延光四年,即公元125年,年仅三十二岁的安帝病死于叶县。东汉政府为稳定局势,先是秘不发丧,继则尊皇后为皇太后。太后临朝,以太后之兄大鸿胪阎显为车骑将军,定策禁中,立章帝之孙济北王寿子北乡侯懿为帝。从此,东汉政*治进入更为复杂动荡不安的时期。

  拥立北乡侯是后党阎氏家族的阴谋。阎氏家族通过这一手段排斥异己,独揽大权,兄弟并处权要,威福自由。但是,后党毕竟不是正统的权力中心,因此当他们的权势登峰造极时,便不可避免地面临着深刻的危机和灭顶之灾。据《后汉书·孙程传》,冬十月,北乡候病笃,东汉政*治又面临着一场新的转折,宦官孙程与废太子济阴王的谒者长兴渠密谋道:"王以嫡统,本无失德,先帝用谗,遂至废黜。若北乡侯不起,共断江东、阎显,事乃可成。"结果他们获得了成功,废太子济明王刘保终于即皇帝位,是为顺帝。顺带的继位得力于宦官集团的帮助,因此在成功之后便不敢忘记这些宦官门的恩德。于是封孙程等人为侯。如果这些宦官满足这些已有的好处,安分守己,那么,东汉政*治或许能于此复入正轨。无奈,在对权势的追逐方面,宦官们与正常人没有丝毫差别。浮阳侯孙程等怀表上殿争功,中常侍张防卖弄权势,请托受取。于是顺帝不得不狠心免去他们的官爵,徙封远县。只是顺帝无法忘却拥立之功,三年后仍将他们召回京师。直到阳嘉元年,即公元132年,顺帝立贵人梁氏为皇后,才基本完成东汉政*治权力的重新建构,从此东汉政*治又进入一轮新的循环。

  梁皇后为大将军梁商之女,就中国传统社会的伦理观念来说,她也算得上是一位贤慧的皇后。但在当时的政*治格局下,个人的人格毕竟微不足道,后党集团出于利益的原因不能不借此良机扩展势力。于是梁商加位特进,拜执金吾;其子梁冀为河南尹。这些外戚如果满足于已有的权势和利益,似乎也算不了什么,无奈他们的作为实在太不像话。据《后汉书·梁冀传》,梁冀居职暴恣,多非法,梁商的亲客洛阳令吕放颇与商言及梁冀之所短,商责冀。梁冀于是派人刺杀吕放。梁冀深恐此事被梁商知道,于是又推疑于吕放的仇人,请以吕放的弟弟吕禹为洛阳令,使捕之,尽灭其宗亲、宾客百余人。梁商死后未及葬,顺帝乃拜梁冀为大将军,梁冀之弟侍中不疑为河南尹。及顺帝死,冲帝始在襁褓,太后临朝,诏冀与太傅赵俊、太尉李固参录尚书事。冲帝又崩,梁冀立质帝。质帝年少而聪慧,知冀骄横,尝朝群臣,目冀曰:"此跋扈将军也。"梁冀闻之,深恶质帝,遂令左右进鸩加煮饼,质帝即日崩。这样的骄横无耻不仅激起天怨人怒,而且实在有害于皇权中心的利益,激起正直士人的反对与抗争。

  在这些清醒正真的士人中,左雄无疑是一个重要的人物,他基于传统的儒家伦理观念,在顺帝即位之初不得不封赏宦官、加封梁冀的时候,就大胆地上书建言,希望皇帝能够远离外戚与宦官,以维护皇权中心的正统性和合法性;并建议朝廷重视儒家的贤人政*治,以期以吏制的改*革促进东汉政*治的健康发展;建议重提儒家伦理,以期以儒家伦理规范人们的行为和社会生活。无奈东汉王朝大势已去,左雄的建议与主张并没有获得采纳。

  左雄之后,东汉的政*治发展实际上依然处在恶性循环之中,思想家们关注的焦点依然是左雄提出的那些建议。像名臣崔寔就主张以"霸政"取代贤人政*治的"宽政"。他说:"量力度德,《春秋》之义。今既不能纯法八代,故宜参以霸政,则宜重赏深罚以御之,明著法术以检之。自非上德,严之则理,宽之则乱。"显而易见,这种对强人政*治的呼唤,是建立在对儒家政*治理想怀疑的基础上。

  对儒家理想的怀疑思潮,在东汉末年不是孤立的个别的文化现象,它是长时期以来儒家政*治软弱无力、不能从根本上扭转社会发展颓势在思想界的必然反映。传统研究所指陈的所谓东汉末年的社会批判思潮,与其说批判的锋芒是指向现实社会,不如说它在批判长时期处于社会发展指导思想即官方意识形态地位的儒家学说。这些批评者一般认为,儒家理想过于看重政*治家的人格,过于倚重政*治家的个人人格的感召力去作为整合社会的力量。事实上,在现实生活中,政*治家的个人人格微不足道,政*治发展的直接动力主要来自各个政*治集团以及政*治家个人实力的对比。这种对儒家现想的怀疑,一方面有助于打破儒家独尊的一统局面,建立多元开*放的文化心灵;另一方面,实际上启导了后来的重才轻德的用人观念和对儒家思想直接批判的魏晋玄学,因而在中国学术思想发展史上具有极为重要的承前启后的意义。然而从当时的实际情况看,东汉政权主要由外戚、宦官交替控制,如果说有某些强人的话,那不是君主,而是如梁冀这样的人物。梁冀不仅敢于杀君主,而且随意立度,君主仅仅成了梁冀掌上的玩物。故而可以说,东汉政府当时所需要的恐怕不是如何建立强人政*治,而是如何削弱诸如梁冀这样的无耻之徒的权力,重建一平衡而又能相互制约的政*治机制,即还是重提儒家伦理。在崔寔之后的朱穆明确认为,当尚没有新的观念作为国家指导思想的条件下,无保留地抛弃儒家伦理,除了带来观念与实践上的混乱外,恐怕并没有多少实在意义。

  左雄、朱穆等人对儒家伦理的呼唤,显然是基于东汉末年严峻的社会现实,是对以梁冀为代表的外戚集团和宦官集团的黑暗统治的不满、失望与抗争。他们试图通过对儒家伦理的重新建构,以为社会公众提供一个切实可行的价值参照系,以扭转社会风气来制约少数人的胡作非为。然而,他们的这些意见不仅没有获得采纳,而且他们自身也不断受到迫*害和打击。这种残酷的事实不能不对那些有心救国的知识分子形成强有力的刺激,使他们不能不重新考虑怎样才能真正挽救社会危机,而又不至于因"爱国忠君"而作出不必要的牺牲。这些知识分子冷静反思的结果,便是在政*治高压的情势无法根本改变的时候,只能采取消极的不合作态度。他们尽量地避开现实斗争,保全自身,静以待变,并在等待中培植新的社会势力。如曾经严厉批评过梁冀的皇甫规,据《后汉书》本传说,当他深知在仕途上至少在近期内不可能有大的发展,"梁冀忿其刺已,以规为下策,拜郎中。托疾免归,州郡承冀旨,几陷死者再三。遂以《诗》、《书》教授,门徒三百余人,积十四年"。以十四年之力培养了一大批有用之材,如后来在党锢之祸中有重大影响的陈藩、李膺等人都曾从其学。因而从这个意义上说,皇甫规虽然暂时离开了现实斗争,但他并没有真正脱离政*治,而且又正是由于他培养的那些弟*子,遂使东汉后来的那些政*治斗争更加复杂化、激烈化。于是统治阶级在无法照旧统治下去的时候,出于无奈采取了政*治高压的办法,即对那些存心捣乱的知识分子实行禁锢政策。此即东汉历史上有名的党锢之祸。

  对于知识分子来说,党锢之祸是祸也是福。它一方面禁止了知识分子对现实政*治的干预,剥夺了知识分子的政*治参与权力;但是,另一方面,相当一部分知识分子却利用这段难得的时间从事学术研究,取得了相当有意义的成果。其中最典型的事例便是东汉著名学者何休在被禁锢之后对儒家学术的贡献。

  何休对儒学的贡献在于对儒家经典的重新解释,这一点充分体现在他因党争失败而被废,"覃思不窥门十有七年"而作成的皇皇巨著《春秋公羊传解话》一书中。这本《解诂》不仅是《公羊传》现存的第一个注释本,而且实际上也由此书而开启历代《公羊》学家舍经释传而阐发新的义理、观念的新风气。学者的研究向来相信何休坚守《公羊》家法,追述李育之意;或以为何休祖述董仲舒,发挥《春秋繁露》中的观念。其实,这些观点都没有说到点子上,都没有把握住何休的学术精神和思想本质。要言之,何休的《解诂》虽然大量吸收融汇了前人与时贤的学术成果,但其学术归趋决非董仲舒、胡母生、严彭祖、颜安乐或李育,何氏学之所以成为何民学,就在于不与守文同说。因为从另外一个角度说,东汉经学虽然特别强调师法和家法,事实上是当时师法与家法已被严重破坏的一种反映。当时经学大师的成名道路,"一方面在于打着托古的旗帜,号称承袭往昔某一大家;另一方面则在于他善于综合各家的精华,标新立异以刨己说。所以何休的《解诂》既坚守了《公羊》学的门户之见,斥《左传》为"膏盲",损《觳梁》为"废疾",但他又不能不吸收《觳梁》、《左传》中于证成已说有益的思想内容和学术成果。凡此种种,早已被学者们所指出。

  不过,何休既为汉代《公羊》学之殿军,《解诂》又是汉代《公羊》学集大成的著作,何休本人的兴趣似乎也只在着力发挥其中蕴涵的"非常异义可怪之论",故而其学术价值和思想成就当然不可小视。尤其是他所揭示的《春秋公羊传》中的"三世说",不仅在当时有相当大的影响,而且一直影响到近代的康有为。

  何休对儒家经学的重新解释,当然更多的不是基于学术立场,而是现实需要。因此在这众多的解释中,便难免出现曲解经*文、传文和儒家经典原意的地方。或许正是由于这一特点,才有服虔、郑玄等人先后起而攻之。例如,何休在对《左传》隐公元年"春王正月,不书即位,摄也"的解释深不以为然,他以为按照古制,诸侯幼弱,天子命贤大夫辅相为政,无摄代之意。昔周公居摄,死不记崩。今隐公生侯,死称薨,何因得为摄也?他的这一评判或许具有学术上的根据,但从根本用意上说,他的兴趣似乎并不在于辨明隐公是否为居摄者,而是为了维护皇权的至高无上性。然而对何休的这一观点,郑玄似乎并不理解,他引经据典进行了大量的学术考证。如果从学术的观念看,我们觉得郑玄的解释或许更有道理,更接近历史真*相,但毕竟更多了一些学究气且具有较为浓厚的门户之见。

  郑玄的门户之见并不是他坚定地站在《左传》等古文经学的立场上去反对何休,而是他对何休的学术旨趣与学术成就缺乏起码的同情和理解。换言之,何休更多地是从形而上的立场上讨论儒家学术,而郑玄则是站在儒家学术的立场上去看待何休,因此,郑玄对何休的不满就不单单是一个学术问题,而是在学术的基本观念上的不同。

  至于郑玄本人的学术成就,主要在于他对于儒家经典进行了一次全面的清理、总结与注释。尤其是那些汉代以来学者们争议最大、理解分歧最多的几部经典,经过郑玄的整理与注释,大概可以从中看到一些历史真*相,人们的认识也才逐步统一。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郑玄的学术成就确实具有孔子之后划时代的意义,他对经典歧异之处的分梳与解说至今仍有相当的学术价值。但是,必须指出的是,郑玄虽然相对说来以古文经说为主,兼来今文经说,然而他毕竟太喜综合,以不同为同,结果又造成许多不应有的附会和失误。因此,从本质上说,郑玄学不主今文,也并未固守古文,而是综合今古,求同存异,下以已意,自成一家之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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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8 08:46: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魏晋南北朝:儒学的重振运动

第一节 儒学的玄学化
  东汉末年,如果仅就儒学学术的内部情况而言,可以说是郑玄学术的天下。但是到了魏晋,政*治统治者基于现实政*治的考虑,已不再使用经术取士,而代之以"九品中正制",做官的必须是门阀士族。因此,这时在学术上继续罗嗦西汉儒生始终没有讲请楚的今古文,在政*治上已实在没有多少意义。当然,门阀制度最讲究的是礼,而郑玄对礼素有研究,他所注的“三礼”最受重视,因此郑玄学术在魏晋时期仍有相当重要的地位。

  然而,由于郑玄学术杂糅今古文,且往往以谶纬之怪异附会经说,太喜综合,以不同为同,实在说来也确实给纯正的儒家学术造成一些不应有的漏洞和附会。于是便有王肃起而反对,以斯重振儒家雄风。

  王肃也算是世家出身。其文王朗是东汉著名经学家杨赐的弟*子,博通经史,著有《易》、《春秋》《孝经》、《周官》等传,均传于世。 东汉末黄中起事时,各地豪强争保自身,一时间枭雄四起,群雄割据。据《三国志·魏书·王朗传》说,王朗最初依附徐州刺史陶谦,为谦治中,且以《春秋》“勤王”之义规劝陶谦。复拜会稽太守。旋战败被俘,深受东吴之主孙策的敬重。后又被曹操征之,拜谏议大夫,参司空军事,迁少府、奉常、大理。治狱务在宽恕,罪疑从轻,并多次上疏劝曹操育民省刑,主张"丁壮者得尽地力","穷老者得仰食仓廪"。其思想品德显然对王肃有积极的影响。

  除了乃父的影响外,王肃曾习今文经,据说是伏生的十七传弟*子。年十八,从宋忠读《太玄》,“而更为之解。”提出与众不同的解说。魏文帝黄初年间,出任散骑黄门侍郎;明帝太和中,拜散骑常侍,参与内廷机要,并兼领秘书监、崇文观祭酒,实为曹魏政权负责文化意识形态方面的人物。

  在文化学术活动方面,据《三国志·魏书·王肃传》说:"初,肃善贾、马之学,而不好郑氏,采会同异,为《尚书》、《诗》、《论语》、《三礼》、《左氏》解,及撰定父朗所作《易传》,皆列于学官,其所论驳朝廷典制、郊祀、宗庙、丧纪、轻重,凡百余篇。时乐安孙叔然,受学郑玄之门,人称东州大儒。征为秘书监,不就。肃集《圣证论》以讥其短玄,叔然驳而释之,及作《周易》、《春秋例》、《毛诗》、《礼记》、《春秋三传》、《国语》、《尔雅》诸注,又注书十余篇。"《隋书·经籍志》著录二十余种一百九十卷,然均佚。但从《玉函山房辑佚书》所辑十五种二十一卷来看,可谓遍注群经,著述甚多,其数量堪与郑玄相比。

  或许是出于意识形态主管的角色需要,王肃在遍注群经时的一个主要宗旨,便是与郑玄立异。他在《孔子家语序》中说:"郑玄学行五十载矣。自肃成童,始志于学,而学郑民学矣。然寻文责实,考其上下义理,不安违错者多,是以夺而易之。然世未明真款情,而谓其苟驳前师以见异于人。乃概然而叹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圣人之门方壅不通,孔氏之路枳棘充焉,岂不得开而辟之哉?若无山之者,亦非予之罪也!是以撰经礼,申明其义;及胡论制度,皆据所见而言。"显而易见,王肃之所以与郑玄立异,主要是因为他站在圣人之徒的立场上,发现郑玄学术问题委实太多,故出而攻之,以期维护圣人学术的纯洁性,铲除通往"圣人之门"、"孔氏之路"的枳棘。

  在王肃看来,郑玄学术的根本问题,在于错乱家法与师法,在于杂采今古文而曲解圣意。因此王肃攻击郑玄学术的基本手法,便是追溯元典,以期借重早期儒家的经典解释,推倒郑玄的那些证明和义理性的发挥。然而问题在于,王肃如果真的能够寻求、借重那些儒家元典,那么,即使他不能完全攻破郑玄学术,也必然在儒学史上留下重重的一笔。然而,王肃和郑玄一样,实在太热衷于立异,甚至不惜以伪造经典的方式攻击郑玄,结果,"郑学"不仅没有被真正攻倒,反而在儒学史上留下笑柄和一些新的混乱。这样说当然并不意味着王肃在学术上了无新意,不值得重视。

  事实上,除了王肃伪造经典的做法不值一提外,他在学术上的贡献,在于确实揭露了"郑学"的许多内在矛盾和问题。清人马国翰在所辑《毛诗王氏注》的序文中说:"其说申述《毛》旨,往往与郑不同。案郑笺《毛诗》而时参三家旧说,故《传》、《笺》互异者多。《正义》于毛、郑皆分释之,凡毛之所略而不可以郑通之者,即取壬注以为传义,间有申非其旨而什得六七。欧阳修《本义》引其释《邶风·击鼓》玉章,谓郑不如王,亦持平之论也。"马氏在所辑《论语王氏义说》的序文中还说:"肃好攻驳康成,往往强词求胜,前儒多非之。然其说如管仲不死纠难,以为君臣之义,未正成实有特识。乃知古人拔帜自树一垒以与往哲决敌者,夫岂漫无挟持哉!”显而易见,王肃伪造经典的手法固然不足为训,但其学术上的价值似也不宜一概否定。

  王肃与郑玄在学术上立异的细节,我们在此不必深究。就其根本宗旨而言,是期望假借圣人的旗帜攻倒郑玄,此即皮锡瑞在其《圣证论补评·自序》中所说的那样,"肃以为必假圣训乃足以夺其席",进而恢复儒家学术的本来面目。因此在对经传的解释中,举凡郑玄注疏有损于圣人形象者,王肃必起而反击。如《礼记·檀弓上》说:"孔子少孤,不知其[父之]墓。"这本是陈述一件事情,并无攻击孔子的深意。但王肃却说"无此事,注记者谬。"郑玄对此注释说,孔子之父"与颜民之女徽在野合而生孔子,微在耻焉,不古。"但王肃不以为然,其《圣证论》强解之曰:"圣人而不知其文死与生,生不求养,死不奉祭,斯不然矣。"这就将并不太复杂的事实解释成一个道德问题。泛道德的倾向是王肃学术的一个重要特征,也是王肃攻击郑玄学术的一个利器。如《礼记·祭义》云:"如欲色然。"郑注日:"如欲色者,以时人于色厚假以喻之。"而王肃《圣证论》则说:"如欲见父母之颜色,郑何得比父母于女色?"显然比郑注具有更为浓厚的道德化色彩。

  价值观念的不同,是郑王学术冲突的一个原因,这种冲突的另外一个学术背景,则是二人凭借的学术资源的不同。王肃着力攻击郑玄的基本手法,就是利用郑学混淆今古的缺点,专挑郑学的内在缺陷,以郑学攻郑学。此中的奥妙与意义布如皮锡瑞在《经学历史》中所揭示的那样:"肃尝习今文,而又治贾、马古文学。故其驳郑,或以今文说驳郑之古文,或以古文说驳郑之今文,不知汉学重在颛门,郑君杂糅今古,近人议其败坏家法,肃欲攻郑,正宜分别家法,各还其旧,而辨郑之非,则汉学复明,郑学自废矣。乃肃不惟不知分别,反效郑君而尤甚焉。"结果当然得不到废郑学的目的。

  王肃废郑学的学术目的没有达到,但是他鉴于儒家文化的深刻危机而在思想体系重建方面的无意努力,倒是应该引起思想史的重视。如果我们仔细研究他假藉圣人名义而炮制的那些儒家"元典",我们便不难发现这些东西实际上也和真正的早期儒家思想相差甚远,而带有明显的魏晋气息。他在《孔子家话·大婚解》中假托孔子之口回答君子何贵乎天道时说:"贵其不已也。如日月东西相从而不已也,是天道也;不闭而能久,是天道也;无为而物成,是天道也,已成而明之,是天道也。"显而易见,这里所说的天道已带有浓厚的道家无为学说的思想印痕,和早期儒家的自然天道观具有相当的不同,其目的也只在于说明天道就是无为,顺应天道也就是足效法自然来治国、驭民、固位和保身。基于这种认识,王肃当然反对早期儒家关于天命的说法,他在《孔子家谱·五仪解》中回答"国家之存亡祸福,信有天命,非唯人也"的问题时又假孔子之口说:"存亡祸福皆己而已,天灾地妖不能加也。"故天灾地妖,所以做人主者也;寤梦征怪,所以儆人臣者也。灾妖不胜善败,寤梦不胜善行,能如此者,至治之极也。"以为善政善行才是天下长治久安的根本原因,显然具有浓厚的人文主义倾向,而不似早期儒家尤其是郑玄,当对一些问题无法解释时,便每每归于不可知、不可信的神秘力量,或谶纬迷信。

  出于这种人文主义的考虑,王肃理所当然地反对传统儒家关于屈己修身与治国平天下内在关联的分析。他认为这是两个有一定联系但不具有因果关系的问题,屈己修身可以使天下安宁久治,但并不必然导致安宁久治。他在《孔丛子·抗志》中假子思之口回答"屈己以伸道乎?抗志以贫贱乎?"的问题时说:"道伸,吾所愿也,今天下王侯其孰能哉?与屈己以富贵,不若抗志以贫贱,屈己则制于人,抗志则不愧道。"这样一来,便将做人与做事截然分开,与其屈己而为事,不若堂堂正正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于此,我们不难感到魏晋思想的浓厚气息,那就是名教与自然的关系问题。王肃的思想倾向代表了汉代经学向魏晋玄学的过渡环节,但就王肃思想的根本宗旨来说,他并非有意要拆解儒家文化的大厦,他之所以不惜以伪造经典的手段来攻击郑玄,就其本意而言是为了补台,而非拆台,是不惜一切手段重建儒家精神,重振儒学雄风。可惜由于时势使然,王肃学术的实际效果走向自己主观意志的反面。

  和王肃的学术倾向与实际效果比较相像的在魏晋早期还有刘表的所谓"荆州学派"。这一源的主观目的和王肃一样也是为了克服两汉烦琐经学所造成的儒学危机。据王聚《荆州文学记官志》说:"有汉荆州牧曰刘君,稽古若时,将绍厥绩。乃称曰:于先王之为世也,则象天地,轨仪宪极,设教导化,叙经志业,用建雍泮焉,立师保焉。作为礼乐,以保其性;表陈载籍,以持其志。上知所以临下,下知所以事上,官不失守,民德无悸,然后太阶平焉。夫文学也者,人伦之守,大教之本也。乃命王业从事宋衷作文学,延朋徒焉。宣德音以赞之,降嘉礼以动之。五载之间,道化大行。耆德故老期綦毋闿等负书荷器,自远而至者三百有余人。"由此可见刘表荆州学派的为学宗旨依然是期望在儒学内部花样翻新,在不违背儒学根本宗旨的前提下从事体制内的改*革,从而使儒学以全新的精神面貌回应现实社会的挑战。

  荆州学派有刘表这样的地方实力人物作为后盾,因而容易在一定范围内取得预想的效果。仍据王粲说:"于是童幼猛进,武人革*命,总角佩觿,委介免胄,比肩继踵,川逝泉涌,襄襄如也,兢兢如也。遂训六经,讲礼物。谐八音,协律吕,修纪历,理刑法;大路咸秩,百氏备矣。"也就是说确实在一定的区域内恢复了儒学的气势,当然也有助于凝聚人心,重新发挥儒学意识形态本有的功能。

  但是,儒学气势的真正恢复与重建毕竟不能囿于一时一地,即便在政*治分*裂的情势下,传统儒家大一统的政*治理想都制约或推动儒家意识形态本有的扩展性。因此儒学功能的真正发挥在荆州学派的思想家们看来,并不能限于一时一地,一时一地的成功只是--种区域性的试验,而问题的关键仍然是能否对儒家精神作出一种全新的解释,从而使之满足社会对理论的需求。为此,荆州学派的学者们做了大量的工作,他们基本抛开汉儒对儒家经典的烦琐分忻,重建一种新的价值体系。仍据王粲说,荆州学派的学者们一般认为,"夫《易》惟谈天,入神致用,故《系》称旨远辞文,言中事隐,韦编三绝,固哲人之骊渊也。《书》实纪言,而诂训庄味;通乎《尔雅》;则文意晓然。故子夏叹《书》: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言昭灼也。《诗》主言志,诂训《周书》, 风裁兴,藻词谲喻,温柔在涌,最称衰矣。《礼》以立体据事,章条纤曲。执而后显,采掇生言,莫非宝也。《春秋》辨理,一宇见义,玉石六益 ,以详备成文,雅门两观,以先后显旨,婉章志晦,原已遂矣。《尚书》则览文如诡,而寻理则畅;《春秋》则观辞立晓,而访义方隐。此圣文殊致,表里之异体者也。"一句话,早期儒家元典并没有汉儒所说的那样晦涩,当然也不需要汉儒那种皓首穷经、动辄数百万言的解释。儒学只是一种人生观念,它只是在讲明人之所以为人的道理。

  至于荆州学派究竟信奉什么样的人生道理,即他们究竟是如何论释儒家经典的,因材料阙如,我们无法作更多的推测,但据《南齐书·王僧虔传》所载僧虔之《诫子书》,似乎荆州学派对儒家学术的义理发挥,在很大程度上已与魏晋玄谈的主旨极为相近。《诫子书》写道:"汝开《老子》卷头五尺许,未知辅嗣何所道,平叔何所说,马、郑何所异,《指例》何所明,而便盛于麈尾,自呼谈士,此最险事。设令袁令命妆言《易》,谢中书挑汝言《庄》,张吴兴印汝[言]《老》,端可复言未尝看耶?谈故如射,前人得破,后人应解,不解即输赌矣。且论注百氏,荆州《八袤》,又《才性四本》、《声无哀乐》,皆言家口实,如客至之有设也。汝皆未经拂身瞥目,岂有庖厨不修,而欲延大宾者哉?就如张衡思侔造化,郭象言类悬河,不自劳苦,何由至此?汝曾末窥其题目,末辨其指归;六十四卦,未知何名;《庄子》众篇,何者内外;《八袤》所载,凡有几家;《四本》之称,以何为长。而终日欺人,人亦不受汝欺也。"据此,基本可知荆州学派《八袤》的论旨即便与魏晋玄谈的主旨不完全相同,但必定有其相近或相似之处,否则,王僧虔也不会将之与魏晋名士的著作等量齐观以告诫弟*子。

  总之,荆州学派与王肃学术一样,在本意上或许是出于儒家经学沉沦的考虑而起而教之,但时势使然,他们不仅没有使儒家经学重振雄风,反而不自觉地为汉代经学送终,不自觉地成为新时代的新人物。虽然尚不能说他们就是魏晋时期的玄谈名士,但他们的思想确实体现了汉代经学向魏晋玄学过渡的某些基本特征。

  魏晋时期的儒学玄学化倾向终于导致了经学的沉沦。然而这样说也并不意味儒家经学在魏晋时期毫无成就。事实上,在今存《十三经注疏》中,除了汉代学者的七部经注、唐代学者的--部经注外,其余五部均为魏晋学者所作。如王弼的《易注》、何晏的《论语集解》、杜预的《春秋经传集解》、范宁的《春秋觳梁传集解》、郭璞的《尔雅注》韩康伯的《系辞注》,以及梅赜所献孔安国所传《古文尚书》等,都颇负盛名,在经学史上具有相当重要的地位。

  王弼、何晏的经学著作我们在讨论他们的玄学思想时还会提及,此处让我们先来看看魏晋时期《春秋》学的研究。我们知道,《春秋》学是汉代今古文之争的重要焦点,故而魏晋时期的《春秋》学研究,基本上是承继今古文之争之余绪。杜预在《春秋序》中说:"古今言《左氏春秋》者多矣,今其遗文可见者十数家。大体转相祖述,进不成为错综经*文以尽其变,退不守丘明之《传》。于是丘明之《传》有所有通,皆没而不说,而更肤引《公羊》、《觳梁》,适足自乱。预今所以为异,专修丘明之《传》以释《经》,《经》之条贯,必出于《传》。《传》之义例,总归诸凡,推变例以玉褒贬,简二《传》而去异端,盖丘明之志也。"显而易见,杜预的《春秋》学实际上是站在汉代古文经学家的立场上视《公》、《觳》为异端,《左传》为真解。

  和杜预的立场相似,范宁在探讨《觳梁传》的时候,严守《觳梁》立场,对汉代以来《觳梁传》研究者杂引《公》、《左》的做法深为不满。他在《春秋觳梁传集解》自叙中说,"升平之末,岁次大梁,先君北蕃回轸,顿驾于吴,乃帅门生故吏,我兄弟*子侄,研讲入籍,次及三《传》。《左氏》则有服、杜之注,《公羊》则有何、产之训释。《觳梁传》者,虽近十家,皆肤浅朱学,不经师匠,辞理典据既无可观,又引《左氏》、《公羊》以解此《传》,文义违反,斯害也已。于是乃商略名例,敷陈疑滞,博示诸儒同异之说。昊天不吊,大山其颓,匍匐墓次,死亡无日,日月逾迈,跂及视息。力与二三学士及诸子弟各记所识,并言其意。业未及终,严霜夏坠,从弟凋落,二子泯没。天实丧予,何痛如之!今撰诸子之言,各记其姓名,名曰《春秋觳梁传集解》。"也就是说,《觳梁传集解》虽署名范宁,但实为范氏数代及其门生故史集体劳动的结晶,在学术立场上虽末重提今古文的分歧,但分明是站在《觳梁》的立场上,排斥《公》、《左》二家之学。

  《春秋》学的研究在魏晋时期除杜、范之外还有多家,各家之间的冲突与分歧除了承袭先前的备家立场外,也确实使《春秋》学的研究有所深入。如晋代学者京相的《春秋土地名》、徐递的《春秋左传音》等,都对《春秋》学的研究有相当推动。在三《传》的争论中,《左传》学差不多每每占上风,故而在晋元帝时有荀崧以太常博士的身分上疏为《公》、《觳》二家争立博士。《晋书》卷七十五《荀崧传》说:"元帝践阼,……使崧与刁协共定中兴礼仪。……方修学校,简省博士,置《周易》王氏,《尚书》郑氏,《古文尚书》孔氏,《毛诗》郑氏,《周官》、《貌记》郑氏,《春秋左传》杜氏、服氏,《论语》、《孝经》郑氏博士各一人,凡九人,共《仪礼》、《公羊》、《觳梁》及郑《易》皆省不置。菘以为不可,乃疏曰:自丧乱以来,儒学尤雾,今处学则阙朝廷之秀,仕朝则废儒学之俊。"在谈到《春秋》学各家的情况时,荀崧说:"昔周之衰,下陵上替,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善者谁赏,恶者谁罚,孔子惧而作《春秋》。诸侯讳三妒,惧犯时禁,是以微辞妙旨,义不显明,故曰如我者其惟《春秋》,罪我者其惟《春秋》。时左丘明、子夏造膝亲受,无不精究。孔子既没,微言将绝,于是左丘明退撰所闻,而为之传。具书善礼,多膏腴美辞,张本纸末,以发明经义,信多奇伟,学者好之。称公羊高亲爱子夏,立于汉朝,辞义清俊,断决明审,董仲舒之所善也。觳梁赤师徒相传,暂立于汉世。向、歆,汉之硕儒,犹父子各执一家,莫肯相从。其书文清义约,诸研发明,或是《左氏》、《公羊》所不载,亦足有所订正。是以三《传》并行于先代,通才未能孤废。今去圣久远,其文将堕,与其过废,宁与过立。臣以为三《传》虽同曰《春秋》,而发端异趣,案如三家异同之说,此乃义则战争之场,辞亦剑戟之锋,于理不可得共。博士宜各置一人,以博其学。"于此可见,三《传》之争犹如东汉初年之激烈。

  不过,如果从三《传》研究的实际情况看,魏晋时期的三《传》之学一如东汉,实在是相互排斥与相互吸收的过程,并明显表现出三《传》合流的倾向。《晋书·刘兆传》载,刘光"以《春秋》一经而三家殊途,诸儒是非之议纷然,互为仇敌,乃思三家之异,合而通之。《周礼》有调人之官,作《春秋调人》十万余言,皆论其首尾,使大义无乖,时有不合者,举其长短以通之。又为《春秋左氏解》,名日《全综》,《公羊》、《觳梁》解诂皆纳经传中,朱书以别之。"这是汉代以来最为明显和最为实际的三传合一。同书同卷《汜毓传》也说:"于时青土隐逸之士刘光、徐苗等皆务教授,惟毓不蓄门人,清静自守。时有好古慕德者咨询,亦倾怀开诱,以一隅示之。合三《传》为之解注,撰《春秋释疑》等。可见三《传》合流为一时风尚,并非个别人之所为。

  魏晋时期的经学研究除《春秋》学之外,最为热门的是《易》学,王弼,何晏等人的《易》学成就由于带有浓厚的理论色彩,且已严重玄学化,故而我们在此暂且不论。除了他们之外,魏晋时人韩康伯、干宝等都在《易》学研究上作出相当的成绩,不同程度地推动了《易》学研究的发展。

  《尚书》学研究在魏晋时期并不算太发达,但此时出现的孔传本《古文尚书》则是当时经学研究上一件最为重要的事情。孔传本《古文尚书》约亡于魏晋之交,但不久却又复生。《隋书·经籍志》说:"至东晋,豫章内史梅赜始得安国之《传》,奏之,时又阙《舜典》一篇。"陆德明《经典释文叙录》说得更明白:"江左中兴,元帝时豫章内史枚赜奏上孔传《古文尚书》。亡《舜典》一篇,购不能得,乃取王肃注《尧典》从。‘慎徼五典’以下分为《舜典》篇以续之,学徒遂盛。……永嘉丧乱,众家之《书》并灭亡,而《古文孔传》始兴,置博士。"于是到了唐代,孔颖这等奉敕撰《五经正义》,于《书》独取孔传本《古文》,其《尚书正义字》且说:"古文经虽然早出,晚始得行。其辞富而备,其义弘而雅,故复而不厌,久而愈亮,江左学者,咸祖述焉。"但是到了宋明之后,人们却发现这部一度畅行于性的书原来足魏晋人的伪造。于此也可见儒学在魏晋时期的遭遇以及儒家学者不惜一切手段重振儒学雄威的努力。

  在汉魏之交,处于思想过渡型的人物不独王肃和荆州学派,而是一股相当普遍的时代思潮。如东吴的虞翻,家传汉代孟氏《易》学,曾撰有《易注》,自视甚高,宣称不依前人经解,而依经*文注,自成一说。《三国志·虞翻传》注引《翻别传》称翻曾自称:"前人通讲,多玩章句,虽有秘说,于经疏阔。臣生遇世乱,长于军旅,习经于泡鼓之间,讲论于戎马之上,蒙先师之说,依经立注。又臣郡吏陈桃梦臣与道士相遇,放发被鹿裘,布《易》六爻,挠其三以饮臣,臣乞尽吞之。道士言《易》道在天,三爻足矣。岂臣受命,应当知经!所览诸家解不离流俗,义有不当实,辄悉改定,以就其正。"其说虽然已带有浓厚的神秘色彩,但其关键似乎在于点出其思想资源除正统的儒家学说外,还在相当程度上吸收和凭借了道家的学说,这一点在先前的《周易》研究和儒学研究中似乎并不多见。

  我们知道,儒道纷争是先秦以来思想史的一个重要内容,就基本思想倾向而言,儒道两家实在存在着根本的冲突,并不应该走到一起,更不可能合为一体。但是,东汉以后,儒家思想的困境越演越烈,儒学欲继续在儒学思想的框架内摆脱困境,也似乎越来越不可能。而与此同时,道家学说在东汉时期大有上升的趋势,不仅信仰者日多,而且研究者也日众。据杨树达《汉代老学者考》统计,汉代研究《老子》的人可考者多达五六十家,大都集中在东汉中期之后。

  特别是东汉末创立的道教,为了给自已寻找到理论上的支援,便拉上原本毫无关系的道家,从而形成东汉末以迄魏晋时期规模不小的道学热。

  道学热的形成有着复杂的社会政*治因素,但如果从思想史的背景看则与儒学功能性障碍有着互动的因果关系。从这个意义上说,虞翻在研究《周易》时凭借道家的思想资源决非偶然,其意义也并不仅仅是在《周易》研究史上终于引出了以王弼为代表的义理派,而是透露出魏晋时期谈玄的时代思潮信息,此即历来学者所称说的"援道入儒"。

  援道入儒的目的是要以道家简洁明白的概念改造儒学,从而使儒学重新成为一种有用的学说。从这个意义上说,援道入儒并不是要把儒学彻底打*倒和摒弃,而只是对汉代烦琐经解的一种反动。事实上,烦琐经解几乎从一开始就受到来自儒学内部的批判,尤其是东汉中晚期以太学生、诸名士为主体的"清议",就其本质而言,也当然包括对烦琐经学的不满。这种不满继续发展便是形成以识鉴人物、辨名忻理为基本特征的名理学。而正是这一点又恰恰迎合了魏晋时期门阀士族政*治统治的需要。因为名理之学趋于简单、抽象与合理化,容易抓住最重要的原理、原则,进一步也能为政*治人事寻求一种形而上的根据。因此,名理学的兴起实际上也是导致玄学产生的一个重要原因。

  魏晋时期的名理学已与先秦时期的名理学明显不同,因为此时名理学的思想资源已不是儒、道、名、法等单一的因素,而是时代思潮使然,杂糅儒道,故而实际上又成为儒学玄学化的一个过渡环节,这一过渡环节的基本表征是刘劭的《人物志》。《人物志》虽为一种专门的人才学著作,但由于其兼容名、法、儒、道各家思想,并对汉魏以来长期争论的才性之辩在理论上作了一次成功的总结,因而其在儒学史上的地位委实重要。

  就品评人物德才的标准而言,《人物志》基本上根据儒道的思想原则和价值体系,以为"夫仁者,德之基也;义者,德之节也;礼者,德之交也;情者,德之固也;智者,德之帅也。"差不多并没有脱离早期儒家伦理观念的基本德目。问题在于,刘劭在对这些传统德目进行更为详尽的诠释时,却又凭借道家的思想资源作了一些新的发挥。他说:"老子以无为德,以虚为道;礼以敬为本,乐以爱为主;然则人情之质有爱敬之诚,则与道德同体,动获人心而道又不通也。"又说:"是故守业勤学,未必及材;材艺精巧,未必及理;理义辨给,未必及智;智能经事,未必及通。道思玄远,然后乃闻。是谓学不及材,材不及理,理不及智,智不及道。道也者,回复变通。"这样一来,刘劭便将"道"作为贯通传统德目中最根本的东西,从而一反道家视仁义礼智信为"失道"的根本态度,将儒家伦理与道家的"自然"有效地串连在一起,将原本冲突的儒道二家合为一体,并无窒碍。

  这样说当然并不意味着刘劭对儒道二家平等对待。事实上,刘劭在糅合儒道的同时,只是在做援道入儒的功夫,也就是说,他所依据的基本概念和学术框架还是儒家的东西,只是他对这些概念重新进行诠释时又基本上凭借道家的形而上分析。故而刘劭的思想贡献只是儒学的道学化或玄学化,而不是相反。也正因为这样,刘劭在魏晋玄学史上的地位便具有承先启后的意义。

  刘劭援道入儒的学术路径对何晏、王弼等人有直接的影响。何、王正是沿着这样一种学术思路,在调和名教与自然矛盾的理性追求过程中,很自然地建立起玄学本体论的思想体系,完成儒学玄学化的改造。据《晋书·王衍传》:"魏正始中,何晏、王弼等祖述《老》、《庄》,立论以为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无也者,开物成务,无往不存者也。阴阳恃以化生,万物恃以成形,贤者恃以威德,不肖恃以免身。故无之为用,无爵而贵矣。"

  在魏晋玄学人物中,何、王都是"贵无论"的首倡者和突出代表,他们引进《老》《庄》“以无为本”的学说去诠释儒学,就其本意而言,决不是要抛弃儒学,另立新说,而是要以道家的思想资源充实儒学,重建儒学的新体系,即完成儒学玄学化的改造。《列子·仲尼篇》张湛注引何晏的《无名论》说,"大道者,惟无所有者也。自天地已来皆有所有矣,然犹谓之道者,以其能复用无所有也。……夏侯玄曰:‘天地以自然运,圣人以自然用。'自然者,道也。道本无名,故老民曰‘强为之名',仲尼称尧。荡荡无*能名焉'。"由此可见,何晏虽然以老氏为宗,援道入儒,但他并不是要以道否儒,更无意推*翻孔子的圣人地位,而是儒道并重,以道教儒。此点正如《世说新语·文学篇》注引《文章叙录》所说的那样:"自儒者论,以老子非圣人,绝礼弃学。虽说与圣人同,著论行于世也。"

  这样说当然也并不意味着何、王二人援道大儒的唯一目的就是以道教儒,对儒家学说毫无非议。事实上,何、王之所以坚持以道教儒的学术路线,主要在于他们已经认清儒学的内在缺欠,尤其是汉儒烦琐注经而带来的恶果。所以他们才能像《四库全书总目》所评论的那样:"乘其敝而攻之,遂能排击汉儒,自标新学。"故而我们看到,不论何、王等人怎样热衷于道家学说,他们的研习对象依然只是那些传世的儒家经典,只是他们巧妙地绕开汉儒的烦琐解释,借助于道家的思想,意欲直承早期儒家的真精神,重建儒学的新体系。清代学者钱人听在《何晏论》中正确地指出:"昔范宁之论王辅嗣、何叔平也,以为二人之罪深于架、约,《晋书》既载其文,又以‘祟儒抑俗’称之。乌呼!宁之论过矣,史家称之,抑又过矣”。事实上,“方典午之世,士大夫以清谈为经济,以放达为盛德,竞事虚浮,不修方幅,在家则丧纪废,在朝则公务废,而宁为此强以箴砭当世,其意非不甚善,然以咎嵇、阮可,以是罪王、何不可。史载平叔为尚书,奏言:‘善为国者,必先治其身;治其身着,慎其所习,所习正则其身正。是故人君所与游,必择正人,所观览,必察正象,放郑声而不听,远佞人而弗近。可自今以后,御幸式乾殿及游豫后园,皆大臣侍从,因从容戏宴,兼省文书,询谍政事,讲论经义,为后世法。’予尝读其疏,以为有大儒之风,使魏主能用斯言,可以长守位而无迁废之祸,此岂徒尚清谈者能知之而能言之者乎!”也只有从这个角度来理解,我们才能明白为什么何晏的《论话集解》王弼的《周易注》自唐以后被定为儒家经典的标准注解,并为请人编辑的《十三经注疏》本所采用。

  何晏、王弼没有以道代儒的思想企图,他们的个人行为方式当然也不似此后那些彻底不拘礼俗的放荡之士,而带有相当浓厚的儒家气象,这些都是事实。问题在于,何、王二人毕竟是首开儒道合一玄学取向的重要人物,他们援道解儒虽然给儒家学术带来若干的新气象、新精神,但是他们将早期儒家最具现实功利色彩的伦常之道解释为道家的自然无为之道,且每以道家的虚无为本,以儒家的仁义礼乐为末,主张圣人体无,视"无为"为儒家最高的理想人格,这样一来,尽管使儒学比较容易地摆脱汉儒神秘、烦琐、迂腐的经训形式,开出儒学重义理而疏训话的魏晋新学风,使儒学在理性比的通路上获得了新的拓展,但是如果沿着这条思路继续发展,则势必推导出重道轻儒乃至取道废儒的思想异端。从这个意义上说,范宁对何、王的指责固属过分,然如果注意到何、王思想的消极影响一面,也不能不说范宁的批评自有一番道理。据《晋书·范宁传》说:"时以浮虚相扇,儒雅日替,宁以为其源始于王弼、何晏,二人之罪深于桀、纣。乃著论曰:‘……王、何蔑弃典文,不遵礼度,游辞浮说,波荡后生,饰华言以翳实,骋繁文以惑世。扌晋 绅之徒,翻然改辙,洙泗之风,缅焉将坠。遂令仁义幽沦,儒雅蒙尘,礼坏乐崩,中原倾覆。古之所谓言伪而辩、行僻而坚者,其斯人之徒软!昔夫子斩少正于鲁,太公戮华士于齐,岂非旷世而同诛乎!桀、纣暴虐,正足以灭身覆国,为后世鉴戒耳,岂能迥百姓之视听哉!王、何叨海内之浮誉,资膏粱之傲诞,画璃魁以为巧,扇无检以为俗。郑声之乱乐,利口之覆邦,信矣哉:吾固以为一世之祸轻,历代之罪重,自丧之衅小,迷众之愈大也'。"显而易见,范宁虽然对何、王的思想及行为多有不满,但他站在卫道的立场上,真正担忧的还是何、王的思想行为所带来的后果,而不是何、王本身。

  随着何、王援道入儒的学术思路,受其"波荡"的"后生"们走得更远,他们越来越觉得道家的自然无为思想是真正的人生最高境界,当然也越来越觉得儒家名教值得进行批判。于是便有阮籍、嵇康等人所表现的强烈思想异端,他们把何、王等为代表的正始玄学以自然为本的思想推向极端,且极力贬斥名教,大胆倡言"越名教而任自然"。而这些正是范宁等人所忧虑和指责的东西。

  阮、嵇"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思想是何、王思想的逻辑继承和发展,也是当时政*治环境下的必然产物,我们知道,阮、嵇的时代是中国政*治变化最为急剧的时代之一,汉魏的禅让,魏晋的禅让,这一幕幕政*治闹剧无一不打着儒家名教的旗号,而这些政*治弄权者的个人行为则与儒家名教的基本要求相差甚远,名教只是成为统治者的遮羞布。这些具有儒学正统思想的名士们耻于与这些政*治家合作,"恨乌及屋",于是乎便把统治者的"遮羞布"彻底掀掉。据《三国志》卷二十一,阮籍"才藻艳逸,而倜傥放荡,行己寡欲,以庄周为模则。"裴注引《魏氏春秋》也说,阮籍"旷达不羁,不拘礼俗。性至孝,居丧虽不率常检,而毁几至灭性。究州刺史王施请与相见,终日不得与言,昶叹赏之,自以不能测也。太尉蒋济闻而辟之,后为尚书郎、曹爽参军,以疾归田里。岁余,爽诛,太傅及大将军乃以为从事中郎。后朝论以其名高,欲显崇之,籍以性多故,禄仕而已,闻步兵校尉缺,厨多美酒,营人善酿酒,求为校尉,遂纵酒昏酣,遗落世事。

  尝登广武,观楚、汉战处,乃叹曰:‘时无英才,使竖子成名乎!’时率意独笃,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如果我们仔细体察这些矛盾的性格、矛盾的行为,以及阮籍不得已而作出的各种选择,我们应该相信,阮籍对儒家省教的批判虽是发自内心的真诚,但他所批判的内容与他所要归复和所要恢复的东西,恐怕相当复杂,并不意味着他对儒家学术已彻底失望。真实的情况可能是,他不满意于统治者对省教的利用,他也不满意后儒对名教的曲解与发挥,基于前者,他不能不对名教有所批评;鉴于后者,他又期望超越后儒,复旧先儒,真正回到早期儒学的形态中去,于是在他的思想行为方式巾才表现这么多复杂矛盾的情形。

  这种矛盾的思想和行为方式不只属于阮籍,而是包括阮籍在内的"竹林七贤"的共同特征。《三国志》卷二十一注引《嵇氏谱》,嵇康"家世儒学,少有俊才,旷迈不群,高亮任性,不修名誉,宽简有大最,学不师授,博洽多闻,长而好老庄之业,恬静无欲。性好服食,尝采御上药。善属文论,弹琴咏诗,自足于怀抱之中。以为神仙者,票之自然,非积学所致。至于导养得理,以尽性命,若安期、彭祖之伦,可以善求而得也;著《养生论》。知自厚者所以丧其所生,其求益者必失其性,超然独达,遂放世事,纵意于尘埃之表。"既有如许清醒的认识,然仍我行我素。因此,如何理解竹林七贤的怪诞行为,恐怕只能从现实政*治的感受中去寻找答案。否则只看到他们激烈批评儒学传统的一面,便很难解释他们为何一定要从事这项批判。《世说新语·雅量》注引钟会庭论嵇康的罪名是:"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世,不为物用,无益于今,有败于俗。"再看《晋书·嵇康传》:"初,康居贫,学与向秀共锻于大树之下,以自瞻给。颖川钟会,贵公子也,精练有才辩,故往造焉。康不为之礼,而锻不掇。良久会去,康谓日:‘何所闻而来了何所见而去?’会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会以此憾之。及是,言于文帝曰:‘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公无忧天下,顾以康为虎耳。’因谮‘康欲助毋丘俭,赖山涛不听,昔齐戮华士,鲁诛少正卯,诚以豁时乱教,故圣贤去之。康、安等言论放荡,非毁典谟,帝王者所不宜容。宜因衅除之,以淳风俗’。帝既昵听信会,遂并害之。"

  我们不必夸大钟会与稽康个人之间的矛盾与冲突,但钟会"闻所闻而来"以及"卧龙"的判断,却应引起我们的重视。也就是说,嵇康与竹林诸公之所以抱定政*治上的不合作主义,之所以敢于公开承认"非汤武而薄周孔",除了他们对儒家思想的认识外,恐怕一个最为重要的原因还在于现实政*治的背景和各个利益集团的冲突。我们知道,竹林七贤与正始名士之间存在着各种联系,除了气味相投外,有的还有错综复杂的亲缘关系。而止始名士是司马懿重玩禅让故伎的障碍,故而两大集团的利害冲突不能不影响竹林名士的政*治选择。而且问题还在于,司马氏集团掌权之后又祭起名教治国的大旗;一时间形成"礼教尚峻"的局面,这样便自然引起竹林名士的反感。嵇康在《难自然好学论》中写通:"《六经》以抑引为主,人性以从欲为欢。抑引则违其愿,从欲则得自然。然则自然之得,不由抑引之《六经》;全性之本,不须犯情之礼律。因知仁义务于礼伪,非养真之要求;廉让生于争夺,非自然之所出也。"当儒家伦理成为他们所反对的政*治势力的敲门砖和遮羞布之后,又怎能指望他们对儒家伦理表示适当的尊敬呢?还是鲁迅在其名篇《魏晋风度及文章与约及酒之关系》之中说得对:"大凡明于礼义,就一定要陋于知人心的,所以古代有许多人受了很大的冤枉。例如嵇、阮的罪名,一向说他们毁坏礼教。但据我个人的意见,这判断是错的。魏晋时代,崇奉礼教的看来似乎很不错,而实在是毁坏礼教,不信礼教的。表面上毁坏礼教者,实则倒是承认礼教,太相信礼教。因为魏晋时所谓崇奉礼教,是用以自利,那崇奉也不过偶然崇奉,如曹操杀孔融,司马懿杀嵇康,都是因为他们和不孝有关,但实在曹操、司马懿何尝是著名的孝子,不过将这个名义,加罪于反对自己的人罢了。于是老实人以为如此利用,亵渎了礼教,不平之极,无计可施,激而变成不谈礼教,不信礼教,甚至于反对礼教。一但其实不过是态度,至于他们的本心,恐怕倒是相信礼教,当作宝贝,比曹操、司马懿们要迂执得多。”这大体可以说明阮籍、嵇康以及竹林其他诸公对待传统儒学的根本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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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8 08:47: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节 魏晋时期的儒道佛纷争
  阮籍、嵇康门对儒学的反对不是发自真心,但是这佯说并不意味着他们的反对不起作用。事实上,他们承何晏、王弼儒道合一之余的绪,也发白内心对儒家许多的重要理念表示根本的怀疑,并从何、王关于名教本于自然的命题出发,终于推导出"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结论,强调"贵无"和"任自然",超越儒家而归于道家。阮籍在《达庄论》中写道:"人生天地之中,体自然之形。身着,阴阳之精气也。性者,五行之正性也。情者,游魂之变欲也。神者,天地之所以驭者也。以生言之,则物无不寿;推之以死,则物无不夭。自小视之,则万物莫不小;由大观之,则万物莫不大。疡子为寿,彭祖为夭;秋毫为大,太山为小。故以死生为一贯,是非为一条也。别而言之,则须眉异名;合而说之,则体之一毛也。彼《六经》之言,分处之教也;庄周之云,致意之辞也。大而临之,则至极无外;小而理之,则物有其制。夫守什五之数,审左右之名,一曲之说也;循自然、性天地者,寥廓之谈也。"阮籍在这里不惜以贬斥儒学而抬高庄学,不论是出于何种目的,也不论是基于何种背景,其结果则一,那就是必然减低人们对儒学的信仰,从而为儒学功能的发挥添置新的障碍。

  应该说,阮、嵇对儒学的认识是清醒的,他们虽然抬庄贬儒,对儒学发动史无前例的强烈批判,但是如果我们仔细分析他们的那些非儒言论,也不难感到他们对儒学的批判实际上是在批判对儒学的利用,并非完全是儒学本身。阮籍在《大人先生传》中说:"且汝独不见夫虱之处于浑之中乎!逃于深缝,匿乎坏絮,自以为吉宅也。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裈裆,自以为得绳墨也。饥则啮人,自以为无穷食也。然炎丘火流,焦邑灭都,群虱死于裈中而不能出。

  汝君子之处寰区之内,亦何异夫虱之处挥中乎?悲夫!而乃自以为远祸近福,坚无穷也。亦观夫阳乌游于尘外,而鹪鹩戏于蓬芠,小大固不相及,汝又何以为若君子闻于余乎?"与其说阮籍在这里讥讽儒学为"坏絮",为"裈裆",不如说他在讥讽那些依附于坏絮、裈裆之中的虱子,正是他们不仅"饥则啮人",而且自以为找到了最为理想的避难所。

  儒学作为一种学说,素来被人利用,利用者固然可恶与可恨,但是如果批判性地反省儒学自身,不难发现儒学也委实存在一些内在缺陷。特别是如果将道家以自然人性为特征的学说作为一种参照系再来反观儒家学说,更容易看到儒家伦理的基点违反了自然人性,其所倡导的"仁义"不仅不能如道家学说那样"全性"、"保真",而且极容易将入引向虚伪,因为人们为遵从这些仁义礼律等道德或社会规范,便不能不压抑个体欲求和自然人性。嵇康在《释私论》中说:"夫气静神虚者,心不存于种尚;体亮心达者,情不系于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情。"他的《难自然好学论》也说:"及至大不存,大道陵迟,乃始作文墨,以传其意,区别群物,便有类族,造立仁义,以婴其心,制其名分,以检其外,劝学讲文,以神其教;故《六经》纷错,百家繁炽,开荣利之涂,故奔鹜而不觉。"将儒家伦理视为违反人性的教条。在他看来,"夫民之性,好安而恶危,好逸而恶劳,故不扰则其愿得,不逼则其志从。洪荒之世,大朴未亏,君无艾于上,民无竞于下,物全理顺,莫不自得。饱则安寝,饥则求食,怡然鼓腹,不知为至德之世也。若此则安知仁义之端,礼律之文?"

  基于这种分析,阮籍、嵇康们当然向往"大朴未亏"的洪荒社会,当然容易接受以自然人性为基本特征的老庄之学,以为至少在人性问题上,道家实在比儒学高明许多。阮籍的《达庄论》说:"至大者,恬于生而静于死。生恬,则情不惑;死静,则神不离。故能与阴阳化而不易,从天地变而不移。生究其寿,死循其宜,心气平和,不消不亏。是以厂成子处崆峒之山,以大无穷之门;轩辕登昆仑之阜,而遗玄珠之根。此则潜身着,易以为活,而离本者,难与永存也。"从而最终舍弃儒学礼乐治世的思想,转而信奉庄子的遁世通遥学说,希望超脱世俗,纯任自然,过着恬静而无忧无虑的生活。

  如果阮、陆的这些认识仅仅停留在理论层面,那么由此引起的懦道纷争也只不过是儒学发展史的一个插曲,对于儒学体系的完善也不无好处。问题在于阮、嵇及竹林诸贤们毕竟是坐而言、起而行的人,他们认识多少,便实践多少,于是魏晋时期的儒道纷争便没有停留在思想层面,而是触及文人们的行为方式问题。据《世说新语·德行》注引王隐《晋书》载:"魏末阮籍嗜酒荒放,露头散发,裸袒箕踞。其后贵游子弟阮瞻、王澄、谢鲲、胡毋辅之之徒,皆祖述于籍,谓得大道之本,故去中惯,脱*衣服,露丑恶,同禽兽,甚者名之为通,次者名之为达也。"这种类似于"嬉皮士"的反*社*会行为固然是出于对现实社会的反省和批判,对统治者假借礼教以摧残人性的虚伪也是一种有力的鞭挞和反抗。但是,这种"放荡越礼"的行为方式毕竟对社会具有极大的破坏性,特别是到了西晋元康时期,这种放荡的时风已不具有竹林七贤的任何思想性,而是在追求一种形式,只是"纵恣"而已,故而其破坏性更大,不能不引起人们的忧虑。据《晋书·戴逵传》,戴逵"性高洁,常以礼度自处,深以放达为非道",乃著论曰:"夫亲没而采药不反者,不仁之子也;君危而屡出近关者,苟免之臣也。而古之人未始以彼害名教之体者何?达其旨故也。达其旨,故不惑其迹。若元康之人,可谓好遁迹而不求其本,故有捐本徇末之弊,舍实逐声之行,是犹美西施而学其颦眉,慕有道而折其巾角,所以为慕者,非其所以为美,徒贵貌似而已矣。夫紫之乱朱,以其似朱也。故乡原似中和,所以乱德;放者似达,所以乱道。然竹林之为放,有疾而为颦者也,元康之为放,无德而折巾者也,可无察乎!简言之,元康之放与竹林之放不可同日而语,后来者只是一味摹仿前人的形式末节,而失其真精神。

  如前所说,这种乱礼狂放,空谈虚无的玄学时风具有极大的社会破坏性。追根求源这是汉末以来援道入儒的学术路线所带来的恶果。因此,如欲有效地纠正和克服这种时风,便有必要对儒道二家的根本精神作一评估。前已提及的戴逵在谈到这一问题时接着说:"且儒家尚誉者,本以兴贤也,既失其本,则有色取之行。怀情丧真,以容貌相欺,其弊必至于末伪。道家去名者,欲以笃实也,苟失其本,又有越检之行。情理俱亏,则仰咏兼忘,其弊必至于本薄。夫伪薄者,非二本之失,而为弊者必托二本以自通。失道有常经,而弊无常情,是以《六经》有失,王政有弊,苟乖其本,固圣贤所无奈何也。"儒道二家各有所失和所得,并不存在着非此即彼的绝对选择。

  在当时清醒看到了这一点的并非戴逵一人。事实上,博玄、杨泉、

  裴危页、欧阳建等人都不同程度地看到了这一点。他们都觉得如果不对乱礼狂放、空谈虚无的玄风进行遏制,如果不能重提儒家学说和儒家精神,必将对社会造成更加严重的危害。为此,他们一方面注意吸收道家的合理内核以济儒学之穷,另一方面则坚持以儒学为核心,以儒学作为教化济世治国的根本原则。据《晋书·傅玄传》,傅玄在分析儒学威信降低的社会原因时说:"臣闻先王之临天下也,明其大教,长其义节;道任隆于上,清议行于下,上下相奉,人怀义心。亡秦荡灭先王之制,以法术相御,而又心亡矣。近者魏武好法术,而天下贵刑名;魏文慕通达,而天下贱守节。其后纲维不摄,而虚无放诞之论盈于朝野,使天下无复清议,而亡秦之病复发于今。"结果,"汉魏不定其分,百官子弟不修经艺而务交游,未知莅事而坐享天禄;农工之业多废,或逐淫利而利其事;徒系名于太学,然不闻先王之风。"那么,怎么办呢?傅玄郑重建议,"夫儒学者,王教之首也。尊其道,贵其业,重其选,犹恐化之不崇;忽而不以为急,臣惧日有陵迟而不觉也。仲尼有言:‘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然则尊其道者,非惟尊其书而已,尊其人之谓也。贵其业者,不妄教非其人也。重其选者,不妄用非其人也。"总之一句话,傅玄建议以儒学作为治国的根本方略,以正人心为统理万物之本原。他在《傅子·正心》中说:"立德之本,莫尚乎正心。心五而后身正,身正而后左有旺,左有正而后朝廷正,朝廷正而后国家正,国家正而后天下正。故天下不正,修之国家;国家不正,修之朝廷;朝廷不正,修之左石;左石不正,修之身;身不正,修之心。所修弥近,而所济弥远。"显然,傅玄开出的药方依然还是"古时丹",不过是《札记·大学》中那会修齐治平的传统儒学思想。

  和博玄的见解略有不同,对“物理”与“太玄”颇有研究的杨泉,虽然同样敏锐地感觉到只有儒家思想能够拯救社会危机,但他对道家之学却是既有批评,又有吸收。其《物理论》批评虚无之玄谈说:"夫虚无之谈,尚其华藻,无异春蛙秋蝉,聒耳而已",并没有解决实际问题。因此拿儒道二教进行比较,杨泉认为,"见虎一毛,不知其斑。道家笑儒者之拘;儒者 道家之迂,皆不见本也。"然而在谈到社会伦理等问题时,他又强调:"天地成岁也,先春而后秋也;太君之治也,先礼而后刑。"更明显地倾向于儒家学说:"《论语》,圣人之至教,王者之大化。《乡党篇》则有朝廷之仪,聘享之礼;《尧日篇》则有禅代之事。"可以说很明显是站在纯正儒家的立场上。至于欧阳建,他的思想贡献主要在于站在传统儒学的立场上批判魏晋玄学家一再强调的"言不尽意"论。此论与"贵无"论相配合,是清谈玄风在认识论领域的一块基石,其基本理论就是认定语言不能反映客观实际。据《三国志·荀或传》注引何劭《荀粲传》:"粲诸咒并以儒术论议,而粲独好言道,常以为子贡称犬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闻,然则六籍虽存,固圣人之糠秕。粲兄俣难曰:‘《易》亦云圣人立象以尽意,系辞焉以尽言,则微言胡为不可得而闻见哉?’粲答曰:‘盖理之微者,非物象之所举也。今称立象以尽意,此非通于意外者也,系辞焉以尽言,此非言乎系表者也;斯则象外之意,系表之言,固蕴而不出矣。’及当时能言者不能屈也。"按荀粲的说法,"理之微者"如"性与天通"之类,只可意会,而无法用"言语"、"物象"来表现。所谓“立象以尽意”,并不能尽象外之意;所谓"系辞以尽言",并不能尽系表之言。如果从现代语言哲学的角度看,荀粲的这种分析固无大错,任何语言确实都有表达不出的东西,问题在于,荀粲用这种观点去分析儒家《六经》,以为《六经》虽存,但并不一定代表圣人思想的精华,恰恰相反,可能是"圣人之糠秕"。这样一来,苟聚的理论实际开启魏晋玄学对儒家经典的怀疑思想,对王弼的"得意忘言"说、嵇康的"天下微事,言所不能及"说均应有所启发。王弼在《周易略例·明象》里说:"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犹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亡蹄。签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签也。然则,言者,象之蹄也;象者,意之签也。是故,存言者,非得象者也;存象者,非得意者也。象生于意而存焉,则所存者乃非其象也;言生于象而存言者乃非其言也。然则忘象者乃得意者也,忘言者乃得象者也。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其例证与论证过程都与苟聚相似,可见荀粲的影响颇大。此后尚有嵇康、蒋济以及晋代的张韩介入讨论。嵇康在《难宅无吉凶摄生论》中说:"况乎天下微事,言所不能及,数所不能分,是以古人存而不论。"并专门写有《言不尽意论》一文。至于蒋济,以为观察阵子就能足以知人。张韩在《不用舌论》一文中则强调,“论者以为心气相驱,因舌而言。卷舌翕气,安得畅理?余以留意于言,不如留意于不言;徒知无舌之通心,未尽有舌之必通心也。”彻底否定语言作为思想交际工具的功能和作用,和蒋济观察阵子以知一切具有同等的意义。

  语言的局限性无需待言,举凡用语言表达出来的思想并不能逼真反映思想者致思过程的真*相,思想与语言之间确乎存在差距和差别。然而如果一味强调这种差别和差距,彻底否认语言的功能,那么势必为玄谈虚无留下广大的空间,势必否定全部经典的存在意义。如果我们结合魏晋时期反儒思潮来看待这一文化现象,那么显然对儒学的存在与发展是甚为有害的。因而欧阳建起而反对“方不尽意”说也就在情理之中了。他在《言尽意论》中说:"夫天不言,而四时行焉;圣人不言,而鉴识存焉。形不待名,而方圆已著;色不俊称,而黑白以彰。然则名之于物,无施者也;言之于理,无为者也。而古今务于正名,圣贤不能去言,其故何也?诚以理得于心,非言不畅;物定于彼,非言不辩。言不畅志,则无以相接;名不辩物,则鉴识不显。鉴识显而名殊,言称接而情志畅。原其所以,本其所由,非物有自然之名,理有必定之称也。欲辩其实,则殊其名;欲宣其志,则立其称;名逐物而迁,言因理而变,此犹声发响应,形存影附,不得相与为二。苟其不二,则言无不尽矣。故吾以为尽矣。"既然言能辩物,言能尽意,那么,无休止的玄谈虚无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

  欧阳建的"言尽意"论,是对魏晋时期"言意"之辩的一次批判性总结和超越,他虽然无视言意之间的矛盾性,过分强调言意之间的统一性,具有明显的理论缺陷。但是,欧阳建的这次总结,不仅差不多结束了中国思想史上"言意"之辩的讨论,而且更重要的是基本抽空了清谈玄风在认识论领域的基石,捍卫了儒家经典的权威性,为儒学在魏晋时期儒道纷争的过程中重振河山助了一臂之力。

  魏晋清谈玄风的另一理论基石是"贵无",它是以道家之"无"作为最高本体,意欲取代儒家的理想人格。这在魏晋早期即何晏、王弼的时代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至少是以道家的自然人性论作为儒家伦理的必然补充。问题在于以无为本不仅为谈玄说无提供了理论上的依据,而且为儒道纷争埋下一重要伏笔,为"越名教而任自然"以及此后放荡的时风提供了理论上的口实。于是有裴危页提出“崇有”论以与抗衡。《晋书·裴危页传》在描述这一致思过程的社会背景时说," 深患时俗放荡,不尊儒术,何晏,阮籍素有高名于世,口谈浮虚,不遵礼法,尸禄耽宠,仕不事事;至王衍之徒,声誉太盛,位高势重,不以物务自婴,遂相放效,风教凌迟,乃著《崇有》之论以释其蔽。"可见裴危页的《崇有论》主要是基于儒家文化的立场,其矛头所指便是道家以无为本影响之下的清谈玄风。《晋书·王衍传》也说:"魏正始中,何曼、王捣等祖述《老》、《庄》,立论以为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衍甚重之。惟裴危页以为非,著论以讥之,而衍处之自若。衍既有盛才美貌,明悟若神,常自比子贡。兼声名藉甚,倾动当世。妙善玄言,唯谈《老》、《庄》为事。每捉玉柄麈尾,与手同色。义理有所不安,随即改更,世号。口中雌黄,朝野翕然,渭之。一世龙门'矣。累居显职,后进之士,莫不景慕放效。选举登朝,皆以为称首。种高浮诞,遂成风俗焉。"据此不难明了裴危页崇有之论的现实意义和矛头所指。

  在《崇有论》中,裴危页基本抛开王弼“名教”本于“自然”的天人模式,单刀直入地从有(现存事物)出发,引导出以"有"为本的本体论,从而捍卫了儒家伦理的合理性。他说:"大总混群本,宗极之道也。方以族异,庶类之品也。形象著分,有生之体也。化感错综,理迹之原也。夫品而为族,则所禀者偏,偏无日足,故凭乎外资。是以生而可寻,所谓理也。理之所体,所谓有也。有之所须,所谓资也。资有做合,所谓宜也。择乎撅宜,所谓情也。识智既授,虽出处异业,默语殊途,所以宝生存宜,其情一也。众理并而无害,故贵贱形焉。失得由乎所接,故吉凶兆焉。是以贤人君子,知欲不可绝,而交物有会。观乎往复,嵇中定务。惟夫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躬其力任,劳而后绝。居以仁顺,守以恭俭,率以忠信,行以敬让。志无盈求,事无过用,乃可济乎!故大建厥极,绥理群生,训物垂范,于是乎在,斯则圣人为政之由也。"这便从社会存在本身引发出儒家伦理的合理性。

  反观道家之无,裴危页认为毫无道理可言,“观《老子》之书,虽博有所经,而‘云有生于无’,以虚为主,偏立一家之辞,岂有以而然哉!”肯定太过,势必带来礼制的废弛、名教的毁弃等现实恶果。事实上,人类社会之所以存在与发展,决不是老子所谓的"无中生有",而是基于现实存在之"有"。如果无视此点,那便无益于"已有之群生";"是以立言藉于虚无,谓之玄妙;处官不亲所司,谓之雅远;奉身散其廉操,谓之旷达。故砥砺之风,弥以陵迟。放者因斯,或悖吉凶之礼,而忽容止之表,读弃长幼之序,混漫贵贱之机。其甚者土于裸裎,言笑忘宜、以不惜为弘,十行又亏矣。。于是乎,他的必然结论便是"崇有"。夫至无者无以能生,故始生者自生也。自生而必体有,则有遗而生亏矣。生以有为已分,则虚无是有之所谓遗者也。故养既化之有,非无用之所能全也;理既有之众,非无为之所能循也。心非事也,而制事必由于心,然不可以制事以非事,谓心为无也。匠非器也,而制器必须于匠,然不可以制器以非器,谓匠非有也。是以欲收重泉之鳞,非偃息之所能获也;陨高墉之禽,非静拱之所能捷也;审投弦饵之用,非无知之所能览也。由此而观,济有者皆有也,虚无奚益于已有之群生哉!"这样便从形而上的角度指出"贵无"的片面性和有害性,证实"祟有"的必然性与合理性,从而使儒家文化摆脱玄学化的纠缠,为儒家文化经过道家文化强有力的冲击之后超越自身、重建新的思想体系作出了相当重要的贡献。刘勰在《文心雕龙·谈说》中评价道:"夷甫(王衍)、裴危页交辩于有无之域,并独步当时,流声后代。"可见其思想价值之重要性。

  裴危页的崇有论是对儒学玄学化的当头棒喝,至少从理论上比较有效地遏制了儒学玄学化的倾向,因而在思想史上具有极为重要的价值。与裴危页时代相当的郭象也基本上采取这一立场,他通过对《庄子》的注释严厉批评何晏、王弼以来的玄学贵无派。其《齐物论》注写道:"无既无矣,则不能生有;有之末生,又不能为生。然则生生者谁哉?块然而自生耳。…则我自然矣。自己而然,则谓之天然。天然耳,非为也,故以天享之,所以明真自然也。"在他看来,"无"就是什么都汝有,因而"无"不能生"有",而"有之末生,又不能为生",有只能是"块然而自生"。这样便有力地否定了玄学贵无派的理论前提、而与裴危页的崇有论相互发明。

  不过,郭象的贯有论虽与裴危页的主张相互发明,但从比较可信的文献记载来看,他们二人之间并没有学术上的承继关系,他们的思想相通之处只在以崇有反对贵无,但他们在对"有"的理解,对有无之间的关系,自然与名教的关联等问题的看法上则不尽相同。显然他们所凭借的思想资源并不一致:裴危页是从贵无观念的反对面出现,而郭象则是从竹林七贤之一的向秀思想基点出发。据《晋书·向秀传》,向秀"雅好老庄之学。庄周著内外数十篇,历世才士虽有观者,莫适论其旨统也,秀乃为之隐解,发明奇趣讠振起玄风,读之者超然心悟,莫不自足一时也。惠帝之世,郭象义述而厂之,儒墨之迹见鄙,道家之言遂盛焉。"《晋书·郭象传》也说:"先是注《庄子》者数十家,莫能究其旨统。向秀于旧注外而为解义,妙演奇致,大畅玄风,惟《秋水》、《至乐》二篇未竟而秀卒。秃子幼,其义零落,然颇有别本迁流。象为人行薄,以秀义不传于世,遂窃以为己注,乃自注《秋水》、《至乐》二篇,又易《马蹄》一篇,其余众篇或点定文句而已。其后秀义别本出,故今有向、郭二《庄》,其义一也。"但不管怎佯说,郭象之学从向秀之学"述而广之",则为显明的事实。

  向秀的《庄子注》在竹林七贤的时代影响颇大,《世说新语·文学》注引《向秀别传》:"秀与穗康、日安为友,趣舍不同,嵇康傲世不羁,安放逸迈俗,而秀雅好读书,二子颇以此 之。后秀将注《庄子》,先以吉康、安,康、安咸曰:‘此书讵复须注,徒弃人作乐事耳。’及成以示二子,康曰:‘尔故复胜不?’安乃惊曰:‘庄周不死矣’”由此可知向注确实受到玄学家们的热情欢迎。向注的贡献如其本传所言,是"为之隐解,发明奇趣,振起玄风",为玄谈虚无提供了思想资源,尤其是他发挥了庄子的通遥玄义,更易使读之者"超然心悟"。《世说新语·文学》注引《竹林七贤论》写道:"秀为此义,读之者无不超然,若已出尘埃而窥绝具,始了视听之表,有神德玄哲,能遗天下外万物,虽复使动竞之人顾观所徇,皆怅然自有振拔之情矣。"具体而言是他明确提出“儒道为一”的主张,为妥善解决名教与自然的关系问题提供了一种新的解释。

  我们知道,名教与自然的关系问题,自夏侯玄提出"天地以自然运,圣人以自然用"的说法之后,一直是玄学家们讨论的重要问题之一。这一问题的实质并不仅仅在于自然与名教的关系,而是关涉儒学的价值、意义与前途。王弼以为,无即自然,无为本体,从而得出门然力本、名教为末的结论,主张以道家的自然原则统御儒家书教,开儒道纷争之先河。循王弼的思路,阮籍、嵇康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以为名教是对自然人性的束缚,应该打碎,应该超越,一任自然。结果引发此后毁礼坏制的放达时风,儒家伦理陷入重重危机之中。当此时,向秀提出"儒道为一"的说法,既将自然与名教作了适当的区别,又强调自然与省教并非根本对立的范畴。这样便为解决儒道纷争提出一个新思路。

  向秀"儒道为一"的具体思路我们不得而知。除谢灵运的《辩宗论》所云"昔向子期以儒道为一"之外,并无更可靠的资料来证明向秀理沦的推导过程。《世说新语·文学》注曰:"向子期、郭子玄逍遥子曰:夫大鹏之上九万,尺晏鸟之起榆枋,小大虽差,各任其性,苟当其分,逍遥一也。然物之芸芸同资有待,得其所待,然后逍遥耳。唯圣人与物冥,而循大变,为能无待而常通,岂独自通而已。又从有待者不失其所待,不失则同于大通矣。"循此思路,郭象在《庄子注》中“述而广之”,进一步强调至人与物冥而循大变,故能无待而逍遥,但无待又能常通物情,顺应有待,于是能够无往而不通。换言之,在郭象看来,至人的逍遥,虽为无待而逍遥,但又能顺有待而同于大通。他在注《逍遥篇》时写道:"苟有待焉,则虽列子之轻妙,不能以况风而行,故必得其所待,然后逍遥耳,而况大鹏乎!夫唯与物其而循大变者,为能无待而常通,岂自通而已哉?又顺有待者,使不失其所侍,所待不失,则同于大通矣。"这样一来,郭象的注释便具体论证了向秀儒道为一的思想,从理论上证明要得到道家的至上境界而逍遥自得,并不能无视儒家伦理,更无需弃世离俗,而必须在世俗中满足自己的性分,在境界上才能做到"玄同彼我"、"与物相冥"。在这里,郭象所强调的是内在的自由,即真自由,而不是外在的自由,即废弃名教。

  如果追求内在的自由,人们并不会感到省教的束缚;如果追求的是外在自由,人们很容易将名教视为一种精神枷锁。因此如何调和这种名教与自然的冲突,便是思想解放时代思想家们无法回避的问题。我们看到,郭象逍过对名教即自然的论证,基本上解决了儒道之间的冲突,从理论上完成儒道为一的证明。他在《骈拇》注中说:"夫仁义自是人之情性,但当任之耳。恐仁义非人情而忧之者,真可谓多忧也。"既然仁义是出于人之情性,那么由仁义而演绎出来的一切社会行为规范自有其有用与合理之处。他在《大宗师》注中说:"刑者,治之体,非我为;礼者,世之所以自行耳,非我制。礼义刑政既然是人类社会别无选择的选择,那么人们就应该在遵循这些选择的同时,在不违背这些规则的同时去追求内在的自由即真自由,"故圣人常游外以兵内,无心以顺有,故虽终日见形,而神气无变;俯仰万机,而淡然自若。"虽身在庙堂之上,但并不感到受到名教的束缚。郭象在《逍遥游》注中归纳道:"夫神人者,即今所谓圣人也。夫圣人虽在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世岂识之哉?徒见其戴黄屋、佩玉窒,便谓足以缨绂其心矣;见其历山川、同民事,便谓足以憔悴其神矣;岂知至至者之不亏哉?”于是郭象便比较好地解决了游外与宏内、自然与名教的矛盾,既遏制了儒学的进一步玄学化,也为儒学在儒道纷争中巩固自己的地盘提供了理论上的依据。

  儒道纷争借助向秀、郭象等人在理论上的贡献基本平息。但与儒道纷争几乎同时发生的另一股学术思潮即儒佛纷争也是对儒学发展的一次重大考验。儒道纷争所要解决的是正统儒学与本土异端思想的冲突与融合,而儒佛纷争则是中华本土文化第一次面对域外文化的挑战而不得不作出的回应。因此,儒佛纷争在儒学发展史上的意义至关重大,儒学如不能有效地回应域外佛教文明的挑战,便无法继续存在和发展,当然更不会有后来的宋明理学,不会有儒学的再生与辉煌。

  佛教传入中土的确切时间今已不可确考。但大体说来至少在东汉时期中土士人已知道佛教的存在,并模糊地感觉到儒佛之间的差别,朦胧地预感到儒佛之间将不可避免地发生冲突。据袁宏《后汉纪》:"浮屠者,佛也,西域天竺有佛道焉。佛者,汉言觉。其教以修慈心为主,不杀生,专务清静。其精者号沙门。沙门者,汉言息心也。盖息意去欲,而欲归于无为也。又以人死精神不灭,随复受形,生时所行善恶,皆有报应,所贵行善修道,以炼精神而不已,以至为而得为佛也。"显而易见,在佛教传入中上的早期阶段,在士人的心目中,极易将这种域外文明视为与本土文化的思想异端即道家之学相类似。佛教传入中国不久,便必然与儒学思想发生冲突,而与道家思想合流。

  儒佛之间的冲突在东汉时期还只局限在一些形式末节问题上,真正从理论层面进行交锋还是在魏晋及其之后。通观汉末魏初出现的牟子《理惑论》,儒佛之间在此时的冲突主要是儒佛同异、本末等问题。牟子认为儒佛相合而不相乖,"书不必孔丘之言,药不必扁鹊之方,合义者从,愈病者良",其用意似乎是以佛补儒,借用佛家的道理以济儒学之穷。《高僧传·康僧会传》所载三国时僧人康僧会与东吴之主孙皓的一段对话,大体可说明当时人心目中的儒佛关系。皓问曰:"佛教所明,善恶报应,何者是耶?会对曰:"夫明主以孝慈训世,则赤乌翔而老人见;仁德育物,则醴泉涌而嘉苗出。

  善既有端,恶亦如之。故为恶于隐,鬼得而诛之,为恶于显,人得而诛之。《易》称:‘积善余庆。’《诗》咏:‘求福不回。’虽儒典之格言,即佛教之明训。”皓曰:“若然,则周、孔已明,何用佛教?”会曰:"周、孔所言,略示近迹,至于释教,则备极幽微。故行恶则有地狱长苦,修善则有天宫永乐。举兹以明劝阻,不亦大哉。"白此不难看出,康僧会一方面论证儒佛为一,二者在根本理念上并不冲突,另一方面则论证佛教的理论备极幽微,比儒学的理论更高一筹。这样一来,便极易引起儒佛之间的冲突。

  从孙暗的观点看,儒家伦理既然与佛教义理并不存在根本的冲突,那么有什么理由舍弃儒教而专用佛教?康僧会虽然以佛教义理各极幽微加以解释,但由此并不能减轻素有"内诸夏而外夷狄?

  思想传统的儒家十人的困惑以及他们对佛教义理的本能排斥。佛教之徒如果不能有效地回应这种责难,那么儒佛为一说便根本不能成立。对此,牟子《理惑论》曾以设间的形式明确触及这一问题。

  问日:"孔子日:‘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仁也。'孟子讥陈相更学许行之术,日:‘吾闻用夏变夷,未闻用夷变夏者也。'吾子弱冠学尧舜周孔之道,而今含之,更学夷狄之木,不已惑乎严牟子对此回答说:"此吾未解大道时之余语耳。若子,可谓见礼制之华,而暗道德之实,窥炬烛之明,未睹天庭之日也。孔子所言,矫世法矣;孟坷所云,疾专一耳。昔孔子欲居龙夷,日:‘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及仲尼不容于鲁卫,孟柯不用于齐梁,岂复仕于夷狄乎?禹比西羌而圣哲,瞽瞍生舜而顽器,由余产狄国而霸秦,管蔡自阿洛而流言。传曰:‘北辰之星,在天之中,在人之北。'以此观之,汉地未必为天中也。佛经所说,上下周极,含血之类物,皆属佛焉。是以吾复尊而学之,何为当舍?尧舜周孔之道,金玉不相伤,精瑚不相妨。谓人为惑,时自感乎严确实,从文化交流的观点看,如果继续以夷夏之辩的立场看待佛教文明,当然是一种心胸较为偏狭的"自感"。

  然而问题在于,佛教的传入以及在魏晋时期的流行,这一阶段毕竟不是儒学的黄金时代。恰恰相反,儒学当此时除了陷入玄学化的危机外,其自身也面临着深刻性的信仰危机。因此,儒佛之间的冲突并不仅仅是夷夏之辩问题,而是佛道合流共同推进了儒学的玄学化过程。《高僧传·支遁传》载:"遁尝在白马寺与刘系之等谈《庄子·逍遥篇》云:‘各适性以为逍遥’。遁曰:‘不然,夫桀、跖以残害为性,若适性为得者,彼亦逍遥矣。’于是退而注《逍遥篇》。群儒旧学,莫不叹服。”那么他们叹服的究竟是什么呢?请看《世说新语·文学篇》注云:"支氏《逍遥论》曰:夫逍遥者,明至人之心也。庄生建言大道,而寄指鹏晏鸟,鹏以营生之路旷,故失适于体外; 以在近而笑远,有矜伐于心内。至人乘天正而高兴,游无穷于放浪;物物而不物于物,则遥然不我得;玄感不为,不疾而速,则逍然靡不适。此所以为逍遥也。若夫有欲,当其所足,足于所足,快然有似天真,犹饥者一饱,渴者一盈,岂忘丞尝于糗粮,绝觞爵于是醪醴哉?苟非至足,岂所以逍遥乎?此向、郭之注所未尽。"按向秀、郭象的解释:"夫鹏之上九万尺, 之起榆枋,大小虽差,务任其性,苟当其分,逍遥一也。然物之芸芸,同资有待,得其所待,然后逍遥耳。唯圣人与物买而循大变为能无待而常通,岂独自通而已。又从有待者不失其所待,不失则同于大通矣。"显而易见,支遁的解释之所以令众懦叹服,主要在于他纠正了向、郭"从有待者不失其所待"的偏颇,而直认庄周以"至虚之心"全然超脱了现实的物质世界,而不是依顺于现实世界。这样一来,佛家义理便与道家思想若合符节,从而对儒学的玄学化起到进一步的推进作用。故而孙绰《道贤论》以为"支遁、向秀雅尚庄、老。二子异时,风好玄同矣。"

  佛道合流推动了儒学玄学化的过程,然而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激起一些人对佛教的公开反对。尤其是佛教的生死轮回、因果报应、神不火等思想,越来越被下层民众所接受,在某种程度上说是与儒学在争夺信仰群,儒家学说的命运与前途岌岌可危。为此,孙盛在《与罗君章书》中写道:"今以万物化为异形者,不可胜数,应理不失,但隐显有年载。然今万化犹应多少?…"吾谓形既粉散,知亦如之;纷错混淆,化为异物、他物,各失其旧,非复昔日。此有情者所以悲叹。若然,则足下未可孤以自*慰也。"孙盛对佛教生死轮回说的批判,实开南朝神灭与神不灭论争之先河。此后,戴逵等人又向因果报应说发起了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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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8 08:48:0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节 儒学的佛学化与道教化
  由于统治集团内部之间争夺政权的长期斗争以及民*族*矛*盾的激化,西晋王朝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雨飘摇之后被*迫南渡,建立东晋,偏安江左,南北分治。东晋之后,南方依次出现宋、齐、梁、陈四姓政权,是为“南朝”。

  南朝儒学从总体上说,大体与东晋相同,儒家学者承魏晋玄学之余绪,或绝经世之志而兴厌世之思,或斥儒道佛无益于天下而耽于酒色,或痛骂仁义礼法之不足用而寄托于老庄之虚无,玄学盛行,清谈成风。儒学界通行王注《周易》、杜注《左传》、何注《公羊爪学间清通简要》。唐李延寿所撰《北史·儒林传》对南朝儒学总评道:"自元嘉之后,宇内分崩,礼乐文章,扫地将尽。……大抵南北所为章句,好尚且有不同。江左,《周易》则王辅嗣,《尚书》则孔安国,《左传》则杜元凯。阿洛,《左传》则服子镇,《尚书》、《周易》则郑康成。《诗》则并主于毛公,《礼》则同遵于郑氏。南人约筒,得其英华;北人深芜,穷其枝叶。考其终始,要其会归,其立身成名,殊方同致矣。"这大体可说明南北学术之差别及南方学术的基本学风。

  南朝儒者长于文笔,又濡染于玄谈佛理,重文辞,轻经术,故其说经之文多空虚浮华,这是南朝儒学的总体特色。但是具体而言,南朝四代儒学,至少可分为两大阶段,两阶段的基本情况是同中有异,异中有同。第一阶段主要是宋、齐时期。这一时期从官方的情况看,儒学的地位并没有下降,依然是诸学之首,依然担负官方意识形态的重要角色。但是,由于玄、史、文学的分割,儒学明显丧失一家独霸的地位,并与诸学平分秋色。《资治通鉴》南朝宋元嘉十五年载:“豫章雷次宗好学,隐居庐山。尝征为散骑侍郎,不就。是岁,以赴士征至建康,为开馆于鸡笼山,使聚徒教授。帝雅好艺文,使丹杨尹庐江何尚之立玄学,太子率更令何承天立史学,司徒参军谢元立文学,并次宗儒学为四学。”以致具有传统儒学观念的司马光不无感慨而言之:"然则史者儒之一端,文者儒之余事,至于老、庄虚无,固非所以为教也。夫学者所以求道;天下无二道,安有四学哉!"

  于此可知儒学地位在南朝前期确有所下降,而不久前兴起的玄学则脱离儒学自成一家。

  宋、齐时期儒学地位的下降为历史事实,然考诸此时儒学发展的实际情况看,却发现《礼》学格外兴隆,大家辈出,著述繁富,远非他朝可比。皮锡瑞在《经学历史》一书中写道:"南学之可称者,惟晋、宋间诸儒善说礼服。宋初雷次宗最著,与郑君齐名,有雷、郑之称。当崇尚老、庄之时,而说礼谨严,引证详实,有汉石渠、虎观遗风,此则后世所不逮也。"究其原因,盖与政*治混乱过程中如何重建社会秩序有着一定的关联,也多少反映出儒学在此一时期虽然地位下降,但其功能犹在。

  然而到了南朝儒学的第二个阶段,即梁、陈时期,由于梁武帝公开宣布儒、释、道三教并行,三教合流的趋势更为明显,当然也为此后隋唐时代儒学的统一奠定了基础。《南史·儒林传》在描述梁、陈时期儒学状况及其背景时说:"逮江左草创,日不暇给,以迄宋、齐,国学时或开置,而功课末博,建之不能十年,盖取文具而已。是时乡里莫或开馆,公卿罕通经术,朝廷大儒,独学而弗肯养众,后生孤陋,拥经而无所讲习,大道之郁也久矣乎!至梁武创业,深悯其弊,天监四年,乃诏开五馆,建立国学,总以《五经》教授,置《五经》博士各一人。于是以平原明山宾、吴郡陆链、吴兴沈峻、建平严植之、会稽贺场补博士,备主一馆。馆有数百生,给其馈票,其射策通明经者,即除为吏,于是怀经负笼者云会矣。又选学生遣就会稽云门山,受业于庐江何撒,分道博十、祭酒,到州都立学。七年,又诏皇太子、宗室、王侯始就学受业,武帝亲屈舆驾,释奠于先师先圣,申之以语,劳之以束帛,济济焉,洋洋焉,大道之行也如是。及陈武创业,时经丧乱,衣冠珍瘁,寇贼未宁,敦奖之方,所未逞也。天嘉以后,稍置半官,虽博延生徒,成业盖寡。其所采缀,盖亦梁之遗儒。”

  也就是说,在整个南朝时期,儒学除在梁武带的扶持下有过短暂的辉煌外,基本上都因政*治环境的恶劣而萎靡不振。政*治环境对于学术发展具有相当大的制约作用,干戈未息、政*治动荡不安的年代,不可能指望学术的真正繁荣。而且从南朝政*治、学术的总体形势看,由于儒、道、释三家的不断争夺与冲突,为政*治对文化的选择提供了相当大的空间。在南朝诸帝中,除梁武帝有意识地扶持过儒学外,其他帝王则更多地是信仰佛教和道教,这也是南朝儒学一直衰微的原因之所在。

  说到南朝儒道释之间的冲突,此一时期直接承袭魏晋,尤其是东晋时期的一些争论问题而有所发展。儒家学者依然坚持"华夷之辩"及正统的原则,排斥佛道二教,但由于佛道二教的许多义理已深入人心,故儒家学者的排斥虽然有力,但效果并不理想,相反却是三教合流、三教兼宗的趋势更明显。刘宋年间,顾欣站在道教的立场上发表著名的《夷夏论》,凭借儒家夷夏之辩的思想武器,论证道教才是华夏的根本宗教,佛教乃为夷狄之法,以期为尊王攘夷、王政一统教化张目,结果招致佛教徒的强烈反对,引发佛道二教的一场激烈论战。司徒袁粲托名道人通公著文反驳道:"孔老释迦,其人或同,观方设教,其道必易。孔老治世为本,释氏出世为家",并不存在根本的冲突。至于夷夏习俗的差别,袁粲认为并不会因此而妨害佛教义理的传播,"变本从道,不遵彼俗,教风自殊,无患其乱”,在华夏共行佛教,只是传播佛教的道理,并不是要中国人必须遵从佛教的风俗。而且,习俗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它的任何改变都必然遵循圣道的教化,所以佛教在中土传播,只会对中土旧有习俗有所移易,决不会由此而破坏华夏旧有的社会秩序。其后,宋代僧人僧佑又在《弘明集》后序中强化这一观点,并从历史文化的变迁、地理位置的相对性等方面论证华夷无别,历史上华夷地域的分野并不是固定不变的,佛教在中土完全有可能发展成为有利于社会秩序的正统思想。

  南朝早期的佛道之争虽然没有正面触及及儒佛之间的关系,但显而易见,传统儒家"内诸夏而外夷狄"的思想观念根本无法阻挡佛教在中土的传播和发展。佛教不仅要与儒学争取信仰群,而且势必要与儒学争夺在官方意识形态中的地位,于是有沙门是否应该敬王者的争论。早在东晋威康六年(340),庚冰就在代晋成帝拟定的诏令中明确提出“沙门应尽敬王者”的主张,以为“名教有由来,百代所不废”,“王教不得不一,二之则乱”,佛教徒应该遵循名教的原则礼敬王者,否则尊卑不分,导致社会秩序的混乱。

  庚冰的主张激起了一些佛徒和佞佛朝贵的强烈不满。尚书令何充在《沙门不应尽敬表》中说,佛教“五戒之禁,实助王化”,佛教戒律与儒家名教并不矛盾。慧远在《沙门不敬王者论》中也说,佛教并不违反名教,二者出发点虽然有异,但其对社会的效果则一,"通法之与名教,如来之与尧孔,发致虽殊,潜相影响;出处诚异,终期则同。"在维护社会秩序的稳定方面,二者殊途同归,甚至佛教在某些方面还要略高儒学一筹,"如令一大全德,则道洽六亲,泽流天下,虽不处王侯之位,亦已协契皇极,有有生民矣。"总之,在慧远看来,佛儒之间并不存在根本的冲突,二者之间具有相当多的一致性。

  然而问题在于,由于佛教在此一时期获得了极大的发展,它不仅在与儒家文化争夺信仰群,而且由于寺院经济的急剧膨胀;实际上已经危及皇权以及世俗地主阶级的利益。因此在南朝时期,儒佛之间的冲突便不单单限于思想文化观念上,而且具有相当重要的社会经济背景。范缜在《神灭论》中强调:"浮屠害政,桑门蠹俗,风惊雾起,驰荡不休。吾哀其弊,思拯其溺","使家家弃其亲爱,人人绝其嗣续"。佛教既有害于国治俗正,又毁弃人伦,那么就应该予以排斥和取缔。据《南史·郭祖深传》载,时梁武帝大弘释典,将以易俗,郭祖深上疏直谏曰:"都下佛寺五百余所,穷极宏丽。僧尼十余万,资产丰沃。所在郡县,不可胜言。道人又有白徒,尼则皆畜养女,皆不贯人籍,天下户口几亡其半。而僧尼多非法,养女皆服罗纨,其蠹俗伤法,抑由于此。”寺院经济的发展已经严重影响国家的收入和社会秩序的稳定,如果不严格清理和有限度地允许佛教的传播,那么,"则恐方来处处成寺,家家剃落,尺土一人,非复国有。"其情形自然可怖。

  佛教寺院经济的膨胀损害了世俗地主阶级的经济利益,但佛教义理所提供的精神鸦片尤其是其神不灭论则又满足了动荡时期世俗地主阶级在精神上的需求。因此儒家学者如果不能在义理尤其是神不灭等理论问题上给佛教以相当沉重的打击,那么儒佛之间的冲突并不可能真正平息,儒学发展的前途当然更无法乐观。于是我们看到,在南朝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儒佛在理论上的冲突主要是围绕着神灭神不灭的问题展开的。

  最早起而反对佛教神不灭论的是晋人孙盛,但由于各种原因,孙盛在理论上并没有真正展开。之后起来重提这一问题的是刘宋时学者何承天,他在《报应问》、《答宗居士书》以及《达性论》等文章中,着重批评了佛教的因果报应说、轮回转世说,特别是神不灭论。何氏指出,佛教的因果报应说,"其枝末虽明,而即本常昧;其言奢而寡要,其譬迂而无征,乖背《五经》,故见弃于先圣",因而并不足,信。至于轮回转世,何承天认为更是欺人之谈,"杀生者无恶报,为福者无善应",这是人生常识,何来因果轮回。而且,人"必有死,形毙神散,犹春荣秋落,四时代换,奚有于更受形哉?"哪里又有生死轮回、神不灭的可能呢?

  继何承天之后给佛教以致命打击的是南朝萧梁时期的范缜。他在其《神灭论》中汲取早期儒者荀子的"形具而神生",汉儒桓谭的"薪火之喻",以及何承天"形神相资"等思想资源,明确提出"神即形也,形即神也;是以形存则神存,形谢则神灭"的思想主张。他认为,"形者种之质,神者形之用,是则形称其质,神言其用,形之与神,不得相异也";"种之于质,犹利之于刀;形之于用,犹刀之于利;利之名非刀也,刀之名非利也;然而舍利无刀,舍刀无利,未闻刀没而利存,岂容形亡而神在严即人的精神活动必须依附于人的形体,人的形体既不存在,那么又怎能说此一形体依然有能力进行精神活动呢?

  范缜的神灭论是对佛教神不灭论的一次重大打击,此论一出,"朝野喧哗",一些佛教徒和候佛朝臣等纷纷著文反击,最后由梁武帝出面,以早期儒家经典中飨亲、祭神的告慰性语言为据,指责范缜的神灭论"违经背亲",言语可息。终于平息了佛儒之间的一场大冲突。

  梁武帝以政权的力量平息了神灭与神不灭之间的争论,但是如果从思想史的观点看,无疑是以范缜为代表的儒学理性主义在理论上占了上风,更多一些道理。同时,由于这场争论的双方往往都引用早期儒家经典来证明自己的论点,因而这场争论的实际后果是谁都没有取得真正胜利,反而因这场争论促进了儒佛在思想上的融合。其主要表现为:

  一是开启以儒释佛、儒佛互让的学术思潮。他们一方面将儒家思想引入佛教义理,促进佛学的中国化和儒教化;另一方面他们又将佛教的一些思想引入儒学,使传统儒学在佛教思想的影响下不得不发生一些本质性的变化,从而为后来的儒佛合一作了理论上的铺垫和准备。刘宋时"兼内外之学"的名僧慧琳在其所著《均善论》中,便是坚守佛教的立场而同时主张儒释道三教调和,以为三教的刨始人均是圣人,三教的义理亦各有长处,应该调和,应以善"。梁人刘勰所著《灭惑论》也说:"夫佛家之孝,所苞盖远。理由乎心,无系于发,若爱发弃心,何取于孝?”明确承认佛教义理不仅不违反传统儒家的孝道,而且与儒家的孝道相互发明,"夫孝理至极,道俗同贯,虽内外迹殊,而种用一撰。"其孝道的原理与精神是基本一致的,尽管二者存有内外之别。

  以儒释佛、佛儒互证在南朝的另外一种表现形态是把儒家一些理论融入佛理,以期由此证明佛教义理不仅不妨碍儒教的推行,而且会有相当大的推动作用。梁和尚僧顺著有《释三破论》便强调佛教教义中自有仁义忠孝之道,只是表现形式不一,但其功用则相同,"释氏之教,父慈子孝,兄爱弟敬,大和妻柔,各有六睦之美,有何不善,而能破家产基于这样的认识,南朝儒释之间的冲突尽管激烈,但相互吸引与融合则是最为本质的东西,当时学者不论是站在儒家,还是佛教的立场上,他们都逐渐承认二教之间确乎有相通相融之处,二者应该携起手来,为社会的稳定与发展贡献自己的智慧。于是南朝儒佛在思想上融合的第二个表现就是宣扬三教同源,功能则一,力主三教并用。

  确实,就人类文化的初期形态而言,各种文化形态尽管存在许许多多的特征和差异,但它们之所发生的根本原因当然只能是人们的精神需要,从这个意义上说,不仅儒释通三教同源,而且可能人类文化的所有形态都是起源于此一-背景。问题在于,儒佛之间经过几百年的冲突,到了南朝突然发现二者同源,便使人不能不觉得这是二者冲突过程中的相互容忍和让步。梁武帝萧衍在大力弘扬儒教的同时,并不废儒、道三教,尤倡儒学;采取"孔释兼弘",三教并用的文化政策,大体可以说明南朝统治者及一般士人和僧人对三教关系的基本态度,由此亦可知他们论证三教同源的根本目的。

  当然,这样做的结果,便是儒学不可避免地走向佛教化。在南朝时期,宗教学术思想比较活跃,儒佛之间的冲突与融合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而且由于儒佛之间的冲突背景,儒学在与佛教进行斗争的过程中,也曾自觉或不自觉地与中国本土宗教——道教亲近,以期结盟联合抗衡佛教的势力。

  从道教方面看,由于其产生于儒学被定为一尊的汉代,因而在其一开始虽然不断高扬老庄的旗帜,但其在思想资源和体系建构上不能不受到儒学的深刻影响。道教的创始人之一的张角所奉行的《太平经》,虽然"其言以阴阳五行为宗,而多巫觋杂语",但仔细分析起来,也确乎吸收不少儒家的道理,明显表现出儒道合一的思想特征。它赞扬儒家的三纲六纪时说,"三纲六弛所以能长吉者,以其守道也,不失其治故常吉",因此它要求其信徒应当遵循"父慈、母爱、子孝、孙顺、兄良、弟恭"等基本伦常关系原则。道教几乎从一开始便表现出的儒学化倾向,正是后来儒道之所以能够合一以抗拒佛教的内在思想依据。

  再者,道教所奉行的思想权威主要是老子之学,而这一背景又恰好与魏晋玄学家们的思想倾向相契合,因此当魏晋玄学兴起之后,玄学家们的思想结构中实在包容相当多的道教因素。像魏晋玄学的开创者何晏,便竭力期望将儒家经典《论语》与《老子》沟通起来,他的《论话集解》就思想本质而言,实在是以老解儒以道解儒的典范。至于玄学中的重要人物王弼,其思想基本出发点也是以道解儒,将孔子老子化。他如阮籍、嵇康,其"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基本命题便表现出相当浓厚的道家意味。所有这些,都为儒道合一联合抗衡佛教的努力提供了可能。

  儒道合一在东晋之前还只是某些思想的沟通与融汇,儒家学者真正从儒学的立场走上道教的立场,还是从东晋的葛洪开始。据葛洪《抱朴子》"自叙",他早年也是儒家学术的忠实信徒,"年十六,始读《孝经》《论语》、《诗》、《易》。贫乏无以远寻师友,孤陋寡闻,明浅思短,大义多所不通。但贪广览,于众书无不暗诵精持。曾所披涉,自正经诸史百家之言,下至短杂文章近万卷。既性暗善忘,又少文,意志不专,所识者甚薄,亦不免惑。而著述时犹得有所引用,竟不成纯儒,不中为传儒之师。"由此可见,他之所以抛弃儒学而转向道家,并不仅仅出于个人爱好,而是时代和社会思潮使然。这一方面反映了儒家文化僵化与式微的一般趋势,另一方面也说明新起的道教确实存在吸引人的东西。正如其在《抱朴子》“序”中所说:"道士渊博洽闻者寡,而意断妄说者众。至于时有好事者,欲有所修为,仓卒不知所从,而意之所难,又无可咨间。今为此书,粗举长生之理。其至妙者,不得宣于翰墨。盖粗言较略,以示一隅,冀悱愤之徒省之,可以思过半矣,岂为暗塞必能穷微畅远乎!聊论其所先举耳。世儒徒知服膺周、孔,桎梏皆死,莫信神仙之事,谓之妖妄之说见余此书,不特大笑之,又将谤毁真正。"足见其对道家"长生之理”的倾心以及对传统儒学的厌恶。

  当然,这样说并不意味着葛洪对儒学全面排斥。事实上,他对儒学的厌恶只是传统儒学的僵化部分,他对道教的倾心也只是倾心道教中那些可以纠正可以补充儒学不足的内容,他并不是真的耍彻底葬送儒学,而是期望以道教的积极思想挽救儒学,重建以道为本、以儒为末、儒道合一的新体系。他在《抱朴子·塞难》中评估儒道工家时说:"仲尼,儒者之圣也;老子,得道之圣也。儒教近而易见,故宗之者众焉。道慧远而难识,故达之者寡焉。道者,万殊之源也。儒者,大淳之流也。三皇以往,通治也。帝王以来,儒教也。谈者咸知高上世之敦朴,而薄季俗之浇散,何独重仲尼而轻老氏乎?是玩华藻于木末,而不识所生之有本也。…且夫养性者,道之余也;经世者,儒之末也。所以贵儒者,以其移风而易俗,不惟揖让与盘旋也。所以遵道者,以其不言而化行,匪独养生之一事也。若儒道果有先后,则仲尼未可专信,而老氏未可孤用。"在这里,葛洪对儒家学术独霸意识形态深表不满,同时他并不否认儒家学术在经世、移风易俗方面约有用性,只是这些有用性都是大淳之流,而不是道之本,不是万殊之源,因此葛洪所期待的理想的意识形态,便是以道为本,以儒为末,本末互补与互用。新意识形态的基本特征,在葛洪的期待中就是儒道双修,内神仙而外儒术,内外并用。他在《明本》中谈到这一构想时说,“夫升降俯仰之教,盘旋三千之仪,攻守进趣之木,轻身重义之节,欢忧礼乐之事,经世济俗之略,儒者之所务也。外物弃智,涤荡机变,忘富迁贵,杜遇劝沮,不恤乎穷,不荣乎达,不戚乎毁,不悦乎誉,道家之业也。儒者祭把以祈福,而道者履正以攘邪。儒者所爱者势利也,道家所宝者无欲也。儒者汲汲于名利,而道家抱一以独善。儒者听讲者,相研之簿领也。道家所习者,道情之教戒也。失道者,其为也,善自修以成务;其居也,善取人所不争;其治也,善绝祸于朱起;其施也,善济物而不德;其动也,善观民以用心;其静也,善居慎而无闷。此所以为百家之君长,仁义之祖宗也,小异之理,其较如此,首尾污隆;末之变也。"换言之,儒学虽有不足和缺陷,但其功能的有用性必须承认,只是这些功能的真正发挥,在葛洪看来应该建立在以道为本、儒道互补的基点上。这样,便可像他在《释滞》中听期望的那样:"内宝养生之道,外则和光于世,治身而身长修,治国而国太平。以六经训俗士,以方术授知音。"

  儒道互补、内外双修是葛洪的理想;怎样才能真正弥合儒道之间素来存在的理论冲突,则是这一理想能否实现的关键。为此,葛洪将儒家伦理引入道家的思想系统,有效地解决了早期道家与道教欲达到修*炼的目的而掘绝人间事务的矛盾。他在《对俗》篇中说:"欲求仙者,要当以忠孝、和顺、仁信为本。若德行不修,而但务方术,皆不得长生也。"这样一来,便将道教追求肉体成仙和精神解脱与儒家在现实生活中追求理想的道德境界的内在冲突基本调和,对后来的儒道合一、三教合流产生极为深远的影响。

  遵循葛洪的致思倾向,南朝在葛洪之后的一批道教学者如陆修辞、陶弘景等人都曾致力于研讨儒家经典,以便把儒学引入道教的思想体系,从而使儒道工教真正融汇无碍。刘宋时著名道士陆修静在整顿天师道组织、制定道教科戒制度和斋蘸仪式的过程中,便曾大量吸收儒家的礼法制度和礼法精神,强调"道以斋戒为立德之根本,寻真之门户。学道求神仙之人,祈福希庆祚之家,莫不由此。"

  以为教徒们在接受"科禁威仪"的训练之后,便能知法守法,确保家国太平。他说:"夫斋直是求道之本,莫不由斯威矣。此功德巍巍,无*能比者。上可开仙得道,中可安国宁家,延年益寿,保于福点,得无为之道。下除宿惩,赦(见)[现)世过,救厄拔难,消灭灾病解脱死人忧苦,度一切物,莫不有宜矣。"这样一来,道教信徒在追求肉体成仙的过程中,便不易与现实世界、与儒家伦理发生太大的冲突。

  与葛洪、陆修静的思想倾向相似,齐梁间道士陶弘景在把儒家的宗法制度、伦理观念引入道教理论和教规中的同时,更主张三教合一,以为"百法纷凑,无越三教之境。"为此,他精研儒家学术,著有《孝经论语集注并自立意》、《三礼序并自注》、《注尚书毛诗序》等,以儒家义理作为道教改*革与发展的一个重要思想资源。据研究,他在《真灵位业图》中之所以把道教的真灵分为若干等级,除了现实生活的启示外,其思想资源主要来自传统儒家的等级伦理观念。他在《真灵位业图序》中说:"虽同号真人,真品乃有数;俱目仙人,仙亦有等级干亿。若不精委条领,略识宗源者,…岂解士庶之贵贱,辨爵号之异同乎?"显而易见,陶弘景是站在宗教神学的立场证明等级制度的合理,而这一点与儒家站在理性主义的立场上证明等级制度的必要性相比较,正是殊途而同归。

  总之,南朝儒学在面对佛道三教的挑战时,并没有一味退却,儒学在意识形态领域中的独霸地位虽然有所改变,但佛道三教并没有能力取儒学而代之,三教冲突经过一个相当长时间的发展,它们之间的裂痕渐渐地弥合,相互之间的融合与吸收逐步加强,相互排拒越来越少,于是为后来的三教合流提供了可能。

  大约从东晋开始,由于中国政*治的分*裂,儒学分为南北二宗,在学术上的差异甚为明显。大抵说来,由于南朝偏安江左,政*治前景暗淡,儒家学者除谈玄说室外,尤其倾向于以老庄玄学作为人生道路的取径,于是南朝儒者在阐发经义时,大多不拘章句、家法,或引道佛大儒,或三教荣宗。"而北朝则不然。自晋惠帝永兴元年(304)刘元海据离石称汉,到北魏太武帝太延五年(439)统一北方,整个中国的北半部,基本上处于民族纷争的混战状态,史称"五胡十六国"。北魏统一北方之后,南北依然分治,中经几次政权的更迭与转移,至隋朝南北再次统一。在这长达几百年的过程中,北朝不仅在相当时期内是儒学的一统天下,而且儒学的学风也较南朝更为纯正。这其间的原因,除了学术精神的传承性之外,一个最重要的背景,是北方少数民族统治者面对中原文化而不得不进行的一次汉化过程。考诸史实,除北齐高氏自称汉人(其实是鲜卑化了的汉人)外,十六国北朝时期的北方统治者绝大部分都是少数民族。他们入主中原之后,为了站稳脚跟,既要加强对文化素质较高的汉民族的控制,也要充分吸收中原汉文化成就,尽快缩小胡汉在文化上的差距,以便取得汉族士人的合作与支持,从而抬高他们在中原地区的形象,巩固他们的政*治统治。同时,从留居中原的汉族知识分子方面说,他们既要面对"非我族类"之少数民族统治的现实,又很难从心理上真的接受这种现实。于是,他们只能运用儒家"以夏变夷"的传统手法,希望通过传道解惑、灌输儒家文化,使少数民族统治者能够比较快地接受和采纳汉族的社会制度和文化。据《魏书·儒林列传序》:自晋永嘉之后,运钟丧乱,宇内分崩,群凶肆祸,生民不见俎豆之客,黔首唯睹戎马之迹,礼乐文章,扫地将尽。而契之所感,斯道犹存。高才有德之流,自强蓬革;鸿生硕儒之辈,抱器晦己。太祖(道武帝拓跋跬)初定中原,虽日不暇给,始建都邑,便以经术为先,重太学,置五经博士生员干有余人。天兴二年春,增国子太学主员至三干。岂不以天下马上取之,不可以马上治之,为国之道,文武兼用,豌才成务,意在兹乎?圣达经猷,盖为远矣。四年春,命乐师入学习舞,释莱于先圣、先师。太宗(明元帝拓跋嗣)世,改国子为中书学,立教授博士。世祖(太武帝拓跋焘)始光三年(426)春,别起太学于城东,后征卢玄、高允等,而令州郡各举才学。于是人多砥尚,儒林转兴。显祖(献文帝拓跋弘)天安初(466)沼立乡学,郡置博十二人,助都二人,学生六十人。后沼,大郡立博士二人,助教四人,学生一百人;次郡立博士二人,助教二人,学生八十人;中郡立博士:一人,助教二人,学生六十人;下郡立博士一人,助教一人,学生四十人。太和(477~499)中,改中书学为国子学,建明堂辟雍,尊三老五更,又开皇子之学。及迁都洛邑,沼立国子太学、四门小学。高祖[孝文帝元(拓跋)宏]钦明稽古,笃好坟典,坐舆据鞍,不忘讲道。刘芬、李彪诸人以经书进,崔光、邢峦之徒以文史达,其余涉猎典章,关历词翰,莫不縻以好爵,动贻赏眷。于是斯文郁然,比隆用汉。”

  此可见儒学在北方的发展盛况,亦可知北方少数民族统治者的汉化过程。在学风上,北朝儒学不似南朝儒学与释道结合求导创新,而是趋于重蹈汉末的学术传统,以接受、应用并宣传儒家经典为主要任务,因而其研究方向与研究方法并不是要追求新奇的思想,从事新的创造和体系建构,而是要弄清儒家经典中固有的典章制度、思想学术的基本内容,具有相当明显的实学倾向。赵翼在《甘二史札记》卷十五《北朝经学》中说,"六朝人虽以词藻相尚。然北朝治经者,尚多专门名家。盖自汉末郑康成以经学教授门下,著录者万人。流风所被,士皆以通经积学为业。而上之举孝廉,举秀才,亦多于其中取之。故虽经刘、石诸朝之乱,而士习相承,未尽变坏。…其所以多务实学者,固亦由于士习之古,亦上之人有以作兴之。…可见北朝偏安窃据之国,亦知以经术为重,在上者既以此取士,士亦争务于此以应上之求。故北朝经学较南朝稍盛,实上之人有以作兴之也。"可见北朝学风就总体而言,尚更多地保持汉代经学尤其是东汉古文经学纯朴求实的学术风尚。

  北朝以儒家经典的传授、理解为主要风尚,大致情况略见于《北史·儒林传序》,"汉世,郑玄并为众经注解,服虔、何休各有所说。玄《易》、《诗》、《书》、《礼》、《论语》、《孝经》,虐《左氏春秋》,休《公羊传》,大行于河北。王肃《易》,亦间行焉。晋世,杜预注《左氏》。预玄孙坦,坦弟骥,于宋朝并为青州刺史,传其家业,故齐地多习之。自魏末,大儒徐遵明门下讲郑玄所注《周易》。遵明以传卢景裕及清河崔瑾。景裕传权会、郭茂,权会早入邺都,郭茂恒在门下教授,其后能言《易》者,多出郭茂之门。河南及青齐之间,儒生多讲王辅嗣所注,师训盖寡。齐时,儒士罕传《尚书》之业,徐遵明兼通之。遵明受业于屯留王聪,传授浮阳李周仁及勃海张文敬、李铉、河间权会,并郑康成所注,非古文也。下里诸生,略不见孔氏注解。武平末,刘光伯、刘士元始得费彪《义疏》,乃留意焉。其《诗》、《礼》、《春秋》,尤为当时所尚,诸生多兼通之。三《礼》并出遵明之门。徐传业于李铉、祖俊、田元凤、冯伟、纪显敬、吕董龙、夏怀敬。李铉又传授刁柔、张买奴、鲍季详、邢峙、刘画、熊安生。安生又传孙买晖、郭仲坚、丁恃德。其后生能通《礼经》者,多是安生门人。诸生尽通《小戴礼》。于《周仪礼》兼通者,十二三焉。通《毛诗》者,多出于魏朝刘献之。献之传李周仁。周仁传董令度、程归则。归则传刘敬和、张思伯、刘轨思。其后能言《诗》者,多出二刘之门。河北诸儒能通《春秋》者,并服子虔所注,亦出徐生之门。张买奴、马敬德、邢峙、张思伯、张奉礼、张彤、刘画、鲍长宣、五元则并得股民之精微。又有卫凯、陈达、潘叔虔,虽不传徐氏之门,亦为通解。又有姚文安、秦道静,初亦学服氏,后兼更讲杜元凯所注。其河外儒生,俱伏膺杜氏。

  其《公羊》、《觳梁》二传,儒者多不厝怀。《论语》、《孝经》,诸学徒莫不通讲,诸儒如权会、李铉、刁柔、熊安生、刘轨恩、马敬德之徒,多自出义疏。虽曰专门,亦皆相祖习也。"由此可见,北朝虽在少数民族的统治下,社会整个文化素质或许无法与南朝相比,但由于北方地区学术传统的固有影响,北朝儒学不仅较为纯正,而且甚为发达,人才辈出,儒家诸经典差不多都由专人传授和研习。

  当然,北朝儒学的情况也不能一概而论,相对说来以北魏最盛。这不仅因为北魏的统治时间较长,拓跋氏的汉化程度最深,统治者大量任用汉人硕儒,有意识有目的地提倡和促进拓跋氏的汉化和儒学的复兴,而且由于北魏的统治中心长时期位于凉州一带,因而极易受到大量避居此地的中原十人的影响。因为永嘉之乱后,凉州--带成为中原十大避难的集聚地之一,中原文化的重心亦移于此处。而前凉的统治者张轨,不仅出身于汉族,而且其家族亦以儒学为业。因此,张轨在统治凉州时极力提倡儒学,课农桑,拔贤才,置崇艾祭酒,征九郡胄子数百人,设立学校专门训练之。而西凉的统治者李高,亦为汉族儒学世家出身,故而在他的统治下,凉州儒学不仅没有中断,且有相当重要的发展。其统治方略、方法及形式据《北史·李高传》看,都具有浓厚的儒家色彩。所有这些,不能不对凉州归顺北魏后的北魏文化发展产生深远的影响。从北魏统治者的个人情况看,魏道武帝拓跋跬初定中原,便开始认识到儒学的治世功能,决定以经术为先,重太学,置五经博士生员千有余人。其后明元帝拓跋嗣不仅倡导儒学,支持儒学的发展,而且本人亦严重汉化,好览史传,以为刘向所撰《新序》、《说死》,于经典正义多有所缺,乃亲撰《新集》三十篇,采诸经史,该洽古义。对其后北魏统治者重视儒学起到重要的示范作用。于是到了献文帝弘、孝文帝元宏时,北魏统治者便顺理成章地推行更大规模、更为自觉的汉化运动,北魏儒学的盛况确实一度"比隆周汉",人才济济。

  由于历史传统的惯性作用,北魏儒学的发展对其后北朝诸代也产生相当重要的影响。尤其是经过北魏那么多年的学术准备,到了北齐、北周相继统治北万时,确实涌现出一大批甚有影响的名儒,如前已提及的卢景裕、李同轨、徐遵明、刘献之、李业兴、郭茂等人,不仅学贯五经,而且差不多都能开宗立派,独有心得。如徐遵明,先后师事王聪、张吾贵、孙买德等名儒,学通《毛诗》、《尚书》、《礼经》等重要经典,但总觉诸师解说"毛高而义无检格,凡所诉说,不惬吾心",于是发愤师心自学,潜心六年,遍读诸经,终于成为一代名儒。《北史·徐遵明传》说:"是后教授门徒,每临讲坐,先持经执疏,然后敷讲。学徒至今,浸以成俗。遵明讲学于外二十余年,海内莫不宗仰。"魏齐之际名儒,大都出其门下。详情请参见前引《北史》卷八十一《儒林传序》。

  北朝大儒徐徐遵明之外,最值得称说者为刘献之。据《北史·刘献之传》,献之少而孤贫,雅好诗传,曾受业渤海程玄,后遂博观众籍,终成一代名儒,为海内所宗。"魏承丧乱之后,《五经》大义,虽有师说,而海内诸生,多有疑滞,咸决于献之。六艺之文,虽不悉注,所标宗旨,颇异旧义。撰《三礼大义》四卷,《三传略例》三卷,注《毛诗序义》一卷,行于世。并立《章句疏》=卷。"故而《北齐书·儒林传序》说:"通《毛诗》者多出于魏朝博陵刘献之。献之传李周仁,周仁传董令度、程归则,归则传刘敬和、张思伯、刘轨思。其后能言《诗》者多出二刘之门。"足见刘氏亦为当时儒学大家。此外,北朝大儒值得一提的还有李业兴、李铉、沈重、熊安生等。但就其实际学术成就而言,北朝儒者对儒学发展的功劳主要限于对汉魏之前儒家经典的整理与传承。汉代经学流至魏晋,学者兴趣久已转移,又中经战乱,许多重要经典毁失殆尽。魏晋人虽多有整理,然亦难免疏漏。诸如《大戴礼记》及《仪礼》等,如果不经北朝儒者之整理,恐怕很难传诸后世。《大戴礼记》的主要整理者为活动于北魏、北周时期的著名学者卢辩。《大戴礼记》是研究中国上古社会情况特别是儒家思想的重要资料,如其中的《孔子十三朝记》和《曾子》十篇之于儒家学说的探讨,《五帝德》、《帝系》之于上古世系的考察,《诸侯迁庙》、《诸侯衅庙》、《投壶》、《公冠》之于古代礼制的研究,都是儒学史上相当重要的文字。相传这部书是由西汉时礼学名家戴德选编,为与戴德从兄之子戴圣选编的《小戴礼记》相区别,故名《大戴礼记》。其实这部书的真正编定大约在东汉时期,但所收的八十五篇文字大都产生于公元之前,其中有许多篇可能是属于战国时期的作品。但是,由于这部书在东汉时期几乎无人问津,更由于《小戴礼记》由郑玄作了相当出色的注释,遂使《大戴礼记》至南北朝时已快淹没无闻。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卢辩出而为之作注,方便这部重要的典籍流传于世并为士人所知川周书·卢辩传》说:"辩少好学,博通经籍,举秀才,为太学博士。以《大戴礼》未有解诂,辩乃注之。其兄景裕为当时硕儒,谓辩曰:“昔侍中注《小戴》,今尔注《大戴》,庶纂前修矣。"于此可见卢注的价值。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如果没有卢辩为《大戴札记》作注释,恐怕这部重要的儒家思想典籍早已全部亡佚了。总之,北朝儒学虽然在思想史上贡献不大,但其在儒家经典的整理、注释和传承方面确实作过相当重要的工作,是儒学发展过程中的一个重要环节。

  如前所说,北朝的儒学特征确实比较纯正,基本能够严守汉代经学重训话的传统。但是,由于此一时期政*治环境的复杂多变,在南朝甚有影响的三教冲突与融合的现象在北朝并非毫无反应。事实上,在北朝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是儒释道三教并立和并重,儒学虽然严守自己的学统,但又不能不面对释道工教的挑战与冲击。尤其是北朝的统治者基本上都是少数民族,因而他们对来自域外的佛教以及中国本土的思想异端 道教,更容易建立感情。北魏拓跋氏政权自道武帝开始即一直信奉佛教,有意识地利用佛教以收拾人心,巩固统治。因此在北魏统治的早期,佛教在政*治生活中具有相当重要的地位。但是到了魏太武帝拓跋惹的统治时期,"锐志武功"的太武帝因篙山道士寇谦之及司徒崔浩的进言,遂于太延四年(438)三月,令五十岁以下的沙门一概还俗,以充军役。太平真君五年(444)正月,又禁止官民私养沙门。七年二月,四对盖吴义军用兵,发现长安一寺院收藏兵器和官民寄存的很多财物,因此怀疑僧徒与起义有关,遂再次听从崔浩的建议,命尽杀长安及各地沙门,焚毁经像。此即中国佛教史上三武一宗灭法之始。

  太武帝对佛教的打击,得益者当然首先是北魏政权,但如果站在三教冲突的立场上看,则与道教的兴盛及道士寇谦之和儒学信徒崔浩的作为有关。因为,在此之前北魏的统治者对儒学的政*治功能已深有了解,久已意识到儒家学说对于鲜卑统治者强化皇权、笼络汉族士人是不可缺少的工具,因而儒学在北魏早期受到相当的尊重。至于佛道三教,由于是北魏统治地区最为流行的民间宗教,因而太祖道武帝、太宗明元帝等北魏早期统治者也都先后表示相当的尊重,置仙人博士、玄仙坊,煮炼百药。到了太武帝拓跋焘即位后,嵩山道士寇谦之遂利用太武帝"锐志武功"的心理,于泰常八年(423)十月造作迎合北魏统治者需要的神书《录图真经》,并与司徒崔浩联合建议打击佛教势力,独尊道教。

  而崔浩之所以赞赏寇谦之的"法术",又与崔氏自身的情况有关。崔浩为北方第一高门清河崔氏的后人,其家族自汉以来不仅历代冠缨满朝,倍受宠信,而且实为儒学世家,崔浩也素以当时北方儒学正宗自谢。他一方面对佛教的兴盛深恶痛绝,主张以儒家思想排斥佛教,另一方面也深知儒学的力量不足以将佛教彻底排斥,因而他虽不喜老庄之书,却又对方术具有相当的兴趣。于是,当寇谦之向他提出联手打击佛教时,正在被*迫赋闲的崔浩很自然地觉得机会来了。据《魏书·崔浩传》:"世祖即位,左右忌浩正直,共排毁之。世祖虽知其能,不免群议,故出浩,以公归第。及有疑议,召而问焉。浩纤妍洁白,如美妇人。而性敏达,长于谋计。常自比张良,谓己稽古过之。既得归第,因欲修服食养性之术,而寇谦之有《神中录图新经》,浩因师之。"可见崔浩之所以答应帮助寇谦之攻击佛教,实有自己的目的与考虑。

  基于此种背景,崔浩在上太武帝书中着力宣扬寇谦之的符命之说,并竭力诋毁佛教,也确实收到一定的效果。《魏书·释老志》载:"世祖即位,富于春秋。既而锐志武功,每以平定祸乱为先。虽归宗佛法,敬重沙门,而未存览经教,探求缘报之意。及得寇谦之道,帝以清静无为,有仙化之证,遂信行其术。时司徒崔浩,博学多闻,帝每访以大事。浩奉谦之道,尤不信佛,与帝言,数加非毁,常谓虚诞,为世费害。帝以其辩博,颇信之。"再加上因盖吴起义而发现的寺院内的问题,于是帝怒沙门非法,沼诛长安沙门,并宣布"彼沙门者,假西戎虚诞,妄生妖孽,非所以一齐政化,布纯德于天下也。日王公已下,有私养沙门者,皆送官曹,不得隐匿。限今年二月十五日,过期不出,沙门身死,容止者诛一门。"由此可见,北魏太武帝之所以决心摧毁佛教,除了政*治的原因外,实与当时儒释道三教的利害冲突有着重要的关联。

  太武帝灭佛当然是对北朝佛教的重大打击,但实际得益者并不必然是儒道二家。因为不仅在此事不久崔浩及其姻亲范阳卢氏、太原郭氏等北方门阀大族被太武帝借故处死或灭门,而且寇谦之及太武帝本人也都在此前后先后去世。文成帝拓跋 于452年继位后立即宣布复兴佛教,因此三教的冲突并没有因为太武帝灭佛而获得根本解决,此后的北魏统治者基本上都持三教并重的原则。

  在太武帝灭佛后不到一百年,北魏孝静帝(534~550)时分*裂成东、西二魏,高欢迁孝静带到邺都,成为东魏,西魏则都长安。继东魏政权的是北齐,而北齐诸帝多半好佛,佛教在北齐又有较大发展。代西魏政权的是北周,北周虽然承袭北魏太武帝灭佛的影响,佛教一时衰歇,但西魏与北周诸帝也颇好佛,于是经过一段时间的恢复,到了北周明帝(557~560)年间佛教又有相当大的发展,当时名僧昙延、道安被誉为"玄门二杰",南方来游关中的学僧也为数不少。

  佛教的大发展不仅导致寺院与世俗政权的经济利益冲突,而且佛教的过分兴盛也势必破坏三教并立并重的格局,引起三教之间的新冲突。因此,当武帝维明帝而立之后,北周政权实在不能再容忍佛教的发展,于是又发生北周武帝灭佛的事件。

  北周武帝(560~578)是北朝末年有作为的英主,他为了适应当时社会趋于统一的大势,积极推行汉化改*革,实行富国强兵政策,在意识形态上也格外重视儒家礼教,希望以儒家思想统一三教。北周天和四年(569)二月,武帝御大德殿,集百僚、道士、沙门等,二千余人讨论释老义,"亲量三教优劣废立",又令司隶大夫甄鸾"详佛道二教,定其先后深浅同异"。于是甄鸾撰《笑道论》献上,嘲笑通教三洞真经伪妄及道法浅陋;僧人道安作《二教论》,宣扬儒佛二教一致,佛教炼心为内教,儒教救形为外教,而"道无别教,即在儒流"。此次讨论的本意在武帝本欲借道教而废斥佛教,结果武帝除了将甄鸾的《笑道论》“于殿庭焚之”外,废佛之议并未能成立。

  又过了三年,即北周建德元年(572)春正月戊午,武帝幸玄都观,亲御法座讲说,公卿道俗论难。武帝再次试图扶道废佛,不料是年有愿果寺僧 诣阙,著论*攻击道教所说老子、尹喜西度化胡。结果武帝的目的又未能如愿。翌年十二月,武帝再集群臣及沙门、道士等,帝升高座,辩释三教先后,结果宣布"以儒教为先,道教次之,佛教为后"。以行政手段确立三教的位置,当然难以使佛教徒真诚信服。于是到了建德三年(574)五月丙子,武帝下沼再集诸僧道论难,并敕道士张宾出面与僧人智炫辩论,智炫理力争,武帝大怒而退,并下令"初断佛道二教,经象悉毁,罢沙门、道士,并令还俗,并禁诸淫祀,非祀典所载者尽除之。"既而又玄通道观,简取佛道二教名人一百二十人,并令衣冠笏履,称为通道观学士,命通阐三教经义。后三年(577),北周灭齐,攻占邺都,又毁齐地废教,夺寺庙四万,僧徒三百万人悉令还俗,从而最终完成北周武帝毁佛的全过程。

  武帝灭佛并不单纯是世俗政权与佛教的冲突,事实上这一事件之所以发生,除武帝笃信儒道外,和三教不断地争宠互斗密切相关。然而,信仰的问题并不能靠世俗权力解决,因此当武帝于灭佛之后的第二年去世不久,继其而立的宣帝不能不屈从还俗僧人的压力,允许佛教恢复,佛教再次取得合法地位。三教并立并重的格局至隋朝建立都末被打破。

  通观北朝三教争宠互斗及二武灭佛的全过程,我们发现主要原因是佛道之间的冲突,而儒学在其间并没有发生太大的作用。儒学作为一种具有理性主义色彩的政*治学说,它理所当然地不愿过分介入宗教冲突。但是,如果仔细分析这一全部过程,我们又比较容易地感到儒学不仅是在利用道教反对佛教,而且自身在坚守';正学统的同时,也委实多少掺杂了一些"胡化"的成分,即期望自身的学术改造,毕便更好地赢得统治者的欢心和支持。比如崔浩虽然出身于儒学世家,并以儒学正宗自谢,但他之所以对寇谦之新道教表示窍忍、赞赏和支持,除了个人爱好外,也可说朋他的所谓"儒学正宗"并非真的纯正。再如北朝名儒刘献之,他在倡导儒学的同时,也不能不受到佛道二教的影响,他在生命最后岁月所注而未完成的一部书,便是佛教的重要典籍《涅 经》。像刘献之这种情况,在北朝儒者中所在多有,值得重视。因此我们说儒学在北朝实际上存在着一个"胡化与汉化同步"的过程,它一方面加速北方少数民族的汉化,另一方面也不能不受到备少数民族及佛道二教的深刻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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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8 08:49:1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隋唐:儒学再度官学化

第一节 政*治统一与三教合一
  隋朝的统一,是中国历史上的重大事件。它的意义不仅在于结束了几百年来南北分治的局面,而且开始将南北文化融为一体,优势互补,从而为唐朝的文化繁荣以及宋明时期中国文化的再生创造了条件。即使仅从儒学的发展情况看,享国短暂的隋朝虽然并没有最终几成南北儒学的统一、儒释通三教的融汇与合一,但是,如果没有隋朝的短暂过渡及隋朝儒家学者的努力,恐怕唐初的儒学统一不可能那洋快、那样彻底。故而从这个意义上说,隋朝历史虽然不长,但隋朝儒学则在儒学史上具有承前启后的重要意义。

  就隋朝政*治统治者对儒学的态度而言,基本上是利用与扶持。隋文帝杨坚既然凭借儒学的智慧资源完成了北周到隋的权力和平交替,又凭借儒学的大一统理念完成南北统一,因而无论他怎样喜欢释道二教,也根本不可能对儒学表示反感。相反,在他夺权之后更感儒学足以利用,于是不仅多次下诏提倡儒家的礼仪道德以恢复和重建社会秩序,而且上台伊始,尽易北周官仪,依照儒家典籍中的规范,复汉魏之旧。儒家学术一时间获得空前发展。据《隋书·儒林传》序:"自正朔不一,将三百年,师说纷纶,无所取正。高祖膺期纂历,平一寰宇,顿天网以掩之,贲旌帛以礼之,设好爵以縻之,于是四海九州强学待问之士靡不毕集焉。天子乃整万乘,率百僚,遵问道之仪,观释奠之礼。博士罄悬河之辩,侍中竭重席之奥,考正亡逸,研核异同,积滞群疑,涣然冰释。于是超擢奇隽,厚赏诸儒,京邑达乎四方,皆启 校。齐、鲁、赵、魏,学者尤多。负笈追师,不远千里,讲诵之声,道路不绝。中州儒雅之感,自汉魏以来,一时而已。"由此可知,隋朝的建立确实为儒学繁荣与发展带来了机会,如果不再发生大的政*治事件,儒家学术必能再度辉煌。

  然而必须指出的是,就隋文帝的个人兴趣而言,他对儒学的尊重,并非发自内心,他几乎始终如一地认为,隋朝之兴皆由于佛法。特别是他出生在冯翊般若寺受智仙尼抚养的特殊经历,以及少年时代那些僧尼近于神奇的预言之深刻影响,使文帝对佛教产生发自内心的好感,所以他在夺取政权之后便立即改变北周武帝毁灭佛法的政策。再据《隋书·经籍志》,开皇元年,命全国恢复佛道二教,"普沼天下,任听出家,仍令计口出钱,营造经像。而京师及并州、相州、洛州等诸大都邑之处,并官写一切经,置于寺内;而又别写,藏于秘阁。天下之人,从风而靡,竞相景慕,民间佛经,多于六经数十百倍。"所有这些,不能不对儒学的恢复与发展产生相当的负面影响。据《隋书·儒林传》序说:"及高祖暮年,精华稍竭,不悦儒术,专尚刑名,执政之徒,咸非笃好。暨仁寿间,遂废天下之学,唯存国子一所,弟*子七十二人。"儒学又进入一个衰落期。

  维文帝而立的是杨帝,他和乃父一样也笃好佛教,只是他在倡导佛教的同时,也注意对佛教进行一定的限*制,从而有可能为儒学的恢复与发展留存相当的空间。《儒林传》序接着说:"炀帝即位,复开痒序,国子郡县之学,盛于开皇之初。征辟儒生,远近毕至,使相与讲论得失于东都之下,纳言定其差次,一以闻奏焉。于时旧儒多已凋亡,二刘拔莽出类,学通南北,博极今古,后生钻仰,莫之能测。所制诸经义疏, 绅咸师宗之。既而外事四类,戎马不息,师徒怠散,盗贼群起,礼义不足以防君子,刑罚不足以威小人,空有建学之名,而无弘道之实。英风渐坠,以至灭亡,方领矩步之徒,亦多转死沟壑。凡有经籍,自此皆淹没于熄尘矣。遂使后进之士不复闻《诗》、《书》之言,皆怀攘夺之心,相与陷于不义。"也就是说,尽管炀帝有心兴儒弘道,无奈时势使然,儒学在隋朝并没有真正获得恢复,更不要说有多少发展了。

  而且,从文帝、炀帝的基本心态看,他们虽然一方面看重儒学的教化治世功能,对于儒学的恢复与重振给予适当的扶持,但是在另一方面,由于他们从骨子里相信"我兴由佛法",因而他们在扶持儒学的同时,对于佛教的恢复与发展给予更多的财力及政策支持。正是在这种不平等的竞争条件下,儒学虽然可以获得一定程度的恢复,但与释道二教的地位相比,隋朝儒学在三教中的地位可能最低。据《隋书》卷七十七《隐逸传》载,曾有人问隋朝名士李士谦三教优劣,士谦曰:"佛,日也;道,月也;儒,五星也。"儒学只是佛道二教的陪衬,这大体可以反映儒学在隋朝的实际地位。

  如果儒学能够始终如一地坚守独*立的陪衬作用也还不错,最为可悲的是隋朝儒学的这种陪衬作用并不是独*立的存在,而只是依附于释道二教,起到助佛宣教的作用。仍据前引《隐逸传》,"士谦善谈玄理,尝有一客在坐,不信佛家报应之义,以为外典无闻焉。士谦喻之曰,'积善余庆,积恶余殃,高门待封,扫墓望丧,岂非休咎之应耶?佛经云轮转王道,无复穷已,此则贾谊所言,干变万化,未始有板,忽然为人之谓也。佛道未东,而贤者已知其然矣。"似乎儒家的道理只是为了证明佛教的义理而已。又据《续高僧传·达摩笈多最传》载:"又有晋府祭酒徐同卿撰《通命论》两卷,卿以文学之富,镜达玄儒等教,亦明三世因果,但文言隐密,先贤之所末辩。故引经史正文,会通运命,归于因果,意在显发儒宗,助佛宣教,导达群品,咸奔一趣。盖卿博识有据,故能洞此幽求。"连儒家学者都如此自觉地借儒典以宣佛教,那么又怎能指望儒学的地位能有多大的提高呢?不过,如果从政*治统一的大背景中来观察,儒家学者自觉地证明儒释相通虽然有碍于自己学统的纯正,但由此也带来另外一个并非太坏的后果,那就是真正结束几百年来儒释之间的冲突与斗争,应政*治大一统的需要,重建学术一统的新体系。

  学术一统的趋势是政*治一统的必然产物,只是从隋朝儒学的实际情况看,学术一统的最先发生尚不在儒释道三教之间,而是南北方儒学的沟通与融汇。事实上,长达几百年的南北分治久已使儒学形成南北不同的学术风格与学术流派,如何重建统一的儒家学术,实在是隋朝建立之后儒家学者所面临的最为迫切的问题。清代学者江藩在《经解入门》中说:"六朝经术流派,见于《北史·儒林传序》者甚详,而宗法所在,孰得孰失,学者不可不知。王弼名士也,非经师也;杜预名将也,亦非经师。非经师则学无所授,信心而谈,空疏 漾,游衍无归,拨弃旧诂,竟标新说,何足称专门之业?……且南北区分,风尚不一,苟非文分派别,兼综条贯,则承学之十,何由考其异同,定其得失耶?”换言之,伴随着隋朝在政*治上的统一,儒家学术不仅必将消弥南北门户的畛域,而且势必要经过一次去伪存真、考其异同、定其得失的筛选。

  但是从隋朝儒学统一南北的实际情况看,并不是学统比较纯正的北学统一南学,恰恰相反,是严重掺杂释道二教思想因素的南学统一了北学。南方虽在政*治上亡国,但其学术文化成就则并没有随之灭亡,而是得以延续和发展。对此,皮锡瑞在《经学历史》中分忻道:"学术随世运为转移,亦不尽随世运为转移。隋平陈而天下统一,南北之学亦归统一,此随世运为转移者也;天下统一,南并于北,而经学统一,北学反并于南,此不随世运为转移者也。"案史于隋一代经学盛衰及南北学统一,说皆明晰;而北学所以并入于南之故,尚末了然。南朝衣冠礼乐,文采风流,北人常称羡之。高欢谓江南萧衍老公专事衣冠礼乐,中原士大夫望之,以为正朔所在。是当时北人称羡南朝之证。经本朴学,非专家莫能解,俗目见之,初无可悦。北人笃守汉学,本近质朴;而南人善谈名理,增饰华词,表里可观,雅俗共赏。故虽以亡国之余,足以转移一时风气,使北人舍旧而从之。正如王褒入关,贵游并学褒书,赵文深之书遂被遐弃。文深知好尚难反,亦改习褒书。庾信归周,群公碑志多出其手。信有'韩陵一片石可共语,余皆驴鸣犬吠,之言。此皆北人重南、南人轻北之证。北方经学折大于南,亦犹是也。"南北儒学并不存在着优劣好坏的区别,它们在学术风格、学术取向上的区别只是南北不同的地理环境、政*治环境、学术传统使然。只是南学重文采、标新异、善名理等突出特征不能不引起北方征服者的兴趣,尤其是当他们经过长达几百年笃守汉学的禁锢之后睁眼看南学,政*治上的胜利者大度吸收南学又有什么不可以理解,又有什么可以顾忌的呢?而且,南方士人基于亡国之痛,更易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文化优越感,因而当南方并入北方之后,南方士人的咄咄逼人,欲以文化上的优越鄙视北人,统一北方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由南学统一北学是隋朝儒学发展的一个客观事实,然而由此必然连带的一个问题是,南方儒学经过几百年与释道二教的冲突与斗争,久已完成三教合流的融汇过程,因此,当隋朝实现政*治一后,以南方儒学为基本架构的隋朝儒学当然并不会再与释道二教发生更为激烈的冲突,而容易趋于调和与融汇。儒家学者不再认为三教之间存在着不可调和的利益冲突,而在相当程度上接受南朝一些名僧的说法,以为三教都是统治阶级的工具,它们从不同角度、不同层面维系和支持社会发展的正常秩序,并不必然导致亡国广天下的结果。隋朝名儒王通在《中说》之《周公》篇中说:“《诗》、《书》盛而秦世灭,非仲尼之罪也;虚玄长而晋室乱,非老庄之罪也;齐戒修而梁国亡,非释迹之罪也。《易》不云乎:苟非其人,其道虚行。"在王通看来,儒释道三教只是一种学说,它们可以对政*治发生相当的影响,但并不必然地决定政*治的进程和结果。

  这样说当然并不意味着王通超越三教,站在一种更为公平的立场上评估三教得失,事实上,他的儒学立场并没有丝毫改变,他只不过是比先前的儒者更多一点宽容心而已,能够哩缕挫承认释道二教有其独*立存在的价值。据《周公篇讥"或间佛,子日:‘圣人也。’曰:‘其教何如?’曰:‘西方之教也,中国则泥。轩车不可以适越,冠冕不可以之胡,古之道也。’”他承认佛教的道理自有其意义和价值,但是同时强调佛教毕竟是一种外来宗教,有与中土风俗相格的地方,故人中国则泥,又据《礼乐篇》,或问长生神仙之道王通说:"仁义不修,孝悌不立,翼为长生?甚矣人之无厌也!”强调生命的意义与价值不在于生命过程的校与短,而在于能否修仁义、重孝悌。这样,王通便站在儒学的立场上,对释道二教进行了批判和扬弃,既承认它们的价值与意义,又拒斥他们的虚诞以及与儒学传统格格不入的东西。

  基于这种认识,王通一方面渴望儒学的复兴与重振,另一方面当然也不会像先前的儒者那样盲目排斥佛道,相反,他期望在容忍释道二教独*立存在的同时,儒学的复兴与发展应该利用、吸收和凭借释道二教的智慧资源,从而实现"三教归儒"的最终目的,重建儒学的新体系。《周公篇》载:"子谓史谈善述九流,知其不可废,而知其行有弊也,安得长者之言哉。子曰:‘通其变,天下无弊法;执其方,天下无善教。故曰存乎其人’。对于那种欲废除佛道二教的强硬主张,王通以北朝二武灭佛的经验教训为例,强调信仰的问题只能靠改变信仰来解决,强力的压制只能适得其反。《问易篇》载:"程元曰:“三教何如?’子曰:‘政恶多门久矣’。曰:‘度之何如?’子曰:‘非尔所及也。真君、建德之事,适足推波助澜,纵风土燎尔。’子读《洪范说义》曰:‘三教于是乎可一矣。’程元、魏徵进曰:‘何谓也?’子曰:‘使民不倦。’”据研究,《洪范谠义》即为《皇极谠义》,为王通之祖安康献公王一所作。此书的内容不得而知,然据书名,可知是以解释皇极之义为核心的著作。《王篇》载:"文中子曰:‘甚矣,王道难行也。吾家顷铜川六世矣,未尝不笃于斯,然亦未尝得宜其用,退而咸有述焉,则以志其道也。盖先生之述曰《时变论》六篇,其言化俗推移之理竭矣。江州府君之述曰《五经决录》五篇,其言圣贤制述之意备矣。晋阳穆公之述曰《政大论》八篇,其含帝王之道著矣。同州府君之述曰《皇极谠义》九篇,其言三才之去就深矣。铜川府君之述曰《兴衰要论》七篇,其言六代之得失明矣。余小子获睹成训,勤九载矣。服先人之义,稽仲尼之心,天下之事,帝王之道,昭昭乎!”

  子谓董常曰:‘吾欲修《元经》,稽诸史论,不足征也,吾得《皇极谠文》焉’。由此可见,《皇极谠文》不仅是王氏家族的一部重要著作,而且对王通思想的形成产生过决定性的影响,尤其是其“三才之去就”的分析在很大程度上促成了王通"三教可一"思想的形成。他所欲著的〈元经》便是对这一思想的进一步阐释。惜其真本已佚,详尽情况已不可得而知。

  “三才”亦称“三材”,是中国古代哲学的一组重要概念,主要指天、地、人,又指天道、地道和人道。《易·系辞下》说:"《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材而两之,故六。六者非它也,三材之道也。"王一的《皇极谠义》讨论"三才之去就",可能就是讨论天地人的关系和地位。王通据此讨论三教,估计也只是借用了《皇极谠义》的观点和方法,即三教去就的可能和意义。而所谓皇极,据清代学者俞正壁在《癸巳存稿》卷一《极中也》的解释,就是"中道"。俞氏说:"极,中也。此达话。《吕刑》云天罚不极,庶民圈有令政在于天下。言非天不中,惟人在命也。下云:属于正极,咸有中庆。言属于五刑之中,则皆中矣,故有庆也。中,极互出,古人复文相避多如此。"据此,所谓皇极,就是中道,就是调和,就是圆融无碍。于是王通借用这种观念与方法,便自然得出"三教可一"的结论。

  当然,王通的"三教可一"并不是简单的三教合流,并不是将三教归为一教。事实上,他在承认三教各有长短的同时,更多地强调以传统儒学为主体,"通其变",发挥各家之长,而不是"执其方",胶着于一家之门户。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王通的思想贡献在于一方面承认三教独*立存在的价值,另一方面坚守了儒学的立场,为儒学真正融化、吸收释道二教的思想因素并重振雄风提供了理论上的可能。

  王通的贡献只具有理论上和思想史上的意义,并不代表隋朝儒学的实际和现实可能。从隋朝儒学的实际情况看,不仅儒学在隋朝政*治生活中的实际地位是每况愈下,沦为三教之末,只是释道二教的陪衬,而且儒学自身也确实存在深刻性的危机,如果不加以克服和纠正,儒学的前途将更趋没落,更加无力整合自身与社会。

  儒学在隋朝的危机是多方面的,特别是伴随着政*治上的统一而来的学术统一,并没有真正解决南北学术在思想趋向、学术风格等方面的差异和分歧。据《隋书·儒林传》,当时被誉为"五经库?的名儒房晖远于隋初"擢为国子博士。会上令国子生通一经者,并悉荐举,将擢用之。既策问迄,博士不能时定减否。祭酒元善怪问之,晖远曰:‘江南、河北,义例不同,博十不能遍涉。学生皆持其所短,称己所长,博士各各自疑,所以久而不决也。'祭酒因令晖远考定之,阵远览笔便下,初无疑滞。或有不服者,降远间其所传义疏,鞠为始末诵之,然后出其所短,自是无敢饰非者。"据此可知,房阵远可以凭借学识解决一时之难,但凡百年来形成的儒学南北义例的不同决不可能随之而完全消解。儒学内部的这种分歧不仅消耗了儒学整合社会的力量,而且势必影响儒学的威信,加深南北学者的分歧与矛盾。《隋书·经籍志》云:"陵夷至于近代,去正转 ,无复师资之法。学不小解,专以浮华相尚,豫造杂难,拟为摊对,遂有蔓角、反对、互从等诸反竞之说。驰骋烦言,以紊彝叙, 成俗,而不知变,此学者之蔽也。"所以,经义本身的矛盾混乱,实在有碍于儒学的复兴与发展。

  不特此也。隋朝儒学虽然从表面上说是由南学统一北学,但这种统一并没有真正完成,故而带有明显的过渡特点。这不仅表现在南北字义例不同的依然存在,而且因政*治统一的突然到来,学者们一时无所适从,他们在积极营建体系,一以其道易天下,满足现实政*治需要的同时,不免有点背离传统儒学关注现实、注重道德修养、既为学、又为人的思想传统,而表现出极其强烈的名利倾向,或"怀抱不旷,又啬于财",如刘焯;或"性躁进,颇徘谐,多自种伐",如刘炫。他们附会经义,投机逢迎,道德低下,品行恶劣,实在难乎人望。《隋书·儒林传序》云:"爱自汉、魏,硕学多清通,逮乎近古,巨儒必鄙俗。文、武不坠,弘之在人,岂独愚蔽于当今,而皆明哲于往昔?在乎用与不用,知与不知耳。然曩之粥谐庶绩,必举德于鸿儒,近代左有郑家,咸取士于刀笔。纵有学优入室,勤逾刺股,名高海内,擢第甲科,若命偶时来,末有望于青紫,或数将运舛,必委弃于草泽。然则古之学者,禄在其中;今之学者,困于贫贱。明达之人,志识之士,安肯滞于所习,以求贫贱者哉?此所以儒罕通人,学多鄙俗者也。"据此可知,隋朝儒家学者的道德水准低下实已成为相当严重的社会问题。再据《隋书·马光传》,马光"少好学,从师数十年;昼夜不息;图书谶纬;莫不毕览,尤明《三礼》,为儒者所宗。开皇初,高祖征山东义学之士,光与张仲让、孔笼、塞士荣、张黑奴、刘祖仁等俱至,并授太学博士,时人号为六儒。然皆鄙野,无仅范,朝廷不之贵也。十荣寻病死。仲让未几告归乡里,著书十卷,自云。此书若奏,我必为宰相。“又数言玄象事。州县列上其状,竟坐诛。孔笼、张黑奴、刘祖仁末儿亦被谴去,唯光独存。"巨儒辈的通德品质尚且如此,逞论一般士风。再据《隋书》问卷《刘焰传机"时牛弘奏请购求天下遗逸之书,舷遂伪造书百余卷,题为《连山易》、《鲁史记》等,录上送官,取赏而去。后有人讼之,经赦免死,坐除名,归于家,以教授为务。"伪造图书不始于隋,但尚未闻前此的图书伪造者是为了"取赏",而一代名儒刘炫竟能做出此等低下事,儒家学者的道德形象在隋朝究竟怎样不难推而想之。

  当然,人心不古、士风低下的情况代代多有。问题在于处在中国社会重大转折时期的隋朝,儒学的地位本来就不高,儒家学者如欲使儒学获得更高的地位,除了学术的水准外,自然不应无视儒家学者道德楷模的作用和力量。因此,儒家学者如果不能克服道德上的危机与困境,那么,儒学的振兴与恢复便很难有望。于是有隋朝的重要思想家颜之推及其《颜氏家训》一书。

  颜之推(531-590)为琅琊临沂人,出身于世业儒术的世宦家庭,据《北齐书·颜之推传》载,其"九世祖含,从晋元东渡,官至侍中石光禄西西平侯。父勰,梁湘东正绎镇西府咨议参军。世善《周官》、《左氏》学。之推早传家业。年十二,值绎自讲《老》、《庄》、便预门徒;虚传非其所好,还习《礼传》。博览群书,无不该洽;词情典丽,甚为西府所称。绎以为其囤左常侍,加镇西墨曹参军。好饮酒,多任纵,不修边幅,时论以此少之。"足见颜之推的青少年时代并不是一个如自已在《家训》中所要求的那种规矩人,而在相当程度上依然保留有南朝玄谈之十的狂放遗风。

  二十岁时,颜之推的生命历程和人生观念似乎发生一次重大转折。这一年,他随萧绎之子萧方诸出镇郢州,掌管记。可惜不久遇到侯景之乱,侯车攻占郧州,颜之推不幸被俘,几被杀,幸赖行合郎中五则相救,乃下留命,但依然被囚送建业。到了552年,侯景之乱被平息,颜之推终于结束囚徒生活,回到江陵。当是时,萧绎已在江陵即位,是为孝元帝。于是元帝任命颜之推为散骑侍郎,奏舍人事。然而为时不久,554年西魏军攻占江陵后,颜之推再次成为俘虏,并被押送到长安。过了几个月,之推听厅说北齐遣送梁使徐陵等人回国,便打算奔齐而后返梁。"值河水暴涨,兵船将妻子来奔,经低性之险",终于抵达齐国。

  北齐文宣皇帝高洋久慕颜之推的文名,"见而悦之,即除奉朝请,引于内馆中,侍从左右,颜之推只好暂时做了高洋的御用文友。不过,按照颜之推原先的设计,北齐只是他的必经之地,他的愿望只是经此而回到故国。不幸的是,还没有等到颜之推返回故国。故国就发生了剧变,陈霸先废梁敬帝自立,梁国变为陈国。故国既不复存在,颜之推只好断绝南归之望。具有正统观念的颜之推似乎无意事异主,但情势所迫,他又不得不留在北齐,充当宫廷御用文人。高洋以及北齐其他决策层面的人物对颜之推相当推重,然而之推毕竟心有不甘,故而一方面消极怠工,"营外饮酒",一方面当北齐面临用兵的威胁时,又乘机进言北齐南投陈国,依然抛不掉正统观念。由此不难想见颜氏在北齐那些年的内心分*裂状态。"

  尽管如此,在北齐生活的二十年,仍是颜氏生命历程中最重要的年代,他不仅在此主持编纂了大型类书《修文殿御览》,而且因受皇帝和执政祖 的推重,对北齐的制度建设、文化发展作出了相当大的贡献,表现出南方士人的才华。但是,由于正统思想的支配,颜之推尽管在北齐生活长达二十年,但他并没有把这里作为他的第二故乡。因而齐亡之后,他与卢思道、薛道衡等人共赴长安,接受灭齐之周国的委任,为御史上士。然而为时不久,周相国杨坚又受周禅,建立隋朝。杨坚及太子素闻颜氏文名,于是召为学士,"甚见礼重。”之推常与文士阮卓、薛道衡等聚集在杨坚及太子周围,"谈宴赋诗,赐遗加礼"。

  在隋朝的日子,是颜之推一生中最舒心的时候,他虽然历经战乱,多次被俘,但毕竟在生命的最后岁月看到了"今日天下大同”,故而感到特别欣慰和兴奋。可惜"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他只在隋朝度过短暂的时光,便因病不治而卒。不过,也正是在这几年间,颜氏终于完成那部流传广泛、意义深远的《颜氏家训》,为重构儒家伦理作出了相当重要的贡献。

  《颜氏家训》是颜之推通过自已的生命感受而留给子孙后代的道德箴言。今存二十篇,涉及范围极广,但其思想主旨则是以传统的儒学道德观念及古今事例,阐述教子治家、立身扬名的道理,谆谆告诫后代守道尊德、治学修业、养生归心,成为于国于家有用之人。这是前此中国人道德观念和道德诫律的全面总结和系统整合,因而在此后的中国传统社会中一直发生重大影响,几乎能被社会的各个阶层所接受。

  就其思想渊源来说《颜氏家训》无疑是以儒家的正统观念为基本指导思想,对于传统儒学经过玄学的改造和佛学的冲击而严重变质深为忧虑,因而它一方面抨击崇尚虚无的玄学,一方面主张回复到早期儒家的道德观念上。其《序致篇》写道,"夫圣贤之书,教人诚孝,慎言检迹,立身扬名,亦已备矣。魏晋以来,所著诸子,理重事复,递相模效,犹屋下架屋,床上施床耳。吾今所以复为此者,非敢轨物范世也,业以整齐门内,提撕子孙。"故而竭力发挥早期儒家的忠孝仁义观念,强调建立儒家所期望的理想人格之重要性。其《省身篇》说:"君子当守道尊德,蓄价待时,爵禄不登,信天由命。须求趋竟,不顾羞惭;比较材能,斟量功伐,厉色扬声,东怨西怒;或有劫持宰相瑕疵,而获酬谢,或有喧聒时人视听,求见发遣;以此得官,谓为才力,何异盗食致饱,窃衣取温哉!”这里虽充满着儒家思想的迂腐,但实在说来也是对当时士风的尖锐批判,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浊世中的一股清流。

  儒家思想当然是《颜氏家训》的核心,但由于时代风气使然,早年即熟读《老》、《庄》,晚年尤徘徊于玄释之间、出入于内外两教的颜之推,当然无法完全拒绝玄释的影响。恰恰相反,尽管他的主观意图是要归复早期儒家的伦理思想,但在实践中却又每每不自觉乃至有意吸收玄释的思想观念,表现出三教汇一的思想倾向。他强调,就思想本质而言,儒释道三教并无根本冲突,不论在国家的根本利益上,还是在个人修养方面,释道二教的观念都应该是重建儒学道德体系时可以凭借的智慧资源。他在《归心篇》中写道:"原大四尘五荫,剖析形有;六舟三驾,运载群生:万行归空,干门大善,辩才智惠,岂徒七经、百民之博哉?明非尧、舜、周、孔所及也。内外两教,本为一体,渐积成异,深浅不同。内典初门,设五种禁;外典仁义礼智信,皆与之符。仁者,不杀之禁也;义者,不盗之禁也;礼者,不邪之禁也;智者,不酒之禁也;信者,不安之禁也。至如收狞军旅,燕享形罚,因同之性,不可率除,就为之节,使不淫滥耳。归周孔而背释宗,何其迷也!”这里虽不乏牵强附会,但其毕竟无法违背当时思想界的大潮流,那就是三教合一,殊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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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8 08:50: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节 儒学地位的提升与统一
  不论儒学在隋朝尚存在多少问题和困境,但伴随着隋朝在政*治上的南北统一,儒家学术确实表现出相当明显的统一趋势,这种趋势不仅表现在儒家学术南北差异的逐渐消失和弥合,而且充分表现在儒家学者已开始能够以坦然的心态面对释道二教,既站在儒家立场批判释道二教的思想异端,也能大度吸收和融化释道二教的"合理"思想要素。然而,隋朝的立国历史毕竟过于短暂,儒家学术的这种趋势在隋朝只是显露端倪,而真正将这种趋势变为现实,并由推动这种现实向理学过渡的还是唐朝的那些政*治家和儒者。

  汉代儒学重在明经,魏晋儒学重在义理,南北朝诸儒虽抱残守缺,但当汉学已逝、唐学未兴的绝续之际,南北诸儒所倡导的逐字逐句注释经典的"义疏之学",实对唐代儒学的发展具有先导作用唐朝统治者对于儒学基本上是尊重和提倡的,然而由于儒释道三教冲突与斗争的复杂背景,因而在各个时期的表现并不完全一致。唐朝建国之初,原则上是以儒释道三教并举作为思想文化领域的基本国策。高祖李渊个人对儒学甚有好感,颇重儒臣,即位之始,就下令恢复学校,置国子、太学、四门生,合三百余员,郡县学亦各置生员,为儒学的恢复提供了基本前提和条件。武德二年(619)又下诏说:"肤君临区宇,兴化崇儒,永言先达,情深昭嗣。宜令有司于国子学立周公、孔子庙各一所,四时致祭。仍博求其后,具以名闻,详考所闻,当加爵土",明白提倡"儒学聿兴"。并不时亲临国子学释奠,听诸生讲解经义。武德三年,唐王朝在讨平东夏之后,海内无事,更锐意于儒学,在太宗的倡议和直接组织下,于秦府开支学馆,广引文学之士,以杜如晦、房玄龄、虞世南、搐亮、姚思廉、李玄道、蔡允恭、陆德明、孔颖达、许敬宗等十八人各以本官兼署学士,分班轮值,讲述儒学义理。

  李渊、李世民父子对儒学的赞许与支持,无疑有助于改变儒学在隋朝居于三教之末的局面,并为三教合一提供现实的可能。然而从儒家学者的内在心情看,他们既无法忘怀儒术独尊的辉煌岁月更难以真正与释道二教和平共处,良性互动。因而,当他们遇到李渊父子这样明确支持儒学的统治者时,他们不是保持适度的姿态去发展儒学,并为释道二教留下必要的生存空间,而是站在强硬的立场上,坚决排斥释道二教。武德七年(624),太史承傅变在所上《请除去释教》疏中说:"佛在西域,言妖路运;汉译胡书,恣其假托。故使不思不存,削发而揖君亲;游手游食,易服以逃租赋。演其妖书,述其邪法,伪启三途,谬张六道,恐吓愚夫,诈欺庸品。凡百黎庶,通识者稀;不察根源,信其矫诈,乃追既往之罪,虚规将来之福;布施一钱,希万倍之报;持斋一日,冀百日之粮。遂使愚迷,妄求功德;不惮科禁,轻犯宪章。其有造作恶逆,身坠刑网,方乃狱中礼佛,门诵佛经,昼夜忘疲,规免其罪。且生死寿天,由于自然,刑德威福,关之人主。乃谓贫富贵贱,功业所描,而愚僧矫诈,皆云由佛。窃人主之权,擅造化之力,其为害政,良可悲矣广显而易见,傅奕是站在传统儒学的立场上排斥佛教的。

  排斥佛教或许有利于儒学的发展,但并不必然合乎统治者的利益。唐初统治者的真实想法,是儒释道三教并重,既不允许儒学一枝独秀或独尊,当然更不可能彻底排斥释道二教。李渊在同一年所下的兴学诏书说:"三教虽并,善归一掇。沙门事佛,灵宇相望。朝贤宗儒,辟雍顿废。公正以下,宁得不惭。"显然是以三教并用为意识形态的基本原则。鉴于此,唐初统治者当然不会一味支持傅奕的反佛主张,李渊诏令百官议其事,唯太仆卿张道源称变奏"合理",而中书令萧王禹及佛教徒明概等人却一味反对。明概在《决对傅奕度佛僧事》中说:"释迦悯斯涂炭,哀其沈溺,陈经敦劝善以诱贤,制戒律禁恶以惩罪,皆令息妄归真,还源返本。"佛教不仅是为了治天下而产生,而且其功能也并不比儒学差,"比手中原之地,上古之初,世朴时淳,书契未作,民浇俗伪,典籍方兴。故周公不出于上皇,孔子唯生于下代,制礼作乐,导俗训民,致治兴风,匡时救弊,皆欲令止浇息竞,返素还淳,出于释迦,其揆一也。"那么还有什么必要排斥佛教呢?于是由傅奕引发的这场争论终李渊一朝不了了之。

  这样说当然并不意味着博奕的反佛理论没有产生丝毫影响。事实上,由于寺院经济的恶性膨胀,以及寺院内部的混乱等,世俗王权在利用佛教的同时,也不能不对佛教的发展加以遏制。武德九年(626),李渊发布《沙汰僧道诏》,虽不像傅奕建议的那样彻底废除佛教,但其整顿、纯洁宗教的想法显然也是在一定程度上对博奕反佛建议的回应。李渊说:"乃有猥贱之侣,规自尊高,浮惰之人,苟避徭役,妄为剃变,托号出家,嗜欲无厌,营求不息,出入闾里,周旋阃阃,驱策畜产,聚积货物,耕织为生,估贩成业,事同编户,迹等齐人,进违戒律之文,退无礼典之训。至乃亲行劫掠,躬自穿窬,造作妖讹,变通豪猾,每罹宪网,自陷重刑,黩乱真如,倾毁妙法。譬兹稂萎,有秽嘉苗;类彼瘀泥,混夫清水。"如此混乱与不洁,不进行整顿与淘汰怎么行呢?于是李渊决定:"诸僧、尼、道士、女冠等,有精勤练行,守戒律者,并令就大寺、观居住,官给衣食,勿令乏短。其不行精进、戒行有阙者,不堪供养,并令罢退,各还桑梓。所司明为条式,务依法教,违制之事,悉宜停断。京城留寺三所、观二所,其余天下诸州,各留一所。余悉罢之。"这就是李渊对傅奕建议的回答。

  李渊沙汰僧道的决定虽然有利于儒学的发展和地位的提升但势必破坏三教并立的格局,有损于唐王朝的政*治统治,因此当这道诏令下达仅仅两个月左右的时间,李渊又下令撤销这一决定,"其僧、尼、道士、女冠宜依其旧。"由此既可见唐初统治者对三教的真实心迹,也可知三教冲突在唐初是何等严重。

  李渊未能解决儒佛之间的冲突就传位太宗李世民。李世民曾多次公开宣布"朕于佛教,非意所遵";朕所好者,唯尧、舜、周、孔之道。"然而出于现实政*治的考虑,李世民也不愿破坏三教并立并用的既成格局。他在即位伊始,就向反佛健将傅奕问道:"佛道玄妙,圣迹可师,且报应显然,屡有征验,卿独不悟其理;何也?”及听傅奕复述"佛是胡中桀黠,欺诳夷狄,……于百姓无补,于国家有害"的观点后,却又"颇然之",表现出模棱两可的态度。

  儒释道三教的冲突在唐初愈演愈烈,李世民模棱两可的态度显然无助于问题的解决,他虽然清醒地意识到佛教无益于治国:"至于佛教,非意所遵。虽有国之常经,固弊俗之虚术。何则?求其道者,未验福于将来;修其教者,翻受辜于既往。至若梁武穷心于释氏,简文锐意于法门,倾帑藏以给僧祗,殚人力以供塔庙。及乎三淮沸浪,五岭腾烟,假余息于庶蹯,引残魂于雀彀。于孙覆亡而不暇,社稷俄顷而为虚,报施之征,何其谬也。"然而,他既无法,也不愿真的废佛教,而是即位之初,便下令"复浮屠、老子法"。

  李世民基于现实政*治的考量不可能废除佛道二教而独尊儒术,但作为一代英主,他内心深处当然明白唐王朝真正应该依赖的精神支柱只能是儒学,他不止一次地说过:"朕今所好者,惟在尧舜之道,周孔之教。以为如乌有翼,如鱼依水,失之必死,不可暂无耳。"据记载,在他即位之后,继续执行为秦王时所制定的重儒政策,尊崇儒学,提倡教化,设弘文殿集四部之书二十余万卷,殿侧开弘文馆,精选天下儒学名士于殿内讲论经义,商讨政事,或至夜分力罢。又诏勋贤二品以上之子孙来弘文馆就学,为弘文馆学生。贞观二年,停以周公为先圣,始立孔子庙堂于国学,以宜父为先圣,颜子为先师。大征天下儒士以为学官。数幸国学,令祭酒、博士讲论,并不时赐以柬帛。学生能通一经以上者,咸得署吏。又于国学增筑牛舍_干二百间,太学、四门博士亦置生员。是时四方儒士,多抱负典籍,云会京师。高丽、百济、新罗、高昌、吐蓄等诸国酋长,亦遣子弟请大于国学之内。"鼓筐而开讲篷者八千余人,济济洋洋焉,儒学之盛,古背末之有也。"儒学的地位提升到了相当高的程度,在三教中居于中心地位。

  释道二教既然无法与儒学争雄,于是相互之间的关系又趋紧张。它们一方面援引儒学攻击对方,一方面在佛道先后的问题上手论不休,大有你死我活的味道。于是先有李渊于武德八年(625),下诏论三教先后,钦定为老先、次孔,最后为佛的排行次序。李渊之所以将道教排为第一,是因为唐皇室为了抬高家族的社会地位,自从足老子李耳的后裔,因此终有唐一朝几百年,不论儒学地位怎样高,而道教实际上一直是唐王朝的国教。因此,连博奕也不能不在《请废佛法表》中援老结盟,以为唐王朝意识形态的正确选择应该是"布李老无为之风,而民自化;执孔子敬爱之礼,而天下孝慈。"并在临终时淳淳告诫其子:"老、庄玄一之篇,周、孔六经之说,是为名教,汝宜习之。妖胡乱华,举时皆惑,唯独窃叹,众不我从,悲夫!汝等勿学也!"由此可知道教地位之高。

  儒道联手是唐初三教冲突中的事实,但李渊钦定的三教次序并没有使佛教徒真正心服,于是到了贞观十一年(637)二月,李世民在访求孝悌儒术之士、推崇儒学的同时,发布《道士女冠在僧尼之上诏》,依然确认道先佛后的次序。他强调:"老君垂范,义在清虚;释迦贻则,理存因果。求其数也,汲引之迹殊途;穷其宗也,宏益之风齐政。然大道之兴,肇于邃古,源出无名之始,事高有形之外,迈两仪而运行,包万物而亭育,故能经邦致治,反朴还淳。至如佛教之兴,基于西域,逮于后汉,方被中华,神变之理多方,报应之缘匪一;泊乎近世,崇信滋深,人冀当年之福,家惧来生之祸。由是滞俗者闻玄宗而大笑,好异者望真谛而争归,始波涌于间里,终风靡于朝廷,遂使殊俗之典郁为众妙之先,诸华之教翻居一乘之后,流遁忘返于兹累代。今鼎祚克昌,既凭上德之庆;天下大定,亦赖无为之功。宜有改张,阐兹玄化。自今已后,斋供、行法,至于称谓,道士、女冠可在僧、尼之前。庶敦反本之俗,畅于九有;尊祖之风,贻诸万叶。"站在经邦治国的立场上,唐太宗重申道先佛后的次序。

  唐太宗的这一决定理所当然地再次招致佛教徒的激烈反对;李世民在采取强制性措施的同时,也不能不对佛教徒的要求有些微让步。贞观十五年(641),他到弘福寺向僧人解释道先佛后政策的背景时说:"以老君是肤先祖,尊祖,重亲,有生之本,故令在前。”并同时宣布一项变通政策:"今李家据国,李老在前;若释家治化,则释门居上!”这样,才将道佛之间的冲突基本平息。

  在唐初三教冲突的过程中,由于统治者的大力支持,儒学一直处在比较有利的地位,但是如果从儒学自身的情况看,由于前此几百年的中衰和分*裂,儒学很难真正担当起意识形态的主帅作用。因此,唐太宗在着意提高儒学地位的同时,也不能不着手整顿儒学。据《旧唐书·儒学传序》,贞观四年(630),"太宗又以经籍去圣久远,文字多讹谬,诏前中书侍郎颜师古寺定《五经》,颁于天下,命学者习焉。又以儒学多门,章句繁杂,诏国子祭酒孔颖达与诸儒撰定《五经》义疏,凡一百七十卷,名曰《五经正义》,令天下传习。十四年,诏日:'梁皇佩、裙仲都,周熊安生、沈重,陈沈文阿、周弘正、张讥,隋何妥、刘舷等,并前代名儒,经术可纪。加以所在学徒,多行其疏,宜加优异,以劝后生。可访其子孙见在者,录名奏闻,当加引擢。’二十一年,又诏曰:‘左丘明、卜子夏、公羊高、毅梁赤、优胜、高堂生、戴圣、毛甚、孔安国、刘向、郑众、杜子春、马融、卢植、郑玄、服慢、何休、王肃、王捣、杜元凯、范宁等二十一人,并用其书垂于国肖,既行其道,理合褒崇。自今有事太学,可与颜子俱配享孔子庙堂。,其尊重儒道如此。"即通过对儒家经典的系统整理和对历代名儒的褒扬,提高儒学的地位,完成儒学思想体系的重新建构。

  贞观时儒家经典的整理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它不仅真正结束南北经学义例的分歧,在版本和经义两个方面达到形式上的统一,而且,此次经典整理是在政*治统一、政*治稳固之后以政府为主导的主动行为,因而整理后的经典便容易最大限度地满足意识形态的需求,成为官方教科书。故而马宗霍在《中国经学史》中评论此事说:"自《五经》定本出,而后经籍无异文;自《五经正义》出,而后经义无异说。每年明经,依此考试,天下士民,奉为主臬。盖自汉以来,经学统一,末有若斯之专且久也。"

  此次经典整理,起于贞观四年(630),成于高宗永徽四年(653),前后长达二十余年。参加者除颜师古、房玄龄、孔颖达等名儒领衔外,实际撰修者皆为各个门类的专家。据皮锡瑞《经学历史》研究,孔"颖达人唐,年已毫老;岂尽逐条亲阅,不过总揽大纲。诸儒分治一经,各取一书以为底本,名为创定,实属因仍。书成而颖达居其功,论定而颖达尸其过。究之功过非一人所独擅,义疏并非诸儒所能为也。其时同修《正义》者,《周易》则马嘉运、赵乾叶,《尚书》则王德韶、李子云《毛诗》则王德超、齐咸〈春秋》则谷那律、杨士勋,《礼记》则朱子奢、李善信、贾公彦、柳士宣、范义 、张权。标题孔颖达一人之名者,以年辈在先,名位独重耳。"据此可知《五经正义》实为集体劳动的成果,因而其水平也难免参差不齐,内容也容或有自相矛盾之处,体例也并非整齐划一。据《五经正义》各书序言川周易正义》以玉弼注为本,"去其华而取其实,欲使信而有征,其文简而理约,寡而制众,变而能通",但王注毕竟参杂许多老庄虚无的玄理,故而《周易正义》的疏艾亦难免失之虚浮。〈尚书正义》以东晋梅赜所献孔传本为本,以为"古文经虽然早出,晚始得行。其辞富而备,其义弘而雅。故复而不厌,久而愈亮。江右学者,咸悉主焉。"于是《正义》在前代学者工作的基础上,"览古人之传记,质近代之异同,存其是而去其非,削其烦而增其简",工作不可谓不辛苦。殊不知孔传之伪,并不足以凭信。他如《毛诗正义》,以《毛传》、《郑笺》为本,并参酌刘焯、刘炫之注,以为"焯、炫并聪颖特达,文而又儒,擢秀干于一时,骋绝辔于千里,固诸儒之所揖让,日下之无双"。只是"焯、炫等负恃才气,轻鄙先达,同其所异,异其所同;或应略而反详,或宜详而更略",故亦"削其所烦,增其所简,再如《礼记正义》,亦以郑注为本,兼主皇侃、熊安生等众家,唯"熊则违背本经,多引外义,犹之楚而北行,马虽疾而去愈远矣。又欲释经*文,唯聚难义,犹治丝而棼之,手虽繁而丝益乱也。皇氏虽章句详正,微稍繁广;又既遵郑氏,乃时乖郑*义;此是木落不归其本,狐死不首其丘"。"然以熊比皇,皇氏胜矣。"故《礼记正义》仍据皇氏以为本,其有不备,则以熊氏补焉,精于拣择与分析,故而一般认为,在《五经正义》中,以《毛诗正义》、《礼记正义》为优。最后为《春秋左传正义》,此书以杜预注为本,吸收南北朝义疏成果,并参酌刘炫、沈文何、苏宽等人的成果,择善而从,以为定本,引据的材料较为丰富、注释的内容也相当全面。只是过于拘守"疏不破注"的原则,因而在引征各家注释时,基本以杜注作为取舍标准,凡有违反杜注之处一般必定驳之,甚至不惜曲徇杜注之误,这样便不可避免地影响此书的学术价值。

  《五经正义》是唐初儒家经典整理工作的重头戏,但并不代表这项工作的全部。除《五经正义》外,唐初学者的重要著作还有许多诸如陆德明的《经典释文》,贾公彦的《周礼疏》、《仪礼疏》,徐彦的《春秋公羊传疏》,杨士勋的《春秋觳梁传疏》,以及李鼎祚的《周易集解》等,都颇负盛名,价值甚高。尤其是陆德明《经典释文》之说发展演变的基本情况都有概况性的描述与总结,因而引起历史儒学研究者的高度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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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8 08:52: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节 儒学的困境与更新
  唐太宗李世民倡导并支持的儒家典籍整理工作,对于儒家学术来说原本是一件好事,然而,由于唐太宗过于看重儒家学说的意识形态功能,因而此次经典的整理主要是为了制造出适合现实政*治需要的官方教科书。这样一来,便不可避免地存在两个问题,一是经典整理的工程虽然浩大,成就颇多,但实在说来并无助于恢复传统儒学的真精神,而仅仅实现了儒学在形式上的繁荣。特别是由于唐太宗在对儒学的利用上,过分强调其社会实践功能,因而相对忽视其内圣意义,儒学不再是向里通向身心性命,由"正诚格致"来安顿生命,升华生命;而仅仅是"讲论经义,商略政事"的外王之道。

  二是唐太宗整理儒家典籍的根本目的是为了制定天下无异义的官方教科书,结果自《五经正义》出,而后经义无异说,这势必在一定程度上封闭和束缚了儒学的灵性,扼杀了儒学进步发展的生机,使儒学重蹈汉代经学的老路,久而久之势必沦为一种僵化烦琐的理论体系和思维方式。所有这些,不能不受到一些有识之士的质疑与反抗,于是我们看到,伴随着初唐儒学形式主义的繁荣,文人学士除了将儒学作为通往仕途的敲门砖,参加唐王朝组织的科举考试外,他们对于儒学的真实态度似乎正如韩愈后来所形容的那样"《春秋》三传束高阁",儒学并没有引起他们的兴趣和真诚信仰。他们的真实兴趣之所在,或趋于诗文,以猎取功名,光宗耀祖,显身扬名;或逃入禅门,以佛教作为安身立命之所。这就是唐代诗文何以空前繁荣,唐代佛教何以空前鼎盛,唐代儒学何以空前冷落的根本原因之所在。

  儒学的现实引起了人们的忧虑,在官万儒学日趋僵化的同时,也有一些学者敢于掘弃传统,直面人生,抒发己见,为儒学的发展另辟新途。如刘知几的《史通》,谈助的《春秋集传》,陆淳的《春秋集传纂例》、《春秋微旨》、《春秋集传辨疑》,史征的《周易口诀》韩愈、李翱的《论语笔解》,以及柳宗元等人的相关著作,不仅其内容已远远超出钦定《五经正义》的范围,而且大胆疑古,提出许多新颖独到的见解。他们撇开传统,摒弃今古文的门户之见,直接从经*文中阐释圣人之意,实为宋代学者开创了疑经政经之先河,为儒学的健康发展注入了新的生机,预示着儒学必将发生新的转变与调整。

  刘知几的《史通》并不是一部儒学专著,而是一部史学理论著作,只是古代中国经史难分,讨论史学便不能不触及经学,何况刘知几在书中还专门辟有《惑经》、《申左》两章,专门讨论经学史上的一些重大问题呢?刘知几对儒学发展的主要贡献,在于他敢于冲破传统观念的束缚,摘除儒学经书上面的神圣光环,首开"六经皆史"之先河,从而使儒家经书摆脱神秘主义的氛围,当然有助于儒学研究的健康发展和深入,有助于减轻儒术独尊的思想压力。因为自西汉中期儒术独尊之后,儒家经书就被抬到至高无上的神圣地位,从而影响人们进行实事求是的研究和整理。刘知几把经书作为史书史料看,以平常心对待这些神圣经典,这自然是对这些经典的真正重视与解放。他在《大家篇》中认定,《尚书》、《春秋》《左传》皆为史书,并不四经孔子的整理而神秘,"原夫《尚书》之所记也,若君臣相对,词者可称,则一时之言,累篇咸载";至若《春秋》,也不过是孔子"观周礼之旧法,遵鲁史之遗文,据人事,仍人道,就败以明罚,因兴从立功,假日月而定历数,藉朝聘而止礼乐,微婉其说,志晦其文,为不利之言,著将来之法",并无多少神秘意味。他在《探赜篇》中反问道:"传者徒如其一,而未知其二,以为自反袂拭面,称吾道穷,然后追论五始,定名三叛。此岂非独学无友,孤陋寡闻之所致耶?至于《左传〉,刘知几认为更是典型的史学著作,是为释《春秋》之事而作,他在《六家篇》中说:"观《左传》之释经也,言见经艾而事详传内,或传无而经有,或经帜而传存,其言简而要,其事详而博,信圣人之羽翮,而述者之冠冕也。"作为史书,刘知几认为《左传》优于《公羊》和《觳梁》,其《申左篇》强调:"古之人言《春秋》三传者多矣。战国之世,其事罕闻。当前汉专用《公羊》,宣里已降,《觳梁》又立于学。至成帝世,刘歆始重《左氏》,而竟不列学官。大抵自古重两传而轻《左氏》者固非一家,美《左氏》而讥两传者亦非一族。互相攻而,各用朋党,咙聪纷竞,是非莫分。然则儒者之学。苟以专精为主,止于治章句、通训释,斯则可矣。于论大体,举宏纲,则言罕兼统,理无要害。故使古今疑滞莫得而申者焉。"显然,刘知几对儒家经典价值的评估与传统的评论并不一致。

  刘知几对儒家经典的研究作出了相当大的贡献。其学术上的是非得失学术史上自有公论,如果站在儒学史的立场上来评估刘知几《史通》的价值,则其贡献主要不在于对经典所进行的细节探讨和学术评估,而在于一方面对儒家经典背景的人文主义*解释,有助于消解儒学的神秘主义因素,另一方面则开启对儒家经典本身的怀疑思潮。怀疑是学术进步的必要前提。其《惑经篇》说得很明白:"昔孔宣父以大圣之德,应运而生,生人(民)已来,末之有也。故使三千弟*子、七十门人,钻仰不及,请益无倦。然则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其间切磋酬对,颇亦丑闻得失。何者?睹仲由之不悦,则矢天厌以自明;答言偃之弦歌,则称戏言以释难。斯则圣人设教,其理含弘,或援誓以表心,或称非以受屈。岂与失庸儒末学,文过饰非,使夫间者缄辞杜口,怀疑不展,若斯而已哉?"连孔子之圣其言行都难免有时失检,那么儒家经典,尤其那些庸儒末学者的解释又有什么不能怀疑、不能从容地重新检讨呢?

  对儒家经典的怀疑,是刘知几在儒学史上的重大贡献,循此思路继续发展,便有了大历年间以谈助、赵匡、陆淳等人为代表的疑经学派的崛起和发展。《旧唐书·陆质传》说:"质(陆质本名淳)有经学,尤深于《春秋》,少师事赵匡,匡师啖助,助、匡皆为异儒,颇传其学,由是知名。"据此,正是他们的"异儒"性格促成不对儒家经典神圣性的怀疑。关于啖助,《新唐书·啖助传》说,啖助"善为《春秋》,考三家短长,缝 漏阙。号《集传》,几十年乃成,复摄其纲条,为例统。其言孔子修《春秋》意,以为夏政忠,忠之敝野;商人承之以敬,敬之敝鬼;周大承之以文,文之敝 。救 莫若忠。夫文者,忠之末也。设教于本,其敝且末;设教于末,敝将奈何?武王、周公承商之敝,不得已用之。周公没,莫知所以改,故其敝甚于二代。孔子伤之日:。虞夏之道,寡怨于民;商周之道,不胜其敝!故曰:'后代虽有作者,虞帝不可及已。'盖言唐虞之化,难行于季世,而夏之忠,当变而致焉。古文《春秋》以权辅用,以诚断礼,而以忠道原情云。不拘空名,不尚猖介,从宜救乱,因时黜陟。古语日:。商变夏,周变商春秋变周。,而公羊子亦言:。乐道尧舜之道,以拟后圣。’是知《春秋》用二帝、三王法,以夏为本,不壹守周典明矣。又言:‘幽厉虽衰,《雅》未为《风》。逮平王之东,人习余化,苟有善恶,当以周法正之。

  故断自平王之季,以隐公为始,所以拯薄勉善,救周之弊,革礼之失也。助爱《公》、《觳毅》二家,以《左氏》解义多谬,其书乃出于孔氏门人。且《论语》孔子所引,率前世人老彭、伯夷等,类非同时;而言。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丘明者,盖如史侠、迟任者。又《左氏传》、《国语》,属缀不伦,序事乖刺,非一-人所为。盖左氏集诸国史以释《春秋》,后人谓左氏,便傅著丘明,非也。助之凿意多此类。"显然,啖助对儒家重要经典的看法与传统的评论相去甚远,而具有明显的异端性格。

  啖助对儒学的基本看法主要集中在《春秋》及其三传上,他的那些怀疑深深地启发了他的学生赵匡和陆淳,于是他们几乎集一世的精力,对《春秋》及其三传进行了"通儒"式的研究,写下了三部共计二十三卷的皇皇大著,为系统清理儒学史上的一些重要难点作出了相当重要的贡献。对此,皮锡瑞在《经学历史》中评价道:"唐人经说传今世者,唯陆淳本谈助、赵匡之说,作《春秋纂例》、《微旨》、《辨疑》。谓左氏六国时人,非《论语》之丘明;杂采诸书,多不可信。《公》、《觳》口授,子夏所传;后人据其大义,散配经*文,故多乖谬,失其纲统。此等议论,颇能发前人所末发。惟三传自古各自成说,无兼采三传以成一书者。是开通学之途,背专门之法矣。"陈振的、《直斋节录解题》卷三也说:"案汉儒以来言《春秋》者,惟宗三传。

  三传之外,能卓然有见于千载之后者,自啖助始,不可没也。"都充分肯定啖助疑经学派的学术价值。

  但是,如果考虑中唐时期儒家经学在官方学术中的实际状况,就很容易发现啖助疑经学派那些怀疑性的思考不仅不合乎官方的需求,而且几乎等于釜底抽薪。因为从史实看,唐代选举主要是以儒经为考试科目的科举制度,在所试的九部儒家经典中,因字数的多少分为大中小三类,据《新唐书·选举志》说:"凡《札记》、《春秋左氏传》为大经,《诗》、《周礼》、《仪礼》为中经,《易》、《尚书》、《春秋公羊传》、《觳梁传》为小经。通二经者,大经、小经各一,若中经二。通三经者,大经、中经、小经各一。通五经者,大经皆通,余经各一,《孝经》、《论语》皆兼通之。"三传既为官方的教科书,当然不能让人随便怀疑,而啖助学派集中精力揭发三传的问题,自然很难合乎官方的口味。故而《新唐书·儒学传》在评价啖助等人的学术意义时说:"《春秋》、《诗》、《易》、《书》,由孔子时师弟相传,历暴秦,不断如系。至汉兴,铲挟书令,则儒者肆然讲授,经典寝兴。左氏与孔子同时,以鲁史附《春秋》作传,而公羊高、觳梁赤皆出子夏门人。三家言经,各有回舛,然犹悉本之圣人,其得与失盖十五,义或谬误,先儒畏圣人,不敢钢改也。啖助在唐,名治《春秋》,拥础三家,不本所承,自用名学,凭私臆决,尊之日。孔子之意也',赵、陆从而唱之,遂显于时。呜呼!孔子没乃数千年,助所推著果其意乎?其未可必也。

  以未可必而必之,则固;持一己之固而倡兹世,则诬。诬与固,君子所不取。助果渭可乎?徒令后生穿凿诡辩,诟前人,舍成说,而自为纷纷,助所阶已。"啖助学派的三传研究确有穿凿附会之处,但对官方学术的冲击与釜底抽薪才是其真实意义与价值。

  自啖、赵、陆之后,疑经思潮更为发展,许多学者越来越倾向于相信自己的判断,而不再把早期儒者对儒家经典的意见视为不可更易的定见,如卢仝的《春秋摘微》以及中晚唐时期冯伉的《三传异同》、刘轲的《三传指要》、书表微的《春秋三传总例》、陈岛的《春秋折衷论》等,实际上都是继续啖谈助学派的探讨,合传求经,凭借自己的学术感受直探圣人之意,从而使疑经思潮蔚然成为一代学风。

  如果说啖助等人还是站在异端的立场上揭发早期儒学的疑点,开启怀疑思潮的话,那么中庸时期的韩愈、李翱、柳宗元则更多地是站在正统儒学的立场上攻击思想异端,他们力图通过"求圣人之志","明先王之道",不拘于经*文章句,敢于以己意独断来重建儒学思想体系,重建儒学道统。他们的思想起点与结果差不多与啖助等人相同或相似,都是对唐代官方儒学束缚的反抗,都是儒学向理学过渡的重要环节,但是在致思倾向与论证过程上则绝然迥异。韩愈是唐代著名的文学家,古文运动的领导者,他毕生"以兴起名教弘奖仁义为事","触排异端,镶斥佛老","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期望以自己的学术努力重建儒家精神。他认为,先王之通久已丧失,孔子之学亦久已失传,因此有必要去"原道",去"原学"。那么,先王之道是什么呢?韩愈认为,先王之通的基本思想就是仁义道德。其《原道》说:"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谓之义,由是而之焉谓之道,足乎已待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刑、政,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其为道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是故以为己则顺而祥,以之为人则爱而公,以之为心则和而平,以之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是故生则得其惰,死则尽其常。郊焉而天神假,庙焉而大鬼享。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通也,非向所调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坷,坷之死不得传焉。苟与扬也,择焉而精,语焉而不详。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然则如之何而可也?日: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其亦庶乎其可也。"由此可见,韩愈自信为儒学的嫡传和正统,千百年来只有他真正获得懦学的恨本精神,尤其是他所营造的"道统说"不仅懈决了儒学的传承问题,而且对宋明理学有百接启发,成为宋明儒学与释道进行斗争约有力武器。

  重建儒学道统,恢复儒学精神是韩愈在学术上的主要追求,之所以如此,除了唐中期官方儒学日趋僵化外,也与佛、老的迅猛发展及通人的气势有着直接的因果关联。儒学虽然在贞观年间辉煌一时,然则为时甚短。据《旧唐书·儒学传》序说,"高宗嗣位,政教渐衰,薄于儒术,尤重文吏。于是纯日去,华竟日彰,犹火销膏而莫知觉也。及则天称制,以权道临下,不吝官爵,取悦当时。其国子祭酒,多授诸王及驸马都尉。准贞又从旧事,祭酒孔颖达等赴上日,皆讲《五经》题。至是,诸王与驸马赴上,唯判祥瑞按三道而已。至于博士、助教,唯有学官之名,多非儒雅之实。是时复将亲祠明堂及南郊,又拜洛,封嵩岳,将取弘文国子坐充斋郎行事,皆令出身放选,前后不可胜数。因是生徒不复以经学为意,唯苟希侥幸。二十年间,学校顿时隳废矣。"玄宗即位之后,儒学的境况稍有好转,然而为时不久,又有"安史之乱",儒学再次陷入困境。据《新唐书·儒学传》序说,"玄宗沼群臣及府郡举通经士,而猪无量、马怀素等劝讲禁中,天子尊礼,不敢尽臣之。置集贤院部分典籍、乾元殿博汇群书至六万卷,经籍大备,又称开元焉。禄山之祸,两京所藏,一为炎埃,官媵私褚,丧脱几尽,章甫之徒,劫为缦胡。于是嗣帝区区救乱未之得,安暇语贞观、开元事哉?自杨绾郑余庆、郑覃等以大儒辅政,议优学科,先经谊,默进士,后文辞,亦弗能克也。文宗定《五经》,刊之后,张参等是正讹文,寥寥一二可纪。由是观之,始未尝不成于艰难,而后败于易也。"此后终有唐一代,儒学再也难以重振。而与此同时,佛道势力却日渐壮大,尤其是武则天出于政*治的原因对佛教大肆利用,从而使佛教的势力恶性膨胀,几成独尊之格局。据狄仁杰在谏武则天疏中揭露:"今之伽蓝,制过宫阙,穷奢极壮,画缋尽工,宝珠殚于缀饰,壤材竭于轮矣。

  工不便鬼,正在役人,物不天采,终须地同,不惯百姓,将何以求?生之有时,用之无度,编户所奉,常若不充,痛切肌肤,不辞 楚。游僧一说,矫陈祸福,剪发解衣,仍惭其少。亦有离间骨肉,事均路人,身目纳妻,谓无彼我。皆托佛法,洼误生人。里陌动有经坊, 亦立精舍。化诱倍急,切于官征。法事所须,严于制敕。膏腴类业,倍取其多;水碾庄园,数亦非少。逃丁避罪,并集法门,无名之僧,凡有儿万,都下检括,已得数干。"足见佛门香火之感。则天之后,信佛佞僧之风更盛,社会上下东流相化,皆废人事而俸佛事,政刑日紊,秩序日乱。尤其是到了唐德宗时因迎佛骨置禁中、诸寺以示众,倾都瞻仰,施财巨万。尊佛之风达到高*潮,儒家伦理自然无处措置。

  正是基于这种背景,韩愈在重建儒家道统,重振儒学精神的同时,不能不对佛教进行严厉的批判和排斥。他在《课迎佛骨表》中说,"代以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后汉时流入中国,上古未尝有也。·…¨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道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古之诸 "侯行吊于其国,尚令巫祝先以桃 祓除不祥,今无故取巧秽之物,亲临视之,巫祝不先,桃 不用,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举其失,臣实耻之!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很明显,韩愈是站在儒家理性主义立场上对佛教非理性主义进行的批判。在他看来,佛教之盛其祸害尚不在于浪费资产,而是以夷狄之法严重破坏了儒家伦理的推行,破坏了中国社会的人伦秩序。因为在中国传统社会形态下,只有基于儒家伦理的"君臣之义,父子之情"才是维护社会秩序的根本保障,才是完善道德人格、体现人的自我价值的根本出路,而佛教所强调的恰恰与此相反,"口不道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其结果必然如其《原道》所指出的那样:"必弃而右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净寂火者。呜呼!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默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灭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文,臣焉而不臣其右,民焉而不事其事。·…¨今也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夷也。"由是观之,韩愈认为儒佛之间存在着根本的观念冲突,且无任何调和之可能。

  儒佛之间在观念上的冲突是本然事实,其最大者莫如佛教超现实的因果报应论。此论不仅与儒家入世的现实主义观念根本抵触,而且也是佛教之所以赢得无数善男信女盲目崇拜的最大原因。因此,欲彻底排斥佛教,必须批判佛教的因果报应论。韩愈在《与孟尚书》中强调:"有人传愈近少信奉释氏,此传之者妄也。……非崇信其法,求福田利益也。孔子云:丘之祷久矣。凡君子行己立身,自有法度。圣贤事业,具在方册。可效呵师,仰不傀天,俯不愧人,内不愧心。积善积恶,殃庆自备以类至。何有去圣人之道,舍先王之法,而从夷狄之教,以求福利也?……假如释氏能与人为祸祟,非守道君子之所惧也,况万万无此理。且彼佛者,果何人哉?其行事类君子邪?小人邪?若君子也,必不妄加祸于守道之人;如人小也,其身已死,其鬼不灵,天地神抵,昭布森列,非可证也,又肯令其鬼行胸臆,作威福于其间哉?进退无所据而信奉之,亦且惑矣。"据此,佛教的因果报应说当然无法成立。 "

  韩愈对佛教的批判,是他回归孔孟,确立儒学正统地位,重建儒学道统,重振儒学雄威的一个重要前提。问题在于,当佛教思想已深入民间的条件下,如果仅仅是批判佛教,倡导回归孔孟,似乎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因此,韩愈在批判佛教、重建儒学通统的同时,并不是真的要回归孔孟,而是在回归孔孟的旗帜下对儒学的一些重要理论作出-些新的阐释,从而填补在排斥佛老之后的价值体系之空间。韩愈认为,佛教的势力之所以如此强大,除了其因果报应论足以迷惑那些善男信女外,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佛教具有一套相当精致与完备的心性学说。因此,儒学要彻底战胜佛教,决不能像以往的儒者那样,仅仅满足于在社会政*治伦理方面的理论优势,而是要批判性的吸收佛道理论上的优点,建立起儒家自己的心性理论,从而战胜佛教,取代佛教。为此,韩愈系统总结了先前儒者在心性问题上的理论得失,以为只有以宗法主义为其主要特征的《大学》足以与佛教的心性论相抗衡。他在《原道》中指出,佛教讲治心,重视心性修养,但佛教"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灭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文,臣焉而不臣其右,民焉而不事其事",将治心治身与治家治国平天下视为对立的两橛,只求其"清静寂灭"之道和个人解脱,而不愿承担丝毫的社会责任。这佯,佛教的心性之学不论有多少道理和优点,都不可能得出积极的社会效果,更不与中国的宗法社会特征相合。而儒学则不然,《大学》中所强调的正心诚意,同样重视治心修身,然而这种治心修身并不仅仅是为了个人解脱,而是通过内圣达到外王,即由个人的身心修养达到治国平天下的社会目的。这样,儒家的心性论不仅合乎中国国情,而且在理论的形态上也比佛教更为精致。而且,佛教的心性说虽然重视心性修养,但毕竟是以牺牲个人情欲为基本前提,而儒学则不然。为此,韩愈在总结先前儒者如孟、曲、扬雄等人在心性问题上的理论得失后,明确提出"性三品"的主张。他在《原性》中认为,所谓性是一种先验的本质,是本来具有的内在东西;所谓情,是具有这种本质的人在后天与外界客观事物发中接触时所表现出来的东西。性的本质就是儒家伦理所规定的仁义礼智信五种道德;情的内容是人对事物所产生的喜怒哀惧爱恶欲七种情感。由此继续推论,韩愈把性区分为上中下三品,以为在具有不同的性品的人身上王德的搭配及其所发挥的作用不同,人性就有上中下之分。上者为善,下者为恶,中者可以为善,也可以为恶。与此相应,韩愈又把情分为三品,上者即便随心所欲,也能"动而得其中";下者"直情而行",只是听从情的放纵;中者时有过,时有不及,"然而求合其中者也"。据此,韩愈认为,儒家伦理的根本任务在于指出性与情的内在关联,然后再由各人视自己的情况通过修养以期达到"动而得其中"的-足品。

  按照韩愈的本意,性三品的设计是为了儒家伦理的推行,也是乃了与佛教的心性说相抗衡。然而,由于尘世间的事情委实过于复杂,上品之人永远只是少数,下品之人似乎也很难通过个人的修养而到达上品,于是这一设计实际上遇到推行上的困难。而且,由于其时佛教禅宗大为流行,禅宗的所谓"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万法尽是自,匹","前念迷即凡,后念悟即佛","识心见性,自成佛道"等顿悟成佛之说,更易为一般民众所接受,因而韩愈那种深奥高远的"性三品"论便根本无法推*翻佛教的心性论。鉴于此种困难,韩愈的学术追随者李翱更进一步,引进儒家的另一部早期经典《中庸》中"诚"的概念,融摄佛道之性,建立以儒家德性为主体,以性命为中心的"天人合一"的伦理价值体系,此即中国儒学史上有名的"复性论”。

  李翱的复性论认为,人性并不能简单地分为几品,事实上,性的善恶只与情相关,就性的本质说,人人都可为善,只是因为情的遮蔽,于是有人为善,有人为恶。其《复性书》说:"人之所以为圣人者,性也。人之所以惑其性者,情也。喜怒哀俱爱恶欲,七者皆情之所为也;情既昏,性期匿矣。非性之过也。七者循环而变来,故性不能充也。"也就是说,对于所有人而言,人人都具有善的根性,"凡人之性犹圣人之,匹,故日架约之性,犹尧舜之性也。其所以不睹其性者,嗜欲好恶之所昏也,非性之罪也。"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李翱跳出了韩愈性三品说的框架,重新回到孟子的性善论,在理论上肯定人人可以为尧舜的可能,从而为道德说教留下了地盘,也为儒家的心性论真正能与佛教人人可以成佛的佛性论相抗衡提供了理论上的可能。

  人人皆可以成尧舜仅仅是一种理论上的可能,然而由于现实生活的复杂性,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将这种可能转化为现实,于是有圣凡之别。李翱在《复性书》中指出:"性者,天之命也;圣人得之而不惑者也。情者,性之动也,百姓溺之而不能知其本者也。圣人者岂其无情也?圣人者寂然不同,不往而到,不耀而光,制作参乎天地,变化合乎阴阳,虽有情也,未尝有情也。然则百姓者岂其无性者邪?百姓之性与圣人之性弗差也。虽然,情之所昏,交相攻伐,末始有穷,故虽终身而不自睹其性焉。"也就是说,百姓之性与圣人之性原本并没有什么差别,都是"天之命"。只是在现实生活中,圣人能够把握天性而不为情所感,故能成为圣人;而百姓则溺于情而不能反本于性,故无法成为圣人。如是说来,真正的教化不是告诉人们应该如何,而是要求人人尽其性,复其性。李翱说:"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参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这样,便能完成个人的修身养性,达到天人合一的圣人境界。

  归复人的本性是李翱复性论的终极目的。然而现在的问题是通过什么样的手段或方法才能达到这一目的呢?为此,李翱除了吸收融汇佛、道的治心修身的方法外,格外推崇另一部早期儒家经典《中庸》所提出的"至诚"论。他说:"是故诚者,圣人之性也。寂然不动,广大清明,照乎天地,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行止语默无不处于极也。复其性者,贤人循之而不已者也,不已则能归其源矣。在他看来,只有"诚"能够真正解决性与情之间的冲突,能够使人性复旧为本然状态,并从而达到复性的目的,"循其源而反其性者,道也。道也者,至诚也。至诚者,天之通也。诚者,定也,不动也。修道之谓教,何谓也?曰:诚之者,人之道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修是道而归其本者,明也。教也者,则可以教天下矣。"至此,便真正完成复性的全过程,实现复性的终极目的。

  李翱的复性说很明显地借用了佛学的某些方法,具有浓厚的佛学情调,故而朱熹说他"只是从佛中来","至说道理,却类佛"。但他确实解决了儒佛之间的冲突,健全和完善了儒学的心性理论,而且为宋儒的心性论作了理论上的准备,开宋明理学之先河。故而李翱及其复性论在中国儒学史上具有极其重要的转折意义。和韩愈、李翱一样,柳宗元对儒学的转折与发展也作出了相当大的贡献。他鉴于儒学中衰的残酷现实,毕生"惟以中正信义为志,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只是在儒学的发展方向上,柳宗元并不像韩愈那样坚决排斥佛老,而是明确主张统合儒释,融汇百家,重建儒学的新体系。

  在有唐一代思想家中,真正对佛教义理有着深刻理解并富有相当同情心的是柳宗元。据他在《送巽上人赴中丞叔父召序》中说:"吾自幼好佛,求其道积三十年。世之言者罕能通其说,于零陵,吾独有得焉。且佛之言,吾不可得而闻之矣。其存于世者,独遗其书。不于其书而求之,则无以得其言。言且不可得,况其意乎?今上人穷其书,得其言,论其意,推而大之,逾万言而不烦;总而括之,立片"而不遗。与失世之析章句,征文字,言至虚之极则荡而失守,辩群之有夥则泥而皆存者,其不以远乎?”正是基于他数十年对佛教义理的精心研究,以及与佛教中人的友好往来,从而使他对佛教的态度并不像韩愈那样坚决排斥,而是在儒学的基础和框架内融合老,进而融合百家,重建新说。他认为,像韩愈那样坚决排斥释老主要是因为韩愈对释老太隔膜,只看到了释老的表象而并不理解其精神实质。他在《送僧浩初序》中分析自己与韩愈对待佛教态度的差异时说:"儒者韩退之与余善,尝病余嗜浮图言,訾余与浮图游。近陇西李生础自东都来,退之义寓书罪余,且日。见《送无生序》,不斥浮图。'浮图诚有不可斥者,往往与《易》、《论语》合,诚乐之,其于性情爽然,不与孔子异道。退之好儒未能过扬子,扬子之书于庄墨、申、韩皆有取焉。浮图者,反不及庄、墨、申、韩之怪僻险贼耶?日:'以其夷也。'果不信道而斥焉以夷,则将友恶来、盗跖,而贱季札、由余乎?非所谓去名求实者矣。吾之所取者与《易》、《论语》合,虽圣人复生不可得而斥也。退之所罪者其迹也,曰:‘髡而缁,无夫妇父子,不为耕农蚕桑而活乎人。'若是,虽吾亦不乐也。退之忿其外而遗其中,是知石而不知韫玉也。吾之所以嗜浮图之言以此。与其人游者,未必能通其言也。且凡为其道者,不爱官,不争能,乐山水而嗜闲安者为多。吾病世之逐逐然唯印组为务以相轧也。则舍是其焉从?吾之好与浮图游以此。"

  在柳宗元看来,对佛教义理决不能以夷狄之道而盲目排斥,即便从儒学发展的立场而言,也不能固守早期儒者的那些道理而盲目拒斥一切思想资源。事实上,儒学的发展从来都不是一个内封闭的系统,而是基于一种多元文化心态不间断地吸收其他学派的思想贡献。更何况如果仔细地研究佛教义理,并不都是与儒学相冲突,假如进行适当的吸收、转化与调整,不仅与儒学的原则相吻合,而且有些方面似乎还可弥补儒学之不足。这样说,当然并不意味着柳宗元是站在佛教的立场上统合儒学,实际上他的价值尺度并没有因为他对佛教甚有好感而有丝毫改变。他谈论佛教义理价值是以儒学为标准,除了前述他反对教徒"髡而缁,无夫妇父子,不为耕农蚕桑而活"的生命态度外,他着意寻求的是儒佛之同,而不是儒佛之异,并真诚地希望由同而和,重建儒学的价值体系。故而他在《送元十八山人南游序》中强调:"太史公尝言:世之学孔子者,则黜老子;学老子者,则黜孔氏,道不同不相为谋。余观老子,亦观孔子之异流也,不得与相抗,又况杨、墨、申、商刑名纵横之说,其迭相訾毁、牛氐牛吾而不合者,可胜言耶?然皆有以佐世。太史公没,其后有释氏,固学者之所怪骇钟逆其尤者也。今有河南元生者,其人闳旷而质直,物无以踬其志;其为学恢博而贯统,数无以颇其道。悉取向之所以异者,通而同之,搜择融液,与道大适,咸伸其所长,而默其奇,要之与孔子同道,皆有以会其趣,而其器足以守之,其气足以行之。"

  基于这种价值取向,柳宗元不像韩愈那样着力发掘儒佛之异,而是竭力寻求儒佛之同,"通而同之",用以佐世。在他看来,儒佛之同除了前述与《易》、《论语》合,不爱官、不争能而乐山水嗜闲安者外,更重要的一点是佛教并不像一般人们所批评的那样完全抛弃孝道,而是别有一番深意在。他认为,一般僧侣"去孝以为达,遗情以贵虚"的做法并不合乎佛教义理,而是一种相当粗俗的理解。从佛教的根本深意说,佛教不仅讲生老病死、苦集灭道,而且并不排斥与儒家伦理相通的孝敬、众德等观念。他在《送元 师序》中说得很明白:"今观世之为释者,或不知其道,则去孝以达,遗情以贵虚。今元 衣粗而食菲,病心而墨貌。以其先人之葬末返其土,无族属以移其衰,行求仁者,以冀终其心,勤而为逸,远而为近,斯盖释之川道者钦?释之书有《大报恩》十篇,咸言由孝而极其业。世之荡诞慢诲者,虽为其道而好违其书,于元焉师,吾见其不违且与懦合也。"在柳宗元看来,真正的佛教徒并不追求"去孝以为达,遗情以贸虚",而是由孝极其业。从这个意义上说,儒佛二家在孝道问题上并无冲突,儒家学者还有什么必要坚决排斥佛教呢?为什么不能站在儒学的立场上以宽容的心态统合包括儒释道在内的各家各派呢?

  柳宗元统合儒释、融合各家的论证容或有可訾可议之处,但当儒学因与佛道的冲突而日趋陷入困境时,他的这种尝试不仅为儒学的复兴寻找到一条具体的道路,提供了一种智慧资源,而且实在开启了改造儒学的方向,既是中唐时期儒学更新运动的必然结果,也为宋明儒者"出人于老释",借佛兴儒提供了启示。

  安史之乱后,唐王朝元气大伤,国势一撅不振,肃宗、代宗、德宗、宪宗几代皇帝虽然都力图恢复当年贞观、开元盛世,无奈地方割据势力日趋强大,中央权威日趋式微,终难以达到目的。唐王朝在风雨飘摇中又支撑了百余年,至公元907年朱温称帝,废唐宣帝为济阴王,五代十国正式开张,唐王朝寿终正寝。从晚唐儒学的实际情况看,值得称说的仅有如下数端:一是在安史之乱这一重大政*治事件之后,儒家学者痛定思痛总希望从学术上回答何以"禄山一呼而四海震荡,思明再乱十年不复"。反思的结果,他们承认是儒学自身出了毛病,以明经为基本特征的经学化儒学除了为儒生们提供食禄之资外,似乎无助于纯洁道德和解决社会问题。据《旧唐书·杨缉传》,尚书左承贾至曾在安史之乱后分析道:"夫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赞扬其风,系卿大夫也,卿大夫何尝不出于十乎?今取土试之小道,而不以远者大者,使干禄之徒,趋驰末术,是诱导之差也。夫以蜗蜘之饵杂垂沧海,而望吞舟之鱼,不亦难乎?所以食垂饵者皆小鱼,就科目者皆小艺。四人之业,士最关于风化。近代趋仕,靡然向风,致使禄山一呼而四海震荡,思明再乱而十年不复。向使礼让之道弘,仁义之道著,则忠臣孝子比屋可封,逆节不得而萌也,人心不得而摇也。"于是我们看到,安史之乱之后的儒学思想家,几乎无不关注科举考试的改*革以及纯洁士风等问题。韩愈的《原道》、《原毁》、《师说》等名篇,以及李翱的《复性书》,就其伦理学的意义而言,似乎都是重建儒学道德体系的努力和尝试。

  针对安史之乱带来的地方割据势力和藩镇势力无限膨胀,以及中央权威式微的政*治现实,儒家学者的第二个反思便是重提"尊王攘夷"的《春秋》微言大义,于是中晚唐时期的《春秋》学研究格外兴盛。他们试图通过对《春秋》“微旨”的重新阐释与发挥,为现实政*治提供某种借鉴或可能。如果从这个意义上来观察中唐以后啖助《春秋》学派的兴起以及由此而带动的晚唐和五代时期的"《春秋》学热",那么我们就不会感到突兀和奇怪。

  晚唐时期儒家学术最值得称说的第三点,是唐代宗大历年间的壁经和庙文宗开成年间所刻的石经。据张参《五经*文字序例》和刘禹锡《国学新修五经壁记》,大历壁经初修于大历十年(775)六月至十一年六月,重修在此六十年后,当在文宗大和八年(834)左石。初修由国子司业张参主其事,根据儒官勘校过的经本书于太学论堂东西厢之壁,"辨齐鲁之音取其宜,考古今之文取其正。由是诸生之师心曲学、偏听臆说,咸柬之而归于大同。"如是度过了六十年,壁经*文字"崩剥污血蔑 ,氵典然不鲜,而唐文宗尚文章,尊典籍,于是责成国子祭酒齐白皋、博士韦公肃主持重修,"惩前土涂不克以寿,乃析坚木负墉而比之。其制如版犊而高广,其平如粉泽而洁滑。背驰阴关,使众如了。附离之际,无迹可寻。堂皇靓深,两庑相照。申命国子能通法书者,分章揆日,逊其业而缮写焉。笔削既成,雠校既精。白黑彬斑,了然飞动。以蒙来求,焕若星辰;以敬来趋,肃如神明;从"疑来质,决若蓍蔡。由京师而风天下,覃及龙译,咸知宗师,非止服逢掖者钻仰而已。"由此可知对晚唐儒学的发展超过一定的作用。

  至于开成石经,据《旧唐书》之《文宗纪》及《郑覃传》,先由国子祭酒郑覃于太和元年(827)创议并主持,太和九年开雕,开成二年(837)雕成。其目的也是鉴于"经籍讹谬,博士相沿",故"召宿儒奥学,校定元籍,准后汉故事,勒石于太学,永代作则,以玉其阙。"不论其效果究竟如何,其规模、气势似可称晚唐儒学史上的一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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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8 08:53: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宋及辽夏金元:儒学的转型

第一节 理学的形成与发展
  儒学的复兴,首先得力于统治者的需要、爱好和提倡。赵匡胤虽戎马一生,但在北宋王朝建立之后却远比刘邦聪明,深知可以马上得天下,但无法以马上治之。他不仅自己独喜观书,手不释卷,且严格要求臣下都要积极读书,以知治国之道。于是在北宋王朝的官僚队伍中,自始就形成一种重文轻武的风气。宋太祖"杯酒释兵权",宰相赵普号称以"半部《论语》治天下",以及宋初确立以文官知州事的制度等,都是这种风气的必然反映。

  在提倡读书的同时,赵匡胤竭力褒扬孔子和儒学,登基伊始,就下令增修国子监学舍,修饰先圣十哲像,画七十二贤及先儒二十一人像,并亲自为孔子、颜渊撰写赞辞,命宰臣分撰余赞,车驾一再临幸焉。所有这些,对宋初儒学的复兴都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统治者对儒学的厚爱激励着儒生们奋发求学,贡献智慧,儒生门的奉献也确乎没有辜负统治者的期待。有鉴于宋初的政*治格局与外部环境,儒学的复兴最先体现在《春秋》学这一热点问题上。因为在儒家诸多重要经典中,只有《春秋》学的大一统和尊王攘夷的宗旨无须经过多少改装,就可以用来为宋初的现实服务。因此宋初儒家学者出于最直接的现实感受,很自然地将研究的视点集中在《春秋》上。据《宋史·艺文志》著录,宋人有关《春秋》的著述在二百种以上,而仅仅在宋初学者刘敞之前,所列宋人《春秋》传注就达十七种一百八十四卷。据此可知宋初儒学复兴确以《春秋》经传之华为主。其中如孙复的《春秋尊王发微》,明确宣布他的研究目的在于尊王,在于正君臣之分,明大一统之义,开宗明义地强调隐公"元年眷王正月"的基本主题就是"孔子之作《春秋》也,以天下无王而作也,非为隐公而作也。然则《春秋》之始于隐公者非他,以平王之所终也。"在他看来,《春秋》之所以书"王正月",原因在于"夫欲治其末者,必先端其本;严其终者,必先正其始。元年书王,所以端本;正月,所以正始也。"这就是他所揭示的《春秋》尊王的微言大义。

  作为"宋初三先生"之一,孙复的《春秋》学研究不仅为有宋一代《春秋》学研究开风气,定调子,而且更为重要的是他舍弃传注,直探经*文本义的研究方法,实际上是儒家经典研究史上的一种范式革*命,它的价值似乎不在于儒学的复兴,而在于儒学的更新。对此,欧阳修、朱熹以及四库馆臣等都深明其中的意蕴,不论他们是否赞成孙复的具体学术观念,他们都不能不承认孙复的研究方法对后世儒学进程具有重要的启迪作用。在他们看来,孙复于《春秋》的研究结论不必尽信,然而其方法确实对后儒有很大的影响。

  如果仅就方法而言,孙复不惑传注的做法渊源有自,这实际上是唐中期以啖助、赵匡、陆淳等为代表的怀疑学派思想传统的必然延续;也就是说,包括孙复在内的宋儒,继承啖、赵、陆的学术传统在合三传为通学的同时,依然怀疑早期传注的权威性,以为儒学的真正复兴,不在于记诵传统传注的训诂,而是要结合现实社会需要,抛开传注,直探经*文本义。易言之,儒学复兴的真正出路,不在于对传统传注的因袭,而在于重为注释,讲究与现实相关的微言大义,从而使儒学在内容与形式上都能回到经典的形态。

  疑传尊经是宋初儒学的基本特征,他们以回归经典为号召,展开了一场远比中庸疑传学派规模更大的怀疑运动。这一运动由孙复肇其始,中经其门人石介、十建中、张炯等人的发挥,加之范仲淹i欧阳修等文坛祭酒的呼应,至庆历年间继续深化,终于演化成由疑传向疑经的根本转变。这一思潮的必然结果,不只是对传统儒学极大的冲击和挑战,而且必然意味着儒家精神的解放,为抛开传注、自由议论的性命义理之学开辟一条通路。

  如果说对儒家经传的怀疑思潮是由孙复肇其始的话,那么范仲淹与欧阳修的呼应与支持则是这一运动得以开展的最大助力。严格地说,范仲淹和欧阳修都不是纯粹的学者,作为文坛祭酒和执牛耳的人物,他们在宋初最早倡导儒学复兴,并将儒学的忧世情怀坷宋初现实密切结合起来。这种以天下为已任的精神复苏,既是对早期儒学"士不可以不弘毅"精神的认同与复旧,当然也是对汉唐烦琐经学的批判与扬弃。它的意义除使士大夫崇尚风节,"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外,便是启导儒家知识分子不能脱离现实,惜首穷经,而要学以致用,积极干预政事,议论国事,"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开口揽时事,论议争煌煌"。这实际上开启了宋儒自由议论的风气。

  自由议论是一切学术得以进步的基本条件。末代儒学之所以获得超越汉唐的进步,并影响此后数百年,一个最为重耍的前提就是末代统治者虽然实行高度的中央集权,但同时尊重手无寸铁的知识分子自由议论。宋太祖曾立下誓规:"不杀士大夫",而且"不欲以言罪人"。知识分子面对这种情势,在自由议论的同时,当然极容易自觉或不自觉地遵守必要的游戏规则。试看宋人文集和各种语录,天下事似乎没有他们不敢议论者,但却极少见他们有与统治者直接对立的情绪。于是末代儒者不论是对现实的忧患,还是对传统的批判与怀疑,都极易获得统治者的同情和支持,因为统治者不难觉察他们的忠诚心迹。

  以范仲淹为代表的宋初知识分子首开自由议论之风,这种风气对儒学的直接影响便是使以孙复为代表的怀疑精神成为学术界的主流,视为正常而不视为异端。尤其是范仲淹对孙复的竭力举荐,更使宋儒的怀疑精神获得相当的自觉与充分的发展。与范仲淹时代相当的欧阳修,虽也同样不是一个严格的儒家学者,但凭借他那大文学家的睿智与敏感,对儒家经典提出多方面的质疑,从而使宋初的疑传疑经思潮达到高*潮,并终于导致儒学发展的转变。他大胆批评被钦定为儒学标准解释的唐代《九经正义》,掇诸人情史实,疑经疑传。他认为,儒家经典经过秦火的摧残早已大量散失,汉唐以来的诸家解说收拾亡逸,发明遗义,正其讹谬,得其粗备,故而有参考价值。但同时又必须看到,自孔子殁,群弟*子散亡,而六经多失其旨,再经秦火,六经之旨更隐而不显。因此汉唐以来的诸家解说虽有一定的参考价值,但毕竟不可尽信。因此他对儒家群经的可信性提出全面质疑,从而使宋初的疑经疑传思潮达到高峰。但由于欧阳修毕竟不是一个纯正的经学家,他的大胆怀疑虽对学界有重要的启发意义,然而其论证过程总显得粗疏。真正将这种怀疑转化为一种正面的研究并进行详尽论证的,还是刘敞等人。刘敞的《七经小传》标志着儒学由汉唐训诂之学向宋明理学的正式转变。

  《七经小传》虽然不乏穿凿之辞,但其毕竟首开议论之风,将原先奉为至上而神圣不可侵犯的儒家经典拿出来议论一番,因此其价值不在个别论点的得失,而在学风的转移,在于学术范式的革*命和重建,那就是义理之学的兴起并终于取代训诂之学而成为时代思潮的主流。儒家学者一改汉唐诸儒的章句训诂之学,转而探求儒学的身心性命之学,从而促进新儒学体系即理学的开创和奠基。

  在宋初诸儒中,最先探讨身心性命义理之学的首推胡瑗。作为"宋初三先生"之一,他似乎比孙复更进一步。如果说孙复对儒家经典权威性的怀疑开启了宋初怀疑思潮的话,那么胡瑗以经义和时务为重点进行教学,则一反隋唐以来重文辞的学风,标志着宋明理学的正式开端。

  从儒学史的观点看,以义理解经并不始自胡瑗。在儒学史上大凡有创见的思想家,差不多都能抛开经典的传统解说,结合自身的生命感受,重新阐释传统,以合乎现实需要。孟子、荀子、董仲舒以及王弼、王通等莫不如此。从这个意义上说,包括儒学在内的传统,并不存在唯一的解释模式,条件不同,结论必异。据此再看胡瑗对儒家经典的义理化解释,不论是他的《周易口义》、《春秋口义》、《洪范口义》,还是他的《中庸义》、《安定言行录》等,虽然对先儒的解说有相当的困惑,但就其总体而言,则是适合了宋初的社会现实,在价值体系和运思模式上完成一重大转变。比如在他的《周易》研究中,他的解说既不同于传统的象教派,也不同于传统的义一派,而是在两派之外别出新解,征引史事以证经义,进而阐释他所理解的儒学思想本质。这实际上意味着《易》学研究的范式转换,开启宋儒以性命道德之学解说《周易》之先河。

  性命道德之学的探究,是宋明儒学的主题,也是胡瑗学术的一个正要关切点。在这方面,他推崇孟子,反对荀子,在承认圣人也有情有欲的前提下,鼓励人们圣人可学,不必在圣人面前自卑。在胡瑗看来,圣人既非木石,当然有情有欲,问题在于圣人的情欲并不会引出罪恶,故而胡瑗并不是后来道学家那种伪善的绝对禁欲主义者,而是肯定了情与欲的合理性与必然性。为此,胡瑗提出"明体达用"的修身养性之学。他的所谓"体"依然只是儒家伦理中的三纲五常,所谓"用"依然只是实践这些观念。只是由于胡瑗在宋初最先提出体用之说,因而对宋儒尤其是程颐的天理观起到了相当重要的先导作用。程颐在《易传序》中说:"至微者,理也;至著者,象也。体用一源,显微无间。"将体视为理,将胡瑗的体用思想作为理学的内涵继承下来,因此,胡瑗便自然成为理学的先驱者之一。

  在理学的先驱者中,除了胡瑗、孙复等人外,最值得注意的是石介。他们三人合称"宋初三先生",均可视为理学的开山人物。就其思想主体而言,石介与胡、孙一样,皆以复兴儒学为己任,故而其学术的出发点皆从批评佛教与道教开始。石介在《辩惑篇》中声称,天地间本没有佛,更没有什么神仙,只有自古以来圣圣相传的"尧舜禹汤文王武王周孔之道",才是"万世常行不可易之道也"。他认为,儒家关于君臣父子、礼乐刑政、仁义忠信的道理皆合乎大通,而佛道二教所鼓吹的非君臣、非父子、非夫妇、非兄弟、非宾客、非朋友等奇谈怪论,显然有悸于人道。因此他对三教采取了不妥协的批评态度,宣称"吾学圣人之道,有攻我圣人之道者,吾不可不反对彼也。"唯此点与后来的理学家援佛大儒或以儒补佛明显不同。

  石介在思想史上的另一贡献,是继承唐中期以来开始的古文复兴运动的基本精神,竭力反对此宋初年轻浮华丽的文风,主张承继韩愈"文以载道"的思想,以为文章之弊不亚于佛老之害,宣称只有去此三者,乃可以有为。为此,他竭力张扬韩愈的道统说,强调儒家的真精神自孔子之后基本上没有得到发挥,"孔子没,道屡塞,辟于孟子,而大明于"韩愈。然而自韩之后又三百年,中无圣者贤人,道统又断。还是乃师孙复出,"上学周孔,下拟韩孟",继承道统。且不说石介的道统编制有否漏洞,但是可以肯定地说,石介的这种编制对宋儒尤其是朱熹反复强调的道统问题实在是启发良多。

  总之,宋初三先生的思想贡献不是营构理学的完整体系,而是以其批判性的思考启发后儒,从而对理学的形成具有先导意义,构成理学思想资源的一条重要线索。与此前后,周敦颐、张载等人也在进行类似而又有所不同的思想探索,从而最终完成理学体系的建构。

  周敦颐素来被看作是理学的开山祖师。所谓宋明理学的主题即“心性义理”的提出主要还是周敦颐的贡献。

  所谓"心性义理"主要是指性命道德问题,它既是宋明儒学的主题,也是整个儒学史上一直争论不休的问题。最早提出这一问题的是孟子和乃师子思,但限于当时的历史条件,他们并没有就这些问题展开充分的论证。此后的一些儒者如苟子、董仲舒、扬雄、韩愈等,虽不同程度地提出各种说法,但由于主要停留在儒学淑世淑人的教化目的上,因而只能触及人性的善恶层面,而不可能具有本体的意义。只是到了佛教传入中土后,一些佛教徒为了解决佛性问题,才开始借用儒学的心性术语,从而使心性义理问题具有本体的意义。因而从这个意义上说是周敦颐重提心性义理之学且得到宋儒的赞赏与支持,其思想资源主要是来源于佛教的启示,是数百年来儒佛冲突的真正化解。

  周敦颐思想贡献的另一个方面是他吸收道教的思想资源而提出简明扼要的宇宙生成模式论,他以《周易》的"太极"范畴为主体,杂揉道教的无极、无欲、主静等概念,从而组合出一个优美和谐的宇宙图式,完成理学世界观的建构。其《太极图说》仅寥寥二百五十余宇,但结构谨严,精密而完整地向人们展示出了一幅系统的宇宙生成图式和人类生成发展的全部过程,且极富有哲学思辩色彩,为其后的理学发展提供了理论基础,故而被后世的理学家奉为经典:文献。

  如果就思想资源来说,周敦颐的《太极图说》固然包含先儒的许多意思,但如果没有释老的启示,特别是道教宗师陈抟的思想贡献,其图式便很难成立。即便是最不愿承认周敦颐之学出于老氏的朱熹,也不能不承认周民之太极图主要来源于陈抟的道教系统。综合明清以来学者的研究,《太极图》主要源于道教系统的《太极图》或《太极先天图》,其基本线索一如南宋朱震所说,陈抟以《先天图》传种放,放传穆修,修传李之才,之才传邵雍。种放以《河图》、《洛书》传李溉,溉传许坚,许坚传范谔昌,谔昌传刘放。穆修以《太极图》传周敦颐,敦颐传程颢、程颐。然而问题在于,陈抟的《太极图》毕竟没有周氏《图说》中的儒学气味,否则只有陈抟,何须敦颐?因此不论《太极图》是否真的来源于道教系统",都似乎无关周敦颐思想贡献的基本评估,因为周氏的贡献不在于图的改造与创新,而是他基于此图而提出的一套全新的解释。这才是周敦颐营构思想体系的基本路数,即“出入释老"而"反诸六经'的特色。

  作为周敦颐思想体系的基本纲领,《太极图说》主要是提供子一套完整的宇宙观、动静观和人生观。在谈到宇宙本原问题时,周敦颐抛弃了道教体系中的成仙得道的炼丹术",吸收了其中宇宙生成论的一些说法,描绘了一幅世界生成;发展的图景。他把道教的无极视为宇宙的本原,把儒家的太极视为无极饱派生物,由无极而为太极,由太极的阴阳运动而生五行,由五行的运动而生万物,生男女。这样,周敦颐借助于道教的无极概念便比较好地解决了宇宙万物和人类的发生、发展与统一问题,既沟通了天人之间的关系,又抛弃了佛道二家以及其他的唯心主义神学创世说,并有效地容纳了汉代以来的宇宙生成论,从而为宋明理学提供了本体论方面的依据。

  在谈到动静问题时,《太极图说》比较好地解决了阳动与阴静的关系问题,也比较好地回答了太极运动的形式与动力问题。在周敦颐看来,所谓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云云,并不是把太极作为一切运动的根本动力,因为太极并不是最后的本原,而是无极而太极。这样,不仅阳动与阴静相互转化,而且相互依存,相互依赖。也就是说,就具体事物而言,运动与静止是相互排斥的,是不能并存的,运动时没有静止,静止时没有运动。但是对于"妙万物"的"神"来说,则是静止中有运动,运动中有静止。这便是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尽的基本规律。在谈到人生观等问题时,周敦颐在《太极图说》中明确提出,圣人主静的主张。他认为,自无极而太极的运动结果,最后产生了“得其秀而最灵"的人,因此人具有判断善恶的知觉能力和思维能力,于是圣人以静作为身心休养的基本途径。与此同时,他明确提出无欲的主张,以为"无欲故静"。显然,周敦颐这种无欲的主张并不来源于早期儒家,而是受到了道家无欲、主静的影响。因为早期儒家包括孟子最多只讲寡欲,而不讲无欲,况且对于现实中的人来说,寡欲是可能的,无欲则是不可能的。然而周敦颐却认为,寡无之别虽力量的界定,但实际上却反映了两种不同的人生境界。在周敦颐看来,只有无欲,才能达到静的境界;只有达到静的境界,才能实现圣人身心休养的基本标准。

  那么,周敦颐的圣人境界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呢?简言之,就是一种诚的境界。诚的概念最先见于《中庸》和《孟子》,基本上可以断定是思孟学派提出的。只是由于周敦颐对此大加发挥,并以此作为其论学的基础,故而显得诚的概念在周敦颐那里格外重要。周敦颐对诚的理解已不是一个简单的伦理学概念,而是具有一种本体论的意义。

  总之,作为理学思想的先驱,周敦颐对早期儒家思想进行了全面的重新解释,而正是在这一解释过程中,他不自觉地吸取了佛道的思想因素,从而有可能在新的基础上重建儒学思想体系。

  和周敦颐在理学中的地位相当的还有张载。举凡对理学有所推崇的后世儒者,大都极为推崇张载。他的著作也一直被视为理学的经典著作。尤其是他的《西铭》、《东铭》和《正蒙》,不仅是他的代表作,而且简直可以视为理学的经典作品。《西铭》原名《订顽》,本是张载书于学堂西墙的一篇短文,在很大程度上带有座石铭性质。后程颐以为《订顽》之名另起争端,遂改的;《西铭》。由于此文立意高远,意蕴无穷,因而极受后世理学家的推崇。二程说,《西铭》是儒学史上最重要的经典文献之一,也是最优秀的作品之一。《订顽》之言"极纯无条,秦汉以来学者所未到。意极完备,乃仁之体也。"说,"《订顽》立心,便可边天德。"是继孟子之后绝无仅有的重要著作,"孟子之后只有《原道》一篇,其间言语固多病,然大要尽近理。若《西铭》则是《原道》之祖宗也。"程氏对《西铭》的推崇,主要是《西铭》中所体现的道德理想的新建构,也正足这种新建构基本解决了宋以前儒者所面临的理论困难。

  张载在《西铭》中提出的道德理想简单地说就是"民胞物与"的泛爱论。其主要思想实际上是在以儒学伦理去规范社会行为,所表现出的价值趋向也基本上是传统儒学的那一套。只是他在强调泛爱的同时,也相当明确地与墨子的"兼爱"主张相区别,更加强调了爱的等级次序。他再三强调"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因而对中国知识分子思想性格的形成起到极其重要的作用。中国知识分子素来轻看"小我",视个体生命微不足道,而是将大我作为小我的终极追求,总是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作为自己的历史使命。就此而言,张载"民胞物与"的见解实在是哺育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国知识分子,使他们成为中华民族进步的脊梁。

  与此同时,我们还应注意到程颐在谈到《西铭》的价值时所提出的另一种见解,即《西铭》中所强调的所谓"理一分殊"。"理一分殊"是宋明理学的一个重要概念,它最初也见于此。其意义是认为宇宙间只有一个最高的"理",而万物各自的理只是最高的理的具体体现。后来朱熹借用佛教"月印万川"说来解释,强调"本只是一个太极,而万物各有秉受,又自各全县一太极尔。如月在天,只一而已,及散在江湖,则随处可见,不可谓月已分也。"这样,朱熹便将个别与一般绝对对立起来,并以此论证中国传统社会"尊卑贵贱"等级社会的合理性。

  《正蒙》一书是张载的另一部重要著作。在这部书中,张载利用《周易》、《诗经》、《论语》、《孟子》的思想资料,着重发挥儒学天道学说,以期建立以气为一元本体的宇宙论。张载认为,宇宙间一切现象都是由于气的变化。这种气就是太虚。从自己方面看,其中间有活动性,称为太和;从本性看,其德为虚明之气。气凝聚的时候,便成物;气分散的时候,便是虚空。其聚其散,都是太虚所变化的客形,而本体就是太虚。万物千变万化,仍复归于本体的人虚。这样一来,张载就在理论上真正解决了前儒曾经提出而并未解决的宇宙本体问题。据此,张载进一步推论为人要"穷理尽性",要通过不断地反省自己,以改变气质之性,以发现自己的本然之性,以使性与天道合一,以达到内外一致的诚的境界。也就是说,人有各种脾气,有才与不才,这是气质之性;养真气,令其返本而不偏;去情欲,以天之德性为其之德性,此即"尽性"。

  张载所提出的"穷理尽性",以及对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的区别,都是对儒家思想的重大贡献,都是前人所末道。它不仅有效地化解了先前儒者在人性论上的各种矛盾和冲突,而且具有相当重要的实践意义。从这个理论出发,张载进一步提出"德性之知"与"见闻之知"的区别,强调人们的认识仅仅满足于靠感官经验得来的"见闻之知"是远远不够的;要想达到"诚"的境界与"圣"的境界,就必须凭借另一种知识,即德性之知。所谓德性之知,就是不依赖于见闻的天赋的道德观念,"德性所知,不萌于见闻",而是主观生的,"圣人尽性,不以见闻惜其心","大真心,则能体天下之物",只要通过内心修养便可认识一切事物。显然,张载的这些思想已使儒学超越传统的经学而向心性、义理、道德修养等领域深入,从而使儒学呈现出一副全新的面貌。从这个意义上说,张载是宋明理学的重要奠基者之一。

  由于张载的特殊地位,其学说在当时和后世的影响都很大,在当时张载不仅与王安石、司马光等学界名流有着广泛的接触与来往,培养了一大批有名的弟*子,形成了关中学派,而且由于他与程是亲戚关系,相互之间的来往比较多,二程对张载也比较尊重,从张载那里吸收了许多东西,如理一分殊、天地之气与气质之气等理论。这些理论经过二程及朱熹等人的扩充与发展,成为理学思想体系中的一些最重要、最基本的概念。

  在宋明理学奠基者的名列中,除了周敦颐、张载之外,应该提到的还有邵雍。邵雍的思想贡献主要在于宇宙本原及其演化规律的探讨上。其《皇极经世》一书据"物理之学"敷衍铺陈,创造成"洞彻蕴奥,汪洋浩博"的象数学,尤其是他以元、会、运、世之数推演天地运化终始、治乱兴衰时节等,都对后世儒学产生极其深远的影响。在这部书中,他以《周易》的六十四卦进行推演,以期证明天地万物产生之前就已存在一种先验的图式。这一推论过程相当复杂,但其结论只是说:一是宇宙万物只是由一个总的本体即"太极"演化而来。这一点与周敦颐的思想极其相似,同样对宋明理学的正式形成起到相当重要的作用。后经朱熹等人的扩充与发挥,遂成为理学的一个重要概念。二是强调太极在主万物时遵循"一分为二、二分为四"的加一倍法进行演化的。三是指出太极为心。以小为太极,则宇宙万物生于心;宇宙的法则就是我心的法则。这样心物不分无二,天地之道便备于人。

  显然,邵雍以太极作为万物的本原,以小物不分无二作为基本的规律,这就必然涉及人的认识从何而来的问题。在这个问题上,邵雍的明确答复是人的认识并不在于如何把握客观外界,而是如何认识自心。邵雍认为,知识只能是心本身所固有的,致知之途只有返求于心,不可外求于物。为此,邵雍提出"以物观物"的认识论,以为宇宙间的万事万物在本质上与人体的构造并无太大差别,天有四时,地有四方,人则有四肢,故而最终天地与人合一。由此看来,邵雍的以物观物并不是指理性对于外部事物的分析综合与抽象,而是指主体运用一定的精神境界去观照事物、看待事物。这样一来,邵雍便和张载一样,将儒学原来的经学传统转换为心性之学,从而为理学的最终形成奠定了基础,理所当然地成为理学的奠基人之一。

  经过周敦颐、张载、邵雍等人的共同努力,宋明理学的思想体系便大体形成。而理学作为一种典型的形态正式形成,还要归功于"洛学"的兴起。洛学是宋明理学中的重要学派,由程颢、程颐兄弟二人所开辟。前面说过,二程与张载有着亲戚关系,他们曾经在一定程度上接受张载的思想影响,但从根本上说,二程的思想具有相当的独创性,不仅别具一格,而且自成体系,特别是他们进一步摆脱了道教的影响而回归到儒学正宗,因而其思想便理所当然地成为理学的正统与典型形态。

  当然,二程的思想并非绝对一致,在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二人之间的分歧也并不算小。先看程颖,程颢为程颐的胞兄,人称明道先生。其学据《宋史》本传说,是以述仁为主,力主"仁者浑然与物同体",明于庶物,察于人伦;尽性至命,本于孝悌,穷神知化,通于礼乐,是儒学道统的真正传人。乃弟程颐评价道:"周公没,圣人之道不行;孟轲死,圣人之学不传。道不行,百世无善治;学不传,千载无真儒。…¨先生生于千四百年之后,得不传之学于遗经,以兴起斯文为己任。"至于程颐,于书无所不读,以《中庸》、《论语》、《孟子》、《大学》为基本途径,而达于"六经"。其为人不苟言笑,一副圣人派头。

  性格及行为方式的差异对于二程来说尚是次要问题,从学术史的观点来观察,他们之间的理论区别可能更有意义。虽然他们二人都是理学的创建者;但是他们对于"理"的理解却是同中有异。

  程颢认为,理是自然而然的自然趋势,"理者,天也","言天之自然者,谓之天道";对于"道"与"器",则认为"器亦道,道亦器",将道视为无始无终的万物主宰。强调"天人本无二",人心与万物不可分,人心本无内外,天地万物皆与我浑然一体。只要"诚敬存之",使心寂然无事,"郭然大公",内外两忘,便可以达到"仁"的境界。因此他强调"只心便是天,尽之便知性,知性便知天",以为天理内在于心中,穷理尽性,"当处便识取,更不可外求","先圣后圣,若合符节,非传圣人之道,传圣人之心也;非传圣人之心也,传己之心也。己之心,无异圣人之心,广阔无根,万善皆备,欲传圣人之道,扩充此心焉耳。"显然,按照程颢的理解,理心一体,万物皆在我心中,因此人们不须去认识客观世界,而只需认识自心即可。这不仅上承周敦颐等人的思想,而且直接开启了此后的陆王心学。

  而程颐则不然。程颐认为,所谓"理",重在指客观事物之所以然,如火之所以热,水之所以寒,天地之所以高深,鬼神之所以幽显,都是因为天下之物皆可以理照。一物须有一理,但一物之理即是万物之理,而万物之理就是一个天理。显然,这种主张虽说与程颢的主张并不根本冲突,但差别却是极其明显的。在气与道的关系问题上,程颐以为离开了阴阳便无道,所以阴阳是道。阴阳者,气也。气是形而下者,道是形而上者。为此,程颐特别强调形而上与形而下的区别,以为一阴一阳之谓道。道非阴阳也,所以,阴阳者道也。这就在某种程度上肯定了外部世界的客观性,此点显然与程颢的见解有所不同。

  二程之间的不同是一种本然事实,但是这种不同并不影响他们在创建理学的过程中的相同点,而且在相当程度上可以说,他们的不同只是细节,同才是根本。即以"天理"而论,尽管程颢说过“吾学虽有所受,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贴出来的",然而从实际情况看,他们二人在天理问题上基本一致,都是将天理作为宇宙本体,并把全部学说建立在天理的基础上,从而开创了宋明理学的新体系。

  理作为中国哲学的一个基本范畴,早在先秦时期业已出现,《易·系辞上》有"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这儿的理便明显具有事物的规律的含义。再如《孟子》所说"心之所以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这里的理便具有准则的含义。而且,在中国古代哲学史上理作为哲学概念基本上是与气的含义相一致,即中国古代哲人一般也是将气视为世界的本原。这样一来,理、气三字便不是相对待而存在,而是有点理气不分。二程的贡献是将理气的性质与功能作了明确区分,并将二者视为一组相对立的基本概念。当然,这一点在程颢的思想体系中表现得尚不明显,但在程颐的思想体系中则具有相当重要的地位。程颐认为,理是精神的实体,是宇宙万物产生的根源,"理无形也,故因象以明理。理既见乎辞矣,则可由辞以观象。故曰:得其义,则象数在其中矣,也就是说,理是无形的,天地万物是理派生的,是理的体现,受理的支配,理比万物更实在,更根本,更具有本体的意义。举天地之间万物万事只是一个理,这个理既是客观事物存在的根本准则,也是超越于客观事物之上的最高存在的实体。

  至于气,二程认为,气只能是理的派生物,而不是世界的本原。但是,作为有形的物质实体,气来自理,有此理,才有此气;有此气才有此形。因而理气二者虽不可分,但二者实有形而上与形而下之别。

  如果二程仅仅将理气作如此的区分,问题或许并没有多么复杂。然而由于他们将本体论的问题引进人性论和修养论,遂使问题变得并不那么简单。其中最著名的命题便是天理与人欲的绝对对立。在二程看来,天理是道德本体,伦理道德是天理的具体体现和主要内容,因而要求"视听言动,非理不为";"礼者,理也,文也。"换言之,这种理就是中国传统社会等级秩序所要求的人伦规范,"父子君臣,天下诸定理,无所逃乎天地之间";"为君尽君道,为臣尽臣道,过此则无理。"所以,在二程的心目中,"理只是大理,甚分明。"

  至此,一个以仁为核心,由大及天的理学伦理精神体系便基本形成。

  本来,强调天理的人伦性质应该说具有人本主义的意义,因为它肯定人的欲*望的合理性与合法性,然而由于二程将天理与人欲绝对对立,并以天理遏制人欲,遂使其天理说具有明显的非理性色彩。在这一点上,二程实际上是接着孟子以及张载的意见往下说,其理论的致误之由也主要源于此。那就是将人性一分为二,即所谓天地之性和气质之性。在他们看来,天地之性是性之本,是天理在人身上的体现,因此,可以说性即理;而气质之性是人爱生之后形成的,因而气质之性有善有恶,是气在生成过程中与生俱来的,故而又称性即气。为此他们将天理绝对化,将物欲非道德化,并使二者绝对对立,强调个体道德对社会伦理的绝对认同,从而提出"存天理、灭人欲"的口号,以此化解个体与社会、个体欲*望与社会秩序之间的矛盾。

  "存天理,灭人欲"是二程理学的最高境界,也是其伦理修养的最高要求。那么怎样才能达到这种境界和要求呢?这便是二程提出的"居敬集义"与"克己改过"的主张。在他们看来,道教的绝圣弃智与佛教的生禅入定只能达到寂灭浪静的初级目的,只能使人身如枯木,心如死灰之目的,而无法达到存理灭欲的境界。反之,如果用主敬的方法代替佛道主静的方法,便很容易达到对伦理纲常的敬畏心,从而培养高尚的道德情感,并能真心实意地去履行社会公认的道德规范,达到"慎独"的精神境界,以虔诚的心理专一于天理。这样,天理才能存在,人欲才能有效的遏制,儒家的伦理规范才能变为现实。至此二程完成理学思想体系的基本建构,从而成为理学发展史上的重要人物。

  二程的门人、门户并不明显,学大程者,亦师小程。然二程思想、性格毕竟有所不同,于是门下弟*子各得其性之所近而守之,学术造诣各不相同。其后学最著者,有谢良佐、杨时、游酢、吕大临等所谓"程门四先生"。其最有名者,当数谢、杨二人。二程的学术也王要是经过他们的传播而流传到南方,并最终形成以朱熹学术为主体的新儒学,开启儒学史上的新篇章。

  杨时号龟山,在程门弟*子中是最为有名的,深得二程赏识。据《龟山先生年谱》记载,"时明道之门,皆西北士,最后(杨时)先生与建安游定夫酢,往从学焉,于言无所不说,明道最喜。每言杨君最会得容易,独以大宾敬先生。后辞归,明道送之出门,谓坐客曰:‘吾道南矣。'"由此可见程颢对杨时学术的推崇。

  就场时学术的本身而言,其特征在于基本上不提佛学与道教,而更着力于儒家经典本身的探讨,他多次强调,"今人自是不留意六经,故就史求道理,是以学愈博而道愈远。"故而他着力从儒家经典的文典的文本中阐发新文,格外重视《周易》和《中庸》,以为《中庸》合内外之道,精义入神,既能致用,又能安身,为圣学之渊源,为入德之大方。其学南渡之后,传于罗从彦,罗传于李侗,三传而至朱熹。由此可见,杨时在理学发展史上的重要地位。

  在程门弟*子中,与杨时地位相当的是上蔡谢良佐。明清之际学者黄宗羲在《宋元学案·上蔡学案》中评价说:"程门高弟*子,窃以上蔡为第一";"上蔡在程门中英果明决,其论仁以“觉”,以‘生意’;论诚以“‘实理”,论敬以‘常惺惺’,论穷理以求是,皆其所得,以发明师说者也。"也恰恰在这一点上,上蔡学术深受后人诟病,朱熹便说:上蔡论仁说觉,"分明是禅"。

  和谢良佐学术相类似的是游酢。作为程门弟*子,游酢为学也有明显的偏禅倾向,以为禅宗所说,当时儒家学者并未深加考察。因此要辨禅儒异同,必须亲自阅读佛教经典。他说:"前辈往往不看佛书,故低之如此之甚。"其晚年更从禅师游,几成程门"罪人"。

  至于吕大临,初学张载,张载去世后,改从二程学,是有名的蓝田吕氏三兄弟(大临为小弟,其兄为大防、大钧)之一。其为人深淳近道,其为学以防检穷索为宗旨。以为君子之为学,主要在于变化气质,以赤子之心为良心,以为人心所同然,乃吾性之所固有,修养功夫在于存喜怒哀乐未发之中的赤子之心。

  比程门四先生稍后一些或三传弟*子有胡宏、李侗、张九成等。胡宏乃胡安国之季子,安国虽未及二程之门,但由于其与谢良性、畅时、游醉等人"义兼师友",乃"私淑洛学大成者",因而在南宋倡明洛学之功,正如全祖望所说,几与杨时的地位相埒。安国竭力倡导"穷理尽性"之学,又以治《春秋》学见长。所著《春秋传》三十卷深得官方赞赏,宋高宗以为其书"深得圣人之旨",为元、明两朝科举取士的官方经*文定本,对后代具有相当的影响。胡宏在继承家学的同时,又从杨时、侯师良(侯仲良)问学,优游衡山之下二十余年,潜心玩索,不舍昼夜,力行所知,亲切至到。关心国事,力主收复中原。其学以论心性为基本特色,分析颇为精细,以为心由性而分,以性为本体,主张性体心用。性是第一位的,心是第二位的,是由性之助,性之所发而派生出来的。故而强调性不能不动,动则心矣。即心是性的体现,性是被体现者。性是内在的,深藏的,心是性的外在表现。由此可见,胡宏把心与理排除在宇宙本体之外,只有性才被赋予宇宙本体的属性而被置于心与理之上。这样一来,胡宏对心、性、理等理学概念的解释都颇有新又,一方面超过了洛学已有的范围,有所创建;另一方面,这种超越也理所当然地被视为是对洛学的背叛,故而后来张拭、吕祖谦、朱熹等人都一直怀疑胡宏之学尤其是其主要著作《知言》非属程学。不过,也正是由于胡宏思想的独创性,因而使其在南宋时期成为开湖湘学统的重要人物。

  李侗是朱熹的老师,学者称延平先生。由于其为南剑州剑浦人,因而又与乃师罗从彦及杨时并称"南剑三先生"。罗从彦原从杨时问学,又直接师事程颐,后人罗浮山静*坐,为学以主静为宗,常教人"于静中看喜怒哀乐未发时作何气象,不惟进学有力,亦是养心之要"。年二十四开始从学罗从彦,退而屏居,终生不仕,谢绝世故几四十年,只是因朱熹的扣问而有《延平答问》。李侗之学以主静为主,动辄教人静*坐,以体认大本末发之前之气象,以达洒然之境。初学时,默坐澄心,以验喜怒哀乐末发之前之气象,久而用力,便会"理与心一",知天下之大本真在于此;如此便能达到涵养的纯熟境界,即“浑然气象”,真有所见,"虽一毫私欲之发,亦听退矣"。对于程颐的"理一分殊"之说,李侗格外重视,以为是区分儒学和佛教、道教的根本标志。他说:"吾儒之学,所以异于异端者,理一而分殊也。理不患其不一,所难看分殊耳";"若概以理一,而不察其分之殊,此学者所以流于疑似乱真之说而不自知也。"据此可知李侗之学大体能继承程颐的学说而又有些微发展。

  至于张九成,虽然也是理学发展过程中从二程到朱陆的关键性人物,但其思想倾向则明显地表现出援佛大儒。他是杨时的门人,是二程的再传弟*子,所思经学,多与训解,然其早年多从佛者游,受禅学的影响颇深,向为学者诉病。黄震批评道,盖杨时言禅学,每每明言禅学,尚算是直情径行,然而张九成则"改头换面,借儒谈禅,而不复自认为禅,是为以伪易真,鲜不惑矣。朱熹更斥其书为"洪水猛兽",以为张九成虽学于杨时,然而最终是"逃儒以归于释",其所论"皆阳儒而阴释"。然而从另一方面看,张九成在理学的一些基本问题上,尚能保持洛学的传统,其"天理论"、"格物说”以及"慎独说"等等,都能照着二程往下说。其天理论认为,万物皆有理,"天下无一物之非理","天理者,仁义也","夫父子、君臣、夫妇兄弟、朋友,皆有天理在其间。日用之中,天理每于此而发见。其格物论强调,"格物者,穷理之谓也。穷一心之理以通天下之理,穷一事之理以通万事之理","是故于一念之微,一事之间,一物之上,无不原其始而究其终,察其微而驰其著,通其一而行其万,则又收万以归一"。即通过对万事万物之穷究,而后了悟万理出于一理,显然这是程颐所谓"格物致知"或"格物穷理"的原初本意。至于通其一而行其万,便是先了悟万物出于一理,而后遇万事万物自然通晓。

  此后,陆九渊强调的正是这一点,即以为心即理,只要明心,则一切皆明。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张九成对格物穷理的发挥,正是从二程转向陆九渊的一个重要环节。关于张九成的慎独说,主要是受杨时的思想影响,而后又有新的发挥。他强调,君子慎其独,"礼在于是则寂然不动之时也,喜怒哀乐末发之时也。《易》所谓‘敬以直内’也。孟子所谓‘尽其心知其性’也。有得于此未可已也。释氏疑近之矣,然于此而不进";与此同时,他还强调,"天命之谓性,喜怒哀乐末发以前者也,所以谓之中。"也就是说,张九成所谓的慎独境界,就是所谓"中",就是所谓"性",就是所谓"天命",就是指喜怒哀乐未发时寂然不动的心理状态。这种状态近似于禅宗所谓"善恶虽殊,本性无二",然又稍有不同。即释氏"于此而不进",而张九成则更进一步,不仅将慎独作为一种境界,而且作为一种功夫,"有得于此未可已也",即达到这种境界后,还要有所行动,以完成"修齐治平"的圣人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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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8 08:55: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节 理学思想体系的集大成
  儒学在北宋时代发生的最大变化,就是新理学的提出。新理学经过周、张、邵、程等人的努力,至二程后学已基本成型,思想体系基本构成,主要概念已基本提出。然而真正将理学构成一个庞大的思想体系,并真正使儒学发生重大转折的,还要数南宋时期朱熹思想体系的建成。从这个意义上说,朱熹对儒学的突出贡献不在于创造,而在于总结和综合;正是由于他的总结与综合,才使得儒学真正完成从经学到理学的转变,理学的思想体系也才真正建立起来。

  朱熹的思想是真正意义上的理学思想体系的集大成。就思想资源的继承性而言,朱熹可谓是无所不包,无所不受。他自幼熟读经史,宋高宗十八年(1148)中进士。其父朱松也为进士,且与李侗同学于罗从彦之门。中进士之后,朱熹被授予左迪功郎,泉州同安主簿。其间治绩卓著,公余究心于释老之学。年二十四徒步数百里往受学于延平李侗,后正式拜李为师,承继洛学传统,为二程四传弟*子。自以为受学李侗后,始知昔日泛滥佛老之非,遂专心于圣贤之学。师徒二人往来论学之书信,后编为《延平答问》一卷,流传于世。年二十八,罢官归里。此后数年曾多次因朝廷之石上书应对,提出一些变革的积极主张。后以讲学为业,与吕祖谦合编《近思录》,共辑周敦颐、张载、二程等人关于大体而切于日用之言,分类编排,分为道体、为学、致知、存养、克治、家道、出处、治体、治法、政事、教学、警戒、辨异端、观圣贤十四门,共六百二十二条,极便学者使用,实为性理诸书之祖,阅读《五经》之必要的阶梯,对后世儒学影响极大。清代学者江水等人曾专门作注,有《近思录集注》传世。淳熙二年(1175),应吕祖谦之约,与陆九渊、陆九龄兄弟会于鹅湖,讲论治学之方。此会不仅是朱熹思想进程中的一个重大事件,而且是理学史,乃至整个儒学史上的一个重大事件。在此之前,朱陆的思想分歧已相当明显。吕祖谦的本意是要调合朱陆,不料在此会上双方依然各持已见。二陆攻击朱熹为学失之支离破碎,坚信简易功夫终究大,而朱熹钟情的以传注为基本特色的支离事业必然"陆沉"。对此朱熹当然表示不满,他素来主张先博览然后归之于约,以为二陆之教人失之太简。此次争论的结果不了了之。三年后,年四十九且辞官已达二十余年的朱熹知南康军(今江西星子县),便中修复白鹿洞书院,并亲定书院学规。淳熙九年(1182),朱熹与浙东事功学派的主要代表人物陈亮相互拜访,并于此后五年通过书信往来展开义利、王霸之辨。陈亮为学主致用,极不满于当时学术界的主流思想,即所谓性理之说,以为‘盈天地之间无非物,日用之间无非事。’自然物及人事日常活动是字宙的实际内容,因此"道"只能存在于人事与万物之中,而不可能脱离万事万物独*立存在。"道非出于形气之表,而常行于事物之间。"故而"舍天地则无以为道,天地常运而人道不息。"对此,朱熹多有批评,然因出于理学家的偏见,其理论并未使陈亮折服。几乎与陈亮辩论的同时,朱熹又与陆九渊展开了一次关于太极无极问题的争论。争论的导火线是周敦颐的《太极图说》,陆九渊与陆九韶认为,《太极图说》似乎不是周氏所为,无极二字出于老子,为圣贤之书所未有,因此,"无极而太极"乃道家的思想,似与先儒无涉。而朱熹认为,只要合乎义理,先儒末言者后贤未必不可言,关键是看这种思想是否合理。他认为,“极”即“至极”、"标准","无极而太极"就是"无形而有理"。而二陆认为;"极即中",太极即心,指责朱熹对无极而太极的解释是"架屋下之屋,叠床上之床","是头上安头,过为虚无好高之论也。"由此,又引发阴阳通器之辨。当是时,朱熹之名渐重,其学说亦影响日著,故而遭到一些人的忌恨,一度被指为的学、逆党之罪首,诏落职罢祠。后卒于家,年七十一,时在宋庆元六年,即公元1200年。

  通观朱熹的学术经历,也不难明了其学术的基本特色。陆九渊、陈亮等人对其学术的批评,不论是否有足够的理由,但他们的观察无疑是正确的。据此再看朱熹的学术特征,一个最明显的事实是他格外重视儒家经典的文本整理和义理化的解释。其基本方法是将义理之学与章句训话之学相结合。在文本的整理方面,朱熹涉及的范围极为广泛,著作极多,大凡儒家的基本经典差不多都经过他的整理,《诗》有《诗集传》,《易》有《周易本义》、《易学启蒙》、《周易参同契考异》,《礼》有《仪礼经传通解》,于《春秋》,有《资治通鉴纲目》;《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则有《四书集注》、《四书或问》等。他如宋代理学的基本史料,似乎也由朱熹最先整理,如《伊洛渊源录》、《近思录》《程氏遗书》、《程氏外书》、《上蔡语录》、《太极图说解》、《通书解》、《西铭解义》等,均应视为理学史著作的最初形态。尤其是他的《四书集注》,体大思精,影响深远,为此后人百年的官亨定本,成为中国知识分子科举考试的必读之书,并上升到五经之先的地位,八百年来的中国儒学,除了专门家以外,似乎只知《四书》,而不知《五经》。在西汉以后,唐朝之前,中国历代统治者从来都是以《五经》作为官方教科书,《汉书·艺文志》也只将《论语》等附于《六艺略》之后,视为幼学之书,其地位虽不能因此而判断高低,但其学术定位据此可见一斑。至于《孟子》一书更退而后之。孟子本是战国儒家之一派,东汉赵歧的《孟子题辞》虽然提到西汉文帝时曾立孟子学博士,但其说由于缺乏直接的证据,似不可靠。《汉书·艺文志》以来,历代书目似都将其列于子部儒家类,与《苟子》并称《孟》、《苟》。只是到了北宋之后,始有以《四书》并重以教学者之风。但是《四书》之正式结集成书,并给予很高的地位,实始于朱熹。他认为,《四书》为学者入圣贤之门的必要阶梯,其《论孟集义序》称:"若读得此《四书》,何书不可读,何理不可究,何事不可处?在他看来,《四书》实为"学者求道之至要。古今为之说者,盖已百余家,然自秦汉以来,儒者类皆不足以与闻期道之传";"宋兴百年,阿洛之间,有二程先生者出,然后斯道之传有继。"他不仅如是说,而且如是做。毕生于《四书》用力最勤,"一生用功","四十余年理会",著有相关著作达八种之多。在这些著作中,朱熹以儒家道统的传承者自居,再三强调训释《四书》是为了继承孔孟的真精神,是为了发扬光大二程业已开辟的事业。

  对于《大学》,朱熹给予极高的评价。《大学》原本是《札记》中的一篇,成书年代大约在秦汉之际。似乎唐代之前,并无单行之本。从北宋开始,儒者门将其从《札记》中抽出来单独成篇,着意表彰,以为与《论语》、《孟子》具有相当的地位。朱熹继承了北宋的这一学术传统,对《大学》的价值也格外重视。其《大学章句序》指出:"《大学》之书,古之大学所以教人之法也。·…"教之以穷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也。"他还对他的弟*子谆谆告诫:"《大学》是为学纲目,先通《大学》,立定纲领,其他经皆杂说在里许。通得《大学》了,去看他经,方见得此是格物、致知事;此是正心、诚意事;此是修身事;此是齐家、治国、平天下事。"据此,他把《大学》看成是一个无所不包、无所不容的百科全书,是中国传统社会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纲领性文件。其实,《大学》“格物"、"致知"这两个基本概念的最初发现应是程颐的功劳,只是朱熹的解释较程颐又有新的意思。朱熹认为,格物的基本意思是要穷理,然而穷理必须要到具体事物上去穷,且必须穷到至极。至于致知,并不是与格物不同的另一种功大或方法,并不是指人们去努力发挥自已固有的知识或用已知的东西去推知未知的东西,而是指认识主体通过考究物理在主观上得到的知识扩充的结果。

  对于《中庸》,朱熹也给予很高的评价。《中庸》也本是《札记》中的一篇,相传为战国时期的子思所作。《汉书·艺文志》有《中庸说》二篇,《隋书·经籍志》有《中庸传》二卷、梁武帝有《中庸讲疏》一卷,似《中庸》别行,古已如此。此作以中庸作为最高的道德准则,以诚作为世界的本原,提出"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下之化育",认为"至诚"则达到人生之最高境界。

  在宋代之前,《中庸》的地位也与《大学》基本相似,并未引起人们怎样的重视,也是到了末代,一些学者才把它列为《四书》之一。朱熹以为《中庸》之作的根本原因是子思"忧道学之失其传"的发奋之作,"盖自上古圣神继天立极,而道统之传有自来矣。"为此,他把《古文尚书》中的"人心惟后,道心惟微,惟精椎一,允执厥中"十六个字奉为孔门心传。

  对于《论语》,朱熹也给予很高的评价。他的《论语集注》收录二程等宋儒治《论语》的十一家学说,比较其义,择善而从,成为元、明以降最有影响的《论语》注释本。至于《孟子》,如前所说,原本并无多少学者重视。只是到了北宋,因为性理之学兴起,方有一个"孟子的升格运动",遂将《孟子》配《论语》。据周予同说,将《孟子》与《论语》同列于经部的最早记载是宋陈振孙的《直斋书录解题》。陈氏以为,自韩愈称孔子传孟子,孟子死不得其传以来,天下咸称孔孟。孟子之书故非苟、扬以降所可同日而语也。"今国家设科,《语》、《孟》并列于经;而程氏诸儒询解六书,常相表里,故合为一类。"可见孟子的升格运动主要是在北宋时期。到了朱熹,集宋儒十二家解说于一书,并不以己意,于是朱注《孟子》遂成为元明以来《孟子》学的标准文本。

  据此反观朱熹的《四书》学,一方面应该承认其成就是巨大的,影响是深远的,然而另一方面,其义理化的解释方法和训话学的方法相结合而产生的后果,也并不是毫无间题。即一是当微言大义之际,托经学以言哲学,实自有其宋代理学家无法克服的主观立场,故而很难说他的那些解释完全合乎经典的原初本义;一是从经学史的立场看,朱熹治经的最大问题在于好政经*文,其方法绝不可为训。比如《大学》一书,不仅强分经传,以经一章为曾子述孔子之言,传十章为门人记曾子之意,而且颠倒其旧次,以为流传下来的《大学》文本缺失了原有对"格物"的解释,于是据二程的格物论在他的《大学章句》中作了丁个《补格物致知传》,此种作法理所当然地受到后人的责难。

  朱熹的经学成就是巨大的,其方法也固有可取之处,但上述的两个缺点则是其致命伤。只是如果考虑其学术的出发点并不在于经学,而在于思想理论体系的建构,那么对于上述缺点也就不是不可以理解了。就其思想体系的建构来说,朱熹的思想体系是中国思想史上公认的最庞大的思想体系。它包罗万象,无所不容,大体可从以下几个方面言说:

一、关于理气、太极

  朱熹的理气、太极思想基本上是承袭二程,特别是程颐的理气说,同时又充分吸收了周敦颐的太极说、张载的太虚之气说、邵雍的先天说等。理气、太极等在他的思想体系中占有格外重要的地位,其思想体系的核心便是天理论,而天理论的核心又是理气说。

  一是他认为理或天理是字宙的本原或根本,天地、人物都是因天理而存在,都是由最根本的理所产生、所该载。"未有天理之先,毕竟也只是理。有此理,便有此天地;若无此理,便亦无天地,无人物,都无该载了!有理,便有气流行,发育万物。"至于太极,朱熹认为,太极只是一个理字。"太极只是天地万物之理,在天地言,则天地中有太极;在万物言,则万物中各有太极。未有天地之先,毕竟是先有此理。动而生阳,亦只是此理;静而生阴,亦只是此理。"故此,在他看来,太极就是理,其为宇宙本体非属气,也不是理气之外而别有一物。二是在理气的关系问题上,朱熹认为理为根本,气是依附于理的。气为形而下,理为形而上。天下没有无理之气,也没有无气之理。然而,理也不是能够脱离气而独*立存在的东西,因此必须强调的另一点是理只能存在于气之中。"无是气,则是理亦无挂搭处。"

  至此,他使比较好地解决了北宋儒者一直想解决而未能解决的问题。三是在谈到宇宙的统一性与多样性问题时,朱熹着意发挥理一分殊的思想,以为"万物各具一理,万理同出一源。"理是宇宙万物的唯一本原和共同本质,是多样性之所以统一的根据,故谓之"理一"。与此同时,由于统一之理又表现为多样性的万物,故而又谓之"分殊"。"理一分殊,合天地万物而言,只是一个理。及在人,则又各自有一个理。"为了更好地说明理一分殊的道理,朱熹还借用佛教的"月印山川"说来解释:"本只是一太极,而万物各有享受,又各自全具一太极耳。如月在天,只一而已,及散在江湖,则随处可见,不可谓月已分也。"

二、关于心性问题

  理气太极的探讨虽然重要,但决不是朱熹思想的全部,而且他的那些探讨的真正目的依然是为了当时学术界的思想主题,即心性问题。在这个问题上,朱熹依然是继承了张载、程颐等人的思想,而又有新的发挥。其要点大致有二。

  l.天命之性与气质之性。天命之性与气质之性的提法最初见于张载与程颐。应该说,这种说法远较先前的一些说法如性三品、性恶、性善等说法更有说服力。《朱子语类》卷四载有朱熹的看法:"某以为(天命之性与气质之性的说法)极有功于圣门,有补于后学,读之使人深有感于张、程,前此末曾有人说道此。如韩退之《原性》中说性三品,说得也是,但不曾分明说是气质之性耳。性哪里有三品来!孟子说性善,但说得本原处,下面却不曾说得气质之性,所以也费分疏。诸子说性恶与善恶混。使张、程之说早出,则这许多说话自不用纷争。故张、程之说立,则诸子之说泯矣。"于是朱熹在张、程理论的基础上作了进一步的论述和发挥,并进一步区分了天命之性与气质之性的不同和联系。他在《孟子集注·告子章句上》的按语中指出:性是天理的体现,是形而上的本然状态;人禀气而生,是形而下的有形存在。大是天理的体现,万物也是天理的体现;人是禀气而生的,万物也是由气而构造的。据此,人与物是相同的。

  然而从另一方面看,人与物又有着根本的不同,因为只有人才具备仁义礼智信之全,而任何物则是不可能的。而人的这种本性就是天理,天理从来就不可能有不善的状态。故而天命之性与气质之性分别的意义在于强调人的根本使命就是要认识人自身,就是要克服人类的那些本然的劣根性,即要在气质之性的改变上下功夫。《朱子语类》卷四记载朱熹的原话是,人"须知气禀之害,要为去用功克治,裁其胜而归于中乃可。"这便是朱意所强调的变化气质的功夫。

  2.心与性情的关系。心在朱熹的思想体系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他认为,心的性质与职能是"虚灵知觉"。虚灵是表明心能够禀赋理而构成至善之性;知觉是表明心能够据此性而与事物发生感应作用。据此他认为,心居于"无对"的主宰地位,以"心统性情"并决定着人们的行为。为此,朱熹区分了"人心"与"道心",并进而将人心、道心与天命之性、气质之性联系起来进行考察。据《朱子语类》卷九载其分析是:"若有天命之性,便有气质之性。若以天命之性为根、为心,则气质之性又安顿在何处?谓如‘人心惟危,道心惟危’,即是心;不成只道心是心,人心不是心严在他看来,道心人心,"只是一个心,知觉从耳目之欲上去,便是人心;知觉从义理上去,便是道心。"道心是天理的体现,是"原于性命之王",是义理之心,是人心的主宰;人心是气质的表现,是"出于形气之私",故而必须接受通心的主宰和统领,此即"心统性情"。心统性情是指心兼有、包括性情,主乎性而行乎情,贯通于末发与已发,"故喜怒哀乐未发则谓之中,发而皆中市则谓之和,心是做功夫处。"未发力体,已发为用,因而心又具有"体用"的功能。《朱子语类》卷五说:"心有体用,末发之前是心之体;已发之际是心之用。"这样,朱熹在继承张载思想的基础上更为明确地解决了心与性情之间的关系问题。

三、修养论

  朱熹的修养论大体上是继承二程尤其是程颐的思想而叉有所发展。其要点大约包括持敬、格物致知及知先行后这样几个方面。在持敬问题上,程颐认为,"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以此作为修养的两大纲目,朱衰迸而发挥为持敬说和格物致知论,以为敬是为学修养的立脚处,是圣人第一之要法。《朱子语类》卷十二说:"敬字功夫,乃圣门第一义,彻头彻尾,不可倾刻间断";"敬之一字,真圣门之纲领,存养之要法。一主乎此,更无内外精粗之间";"程先生所以有功于后学者,最是敬之一字有力。人之心性,敬则常存,不敬则不存"在二程之前,周敦颐也曾提出过"主静"的主张,但是他认为,无欲故敬",以牺牲人的合理欲*望为代价,具有明显的禁欲主义倾向,故而很难获得实践中的运用。朱熹认为,周敦颐的主静主张稍有偏失,要求过高,"卒急难凑泊。寻常人如何便得无欲!故伊川只说个。敬'字,教人只就这敬字上挨去,庶儿执捉得定,有个下手处。级不得,亦不致失。要之,皆只要人于此心上见得分明,自然有得耳。"据此可知朱熹对持敬看得是何等重要。

  敬的要求首先是"正衣冠"、"肃容貌"、"整思虑"。在他看来,持敬之说,不必多言,只要能做到上述三点,进而达到"主一"和“专一",那么不论是有事或无事,都可以达到持敬的目的。因此持敬并不要求放弃日前的事务而去静*坐修练,而是要做到无事时敬在里面,有事时敬在身上。有事无事,持敬的功夫都不应稍有间断。

  应接宾客,敬便在应接上;宾客去后,敬又在这里。显然朱熹的持敬说要求将敬贯穿动静,并不是专一的居静,而是居敬。居敬在朱熹的修养论中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但是居敬并不是目的,而只是功夫,居敬的目的在于"穷理"。而穷理又是"格物致知"的功夫。朱熹认为,格物即是穷理,只是"穷理"二字不如”格物"二字更为妥切,因为理总显得有点不可琢磨,而言物则理自在。格物致知本是《大学》提出的一种修养方法,但在《大学》中并没有关于如何格物致知的解释。后来,朱熹在整理《大学》时,曾据程颐的一段话作了补充。在朱窘看来,格为至,为尽;物力事,上至无极太极,下至一草一木,君臣、父子都可视为物。因此,朱熹的格物一方面包括认识一草一木之理,但另一方面,他又认为认识一草一木之理并不是格物的主要任务,格物的主要任务是"穷天理,明人伦,讲圣言,道世故。"至于如何格物,在朱熹看来,主要还是要读书,"穷理之要必在读书"。以书本上的知识作为人的认识的主要来源,显然这是一种不完全的认识论和修养论。

  由于朱熹的修养论涉及到认识问题,因而必然要触及到知与厅的问题。在这个问题上朱熹的思想要点有三,一是如先于行,“须先知得方行得","圣人教人,必以穷理为先,而力行以终之。"万事旨在穷理店。经不正,理不明,看如何地持守,也只是空。"二是行重于知。"学之之博末若知之之要,知之之要末若行之之实";"若曰讲习渐明,便当痛下克已功夫,以践其实,使有以真知其意味之必然,不可只如此说过,则其言为无病矣。"三是强调知行之间的依存性。即行是行其所知;如知而不行,即证明所知未至或知之尚浅。在强调知先行后的同时,也格外重视对传统道德的践履和笃行,主张致知、力行均应予以相当的重视。这一点对中国后来的思想界影响甚大,即便是与其对立的陆王学派也无法摆脱这一基本的思想框架,尤其是王阳明的知行合一说,显然与朱亮的见解有着一定的关联。

四、天理与人欲之辨

  自从二程提出天理与人欲的问题以来,一直引起学术界的争论,但一直也没有给出合理的解释。对于这个问题,朱熹的基本看法是,天理与人欲确实是一组相互对待的概念,天理胜,则人欲退。然而他没有像程颐那样去用天理过分地遏制人欲,而是在相当程度上承认人欲存在的合理性,以为天理与人欲之间既没有硬性的界限,也没有明确的规定。"人只有个天理人欲,此胜则彼退,彼胜则此退,无中立不进退之理。凡人不进便退也。"关键是人们在天理人欲之间要体认省察。要存天理,灭人欲。这样说,当然并不意味着朱熹完全否定人欲存在的合理性。事实上,他更强调人欲是一种本然存在,不可能完全遏制。问题在于,要使人的欲*望有一合乎情理的限度,"若是饥而欲食,渴而欲饮,则此欲亦岂能无?""虽圣人不能无人心,若饥食渴饮之类。"如是便是合乎情理的人欲,便有其存在的合理依据。然而如果是过分要求美味美食,那便是不合理不应该存在的人欲。"须是食其所当食,欲其所当欲,乃不失所谓道心。"过此,便是人欲。

  综上所述,朱熹确乎建立了一个庞大而又精深的新理学思想体系。其价值在于总结先前儒家学者的思想贡献,回答了当时所能回答的一系列问题,从而使儒学真正摆脱几百年来佛教与道教的冲击,重新恢复了权威和信心,故而能成为此后几百年的官方学说。

  不过,在朱熹的生前,其学其说并不被世人尤其是官方所看重,其人也曾被列为的学罪首,被编入"伪学逆党籍"。只是在他死了之后,其学术地位才逐步得到提升,至元代而下至明清,朱熹学说才成为官方学说,受到官方的高度重视,并在十三世纪以后流传到海外,在日本、朝鲜等地都有相当大的影响。

  在朱熹生前,讲友很多。而且一个比较突出的现象是,这些讲友的思想主张差不多都与朱熹的思想相冲突,而尤以湖湘学派和永康、永熹事功学派最为突出。这既反映了宋代思想界一直存在的宽容学风,也是儒家思想生命力所在的一个重要的人文因素。这些讲友不论是否赞同朱熹的思想见解,但他们的学术活动尤其是与朱熹的交往,都或多或少地对朱熹思想的形成与发展产生过一定的作用和影响,因此有必要在此略作论述。

  在其众多讲友中,首推张栻和吕祖谦,连朱熹在内,时人号称"东南三贤",或曰"乾淳三先生"。他们之间相互辩论问难,颇为相得。

  张栻是继胡宏之后奠定湖湘学派规模的重要理学家。他长时期地主持岳麓书院的教事,从学者甚众。其学术渊源直接来自胡宏,但他与胡宏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太多,其学术主要依靠本人重涵养、重力行,多来自"默体实践",所以一般理学家认为,张栻的学术思想上承二程遗绪,与乃师胡宏的思想有别,而更具有理学正宗的性质。他的理学思想主要以名人伦、辨义利、重力行为特色。在宇宙观上,推崇周敦颐的《太极图说》,以理作为产生世界万物之本原,用太极说明人与物的关系,认为太极流行无间,贯通古今,通乎万物;在心性问题上,提出"同体异取"的命题,以明理与心性命的关系。他在《孟子说》卷七说:“理之自然谓之天命,于人为性,主于性为心。天也,性也,心也,所取则异而体则同。"同时,格外强调心的主宰性,以为心是贯万物通万理的主宰。故而其学术思想更接近程颢的心学,而与朱熹所传承的程颐的理学稍有区别。尽管如此,张栻与朱熹的个人关系相当友好,也极为密切。自他们相识之后,书信往来不断,相互切磋学问,互为相长,各有所益。

  吕祖谦是与朱熹关系密切的另一个重要学者。他们二人再加上陆九渊,被称为当时最有名的三大家。全祖望在《宋元学案·东莱学案》中说,"宋乾淳以后,学派分而为三,朱学也,吕学也,陆学也。三家同时,皆不甚合。朱学以格物致知,陆学以明心,吕学则兼取其长,而复以中原文献之统润色之。门庭径路虽别,要其归宿于圣人,则一也。"由此可见,吕祖谦学术思想的基本特色是兼收并蓄,他一方面力图调和朱陆之间的学术矛盾,另一方面又接受永熹学派的经世致用思想,合陈傅良、陈亮二人的"学问而一之",从而自成一个新学派——吕学,以鼎立于东南学术界。

  至于吕学的基本特色,大体说来有如下两点,一是在哲学上竭力调和朱陆的理学和心学之间的矛盾,希望朱陆放弃分歧"会归于一"。前已提及的由吕祖谦召集的鹅湖之会,便是吕学调和朱陆的最好证明。另一方面,吕学由于和永熹学派有相当深的关系,故而吕学本身也具有明显的经世致用的思想倾向。从其著作看,他虽然继承二程尤其是程颐的心性之学而大谈心性,其理学思想同样以"天理"作为最高范畴,但他和那些空谈心性的理学家明显不同。这种不同主要表现在他格外重视治经史以致用,以为学者须当为"有用之学"。其《杂说》写道:"今人读书全不作有用看。且知二三十年读圣人书,及一旦遇事使与闾巷无异。或有一听老成*人之语,便能终身服行,岂老成*人之言过于《六经》哉?只缘读书不作有用看故也。"为此,他对当时的科举制度持相当严厉的批评态度,主张参加科考者应加强对历史和现实典制的研究,力求了解历史事件的发展源流和前因后果,总结经验,以为借鉴。与此同时,他还重视学经与学史的有机结合。其《左氏传续说纲领》说:"学者观史各有详略,如《左传》、《史记》、《前汉》三者,皆当精熟细看,反复考究,真不可一字草草。"其《史说》更强调:"观史当如深在其中,见事之利害,时之祸患,必掩卷自思,使我遇此等事,当作如何处之?如此观史,学问亦可以进,知识亦可以高,方为有益。由此可见,吕学已严重脱离理学家的思想轨道,而与南宋时期倔起的永熹功利学派的思想主张相一致。故而吕祖谦虽为朱熹的学术好友,但他实际上并未少受朱熹的攻击和责难。朱熹一直认为,历史书籍不值得学习和研究,阅读历史著作只是像看人打架,非但不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相反弄不好还会把人看坏了。在他看来,陈亮、吕祖谦的学术之所以驳杂不纯,没有成为"纯儒",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历史书看得太多的缘故。为此,朱熹提出了"读书须是以经为本,而后谈史"的主张。据此可知朱熹与吕祖谦的学术异同。

  至于陈亮,也算是朱熹的一个重要讲友。他曾和朱熹为了辩论王霸之学而有许多书信往来。作为浙学永康学派的创始人,陈亮的思想主旨是专务实学,以务实二字为学术的根本宗旨。因此之故,他极力反对空谈性命的理学,以为性命之学并不能解决当时南宋社会所面临的现实问题。其《送吴允成序》写道,自北宋理学家的性命道德之学兴,"而寻常烂熟无所能解之人自托于其间,以端悫静深为体,以徐行缓语为用,务为不可穷测以盖其所无,一艺一能皆以为不足自通于圣人之道也。于是天下之士始丧其所有,而不知适从矣。为士者耻言文章行事而曰‘尽心知性’,居官者耻言政事书判而曰‘学道爱人’,相蒙相欺以尽废天下之实,则亦终于百事不理而已。"可见性命之学危害之深,误国之重。基于此,陈亮在与朱熹的反复辩论中,主要讨论的是这样几个问题:一是关于道与人事的关系问题。他们都肯定道的重要性,但其争论的焦点在于道能否离开人事、万物而独*立存在。对此,朱熹持基本的肯定态度,以为从原本的意义上说,道是可以离开人事、万物而独*立存在的形而上者。陈亮反对朱熹的这种神秘主义的解释,以为"盈宇宙者无非物,日用之间无非事",自然及人事的活动是宇宙间的实际内容,所以道只能存在于人事与万物之中,"道非出于形气之表,而常行于事物之间",离开了人事万物便无所谓道。二是关于王霸、义利的关系问题。朱熹认为,不能以成败论英雄,不能以功利论是非,而主张将王道、义理作为评价历史的标准。对此,陈亮并不是直接反对王道、义理与仁义,而是主张应该将正与霸、义与利结合与统一起来。王道仁义无非是爱人利物的救民之心,而仁义之心只能通过利民的实事实功表现出来,此即"义利双行,王霸并用"。对于陈亮的这些见解,朱熹出于理学家的立场一直视为极为危险的言论,《朱子语类》载其语录说,陈亮的学术已传到"江西,浙人信得已多,家家谈王霸,不说萧何、张良,只说王猛;不说孔孟,只说文中子。可畏,可畏!由此也可反证陈亮学说在当时的影响。

  和陈亮的思想倾向比较一致的是叶适。作为永熹事功学派的主要代表,叶适的思想主旨也与朱熹的理学思想相反对。永熹事功学派的学统源远流长,它虽然昌盛于南宋前期,但其实际渊源至少可以上溯到北宋中期。当时有王开祖、项昌期、石林三人在永熹一带讲学授徒,开永熹学派之先声。至薛季宣的时候,永熹学派的规模大体形成,别开生面,自成一家。故而从这个意义上说,薛季宣是永熹学派的真正开创者。薛季宣为学的基本特色如《宋元学案》卷五十二所说:"教人就事上理会,步步落实,言之必使可行,足以开物成务。盖亦鉴于一种闭目合眼,朦瞳精神,自附道学者,于古今事物之变,不知为何等也。"因此,不论薛季宣的学术渊源从何而来,但其思想主旨与正统的理学传统已明显不同,则为无可疑的事实。继薛季宣而起并传其学的第一大是陈傅良。他格外重视事功,以为"所贵于儒者,谓其能通世务,以其所见之享功。"也正因为他对事功的重视,遂引起朱熹的极端不满。朱熹在《答胡季随(大时)》的一封信中抱怨道:"君举(薛季宣)先末相识,近复得书,其徒亦有来此者,析其议论,多所未安。最是不务切己,恶行直道,尤为大害,不知讲论之间颇及此否?王氏(通)《中说》,最是渠辈所尊信,依仿以为眼目者,不知所论者云何。"据此不难看出陈傅良与朱熹的思想冲突。

  陈傅良的学生很多,但真能发挥其学术,张扬其事功旗帜的还要首推叶适。叶适师承陈傅良、薛季宣,并在他们的基础上将永熹事功之学又向前推进。他一方面比较系统地清算了永熹学派所承袭的二程道学思想,另一方面又把永熹事功之学系统化,从而成为永熹事功学派的集大成者。叶适早年与朱熹的学术思想倾向有一点接近,这主要是因为他们在政*治观点上的一致。但是到了晚年他对朱熹的学术思想则持相当严厉的批评态度,双方的分歧也日趋严重。这主要表现在,一是关于儒学的道统问题。道统说原本起自韩愈,但到朱熹又有新的发展,他们以儒学的直接传承者自居打击别人,抬高自己。对此,叶适极为反感。他在写给他的学生吴辅明的一封信中说:"道学之名,起于近世儒者,真意曰,举天下之学皆不足以致其通;独我能致之,故云耳。"也就是说,儒学道统是理学家编造的一个学术谎言,如果圣人之道真的像他们所说的那样神秘的代代相传,那么这种道于天下国家又有什么意义呢?叶适与朱熹思想分歧的第二点是关于道与物的关系问题。叶适认为,道不能离开物而单独存在,"物之所在,通则存焉"。这显然与朱熹的理气观有所不同。他们之间争论的第三个问题是关于义利的关系问题。叶适和陈亮一佯,坚决反对"高谈者远述性命,而以功利为可略"的主张。以为善为国者的起码要求必须是"务实而不务虚”,然而那些所谓的正统理学家则"以性为静,以物为欲,尊性而贱欲”,认为人欲是一种极为不洁的东西。叶适认为,人的自然欲*望是一种本然的东西,是一种无法掩饰的本能欲*望,是情势之必然。故此,他主张顺其所欲而有适当的节制,而不能"教人抑情以徇伪",人为地、不适当地克制人的合理欲*望。统观永嘉、永康学派与"正统"理学家的思想分歧与争论,可知他们虽说与"正统"理学家意见不一致,但他们依然是在儒学的思想框架内进行思考,他们的思想资源依然是那些儒家经典。如果说他们不同于朱陆理学心学之争,那么只是因为他们是站在理学的外部去反对理学正统。

  对于朱陆之争和朱熹与永嘉、永康学派的争论的不同性质,判断最清的莫如朱熹本人。他清醒地意识到,陆九渊的学术思想虽然有失偏颇,但也只是受到佛教尤其是禅宗的影响较深罢了,"禅学,后来学者摸索,一旦无可摸索怕会转去"。而像浙东永康、永嘉学派的功利思想则不然,一是功利之学"大不成学问",一是"若功利,学者习之便可见效,此意甚可忧"。因此,从这一点上看,朱熹反而将陆九渊视为同调。

  关于陆九渊与朱熹的争论过程,前面已有大概的描述,现在所要讨论的是他们的分歧要点,并由此概见陆九渊的思想特征。

一、关于"理"的分歧

  原则上说,朱陆都认为,理是世界万物的终极本原。然而从这个共识继续探讨,他们之间的分歧愈趋明显。陆九渊借助儒学天人合一的思维模式,以为“心即理”,万事万物皆由自心而生发。其《杂说》篇谓,"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其《语录》卷三十四说,"万物森然于方寸之间,满心而发,充塞宇宙,无非此理。"显然陆九渊对"理"的理解与朱熹不同。也正是由这些不同,导致了他们在学术思想的一些基本方法的严重分歧,比如朱熹谈"穷理"("道问学"),陆九渊说"明心"("尊德性")由道问学,强调格物致知,即物穷理,强调学习知识的重要性,以为人的道德水准必将随着知识的增长而愈迸,朱蕉说,"格物穷理,乃吾人入圣之阶梯。夫苟信心自是,而惟从事于覃思,是师心而自用也。"

  由尊德性,必然强调"先立乎真大,而后天之所以与我者,不为小者所夺。夫苟本体不明,而使致功于外索,是无源之水也。"故此陆九渊强调为学的目的并不仅仅在于增进知识,而是为了实现道德的至高境界,因此,儒家经典的学习与研究、对外界事物的认知与把握,都不可能直接有助于实现增进道德境界的目的,人的本心就是道德的根源,因此只要扩大、完善人的良心结构,就能实现增进道德的目的。有鉴于此,陆九渊格外强调求放心、存心的功夫,而视格物穷理为支离破碎的为学手段。

二、关于对"气"的不同理解

  在朱熹的思想体系中,"气"是一个和"理"相对待的哲学范畴,它的含义一是指宇宙万物生成的基础,构成万物的物质材料;一是指形成*人物之别,贤、愚之殊的内在因素,即气质之性。而在陆九渊的思想体系里,虽然也大谈气质之性的问题,以为其人性论寻求客观根据。但是在他的概念中,"气质"只是一个生理、心理意义上的问题,它的哲学价值只是作为"心蔽"的外界原因之一而已。他说:"人亦有善有恶,天亦有善有恶(自注:日月蚀恶星之类),岂可以善皆归之天,恶皆归之人?”又说:"学者之病,随其气质千种万态,何可胜穷,至于各能自知有用力处,其致则一。"由此可见,陆九渊思想概念中的"气质"实是指人的一种生理或心理状态。故而他和朱熹不同,他认为,人的这种生理心理品性和人的社会行为之间虽然有联系,但并不是必然的、唯一的关系,即人的气质并不能决定人的善恶贤愚,并不能决定人的最后归宿。在他看来,人的"心蔽"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资禀",一是"渐习"。资禀源于先天,人共生于天地之间,无非同气,人气禀清浊不同,故有沉滞者,有轻扬者,有恣纵而不能自克者,有能自克而用功不深者等等不同状况。针对这种状况,陆九渊认为,学能变化气质,只要能“动皆听于义理……”。

三、关于对"心"的不同理解

  在朱熹看来,所谓心,是人的知觉认识能力,是人的行为主宰;然而在陆九渊看来,心是人的伦理本能,是人的本质所在。他说:"精神自作主宰,万物皆备于我,有何欠缺,当恻隐时自然恻隐,当羞恶时自然羞恶,当宽裕温柔时自然宽裕温柔,当发强刚毅时自然发强刚毅。"基于此,陆九渊反对朱熹关于人心与道心的区分,以为人心道心只是从不同方面描述心的性质和状态,如果强将二者对立起来,则分明是"裂天人为二",从理论上也很难说得通。

  基于此,不难看出陆九渊的思想特征,主要是在与朱熹的思想冲突中来开展自己思想的论证。至于他的学说的积极意义,便是打破朱熹的理学思想体系,上继孟子而建立心学的思想体系,从而称为宋明理学中心学的开创者。后经王阳明的迸一步发挥,终于使心学派别在宋明新儒学中独树一帜,与程朱理学长期对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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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8 08:57: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节 辽夏金元时期的儒学
  经过两宋时期理学化的发展,儒学完成了一次新的转折,重建了儒学的新体系,此即人们常说的新儒学。不过,新儒学的影响范围主要在北宋和南宋的统治区域,而当时与两宋先后处于分*裂状态的辽夏金等由少数民族统治的区域并没有受到新儒学的及时影响。他们所接受的儒学影响基本上还是儒学的那些传统内容,只是到了元朝的时候,情况才有些微改变,两宋的新儒学即程朱理学和陆九渊的心学不仅开始在元朝的政*治生活中发挥作用,而且儒学本身也有了新的发展。

一、辽朝儒学

  辽朝自916年立国,到1218年西辽灭亡,前后经历了三百余年的时间。此期间,辽朝的统治者虽然也信奉佛教和道教,但儒学在辽朝依然获得了较大的发展。占统治地位的思想似乎是儒家学说。

  在辽朝立国之始,统治者就注意吸取汉族统治者利用儒学进行统治的成功经验,极力提倡儒学。尤其是辽朝的贵族群体,更加对儒学崇拜与信奉,尊孔子为"大圣",并不断向汉族统治区域派遣人员学习。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公开主张祭祀孔子,以为孔子大圣,宜为万世所尊。

  与此同时,辽朝的统治者还注意吸收尊奉儒学的汉族知识分子加入他们的统治队伍,较早建立了一套完整的科举考试体系,以笼络汉族知识分子参与政权,巩固统治。976年,辽景宗时下令恢复南京礼部试院,计划实行科举考试。至辽圣宗时,正式实行开科取士。各地也纷纷建州学和孔子庙,举国上下一片尊儒之声,一派儒家文化欣欣向荣的景象。

  到了辽朝的中后期,儒学的地位已有相当大的提高,基本上占据了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各地的孔庙一般都得到了很好的修缮,儒家学说也随之提升为施政的指导思想,开始具有一种法典的意义,在思想文化及社会生活中发挥越来越多的作用,有力地推动了辽朝统治者的汉化过程。

二、金朝儒学

  公元1115年,女真族建立的金朝立国。由于女真族素来具有崇尚汉文化的精神传统,因而建国之后便相当自然地尊信儒家学说,并自觉地以儒家学说作为官方的统治学说。这主要表现在:

  l.重视儒家经典的学习和使用。金朝历代统治者都相当重视儒家经典,他们不仅自己精心研读,而且于1164年下令将一些重要的经典如《周易》、《尚书》、《论语》、《孟子》等译成女真文字。他们还强调学与行的结合,要求学者既能诵之,必须行之,将儒学视为进行统治的有效工具。特别是随着金朝社会经济的发展,宋代的理学开始在金朝的统治区域里流行,像周敦颐、程颐、程颢、邵雍、朱熹等人的学说,差不多在北方金朝的统治区域都能找到学术传人,只是学术水平没有宋代理学家的水平那么高而已。

  2.实行科举制度以选聘人才。在金朝的统治区域里,建立了许多学校,有女真府学、汉儿府学等。1151年,建国子监;1166年,建立国子太学;1173年,建立女真国子学。由于这些学校以儒家经典作为基本教材和科举考试的主要内容,因而自然尊重孔子和儒学。另外,在各地还建立许多孔庙,按时祭祀孔子。

  金朝的儒学与辽朝的儒学稍有不同的是,由于金朝的文化素质相对高些,因而不像辽朝没有值得一提的儒家学者。在金朝,影响最大的儒家学者是赵秉文。他毕生提倡儒学,自称"韩愈第二",精研儒家经典,其学较为纯正,故被誉为"儒之正理之主"。其实,他的思想主要来源于二程的理学和韩愈的道统说,除了祖述先前儒学大师的一些见解外,真正有价值的思想是继承了儒学民本主义的思想传统,即孟子所说过的所谓民贵看轻的思想。

三、西夏儒学

  西夏王朝是由北方少数民族党项族建立的,曾长时期与北宋、南宋及金朝对立。正是由于这一背景,因而西夏王朝便较早、较自觉地吸收汉文化的思想和传统,崇尚儒术,尊孔子以帝号,称"文宣帝",此为孔子在中国历史上称帝之始。礼事孔子,极其尊亲;又仿行中原王朝的政*治制度,采纳儒家思想以治国。早在酉夏立国之初,其统治者就极为注意儒家经典的翻译,尤其是儒学的启蒙读物《孝经》,不仅译成西夏文字,而且要求各级各类学校一律要作为主要的教材来使用,并借此强调以孝治天下。他如《论语》、《孟子》、《尚书》、〈左传》、《贞观政要》等,也都先后译成西夏文字,并被列为各级学校的必读书。

  西夏建国之初,就在其境内广置学校,并在蓄学之外,建立国学,使之成为专门传授汉文化的高等学府。国学设教授,选弟*子员三百人入学。1145年,创设大汉太学。1160年,设立翰林学士院迸一步确立了儒学在国家政*治生活中的主导地位;与此前后又令各州、县设立学校,增子弟员三干余人。1147年,设立唱名取士法复立童子科。

  西夏儒学的另一特色是儒士云集,人才辈出。像创立西夏文字的野利仁荣,以及翰道冲等,都对儒家经典有极深的造诣,在民族文化的交流与融合方面,均作出了相当重要的贡献。

四、元朝儒学;朱陆合流与理学的转折

  元朝是由兴起于漠北的游牧民族蒙古族建立起来的。由于它是一个落后民族单纯依靠军事征服的办法而建立的统一帝国,特别是被征服民族汉民族的文化水准毕竟要进步得多,因而征服之后必然被被征服民族的文化所征服。元朝建立不久,统治者便不得不与汉族士人结合,借鉴中国传统的统治方法和意识形态,以巩固自已的统治。于是儒学在元朝便自然具有极为重要的地位。

1·统治者对儒学的推崇

  早在成吉思汗和蒙哥从欧洲回师东向,征战中原的时候,蒙古统治者就注意网络汉族知识分子或已严重汉化了的少数民族知识分子以为己用。像耶律楚材、元好问、郝经、郝枢、杨惟中等。蒙古人通过他们接触了儒学,从而有助于蒙古族的汉化。到了忽必烈建立元朝的时候,儒家学说一开始并没有受到怎样的重视,当时尽管赵复、姚枢、刘因、许衡等人*大力倡导程朱理学,但并未立即被官方认可。只是由于这些汉族知识分子的极力鼓吹,元蒙统治者便顺理成章地进一步推行汉化,适度地尊重儒学,并具有一种相当自觉的意识。忽必烈本人对儒学大师尊礼有加,除了任命这些儒学大师一些相当重要的职位外,还欣然接受"儒教大尊师"的称号,并真诚地接受那些儒学知识分子向他传授儒家的"三纲五常"、"正心诚意"等治国平天下的道理。儒学的地位在元朝获得真正的确立,还是在仁宗的时候,即1313年设立的科举法,由此开始以经义取士,程朱理学才终于上升到官方意识形态的至高地位。

  当然,在任命汉化知识分子参与统治的同时,元蒙统治者也曾格外注意对儒家思想的宣传与推广,逐步意识到孔孟之道有利于化民成俗。忽必烈即位以后,接受姚枢"立学校以育才"的建议,迅即任命许衡为国子祭酒,使贵族子弟接受儒家思想的教育;随后又增设蒙古国子监,以儒家文化教育蒙古贵族弟*子。1313年,在全国范围内实行科举考试制度,并规定中试者可选聘为官。这既增加了汉族知识分子的仕宦途径,也使得儒家思想在蒙古、色目人中进一步得到传播。1287年,立国子监七品以上官员的子弟为生员,初一百二十人,后增至四百人。

  国子监之外,元朝在各路府州县也普遍设立了学校;元朝的书院活动也很活跃。书院以讲授儒家思想为中心,或以儒学讲学相标榜。当时一些著名的理学家如吴澄、金履祥、许衡等都曾在这类书院中讲过学。南方的理学家在宋亡之后不愿出仕元朝,也大都退除书院,以讲学为尚。对此,忽必烈不加制止反而予以引导,并由官府委任书院的山长或直讲,从而使书院在传播理学时,也能维护元朝的统治。

  随着儒学在蒙古贵族中的传播,儒学经典开始大量的被译成蒙古族的语言,像《贞观政要》、《资治通鉴》、《大学衍义》等,当时都有蒙古语译本。文宗时,在大都建奎章阁学士院,以精通汉文化的翰林学士为奎章阁大学士,又设授经郎二员,讲授经学。凡此种种,不仅聚集了人才,而且有助于汉文经史和儒家思想在蒙古和色目官员中传播和发扬。

2.理学在元朝的传播及重要理学家

  元蒙统治者对儒学的推崇,主要表现为对孔孟和宋明理学的崇奉。成宗即位时,便沼中外崇奉孔子。武宗加封孔子为"大成至圣文宣王"。仁宗时以宋儒周敦颐、程颓、程颐、张载、邵雍、司马光、朱熹、张拭、吕祖谦及许衡从祀孔子庙庭。文宗时遣儒臣去曲阜代祀孔子。又诏修孔庙、建颜回庙。1330年,加封孔子父母及诸弟*子,如颜子、曾子、子思等,封孟子为邹国亚圣公,封程颢豫国公、程颐洛国公,以董仲舒从祀孔庙,位在七十子之下。

  至于元蒙统治者所尊奉的儒学思想内容,大体说来不外乎是宋朝理学,尤其是程朱理学的思想内容。从当时科举考试的主要内容看,基本是从《大学》、《论语》、《孟子》、《中庸》四书中设问,而标准答案只能是朱熹的《四书章句》和《四书集注》。他如加试《诗经》,也用朱熹的注释本。加试《周易》,兼用程注及朱注。科举考试明文规定使用朱熹的注释,实自元朝始。这样一来,程朱理学便开始上升到官方学术的地位,思想文化界实际上完成了从经学向理学的重大转折,理学的独尊地位开始确立。

  元朝的重要理学家首推赵复和许衡。作为南方的儒士,赵复被元朝所俘。后经姚枢的救护,被送至燕京,遂居燕,讲学于太极书院,后隐居并终老于北方。赵夏至燕,以所学教授学子,从学者百余人。并将所记程朱所著诸经传注,尽录以付姚枢,解决了南北之间因道路隔绝,不通载籍而带来的困难,实际上他是将程朱理学传至北方的第一人。在其之前,蒙古人所接触的儒学只是从亡金儒士那里得到的章句之学,而赵复所传基本上是南方最新的学术,即程朱的理学宗旨。朱熹的学术思想之所以能在元朝立为官方学术,主要还是因为赵复的传播。至于他本人的思想见解,由于史缺有间,不太明晰,大体似乎是主张简易,以直求文王、孔子之用心;主张以"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椎一,允执厥中"为君子之学,以得圣人之心,以上于王道,而不应孜孜于流俗之事功;以国难家仇,严华夷之辨,隐居不仕,独善其身。

  赵复在元朝的影响颇大,尤其是他将所记程朱的诸经注释交付姚枢后,便便理学的传播有了明晰的线索可寻。姚枢退除后,将赵复之学传授下来。北方儒士许衡、刘因、郝经等才得以阅读程朱的著作并进而研究之。

  至于许衡,实为北方的一大名儒,但其先前所爱的儒学教育则基本上是金之落第老儒的"句读"之学。后来,他从姚枢处得读程朱遗书,大有所得,遂与姚枢、塞默相讲习。他长时期位居国子祭酒,以儒家六艺教授蒙古弟*子,这对于保存以儒家思想为主体的汉族文化,促进民族间的文化交流,都有积极的意义。另外,他极力劝元朝的统治者力行汉法,促进了蒙古族的汉化进程。故而可以说他对元朝儒学的发展,尤其是宋儒的理学传播影响甚大,死后获得了从祀孔庙的殊荣。

  许衡的学术宗旨大体上是以朱熹之学为依归。他格外重视朱子的《小学》和《四书集注》,强调迸学的次序和践履力行。在为学方法上,他强调"慎思",以为视之所见,听之所闻,一切都可归为一个思宇,"要思无邪"。在理欲问题上,他以为天理就在人的心中,以为直求本心即可得天理,表现出依违于朱陆之间的思想倾向。当然也意味着朱陆的合流或者说是理学的转折"。

  在当时,与许衡齐名的名儒有吴澄,人称"南吴北许"。吴澄是江西人,世代业儒,自幼用力于圣贤之学,直系宋代理学的端绪,自以朱票学术的传承者自居。其学也更加精微,尤其是他的道统说,主张道之大原出于天,突出圣贤之传道本于天的思想。他还根据《周易》元亨利贞的说法,排列道统的历史顺序,表现了其儒学的正统思想。吴澄在儒家经学上的贡献,主要见于他所著的《五经纂言》,这部书"尽破传注穿凿,以发其蕴,条归纪叙,精明简洁,卓然成一家之言。"特别是其中的《三礼》研究,实是完成朱熹的未竟之业,将《礼记》重新分类编次,从而使流传干年之久的历来号称难读的《仪礼》之着得见大概,确为经学史的一大贡献。至于其理学思想,主要以折衷朱陆为特色。他曾说;"朱子于道问学之功居多,而陆子静以尊德性为主。学问不本于德性,则其蔽必偏于言语训释之末,故学必以德性为本,庶几得之。"据此可见其对朱陆分歧的基本看法。当学者执经问难时,吴澄往往先令真主一持敬,以尊德性,然后令其读书穷理,以道问学,其意图在于使学者先反之吾心,而后;求之五经。其于天道,讲理气,认为理在气中,原本不离,理是气的主宰。而又以为为学之要在于心,主张反之吾心,体仁之本,敬为要;用仁之用,孝为首。孩提之童无不爱亲,此良心发见之最先者,苟能充之四海皆准。此处的"良心发见"说,多少透露出王阳明心学的信息。

  与许衡齐名并同列为"元北方两大儒"的是刘因。他终生未仕,隐居乡野,授徒以终。初从国子司业砚弥坚习经学之章句,但不满章句的训话疏释之华,以为圣人精义决不在于此。及得赵复所传宋儒周敦颐、邵雍、二程、张载、朱熹、吕祖谦等人的著作,深为折服,以为邵雍至大也;周敦颐至精也;二程至正也;朱熹,极其大,尽其精,而贯之以正也。遂转向理学,推崇邵雍和朱熹,极力发挥邵雍的象数学和观物思想。至于其理学思想,虽自谓上承朱熹,属于朱学定的范畴,但他在服膺程朱理学的同时,并不严守门户,实也杂入陆,九渊反求诸已、自求本心的思想因素。如言天道,则把自然与社会的发展变化归于天地之心,天地之心即理,认为由理而有世界万物和人的生命,由理产生伦理纲常。主张人欲化为天理,其方法是当求于已,无待于外。其在经学上的贡献是提出返求六经及与此相关的古无经史之分的见解,以为《诗经》〈尚书》〈春秋》原本是史,只是后来由圣人删定才变成大经大典,此种议论实开明清儒家学者论经史关系的端倪。他一方面看到理学的思想价值,另一方面也清楚地看到理学家易患穿凿附会的毛病,即往往脱离经典原义而发空论,故而主张读书必先传注而后疏释,疏释而后议论。肯定汉唐疏释的合理价值,并欲以此来纠正宋儒的空疏。

  元朝著名的理学家除上述之外,还有郑玉和许谦。他们都是隐居不仕的儒家学者,思想及学术贡献也不尽相同。郑玉的理学思想与吴澄大体相同,折衷朱陆而又有点偏向于朱。他以《太极图说》和《西铭》作为学问的本原,以为《太极》之说是即理以明气;《西铭》之作是即气以明理。天地之大,人物之繁,无出理气的范围,故而二书之言虽约,但天地万物无不在其间,即以理气作为宇宙万物的本体。至于谈到朱陆之间的异同,郑玉认为,两家备有利弊,陆九渊之质高明,故好简易;朱票之质骂实,故好邃密。各因其质之所迸,故所大之途不同。至于仁义道德等人的方面,两人似乎并无太大的差异。因此,郑玉主张调合朱陆,欲吸收陆九渊的简易之说,以补朱熹后学忽视力行的毛病。他说,朱熹之学是教人为学之常,陆九渊之说,是才高独得之妙。前者之流蔽是缺少力行的功夫而流于空谈;后者之流蔽是有点像佛教之谈空说妙,而不能尽致知之功。

  许谦乃朱熹后学,由黄干传至何基,又传至王柏,而由柏传金履祥至许谦。何、王、金、许因人又被《宋元学案》称为北山四先生,实为宋元之际金华学派的基本构成。何基从学于朱熹及问弟*子黄干,得闻程朱学术之渊源,确守师说,是朱熹的忠实信徒。其宗旨是熟读《四书》,而《四书》又以朱熹的注释为主。以为朱熹的注释义理自足,若添入诸家的思想,反而显得"缓散"。王柏与其师不同,好问难,不太盲从,对《尚书》、《诗经》、《大学》、《中庸》等儒家经典以及朱熹的解说,多有怀疑,并不以朱注为不可更易的定本。至于金履祥,对经史多有研究,也多有心得,毕生训释《尚书》,成《尚书表注》,搜集旧说,损益折衷,成一家之言。他如《大学》、《孟子》、《论语》等书,也对朱注多有核补。

  至于许谦,则坚持朱熹门户,以为儒学传至朱熹已大体完备,他曾说,圣人之学以圣人为准的,然必得圣人之心而后可学圣人之事。圣人之心具在《四书》,而《四书》之义,备于朱嘉。照他的说法,要理解圣人之心,最好的办法就是认认真真地读《四书》,故而被视为朱子学的正传。由于他长达四十年讲学于东阳,从学者干余人,对于推广和传播朱熹的学术思想功劳甚巨,在当时可与北方的理学大家许衡齐名,故有南北二许之称。死后被后世统治者极力褒扬,并被列为理学的正宗。所着《四书丛说》,以阐发朱熹学术思想为主旨,并用绘图的方式以明其说,在当时影响颇大。

  综上所述,元朝儒学的基本特色,是以程朱理学为基本内容而又有所发展,在发展的同时,实际上是以陆九渊的心学去补充朱熹学术思想之不足。这样一来,元代理学便呈现出调和朱陆的倾向,为此后理学的发展提供了新的机会和可能。因此,元代理学虽然没有多少新的思想贡献,但其在理学史、儒学史上的转折意义却值得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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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8 08:58: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明代:理学的式微与心学的崛起

第一节 理学的官学化及其式微过程
  朱元璋尊崇儒家思想的实际内容,其实只是程朱理学。早在洪武三年,朱元璋就下令在科举制度的乡试、会试中,一律采用程朱一派理学家对儒家经典的标准注本,竭力提高程朱理学在官方学说中的地位,致使程朱理学出现前所未有的盛况。正如陈确听说,"世儒习气,敢于诬孔孟,必不敢非程朱!"永乐年间,明统治者接受儒家学者的建议,下令由官方出面,编修有关程朱理学的著作,由此开启官修理学书籍的先声。1415年,由明成祖亲自主持和作序,由胡广、杨荣等人具体负责的《五经大全》、《四书大全》、《性理大全》开始编修,这明显标志着程朱理学官学化的完成和确立。此后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尽废古注释不用,程朱理学不仅成为明朝八股取士的唯一学术根据,而且成为牢笼天下人心的唯一凭借。

  程朱理学的官学化一方面提高了理学的地位,有助于统治者利用程朱理学进行政*治统治;然而另一方面,这种官学化的过程,对于儒家思想的发展实际上是弊大于利。因为任何思想一旦定于一尊,都势必导致其活力的减弱和式微。其最突出的表现,便是当时的学者不仅缺少思想的创造,而且在学术上也极少创新,划地为牢,一依程朱的范围。如明初名儒宋濂、方孝孺、曹端、薛瑄、吴与弼、胡居仁等,虽然名气颇大,但其思想和学术贡献却极少。

  在上述诸名儒中,宋濂是宋元以来金华朱学的传人,是元明易代之际承前启后的大理学家,其学以程朱理学为家。他对明初礼乐制度的制定超过相当大的作用,其理学思想也对后来影响甚巨,是有明三百年首倡"钟吕之音"的人物。然而如果对其思想进行分析,可见其独特的贡献殊少。他的理学思想属于典型的朱学系统,以为世界之所以有万物和万物的变化运动,主要是因为"元气"的作用。而元气的背后,则是"天地之心"即理的主宰。显然,这与朱熹所讲的理气关系是基本一致的。但是他的思想也杂有佛教和道教的因素,甚至公开援佛大儒;另一方面,作为金华学派的传人,他又对浙东功利之学相当倾心,主张用性,立事功,著之民用;又曾学于吕祖谦的后学李大有,故而其学又有目学重经制、典籍的特点。

  方孝孺是宋镰的学生,其思想见解上承宋镰,而安出于朱熹。他一方面遵从朱学博学致知的功夫,同时叉主张践履笃实。强调学问要和事功、践履结合起来,主张齐家为治国之本,而齐家又以《周礼》中的宗法制为遗典DF,企图以《周礼》的模式来改造现实社会。在对待佛教与道教的态度上,他与宋濂稍有不同。宋濂出入于二教,方孝孺则以工教为叛道者,公开声言要驱逐佛教,有"持守之严,刚大之气,与紫阳真*相仲伯,故为有明之学祖也"的声誉。曹端与方孝孺同时而稍后,是明初北方一大儒,其学术为明初理学之冠。他毕生专心性理,躬行实践,倡明儒学,排斥佛教与道教。他读宋儒《太极图》、《通书》、《西铭》等书,深叹"道在是矣"。遂笃志研究,用力极深。他所说的太极,就是理。理是万物之原,是万物的主宰。理与气的关系,是理取气,而不是朱熹所说的"理之乘气,犹人之乘马,马之一出一入,而大亦与之一出一入。"其实,他和朱熏一样,都是把理与气视为二物而非一物。因此他强调,为学欲至乎圣人之道,必须从太极上立脚跟。不过,他在尊崇程朱的同时,也并不完全株守程朱,而对陆九渊的心学也有相当的倾心,具有一定的心学倾向。他说,"事事都于心上做功夫,是入孔门的大路。"这种事心之学,主要是在一念萌动的瞬间下功夫,即偏重于自思反省。显然这是向陆九渊心学的靠拢。

  继曹端而起的是薛瑄。薛瑄开北方"河东之学",门徒遍布山西、河南、关陇一带,蔚为北方朱学之大宗。薛瑄为学,一主程朱,注重恭行。在他看来,儒家学术发展到朱熹,"斯道已大明,无烦著作,直须恭行而已。"认为《四书》、《五经》,周程张朱之书,已将道理说得很明白,道统正传全在于是,舍此而他学,哪里还有什么学问可言呢?正是由于他格守宋儒的学说原则,故而被清儒视为朱学之正宗。其学以复性为宗,强调为学只要知复性而已,所谓学实际上只是学天理人伦,"天地万物,惟性字一字括尽",并留有"七十六年无一事,此心始觉性天通"的哲理诗名句。至于其复性的方法,主要强调朱熹的下学功夫,以为性非特具于心者为是,凡耳目口鼻手足动静之理皆是也。因此功夫之要不在于体会那些天理,而是要在平常的凡事中加以体现。事事不放过,而皆欲合理。在理学家极为重视的理气问题上,薛瑄的基本态度是着力发挥曹端的理气一体说,从而完成对朱熹的理先气后说的修正。他说:"理气无先后,无无气之理,亦无无理之气。"

  与薛瑄同时并为明初朱学大家的还有吴与强。吴像薛瑄一样一依宋人成说,其不同在于薛瑄主下学功夫,而吴则寻向上功夫。他认为,圣贤所言、所行,无非是在天理,去人欲。因此,要学圣贤,就不能舍此而他求。故此,他格外强调以身心的修养去变化人的气质。其方法,就是去读圣贤的书,去体会圣贤的遗言,如有不合,则当下克己复礼的功夫,务使此心湛然虚明,固有之仁义礼智不为外物所胜。这样,即便当不成圣贤,那么应事也可以最大限度减少失误。其言心,则以知觉而与理为二;言功夫,则静时存养,动时省察。

  由于他提倡静中体验,兼采朱陆之长。故而其学传陈白沙(献章)反而背叛了朱学而开启王阳明心学之先河,这似乎也意味着朱学的式微与心学的崛起。

  吴与弼的弟*子有陈献章和胡居仁。胡居仁虽为吴之弟*子,但其学似乎较乃师更为纯正,他既不满于陆九渊,也不满于陈献章。对前者指为空虚近禅,对于后者,则视为流于黄老。故而被《明史》视为是明初诸儒中守朱学之最纯者。在理气问题上,他以为理是气之主,气是理之具,宇宙间只有实理流行。其学以忠信为先,以求放心为要。而最为关键的一点则是如何持敬的问题。他说:"圣贤功夫虽多,莫切要如敬字。敬有自畏慎底意思,敬有肃然白整顿底意思,敬有卓然精明底意思,敬有湛然纯一底意思";"敬为存养之道,贯彻始终"。在心与理的问题上,胡居仁提出"心与理一"的观点,以为心理不相离,心存则理自在,心放则理也失;理明则心必明,心明则理也著。故而主张"存心穷理,交致其功"。至于穷理的方法,在他看来则不止一端,或在读书上得之,或在讲论上得之,或在思虑上得之,或在行事上得之。

  统观明初的理学,这些理学家虽然属守程朱的遗规,但也同时继续了元朝儒家学者已开启的朱陆合流的倾向,自觉或不自觉地采纳了一些陆学的观点,以完善程朱理学之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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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8 08:59: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节 阳明学:心学之集大成者
  明朝的天下是朱元璋率领农民军从蒙元统治者手中夺取的,然而打天下不易,守天下更难。大约到了明朝的中期,明代的帝王已远没有当年朱元璋的那种气象和勤政精神,他们除了知道整天过着荒淫无耻的生活外,对于国家政事久已无心过问。国家大事落到了奸人和宦官门的手中。而且,随着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开始萌芽,中国人的人际关系也开始发生相当重要的变化,人心不古,崇尚奢靡,公开追求物质享受。尤其是在东南沿海商品经济比较发达的地区,这种精况尤为突出,于是一股强烈要求摆脱儒家思想传统的束缚,要求个人意志自由展开的思潮便油然而生,不可遏制。儒家的伦理道理与现实社会开始发生严重的冲突。作为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儒家思想如何面对这些现实,如何对这些现实进行纠正,以回归到中国传统社会的纲常伦理的基本要求上来,便是儒家学者必须面对的一个重大问题。

  在当时,正在行时的程朱理学虽然势力强大,深得官方的青睐,但由于其思想体系本身的局限性,使其根本无法担此重任。尤其是程朱理学的格物致知、格物穷理思想方法的支离破碎的特征,更使为数众多焦灼于现实的知识分子对其失望和望而生畏。他们渴望获得一种能够迅速解决社会问题的良方,于是便自觉或不自觉地抛弃程朱理学,而向陆九渊的心学靠拢。

  从思想史的角度看,最先有意放弃程朱理学,向陆九渊心学靠拢的是陈献章。自从他倡导涵养心性,静养"端倪"之说开始,明代的儒学思想便明显地划分为前后两个阶段。他既是明代复兴陆九渊心学的第一人,也是明代心学尤其是王阳明心学的先驱者。其学总的来说,是以自然为宗,以虚为基本,以静为门户,以自得为归旨,并以自得之旨教人。他的所谓自得,即“舍彼之繁,求吾之约","然后见吾此心之体隐然呈露”。换言之,自得即求之吾心。于是陈献章的心学便自然的是以心为本体,以静*坐求心为其基本方法。在他看来,静*坐是去掉驳杂支离之病的手段,静*坐的目的,是寻见端绪,找到心与理的"凑泊吻合处",所以他又有所谓"静养端倪"的说法。他以为,为学须从静中坐养出个端倪来,方有商量处。不可仅仅凭借书本上的知识。学问之要在于求诸心,只有心静若水,虚明静一,才能达到内外合一,一以贯之的自然、自得的精神境界。此点正是陆九渊的"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的另一种说法。那就是心即理,静*坐求之吾心,而吾心即是理,此理是包摄一切的。

  陈献章心学思想的直接传承者是其及门弟*子湛若水。湛若水与王阳明同时讲学,而又各自自立门户,在明代心学的发展史上都具有相当大的影响力。从思想资源的凭借来说,陈献章是继承陆九渊而又有所发挥,并将陆九渊的思想尤其是其主静的思想上推到周敦颐和二程兄弟。其发挥所在则是根据自已对儒家经典的理解甚至是对释老学说的体会和吸收,因而具有明显的开山性质。湛若水则稍不然,他的思想基本上是承袭陈献章的。他所提出的"随处体认天理"的修养方法,便被陈献章嘉许为是以自然为宗,达到圣贤境界的可靠途径。陈献章对他说,"日用间随处体认天理,着此一鞭,何患不到古人住处也";"此学以自然为宗者也。……自然之乐,乃真乐也。宇宙间复有何事?”由此可见,湛若水正是把陈献章的自然自得之道,演化为随处体认天理的修养。只是湛若水也不同意陈献章"舍书册,弃人事"而单纯习静的修养功夫,以为此种方法必将流于禅学。他认为,体认天理只能作为动静合一、体用一致的方法。

  并由此进一步提出"勿助勿忘"以作为体认天理时所应维持的心理状态,这是对陈献章以自然为宗思想的发展。同时,由于他以体认天理解释格物,这自然与王阳明以致良知为格物的说法发生分歧。他斥王阳明的格物为"正念头"之说,并批评王阳明指"腔子里"而为心。以为王阳明的格物说有"不敢信者四",而自信他自已的格物说有"可采者五”。

  在明代儒家思想史上,湛、王二人各立门户、相互对立是本然事实。但是这样说,也并不意味着他们之间真的视若仇敌。事实上他们二人的个人关系非常好,思想上也有许多相同和相互吸收之处。他们的弟*子或学于湛,而卒业于王;或学于王,而卒业于湛。对于湛若水,王阳明曾经评价道:"吾与甘泉有意之所在不言而会,论之所及不约而同,期于斯道,毙而后已者";"予之资于甘泉多矣。"

  对于王阳明,湛若水也有评价:"阳明公初主格物之说,后主良知之说,甘泉子一主随处体认天理之说,然皆圣贤宗旨也。而人或舍其精义,各滞执于语言,盖失之矣。故甘泉子学为之语曰:‘良知必用天理,天理莫非良知,。以言其交用则同也。"由此可见,二人的交情不仅深厚,其思想宗旨的互补性也极强。

  王阳明系浙江余姚人,本名守仁,字伯安,曾筑室阳明洞中攻读、讲学,故世称"阳明先生"。他早年因反对宦官刘瑾专权,被贬为贵州龙场驿丞。其后任职江西;因镇*压赣南农民起义及平定宁王之乱有功,而官至南京兵部尚书,卒溢文成。他是明代著名的哲学家、教育家,继承和发展了陆九渊的学说,创立了阳明学派,在中国儒学史上影响甚大。王阳明一生的活动,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破山中贼",一是"破心中贼"。前者谓其镇*压农民起义的事功方面,后者谓其建立心学理论体系,以"辅君"、"淑民"为根本目的,自以为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挽救明王朝的统治危机。

一、王阳明的思想历程及其学理资源

  就其思想历程看,王阳明在为学的初期并不是反对理学,崇尚心学。而是从程朱理学的阵营中走出来的一位思想家。黄宗羲在谈到王阳明的学术路程时明确指出其学经历了一个"三变"的过程。起初,他泛滥于词章之学,继而他遍读朱熹之书,循序格物,顾物理吾心,终判为二,无所得入。于是出入于佛老者久之,也无所得。及至在贵州龙场驿处于困顿的环境下,穷荒无书,日绎旧闻,方动心忍性,因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于是突然悟出格物致知之旨,悟出圣人之道的基本要旨在于吾性自足,不假外求。只需自求诸心,而不需求诸物。于是喟然叹曰:"道在是矣。"此即所谓"龙场悟道”。它怀志看王阳明舍弃程朱,归心于陆九渊,以及其心学思想的基本形成。

  在王阳明学术历程的第二阶段,他尽去枝叶,一意本原,以默坐澄心为学的。有未发之中,始能有发而中市之和,视听言动,大率以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再而专提致良知,以良知为未发、已发,收敛与发散,动与静,知与行合一。在此阶段,默不假坐,心不待澄,不习不虑,出之自有天则。其为教,专以致良知为主,以为儒学发展到北宋周敦颐、工程之后,只有陆九渊的思想简易直捷,有以接孟子之传。而朱熹的那些《四书集注》、《或问》等,乃是朱熹中年未定之说。于是学者翕然从之,世遂有"阳明学"的提法。

  阳明学术的第三阶段是其居越之后,此时期的基本特点是所操益熟,所得益化,时时如是如非,时时无是无非,开口即得本心,更无假借凑泊,如赤日当空而万象必照,达到出神入化的境地;至于王阳明心学的学理资源,从上所述不难看出主要是出于自得,而非出于师传。他既没有对陆九渊的著作进行过系统研究,也没有从学理上对朱熹的学说进行清算,而是因为其龙场独特的生命环境和生命体验使他突然领悟到儒家思想的真谛决不在于那些书本中的学问,而是发自内心的一种感受和体验。这是王阳明思想体系之学理资源的独特处。

  当然,这样说并不意味着完全否认王阳明思想对先前思想资源的继承性。事实上,他虽然在龙场悟道出于自得,但统观其思想脉络,其继承性也并非不明显。一是直接有得于陆九渊。他在《象定山文集序》中极力称赞陆九渊的学说简易直截,有以接孟子之传,认为陆九渊倡导的"必求诸心"的心学,是继承了儒家孔孟之学"精";一"之说的传统。在对朱陆之争的评估上,王阳明竭力为陆九渊辩定诬,以为象山之争辩义利之分,立大体,求放心,以示后学笃实为己之道,其功岂可以掸学去比附之?岂可以禅学尽诬之?据此可见,王阳明之所以竭力为陆学辩诬,主要是因为他对朱子格物之说的支离极为不满,转而倾向于陆九渊简捷明了的心学。

  王阳明心学的学理资源的第二个方面,是受到陈献章和湛若水思想的深刻影响。如前所说,湛若水与王阳明主于同一时期,共同倡导心学,他们之间的私人关系也相当不错。王阳明曾说过:"予求友于天下,三十年来,未见此人。"湛若水也说,"某平生与阳明公同志,他年当间作一传矣。"他们二人为学虽各有宗旨,但在倡导心学、主张自得方面则是相当一致的。至于王阳明与陈献章之间的关系,王阳明几乎从不愿意提及,但是如果从其思想的内在理路看,毫无疑问至阳明的思想与陈献章的思想有极其多的相似性和相近性,王阳明受到陈献章的深刻影响是显而易见的。真实的情况可能像顾宪成所说的那样,"阳明目空千古,直是不数白沙,故生平并无一语及之。"

  影响王阳明心学成立的第三个方面,是其对儒家思想资源的继承和发展,以及对佛者之学的吸收。王阳明讲心、讲性、讲良知、讲仁、讲诚、讲修齐治平、讲万物一体等等,实际上多得之于传统儒学的基本概念。尤其值得强调的是,作为其思想体系基本框架的所谓良知、良能、诚意、明德、亲民等等范畴,基本上都来自《孟子》和《大学》。至于他所强调的万物一体,不仅继承了先秦早期儒学尤其是孔子的仁学思想、孟子的"万物皆备于我"的思想,而且吸收、融合了张载的《西铭》、程颢《识仁篇》的主要内容。这是王阳明之所以成为儒家学者的主要方面。然而从另一方面看,王阳明之所以成为王阳明,还在于他在继承和发展传统儒家思想的同时,并不局限于儒家思想的基本框架,而是适度吸收了传统儒家学者不愿或不敢吸收的佛老思想。他早年曾真诚地学过佛学,对佛教的思想不仅不陌生,而且有着相当的理解,并表现出合儒释于一炉的明显倾向。

  他说:"释氏之说,亦自有同于吾儒,而不害其为异者,惟在于几微毫忽之间而已,亦何必讳于其同,而遂不敢以言;狃于其异,而遂不以察之乎?”在他看来,不必过于关注儒佛之间的异同,而是要求其是者而学焉。这样一来,他便能很坦然地吸收佛学的思想因素。对于道教,王阳明也基本上作如是观。

  影响阳明学术发展的最后一点是其对朱子学的信仰与背叛。如果从其思想发展的大致线索看,他在早年对朱子学确实是下过一番功夫,有过相当的理解。然而由于其思想的批判特征,使其并没有沿着朱子学的路线继续前进,而是站在朱子学的反面去批评朱熹。不过也正是在这一批评过程中,王阳明无可避免地要吸收朱子思想的某些合理要素,因为如果彻底否定朱子学的价值,那实际上也不是王阳明这种开创新学派的大思想家的必然风格。王阳明在继承陆九渊心学资源的同时,其思想体系中也不可避免地留存有若干朱子学的因素。如陆九渊不讲理气,少讲心性情之间的关系,而这些王阳明却从不回避,大讲特许,显然其学理资源也或多或少地采自朱熹的思想。

二、王阳明的思想体系

  阳明思想体系的核心是"致良知"。它包括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以及万物一体之仁等几个方面。而其思想体系的基点和出发点则建立在对朱熹格物致知说的批判上面。

1.对格物致知说的批判

  王阳明对格物致知说的批判主要在这样两个方面:一是从道德修养的角度批判其理论的内在矛盾;一是从朱熹身后的影响来批判格物致知说的"学术之弊"。从前一个方面看,由于王阳明年轻时期曾一度笃信朱学的格物说,然而当他用这种方法去进行个人的道德修养时,便发现无论是即物去穷理,还是循序而读书,都只能是"物理吾心,终若判而为二",并不足以解决个人的道德修养问题。因而他对朱嘉的格物致知说便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其《传习录》下说:"先儒解格物为格天下之物。天下之物如何格得?且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今如何去格?纵格得草木来,如何反来诚得自家意?”在他看来,朱子训格物致知为即物穷理。欲以格天下之物而达诚自家意的目的,显然是徒劳的。因为其格的后果只会析心与理为二,使主观之心与客观之理不能统一。至于后一个方面,王阳明认为,由于朱熹主张问学致知而不注重身心修养,遂造成其后学在道德修养方面的知行脱离,以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这种支离割裂的学术之弊必然给现存的社会秩序带来危害,有以学术杀天下的危险。

2.心即理

  鉴于朱学格物致知的教训,王阳明主张心即理,并据此提出知行合一的口号,决心创立良知之学,从而用一种注重身心修养的学说来取代朱熹沉溺词章、务外遗内、博而寡要、支离决裂的格物致知说。他对格物的解释是,"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且知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诚意者,诚其物之意也;致知说,他对格物的解释是:“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知者,致其物之知也。此岂有内外彼此之分哉严在他看来,格物没有内外彼此之分,因此格物是格心之物,是去其心之不正,以本体之正。这样,王阳明的格物便不是朱熏即物穷理的求知方法,而更偏重于为善去恶的内心涵养,从而使格物与致良知完全吻合起来。这种新的格物说,正包括了他的所谓心即理、知行日一致良知的心学观点。所谓心即理,在王阳明看来,就是不能像朱熹那样将心与理分而为二,从而导致知与行、学问与修养的分离。为此,他继承和发挥了陆九渊的心即理的思想,以为宇宙万物的规严皆归于吾心判断的范畴,并由此说明进行道德修养只要求之于心,于心上下功夫就够了。

3.知行合一

  知行问题是中国哲学中一个相当古老的问题。但知与行的先后及难易问题则是中国哲学家一直未能很好解决的问题。对于这个问题,王阳明的基本立场是主张知行合一。其大概意思是,知何同一于心之本体,知行是同一个功夫,知行合一并进不可分离等等。具体说来,他认为,知则必行,不行不足谓之知;真知则必行,不行终非真知;知不限于思想,行不限于行动,知行同是心的两个方面,即知即行。至于其知行合一的目的,据王阳明自己说,一是为吃紧救弊而发,一是为了论证知行本体本来如此。也就是说,知行合一说的核心内容是知行本体合一,重点在于强调行。知是行的主意,行是如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至于这里的行,虽然含有社会实践的意义,但说到底只是中国传统社会的道德践履,是专指一种所谓克己功夫。在这一点上,王阳明与朱熹并没有什么根本性的不同。他们都是要求去人欲而存天理,只是在方法与手段上,朱熹更多地强调以知识的增进为学圣人的基本途径,而王阳明则以为不必在增进知识上下功夫。在他看来,学问思辨都是行,不徒朱熹所说的由问学而达到致知的一条途径,而应该包括陆九渊所强调的尊德性、重实行的修养方法。由此可见,王阳明的知行合一说,实际上是朱陆学说的折中与调和。

4.致良知

  良知的说法来源于《孟子》,其含义是指一种"不虑而知"的天赋道德观念。王阳明对此加以发挥,并引进《大学》中的"致"字,《大学》说:"致知在格物";"格物而后知至"。据此,王阳明提出致良知的主张,以为良知即是天理,从而迸一步要求人们首先认识和恢复内心所固有的天理,并由此推及自己的良知于事事物物,那么事事物物皆得其天理矣。即把自己的一切行为和活动都纳入中国传统社会道德规范的轨道。其要点包括:第一,良知即是天理。在孟子那里,良知本是一种先验的道德观念,是指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而王阳明对此则作了本体方面的发挥,以为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把先验的道德良知视为代表世界本原的天理,因而良知便成为人人心中不假外求的道德本原。在王阳明看来,良知是是非之心、好恶之心,是判断是非的唯一标准;良知人人俱在,自圣人以至愚人,无不相同;人人同具良知,人人有个判断是非善恶的自家标准。因此,他强调,良知就是人人所具有的"心之本体",它先验地存在于人们的心中,人们依良知而行便会产生正确的道德行为,故而无需向外寻求道德行为的来源。第二,良知是心之本体。在王阳明看来,良知天理在人们的心中,天理的昭明灵觉就是人心之虚明灵觉。通过它,人们便能很自然地感觉或判断出人的行为的善恶是非,从而推动良知,并使它充分发挥自己的机能,以善念支配人的道德行为的过程,此即致良知的功夫。由此可见,王阳明的致良知的学说,充分强调了良知在道德修养中去恶为善的主观能动作用,并使之成为支配人的道德行为的精神本体。第三,对朱熹格物致知说的改造。朱熹的格物致如说强调知识在人的通德修养过程中的作用,忽视了人心在此一过程中的能动功能。对于朱学的这一内在缺欠,陆九渊曾经表示过严重不满,以为朱学的这一原则实在是支离破碎,并由此而提出自己的新的解释。王阳明在这一问题上,基本是接着陆九渊的思想继续前进,如果说有所不同的话,那就是他对朱熹反复强调的格物致知进行了一番新的解释,即将"物"解为"事",将"格"解为"正"。这样"格物"便是在意念发动处的件件事情中为善去恶,避开主观意念中恶的认识,接近善的百接感觉。他以为这样的格物便可避免"务外遗内"之弊,杜绝"支离破碎"之病。以这种格物说解释《大学》的致知在格物,在意念的发动处为善去恶,不欺骗良知的感觉,这就是诚意。

  因此可以说,王阳明的致知格物其实就是穷究吾心之良知。从而把《大学》的实践道德思想转变成自己的"格物致良知"的道德修养论。

5.万物一体之仁

  万物一体之仁说,是与王阳明的"明德、亲民"说相联系和相贯通的;是他把致良知的哲学扩展到社会政*治层面,并与《大学》的政*治伦理学说结合在一起而成的。他的万物一体之仁说的意义,在于强调天地万物以人为中心,人心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人的良知也是草木瓦有的良知。按照他的这个说法,圣人之心便应以天下万物为一体,每一个人都应将自己的良知是非推广到天下,如此便能救社会于水火之中。

三、王学的传播与分化

  王阳明是宋明时期与朱熹、陆九渊等人齐名的儒学大家,他继承和发展了陆九渊的心学思想,在宋明理学中形成了陆王学术流派,在明中、后期的思想界曾经风靡一时,一度取代了程朱理学的地位,左右中国思想界长达百年之久。此外,他不仅对中国近代历史进程产生不小影响,而且传至日本,形成日本的阳明学,在日本的历史尤其是日本近代历史进程中发挥过相当重要的作用。

  阳明死后,其学一度受到排斥,其思想也一度受到攻击,但是由于其弟*子的不懈努力,其学依然风行天下,辉煌一时,而其时谨守程朱藩篱者,几复无人,可见阳明学的势力影响之大。至于阳明后学,据《明儒学案》所列,计有浙中、江有、南中、楚中、北方、粤闽、泰州等七个学案。其他受王学影响,并以其为宗者也不在少数。

  浙江是王阳明的家乡,因而所谓浙中学派实际上受到王阳明的直接影响。这一源的主要弟*子有王畿、钱德洪,以及徐爱等。徐爱是王阳明的妹夫,也是王阳明最早的及门弟*子。他初闻王学,以为和先儒的传统解说有出入,惊异不定,觉得无从下手。既而深入进去,并反身实践,始信王学为孔门之嫡传,由是而成为笃信王学之第一人。王阳明也称他为自已门下之颜渊。他在王学门下的实际地位,也确实有与颜渊相似之处,一是他去世较早,未及得闻王阳明的致良知之说;一是他笃信实践,虽得王学之真,但在理论上却极少发明。他曾根据王阳明讲解《大学》的基本宗旨,编成王阳明最主要的著作《传习录》。徐爱为学的特点在于强调涵养、省察、克治、收放心,以培养心之体。他认为,学者之患在于好名,只有去私才能宜于物、他说,"心德者,人之根源也,而不可少缓;文章名业者,人之枝叶也,而非所汲汲";"夫人所以不宜于物者,私害之也。"

  与徐爱的情况稍有不同,王畿师从王阳明的时间比较长,后且在吴、楚、闽、越、江、浙一带讲学长达四十年,专心传播王学。所至之处,听者云集,影响极大,莫不以其为王学之宗主。他为学主张大彻大悟,以无念为宗,将儒学的宗旨归为虎寂,具有融合儒释道的思想倾向。其学最值得称说者,是他与钱德洪关于王阳明四句教的一番争论。王的四句教是:"无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嘉靖六年(1527)九月,王阳明将赴广西,临行前的一天晚上,王畿与钱德洪就这四句话的不同理解发生争议。王畿认为,心、意、知、物只是一事,若悟得心是无善无恶之心,则意、知、物俱是无善无恶;若说意有善恶,毕竟心体还有善恶在。为此,他强调王学之四句教纯系"权法,未可执定",并由此进一步提出"四元"说,以为为学需"悟得心是无善无恶之心,意即是无善无恶之意,知即是无善无恶之知,物即是无善无恶之物"。主张从先天心体上上根,断言良知一点虚明,便是作圣之机。时时保住此一点虚明,便是致知。由此把王阳明的良知说进一步引向禅学。

  对于王畿的解释,钱德洪当然无法赞成。他认为,王学的四句教是"定本,不可移易"。因为心体原是无善无恶的,但大有习心,意念上便有善恶在,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正是复那性体的功夫,两人争论不休,遂请王阳明详加解释。王的解释是,"二人之见,正好相资为用,不可各执一边。我这里接人,原有此二种。利根之人,直从本原上悟入,人心本体原是明莹无滞的,原是个未发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体即是功夫,人己内外一齐俱透了。其次不免有习心在,本体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实落为善去恶,功夫熟后,渣滓去得尽时,本体亦明尽了。汝中(王畿)之见,是我这里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见,是我这里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敢为用,则中人上下皆可引入于道;若各执一边,眼前便有失人,便于通体各有未尽。"由于此段话说在越城之天泉桥上,故史称"天泉证道"。

  至于钱德洪,也是王阳明的一个著名弟*子。其学术思想除了上述与王畿的争论外,主要是阐释王学的一些基本精神。他认为,充塞天地之间者,只是此一良知。天只此知之虚明,地只此知之凝聚,鬼神只此知之妙用,四时日月只此知之流行,人与万物只此知之合散,而大只此知之精粹也。其学以收敛为主,注重于事物上实心磨练,主张在诚意之中求正心之功,反对虚忆以求悟,而不切乎民彝物则之常。曾说,"著衣吃饭,即是尽心至命之动。"其学宗旨与王畿从心体上顿悟明显不同。

  王学浙中学派的另一重要传人是黄绾。黄绾早年师从谢铎,刻苦自修,宗程朱理学,后笃信王阳明良知之说,以为简捷直接,圣学无疑,遂以阳明为师,称门弟*子。然而到了晚年,又背叛王学,以为王学是禅学,其空虚之蔽,误人非细。于是对王学持严厉的批评态度。他从天性人情之真出发,反对王阳明去欲去七情的说法,认为情与欲皆不能去,因为人之有喜怒哀乐之情是自然的,故而只能使情的发挥得其正,而不能强去之。他又反对正其义不谋其利的传统思想,主张圣人之学既要探讨义利如何统一,又要研究人之情如何,得其正。他的基本观点是利义并重,二者皆不可轻。"利不可轻矣,然有义存焉。"因此从黄绾的思想倾向里,不仅透露出王学乃至整个宋明理学的危机,而且预示着与心学、理学相对待的经世致用之学的勃兴。

  王阳明的思想影响除了在他的家乡形成势力巨大的浙中学派外,还在他长期做官讲学的江右(即江西,地区形成了颇有势力的江有学派。江有学派的主要代表有邹守益、聂豹、罗洪先等。他们因坚持王学致良知的正统观念,往往被视为王学的正宗。

  邹守益的从学经历与黄绾差不多,也是先宗程朱,后师阳明。只是后来他并没有像黄绾那样背叛王学,而是谨守王学传统。故而黄宗羲称其能推原阳明未尽之旨而不失其侍者。其学以主敬为根本特色,以为"圣门要旨,只在修己以敬。敬也者,良知之精明而不杂以尘俗也。"修己以敬,就是戒慎恐惧,常精常明,不为物欲所障蔽。"一有障蔽,使与扫除,雷厉风行,复见本体。"他主张"寂感无二时,体用无二界,如称名与字。然称名而字在其中,称字而名在其中",反对分知为内,物为外;知为寂,物为感,动静有二时,体用有二界的观点。认为这分明是破裂心体,是害道。在谈到良知问题时,邹守益认为,良知虚灵,昼夜不息,与天同运,与川同流。以独知为良知,以戒俱慎独为致良知的主要修养方法,并尽力身体力行,可谓有功师门不少。

  聂豹原本并不是王阳明的弟*子,他只是在研究了王阳明的学说,并与之辩难之后,才开始信服其学说,并在阳明死后始称阳明之弟*子。聂豹之学以主"归寂"为根本特色。据《明儒学案》卷十七,"先生之学,狱中闲久静极,忽见此心真体,光明莹彻,万物皆备。乃喜日,此未法之中也,守是不失,天下之理皆从此出矣。'及比,与来学立静*坐法,使之归寂以通感,执体以应用。'以为良知是末发之中、廓然大公的本体之说乃是王阳明所谓致良知思想的精髓。故而主张求学要自其主乎内之寂然者求之,使之寂而常定。以为养本体是动静无心、内外两忘的涵养功夫。对于聂豹的归叙说,王畿等人坚决反对,纷纷指责他与师门有背,类似于禅学之语。

  在当时,只有罗洪先赞成聂豹的归叙说。罗洪先认为,聂豹所言,真是霹雳手段,许多英雄瞒昧,被他一口道着,如康庄大道,更无可疑。至于罗洪先个人的学术思想倾向,则有一复杂的演变过程。他始致力于践履,中归于寂静,晚年才彻悟于仁体。开始认为知善知恶即是良知,依此行之即是致知。后来体会到,如果中无所主,善恶交杂,而依此行之,岂能无乖庚于既发之后,能顺应于事物之来了因此,必须经过枯稿寂寞之后,消除一切杂念,使天理炯然。

  这就是他的以"收摄保聚"为功夫的主静说。在江右学派中,另一重要学者是欧阳德。他青年时代师从王阳明,服膺致良知之学。以良知为世界的本原,由良知产生万事万物。"夫人神发为知,五性(即喜怒哀乐视听言动等,感动而万事出”;"视听言动之外,更有何物乃进而他反对罗钦顺斥陆王以知觉为性,强调良知与知觉、良知与意的区别,认为视听言动皆知觉,不全是善;意有妄意、私意,有害恶。知觉和意不可谓之性、理,知觉与良知,名同而安异。在动静关系上,欧阴德主张良知无动无静,认为学贵循其良知而动静两忘,然后为得。对于格物致知,虽认为离事物则无知可致,但主张践形然后可以尽性。

  阳明后学除了上述浙中学派、江右学派的儿个代表人物外,真正在当时产生极大影响的,还要数泰州学派。泰州学派的创始人是王阳明的高足王艮。王艮出身灶丁,家贫不能竟学,后师从王阳明,颇得阳明思想的精髓,然往往驾师说之上,持论益高远,出入于释道二教。王艮的学术特征是发挥百姓日用之学,讲说儒家经书时颇多自己的独到心得,不拘泥于传统的传注。他的传道与传统儒者一直囿于知识分子的小范围中明显不同,而主要是面向下层民众说法,即所谓"入山林求会隐逸,至市井启发愚蒙。"鉴于这种特殊的传道对象,王艮在发挥阳明的学说时,更注意结合百姓的实际情况而发议论。他认为,天地万物一体,人性之体就是天性之体。天性之体是活泼泼的,如鸢飞鱼跃。因此,人性也就不假安排,而是顺着天性去做就是了。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只是致良知便了。至于他所说的良知,也只是百姓日用。他说:"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凡有异者,皆是异端。"这样,王艮便自然地将原本神圣的儒家道学的外衣扯了下来,使之成为愚夫愚妇能知能行者。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王艮的学说不仅预示着宋明理学危机的加深和崩溃,而且其思想体系中确实闪耀着某些近代理性因素的火花。当然,这些因素已与乃师王阳明的思想相差甚远。

  王艮死后,其子王辟继承其讲席。其学以不犯手为妙,即一切听任自然,所谓鸟啼花落,山峙川流,饥食渴饮,夏葛冬袭,"至道无其蕴矣"。他强调,"学者所以全其乐者也,不乐则非学矣"。

  从传学系统看,王艮之学除了传其子之外,其弟*子尚有林春、徐樾。其子的弟*子有韩贞、李贽。徐樾的弟*子有赵贞吉、颜均。颜均的弟*子有何心隐(罗汝芳。在这些众多的及门及三传、四传弟*子中,像李贽、颜均、何心隐等人均具有极强的叛逆性格和异端思想,故而他们的学术传承系统虽仍属于王学一系,但其思想资源自非王学一孤立的系统,而是具有似儒、似道、似禅,亦儒、亦道、亦禅的复杂特征。实际上是晚明特殊社会背景下一股强劲的异端思潮。

  这股异端思潮当然在阳明学说的本身即已存在,然而真正形成一股有影响的势力,无疑是在他这些弟*子所处的时期。他的三传弟*子颜均,为学力主一任自然,宣称性如明珠,原无尘埃,有何睹闻?著何戒俱?平时只是率性所行,纯任自然,便谓之道。并公开批评说,凡先儒见闻,道理格式,皆足以障道。这无异是向儒学所称道的先圣先贤公开挑战。

  颜均的弟*子何心隐(即梁汝元)走得更远。他以《大学》先齐家的观念为原则,建立"苹和堂"以合族,"身理一族之政,冠婚丧祭赋役,一切通其有无",颇具有乌托邦的意味。而且,他竭力反对宋儒的元欲主张,以为人心不能无欲,寡欲则可,无欲则不可。

  颜均的另一个弟*子罗汝芳,其学主要以赤子良心、不学不虑为的,以天地万物同体、彻形骸、忘物我为大。纯任自然,当下现成。解缆放船,顺风张棹,无之是非。一洗理学肤浅套括之气,当下便有受用。其不受传统束缚的叛逆性格跃然纸上。

  罗汝芳的弟*子有周汝登。其教人重在此心之自得和当下承当。

  宣称此心一刻自得便是一刻圣贤,一日自得便是一日圣贤,常常如是便是终身圣贤。强调当下受用得着,以为这是学问的下落去处;如果只是悬空说去,便是无下落。其学具有浓厚的禅学特征,其主观意图似也有意会通儒释。

  在王学后学尤其是泰州学派的传人中,最具有异端性格和叛逆精神的还要数李贽。他实是泰州后学中的"异端之龙",因而被当时最高统治者视为"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的洪水猛兽,并下令逮捕入狱,将其迫*害致死。

  李贽的叛逆性格主要体现在对宋明理学正统的批判上。他从阳明心学的一些基本原则出发,竭力反对宋明理学家的道德说教和神秘主义。他认为,宋明理学家所推崇的孔子已远不是历史上的真实的孔子,真实的孔子是人,而不是神。真实的孔子人人可学,而被宋明理学家神秘化了的孔圣人,则不可学,也不必学。因此,他竭力反对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反对对孔子不切实际的迷信。对于儒家的那些典籍,李贽认为,多半并不出于那些圣人之口,因而并不能作为"万世之至论",而应根据这些话语的具体背景进行研究和分析。故此他坚决反对宋明理学家假借圣人的语言以治人的把戏。他称这些理学家为假道学,为"穿窬之盗",为欺世盗名者。他们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狗彘。既可恶、可恨,甚切可杀、可剐。由此可见,李贽对那些假道学家是如何的憎恨。

  李贽对假道学的憎恨,按理说并没有涉及到儒学的整体和真正的儒家精神。事实上,在没有新的资源作凭借的历史条件下,他所向往的也只能是那些所谓的真儒学、真道学。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李贽的叛逆性格和异端思想只是对宋明理学正统有效,他所呼唤和向往的依然是传统的儒学或称之为早期儒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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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8 09:00: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节 儒家精神的重定:补儒与超儒
  李贽及整个泰州学派异端思想的出现决不是偶然的。它意味着宋明理学的式微,也意味着陆王心学同样无法解救现实社会的危机。然而在没有新的思想资源作凭借的历史条件下,思想家们的思考只能在旧有的范围内打转。于是在晚明思想界所涌现的清流运动,所反对的只能是逐步变质的宋明理学,所呼唤的也只能是儒家的早期精神。他们的表现形式虽与李贽等异端思想家有别,然其思维趋势则殊途而同归,所期望的都是要重建儒家精神。

  清流运动主要以东林书院为中心。东林书院由顾宪成、高攀龙等人创建,时间在明万历年间。其时,宦官专权,政*治黑暗,大有东汉末年之气象。于是这批清流学者相聚一起成立东林书院,在讲学之余,积极参加政*治活动,讽议朝政,裁量人物,反对宦官专权,向往政*治清明。他们在学术思想上一般认为程朱、陆王之学均有流弊,然两害相权取其轻,大体以程朱之学为宗,批评陆王心学尤其是王学末流谈空说玄、引儒入禅的学风,提倡治国救世的务实之学。

  东林学派的著名学者首推其主要创办人顾宪成。顾宪成早年曾潜心王学,后转向朱学。其学术倾向是调和于朱陆之间。他认为,以朱学为家,其弊也拘;以王学为宗,其弊也荡。拘者有所不为,荡者无所不为。拘者人情所厌,顺而决之为易;荡者人情所便,逆而挽之为难。总之,朱学、王学皆有流弊,均不是一种最为理想的思想形态。只是二者加以比较,朱学的流弊毕竟要稍逊于王学。故而他强调,与其荡也宁拘。

  顾宪成所见王学之弊病,当然是指王学的末流。他的用意显然是要用朱学的切实来纠正王学末流的空谈。至于对王学尤其是阳明思想的本身,顾完成则给予相当高的评价,以为阳明当中国知识分子拘泥于儒家经典烦琐的训话章句与词章之学的时候,大胆倡言良知之说,打破了圣贤神圣的偶像,以及以圣贤为准则评价是非的标准,一时心目俱醒,恍若拨云雾而见白日,岂不大快?然而王学的问题也在于此,即当良知说风行天下的时候,其后学也就远离其原初的宗旨,往往凭虚见而弄精魂,任自然而藐兢业。等而下之,议论益玄,习尚益下,高之放诞而不经,卑之顽钝而无耻。连带所及,自然要对王学进行一番清算。而这种清算简单地说,就是王门后学的放荡空谈,而纠正的办法也就是以朱补正。

  如果说顾宪成的思想是有意调和朱王的话,那么东林书院的另一重要创办人高攀龙的思想则是明显地排斥王学,倾向朱学。在他看来,朱熹真正得儒家精神的真谛,其功不在孟子之下。他说:"孔子之学惟朱子得其宗,传之万世而无弊。孔子集群圣之大成,朱子集诸儒之大成。"朱熹之下,高攀龙只佩服薛瑄。以为薛瑄崇尚实行而不尚空谈。对于王阳明的个人人格,高攀龙当然也相当钦佩,然而对于王学后学的流弊,他则表示深恶痛绝。他在比较薛瑄与阳明的不同时说,薛瑄与阳明俱是大儒,薛瑄之学严密而无流弊,阳明之学未免稍有放松处。究其因,薛瑄之学病于实,阳明之学病于虚。只是实病易消,虚病难补。故而他提出返之于实,即在批评阳明学说的同时,回归到朱熹——薛瑄一系的学术正途上来。

  除东林学派的一批清流人士外,在晚明思想界与其思想倾向相呼应的还有许多学者,如刘宗周、黄道周等。他们大都像东汉末年的清流学者一样,敢直言,曾多次上疏指陈时政,弹*劾奸党,声援东林,其学问、气节向为后世学者所推重。

  刘宗周是黄宗羲的老师,他所开创的蕺山学派在当时和后世都有相当重要的影响。就其思想来源而言,刘宗周主要师从的还是王阳明的心学。只是其思想的发展过程,据黄宗羲说有一个始而疑、中而信、终而辩的演变历程。因此他的思想既以王学为出发点,又对王学有若干重要修正。至于其学术的基本特点则是以慎独为宗。他认为,慎独不仅是《大学》格物的真下手处,而且就《中庸》之慎独的原意来看,慎独也是一种通过内心省察的修养功夫以达天德、天命的途径。因此,慎独虽然讲的是个人的道德修养,但实在具有本体论和人性论的意义,是学问的第一要义。他说:"言慎独而心、意知、家国、天下一齐俱到。故在《大学》为格物下手处,在《中庸》为上达天德统宗、彻上彻下之道也。"在他看来,慎独之外别无学。显然,这里的学,这里的慎独,都是为了纠正王学末流空谈心性的颓势,都是为了提倡一种具有实践意义的道德学说,都可视为是对王学的一种修正。

  至于黄道周,其思想倾向与刘宗周大体相似,主要是调和程朱陆王之学,而倾向于程朱。他公开宣称,他的使命,就是以陆九渊的学术思想以救朱意之弊,又用朱熹的学术思想以剂陆九渊学术思想之不足。从而使陆学不失于高明,朱学不滞于沈潜。由此可见其思想的主旨。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提出一种独具特色的"如止"说。他以为,千古圣贤的学问,只是致知。此知字只是如止。那么上字究竟是何物呢?对此,陆九渊诸心学家说向空去,从不闻空中有个至宿;朱熹诸理学家说逐物去,从不见即事即物,止宿得来。其实,此至字只是至善。至善说不得物,毕竟在人身中,继天成性,包裹天下,共明共新。对于刘宗周所强调的慎独说,黄道周也有同样的认识。他说,诚意只是慎独。慎独者,自一物看到百干万物。故而继慎独于知至知本之后,正是格物大关。

  总之,晚明这批清流思想家出于对王学末流的不满,他们在向被王学所否定的朱学寻求思想资源的同时,实际上也不能不承认朱学的内在缺陷。他们一方面呼唤向朱学复归,另一方面也试图寻求超越朱学,向早期儒学复归,以重建儒家思想新体系。

  正当晚明思想界的清流们热衷于重建儒家思想新体系,李贽等思想异端拼命攻击宋明理学正统的时候,从西方吹来了一股清新的风,那就是西学的东渐。西学东渐不仅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一件大事,而且对儒家思想的发展和演变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在某种程度上说,它既启发了晚明的异端思想家,同时也为儒学思想体系的重建提供了新的思想资源。

  西学东渐发生在十六世纪中期。当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发展刺激了欧洲的一些国家竭力寻求海外贸易市场以扩大财源和势力范围。1514年,葡萄牙商船第一次抵达广东海岸;1554年,葡萄牙人终于以贸易的名义进入广东浪白澳;1557年,葡萄牙人又通过行贿的手段骗取在澳门建房的居住权,开始和中国和平通商。毋庸讳言,他们的主观目的是为了在中国和远东掠夺财富,开辟新的殖民地及国外市场。

  踏着早期殖民者的足迹,西方传教士也蜂拥而至。1552年8月,耶稣会创办人圣方济各·沙勿略经过千辛万苦之后终于抵达距广州三十海里的上州岛。然而由于明王朝奉行海禁,严禁外国人登陆,沙勿略终于未能进入中国本土,不久就病死在那里。但他的努力激励着他的同道终于撞开了中国大门。在葡萄牙人抢占澳门之后,耶稣会士便以此为据点,设法向中国内地渗透。1582年,罗明坚得到广东地区行政负责人陈文峰的批准,第一个进入中国内地,在广东肇庆天宁寺居住,正式传教。其时为明王朝万历十年。

  罗明坚在肇庆传教的时间并不长,倒是与其同时进入中国内地的利玛窦,由于极快地熟悉了中国,并适时地变通其传教原则,因而得以在中国长期居住和传教。利玛窦受过良好的教育,具有极高的科学素养,他解释那些中国人尚未知道的事物,轻而易举地震慑了中国人。特别是他关于欧洲和中国之间隔着无数海陆地带的解释,有效地化解了中国人对欧洲人的恐惧。在这之后,利玛窦又用铜和铁制造天球仪和地球仪,用以表明天文和地球的形状,使中国的官员和文人很容易地相信他是一个善良和有学问的人。当时都中文人学士纷纷信其说,投刺交欢,倒屣推重,倾一时名流。

  利玛窦以及其他早期传教士在向中国人传递西方文明的同时,也对中国固有的文化成就表示极大的尊敬,他们真诚地希望能从与中国正常的文化交流中获益,使欧洲文明获得更大的进步。尤其是利玛窦,作为第一个真正掌握中国语文的传教士,他对中国的古典文明进行过相当深入的钻研,对孔子的哲学表示极为钦佩。他把孔子及《四书》、《五经》热情地介绍给西方人,明确指出如果西方人批判地研究孔子那些被载入史册的言行,就不得不承认孔子可以和任何异教哲学家相媲美,而且还要超过他们中的大多数人。

  利玛窦对孔子及儒学的尊重代表了当时欧洲普遍的社会文化心态。然而作为西方传教士,他们当然也极容易地看到儒学的缺点和内在不足。早期传教士普遍认为,中国固有文明的精华无疑只在于早期儒学,孔子所开创的道德哲学是世界上其他民族无以伦比的,在一定意义上可以弥补欧洲文化之不足。不过,他们也指出,由于儒家早期道德哲学主要是着眼于个人、家庭及整个国家的道德行为,以期在人类理性的光芒下对正当的道德活动加以指导,然而由于没有引进逻辑等规范的概念,因而在处理伦理学的某些教戒时便毫不考虑这一课题各个分支学科之间的相互内在的联系。结果伦理学这门科学只是中国人在理性之光的指引下所达到的一系列混乱的格言和推论,非但没有把事情弄明自,反倒弄糊涂了。

  在早期传教士看来,就人类认识发展的一般规律而言,早期儒学的基本精神与基*督教文明并无二致,儒家经典中的"天",与基*督教中的"上帝"具有同一的内涵和外延,都是唯一的至高无上的创造者和主宰者,是全知全能全在的,是无始无终的,是善恶的审判者与赏罚者。中国从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以来圣圣相传的"尊天、畏天、事天、敬天之学"和基*督教的基本精神是一一相符的,都是人类精神的最高升华。然而他们在研究了到当时为止的整个中国儒学史之后也明确指出,基*督教文明与中国儒学的一致性,仅仅在于早期儒学,并不包括汉代以后的异端思想。他们认为,先儒是真儒,后儒是伪儒、俗儒或拘儒。后儒不察正理,专于虚句,而曲论古学之真意,虽与佛老不同,实则殊途而同归。

  基于对先儒、后儒的区别,这些传教士一般主张,中国文化的发展应该是批判后儒而退于先儒,迸而再通过对先儒精义的阐释与重建,最终达到超儒,以建立中国文明的新体系。为此,他们对汉以后的儒学进行了严厉的批判,以为汉以后的儒学,特别是宋明时期的道学,溺于佛教与道教的"邪说",以形而上的手法,将反映皇权和家统意识的"天理"、"太极"取代"天"和"上帝",这就不仅和基*督教的"创世记"观点相矛盾,而且也与先儒的观点相冲突,势必混淆自然世界与超自然世界之间的区别。

  早期传教士在排斥后儒的同时,对先儒的理论也作了相当的修正。他们认为,早期儒学的观点虽然正确,但只涉及到有形世界,而缺少超乎有形世界的更高级的学说,因此,中国早期儒学如果能和基*督教义相结合,或者说有选择地吸收基*督教的天学观念,那么早期儒学的复兴才能达到至善至美的境地。早期传教士有见于此,故竭力将基*督教对人类心灵安慰的功能移植到中国,此即所谓合儒、益儒、补儒和超儒。

  传教士的这些努力,在一定程度上取得了预想的效果,他们不仅在不太长的时间内"归化"了成千上万的中国老百姓,而且受到了中国官僚阶层的广大知识分子的普遍欢迎。据统计,自利玛窦1583年在肇庆开始招收第一个信徒,到1610年利玛窦逝世的二十七年时间里,仅经利玛窦受洗的信徒就多达二千五百人。全国的信徒更是不计其数。其中受洗入教的著名知识分子有徐光启、李之藻、杨廷筠、李天经、冯应京、王徵等。这些知识分子之所以接受基*督教信仰,不可否认具有宗教方面的原因,然而如果从当时社会文化背景来考察,则可看到这种信仰的转变与儒学自身的发展趋势密切相关。从社会方面看,当时明王朝虽然国势衰弱十倍于宋末,虽有天崩地解之虞,但在可以见到的未来,毕竟没有什么新生的力量可以取而代之。正是这种老大帝国的传统惯性和老大帝国的心理,使明王朝对外来异教持一种宽大为怀的容忍态度,并未因为土大夫阶层有人信仰异教而恐惧。

  就中国学术尤其是儒学发展的趋势而言,早期传教士对先儒后儒的区别,特别是对后儒的抨击正符合当时的学术潮流,因而极容易在知识分子阶层引起共鸣。儒家学术发展到宋明,几经变迁,已和原始儒学有较大的差异。正如传教士所分析的那样,宋明儒学吸收了佛道二氏的思想因素,试图以太极、天理取代早期儒学中天的观念;在学术风气上,宋明儒学尤其是陆王心学崇尚空谈,愈发使本来就不讲究逻辑规则的儒学变得更加空疏。当然,不可否认陆王心学内部具有某些自发的启蒙思想因素,但对整个中国知识分子阶层来说,儒学发展到王学尤其是王门后学阶段,实已部分地失去了信仰的权威。儒学处在一个新的转型期的前夜。

  在这个转型期,儒学的前途有多种可能,一是否定陆王心学,向程朱理学复旧。这是当时或稍后一些知识分子如刘宗周、黄道周等人都曾努力做过的;另一种可能是对陆王心学本身进行改造,使之适应现实需要。而徐光启、李之藻,以及黄宗羲等人实际上都是朝着这一种可能努力的。

  相对说来,陆王心学的可塑性很大。由于这一学派强调六经注我、万物皆备于我的致良知的主体意识,因而较容易借助于外来的"思想因素重新自我塑造。而恰当此时,耶酥会传教士给中国知识分子带来一、个全新的世界,这就难怪那些王学信徒如李赘、徐光启等趋之若鸳了。

  就文化心态来说,中国知识分子向来以一事不知而为耻,他们面对传教士带来的全新世界,在惊叹之余便是努力地了解它、掌握它,从而最终超过它。这和传教士所提出的合儒、益儒、补儒和超儒等观念一样,都是一种正常的文化交流心态。

  徐光启、李之藻等人对其督教的信仰是真诚而坚定的。有关史料表明,他们是在认真研究基*督教的教义之后而改宗的。他们相信,基*督教的观念有我中华昔贤所未及通者,正可弥补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儒学之不足。他们所向往的是那种浓厚的宗教氛围和圣洁的仪式。在他们看来,这种宗教式的精神安慰正可弥补只重现世的儒家思想的内在缺陷。在他们看来,基*督教文明必可以补儒易佛,而其绪念更有一种格物穷理之学,凡世间万物之理,即之无不河悬响答,丝分理解;退而思之,穷年累月,愈见其说之必然而不叮更易也。徐光启的这种判断基本上代表了当时中国知识分子的—一般看法。

  当时的知识分子在热情地欢迎西方文化的同时,也没有对中国固有文化尤其是儒学传统失去信心,并没有采取文化虚无主义的态度,而是持一种多元开*放的文化心态。即便是那些西学的中坚人物如徐光启、李之藻、李天经等人,也无不认为中国固有文明自有其优长之处,与西方文明相比,中国文化有弱点,也有优点,中国文化的未来发展决不是也不可能是废弃固有文化特别是儒学,以让西方文化在中国专行,正确的选择只能是取中西古今之所长,"参合诸家,兼收西法",重建中国文化的新体系。

  在这种心态的指引下,当时的知识分子大度地吸收西方文化,他们在接受西方宗教的同时,更竭诚地欢迎西方的科学技术,并计划大规模地翻译西书。后因各种原因未能实现这个计划,但在那不太长的几十年里,西方的科学技术与文化源源不断地传入中国,确实为古老的中华文明注入了勃勃生机。中国文化尤其是儒学必将出现一个新的转折和大发展,似乎已没有太多的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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