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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青竹大哥

[资料整理] 儒学发展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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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8 09:03: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清代:儒学的繁荣与危机

第一节 乾嘉汉学的前驱
  1644年3月19日,李自成的农民起义军攻占北京,对西方文化怀有好感的明崇帧帝吊死煤山,明王朝灭亡了。同年5月1日,清军进入北京,颠覆了李自成的农民政权,满族人所建立的清王朝开始了在中原地区的统治。

  清王朝在立足中原之后,出于社会发展的一般需要,对于明朝对西方文化容忍和吸收的态度起初并没有多大的改变。在顺治、康熙的时候,清政府对传教士依然优礼有加。为明王朝几乎竭尽忠心的汤若望仍然受到新王朝的信任,奉命与龙华民"依西洋新法”测验天象,改走历法。传教士在顺治朝一般说来倘能受到应有的尊重和礼遇。

  接替顺治帝君临天下的是康熙帝。就康熙的个人爱好和品性而言,他对西方文化的态度是开明的和大度的,他不仅鼓励和提倡学习西方的科学文化,而且亲自研究西方科学中的一些问题,督促一些大型项目的实施。但是,康熙对西学的爱好只限于个人的范围,始终没有考虑将这种爱好扩大到广大的知识分子阶层中去,更不要说建立一支能够掌握科学知识,并能制造西方先进器械的国人自己的队伍。相反,康熙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与传教士建立良好的关系,以便从他们那里学到西方的科学技术知识;另一方面,出于意识形态的考虑,又感到那些西洋人"渐渐作怪",不仅将维系中国人的象征——孔夫子骂了,而且有朝一日会动摇清王朝统治的根基。在这种矛盾、苦闷的心情支配下,康熙确定得不权衡利弊,作出推崇程朱理学以与天主教抗衡的初步行动。

  康熙之所以作出这样的决定事出有因。从传教士方面说,早期传教士对中西文化的交流功不可没,但是自从这些传教士和中国最高统治者交往并获得礼遇之后,便渐渐地失却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姿态,开始变得骄横、嚣张和强硬,遂引起与中国知识分子的严重不和。在上层,如汤若望在取得朝廷的信任后,蓄意排斥"大统"、"回回"和"东周"三家历法,丢弃利玛窦、徐光启、李天经等人"参合中西"的传统,企图以"西局"把持历局,严重伤害了中国知识分子和某些本来就很保守的官僚的感情,引起了一场大争论。

  更有甚者,此时的传教士无视中国的文化传统和礼仪,竭力反对天主教中国化,禁止教徒祭祖尊孔,使天主教与中国社会习礼仪制度处于对立的境地。经过几次反复,康熙帝遂于1717年下令禁止天主教在华传教,"免得多事"。

  禁教的命令几乎中断了中西之间的文化交往,然而从知识阶层来说,这个命令正与他们的心情相合。尤其是那些汉族知识分子,他们在明末对西方文化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企图引进西学以补中国文化尤其是儒学之不足。然而,大清之后,这一大批知识分子不甘于异族的统治,大都以遗民自居。他们在政*治上的表现是一种不合作主义,而在文化上则表现出一种典型的逆反心理。顺治及康熙早期对传教士优礼有加,表现出对西方文化的极大尊敬,这无疑对不合作的知识分子是一种极强的刺激,他们慢慢地对西方文化表现出冷漠,至少是阴受阳拒。特别是西方传教士愈来愈猖狂的时候,中国知识分子在感情上所受到的刺激更是无法容忍,最典型的事例便是当时震惊中外的"不得已案"。

  "不得已案"的中方主角是杨光先。早在1659年,杨光先就著有批评西洋历法的《摘谬论》和攻击天主教的《辟邪论》。次年底,又向礼部上《正国体呈》,攻击汤若望所编制的历书每每在正文部分注有"依西洋新法"的字样,居心匝测,不仅明确标榜大清王朝奉行西洋历法,而且试图以西洋历法推行天主教,以天主教"谋夺人国"。故此,杨光先要求清政府严禁天主教。

  杨光先的这次建议似乎因为客观依据太少,主观感情太浓,因而并没有得到清政府的怎样重视。然而到了1664年,由钦天监李祖白署名的《天学传概》一书刊布。此书公开宣称基*督教是最古老最完善的宗教,也为中国上古所信任。因为伏羲氏本是亚当的子孙,由犹太国迁来而成为中国的初祖。李祖白以此立论,其漏洞实在是太明显了,这不能不遭到中国士人的强烈反对。

  杨光先充分利用这些漏洞,正式向礼部提交《请诛邪教状》,点名指控汤若望、南怀仁等人犯有三条大罪:一是阴谋叛逆,待机谋夺中国;一是宣传邪教,蔑视中国纲常省教;三是传播钟谬的天文学说,其日月交蚀的推算往往与天象不合。

  对于杨光先的指控,礼部当天便转呈辅政王大臣会议。后经长达七个月的调查,汤若望虽免于一死,然而传教士势力却因此而受到极为严重的打击。杨、汤之间的这场冲突,表面上看是一场关于中西历法的冲突,而实际上具有更为深刻的政*治文化背景,是中国知识分子文化心态的一次最典型的反映。从政*治层面说,这场冲突和当时清廷内部的权力冲突有关,实际上是权臣鳌拜利用杨光先向立储有功的汤若望发难,以增强自己对少年康熙的影响,从而达到"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政*治野心。就文化层面而言,这次争论充分表现了中国知识分子"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以及"严华夷之辨"的思想传统。这种意识集中体现在杨光先的《不得已》集中。

  《不得已》集是杨光先攻击传教士的二十八篇文章的汇编。其思想主旨是反对西历西教和西洋人。然而他对西洋人来华用心的分析,今日看来则不免有夸大其辞之处和许多的误解。他说,"吾惧有挥金以收拾我天下之人心,如厝火于积薪之下,而祸发无日。"因此,他要求清政府,无论西洋历法如何先进,都应在坚决排斥之别。

  他的名言是:"宁可使中夏无好历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无好历法,不过如汉朝那样日蚀多在晦日。但依然可享四百年之国祚,并无亡国之虞。然而如果西洋人利用他们的所谓先进历法和他们占据的钦天监的位置煽动叛乱,宣传邪教,动摇国基,那么中国的前途就岌岌可危了。显然,杨光先的分析夸大了文化交流在政*治生活中的作用,对于传教士的真实想法也并不了解。

  杨光先的这种心态在当时也并不是个别现象。这实际上是处在转型期的中国知识分子面对外来文化研发生的必然困惑。再加上汉族知识分子一时尚不能适应异族的统治,故而作出这种曲折的反映。

  "不得已案"的最后结果是杨光先也没有真的胜利,但由此开始清政府对西方文化已不那样热心,中西之间的文化交流实际上至此中断。

  君临中原的满族人在文化上实在远远落后于汉族的水平。因此,他们在取得对中原的统治地位之后,便必然地要被汉文化所征服。从顺治到康熙,再到雍正、乾隆,他们无不崇尚中国古典文明,并倡导知识分子研究中国固有文明,从心态上多少表现出以中国固有文明来与西方文明相抗衡的倾向和意识。满族人入关之初,摄政王多尔衮就积极而颇富远见地争取汉族知识分子的支持和投效,沿袭明朝大部分的制度和惯例,通过科举考试和荐举,结纳、网罗汉族知识分子,也确实从中选择了一大批颇富学识的人担任新朝的官员。

  多尔衮本人并不通晓中国文化和文字,但他对中国固有文明的好感,无疑深深地影响了清朝的第一个皇帝顺治。顺治是一个年轻、好学而又明智的君主,在他开始执掌朝政时很难看懂向他呈递的汉文奏折,由此他深感自己对汉文的无知所带来的障碍。于是他以极大的决心和毅力攻读汉文,在短短的几年时间里,他就能用汉文读写。顺治对中国古典小说、戏剧和禅宗文学的兴趣也在不断增长,虽然以他的名义刊行的十五部著作可能没有一部是他亲手作的,但在另一个方面也反衬了清朝第一个皇帝对中国固有文明的爱慕之情,以及一个征服民族迅速屈服于被征服民族的文化并为其同化的历史过程。

  接替顺治统治中国的康熙,虽然对西方文化表示赞赏,并力图加以吸收,但他更是中国文化的"伟大赞助者"。在满汉关系仍然相当紧张的清朝早期,康熙便礼贤下士,特开博学鸿词科以招揽众多有能力的汉族学者与清政府合作,共同振兴传统文化。对于那些对新政权持抗拒态度的汉族学者,康熙设法缓和他们的反抗情绪,支持他们从事他们所喜爱的明史编修工作。在康熙时代,传统文化开始复兴,并取得了相当的成就,如《古今图书集成》《朱子全书》的刊行,《康熙字典》、《佩文韵府》等大型图书的编撰和出版。

  雍正较其文皇康熙,对中国固有文明尤其是儒家文化更为崇拜。即位之初,便追封孔子的五世先人,并真正把孔子当做老师来看待,在中国帝王中第一个向孔子行跪拜礼。他认为,孔子以仁义道德启迪万世之人心,以三纲五常教人安守本分,这不仅可以使社会风俗端淳,于民有益,而且也大有益于帝王。因此,应当对孔子的学说大加弘扬。他并继承康熙的传统政策,以程朱理学为儒学正宗,以科举考试笼络汉族知识分子,试图以儒释道三家思想来抵抗西方宗教在中国的传播和影响。

  清朝统治者对中国文化的提倡,到了乾隆时代达到顶峰。乾隆不仅毕生致力于文学事业,以他的名义发表的诗词总数超过四万二千首,而且,像他祖父康熙那样,也致力于中国文化尤其是儒学的复兴,从而使顾炎武、阎若璩等人倡导的、十七世纪开始形成的"汉学*运动"至乾隆、嘉庆时期达到高峰,史称"乾嘉之学"。

  乾嘉之学的繁荣,或者说汉学*运动的昌盛,除了统治者的提倡外,当然还有其他更为复杂的政*治和文化背景。就政*治背景看,满族人在夺取全国政权以后的一段时间里,统治地位远末巩固,汉族人民的抗清意识普遍存在。在开始的一段时间里,清朝的统治者忙于集中精力对付抗清的武装力量,而对一般汉族知识分子则采取比较缓和的措施,并不过于计较他们的讥清意识,甚至通过特设博学鸿词科的办法对汉族知识分子表现出一种和平的姿态。但是到了康熙末年和雍正、乾隆时代,清朝在全国的统治已基本上巩固,经济也获得了恢复,武装的反抗力量已基本上被镇*压下去。在这种情况下,清政府没有必要继续向那些不合作甚至敌视满族政权的汉族知识分子作和平的姿态,而是采取了一种强硬措施,钳制言论,压制排满思想,于是先后造成一批较有影响的文*字*狱案。如康熙时的《明史》案、《南山集》案,雍正时期的吕留良案等等,动辄都有几百人冤死。

  乾隆时代,清朝的专*制政*治达到高峰,这时虽然没有大规模的文*字*狱,但文网之严密,罗织之苛细,则是康熙、雍正时期所未有的,使知识分子动辄得咎,无所适从,人人自危,时时处处惶恐不安。在这种心情支配下,知识分子无法从事与现实有密切关系的经世致用之学,甚至如李祖陶《与杨蓉诸明府书》所描述的那样,不敢研究历史,不敢读书,"古人之文一涉笔必有关系于天下国家,今人之文一涉笔惟恐触碍于天下国家。"于是知识分子只能走上与现实相脱离的道路,一头钻迸故纸堆,诠释古训,究索名物,真所谓于世无患,于人无争。从这个意义上说,所谓乾嘉汉学又是情政府文化高压政策的产物,是征服者与被征服者之间文化冲突的产物。

  就文化背景和学术发展的一般趋势看,乾嘉汉学的兴起是对宋明理学的反动,也是中国学术发展的必然趋势。大清之后,由于王学的空疏,知识分子已不屑于作王学的传承人,而一反王学,继而反对整个宋明时期的学术风尚,而遥承两汉学术旨趣。学术界的主流是遵循顾炎武、阎若璩等人开创的"好古敏求"、"经世致用。的"汉学"路线,企图通过对传统儒家经典的重新诠释,发掘中国文化的精髓,重建中国文化的新体系。顾炎武认为,王学末流尽废先儒之说而欲出其上,不学无术则借"一贯"之言而掩饰其简陋,置四海困穷不言而讲"危微精一",实为一种亡国的清谈之风。在他看来,明末"神州荡覆,宗社丘墟"的结局,实由王学末流的空谈误国所造成。王学末流背离孔门为学宗旨,不习六艺,不考百王之典,不综当代之务,而专心于内,实乃内释外儒之学,已非儒学之正宗。对于程朱理学,顾炎武也只是作了有限度地肯定,尤其是对理学家津津乐道的性与天道等持坚决的反对态度。他指出,整个宋明理学的出现是对中国文化发展的"误导","古今安得别有所谓理学者?经学即理学也。自有舍经学以言理学者,而邪说以起。不知舍经学,则其所谓理学者,禅学也。"这就从根本上将理学的价值大大地订了折扣,从而摘除理学家头上神圣不可侵犯的光环。诚如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听说:"自炎武此说出,而此学阀之神圣,忽为革*命军所粉碎,此实四五百年来思想界之一大解放也。"

  在抛弃了宋明理学的为学宗旨之后,顾炎武试图身体力行,为中国文化开辟出一条新的道路来。在方法上,顾炎武强调学术贵在创新,反对抄袭古人,注重实政,每一事必详具始末,参以佐证,尤不以孤证自足,必取之甚博而后笔之于书。他强调为学不仅要勤于读书,而且要勤于调查研究,向实践学习。他自己毕生游学南北,以二马二骡,载书自随,所至关要之处,即呼老兵退卒询其曲折,或与平时所闻不合,则即于坊肆中发书面对勘之。或径行平原大野,无足留意,则于鞍上默诵诸经注疏,偶有遗忘,则即坊肆中发书而熟复之。从研究方法上一反宋明人坐谈性命的空疏之学。不仅如此,在研究门类上,顾炎武多证经史,讲究音韵,精研地理,开能嘉学术之先河。由于他的提倡和身体力行,当时有一批学者如朱鹤龄、费密等同样主张治经信古,从实志道,从而形成了一股浩大的实学声势,使得清初在学术方法上逐步向博稽经史的方向走去,并最终形成有别于宋明理学学术方法的考经证史的学术思潮。

  和顾炎武一样,清初大儒黄宗羲、王夫之虽然从宋明理学尤其是王学中来,但他们也明显地意识到宋明理学尤其是王学的危机,而主张以六经为根底,以经世致用为目的,这些都对乾嘉汉学的形成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

  作为东林名士黄尊素的公子,黄宗羲以半生精力致力于匡复明室,然因时代条件使然,他的理想只能付诸东流。于是他只得归家著述讲学,将自己的所有理想都寄托在他的那些浩繁的著作中。

  就学术传统而言,作为刘宗周的弟*子,黄宗羲对晚明王学的内在缺陷理所当然地有一种清醒的认识。故而他竭力反对王学末流的空谈,批评明代学者不以六经为根底,往往抄袭语录之糟粕。主张为学的首要前提是精研六经,必源本于经术,而后不为蹈虚;并要博通诸子,必证明于史籍,而后足以应务。同时,为学务必要独*立思考,自辟蹊径,以经世致用为唯一目的,反对固守前人的思想观点。在学术思想和方法上实开一代新凤,初步纠正了王学末流"束书不观,游谈无根"的空疏学风。

  如果说顾炎武、黄宗羲在学术上的贡献是开一代新风的话,那么王夫之的主要贡献则是以六经为根基对宋明理学在学术上和理论上进行深入的批判和总结。他在长达四十余年的隐居生活中,潜心著述,大量笺衍六经,"于六经皆有发明",成书多达百余种,四百余卷。

一、对儒家思想传统的清理

  王夫之在他长期的学术生涯中,主要思考的是如何重建儒学传统的问题。他认为,儒家思想在孔子之后就开始变质;发展到秦汉,就基本上变质。秦汉以后的儒学就绝大多数而言,并不是真儒,而是伪儒、败类之儒。到了宋明,儒学更进一步地蜕化,严重束缚于形式主义之中,在麻木、糊涂中而沾沾自喜,沉醉于自视清高与傲慢之中,殊不知这样的儒学早已失去信仰的价值,教而误人之子弟,执而误人之国家。到了明清之际,儒学更是走向反面,无论在职十或教学内容上都毫无生气,拾前人之牙慧以为秘藏,而不知心为何用,性为何体,三五起于何族,五霸兴于何世。显然,壬夫之对儒学传统的清理与晚明以来的学术思潮以及西方传教士对中国学术传统的辨析有相近或相似之处。

  基于对儒学传统的辨析,王夫之提出儒家思想的重建主要应该批判后儒对儒家思想的曲解,以恢复儒学的正统地位。那就是儒学要彻底摆脱佛道工教的思想影响,真正回归到孔子时代,即以忠孝仁义为主体的形态。

二、对理学的清算

  基于对儒学传统的这种认识,王夫之对宋明理学当然持一种激烈的批判态度。在他看来,不论是程朱理学还是陆王心学,实际上都是儒学的异端邪说,而非儒学正宗。他的主要观点是:

  1、气外无理,天下惟气。他继承张载的气本论思想,以为气是宇宙的唯一实体,理只是气的内在规律,理依气而存在,因此没有离开气而单独存在之理。 "

  2.变化日新与性日生、日成。王夫之在总结理学的辩证思想时,明白地提出他的"生化"思想。他认为,天地间的生化是宇宙中不可更易的规律,由此,才有世界的存在和发展。据此进一步推论,人性也和自然界万物一样,是一个不断生化的过程,水成可成,已成可革,而非一旦成形便永远不再改变。故而天命也不是爱之于初生之倾,一成不变。

  3·因研发能与能必副所。能、所原本是佛学的概念。能指认识能力,所指认识对象。佛学以为所不能离开能而存在。后来,陆王心学引进所能的概念讨论心学的心物问题。王夫之认为,对所能之义必须产加区分,所作为认识对象则必实有其体,能作为加于客观对象之上的认识主体则必实有其认识作用。故此他主张必须尊重客观事物,在此基础上调动人的主观能动性,认识事物,把握客观规律。据此,他对心学以心代物的观点进行了严厉的批判,其《尚书引义》卷五指出,"耳苟未闻,目苟未见,心苟未虑,皆将捐之谓天下之固无此乎?越有山,而我未至越,不可谓越无出,则不可谓我之至越者为越之山也。"显然这种批判比较深入地抓住了心学的内在矛盾。

  4.行可兼知,而知不可兼行。知行问题既是宋明理学的一个主要问题,也是儒学史上的一个古老的问题。对于这个问题,王夫之既不满于程朱的知先行后说,也反对王阳明的知行合一论。他认为,知先行后是一整齐划然之次序,以困学者于知见之中,且将荡然以失据,割裂了知行的有机联系,显然与圣人之道有异。对于知行合一论,他认为其主要问题是混淆了知行的界限,取消了知行的先后次序。他强调,如以行为基础,行可以验知之真伪,但承认知也对于行有积极或消极的影响,即一方面重视行为实践,另一方面承认知行之间相互影响的辩证关系。

  5.理在欲中。存天理,灭人欲是宋明理学的一个主要观点。尤其是在朱熹看来,天理与人欲无法并立,因此只有革尽人欲,才能复尽天理。对此,王夫之认为,人欲为人人皆有的事实,不仅一般人有,即便圣人也不能没有人欲,故而人欲即是天理,天理即是人欲,理只能存在于欲之中。

  在王夫之的思想体系中,不难看到明末清初西方思想文化影响的蛛丝马迹。他虽然几乎从不提及西学,但在实际的研究过程中却处处体现了西学的思路和方法。这种状况在当时的另一大家方以智的思想体系中更加明显。

  方以智的政*治经历与王夫之、黄宗羲等人差不多,前半生几乎都在致力于匡复明室,后半生方有暇从事于著述。他的著作格外的多,其基本倾向是"纷纶五经,融汇百氏",讲究"质测"、"通几"之学。前者以儒学为主,改铸老庄,援引佛道,以《易》学为核心,实现三教兼容,而且还尽力吸收当时从西方传来的自然科学知识。后者直接使用西方传来的科学方法和手段,从事自然科学的实证研究,以自己的研究成果和学术倾向批评宋明理学家空谈心性之弊病,确实取得一些有价值的结论。如物质的恒动规律、火一元论等。凡此,皆为传统儒者所不为,于此可见儒学传统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有某种转向的可能。

  就这批知识分子的文化心态来说,他们着力营造的以实证考据为基本特征的汉学,在某种程度上也反映出他们对清朝统治者的不合作态度和逆反心理。清朝建立之后,统治者为了笼络汉族知识分子,曾经有意识地提倡宋明理学,尤其是程朱理学,并有意识地提拔了汤斌、李光地等一大批理学名臣,企图以理学来消弥汉族知识分子对异族统治者的敌视。当时,具有高度民族气节的学者不得不将反对理学作为反清斗争的一个手段,如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等人对理学的批评在很大意义上是对清朝统治者的反抗。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对理学的攻击不仅仅是个学术问题,而且是当时特定政*治背景下知识分子逆反心理的一种反映。这批知识分子为了反对清朝统治者就必须在学术层面将统治者所提倡的理学批得一钱不值,并设法寻找一种新的学说,以与统治者提倡的理学相抗衡。宋明理学的基本态度是对原始儒学的修正,其主要弊病就是用含糊、抽象、空洞的词句混淆是非概念。因此,当时这批反对理学的知识分子就采取一种与理学相反的治学方法,从正名开始,考证儒家经典中一些重要概念,并进行新的分析,附加新的意义。如王夫之、黄宗羲对君臣、夷夏概念的辨析就不仅仅是纯粹的学术问题,而是借学术来鼓励人们反对异族统治。

  另一方面,由于意识形态的需要,明末清初的思想界“由王返朱”的呼声也日高一日。他们把矛头直接指向王学及其末流,虽然没有提出新的理论形态去取代王学,但他们基于王阳明学说与朱熹学说直接对立的历史事实,遂以复古的形态,以否定之否定的手段,提出由程朱理学来取代王学在思想界的地位,以填补意识形态的真空。此一运动导源于王学的直接传承者,然正式发难则有张履祥、吕留良等人肇其始,中经陆陇其、魏象枢等人的艰苦努力,到熊赐履、李光地等人因传承朱学而官至卿相,便大体完成了由末代王的学术更新运动。朱熹的偶像由康熙皇帝从孔庙的两庞提升为大成殿十哲之次,朱熹的学说也被钦定为"集大成而继千百年绝传之学,开愚蒙而立亿万世之规。。似乎只要永远高举朱子的旗帜,人世间的一切难题便可迎刃而解。理学的复兴不再只是一种可能,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运动。

  由末代王或许有助于解救王学的危机,然而实在说来,朱学远非一种尽善尽美万世无弊的思想学说,不要说它在历史上有过一个曾经被淘汰的经历,即使从朱学的内在结构说,其所强调的内圣外王学说毕竟过于"说玄说妙","骛高鹜远",于社会实际生活意义不大。正如朱舜水所指出的那样:"宋儒辨析毫厘,终不曾做得一事,况又于屋下架屋哉?"因此,伴随着程朱理学的复兴,一场以理学为主要批评对象的运动实际上也在倔起。

  对理学的批评不始于明末清初,然而明末清初的反理学*运动实际上导致了理学的终结。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方以智等人都对理学有所批评,但由于他们思想主旨不在此,故而影响不算太大。在当时,真正专以批评理学为为学宗旨约有陈确、颜元、李等人。正是由于他们的批评才最终使理学走向终结。

  陈确的思想深受王阳明和刘宗周的影响,因而他敢于蔑视权威,打破成见,对程朱理学予以强烈的攻击。首先,他集中精力批评宋明理学所凭借的儒家经典《大学》和《中庸》,公开怀疑这两本书的正确性和权威性,从根底上抽空理学家的学术依据。他指出,被理学家奉为为学总纲的《大学》首章,并不是"圣经",也不是孔子之言;其传十章也非曾子之作,更非。贤传"。观其实,其言似圣而其旨实窜于禅,其词游而无根,其趋罔而终困,支离虚诞,决非秦以前儒者所为。这种分析显然是要给理学家以致命的打击。其次,在谈到性理问题时,陈确着力批评理学家的先天道德论,以为人性的善恶主要在于后天的学习和环境的影响,是后天事功的必然结果。对于理学家的天理人欲不可并存说,陈确也持坚决的反对态度,以为人欲的存在不仅是客观的事实,而且具有必然性和合理性,是人人所固有的生理属性,普遍存在于包括圣人在内的每一个人的身上。因此他强调,天理只能从人欲中见,人欲恰到好处,即是天理。对于宋明以来的伪道学,陈确和先前的李贽一样表示极端憎恶和反感,主张将伦理道德规范与实际经济能力结合起来,反对不顾经济能力的厚葬以崇孝道、厚礼以行婚嫁等社会陋习。表现出"事事求实理",以日常生活中实实在在的理去反对虚伪的礼教,用"实理"反对“天理"。是明清之际实学思潮在日常生活中的具体化和实用化。

  具有实学思想倾向的学者在清初还有许多;如与黄宗羲、李并列为清初三大儒的孙奇逢,也是以实学思想对宋明理学进行猛烈攻击的一员健将。孙奇逢早在明代即已显名,大清之后,绝意仕途,不求闻达,潜心学术,著述甚丰,以求经世。就其学术倾向而言,他并不是坚决站在程朱理学的立场上反对王学,而表现出调和朱陆的思想倾向。只是其学术宗旨毕竟出于王阳明,而变以笃实,化为和平,兼采程朱之皆以弥补王学之不足。因此,他既不欲以程朱、陆王为二途,也不过分地站在一方而反对另一方。他以为朱王之间同而异,异而同,互有短长。正确的选择只能是以虚泄实,以实补虚。主张治学与治世相结合,认为学术之废兴,系世运之升降。又主张遇事敢言,见危受命,而经世宰物,随地自见,此圣门之所以贵于学,而其用甚大。若平日只会空谈身心性命,--遇事便束手无策,此乡曲腐儒之流,并非真儒学。显然,这是实学思潮影响下的学术倾向。

  提倡经世致用之学并不一定要反对程朱理学,这在当时似也是一个较为普遍的现象。如陆世仪,初师刘宗周,后归宗于程朱,并被称为恪守程朱家法、道体纯正者。但是鉴于当时的条件,他也并不是死守程朱理学的传统不变,而是期与用世,其为学宗旨与顾炎武大体相近。一方面,他对程朱理学空谈身心性命之学已不太感兴趣,而阳明之学直截了当似更有可取;另一方面,他和其他理学家也不尽相同,不仅力倡经世致用之学,而且如顾炎武一样身体力行,于农田水利、田赋、兵阵,以及中国古代政*治制度等都有相当精深的研究。凡此,均表明他的思想更接近于顾炎武而并不拘于传统理学的旧范式。

  清初三大儒之一的李禺页,其学先以经世致用为唯一准的,欲开物成务,康济世艰,后转而对心性义理的探讨,提倡反身悔过之学并标出心性修养的宗旨为"悔过自新"四个字。这里虽有明显的理学家的气味,但真实的用意无疑是对当时知识界寡廉鲜耻状况的批评,是以此唤醒士人,达到救世济时之目的。在谈到儒家之学的功能时,李禺页认为,儒学的基本功能就是明体适用,既要讲究识心悟性,又要讲开物成务,两个方面浑然而不可分离。明体而不适于用,便是腐儒;适用而不本于明体,便是霸儒;既不明体,又不适用,徒旧没于词章记诵之末,便只能是俗儒。据此可见,李禺页的思想虽没有超出理学家的范围,但其实学实用的倾向已极为明显。

  具有实学实用倾向而又超出理学范围,并对理学持批评态度的,在当时除了陈确之外,尚有颜元和李塨。他们二人着力批判理学空谈心性,倡导经世致用和实学学风,重视实际操习之"行",强调习行、习动、践行,反对死读书,读死书。其所代表的学派史称颜李学派。

  颜元早岁好陆王心学,后政事程朱理学,信之甚笃。不久又怀疑朱学盖已参杂佛学,不止陆王也;陆王也近支离,不止朱学也。中年以后,目睹宋明理学空谈的流弊,再加上因义祖母去世,代文居丧时,行朱子"三日不含,朝夕哭"的家礼,饥饿哀毁几至于死,于是开始怀疑程朱理学的价值,断然背离程朱理学,转而走向彻底批判程朱理学的学术道路。始信程朱之道不熄,周孔之道不著,以为必破一分程朱,始人一分孔孟。进而认为孔孟自孔孟,程朱自程朱,程朱学说并不是孔孟学说的真传,而是儒学的变种。他给自己制定的学术目标是:推*翻程朱,复旧孔孟。

  在对理学的批判上,颜元和其他的反理学家都不太相同,首先他不是从理学命题的对立面入手,不是在理学家津津乐道的心性义理方面提出反命题,而是以实事实行为标准来判断各种命题的价值和意义。他认为,早期儒学的基本特点是尚实,几天地所生以主此气机者,率皆实文、实行、实体、实用,卒为天地造实绩,而民以安,物以阜。降自汉晋,沉溺于章句,不知章句所以传圣贤之道,而非圣贤之道。妄希于清谈,不知清谈所以阐释圣贤之学,而本身并不是圣贤之学。到了末代,理学家的所谓儒学更集汉晋释道之大成,所有的学问无不尚虚。儒者构成妇人态,甚可羞。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不关经济,不干实事,不学军事,只知静*坐以养性,读书以揣摩八股。著述集文,不是为了经世致用,而是贪从祀庙廷之典,为了吃点冷猪肉。因此,他认为,古之学有用,今之学无用。进而他指出理学与心学实际上都是满口胡说,是自欺欺人,是要把人引向歧途,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杀人之学。他说,"果息王学而朱学独行,不杀人耶?果息朱学而独行王学,不杀人耶?”在程朱陆王之学当道的时候,这种呼声无疑需要相当的学术勇气。

  为了纠正理学所带来的弊病,颜元竭力提倡实学、实习和实行。以为只有实行,才能真正精通各项具体的事物。否则静*坐读书而不接触实际,所得只是空的知识,或假的知识,便如望梅画饼,靠之饥食渴饮不得。读书欲办天下事,犹如缘木而求鱼。只有亲自动手去做,才能获得真知识。

  李塨是颜元的弟*子,由于他频繁出入京师,广泛交游,因此在传播颜元的学术思想方面贡献极大。他的学术思想与颜元大体相近,以为纸上的阅历多,则世事阅历少;笔墨之精神多,则经济之精神少。宋明之亡,皆由于此。因而他和颜元一样,反对高坐而谈性天,捉风捕影,篡改章句语录,而主张应于礼乐兵农官职地理人事沿革诸实事,多下功夫,以实行实学补救理学之偏颇。对于传统儒学的义利之辨,颜元继承陈亮"义利双行,王霸并用"的观点,坚决反对汉儒的"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的说法,而改为"正其义以谋其利,明其道而计其功"。李塨则更以为"明其道而不计其功"之语,学者如真的奉为为学宗旨,那么则学无事功,举世陆沉,后果不堪设想。他们主张义与利、道与功应该统一和结合,而不巨相互对立的关系。这样,他们便撕破了道学家的虚伪面纱,实际上意味着宋明理学的终结。

  有了颜元、李塨等人对理学、心学的批判,又有了顾炎武、黄宗羲等人对实证之学的提倡和力行,中国学术的转向似已呼之欲出。接而,他们毕竟没有在技术和操作层面建立起一套完整的规范。而真正从技术上、从操作层面上建立一套完整规范的,还是要数毛奇龄、阎若璩与胡渭等人。毛奇龄是一位有才华而不修边幅的学者,为人好争、好胜,甚至不惜伪造典故以欺人,或造为师承以乐大有本者,故而其学体系虽庞大,然缺少精恩,缺少学者应具的起码道德。所著经学方面的书凡五十种,合其他方面的著述共达二百多卷,今《四库全书》著录就有四十部。其学主要与朱熹立异,朱熹疑伪孔古文,毛奇龄则以为伪孔古文可信;朱熹信《仪礼》,毛奇龄则以为可疑。所著《经问》,指名攻击顾炎武、阎若璩、胡渭三人,以为三人博学重望,值得攻击,而余人碌碌,不足齿录。他的贡献主要在于基本辨明《河图》、《洛书》的源流,以为今之《河图》即大衍之数,当名《大衍图》,而非古所谓《河图》。今之《洛书》,则太乙行九宫之法,也非《洪范》九畴。

  故意立异是毛奇龄学术的一个显著特点。尤其是在关于《古文尚书》真伪的问题上,他与阎若璩的对立和立异就显得没有多少道理。阎若璩所著的《古文尚书疏证》,对宋明理学家盲目崇拜的《古文尚书》提出根本怀疑,以为其书以篇数不合,篇名不合,所叙文字、年代次序之不合,然后知晚出之《古文尚书》盖不古不今,其造作者非优生也非孔安国,而是别为一家之学者。这就从根本上抽空了理学家的理论依据,证明理学家所崇拜东西原来不过是粪土一堆,原以为没有问题的神圣经典也可以而且应该拿出来重新研究。应该说,阎若璩的研究成果虽仍有不如人意处,但基本结论无疑正确。然而毛奇龄于不疑处立异,专门针对阎若璩的《古文尚书疏证》著有《古文尚书冤词》以与阎若璩抗辩,强辩《古文尚书》为真。一时间成为当时学术界公开讨论的绝大问题,结果是阎胜毛败。此后,伪《古文尚书》一案遂成定论。

  辩证古书之真伪,是中国学术史研究的基础性工作,也是清代汉学的一个相当突出的特点。而在这方面,具有突出性贡献,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集大成的,是与阎若璩差不多同时的姚际恒。姚际恒以疑古精神炽烈而知名于世,他疑《古文尚书》,疑《周礼》,疑《诗序》,乃至疑《孝经》,疑《易传》十翼。年五十着手注九经;阅十四年而成,名曰《九经通论》;又著《庸言录》,杂论经史理学诸子。尤其是他所著的《古今历书考》,被完全判为历书者达七十种。

  立论严谨公允,向为学者所推崇。凡被其判为伪书者,后人确实一般不再轻信。以考辩伪书知名者,在当时还有胡渭。胡渭的《易图明辩》论证;宋儒所谓的太极、无极,所谓的《河图》、《洛书》,并非来月伏羲、文王、周公、孔子,更非儒家真传,而是与唐末五代的道士陈抟渊源极深。这便以实证的方法从根本上解决了原始儒学与宋明理学的原则区别,使学者知道欲求儒家思想的真谛,舍弃宋明理学的方法,还有其他的道路可走。

  诚如梁启超所说,阎若璩、胡渭等人的贡献,不仅在于辨明个别图书的真伪与源流,而且从思想上引起知识分子的极大震动,使知识分子感到欲摆脱宋明理学所带来的文化危机,必须另开新的途径。于是,以实证考据为基本特征的乾嘉汉学逐渐形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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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8 09:03: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节 乾嘉学术系统
  乾嘉汉学是一种时代文化,其内部并没有统一的派别和团体,然而如果从学术倾向与学术特征来分析,至少可分为两大学术系统,一是以苏州人惠栋为中心,以信古为标志的吴派;一是以徽州人戴震为中心,以求实为特征的院派。在吴派和皖派两大系统之外,还有以焦循、汪中为代表的扬州学派,以及以全祖望、章学诚为代表的浙江学派。这些学派均以考证实证为基本特征,被通称为乾嘉之学。当然它们又各县特色,具有不同的学术内涵和学术贡献。

  吴派学术开始于徐枋和汪琬,然而真正建立吴派学术体系的还是惠周惕、惠士奇以及惠栋祖孙三代。惠周惕的经学著述有《易传》、《春秋问》、《三礼问》《诗说》等。惠十奇也博通六艺九经诸子及《史记》、《汉书》等,著有《易说》、《礼说》、《春秋说》。其《易》学不王粥及其以后的注解,以为尽改为俗书,又创为虎象之说,遂使比较纯正的汉学就此消失。其《礼》学亦然,以为郑玄的《三礼》,去古末远,多引汉法,故借以为说。而此后的诸家《礼》说因不了解古意,往往改从俗说,故不尽可信。"夫汉远于周,而唐又远于汉,宜其说不能尽通也,况宋以后乎!"因此在他看来,要治经学,只有追踪周汉。到了惠栋的《周易述》、《易汉学》,更是跨唐宋而越魏晋,专采汉代人的注解,汉以下的学说一概不取,遂使汉学的旗帜更加鲜明。其治学方法和特点是唯汉是从,凡古皆真。以为凡学说出于汉儒者,首当遵守,其有敢指斥者,则目为信道之不笃。故而其学虽可视为"纯粹的汉学",但其过于泥古的弱点,则明显影响了他的学术成就。正如王引之稍后所批评的那样,惠栋在学术上考古虽勤,而见识不高,心不细,见异于今者则从之,大都不论是非。

  惠栋的弟*子有沈*彤、江声、余萧客、钱大昕、王鸣盛、江藩等。其中以学术贡献和影响而论,要数王鸣盛、钱大昕及江藩更为突出。

  沈*彤笆志学问,博通诸经,尤精于三《礼》。其《果堂集》多订正经学之文,颇见功力。后世学者以为其经学著作稍逊于惠十奇而醇于万斯大。

  江声毕生未仕,着力于《尚书》之学,集汉儒之说以注之,汉儒不备,则旁考他书,精研古训,成《尚书集注音疏》十二卷,实为《尚书》古注之集大成者。其弟*子知名者有顾广圻。

  余萧客年十五即通五经,知气理空言无补经术,遂思读汉唐注疏。所著《古经解钩沉》一书,博采唐以前各种古书中所引的旧注,按《十三经注疏》的顺序详加叙录,所录旧文——标明仕处,故而价值颇大,是研究唐以前儒家经学的重要参考书。

  王鸣盛的主要学术贡献在史学,他的《十七史商榷》是清代史学的重要成就之一。他在经学和儒家学术的研究方面,主攻的重点去《尚书》,著有《尚书后案》。另有经史考证之作《蛾术编》。他主张训诂必以汉儒为宗,甚至认为治经断不敢驳经,但当墨守汉人家法,定从一师,而不敢他徒。由此反映了他的治学态度十分守旧。

  和王鸣盛一样,钱大昕的主要学术贡献也在史学,他不仅著有《甘二史考异》这样的史学名著,而且还著有《三史拾遗》、《诸史拾遗》、《元史氏族表》、《元史艺文志》以及各种史学年表等。在经学和儒家学术的研究上,他不专治一经而无经不通,不专攻一艺而无艺不精。其《潜研堂文集〉、《十驾斋养新录》等,都是经史考证的名著,具有相当大的参考价值。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钱大昕的学术思想不像吴派其他学者那样冥顽不化、墨守成规,而相当自觉地意识到古人的学间既不可轻易低毁,也不应过分株守,而要有选择地吸收。

  钱大昕的学术理念在吴派学者中算是一个特例,不足以反映这派学者的特点。这派学者的基本特点是,以博闻强记为入门,以遵古守家法为究竟。他们认为,汉代以下的学说皆不可信,只有汉代经师去古末远,所说最得儒家真精神。因此,凡出于汉儒的学说,在吴派学者看来皆当遵守,如有谁敢于指责汉儒,便被他们视为信道不笃。这一派的治学方法,也一如其开创者惠栋一佯,便是凡古必真,凡汉皆好。这种方法壁垒森严,旗帜鲜明,独守汉儒家法与师法,对于理解汉代学术文化自是一极有利的工具,但是对汉儒的盲目信从,不仅失去学者应有的怀疑精神,而且极容易引向复古主义的道路。就学术范围而言,吴派学者就经学论经学,虽有理清经学与宋明理学的关系的作用,但也明显地表现出一种脱离现实政*治的倾向,部分地丧失了顾炎武等人通经致用的思想传统。

  和吴派学者不同,以戴震为中心的皖派学者不仅具有极强的怀疑精神,而且敢于对现实、对统治者所信奉的官方学说进行最无情最严厉的批判。戴震曾经受学于江水,也曾向惠栋执经问难,以师礼事之。江水学识渊博,贯通古今。专心于《十三经注疏》,对于《三礼》的研究尤其精深,并长于步算、钟律、声韵,在学术上对戴震影响甚大,世称"江戴"。

  作为皖派学术的中坚,戴震较早就表现出怀疑精神。在他刚刚就傅受《大学章句》时,就曾对朱熹关于儒家经典的注释表现出不信任的态度。他认为,朱熹去孔子已二千年,故而他的那些解说很难说真的把握了孔子学说的精髓。就这种精神推而广之,戴震治学不以人蔽己,也不以己自蔽,不论何人所言,决不轻易盲从盲信,而必求其所以然之故。假如不足以凭信者,即便是圣哲父师之言也决不轻易相信。故而皖派学术一般说来严于深思求证,虽一字之解,也不肯轻易放过。他在《与某书》中谈到其治学经验时说,治经先考字义,次通文理,志存闻通,必空所依傍。汉儒故训有师承,也有附会;晋人凿空附会益多;宋八则恃胸臆为断,故其袭取者多谬;而不谬者在其所弃。我辈读书,原非与后儒竞立说,宜平心静气体会经*文,有一字非其的解,则于所言之义必差,而道从此失。这一点是院派与吴派的重要分别。

  院派异于吴源的另一个特点是吴派学者仅重视淹博,而缺少识断;而皖派学者不仅博古通今,实事求是,不偏主一家,而且能分析条理,识断精审。

  院派与吴源的最大不同还在于,吴派学者为经学而经学,始终未能超出考证学的范围;而皖派学者,尤其是戴震,不仅学有专精,而且试图建立新的哲学体系,其志愿确欲为中国文化转一新方向。在当时,清朝统治者倡导宋明理学,企图以宋明理学窒息人们的情感,维护社会的既成秩序。戴震所着的《孟子字义疏证》以孔孟圣贤为旗帜,以《孟子》、《中庸》等儒家基本典籍为依据,通过对儒家经典的重新诠释,对宋明理学以理杀人进行了无情的批判,曲折地表达出一种人道主义的精神。戴震认为,宋明儒者将天理与人欲严格对立,无视人欲存在的必然性与合理性。其实,人欲之不可无,乃是基于人类生存繁衍的需要。欲为实体,理为节制这一实体的准则,无欲何以言理?进而,他从语义学的角度指出"无欲"这一概念并非儒学所本有,而是来源于释道。这种批判意识用诸学术也必然与吴派学者凡古必真,凡汉皆好的盲从盲信大不相同,而能保持一种冷静、严密的分析批判和经世致用精神。皖派学者不拘泥于一家一派之说,而能旁证博引,择善而从,具有一种自发的科学归纳方法,因此被胡适誉为与培根以来的西方科学方法相近。

  戴震后学,名家甚多,最能光大其业者,莫如段玉裁及王念孙、王引之父子。段玉裁所著《说文解字注》、《六书音韵表》,时人评价甚高,以为自有《说文》一千七百年来,未有善于此书者,不独为许慎之功臣,而且为道德之指归,其有益于经训者功劳最大。王念孙少时即向戴震学习经义,受过文字、音韵、训诂学的训练,毕生专注许、郑之学,考文字,辩音韵,为其治学的主要范围。著有《读书杂*志》、《广雅疏证》。其子王引之受其影响,也毕生专心于音韵、文字、训诂之学,取《尔雅》、《说文》、《方言》及《音学玉书》读之,日夕研求。著有《经义述闻》、《经传释词》二书,与乃父所著二书合称。王氏四种"。王氏父子基本贯彻了惠栋、戴震所开创的学术精神,以渊博的知识熟练地运用归纳和演绎的方法,在训诂和校勘方面取得了惊人的成就,其成果均为清代校勘训诂方面的佳构,不但饮誉有清一代,被公认为乾嘉汉学的代表作,而且至今仍有意义,是研读古代经传诸子之重要参考书。

  吴派是乾嘉汉学正式形成的标志,院派是乾嘉汉学的主流。在吴派和院派之外,比较有影响的学术派别还有扬州学派。扬州学派继承了吴派和院派的学术传统而又有所创新,并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学术风格,具有相当浓厚的近代气息,在清代儒学发展史上具有承前启后的作用。

  就学术源流而言,扬州学派是从院派和吴派发展而来。吴派的学术领袖惠栋、院派的学术领袖戴震都曾久居扬州,其学术思想和学术活动不能不在当地发生影响。另一方面,扬州学派的中心人物王念孙、王引之、汪中、任大椿、阮元、焦循、刘台拱、凌廷堪等都曾出入于吴、皖学术之门,和皖派学者戴震或吴派学者王鸣盛、钱大昕等都有或多或少的学术渊源。也正是他们构成了扬州学派的中坚,他们在学术研究范围上的广博,在学术研究深度上的贡献不亚于吴、皖两源的任何学者。在某种程度上诚如张舜徽在《清代扬州学记》中所分析的那样,吴派最专,院派最精,扬州之学最通。焦循曾明确地说过,古学末兴,道在在其学;古学大兴,道在求其通。因此说,如果没有吴、皖两派之专精,则乾嘉汉学不能兴盛,然而如果没有扬州之通学,那么乾嘉汉学也不能广大。不过,吴学专宗汉儒遗说,排斥其他各家,其失也固;院派实事求是,但除戴震之外,似乎仅知详于名物度数,不及称举大义,其失也偏;只有扬州诸儒,承二派以起,始由专精汇为通学,中正无弊,最为近之。正是由于他们的努力,才使乾嘉汉学达到学术上的高峰。

  王念孙、王引之父子的学术贡献已见于皖派学术部分的介绍。他们二人的学派身分既可视为扬州学派的主要代表,也可视为院派的重要传人。在二王之外,扬州学派的学者首推汪中。汪中早年丧父失学,遂受雇于书商。贩书之余,浏览经史百家之书,卓然成家。其学术渊源,据他自己说,在少年时期是私淑顾炎武,故尝推六经之皆以合于世用,及为考古之学,惟实事求是,不尚墨守。其后,又受惠栋和戴震的学术思想和学术方法的深刻影响,治经不专一家,不拘于汉宋门户,惟是为求。所作《尚书》、《春秋述义》、《仪礼》及《尔雅》诸校本,均纲提条析,得其会通。尤其是他具有一般学者所没有的眼光,重视先秦子书辑佚、考证和思想研究,所作《墨子表微》、《塞子序》,创孔墨并称说,推崇已成绝学的墨子学,以为墨子是凡民有丧,匍匐救之之仁人。力辩孟子辟墨为过枉。又作《荀卿子通论》和《荀卿子年表》,充分肯定荀子为孔子经学之真传,以为荀子之学出于孔子,而尤有功于诸经,六艺之传得以不绝者,主要是因为荀子的传授。故而他以孔荀并提,否定唐宋儒者的所谓道统说。由此,汪中也被当时的一些经学卫道士视为名教之罪人。可见,他已不是乾嘉汉学中不问思想只问学术的旧学者,而带有相当浓郁的近代气息。

  汪中之外,扬州学派的学者要数任大椿。任大椿与戴震同举于乡,故而得闻其学术方法,遂究心于汉儒之学。由于受到戴震的悉心指点,实为其及门弟*子,传戴震的典章制度之学。他深知儒家经典浩博难罄,因依类稽求,博征其材,约守其例,以释名物之纠纷。故而他的学术成就也主要表现在对典章制度的考释方面,尤长于《三礼》,著有《弃服释例》、《深衣释例》、《释缮》等,以即类以求,推类而广的方法,博览群书,下以己意,详加考证古礼名物。《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的礼经类提要虽不是出于其一手,但皆经其审定。

  于此可见他在典章制度方面具有相当深厚的功力和卓识。他如焦循,不仅学术成就较高,学术思想丰富,而已治学范围也较广泛,兼通经学、数学和戏剧理论。其论学之旨,以为不可以注为经,也不可以疏为注。于近儒执一之弊,排斥尤为严厉。在儒家学术方面,由于焦循的家族世传《易》学,因而他承祖父之学,幼年好《易》。后私淑戴震,最信服其《孟子字义疏证》,以为此书发明理道性情之训,分析圣贤老释之界,为请儒不可多得的一部重要哲学书。焦循在儒学和经学方面的贡献,一是他的《六经补疏》,对《礼记》、《周易》、《尚书》、《论语》、《诗经》《左传》等儒家主要经典的历代注疏进行了系统的清理和补充,于儒学史的研究贡献良多;二是他的《易》学三书,即《易图略》、《易学章句》和《易通释》,于《易》学研究颇多心得,自称发明《易经》所讲的"旁通"、"相错"、"时行"三义,直接从《易经》的卦辞本身去寻找"参伍错综"的关系,祛除了汉宋诸儒给《周易》附加的神秘色彩。他一方面用数理解释《周易》,另一方面更由治《易》的方法道释诸经。三是他的《孟子正义》,实为清代群经新疏之代表作,以东汉赵注为主,博采数十家之说,又收集、援证顾炎武以下百余学者之考订校释成果,广征博引,凡难解之处,均一一罗列各家之说,并酌加己注,为历代关于《孟子》注释中最为详备的一种。

  阮元是焦循的族姐夫,二人来往也颇密切,其学术自然颇受焦循的影响。作为王念孙、刘台拱的同乡后学,他也受到王、刘二人的指点,使其知音韵、文字、训诂之学。正为戴震学术之嫡传,因而阮元的学术实与戴震一脉相承。诸如他的《性命古训》、《论语论仁论》、《孟子论仁论》等,都与戴震的思想和学术方法相接近。阮无的师友尚有任大椿、凌廷堪、程瑶田等。其学术特征是主于衷微,偶有一得,初若创获,然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贯纂群言,昭著发蒙,异于猥琐之学。在儒家学术方面,阮元治经专宗汉学,以为圣贤之道存于经,经非话不明,故而毕生致力于提倡学术,先后创办浙江话经精舍、广东学海堂,素来被视为乾嘉汉学的殿军。他格外重视罗致人才从事编书刊印工作,所主编的《经籍纂话》,校刻的《十三经注疏》,汇刻的《皇清经解》,实为乾嘉汉学在训诂、校勘、经解方面的系统总结,对于后人了解和研究能嘉汉学提供了极为丰富的思想资料,至今都具有相当广泛的影响和极高的价值。

  浙东学术具有悠久的历史传统。浙江又是黄宗羲的故乡。大清之后,浙江学术一直较为发达,到了康熙、雍正、乾隆的时代,实已形成当时学术界的一支重要力量,是乾嘉汉学的一个重要分支。此时期的中心人物为全祖望、邵晋涵、章学诚等,他们的主要学术贡献在史学而不在儒家思想和经学。只是他们与乾嘉诸老的学术精神有相通之处,故而列为乾嘉学术之一支。

  全祖望是黄宗羲、万斯同、万斯大的私淑弟*子,一生力学,著述甚多。其学兼及经、史、词章,重点在历史文献学。关于儒家思想和经学,主要是他博采众书,以十年之力续补完成了黄宗羲的《宋元学案》,将宋元两代学术思想按不同派别加以系统总结,并列表说明其源流,其中独自撰写的约占全书的三分之一。邵晋涵在《四库全书》编纂馆的主要工作是负责史部提要之撰写,其学术地位与戴震相当。其时有经学则戴震、史学则邵晋涵的说法。于儒家经学,他著有《尔雅正义》、《孟子述义》、《觳梁正义》、《韩诗内传考》等,对《春秋》三传有相当精深的研究,新刊《十三经》中《春秋》三传,便是由他负责完成的。他的《孟子述义》,对前人之失多有纠正,其《南江札记》中另有关于《孟子》的考证三百八十余条。

  章学城是浙东学派的集大成者,其主要学术工作也在史学,而且他在儒家思想和经学的研究方面如果说有什么见解的话,也往往与乾嘉学术之正统派相反对或有异。他的一个重要见解是"六经皆史"。这一论点虽然前人早已提出,但基本都是从经史不分这个角度来认识的,而章学诚的不同处,在于他认为应该把经纳入史的范围。以为史先于经,史包括了经。显然这一见解与前人乃至乾嘉诸老的认识有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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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8 09:04:2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青竹大哥 于 2012-2-28 09:05 编辑

第三节 乾嘉汉学的分化与儒学传统的重建
  乾嘉之学兴起于惠栋,至戴震而达到高峰,至扬州学派则一方面使乾嘉汉学的势力大为扩张,另一方面也预示着乾嘉汉学的没落。实际上在戴震死后,乾嘉汉学即已发生明显的分化,一派是以段玉裁及王念孙、王引之父子为代表的保守势力,另一派是以龚良珍、魏源等为代表的激进势力。

  乾嘉汉学原本是清初顾炎武等人开创的经世致用学说的延续。然而自乾嘉汉学形成之日起,它的性质就在发生变化。在清初,经世致用学说虽未被列为异端,但它和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程朱理学形成鲜明的对立,是一种在野学说则为事实。到了乾隆时期,统治阶级虽然没有放弃程朱理学作为官方意识形态,仍以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作为科举取士的标准和笼络知识分子的手段然而程朱理学在知识分子中的信誉则江河日下,理学的命运,已奄奄一息。

  面对这一事实,乾隆皇帝和一些官方知识分子自然非常着急,希望寻找一种弥补的办法。乾隆三十八年(1773),安徽学政朱筠建议辑校《永乐大典》,虽遭到一些人的极力反对,最终还是获得了乾隆的批准,并由朱的建议逐步演化成四库全书馆。四库全书馆的开设,是中国文化史上的大事件,它在当时的现实意义是将在野的以考证为主要特征的学术派别,提到了半官方乃至官方的地位。后来的所谓乾嘉之学的汉学家,实际上多是以四库全书馆作为大本营。

  随着汉学地位的提高,乾嘉诸老几乎一时间都成为达官贵人,阮元、毕沉等作为封疆大吏不必说了,戴震、段玉裁、王氏父子等也都较以前阔绰得多了。这时,除了个别学者如戴震还能保持怀疑、批判的精神外,绝大多数的乾嘉诸老已慢慢地蜕化为保守的学者,遂使原来反清反理学的思想武器——汉学,一变为"纾死避祸"的防空洞,再变为"孤芳自赏"的娱乐品,三变则为"润饰鸿业"的点缀品,四变又成为束缚思想的绳索了。

  戴门弟*子段玉裁,号为最能光大戴氏学术的传人。段氏在音韵、文字、训诂等方面功不可没,成就巨大,尤以《说文解宇注》最见功力。但段氏之学,较乃师戴震,何止大师与小师之异?不论当时人如何诋毁戴震追逐名利,窃他人之书为己有,为否认不知"义理"而著《孟子字义疏证》,然而事实证明,戴震不仅是音韵、训诂、文字等方面的专家,而且具有极强的怀疑精神和批判勇气。他对"以理杀人"的批判,矛头直指官方统治学说,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段玉裁虽也偶尔触及一些理学的思想问题,但他不仅没有形成自己的思想体系,而且时常捉襟见肘,有时坚持乃师的学说,有时违反乃师的说法。段氏的主要贡献,也就仅限于音韵、文字、训诂等考据学方面。

  和段玉裁一样,王念孙、王引之父子的学术成就虽然被誉为"海内无匹",但通观他们的著作,不仅没有建立思想体系,而且根本没有政*治思想和反理学的内容。王氏父子以"好学深思"而著名,但这种"思"不是基于对历史与现实的批判,而是停留在古代经典文字校勘的细节上面,如阮元所说:"凡古儒所误解者,无不旁征曲引,而得其本义之所在。"这虽然使后辈学子研读古书省却了精力,然却不可避免地将乾嘉汉学引向狭窄的方向,流于纤巧与琐碎,舍本而逐末,使学术成为逃避现实的掩护所。括言之,乾嘉汉学发展到段、王阶段,从表面上看,已克服宋明理学给中国文化所带来的危机,呈现出一派学术繁荣的景象(如大型图书的收集与刊刻),但这种繁荣是虚假的,掩盖着民族精神的空虚乏力。知识分子纷纷钻在象牙塔里讨生活,思想界呈现出一片冷落沉寂的景象。中国文化在这种缺乏思维与创造的考据学的支配下,面临着新的更深刻的危机。

  此时的文化危机与政*治、经济危机相伴而来。做了六十年太平天子的乾隆皇帝在其当政的前年期天下基本是国泰民安,呈一片升平景象,但是到了后来,奢侈之风从朝廷蔓延到全国,弄得民穷财尽,已种下大乱的祸根。乾隆一死,清政府的内部矛盾和外部困境暴露无遗。继位者嘉庆皇帝试图革新,挽救日趋崩溃的局势。在思想文化领域的行动,便是开*放舆*论,纠正以上书直言而获罪的洪亮吉冤案,以期知识分子关注现实,提出能适应统治需要的救世治弊方案,以利重建社会秩序。

  嘉庆的努力不仅是一个政*治问题,而且关涉到中国文化的命运与前途。同时,其成功与否,也在很大程度上受制于文化的发展方向。于是乎,在学术界内部也正在酝酿着一种新的思潮,这种思潮把批判的锋芒直接指向那种脱离现实、回避现实,而适应过去统治需要的乾嘉考据学派。

  最先站出来系统批判乾嘉汉学的是那些深入汉学内部,"入其累,暴其恃,而见其暇"的汉学传人,其最主要的人物就是前面已提及的章学城。章学城认为,治学不可能没有目的性,不能不为现实服务,自古以来,"六经皆史",古之所谓经,不过是三代盛时典章制度见于政教行事之实,而非圣人有意作成文字以传后世的东西。然而考据学者不明底里,"舍今而学古",疲精劳神于经传子史,事实上是一种逃避现实的好古之弊,是欺人之术。学者但诵先圣遗言,而不达时王之制度,"昧于知时,动辄博古",不计其学术之实用,故而其学问再大,也不过是供贵族们玩赏的游戏而已。章学诚指出,对于古史和古代典章制度,不是不可以研究,但绝对不能像乾嘉诸老那样研究,而应该首先精通当代典章制度与文化,再从历史上寻求经验与教训,故无志于学则已,君子苟有志于学,则必求当代典章制度,以切于人伦日用;必求官司掌故,而通于经术精微;则学为实事,而文非空言,所谓有体必有用也。不知当代而言好古,不通掌故而言经术,虽然显得很有学问,那又有什么用处呢?这无疑是对乾嘉诸老的当头棒喝。

  章学城对乾嘉诸老的批判是正确的,但是他的建树不足,而真正从学术本身克服乾嘉诸老的弱点,为中国文化开出一个新的方向,并深深影响后世中国的还是常州学派。常州学派的学术渊源据梁启超说有两个源头,一是今文经学,二是从桐城派转手来的阳湖派文学。两派合起来产生一种新精神,就是想在乾嘉考证学的基础上建设顺治、康熙年间的经世致用之学。他们的经学是《公羊》家说经,即用特别的眼光去研究孔子和《春秋》、《春秋》在西汉中叶已上升为中国社会的最高法典,然在两汉之际则形成势同水火的今古文之分。今文《春秋》尊孔子,以为《春秋》之作为汉代立法,信奉《公羊传》;古文《春秋》尊周公,以为《春秋》不过是史学著作,仅存古代史迹而已,信奉《左传》。后世治《春秋》者多遵循今古文的划分。然而常州学派的开山者庄存与、刘逢禄等人在研究《春秋》时却抛却今古文的界限,虽在学术上混淆了今古文或者说汉宋的学统,但其现实意义无疑是超越乾嘉之学而对宋明理学的呼唤。庄存与的《春秋正辞》、《公羊春秋何氏释例》等著作以宋明理学解释儒学传统,不斤斤分别汉、宋,刊落训诂名物之末,专求所谓微言大义,但期融通圣奥,归诸至当,与乾嘉诸老的学术方法显然不同,其主要目的无疑是想在汉宋学术的基础上重建中国文化结构。

  庄存与表现出对乾嘉汉学的反叛和批评,但仍然是就学术论学术,既没有将学术直接用之于政*治变革和政*治斗争,实际上在当时学界的影响也极小,真实的情况或如钱穆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所说,庄民之学与当时讲论或柄凿不相入,故秘不示人。通其学者,仅其弟*子数人而已。他的贡献只是在清中期最早偶导《公羊》学,在学术的基本思路上给后学以重要启迪。

  庄存与的弟*子很多,知名者有门人孔广森、外孙刘逢禄及宋翔风等。孔广森著有《春秋公羊通义》,大体上承袭庄存与的思想,但同时又师法戴震,实以古学之法治今学,常以己见取代何休。其"三科九旨",即以"天道——时、月、日","王法——讥、贬、绝","人情——尊、亲、贤"释之,显然异于何休。故在基本点上他不像庄存与那样混淆汉宋,而是以乾嘉之学的精神治《公羊》。同时也进行一些义理性的发挥。虽不是乾嘉汉学之正统,但多少保留了乾嘉考据学的思想传统。所以此后守今文之家法者,大多绕开孔广森而百乐庄存与,以为庄民之学才是今文经学的真精神。

  只是到了刘逢禄,常州学派才真正以《公羊》学为旗帜正式建立。刘逢禄实为常州学派的奠基人。他治学极重家法,此为吴派学者惠陈之遗风;主条例,则为皖派学者戴震之遗说,故而兼有吴皖两派之所长。著有《公羊何氏释例》、《公羊何氏解诂笺》、《左氏春秋考证》等,他以西汉董仲舒、东汉何休对《公羊》学的研究结论为宗旨,以笃守董、何之学为正途,着意发挥《春秋》之微言大义,使《公羊》学与现实政*治、社会变革相结合,并成为政*治斗争的武器。刘逢禄有感于清朝的衰败,格外重视《春秋分羊》学跑"王鲁"之义,以期建立一个强有力的中央政权,克服内忧外患。但是,如何建立一个强有力的中央政权,刘逢禄心中也很茫然。

  刘逢禄没有为清朝政*治和中国文化的发展提供可行性方案,但他关于《春秋公羊》学的研究成果,实为清代今文经学的奠基之作,使当时学者逐步摆脱乾嘉考据学的束缚而另外开辟学术道路。这就在事实上解决了章学城所提出的音韵训诂之学并不是唯一学问的问题。在庄存与、刘逢禄等人的先后影响下,《公羊》学成为当时异军突起的学间,许多学者都以治《公羊》学名家。

  宋翔凤是庄存与的外孙,幼从舅父庄述祖受业,颇得常州学派之旨。后就学于段玉裁之门,兼通训诂和考证。其名与刘逢禄并称,然其学*运不如刘氏精纯。他治经发挥董仲舒天人感应论,把儒学解释成神学,并喜附会,常杂以谶纬神秘之词,以言圣王大义。著有《周易考异》、《尚书略说》、《小尔雅训纂》、《过庭录》、《论话说义》、《大学古义说》等。

  庄存与、刘逢禄等人奠定了今文经学复兴的基础,但是他们在义理方面的发挥毕竟太少,今文经学实际上还停留在纯学术的领域。真正超越学术,从思想上光大《公羊》学,并给整个社会以震撼的还是龚自珍。

  龚自珍为段玉裁的外孙,十二岁即从段受训诂之学。后拜刘逢禄、宋翔凤为师,专治《公羊春秋》。他一反乾嘉诸老的媚古之习,而留意于当代事物,于是盱衡世局而首倡变法之沦。也大概从他开始,往往引《公羊》“讥切时政,诋排专*制"。其思想给光绪初年中国思想界很大影响。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说:"晚清思想之解放,自珍确与有功焉。光绪间所谓新学家者,大都经过一个崇拜龚氏之一时期。初读龚氏的著作,若受电然。"

  在龚自珍所处的时代,清政府的统治已摇摇欲坠,而外国的势力又接撞而来。在这种形势下,龚自珍以《公羊》义理探讨如何摆脱社会危机,建立新的社会秩序。他从《公羊》“三世"说的历史观出发,强调只有变革才是克服危机的唯一办法。他认为,自古及今,法无不改,势无不积,事例无不变迁,风气无不转移。他恳切地要求统治者注意,"一祖之法无不敝,千夫之议无不靡"。与其赠来者以劲改*革,孰若自改*革。真诚地希望通过改*革以重新振兴社会。改*革社会关系,重新确立新的分配原则,达到富国强兵的目的,是龚自珍思考的重点。但是社会基础变了,与之相适应的上层建筑也不能不发生变化。在思想文化领域,龚自珍继承庄存与、刘逢禄等人开创的《公羊》学传统,猛烈抨击乾嘉考据学为琐碎饾饤的无用之物,是脱离社会实际约有闲阶级的学问,于社会实际生活无补。他认为,所谓实事求是并不是汉代学者的专利,而且,同是汉代学者,也家各一经,经各一师,那么所谓汉学究竟是指哪一家呢?至于以汉宋作为两种相对待的学问,实际上也是一种不通的分析。因为汉代学者也并不是不言性道,宋代学者也不是不言名物训诂。故而他指责乾嘉诸老以名物训诂为尽圣人之道实在是以偏概全,以此去解说汉代儒者的学术精神,恐怕汉儒也不会接受。在他看来,真正的或者说传统的儒家学说不外乎尊德性、道问学两大端而已。如果以为儒家之学仅尽于名物训诂,则是以圣人有博无约,有文章而无性与天通也。另一方面,龚自珍也不满意宋学家们坐谈性命的风气,指责其同样无补于社会,"其徒百干","何施于家邦,何稗于孔编乃明显地表现出超越汉宋之学而重新建构中国文化的企图。

  假如不是外部环境的变化,具体地说,假如不发生鸦片战争以及以后一系列的帝国主义的入侵,中国文化或许能像龚自珍所期望的那样,超越汉宋,而重建一新的体系。然而遗憾的是,历史总不能尽如人意。就在龚自珍去世的那一年,鸦片战争爆发了,中国的历史与文化再也不能按照旧有的轨道前进了,而只能在已变化了的条件下另谋发展。由此可见,政*治变动对文化发展的干预是多么直接,又是多么有力啊!

  鸦片战争以中国的失败而结束。中国的失败有复杂而又深刻的背景与原因,而缺乏对外界的了解、盲目自尊自大则是中国惨败的最直接的原因。当时清醒的知识分子对此已有切身的感受,故在开战之初就呼吁加强对西方的研究和了解,成为近代中国最早开眼看世界约有识之士,其中尤以林则徐最为典型。他利用封疆大吏的条件,广泛地招揽人才,翻译西文书报,然后根据实际斗争的需要整理成专辑以供内部参考,并将部分内容附在奏折中给道光皇帝看。这些资料成为中国人真正用功夫研究世界的一批最早文献。

  林则徐倡导对西方的研究是出于救世救国的目的,这种研究虽然扩大了中国传统学术的视野,有助于中国学术的发展和转化,然而无疑也使中国学术本有的那种"实用理性"更加膨胀,从而使中国在刚刚起步学习西方的时候,不是去学习西方文化的真精神,以弥补中国固有文化之不足,改变中国文化的结构与形态,重建中国文化的新体系,而是抱有一种极强的功利目的,"师夷之长技以制夷"。

  最先提出"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是魏源。魏源早年学过王阳明的心学,后从刘逢禄受教,习《公羊》学。在当时民族危机与社会危机的刺激下,魏源以提倡今文经学为旗帜,一直很重视经世致用之学。著有《诗古微》、《书古微》等。前者不但反对《毛序》,而且根本反对《毛传》,说全是伪作;后者不但否定梅赜所献孔传本《古文尚书》,而且直接否定东汉时《古文尚书》的存在。凡此种种都表现了清代今文经学的观点,对后来的康有为等人皆有重要的启发作用。

  魏源在1882年中举后的十余年里,曾为江苏市政使贺长龄编辑《皇朝经世文编》,一反汉学家支离破碎的治学方法。又先后为两江总督陶澍、林则徐等等议漕运、水利、盐政等经济事务,素以擅长经世之学而闻名。鸦片战争爆发后,魏源入两江总督裕谦幕府,参与筹划浙江抗英斗争。1842年,正值《南京条约》签订时,魏源著成《圣武记》,通过对清代战争史的评述来检讨鸦片战争的得失,并以此激励清朝统治者振兴武备,抵抗外国侵略。1846年,魏源受林则徐的委托,在林则徐编辑整理的《四洲志》的基础上,参考西人《地理各考》、《合从国志》等,扩编完成《海国图志》一书。这是中国最早、最有系统地研究世界各国历史、地理、文化的专著,从中也充分表现出魏源了解西方、研究西方、学习西方并最终赶超西方的精神。

  魏源认为,中国在鸦片战争中的惨败,自然应当归咎于武器之不如西方,但是更重要的原因,则取决于国内政*治的不景气。因此中国的当务之急是去伪、去饰、去畏难、去养痈、去营窟,以克服对内对外的不真切了解,做到知已知彼,才能泰然处理与外国的关系,从而实现在外国入侵的关头战而胜之的目的。对于西方的东西,魏源并不盲目崇拜,而大体上保持了冷静的态度。他认为,西方近几百年来对外扩张与发展,从道义上说并不值得我东方民族所效法。但由于西方这种刺激,东方各个民族欲求生存,不能不急起直追,以与西方处于平等的地位。就这个意义而"最,魏源认为应当承认西方文化、科技的价值,应当虚心地予以尊重,并由模仿而走上独*立的创造。果如此,不仅能克服自身弱点,弥补不足,而且可以最终赶上并超过西方。

  基于这样的认识,特别是鸦片战争失败的刺激,魏源明确提出中国要克服老大思想,放下架子,虚心学习西方,至少要达到"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目的。为此,他建议设立造船厂、火器局,延聘外国技师进行指导,如钦天监、夷馆之例,并在此基础上发展民族工业,从而使中国赶上西方,与世界同步。

  "魏源强调向西方学习,但他和后来的洋务派以及全盘西化派有着本质的区别,他并不认为西方的一切东西都较中国的优越,对民族文化并不是采取虚无主义的态度。相反,他从中国悠久灿烂的万史文明中看到中国人并不亚于其他民族的聪明和智慧,看到中国文化自古以来的开*放意识和大度,完全可能"尽得西洋之长技为定中国之长技","集众长以成一长",赶上和超过西方民族。魏源向西方学习的主张虽然带有浓厚的功利色彩,但实在说来确实是中国人在鸦片战争之后的最重要的觉悟。如果沿着这条道路持续走下去,中国文化也势必要改变方向和结构。然而,在鸦片战争结束不久,太平天国运动又在南中国的广泛范围里爆发了,紧接着又有捻军和回族、苗族的起义。在北方有英法联军之难。中国一时间陷入内外交困的状态之中,到处风声鹤唳,惨目伤心。政*治上生计上所生的变动不必说了,学术上也受到非常坏的影响。因为当时的文化中心在江苏、安徽和浙江,而这三省由于处于战争的中心,受害最深,公私藏书荡然无存,末刻的著述稿本,散亡的更不少,许多着宿学者遭难凋落,后辈在受教育年龄,也多半失学。所谓"乾嘉诸老的风流文采",到此时只成为"望古遥集"资料;考证学本已在落潮的时代,到这时更是不绝如缕了。

  在太平天国事件之后,思想界尤其是儒家学术界提出一条新思路,即宋学之复兴。并期望以此拯救人心,整合社会,重建社会新秩序。这一思路的主要倡导者是湘军将领罗泽南和曾国藩。他们在平息太平天国的过程中,深切感到乾嘉以来的汉学不仅门户极深,而且支离破碎,实已引起人心的厌倦。因而他们独以宋学相砥砺,倡导以宋学拯救人心。从此之后,学术界只重汉学而轻理学的观念为之一变。对汉学的评价逐步低落,反汉学的思想却在酝酿之中。

  作为湘军的重要将领,罗泽南和曾国藩当然都不是职业哲学家或思想家,但是他们出于最为现实的考虑,确实是晚清思想界最先提倡理学、并以理学思想统领湘军、以儒学传统与太平天国思想相抗衡的少数几个人。罗泽南出身下层,自幼刻苦读书,所著皆言性理,忧道不忧贫。在参与湘军之前,假馆四方,穷年汲汲;与其徒讲求宋儒张载、二程、周敦颐及朱熹之学术,并自称服膺王夫之的学说。他在参与湘军事务后,也竭力主张以儒家的精神治军。究心性理之事,通知世务,期见诸实行。曾国藩曾称其"矫矫学徒,相从征讨。朝出鏖兵,暮归讲道。理学家门,下多将才。古罕有也"。前后克城二十余,大小二百余战。其临阵以坚忍性,如其为学。有人间制敌之道,他说:"无他,《大学》‘如止'数语尽之矣;《左氏》‘再衰三竭’之言,其注脚也。"著有《西铭讲义》、《读孟子札记》、《太极衍义》、《姚江学辨》等。

  至于曾国藩,不仅是湘军的首领,晚清政局中的重要政*治家,而且在晚清学界有相当重要的影响,是儒学转折及重建过程中最值得重视的一位思想家。曾国藩对在此之前不被学界重视的宋明理学格外看重,极为熟悉,相当推崇。他以为,在当时没有新的思想取代儒学和理学的条件下,儒学和理学所面临的困难只能通过改*革与重建来解决。他提出,为学之本有因,即义理、考据、辞章和经济。他在推崇宋明理学的同时,反对空谈心性,反对汉学与宋学的直接对立,主张汉宋结合,道德修养与经世致用相结合,并在此基础上重建新的儒学思想体系,以满足时代对理论的需求。故而他的思想特点,一是调和汉宋,博采众长。对儒学内部的各种流派,都尽可能地兼收并蓄。于汉宋之别,曾氏主张一宗宋儒而不废汉学,达到通汉宋两家之结,而息顿渐诸说之争。于宋明理学中的程朱与陆王,他也以为各有所长,不可偏废。程朱之学虽正,而陆王之学也属江河不度之流。于儒学与其他学派之间的分歧,他也依然主张不必偏废,在推崇儒学的同时,又格外推崇庄周,盛赞其才,评为圣哲。二是他在吸收诸家学说的基础上,重建一新的儒学思想体系,这个体系的最大特点就是经世致用。由于第二个特点,曾国藩便不是一个纯粹的思想家或学者,而是儒学素来所推崇的那种立德、立功、立言相结合的经世致用之才。他所参与兴办的洋务,他所介入而成就的"同治中兴",处处都表现了他的这一思想特点。也就是说,他对包括儒家思想在内的全部传统文化的继承,都不是为了单纯的学术目的,而是为了回应时代的挑战,为了经世致用的目的。鉴于此,他当然不能把儒学看成是一成不变的凝固体系,当然要吸收早期儒学根本不可能知道的一些东西。只有这样,儒学才能满足社会的理论需求,也才能在晚清的大变局中继续发挥作用。

  曾国藩在强调经世致用的同时,也格外重视人心的修养,素来主张为政与修身的统一。他认为,经世致用、船坚炮利等固然重要,但一个社会更重要的则是树立正确的道德标准,培养一批有德之士,一定要把个人以全部才能献身于维护"伦纪"的行动看作比处理实际事务的知识更重要,而这种献身行动只有通过立志和居敬,通过践履程朱理学的修身之道才能做到。他说,"苟通义理之学,而经济该乎其中矣。"也正在这一点上,他和儒家经典《大学》中的"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的思想原则相一致。将修身作为一切事功的前提条件和安身立命的基础,时常以"勤廉谦"三字自惕自省,这样,他不仅成就了一番丰功伟业,而且在人格上也确实达到了早期儒者以及宋明儒者所期望达到的圣贤境界或天地境界,真正做到了立德、立功与立言的高度统一。

  毫无疑问,曾国藩是太平天国的对立面,是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刽子手"。然而从科学的历史学角度看,曾国藩等"同治中兴"大臣不应该也不可能断然抛弃清政府而站在太平天国和人民的一边。他们的历史责任是挽狂澜于既倒,在错综复杂的国内外矛盾中为当时政权寻求一条新的出路。曾国藩等人充分意识到自己的历史责任,站在时代潮流的浪尖上,以期引导中国走上现代化之路。在当时,要突破旧有藩篱,引导中国前进,就必须破除传统观念中的"夷夏"界限,既尊重中国旧有的文化传统的价值,又能充分吸收全人类的文化遗产和科学创造,使古老的中国文化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注入生机,焕发青春。就此而论,曾国藩决不是顽固的守旧派,因为他既看到传统文化特别是儒家精神是中国人安身立命之所,又看到西方科学技术也是中国进一步发展所必须倚重的东西,而不应盲目地排斥,相反,应当努力学习和掌握。

  对魏源"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主张,曾国藩认为不应作急功近利的理解,否则,虽可使中国得纾一时之忧,有利于中国最直接;最近期的利益,但从长远的观点看,中国欲富强,必须学习外国的科学技少,兴办近代工业,只有中国自已的工业基础获得充分的发展,才能彻底摆脱外来势力的压*迫,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可期"永远之利"。正是基于这种"永远之利"的思考,曾国藩才领衔奏表,促使清政府派遣第一批留学生出洋深造,并鼓励科学家借鉴外国技术,依靠自已的力量发展近代工业。

  和曾国藩一样,淮军首领李鸿章也能以比较正常的心态看待西方的科学技术与文明,比较正确地对待中国固有文化的价值。他认为,中日传统文化的基础和知识分子的聪明才智,足以使中国产生和西方近代科技文明木媲美的科学创造,只是由于旧有的传统文化偏见和体制方面的原因,严重挫伤了中国知识分子的积极性,窒息了他们的创造灵性,遂使士大夫沉溺于章句八股之积习,以至是所用非所学,所学非所用。无事则 外国之利器为奇技淫巧,以为不必学;有事则惊外国之利器为变怪神奇,以为不能学。再加上中国旧有的教育体制将明理与制器分为二事,重明理,轻制器,不尊重发明与创业而着重在人的道德意识的训练上,结果儒者明其理,匠人习其事,造诣两不相谋,故功效不能相并。艺之精者,充其量不号为匠目而止。由此,李鸿章强调,中国的富强虽以学习西方的科学技术发展近代工业为出发点,但最终必以改变中国传统文化观念,造成尊重科学、尊重技术、尊重人才的文化环境才能实现。

  要像西方国家那样,对发明创造有贡献的人,则举国崇敬之,而不以曲艺相待。 能造一器为国家利用者,以为显官,世袭其职。这就由学习西方科学技术而引发出反思、改造中国传统文化的问题。以西I文化作参照改造中国文化,原本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但是经过魏源、曾国藩、李鸿章等人的鼓吹,至少到了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的中晚期已不是不可议论的问题。那时的知识分子差不多都在思考中国文化的前途,都在想怎样才能以西方文化之长补中国文化之短,重建中国文化的新体系。显然,这势必牵涉到儒学的前途和命运问题。如冯桂芬指出,中国在许多方面不如西方是本然的事实,要改变这种事实只能反求诸己,或"道在反求"上,他建议从改*革传统的教育制度入手,改变以八股文体为科举唯一内容的做法。八股时文禁锢生人之心思才力,不能复为读书稽古有用之学,意在败坏天下之人才,非欲造就天下之人才。急需取消,而保留科举的形式,以经学、策论、古学等有用之学为取士的标准。同时,在科举正途之外,注意选拔有真才实学特别是学习外国科学技术卓有成效的人参与政权,个别出"夷制。之上者,给予进士,一体殿试。

  这样,中国便有可能在较短的时间里赶上西方发达国家。

  不难看出,冯桂芬虽然看到了中国文化的危机,注意到向西方学习,但他所强调的学习内容依然局限在坚船利炮等技术层面,"有待于夷者独船坚炮利一事耳"。而对于西方的政*治理论、文化思潮,冯桂芬和他同时代的绝大多数中国人一样,仍采取不屑一顾的态度,依然忘情于中国传统文化精神,并明确提出"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木",作为改造中国传统文化、向西方学习的原则。这几乎在语言的表达上部与后来张之洞提出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口号极为相似。因此张之洞在《劝学篇》中把冯桂芬引为同调。从这个意义上说,冯桂芬不仅播下了十九世纪后年叶中国维新思潮的种子,也开启了十九世纪后年叶乃至二十世纪上半叶中国保守主义之先河。

  抱有这种愿望的在当时并非冯桂芬一人,可以说当时主张向西方学习的所有先进知识分子都难以忘怀中国文化和儒家思想,都试图将中西文化进行沟通和融合,只是程度深浅不同而已。较为激进的郑观应曾无情地抨击抵制西学的顽固派为自命清流,自居正人。主张中国必须向西方学习科学技术,广译西书,广设书院,富国强兵,注重兵战,更注重商战,甚至建议像英国、日本等君主立宪政体一样建立议院制度,以沟通民情。这就不是对中国社会制度进行小修小补的改*革,而是近代资产阶级要求参政的政*治意识和民权意识。显然较龚自珍、林则徐、魏源、曾国藩、李鸿章、冯桂芬等人仅从科技层面学习西方具有更为深刻的文化意义,是试图从政*治制度层面对西方的侵略进行积极的回应。

  然而遗憾的是,当我们回过头来再看郑观应对中国传统文化和儒学的基本态度,我们又不难感到他和冯桂芬一样对传统文化表现出恋恋不舍之情。他一面不满意洋务派只知学习外国的科学技术,将体用分为两橛,认为西方国家也有自已的体与用,科学技术等只不过是用,而论证于议院,君民一体的君主立宪政体才是他们的体。他朦胧地意识到,中国要获得真正的进步,必须解决体的问题。而问题也恰好出在这里。郑观应强调建立议院制度,以为能够解决体用两橛的问题,但在观念形态上,在涉及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近代文化的冲突问题时,他总希望回到"圣之经"上,仍强调中学具体也,西学其末也。依然主张以儒学作为解决中国问题的根本方案。

  持这种态度的在当时并不是个别现象。如王韬、马建忠、薛福成、陈炽、何启、胡礼垣等莫不如此。他们一方面迫切感到中国必须学习西方,另一方面,又深切地感到"中国之病,固在不能更新,尤在不能守旧"。因此他们提出的中国改*革发展方案是"宜考旧,勿厌旧;宜知新,勿骛新",在新旧之间寻求平衡。他们几乎一致否认西方资产阶级社会的政*治思想移植到中国的任何可能性,几乎无保留地拥护和期待以儒家思想特别是纲常名教作为中国社会转型期的指导思想。王韬说,"可变者器,不可变者道";"盖万世而不变者,孔子之道也"。他们坚信,中国在科学技术上或许不及西方,但中国的道德、学问、文章、制度等,则远迈西方。陈炽甚至宣称,"他日我孔子之教,将大行于西,而西人之所以终底灭亡者,端兆于此。"故而他们对中西文化的基本态度可以用薛福成的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取西人器数之学,以卫吾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之道,使西人不敢蔑视中华",即"中体西用"。

  中体西周是那个时代文化精英门的普遍思考,然而对这一命题进行比较系统的阐述和发挥的还是张之洞。洋务、维新兼而有之又都不彻底的张之洞,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在实践上,都不可能坚决反对变法图强。他认为,当确实到了不变不可的地步,即是孔孟复生,岂有议变法之非者哉。为此,张之洞提出一整套向西方学习的废科举、改学制、开矿藏、修铁路、讲究农工商学、发展近代工业的计划和主张,并身体力行,做出许多颇有实效的贡献。而且,他在肯定中国必须向西方学习的前提下,更充分肯定中国传统文化在现代化过程中的作用,强调只有在树立健全的民族自信心的基础上才能有效地吸收外来文化。他说:"中国学术精微,纲常名教以及经世DF无不具备,但取西人制造之长补我不速足矣。"立学宗旨无论何种学堂均以忠孝为本,以中国经史之学为基,傅学生心术一归于纯正,而后以西学瀹其知识,练其技能";"今欲强中国存中学,则不得不讲西学。然不光以中学固其根抵,端其识趣,则强者为乱首,弱者为人奴,其祸更然于不通西学者矣。"坚持以儒家精神为主体,合理吸收外来文化,重新建构民族文化的新体系。这就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确切含义。

  应该说,中体西周的思路是十九世纪下半叶中国发展的方向。

  正是在这一思想的指引下,中国在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之后不到三十年的时间里获得了长足的发展,此即洋务运动时期。洋务运动确实增强了中国的综合国力,使中国因鸦片战争而丧失的元气基本获得恢复。

  然而到了八十年代,中国的外部环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外国资本主义不满足于两次鸦片战争所获得的已有好处,试图再次依靠军事力量进入中国内地,将整个中国都纳入它们的世界市场体系。为此目的,外国势力不断在中国边境蚕食,北有沙俄,南有国,西有英国,东面则是日本、美国对台*湾和朝鲜的骚扰,并最终导致了1884年的中法战争和1894年的中日战争。而恰恰这两次战争又都以中国的失败而告终,这便自然引起人们对洋务运动是否真的能解决中国问题,中体西用的思路是否能给中国带来繁荣与富强的根本怀疑。于是,出现了康有为托古改制的新建议和新思路。

  康有为也是常州学派经学出身,而以经世致用为标的。他早年酷好《周礼》,尝著《政学通议》。后见廖平所著书,乃尽弃其学而学之,遂成为晚清今文经学的集大成者。

  廖平是当时今文学大家王 运的弟*子。他毕生致力于经学尤其是《公羊春秋》学的研究,前后期的思想变化也很大。他最初认为,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的重要区别在于礼制不同,今文经学的礼制祖《王制》,古文经学的礼制宗《周礼》。此即其经学思想之第一变。稍后他认为,今文经学为孔学之真,所谓古文经,基本是刘歆作伪。因此他竭力攻击王莽、刘歆的古文经学,以为古文经学与西汉正统的今文经学"天涯海角,不可同日而语"。又鼓吹孔子受命改制,为"素王"。凡此,都表现出他鲜明的今文经学家的观点,对同时代的康有为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

  受家学传统的影响,康有为较早接受了理学的启蒙教育,少时便有志于圣贤之华。青年时代,师从著名学者朱次琦,对陆王心学发生浓厚的兴趣,逐渐厌弃在故纸堆中时生活而"究复何用"的考据之学。然而随后不久,他对陆王心学也开始厌弃。以为理学空疏,无济于世;心学空想,无补于世;汉学琐碎,无用于世。于是开始专究佛道之书。1879年,他因一个偶然的机会到香港旅游,这个与自己生活在其中且厌倦的旧世界全然不同的新天地,给他以前所末有的心灵震荡,并促使他开始访求西学之书。自是大讲西学,始尽释故见。1888年,他第一次上书光绪皇帝,历陈中国处境危险的真*相,建议皇上取法泰西,实行改*革,提出"变成法、通下情、慎左石"的三点建议。

  康有为的这次上书因九门深远,终不得达。他在心灰意冷之后,决定回广东通过讲学培养人才、凝聚力量,创造与完善关于变法图强的理论体系,然后再谋发展。当此时,他因人介绍于1889年冬在广州与廖平相识,“两心相协,谈论移暑。”于是康有为尽弃其学而学焉,决定利用今文经学的特点来对传统文化进行新的阐释,以创建和完善他关于变法图强的理论体系。1891年,他循弟*子之请,在广州长兴里设万木草堂开始讲学,讲学内容主要是中国数千年来学术源流、历史政*治沿革得失,取万国以比例推断之,以研求救中国之法。同年,他在弟*子的协助下,刊行《新学伪经考》,之后又作《孔子改制考》,通过对中国文化传统的重新阐释,创造性地建立了变法维新的理论体系。

  在《新学伪经考》中,康有为抨击清代正统学派乾嘉诸老的汉学——所依据的儒家经典并不可靠,以釜底抽薪的手法否定正统学说的权威。他祖述廖平的学说又有新的发展,以为西汉并无所渭古文经学,东汉以来的所谓古文经学,皆是刘歆为了王莽"新朝"改制而伪造的,与儒家之祖孔子并无关涉,故名之日"新学伪经"。这就通过并不太复杂的历史考证方法,打掉正统学派所尊奉的古文经典的神圣灵光,而断定这些古文经书只是"记事之书",而淹没了孔子作经以托古改制的原意,孔子之道遂亡矣。在康有为的笔下,孔子伊然成为代天行道的教主。

  在《孔子改制考》中,康有为通过对今文学经典的研究,断定《春秋》为孔子改制创作之书,正面阐发被古文经学所淹没的孔子托古改制的微言大义。他指出,孔子以前的历史,是茫然无稽的,孔子创立儒教和当时诸子百家一样,都试图通过托古的方式重建自已理想中的社会。他说:"六经中之尧舜文武,皆孔子民*主君主之所寄托,所谓尽君道,尽臣道,事君治民,止孝止慈,以为轨则,不必其为尧舜文武之事实也";"六经中先王之行事,皆孔子托之以明其改作之义。"这就轻而易举地将孔子的偶像作为自己变法维新的王牌。

  康有为试图通过对文化传统的重新解释,寻求变法维新的历史依据。他在貌似不谈政*治的掩护下,借助学理的研究开通了政*治变革的道路。诚如梁启超对乃师所分析的那样,康有为的这两部著作不乏武断、强辩之处,以好博好异之故,往往不借抹杀或曲解证据,其对客观的事实,或竟蔑视,或必欲强之以从我,以证明自已的观点。就学术研究本身来说,康氏的著作有多少价值确实令人怀疑,它使本来已经相当混乱的今古文学问题更加混乱不堪。但是就学术研究所产生的政*治影响来说,康氏抽空了正统学派的学术根基,启发学者务必持一种怀疑态度,一切古书皆需重新检查估价,这无疑是向晚清学术界已沸腾的油锯里撒了一把盐,引起各方广泛注目,实思想界一大飓风。

  康有为重新阐释儒学传统,给原本保守的儒家思想赋予革旧图新的积极内容,获得了空前成功。1898年,清政府在民族危亡之际不得不接受康有为的建议,于是轰动中外的戊戌变法运动正式开始。在这场运动中,康有为充分利用光绪皇帝赋予他的权力,接二连三地提出不少有关改*革的建议,就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各个方面的除旧布新进行了通盘设计。在文化方面,康有为着力抨击八股科举蔽固人才,学非所用,为空疏迂谬之人所共托,无济世艰。废八股为国家之大利,守旧无用之人所不利。建议尊孔子为改制圣主,请定孔教于一尊。

  然而由于利益方面的原因,光绪与康有为的改*革运动仅仅进行了一百天,便在西太后的军事镇*压下全部破产。维新运动的主力六君子遇难,康、梁等人只好在外国势力的庇护下流*亡国外。康有为倡导并主持的维新政*治运动的失败是他个人的悲剧,更是中国社会历史的大悲剧。这一结局早在康有为构思变法的思想理论体系时即已呈现,只是他自己无从自觉而已。因为康有为一方面期望中国学习西方谋求变法,另一方面,他又寄希望于与西方思想文化体系截然不同的中国传统文化,指望从中寻求帮助,促使改*革成功。就中西文化的比较和利用传统文化的资源而言,康有为获得了成功,然而正是这种成功本身导致了他个人乃至全民族的悲剧。

  在中国传统社会里,以孔子为思想代表的儒家学说,二千年来发生急剧性的变化,后期的思想面目与孔子本身不说风马牛不相及,但相差甚远是谁都不怀疑的事实。只是有一点,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孔子和儒家学说的最高统治地位虽然不时面临来自外部的挑战,但几乎始终不曾动摇过。就这种历史条件来看,康有为借重孔子,把孔子打扮成托古改制的圣主,通过重新阐释儒家精神,以求在孔子的权威下获得知识分子大多数的认同,这当然对打击顽固守旧分子,解放思想,扫除改*革的障碍超过积极的作用。不过,孔子及儒家思想既然可以阐释为托古改制,也为守旧分子对改*革的攻击提供了借口和理论上的依据。事实上,康有为的反对派在对他进行攻击时,也无不借孔子为招牌,以为康有为擅改孔子和儒家精神,罪不容赦。如《翼教丛编》的作者就曾明确地指出这一点,他们说,康有为之徒,煽惑人心,欲立民*主,欲改时制,乃托于无凭无据之《公羊》家言,以遂其附和党会之私智。他们也借重孔孟的招牌,以康有为相同的手段重新塑造孔子的形象,重新解释儒家的精神,鼓吹纲常名教为千古不易的定律。并指责康有为擅解儒家精神,鼓吹君主立宪与孔子的事君以忠、孟子的保民而王的精义大相径庭,是非驴非马的议论,中无此政,西元此教,故恐地球万国将众恶而共弃之。显而易见,康有为试图借重儒家文化以谋革新虽逞一时之便捷,而最终失败也正在于此。那么,康有为和他同志在当时是否完全没有看到这一点呢? "

  康有为和他的同志差不多都生长在传统文化的背景下,他们对西学表示过无限的向往与渴慕,主张向西方学习,但他们割不断与传统文化的千丝万缕的联系。何况他们是出于现实的需要而构筑思想体系,不可能冷静、从容不迫地从事中西文化的研究和比较,而只能匆忙地从古今中外各家各派的思想学说中尽量寻觅适合现实需要的理论武器。此点诚如梁启超后来所反省的那样,康有为等人生于此种"学问饥荒"之环境中,冥思苦想,欲构筑一种"不中不西即中即西"之新学派,而已为时代所不容。盖固有之旧思想既根深蒂固,而外来之思想又来源浅薄,汲而易竭;其文细灭裂,固其宜矣。有鉴于此,康有为等人不能不从传统文化中寻求理论文恃。比如他所演绎的《公羊》三世说的历史进化论,与其说是他接受了西方近代进化论的思想,不如说是他受西方自然科学的启发而大胆发掘传统文化的结果。在那种条件的制约下,他们不可能与传统实行彻底的决裂,而只能在传统幽灵的庇护下进行改*革。

  康有为、梁启超等人不消说了,即便是"冲决网罗"的斗士谭嗣同也同样如此。谭嗣同早年倾心于旧学,后来较多地接受西方自然科学的知识,三十岁之后,其学洒然一变,前后判若两人。当此时,又值中日甲午战争,地球全势忽变,谭嗣同的学问更大变,毅然与旧学决裂,走出传统文化的营垒,加入向西方寻求真理的先进的中国人的行列,用获得的西学直接对传统文化发动了猛烈的攻击,大胆反对传统社会忠孝节义及三纲五常等伦理观念,其激烈程度远远超过康有为、梁启超等同时代的人。他虽然连欧洲启蒙运动的思想家卢梭之名也未梦见,但他指责君主为"独*夫民贼",常以为中国二干年来之政*治为强盗政*治,皆秦政也,皆大盗也;二千年来之儒学,皆荀子之学也,皆乡愿也。惟大盗利用乡愿,惟乡愿工媚大盗,二者交相资。又以为二干年来所谓君臣一伦,尤为黑暗否塞,无复人理,延续至今,更为剧烈。凡此,无疑与卢梭的理想暗合,表现出对传统社会、传统文化的批判精神。然而另一方面,谭嗣同无法摆脱传统文化的束缚。他对康有为所发明的《易》、《春秋》之义,穷大同太平之条理,体乾元统天之精义,深表佩服,不仅称康为"一佛出世","孔教之路德",自称"私淑弟*子。,而且由此"乃服孔教精义",寄希望经过康有为路德式的宗教改*革,使儒家文化在新的条件下继续发挥作用。

  简言之,正是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诸八对传统文化的依恋与幻想,才是导致维新变法运动失败的最深层的原因。传统文化在这里起到决定性的作用。这是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悲剧。

  康、梁、谭等人以今文经学家的立场重新解释儒学传统,从事维新变法的政*治运动,结果以失败而告终。今文经学的价值不能不引起人们的怀疑。

  对今文经学价值的怀疑当然并不始于戊戌变法失败之后。事实上,早在康梁等人钟情于今文经学的时候,就有人对他们的做法表示过严重不满,尤以乾嘉汉学之余绪最为典型。

  乾嘉汉学虽经今文经学的打击在晚清开始式微,但作为一种学术思潮和派别,在晚清学界依然有很大的势力。如俞樾、孙诒让、王先谦、章太炎等,都是当时最为著名的古文经学大家,在学术上的影响都相当大。

  俞樾治学私淑王念孙、王引之父子,以正句读、审字义、明通假而见称。著述极多,对学术界影响较大者有《群经平仪》、《诸子平议》及《古书疑义举例》等。这几部书基本采用王氏父子的研究方法,并有所发明,其价值不在王氏父子的著作之下。其弟*子知名者有章太炎等。

  孙冶让可以说是清代最后一位朴学大师,他一生著述甚多,主要有《周礼正义》、《墨子闲话》等。由于他治学严谨,论断精当,极受学界所推重。章太炎称其为"一代大宗"。其为学不偏不觉,务求其实,务求其真,既广存旧说,又匡谬纠失;既充分尊重他人之善,又确审证据之来源。尤其是他对《周礼》的训释成果远在汉唐注疏之上,其中许多问题都得到比较合乎惰理的解决。

  至于王先谦,他是继阮元之后集大成的学者。他所主持完成的《皇清经解续编》,是继阮元正编之后最重要的经学成果的汇集,是研究经学必备之参考书。他如《汉书集解》、《后汉书集解》等,也对中国学术史、经学史的研究有相当重要的贡献。

  上述诸人基本上都是以纯学者的面貌出现在晚清学术界,真正有学术功底而又具有思想家的性格和贡献的要数章太炎。章太炎起初是康梁政*治思想的同情者和支持者,但在学术上他却几乎从一开始就站在康梁的反面。他认为,中国的改*革与发展不可能依靠清政府从上而下地进行,更不可能依靠传统文化的权威进行。中国问题的真解决,必须有待于借助国际力量,吸收外来文化,兼容并包,创造一全新的文化意识,动员各阶层有影响的力量,联合一致,揭露乃至推*翻以西太后为首的满清统治集团中的守旧势力。在戊戌变法失败之后,他又倡言以孔子的后裔作中国的虚君,以满清皇帝作为客帝,以此恢复汉民族统治的法系,又照顾到满族人实际统治中国的现实。到了1900年,他的思想更进一步,开始持坚定的排满反清立场。

  在文化上尤其是经学上,章太炎与康有为的区别更是明显。他早年接受过传统文化的系统训练,较早即以古文经学的传人名家。在学术上受到康有为今文经学的刺激,便愈加坚定古文经学立场。然而由于他从来不是一个纯粹的学者,只是一位有学问的革*命家,因此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研究,几乎从来不以认识历史真*相为唯一日的,而是以认识历史真*相作为实现最直接的政*治理想的手段。所以,他对传统文化的认识并无一定之规,而是因时而变。章太炎接受了迸化论和西方近代科学之后,较早开始以西方新方法重新阐释中国文化传统,揭露康有为假孔子而进行的托古改制是对人民的愚弄。他认为,六经皆史之方,治之则明其行事,识其时制,通其故言。换言之,儒学典籍均为古代国家政典,既无神秘的意味,更不四孔子删定而成为后世之成法或神圣经典。孔子固然是中国历史上伟大的教育家和思想家,但决不是完美的上帝互产人。他既缺少知识分子应有的独*立人格,也往往因其思想的负面影响而对后世产生一些相当消极的作用。因此对孔子的学说必须批判地进行分析,既要看到其思想的积极意义,也董看到其消极作用。尤其重要的是,要将孔子的思想与其同时代的诸子的思想进行比较研究,以诸子之长补儒家学说之短。然后在揉合中西的刚提下,重新建构中国文化的新体系。

  作为湘军的重要将领,罗泽南和曾国藩当然都不是职业哲学家或思想家,但是他们出于最为现实的考虑,确实是晚清思想界最先提倡理学、并以理学思想统领湘军、以儒学传统与太平天国思想相抗衡的少数几个人。罗泽南出身下层,自幼刻苦读书,所著皆言性理,忧道不忧贫。在参与湘军之前,假馆四方,穷年汲汲;与其徒讲求宋儒张载、二程、周敦颐及朱熹之学术,并自称服膺王夫之的学说。他在参与湘军事务后,也竭力主张以儒家的精神治军。究心性理之事,通知世务,期见诸实行。曾国藩曾称其"矫矫学徒,相从征讨。朝出鏖兵,暮归讲道。理学家门,下多将才。古罕有也"。前后克城二十余,大小二百余战。其临阵以坚忍性,如其为学。有人间制敌之道,他说:"无他,《大学》‘如止'数语尽之矣;《左氏》‘再衰三竭’之言,其注脚也。"著有《西铭讲义》、《读孟子札记》、《太极衍义》、《姚江学辨》等。

  至于曾国藩,不仅是湘军的首领,晚清政局中的重要政*治家,而且在晚清学界有相当重要的影响,是儒学转折及重建过程中最值得重视的一位思想家。曾国藩对在此之前不被学界重视的宋明理学格外看重,极为熟悉,相当推崇。他以为,在当时没有新的思想取代儒学和理学的条件下,儒学和理学所面临的困难只能通过改*革与重建来解决。他提出,为学之本有因,即义理、考据、辞章和经济。他在推崇宋明理学的同时,反对空谈心性,反对汉学与宋学的直接对立,主张汉宋结合,道德修养与经世致用相结合,并在此基础上重建新的儒学思想体系,以满足时代对理论的需求。故而他的思想特点,一是调和汉宋,博采众长。对儒学内部的各种流派,都尽可能地兼收并蓄。于汉宋之别,曾氏主张一宗宋儒而不废汉学,达到通汉宋两家之结,而息顿渐诸说之争。于宋明理学中的程朱与陆王,他也以为各有所长,不可偏废。程朱之学虽正,而陆王之学也属江河不度之流。于儒学与其他学派之间的分歧,他也依然主张不必偏废,在推崇儒学的同时,又格外推崇庄周,盛赞其才,评为圣哲。二是他在吸收诸家学说的基础上,重建一新的儒学思想体系,这个体系的最大特点就是经世致用。由于第二个特点,曾国藩便不是一个纯粹的思想家或学者,而是儒学素来所推崇的那种立德、立功、立言相结合的经世致用之才。他所参与兴办的洋务,他所介入而成就的"同治中兴",处处都表现了他的这一思想特点。也就是说,他对包括儒家思想在内的全部传统文化的继承,都不是为了单纯的学术目的,而是为了回应时代的挑战,为了经世致用的目的。鉴于此,他当然不能把儒学看成是一成不变的凝固体系,当然要吸收早期儒学根本不可能知道的一些东西。只有这样,儒学才能满足社会的理论需求,也才能在晚清的大变局中继续发挥作用。

  曾国藩在强调经世致用的同时,也格外重视人心的修养,素来主张为政与修身的统一。他认为,经世致用、船坚炮利等固然重要,但一个社会更重要的则是树立正确的道德标准,培养一批有德之士,一定要把个人以全部才能献身于维护"伦纪"的行动看作比处理实际事务的知识更重要,而这种献身行动只有通过立志和居敬,通过践履程朱理学的修身之道才能做到。他说,"苟通义理之学,而经济该乎其中矣。"也正在这一点上,他和儒家经典《大学》中的"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的思想原则相一致。将修身作为一切事功的前提条件和安身立命的基础,时常以"勤廉谦"三字自惕自省,这样,他不仅成就了一番丰功伟业,而且在人格上也确实达到了早期儒者以及宋明儒者所期望达到的圣贤境界或天地境界,真正做到了立德、立功与立言的高度统一。

  毫无疑问,曾国藩是太平天国的对立面,是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刽子手"。然而从科学的历史学角度看,曾国藩等"同治中兴"大臣不应该也不可能断然抛弃清政府而站在太平天国和人民的一边。他们的历史责任是挽狂澜于既倒,在错综复杂的国内外矛盾中为当时政权寻求一条新的出路。曾国藩等人充分意识到自己的历史责任,站在时代潮流的浪尖上,以期引导中国走上现代化之路。在当时,要突破旧有藩篱,引导中国前进,就必须破除传统观念中的"夷夏"界限,既尊重中国旧有的文化传统的价值,又能充分吸收全人类的文化遗产和科学创造,使古老的中国文化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注入生机,焕发青春。就此而论,曾国藩决不是顽固的守旧派,因为他既看到传统文化特别是儒家精神是中国人安身立命之所,又看到西方科学技术也是中国进一步发展所必须倚重的东西,而不应盲目地排斥,相反,应当努力学习和掌握。

  对魏源"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主张,曾国藩认为不应作急功近利的理解,否则,虽可使中国得纾一时之忧,有利于中国最直接;最近期的利益,但从长远的观点看,中国欲富强,必须学习外国的科学技少,兴办近代工业,只有中国自已的工业基础获得充分的发展,才能彻底摆脱外来势力的压*迫,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可期"永远之利"。正是基于这种"永远之利"的思考,曾国藩才领衔奏表,促使清政府派遣第一批留学生出洋深造,并鼓励科学家借鉴外国技术,依靠自已的力量发展近代工业。

  和曾国藩一样,淮军首领李鸿章也能以比较正常的心态看待西方的科学技术与文明,比较正确地对待中国固有文化的价值。他认为,中日传统文化的基础和知识分子的聪明才智,足以使中国产生和西方近代科技文明木媲美的科学创造,只是由于旧有的传统文化偏见和体制方面的原因,严重挫伤了中国知识分子的积极性,窒息了他们的创造灵性,遂使士大夫沉溺于章句八股之积习,以至是所用非所学,所学非所用。无事则 外国之利器为奇技淫巧,以为不必学;有事则惊外国之利器为变怪神奇,以为不能学。再加上中国旧有的教育体制将明理与制器分为二事,重明理,轻制器,不尊重发明与创业而着重在人的道德意识的训练上,结果儒者明其理,匠人习其事,造诣两不相谋,故功效不能相并。艺之精者,充其量不号为匠目而止。由此,李鸿章强调,中国的富强虽以学习西方的科学技术发展近代工业为出发点,但最终必以改变中国传统文化观念,造成尊重科学、尊重技术、尊重人才的文化环境才能实现。

  要像西方国家那样,对发明创造有贡献的人,则举国崇敬之,而不以曲艺相待。 能造一器为国家利用者,以为显官,世袭其职。这就由学习西方科学技术而引发出反思、改造中国传统文化的问题。以西I文化作参照改造中国文化,原本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但是经过魏源、曾国藩、李鸿章等人的鼓吹,至少到了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的中晚期已不是不可议论的问题。那时的知识分子差不多都在思考中国文化的前途,都在想怎样才能以西方文化之长补中国文化之短,重建中国文化的新体系。显然,这势必牵涉到儒学的前途和命运问题。如冯桂芬指出,中国在许多方面不如西方是本然的事实,要改变这种事实只能反求诸己,或"道在反求"上,他建议从改*革传统的教育制度入手,改变以八股文体为科举唯一内容的做法。八股时文禁锢生人之心思才力,不能复为读书稽古有用之学,意在败坏天下之人才,非欲造就天下之人才。急需取消,而保留科举的形式,以经学、策论、古学等有用之学为取士的标准。同时,在科举正途之外,注意选拔有真才实学特别是学习外国科学技术卓有成效的人参与政权,个别出"夷制。之上者,给予进士,一体殿试。

  这样,中国便有可能在较短的时间里赶上西方发达国家。

  不难看出,冯桂芬虽然看到了中国文化的危机,注意到向西方学习,但他所强调的学习内容依然局限在坚船利炮等技术层面,"有待于夷者独船坚炮利一事耳"。而对于西方的政*治理论、文化思潮,冯桂芬和他同时代的绝大多数中国人一样,仍采取不屑一顾的态度,依然忘情于中国传统文化精神,并明确提出"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木",作为改造中国传统文化、向西方学习的原则。这几乎在语言的表达上部与后来张之洞提出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口号极为相似。因此张之洞在《劝学篇》中把冯桂芬引为同调。从这个意义上说,冯桂芬不仅播下了十九世纪后年叶中国维新思潮的种子,也开启了十九世纪后年叶乃至二十世纪上半叶中国保守主义之先河。

  抱有这种愿望的在当时并非冯桂芬一人,可以说当时主张向西方学习的所有先进知识分子都难以忘怀中国文化和儒家思想,都试图将中西文化进行沟通和融合,只是程度深浅不同而已。较为激进的郑观应曾无情地抨击抵制西学的顽固派为自命清流,自居正人。主张中国必须向西方学习科学技术,广译西书,广设书院,富国强兵,注重兵战,更注重商战,甚至建议像英国、日本等君主立宪政体一样建立议院制度,以沟通民情。这就不是对中国社会制度进行小修小补的改*革,而是近代资产阶级要求参政的政*治意识和民权意识。显然较龚自珍、林则徐、魏源、曾国藩、李鸿章、冯桂芬等人仅从科技层面学习西方具有更为深刻的文化意义,是试图从政*治制度层面对西方的侵略进行积极的回应。

  然而遗憾的是,当我们回过头来再看郑观应对中国传统文化和儒学的基本态度,我们又不难感到他和冯桂芬一样对传统文化表现出恋恋不舍之情。他一面不满意洋务派只知学习外国的科学技术,将体用分为两橛,认为西方国家也有自已的体与用,科学技术等只不过是用,而论证于议院,君民一体的君主立宪政体才是他们的体。他朦胧地意识到,中国要获得真正的进步,必须解决体的问题。而问题也恰好出在这里。郑观应强调建立议院制度,以为能够解决体用两橛的问题,但在观念形态上,在涉及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近代文化的冲突问题时,他总希望回到"圣之经"上,仍强调中学具体也,西学其末也。依然主张以儒学作为解决中国问题的根本方案。

  持这种态度的在当时并不是个别现象。如王韬、马建忠、薛福成、陈炽、何启、胡礼垣等莫不如此。他们一方面迫切感到中国必须学习西方,另一方面,又深切地感到"中国之病,固在不能更新,尤在不能守旧"。因此他们提出的中国改*革发展方案是"宜考旧,勿厌旧;宜知新,勿骛新",在新旧之间寻求平衡。他们几乎一致否认西方资产阶级社会的政*治思想移植到中国的任何可能性,几乎无保留地拥护和期待以儒家思想特别是纲常名教作为中国社会转型期的指导思想。王韬说,"可变者器,不可变者道";"盖万世而不变者,孔子之道也"。他们坚信,中国在科学技术上或许不及西方,但中国的道德、学问、文章、制度等,则远迈西方。陈炽甚至宣称,"他日我孔子之教,将大行于西,而西人之所以终底灭亡者,端兆于此。"故而他们对中西文化的基本态度可以用薛福成的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取西人器数之学,以卫吾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之道,使西人不敢蔑视中华",即"中体西用"。

  中体西周是那个时代文化精英门的普遍思考,然而对这一命题进行比较系统的阐述和发挥的还是张之洞。洋务、维新兼而有之又都不彻底的张之洞,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在实践上,都不可能坚决反对变法图强。他认为,当确实到了不变不可的地步,即是孔孟复生,岂有议变法之非者哉。为此,张之洞提出一整套向西方学习的废科举、改学制、开矿藏、修铁路、讲究农工商学、发展近代工业的计划和主张,并身体力行,做出许多颇有实效的贡献。而且,他在肯定中国必须向西方学习的前提下,更充分肯定中国传统文化在现代化过程中的作用,强调只有在树立健全的民族自信心的基础上才能有效地吸收外来文化。他说:"中国学术精微,纲常名教以及经世DF无不具备,但取西人制造之长补我不速足矣。"立学宗旨无论何种学堂均以忠孝为本,以中国经史之学为基,傅学生心术一归于纯正,而后以西学瀹其知识,练其技能";"今欲强中国存中学,则不得不讲西学。然不光以中学固其根抵,端其识趣,则强者为乱首,弱者为人奴,其祸更然于不通西学者矣。"坚持以儒家精神为主体,合理吸收外来文化,重新建构民族文化的新体系。这就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确切含义。

  应该说,中体西周的思路是十九世纪下半叶中国发展的方向。

  正是在这一思想的指引下,中国在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之后不到三十年的时间里获得了长足的发展,此即洋务运动时期。洋务运动确实增强了中国的综合国力,使中国因鸦片战争而丧失的元气基本获得恢复。

  然而到了八十年代,中国的外部环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外国资本主义不满足于两次鸦片战争所获得的已有好处,试图再次依靠军事力量进入中国内地,将整个中国都纳入它们的世界市场体系。为此目的,外国势力不断在中国边境蚕食,北有沙俄,南有国,西有英国,东面则是日本、美国对台*湾和朝鲜的骚扰,并最终导致了1884年的中法战争和1894年的中日战争。而恰恰这两次战争又都以中国的失败而告终,这便自然引起人们对洋务运动是否真的能解决中国问题,中体西用的思路是否能给中国带来繁荣与富强的根本怀疑。于是,出现了康有为托古改制的新建议和新思路。

  康有为也是常州学派经学出身,而以经世致用为标的。他早年酷好《周礼》,尝著《政学通议》。后见廖平所著书,乃尽弃其学而学之,遂成为晚清今文经学的集大成者。

  廖平是当时今文学大家王 运的弟*子。他毕生致力于经学尤其是《公羊春秋》学的研究,前后期的思想变化也很大。他最初认为,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的重要区别在于礼制不同,今文经学的礼制祖《王制》,古文经学的礼制宗《周礼》。此即其经学思想之第一变。稍后他认为,今文经学为孔学之真,所谓古文经,基本是刘歆作伪。因此他竭力攻击王莽、刘歆的古文经学,以为古文经学与西汉正统的今文经学"天涯海角,不可同日而语"。又鼓吹孔子受命改制,为"素王"。凡此,都表现出他鲜明的今文经学家的观点,对同时代的康有为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

  受家学传统的影响,康有为较早接受了理学的启蒙教育,少时便有志于圣贤之华。青年时代,师从著名学者朱次琦,对陆王心学发生浓厚的兴趣,逐渐厌弃在故纸堆中时生活而"究复何用"的考据之学。然而随后不久,他对陆王心学也开始厌弃。以为理学空疏,无济于世;心学空想,无补于世;汉学琐碎,无用于世。于是开始专究佛道之书。1879年,他因一个偶然的机会到香港旅游,这个与自己生活在其中且厌倦的旧世界全然不同的新天地,给他以前所末有的心灵震荡,并促使他开始访求西学之书。自是大讲西学,始尽释故见。1888年,他第一次上书光绪皇帝,历陈中国处境危险的真*相,建议皇上取法泰西,实行改*革,提出"变成法、通下情、慎左石"的三点建议。

  康有为的这次上书因九门深远,终不得达。他在心灰意冷之后,决定回广东通过讲学培养人才、凝聚力量,创造与完善关于变法图强的理论体系,然后再谋发展。当此时,他因人介绍于1889年冬在广州与廖平相识,“两心相协,谈论移暑。”于是康有为尽弃其学而学焉,决定利用今文经学的特点来对传统文化进行新的阐释,以创建和完善他关于变法图强的理论体系。1891年,他循弟*子之请,在广州长兴里设万木草堂开始讲学,讲学内容主要是中国数千年来学术源流、历史政*治沿革得失,取万国以比例推断之,以研求救中国之法。同年,他在弟*子的协助下,刊行《新学伪经考》,之后又作《孔子改制考》,通过对中国文化传统的重新阐释,创造性地建立了变法维新的理论体系。

  在《新学伪经考》中,康有为抨击清代正统学派乾嘉诸老的汉学——所依据的儒家经典并不可靠,以釜底抽薪的手法否定正统学说的权威。他祖述廖平的学说又有新的发展,以为西汉并无所渭古文经学,东汉以来的所谓古文经学,皆是刘歆为了王莽"新朝"改制而伪造的,与儒家之祖孔子并无关涉,故名之日"新学伪经"。这就通过并不太复杂的历史考证方法,打掉正统学派所尊奉的古文经典的神圣灵光,而断定这些古文经书只是"记事之书",而淹没了孔子作经以托古改制的原意,孔子之道遂亡矣。在康有为的笔下,孔子伊然成为代天行道的教主。

  在《孔子改制考》中,康有为通过对今文学经典的研究,断定《春秋》为孔子改制创作之书,正面阐发被古文经学所淹没的孔子托古改制的微言大义。他指出,孔子以前的历史,是茫然无稽的,孔子创立儒教和当时诸子百家一样,都试图通过托古的方式重建自已理想中的社会。他说:"六经中之尧舜文武,皆孔子民*主君主之所寄托,所谓尽君道,尽臣道,事君治民,止孝止慈,以为轨则,不必其为尧舜文武之事实也";"六经中先王之行事,皆孔子托之以明其改作之义。"这就轻而易举地将孔子的偶像作为自己变法维新的王牌。

  康有为试图通过对文化传统的重新解释,寻求变法维新的历史依据。他在貌似不谈政*治的掩护下,借助学理的研究开通了政*治变革的道路。诚如梁启超对乃师所分析的那样,康有为的这两部著作不乏武断、强辩之处,以好博好异之故,往往不借抹杀或曲解证据,其对客观的事实,或竟蔑视,或必欲强之以从我,以证明自已的观点。就学术研究本身来说,康氏的著作有多少价值确实令人怀疑,它使本来已经相当混乱的今古文学问题更加混乱不堪。但是就学术研究所产生的政*治影响来说,康氏抽空了正统学派的学术根基,启发学者务必持一种怀疑态度,一切古书皆需重新检查估价,这无疑是向晚清学术界已沸腾的油锯里撒了一把盐,引起各方广泛注目,实思想界一大飓风。

  康有为重新阐释儒学传统,给原本保守的儒家思想赋予革旧图新的积极内容,获得了空前成功。1898年,清政府在民族危亡之际不得不接受康有为的建议,于是轰动中外的戊戌变法运动正式开始。在这场运动中,康有为充分利用光绪皇帝赋予他的权力,接二连三地提出不少有关改*革的建议,就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各个方面的除旧布新进行了通盘设计。在文化方面,康有为着力抨击八股科举蔽固人才,学非所用,为空疏迂谬之人所共托,无济世艰。废八股为国家之大利,守旧无用之人所不利。建议尊孔子为改制圣主,请定孔教于一尊。

  然而由于利益方面的原因,光绪与康有为的改*革运动仅仅进行了一百天,便在西太后的军事镇*压下全部破产。维新运动的主力六君子遇难,康、梁等人只好在外国势力的庇护下流*亡国外。康有为倡导并主持的维新政*治运动的失败是他个人的悲剧,更是中国社会历史的大悲剧。这一结局早在康有为构思变法的思想理论体系时即已呈现,只是他自己无从自觉而已。因为康有为一方面期望中国学习西方谋求变法,另一方面,他又寄希望于与西方思想文化体系截然不同的中国传统文化,指望从中寻求帮助,促使改*革成功。就中西文化的比较和利用传统文化的资源而言,康有为获得了成功,然而正是这种成功本身导致了他个人乃至全民族的悲剧。

  在中国传统社会里,以孔子为思想代表的儒家学说,二千年来发生急剧性的变化,后期的思想面目与孔子本身不说风马牛不相及,但相差甚远是谁都不怀疑的事实。只是有一点,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孔子和儒家学说的最高统治地位虽然不时面临来自外部的挑战,但几乎始终不曾动摇过。就这种历史条件来看,康有为借重孔子,把孔子打扮成托古改制的圣主,通过重新阐释儒家精神,以求在孔子的权威下获得知识分子大多数的认同,这当然对打击顽固守旧分子,解放思想,扫除改*革的障碍超过积极的作用。不过,孔子及儒家思想既然可以阐释为托古改制,也为守旧分子对改*革的攻击提供了借口和理论上的依据。事实上,康有为的反对派在对他进行攻击时,也无不借孔子为招牌,以为康有为擅改孔子和儒家精神,罪不容赦。如《翼教丛编》的作者就曾明确地指出这一点,他们说,康有为之徒,煽惑人心,欲立民*主,欲改时制,乃托于无凭无据之《公羊》家言,以遂其附和党会之私智。他们也借重孔孟的招牌,以康有为相同的手段重新塑造孔子的形象,重新解释儒家的精神,鼓吹纲常名教为千古不易的定律。并指责康有为擅解儒家精神,鼓吹君主立宪与孔子的事君以忠、孟子的保民而王的精义大相径庭,是非驴非马的议论,中无此政,西元此教,故恐地球万国将众恶而共弃之。显而易见,康有为试图借重儒家文化以谋革新虽逞一时之便捷,而最终失败也正在于此。那么,康有为和他同志在当时是否完全没有看到这一点呢? "

  康有为和他的同志差不多都生长在传统文化的背景下,他们对西学表示过无限的向往与渴慕,主张向西方学习,但他们割不断与传统文化的千丝万缕的联系。何况他们是出于现实的需要而构筑思想体系,不可能冷静、从容不迫地从事中西文化的研究和比较,而只能匆忙地从古今中外各家各派的思想学说中尽量寻觅适合现实需要的理论武器。此点诚如梁启超后来所反省的那样,康有为等人生于此种"学问饥荒"之环境中,冥思苦想,欲构筑一种"不中不西即中即西"之新学派,而已为时代所不容。盖固有之旧思想既根深蒂固,而外来之思想又来源浅薄,汲而易竭;其文细灭裂,固其宜矣。有鉴于此,康有为等人不能不从传统文化中寻求理论文恃。比如他所演绎的《公羊》三世说的历史进化论,与其说是他接受了西方近代进化论的思想,不如说是他受西方自然科学的启发而大胆发掘传统文化的结果。在那种条件的制约下,他们不可能与传统实行彻底的决裂,而只能在传统幽灵的庇护下进行改*革。

  康有为、梁启超等人不消说了,即便是"冲决网罗"的斗士谭嗣同也同样如此。谭嗣同早年倾心于旧学,后来较多地接受西方自然科学的知识,三十岁之后,其学洒然一变,前后判若两人。当此时,又值中日甲午战争,地球全势忽变,谭嗣同的学问更大变,毅然与旧学决裂,走出传统文化的营垒,加入向西方寻求真理的先进的中国人的行列,用获得的西学直接对传统文化发动了猛烈的攻击,大胆反对传统社会忠孝节义及三纲五常等伦理观念,其激烈程度远远超过康有为、梁启超等同时代的人。他虽然连欧洲启蒙运动的思想家卢梭之名也未梦见,但他指责君主为"独*夫民贼",常以为中国二干年来之政*治为强盗政*治,皆秦政也,皆大盗也;二千年来之儒学,皆荀子之学也,皆乡愿也。惟大盗利用乡愿,惟乡愿工媚大盗,二者交相资。又以为二干年来所谓君臣一伦,尤为黑暗否塞,无复人理,延续至今,更为剧烈。凡此,无疑与卢梭的理想暗合,表现出对传统社会、传统文化的批判精神。然而另一方面,谭嗣同无法摆脱传统文化的束缚。他对康有为所发明的《易》、《春秋》之义,穷大同太平之条理,体乾元统天之精义,深表佩服,不仅称康为"一佛出世","孔教之路德",自称"私淑弟*子。,而且由此"乃服孔教精义",寄希望经过康有为路德式的宗教改*革,使儒家文化在新的条件下继续发挥作用。

  简言之,正是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诸八对传统文化的依恋与幻想,才是导致维新变法运动失败的最深层的原因。传统文化在这里起到决定性的作用。这是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悲剧。

  康、梁、谭等人以今文经学家的立场重新解释儒学传统,从事维新变法的政*治运动,结果以失败而告终。今文经学的价值不能不引起人们的怀疑。

  对今文经学价值的怀疑当然并不始于戊戌变法失败之后。事实上,早在康梁等人钟情于今文经学的时候,就有人对他们的做法表示过严重不满,尤以乾嘉汉学之余绪最为典型。

  乾嘉汉学虽经今文经学的打击在晚清开始式微,但作为一种学术思潮和派别,在晚清学界依然有很大的势力。如俞樾、孙诒让、王先谦、章太炎等,都是当时最为著名的古文经学大家,在学术上的影响都相当大。

  俞樾治学私淑王念孙、王引之父子,以正句读、审字义、明通假而见称。著述极多,对学术界影响较大者有《群经平仪》、《诸子平议》及《古书疑义举例》等。这几部书基本采用王氏父子的研究方法,并有所发明,其价值不在王氏父子的著作之下。其弟*子知名者有章太炎等。

  孙冶让可以说是清代最后一位朴学大师,他一生著述甚多,主要有《周礼正义》、《墨子闲话》等。由于他治学严谨,论断精当,极受学界所推重。章太炎称其为"一代大宗"。其为学不偏不觉,务求其实,务求其真,既广存旧说,又匡谬纠失;既充分尊重他人之善,又确审证据之来源。尤其是他对《周礼》的训释成果远在汉唐注疏之上,其中许多问题都得到比较合乎惰理的解决。

  至于王先谦,他是继阮元之后集大成的学者。他所主持完成的《皇清经解续编》,是继阮元正编之后最重要的经学成果的汇集,是研究经学必备之参考书。他如《汉书集解》、《后汉书集解》等,也对中国学术史、经学史的研究有相当重要的贡献。

  上述诸人基本上都是以纯学者的面貌出现在晚清学术界,真正有学术功底而又具有思想家的性格和贡献的要数章太炎。章太炎起初是康梁政*治思想的同情者和支持者,但在学术上他却几乎从一开始就站在康梁的反面。他认为,中国的改*革与发展不可能依靠清政府从上而下地进行,更不可能依靠传统文化的权威进行。中国问题的真解决,必须有待于借助国际力量,吸收外来文化,兼容并包,创造一全新的文化意识,动员各阶层有影响的力量,联合一致,揭露乃至推*翻以西太后为首的满清统治集团中的守旧势力。在戊戌变法失败之后,他又倡言以孔子的后裔作中国的虚君,以满清皇帝作为客帝,以此恢复汉民族统治的法系,又照顾到满族人实际统治中国的现实。到了1900年,他的思想更进一步,开始持坚定的排满反清立场。

  在文化上尤其是经学上,章太炎与康有为的区别更是明显。他早年接受过传统文化的系统训练,较早即以古文经学的传人名家。在学术上受到康有为今文经学的刺激,便愈加坚定古文经学立场。然而由于他从来不是一个纯粹的学者,只是一位有学问的革*命家,因此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研究,几乎从来不以认识历史真*相为唯一日的,而是以认识历史真*相作为实现最直接的政*治理想的手段。所以,他对传统文化的认识并无一定之规,而是因时而变。章太炎接受了迸化论和西方近代科学之后,较早开始以西方新方法重新阐释中国文化传统,揭露康有为假孔子而进行的托古改制是对人民的愚弄。他认为,六经皆史之方,治之则明其行事,识其时制,通其故言。换言之,儒学典籍均为古代国家政典,既无神秘的意味,更不四孔子删定而成为后世之成法或神圣经典。孔子固然是中国历史上伟大的教育家和思想家,但决不是完美的上帝互产人。他既缺少知识分子应有的独*立人格,也往往因其思想的负面影响而对后世产生一些相当消极的作用。因此对孔子的学说必须批判地进行分析,既要看到其思想的积极意义,也董看到其消极作用。尤其重要的是,要将孔子的思想与其同时代的诸子的思想进行比较研究,以诸子之长补儒家学说之短。然后在揉合中西的刚提下,重新建构中国文化的新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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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8 09:07: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中华民*国:经学的终结与儒家思想的新开展

第一节 孔子之道与现代生活的冲突
  武昌起义不久,迫于各方面压力,清政府终于宣布自动放弃政权,延续二百余年的清王朝成为历史的陈迹,持续二千年之久的皇权专*制体制也一去不复返,中国由此而转入民*主共和时代,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似乎也必将由此而加速。

  然而由于这一过程来得过于迅猛,中国人在经历了短暂的欢欣鼓舞之后,反而变得越来越失望,于是有反*共和主义的情绪,于是有帝制复辟,于是有尊孔思潮的盛行。所有这些不能不引起人们的重视与思考,人们经常要提问题是,中国究竟向何处去呢?

  一种意见认为,中国应该继续向前走。因为辛亥之后的一系列问题不仅不能归罪于革*命,恰恰相反,正是革*命不彻底的结果;另一种意见认为,中国问题的根本解决恐怕不能单纯采取革*命的手段,更不能不顾及中国国情而盲动,要尽快地恢复秩序和稳定,就要充分考虑中国的国情,恢复旧有的形式,然后再以渐进的方式推动中国的进步与发展。前一种意见无疑是革*命的,后一种意见则是保守的复辟思潮。

  依据二十世纪形成的价值观念,革*命的等于进步的;保守的、复辟的等于反动的、落后的。然而历史的发展并不以这种判断为唯一取向,革*命的主张虽然给二十世纪的中国带来许多好处,但其负面效应也随着这个世纪将结束而日趋明显。相反,保守的主张虽然在辛亥之后只是县花一现,但其思想的影响却随着这个世纪将结束而愈加持久和深远。这一奇特现象颇值得玩味。

  辛亥革*命对中国的冲击是多方面的,其中影响最大的当属推*翻君主政体,建立民*主共和政*治。它的意义不同于中国历史上常见的改朝换代,也不仅仅限于赶跑了一个皇帝,而是从根本上动摇了大多数中国人的信仰,使中国人特别是那些从传统文化氛围中走出来的中国知识分子阶层一时间觉得无所适从,既对新的世界感到迷惘不解,又不可避免地对中国传统社会怀有眷恋之情。

  在中国传统社会,君主政体远非一种当然现象,而是因中国社会条件的特殊性从而使社会得以协调、稳定与发展的一种恨本条件。它在中国二千年的历史中的作用具有两面性,既有积极的意义,也有负面的效果。它之所以得以长期存在,决非任何人为的力量所能左右,而是因为君主政体在本质上合乎中国社会存在的需要,与中国传统社会的血缘政*治、宗法政*治以及小农经济形态相吻合。君主政体并非仅仅关涉君主个人,也不仅仅关涉某些利益集团。在中国绝大多数人的心目中,君主是中国秩序和谐与持续稳定的保障和象征,它的功能不仅有助于确定政*治秩序,而且有助于社会公众理解人生和世界的整体的意义秩序。

  正是基于中国人的意义世界存废的原则性思考,故而在辛亥革*命前后的若干年里,保皇与复古的思潮就不局限于政*治层面的反动与革*命、保守与进步的意义,而是关涉到如何在充分把握理解中国国情的前提下推动中国社会的进步与发展。1912年6月,当君主政体被废除不久,康有为就预言,共和制度虽美,民治虽正,但中国数千年来从未实行过,中国的老百姓对共和为何物也根本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迅速实行此种制度,其结果可能与推行者的主观愿望相反,老百姓得到的可能不是共和的实惠,而是一种新的祸害。换言之,康有为并不坚持认为帝制优于共和,而是强调中国的国情实在没有达到共和的水平,如此骤行共和,则可能适得其反,不仅无法收到预想的效果,甚者可能延误中国进步与发展的时机。

  在他看来,共和也好,帝制也罢,要必以有利于中国发展为依据,而不应仅仅停留在名词的优美动听上。在中国传统社会生存方式并没有发生根本性变革的时候,政*治体制的变革应当慎之又慎,否则后患无穷,变不如不变。

  推*翻帝制,建立共和,在二十世纪初的中国确实不失为一重要的选择。然而问题在于,中国毕竟有几千年君主专*制的历史,当时绝大多数的中国人毕竟尚不具备民*主共和的知识和经验,因此,天子一旦从人们的心目中消失,中国的政*治生活不可避免地乱了套,因为这时的国家元首没有获得通常那种思想意识上的公认,来行使最终的权力。由一个朝代体现出来的统治权,毕竟比宣称的人民的统治权更为具体和明确得多,特别是因为当时还没有什么选举过程来把权力的某种形式赋予人民的时候,情况更是如此。如果从这个意义上来理解辛亥革*命之后的复辟思潮,就不能不承认他们的主张或许有不尽合理之处,但也并不完全是无的放矢,而是中国人意义世界从总体上瓦解之后的本能反映,只是他们以复辟旧有的秩序来回应这种危机,未免显得其智慧资源的贫乏乃至枯竭。

  中国人在辛亥之后意义世界的丢失并不仅仅表现在君主政体被推*翻这一个方面。事实上,意义的丢失只是中国人信仰危机的一部分,是中国人信仰危机在政*治层面的凸现。这种现象之所以发生和如此严重,除了现实政*治的不如人意外,最主要的在于中国人旧有的价值体系的崩溃。

  辛亥之后,中国政*治并没有走上正轨,军阀擅权,武人专*制,中国在推*翻了满清皇帝之后,除了民族主义在理论上和实践上获得了胜利之外,政府的权威丧失殆尽,中华民*国在事实上深受中央政权衰微之苦。辛亥革*命使政权的实质并无改变,却由于甩掉一个作为权力象征的清朝皇帝,反而造成了公开的军阀割据,内战不已,人民的生命和权力连起码的保障也没有,现实走到原来理想的反面。中华民*国仅仅剩下一幅空招牌,人民的处境甚至远远不如革*命前平静、安宁。

  权威信仰的危机,是当时急剧变化的政*治形势下的必然产物。千百年来,中国人习惯于在圣明天子皇恩浩荡的荫庇下生存。旧的皇帝推*翻了,新的权威建立不起来,一般国民如丧考妣,社会精英一筹莫展,人们开始怀疑革*命是否必要,进而思考如何在中国现实条件下建立新的权威,以稳定中国的社会秩序,推动中国社会的进步和发展。于是有政*治强人袁世凯出来接替孙中山为中华民*国大总统。

  袁世凯从来不是一个真正的共和主义者,他虽然在当总统的第一年中真诚地遵循他就职时的誓言,但他信仰的转变毕竟程度很浅。因此当他以为共和政体无法实现他期望建立的权威政*治时,他使开始对共和政体本身进行怀疑。他总觉得中国秩序的混乱不已,除了地方势力的破坏外,主要是因为中国人信仰体系的崩溃。要使国人在中国的未来发展模式上建立共识,首要的问题自然是要寻找到一种既合乎中国国情,又有益于中国进步与发展的学说作为官方意识形态,作为中国人价值取向的参照系。

  在当时,西方的自由民*主等思潮虽然大量输入,并逐步在知识分子层赢得了相当多的信仰者,但对绝大多数中国人特别是下层民众来说,自由民*主尚是一个十分陌生的东西,国人不仅没有这方面的经验,甚至没有这方面的常识。因为即使在此后的若干年里,连《新青年》一班人和晚年的孙中山都一再抱怨中国人民智力低下,期望以改造国民性作为解决中国问题的突破口,逞论民*国初建的时候呢!

  自由民*主在民*国初年尚不足以成为中国人价值体系的参照,袁世凯别无选择地只能在共和政体的框架内,利用传统文化的资源完成意识形态的重构,欲以孔子的教义作为中国的民族精神。据他的解释,中国旧有的纲常伦理不仅合乎中国国情,而且也并不与共和政体相冲突,甚而更有助于解决当时的问题,有助于重建国人的信仰体系。于是在辛亥革*命之前已受到进步知识分子质疑乃至批判的传统文化尤其是儒家学说,再一次引起人们的注目,成为人们尤其是知识界讨论的对象。

  按照孙中山等革*命党人的说法,在推*翻满清、建立民*国之后,凡我国民,均应"涤旧染之污,作新国民"。也就是说,民*国旗帜下的国民应该具有全新的价值标准和道德观念。孙中山的这种期望,就其理想而言,固然是善良而合理的,民*主共和政体下的国民确实应当树立全新的价值标准和道德观念。只是价值标准和道德观念的变化虽然在一定程度上不能不受到政*治体制变动的影响,但在根本点上,价值标准和道德观念毕竟只能是当时社会经济状况的产物。这里既有价值标准和道德观念的发展与变化,X有其既往观念的历史继承性。

  很显然,辛亥革*命虽然给中国带来急剧的政*治变动,但社会经济的状况并不可能在短时期内发生根本性的变动,人为地、凭借于行政命令的手段去改变人们的观念,除了进一步导致社会公众价值标准和道德观念的紊乱外,又能有多少实际效果呢?当然,这样说并不意味着在政*治变动之后不应当积极地去改。变意识形态,恰恰相反,为了使政*治上的变动得以长期维持,就必须积极稳妥地从事意识形态领域里的革*命。当辛亥革*命获得政*治上成功之后,理所当然地应该改造与共和政体不合的那些意识形态。问题在于,辛亥革*命之后在意识形态领域里进行的革*命毕竟发生在仓促的过程中,因此其选择的标准只能屈从于政*治上的需要,而无法顾及社会经济状况。比如民*国教育的开创者蔡元培,虽然有意将教育分为隶属于政*治和超逸于政*治的两大类,以为在专*制时代,教育循政府的方针以标准教育,常为纯粹之隶属于政*治者。那么逻辑的结论,旧的教育应当废弃,而代之以新教育。他在那篇具有纲领性意义的《对于新教育之意见》一文中说,"满清时代,有所谓钦定教育宗旨者,曰忠君、曰尊孔、曰尚公、曰尚实。忠君与共和政体不合,尊孔与信教自由相违。"既然不合与相连,那么当然应当废除。于是我们看到,辛亥革*命之后社会的混乱、价值标准的紊乱,几乎莫不与中国传统社会以儒家学说为核心的纲常伦理观念的破坏密切相关。

  中国是以儒家精神立国的国家,自西汉以来的中国社会几乎一直以孔子的思想和儒家的学说作为治理国家的基本原则,儒学在中国虽然不是典型意义上的宗教,实际上千百年来已明显具有准宗教的意义。辛亥革*命之后欲废除孔子和儒家思想作为治国的原则,而代之以民*主共和。这不仅关涉到如何对待中国的文化遗产和智慧资源,而且势必触及中国社会公众的信仰问题。换言之,以政府的权威强行要求人们信仰孔子和儒家学说固然与信教自由相适,而以政府的权威强行要求人们改变对孔子的尊奉也很难说与信教自由相一致。对孔子的尊奉与信仰是千百年来自然形成的,这一事实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是由于政府的倡导,而在更大的程度上则取决于中国社会的经济状况,是中国人的社会存在决定了中国人的信仰。因此,关于孔子学说的存废问题便不是人为的力量所能决定的,只能有待于社会经济状况的根本改观。

  1912年初,南京临时政府依据民*主共和的原则颁布一系列法令,要求各地小学废止读经和跪拜孔子之礼,禁止使用前清学部颁行的各种教科书,要求学校教员遇有教科书中与共和宗旨不合者,可随时修改,禁止讲授。这确实在一定程度上为资产阶级民*主教育扫清了障碍,有助于共和精神的宣传和普及。然而正是这一激进措施,不仅为守旧势力的反击提供了口实,而且导致了国人的信仰危机,使革*命事业渐渐地失去了群众的支持,革*命理想与群众的实际觉悟水平相差太远,社会公众在新的信仰无法确立之际,要么是归复旧的信仰,要么是无所适从。因而在一定意义上说,辛亥革*命之后社会秩序的长期混乱,除了其他种种原因外,不能不承认与南京临时政府文化政策方面的某些失误或仓促决策有着一定的关联。

  南京临时政府颁布废止读经和尊奉孔子的命令,在社会上引起强大的反响,首先起来反对的当然是来自旧的营垒。1912年10月7日,陈焕章、沈曾植等人在上海发起成立"孔教会",宣称目击时事,忧从中来,俱大教之将亡,而中国之不保也。因此他们创设孔教会,以讲习学问为体,以救济社会为用,希望以此挽救人心,维持国教,大倡孔子之教,聿昭中国之光。至少在感情上对废止孔子学说表示了无限的隐忧。同年,王锡蕃、刘宗国等在济南发起成立"孔道会",推康有为为会长。翌年4月27日,徐世昌、徐棋在北京成立"孔社",以阐扬孔学,讲求实用,巩固国基为宗旨。10月3日,沈维礼等在上海发起成立"环球尊孔总会"。几乎与此同时,严复、马其郝、夏曾佑、林纤、吴芝英、梁启超等学界名流二百余人发起成立"孔教公会"。一时间,尊孔的呼声甚嚣尘上,尊孔的势力遍及中国。

  这些提倡尊孔的人政*治主张虽有差异,但在根本点上,他们一致认为孔子的学说代表了中国人的文化精神,是中国社会秩序得以恢复和持续稳定的根本条件,其思想原则不仅合乎帝制时代,即使与民*主共和的原则也并无根本滞碍。陈焕章说,今日国体共和,以民为主,更不容违反民志,而为专*制帝王之所不敢为。且共和国以道德为精神,而中国之道德,源水孔子,尤不容有拔本塞源之事,故而中国仍应当以孔教为国教。在这些人看来,孔子的思想与理想不仅与共和国的原则相合,而且正足以在共和的原则下解决中国当前所面临的实际社会问题。

  一般说来,这些尊孔倡导者并不反对以自由平等为基本内容的共和原则,他们承认这些原则迟早都应当在中国得以实现。因此,他们反复论证的也只是这佯两点:一是实现共和理想的手段与途径离不开孔子学说;一是孔子的学说合乎自由平等、民*主共和的理想。

  在谈及前一问题时,尊孔者无不基于辛亥后社会秩序严重混乱的事实,主张今日保教中国之亟图,在于整纲纪,行法令,复秩序,守边疆。万事之本,莫先于弥暴*乱以安生业。因为即欲进而讲自由平等、幸福文明,也必须在弥乱之后始能成功。天下未有举国日乱而能得文明幸福平等自由者。今不救弥乱,以保内对外,乃先求文明平等自由自立,则航断流绝港而无由至,何其颠倒哉?在他们看来,文明自由平等自立并不单是西方人的理想,也应该成为中国人的追求,只是中国人在进行这一追求时,无疑应当先求不乱,而后求治。

  辛亥革*命之后的社会秩序混乱,不独表现在政*治、军事方面,而且表现在社会公众的价值取向和道德标准上。因此如何尽快地收拾人心,统一观念,重建中国人的价值体系,便成为当时意识形态领域中的迫切问题。从当时的实际情况看,共和原则下的新观念与新道德在新知识分子阶层拥有一定的影响力,但对中国绝大多数人特别是中下层人来说,新道德与新观念毕竟影响甚小,民权自由等说,不过最近数十年留学生所倡导,尚不足以成为社会道德的主流。出于最现实的考虑,尊孔者主张,今欲存中国,必先救人心,善风俗,拒邪行,放淫辞。而欲做到这些,舍孔教则无从下手,也不可能成功。他们在尊重事实的前提下,强调"国体虽更而纲常末变,康有为在《孔教会序》中说,民*主立宪、君主立宪、君主专*制,此为政体高下之分,而不是政事美善之别。专*制体制也并不是没有好的规矩,共和政体之下也并不是没有不良的政*治。政*治法律,皆以习惯而成,是以圣人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其要在去甚、去奢、去暴。依然主张以中国传统的政*治法律、道德观念去规范人们的行为,从而实现社会的稳定,并进一步达到真正的共和。孔道会上大总统书说,中国由专*制一跃而为共和,上等社会之人,尚多以为骇怪,乡里无知之徒,多以民*国告成,古昔之法制、人类之纲常皆可废除,因而恣肆狂悍之风,突决破败之象,日甚一日,推原其故,盖由于人心无道德之标准。对一个社会来说,绝大多数成员没有道德标准,那将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其实,持这种观点的在当时也不仅仅限于后来以尊孔为名的守旧人士,即使在革*命阵营内部,对社会秩序的混乱不宁也有较为深刻的认识和反省,也认为应该以中国旧有的伦理道德规范人们的行为。章太炎指出,国体虽更为民*主,而不欲改易社会习俗,亦不欲尽废旧时法制,此亦依于历史,无骤变之理也。清之失道,在乎偏任皇族,贿赂公行,本不以法制不类失之。旧制或有拘牵琐碎之处,纲纪犹自肃然。显然并不认为中国旧有的道德观念应该完全废除。

  既然恢复秩序,实现共和理想的手段与途径离不开孔子的学说和中国旧有的纲常伦理,那么随之而来的便是孔子的学说是否合乎自由平等民*主共和的理想。换言之,孔子的学说与民*主共和的原则是否存在根本的滞碍?

  依据后来批孔者的意见,孔子的学说或儒家精神不仅与民*主共和原则毫无相通相容之处,而且处于根本对立的两极。他们认为,孔子的学说是"帝政主义",儒家的精义在于谗识帝王,以维护一己之私利,与共和精神背道而驰。易白沙在《孔子平议》中说,孔子尊君权漫无限*制,易演成思想专*制之弊;孔子少绝对主张,易为人所借口;孔子但重做官,不重谋食,易入民贼牢笼,为独*夫民贼作百世之傀儡。另一批孔名将吴虞在分析中国历史发展的实际情况之后也说,孔子的学说几乎一直没有超过积极的作用,中国自秦以来,以愚百姓为上策,这一基于儒家"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统治路线,实在是中国千百年来的最大失误,既没有造成完全之国民,且笼罩天下后世,阻碍文化之发展,以扬专*制之余焰。民*主共和的基本前提是培养国民独*立自主之人格,而中国传统伦理观念向以三纲五常之说为之大原,其基本精神,便是为了维护传统社会森严的等级制度,这与民*主共和的原则根本不相容。因此陈独秀认为,欲建立真正的民*主共和制度,首要的问题在于启发国民的伦理觉悟,伦理的觉悟,为吾人最后觉悟之最后觉悟。只有在彻底排斥了以儒家伦理为主体的中国传统精神,民*主共和的原则才能真正深入人心,盖伦理问题不解决,则政*治学术皆枝节问题。纵一时舍旧谋新,而根本思想未尝变更,不旋踵而仍复旧观者,此必然之事也。

  然而在尊孔者看来,孔子学说或许在历史上超过某种不良的作用,为专*制帝王所利用,但这不应归罪于孔子和儒家学说。因为从本质上看,孔子学说是好的,只是没有得到发挥而已。当今国体已更,民*主共和的原则已经确立,此正是孔子学说得以真正发挥积极作用的时候。换言之,孔子的学说不但与民*主共和理想没有丝毫滞碍,而且民*主共和理想正与孔子学说相契合。在他们看来,似乎共和国能否持久生存下去,最重要的、最关键的就看能否尊奉孔子及其学说。

  批孔者对于孔子及其学说的最大不满,在于其为君主说法,缺乏民*主精神。面对这一指责,尊孔的倡导者予以积极的回应。他们通过对儒家精神的重新阐释,着力发挥孔子的民*主之义。陈焕章说,今之议者或谓孔教之道多为君主说法,与民*主国体相左。此不知孔教为何物者也。孔子祖述尧舜,以托为大同,且自号素王以躬作民*主,其他提倡民权之经义,实为各地大主教所无。这样,孔子教义不仅不与民*主国体相左,而且正与民*主国体相合,正足以作为民*主国体的最高指导原则。

  在回答批孔者对儒家伦理的指责时,尊孔的倡导者反复强调,就儒家伦理本身而言,并没有压抑人性的主观企图,儒家伦理既基于中国传统社会的基本结构,又足以解决共和国所面临的一些复杂问题。他们说,自孔教之关系于一国者言之,彼但知尊孔教,将虑帝制之复生,而不知废灭孔教,则专*制魔王必再出现于世。今中华人民之众,群生丢丢,何以为治?借孔教以为自治也。父子亲、兄弟和、夫妇睦,自家族推至社会,由社会推至国家,天下之治以此也。

  朋友则列在社会之中者,君臣虽废,然易君主专*制为民*主共和,政体不同,而人民忠爱国家,服从法律之心则一也。尊孔教以维持秩序,保护治安,共和政体正可由此实行。废孔教则国粹陵夷,人心不靖,伦纪荡然,相率为盗贼之举,落入禽兽之途。国民既顿失国民之程度,仁人志士所忧者,巨奸大慝所喜也。果如此,专*制魔王必再出现于世。是则借口于君主之说,以废灭孔教者,必因废灭孔教之故,予人口实,反至破坏共和也。由此不难看出,至少在尊孔思潮的早期,在尊孔的一部分人的心目中,并不像传统评论所判断的那样,目的在于为帝制复辟制造舆*论。资料显示恰恰相反,尊孔倡导者不仅立足于维持民*主共和政体,而且他们尊孔的目的,也只在于防止帝制复辟,在于维护民*主共和原则。

  辛亥后尊孔者对儒家思想精义的解释已明显不同于辛亥前的保守主义,他们实际上是站在民*主共和的立场上对儒家思想进行现代性的发挥,故而可称他们为新传统主义,以有别于前此的文化保守主义。新传统主义者认为,国体的变动或许是不可更易的事实,但伴随着国体的变动是否一定要彻底推*翻全部的文化传统呢?这种困惑当然反映了文化保守主义的思想倾向,但它在本质上却实际关涉到在进行现代化的过程中如何面对本民族的固有传统这一带有普遍性的问题。然而由于这批新传统主义者过于张扬固有传统的现代意义,更由于中国现代化的过程毕竟刚刚突破旧的牢笼而立足未稳,故而他们的理念不仅无法获得革*命者的理解和同情,而且不可避免地引起新一代知识分子的反感和批判。在新一代知识分子看来,中国现代化之所以裹足不前,除却其他复杂的国际国内背景外,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传统的负担太沉重,于是他们向传统发起了全面的进攻,在某种意义上确实造成了一个中国历史上少有的"全盘性的反传统主义的思潮"。

  平心而论,如果站在民*主主义、科学主义以及社会主义等现代化的立场上看,中国传统文化无疑具有相当多的反现代化的因素,因此,适度地批判和扬弃中国思想传统的糟粕部分,在某种程度上说是中国现代化过程中的应有之义。然而由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不仅科学的神话被打破,而且民*主乃至西方国家的现代化经典模式也理所当然地受到中国人的怀疑。社会主义在中国的倡行是一显例,而五四之后不久所出现的倡明古学的中国文化复兴论也是一例。在中国文化复兴论者看来,他们并不是不要中国走上现代化之路,相反,他们坚信中国的唯一出路只在于如何尽早实现现代化,只是他们基于对西方现代国家经典模式的怀疑,强调中国的现代化道路不可能重蹈西方的覆辙,而应寻求一条合乎中国国情的现代化模式,对固有传统采取一种适度的保守态度,甚至期望在旧文化的老根上开出现代化的新枝。

  然而问题在于,如果新传统主义者仅仅停留在学理性的探讨,或者说他们也能像黄兴、章太炎、孙中山等人那样出于对民*主共和的爱护和信仰而发掘传统文化的智慧资源,那么他们不仅没有错,反而正可补救辛亥革*命这一政*治运动之不足。只是这种假设毕竟不能替代或改变历史事实。辛亥后第一代新传统主义者除了少数人具有一定的民*主共和信仰外,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不相信民*主共和的原则有可能与中国固有文化相调和。如康有为、陈焕章等人即是其著名代表。

  更值得注意的是,鉴于辛亥后微妙的政*治背景和脆弱的民*主政*治基础,新传统主义者如果不能保持冷静的学术寸场和适度的锋芒,那么他们不是必然地被政*治利用,便是被动地卷入政*治漩涡。事实表明,辛亥后第一代新传统主义者并无明显的政*治企图,然而由于他们的致思倾向是借思想文化以解决现实中的政*治问题,故,而过分夸大思想传统的力量,强调秩序的恢复与重建唯一可以凭借的智慧资源在于那些业已被革*命打破了的东西。这样他们那些在学理上并不太错的东西,一旦运用一旦运用于政*治实践,其结果便极有可能走向其主观愿望的反面,使学理陷入 和进退尴尬和进退维谷的境地。袁世凯在通往帝制复辟的道路上,除了伪造民*意等拙劣的手段之外,在相当程度上是按照国内外一些学者的指点而行事,他的尊孔祭天,他的帝制自为等重大活动,都有相当的学理基础,与新传统正义者的设计并无太多的歧异。但是当衰世凯将学理的探讨推向极端并运用于实际政*治之后,他给中国带来的并不是学理探讨的必然之果,而是走向了反面。

  袁氏的帝制自为使新传统主义者蒙受了极大耻辱。它的失败本应当引起新传统主义者的高度警醒,但事实上却迸一步刺激了新传统主义者沿着借思想文化以解决政*治问题的途径前进1916年9月11日,也就是在袁暴死之后仅一个月孔教会的领陈焕章再次上书参众两院,重提请定孔教为国教的事。11月12日,尊孔议员百余人在京成立"国教维持会"并掀起是势浩大的“国教请愿”运动。似乎在此之前所发生的一切不仅与他们毫不干系,而且恰恰是没有按照他们的设计而行事的结果。然而在当时中国特殊的政*治背景下,以恢复旧有的伦常观念为主要目的的尊孔运动在本质上并不能独*立进行。例如,在此后不久,以复辟清王朝的统治为终生大业的张勋,便不止一次地联合地方军阀通电全国强行要求国会速定孔教为国教,甚至声称如再不通过国教案,他们就要以武力解散国会再三表示“安见宗教之战不于我国见之。”显然,他们是以尊孔为幌子,进行政*治复辟的舆*论准备。故而等到张勋复辟失败后,新传统主义者便不得不陷入极为尴尬的困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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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8 09:08: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节 经学的终结与儒家思想的新开展
  辛亥之后第一代新传统主义者终于因政局的变动而以尴尬告终,但他们提出的那些问题并没有因其失败而结束。也就是说,当中国不得不面对世界而走向现代的时候,传统究竟有多大的作用,传统与现代是否就是对立的两极,传统难道就没有一点积极的意义吗?平心而论,无论新传统主义者的论证多么荒谬,多么漏洞百出,但他们所关注的这些问题本身无疑是对辛亥革*命这一急剧性的政*治变动所带来的负面效应的弥补和修正,因而其积极意义也不应低估。

  但是,由于新传统主义者过分张扬传统的积极意义,尤其是他们自觉或不自觉地将学理的探讨不恰当地转为政*治实践,故而伴随着袁世凯、张勋两次帝制复辟运动及其失败,新传统主义实际上陷入一种深深的危机之中。只是他们并无这种自觉,不仅不愿承担两次帝制复辟的责任,反而以为中国自辛亥以来所发生的种种问题都是没有听从他们的劝告所造成的。换言之,在他们的自我感觉中,他们并不认为自己是门派的文化保守主义者,甚至相反,他们认为只有他们才真正找到了传统与现代、新与旧之间的连接点。这种状况正如《青年杂*志》一卷一号《新旧问题》一文所分析的那样,中国自发生新旧问题以来,迄今无人对新旧三字下一确切的定义。在晚清,国中显分维新、守旧二党,彼此排低,各不相下,是谓新旧交哄之时代。辛亥后,守旧党之名词,早已随前清帝号以俱去,人之视新,几若神圣不可侵犯。即在倡言复古之人,也往往假托新又,引以为重。考究其实,则其一举一动无不与新又相抵触。因此之故,一切现象,似新非新,似旧非旧,是谓新旧混杂之时代。处此时期,非但是否不明,且无辨别是否之机会。这段分析虽然不尽准确,但基本反映了辛亥后包括新传统主义者在内的第一代知识分子在思想理论上的困惑与贫乏。

  辛亥后第一代知识分子的这种状况实际上预示着他们已不可能久占历史舞台,他们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必将让位于更年轻的一代知识分子。而当此时,新一代知识分子在积极参加了辛亥革*命之后,并没有得到预想的结果,中华民*国除了一幅空招牌外,民*主共和与中国人实际上依然无缘。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新旧知识分子的分化已不可避免,新一代知识分子自动脱离老一代知识分子的固有轨道,而探寻新的救国道路。关于这一点,最具有象征意义的是陈独秀创办的《青年杂*志》,即后来更名为《新青年》的那份刊物。不论它叫"青年"或"新青年",实际上都意味着新一代知识分子的意识觉醒,意味着他们不可能再循着者一代知识分子所开辟的道路前进。中国的未来或许应该走上一条新的道路,而这条道路的开辟似乎又只能依靠这批"新青年"。同样具有象征意味的是,《青年杂*志》创刊号开篇便说,"国势陵夷,道衰学弊,后来责任,端在青年。本志之作,盖欲与青年诸君商榷将来所似修身治国之道。"

  在《新青年》的早期,其人文关怀已不限于旧范畴的新旧之争。而是以现代化的理念为指导重新审视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重建当代青年的价值核心。他们在检讨传统文化的现代价值时,既敢于正面驳斥辛亥后新传统主义的观点,充分阐述传统文化与现代生活不相和合的方方面面,又敢于站在积极的立场上,以近代以来中国人从未有过的勇气宣布中国传统文化从总体上说已经严重落伍,不仅毫无积极意义可言,而且已经成为中国走向现代化的严重障碍。陈独秀曾形象地比喻说,当此除旧布新之际,理应从头忏悔,改过自新,在历史上画一鸿沟之界。此后,吾人自当一新其血,以新人格;以新国家;以新社会;以新家庭;以新民族;必至民族更新,吾人之愿始偿,吾人始有与其他民族周旋之价值,吾人始有食息此大地一隅之资格。如果说在当时真的存在一个全盘反传统的新思潮的话,那么,陈独秀的这段话无疑是最典型的代表和宣言书。中国传统文化必将在现代理性的法庭上接受审判只是一个时间问题。陈独秀和《新青年》的早期作者对中国文化传统的批判,无疑是站在现代理性的立场上,是以现代化的理念为指导而进行的文化重建工作。在他们看来,中国的现代化运动之所以从十九世纪中叶以来裹足不前,除却复杂的国际国内背景外,更深层的原因恐怕只在于文化方面。按照陈独秀的分析,中国的现代化运动在根本点上起源于中西社会的接触和西方文化的输入,但由于中国文化的根性过于深厚,中国社会与文化对西方的反映相当迟钝。天朝上国的虚骄使中国只能沿着器械一制度一文化这一曲折的道路缓慢地爬行,而不能从文化的根本上 价值观念的重建入手。因此,他强调,自西洋文明输入吾国,最初促吾人之觉悟者为学术,相形见绌,举国所知;其次为政*治,年来政象所证明,已有不克守缺抱残之势。继今以往,国人所怀疑莫决者,非彻底之觉悟,盖犹在倘恍迷离之境。故而陈独秀大胆断言,"伦理的觉悟为吾人最后觉悟之最后觉悟。"

  从各国现代化的实际进程尤其是那些后发国家的情况看,伦理的觉悟即价值观念的重建确为至关重要的问题。也就是说,如果人们的伦理价值观念不能随着已经变化了的社会经济状况而变动,那就不仅有观念滞后社会之嫌,而且伦理价值观念的反作用必将阻碍社会的发展。以此反观中国的文化传统和社会现实,我们不能不承认陈独秀和《新青年》的早期作者对文化传统尤其是传统价值观念的批判确有震聋发聩的作用,确实在一定程度上抓到中国现代化之所以长期裹足不前的关键。正如陈独秀所分析的那样,现代生活以经济为命脉,而个人独*立主义,乃为经济学生产之大则,其影响遂及于伦理学。故现代伦理学上之个人人格独*立,与经济学上之个人财产独*立,互相证明,其说遂至不可动摇;而社会风纪,物质文明,因此大进。中土儒者以纲常立教,为人子为人妻者,既失个人独*立之人格,复无个人独*立之财产。此甚非个人独*立之道也。个人之人格独*立既不完全,财产之个人独*立更不相涉。鳏寡孤独有所养之说,适与个人独*立之相违。西洋个人独*立主义,乃兼伦理经济二者而言,尤以经济上个人独*立主义为之根本。言下之意,中国传统的伦理价值观念与现代生活不仅不合,而且相反,故在彻底排斥之列。

  中国自古以来圣圣相传的伦理道德观念在几千年的历史演进过程中确曾超过巨大的作用,但不必否认的事实是,随着社会的进步与发展,伦理道德观念中必然会有一些被淘汰,同时也不可避免地需要注入一些新内容。然而由于这种伦理体系的整体不可动摇,遂使某些改造、重塑并不可能从根本上减弱这种伦理道德观念的作用。尤其是站在《新青年》早期作者的立场上看,中国旧的伦理价值体系非无优点,而缺点则正多。尤其是与西方近代社会之绝不相容者,为其一贯伦理政*治之纲常阶级说。此不攻破,中国之政*治法律、社会道德,俱无由出黑暗而入光明。基于此种考虑,他们当然无法顾及传统伦理价值体系的整体意义,而试图予以全盘推倒而重建合乎现代人需要的新的价值核心。吴虞说:"不侵常谓孔子自是当时之伟人,然欲坚执其学以牢笼天下后世,阻碍文化之发展,以扬专*制之余焰,则不得不攻者,势也。"

  正是基于这种现实政*治的感受,《新青年》的早期作者们对中国传统文化发起了全面的攻击,其全盘反传统的倾向至为明显。然而由于他们除了借用进化论的思想武器之外并无新的理论凭借,因而使他们的全盘反传统的论证不能不留下甚多理论漏洞。一方面,他们的所谓现代理性实际上等同于西方精神,而他们的现代化诉求便实际上只是如何西方化的问题。也就是说,他们看到了东西文化间的根本区别,但不明白这种区别的民族、时代差异,而相对武断地认定中国固有的文化传统全盘不合乎现代生活,表现出一种过于焦躁的情绪。陈独秀在《东西民族根本思想之差异》中写道,正方风土不同,而思想遂因以各界。世界民族多矣,以人种言,略分为黑白;以地理言,略分为东西洋。东西洋民族不同,而根本思想也就只能各成体系,若南北之不相并,水火之不相容。将东西文化的差异视为根本对立的两极,二者之间毫无相通相容之处。

  东西文化间的差异是一种木然的事实,但这种事实似乎并不意味着在价值判断上的孰优孰劣。在一定意义上甚至可以这样说,一定的文化只能是一定环境的产物,中国文化的产生与发展只能是中国两千年来社会经济发展的必然结果。在中国两千年来自给自足的农业经济没有发生根本性变革的时候,它的文化便只能是与其经济生活方式相吻合的东西。实在说来,如果不是中西社会文化开始接触,似应承认中国文化在几千年的历史上功不可没,它的自调机制不仅在一定程度上有效地保障了文化与社会的相对一致性,而且在相当程度上促进了中国社会经济的稳步发展。因此说,中西文化之异虽为本然的事实,但并不能由此而断定西方文化绝对地优于中国文化,中国人只能尽弃其学而学焉。全盘反传统主义者这一至关重要的理论漏洞,实在预示着其思想体系的深刻危机。

  不特此也。由于全盘反传统主义者过于张扬传统的惰性,过于相信精神力量的反作用,因而他们在理论体系的建构上不能不留下另外一个重要漏洞。那就是即使人们可以像他们一样承认中国文化罪孽沉重,中国的伦理道德信条已成为社会发展与进步的严重障碍,那么人们也不必相信只有尽快抛弃这些信条和中国文化的全部才能前进。一方面,中国的文化传统确实已成为现代化的障碍,中国的进步与发展确实需要一次思想启蒙运动。正如吴虞所说,西方正因为有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才为数百年来西方宗教界开辟一片新国土;有培根、笛卡儿的新学说,才为数百年来学术界开辟一块新开地。中国的儒学不革*命,儒学不转轮,中国遂无新思想、新学说,何以造新国民?悠悠万事,惟此为大。他的理由是,孔子尊君权漫无限*制,易演成独*夫专*制之弊,与现代民*主政*治的原则不相合;孔子讲学不许间难易演成思想专*制之弊,与现代思想自由、言论自由的原则相冲突。所以,中国的进步与发展完全取决于能否将儒家学说彻底打*倒,需要思想文化方面的一次彻底革*命。正当全盘反传统主义者起劲地排斥儒家思想和传统文化、鼓吹向西方学习并全盘西化的时候,西方社会内部却爆发了具有毁灭性后果的问题。第一次世界大战不仅在一定程度上打碎了中国人学西方的迷梦,而且使西方人对自身文化的价值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中西文化之间的关系也由此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在此之前一个很长的时间里,西方人对于东方文化抱有一种极为严重的偏见,多以东方民族为劣等国民,偶或见有长处,则直惊呼"黄*祸"将倾。

  有时对于东方人之言论持赞词者,也往往多出于好奇心或外交辞令而已。然而第一次世界大战粉碎了西方文明的权威,西方人自己对于其文明的真价值既有了怀疑,因而对于东方文明也能稍抱有一种谦虚的姿态。

  毫无疑问,西方人此时对于东方文明的好感,其立足点是以东方文明的优长之处去弥补西方文明之不足,决不意味着东方文明在整体上比西方近代文明高明,更不是要实行"全盘东化"。即便是那些对东方文明素来抱有好感的学者如罗素,他的关怀之所在也只是为了整治西方文明的弊病。罗素认为,东西方的接触可能对双方都是富有成果的。中国可以向西方学习必要的、最低限度的效率,而西方可以向中国学习某些沉思的智慧,这些智慧使中国持续地生存下来,而其他古老民族则都已消亡了。显而易见,罗素在这里并不是从学理的角度评判中西文化的利弊得失,而是出于对其民族文化命运的关怀提出向东方文明学习。

  罗素的这些想法在当时的西方思想界并不是孤立的文化现象。那时差不多的西方哲人都在思考着这些问题,他们在一定程度上赞美孔子伦理之优越,而视西方伦理为纯粹的物质主义。这在西方人看来本是一件寻常事,它既不意味着西方文化真的走向没落,更不意味着只有中国文明才能拯救世界。恰好相反,西方哲人的这种态度与寻求正表明西方文化的生机与大度,表明西方文化的自我调控功能并未因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摧残而失灵。

  可悲的是,西方人如此寻常的话头却深深地刺激了中国人,不仅使相当一部分中国人感到对西方文化的失望,以为西方文明不可学,而且更多人则陷入自我陶醉和盲目的乐观之中,似乎"中国人的世纪"真的要来临。尤其是孔子的那些道理和儒家学说,不仅能够带领中国步入新世纪,而且能够拯救西方文明,使世界步入先儒们梦寐以求的世界大同,于是他们竭力鼓吹儒家思想的新开展。和辛亥后第一代新传统主义者稍有不同,这批鼓吹儒家思想新开展的人物,不仅认为中国文化是解救中国问题的良药,中国的现代化只能基于传统的基础上起步,而且乐观地认为中国文化是拯救人类免于毁灭的唯一出路。辜鸿铭在《战争和出路》中不无自信地写道,西方人如果能够研究中国文化,就可以帮助解决现代世界最严重的问题,这个问题就是要拯救西洋文明的破产。正是西方文化专言功利的特征,致使人类涂炭。甚至连对西方近代文明相当长时期表示倾心的严复,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和西方哲人那些寻常话头的刺激下转而认为,"往闻吾国腐儒议论谓:‘孔子之道必有大行人类之时。’心窃以为妄语。乃今听欧美通人议论,渐复同此,"……可知天下潮流之所趋也。"他还说,西方文明说到底不过是"利己杀人,寡廉鲜耻"八个字。而回观孔孟之道,真量同天地,泽被寰区。

  严复、辜鸿铭等人的认识在当时并不是孤立的文化现象,它既是对全盘反传统主义理论漏洞的修补,是对反传统主义的反动,也是基于对西方近代文明暂时破产的困惑而对辛亥后第一代新传统主义者思想遗产的认同和继承。他们和第一代新传统主义者稍有不同的地方在于,第一代新传统主义者基本认定西方文明不仅不合乎中国国情,而且在某种程度上正是引起中国动荡的根源,中国当时最迫切的问题不是要不要走上现代化的道路,而是如何抵挡住西方文化的冲击,从而使圣圣相传的文化传统不致于在他们那一代人手中丢失。他们的人文关怀侧重点不是中国怎样向前走,而是如何对待文化传统这个沉重的历史包袱。

  第一代新传统主义者经过全盘反传统的冲击,其理论形态已不再引起人们的兴趣。然而由于全盘反传统主义理论体系的内在缺陷,以及其理论体系在现实中国缺少足够的可操作性,再加上此时西方社会内部所爆发的那些令人生畏的问题,于是人们的关怀点便不能不从外部移入内部,不能不思考既要使中国获得进步与发展,又要避免西方业已出现的那些问题。故而当他们在提出儒家思想的新开展的时候,当他们在竭力营构儒家思想的新体系的时候,他们已不能再像他们的思想前辈那样,竭力排斥西方近代文明,而是能够相对坦然地面对西方近代文明对中国文化的冲击,能够在一种比较适度的范围内主张中西调和,重建中国文化的新体系。就连曾经激烈反对张之洞中体西用说的梁启超在目睹了欧洲所遭受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惨状之后也不能不说,中国目前的责任就是拿西洋的文明来扩充我的文明,又拿我的文明去补充西洋的文明,并叫它化合起来成为一种新文明。如果从这个意义上说,儒学的价值可能并不像五四新文化运动主流派所批评的那样尽是糟粕,而其现代意义和价值可能正有待于我们去认识。

  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激进派确实有一种全盘反传统反儒学的倾向,他们把儒学与传统文化说得一无是处,以为中国的未来前途只能有待于中国能否放下老大帝国的架子,虚心地学习西方的近代文明。然而这种观点虽为五四新文化运动所特有,但据此并不能代表新文化运动的全部。事实上,同样都是新文化运动中的人,他们的主张并不完全相同。比如新文化运动中稳健派如胡适,他虽然同样对儒学持一种严厉的批评态度,然而出于学者的理性态度,他似乎从来不主张将儒学彻底打*倒,而主张持一种分析和批评的态度。他认为,中国几百年来的落后确实应该归罪于儒学,因为儒学在宋明之后仅仅作为一种意识形态,而无法再提供新的工具和方法。宋明理学的根本要义,或者说理学家们着意寻找的新方法,与西方近代以实证、实验为根本特征的科学方法相比相距千里。简言之,即便是儒家传统经典《大学》中的"格物致知",仍带有一种直觉主义的神秘色彩,所强调的知识"以积蓄学问开始引导至豁然贯通的最后阶段的方法"。到了十六世纪的王阳明,更将这一方法推到极端,宣布"天下之物本无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离开了心,即无所谓理,也无所谓物。很显然,王学的格物并不是以科学的方法去研究事物,而是去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

  对于王学的缺点,以及宋明理学中的全部争论,胡适有着较为明白和正确的认识,既看到了它们的不足,又着意发掘他们认识中的合理内核,以寻求与西方近代科学方法沟通的突破点。他认为,宋明理学的全部争论主要是关于"格物"两字究竟应作何种解释,以朱熹为代表的一派以为应解为"穷究事物之理";以玉阳明为代表的一派则解为"正心致良知"。前者的解释虽然十分接近归纳的方法,即强调从寻求事物之理开始,旨在借助于综合而获得智慧的最后启迪。但是,由于朱学缺乏实验的程序,忽略了心在格物中的积极的、指导的作用,朱学的逻辑方法对于中国新的哲学范式的建立并不能起到太大的作用。至于王学,由于把心看作与天理同样广大,又以演绎的方法部分地克服了朱学只见局部不见整体的缺陷,具有一定的价值。然而在根本点上,王学的逻辑理论与科学的程序和精神也是不两立的。而且更为重要的是,整个宋明理学不论其内部对格物致知有多少相异的解释,但他们无不把"物"训为"事"。这一人文主义的解释虽然合乎中国传统精神,但必然会造成忽视客观事物之理的倾向。因此,包括宋明理学在内的中国哲学,虽然有不少新的创造,但在根本点上都不可能突破经典儒家哲学的束缚,创立新的范式。故而胡适强调,宋明理学的出现虽为中国哲学的发展提供了新的机会,但结果却是中国哲学最不幸的事。宋明理学对"物"的人文主义*解释,势必强化经典儒家哲学中原有的纯理性的和伦理性的部分,从而使以后中国哲学与科学的发展曾极大地受害于没有适当的逻辑方法。

  既然知道了西方科学的逻辑方法较中国传统思维方式先进,那么是否意味着可以用西方的方法来直接填补中国方法的缺陷,或者说是否可以以"中体西用"的原则引进西方科学的方法呢?胡适认为,问题决不如此简单。如果一个民族因生存的需要被*迫从其他民族输入新文化,那么这个民族必定会感到不自在,必定会激起、各种各样的强烈反对。同时,如果对新的文化的吸收不是有组织的吸收,而是用替换的形式,用外来文化取代固有文化,造成民族固有文化的消亡,这不仅不太可能,而且即使可能,也实在是全人类的重大损失。

  在胡适看来,文化的交流与发展是一个极为复杂的过程,虽然现代的欧美文化较中国文化远为先进,但也不是可以盲目引进的,而必须使现代文化的精华与中国固有的文化精神真正联结起来,而不发生"排异"反应。为此,首要的问题是寻求彼此可以融通、联结的基础或契机。也就是说,必须在中国大地上寻找出一块可以嫁接欧美文化的土壤,并在这两种不同文化内在调和的基础上建立中国自己的文化新体系。

  那么,这块土壤在哪里呢?按照胡适的分析,儒家文化经过宋明理学的阶段,已充分证明儒学的生命力已经枯萎,因此在现代社会条件下,任何复兴儒学的努力都是无益的和徒劳的。中国文化的“未来”发展有待于从儒学的道德伦理和理性的枷锁中解放出来。

  怎样才能从儒学的枷锁中解放出来了胡适认为,必须满足下列两个条件,一是西方现代文化的大量输入,一是提倡非儒家的诸子学的研究,以减轻儒家一尊的束缚,开思想自由之风,并以非儒学派的恢复为基础嫁接西方现代文化。尤其是后者,胡适认为是绝对必要的。其理由是:第一,只有非儒学派的恢复,才能真正打碎儒家枷锁,才能使儒学真正回到它本来的历史地位上去。胡适的真实意思不是要将儒学彻底打*倒,而是以恢复儒学在历史上的真实地位的做法排斥儒家一家独尊,把儒学作为思想史的研究对象,而不是意识形态的法典。第二,非儒学派的恢复之所以是必要的,是因为在这些学派中可望找到移植西方哲学和科学的最佳土壤。从历史的和发展的观点看,现代西方文化最重要的贡献,差不多都能从中国古代那些非儒学派的思想里找到遥远而高度发展了的先驱。

  基于这样的认识,胡适在他自己的学术实践中,一方面竭力张扬非儒学派的精神与方法,另一方面则从历史学的角度揭示儒家思想文化在历史上的发生、发展与变化。他到北京大学讲授中国哲学史,辟头一竟是"中国哲学的结胎时代”,用《诗经》作时代的说明,丢开唐、虞、夏、商,径从周宣王以后讲起。这种“截断众流”的魄力在当时确实引起不小的震动,使读者自然觉得已有的历史并不可信,要想建立真实的历史就必须剔除儒家的正统观念,不能再把儒家经书当作万世的常道,而要对一切旧事物持现代理性的怀疑态度,彻底废除儒学的迷信偶像。于是有以顾颉刚为核心的"古史辨派"的兴起。

  古史辨派除了胡适的影响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学术源头,即钱玄同的思想影响。钱玄同曾是古文经学大师章太炎的得意弟*子。后又接受今文经学疑古大师崔适的影响。由于这种特殊的学术传承机会,钱玄同对今文、古文两派都不满意,以为这两派都犯不从主观成见出发的错误,对于古籍的整理都不实事求是。他认为,今文经学由孔子学派所传衍,经长期的蜕化而失掉它的本来面目。古文经学异军突起,古文经学家得到一点古代材料,用自己的意思加以整理改造,七拼八凑而成其古文学,目的是用它作工具和今文家唱对台戏。所以今文家攻击古文经伪造,这话对;古文家攻击今文家不得孔子的真意,这话也对。我们今天该用古文家的话来批评今文家,又该用今文家的话来批评古文家,把它们的假面目一齐撕碎,方好显露出它们的真*相。他将这些意思告诉他的门生顾颉刚,并谆谆告诫顾在治学时一定要从开始弄清一个目标,知道现在治经学最的任务不是要延长经学的寿命,而是正要促成经学的死亡,使得我们以后没有经学,而把经学的材料全数变成古代史、古代思想史的材料。他宣称,西汉董仲舒和京房等是系统经学的开创者,而我们乃是经学的结束者。我们要结三千年来经学的帐,结清了就此关店。这样,章学城等前辈学者所想往的将经学变成史学的前景就能实现。

  由于顾颉刚具有经学的训练和基础,因而他在胡适、钱玄同等人点拨下很快便心领神会。他充分利用乾嘉汉学的学术成就,开创疑古学的新领域,真正做到入经学之室,操经学之戈,以伐经学。他在1923年发表的《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中大胆地提出"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的观点,认为传统的所谓中国古史,完全是后人一代代垒造起来的,并非客观真实的历史。这一创见在当时的学术界立即引起轰动,胡适、钱玄同、傅斯年、周予同、罗根泽等表示支持,并齐心合力考辨古史,出版《古史辨》丛刊,他们遂被称为古史辨派或疑古学派。

  古史辨派的工作就是推*翻伪古史,他们的方法就是严格地不信任一切没有证据的东西。他们在儒家经学上的意义,就是将自东汉王充、马融以来,及至唐宋刘知几、欧阳修、郑樵、程颐、朱熹、王应麟,以及明代宋濂、胡应麟,清代姚际恒、阎若璩、康有为、崔述等人疑古惑经的学术传统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发扬光大。他们在经学上的成就就是依靠科学的方法对中国传统社会具有宗教性的最高法典——儒家经典进行了科学的整理和批评,破除了它的神圣尊严,还其本来面目,从而扫除儒家经学在学术界的余威,使经学真的完成自己的历史使命而终结。

  五四新文化运动激进派对儒学的批评,尤其是古史辨派对儒家经学的清理,就其本意来说,当然是期望以历史的科学的态度对待儒学,如胡适所说是为了减轻儒术独尊的压力,以营建学术思想的自由空间。然而事与愿违,五四新文化运动激进派对儒学的偏见激起了文化保守主义者的责难和反批评,古史辨派对儒家经学系统的清理,实际上又启发了人们对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真面目的重新认识,对其真精神的重新阐扬。诚如贺麟在《儒家思想的新开展》中分析的那样,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最大贡献在于破坏和扫除了儒家文化的僵化部分的躯壳和形式末节,以及束缚个性的传统腐化部分。但它并没有打*倒孔孟的真精神、真学术、真意思,反而因其洗刷扫除的功夫,使得孔孟程朱的真面目更是显露出来。

  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人物,以打*倒孔家店相号召的胡适之先生,他打*倒孔家店的战略,据他英文本的《先秦名学史》的宣言约有两要点,第一,解除传统道德的束缚;第二,提倡一切非儒家的思想,也就是提倡诸子之学。但推*翻传统的旧道德,实为建设新儒家的新道德的预备功夫;提倡诸子哲学,正是改造儒家哲学的起点。用诸子来发挥孔孟,发挥孔孟以吸收诸子的长处,因而形成新的儒家思想。假如儒家思想经不起诸子百家的攻击、竞争和比赛,那也就不成其为儒家思想了。换言之,愈反对儒家思想,儒家思想愈是大放光明。这一点恐怕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将以及古史辨源的那些干将们始料不及的。

  最先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批孔反儒进行回应的是梁漱溟。他在1921年完成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中,基于对中西印三方文化的比较研究,全面回答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流派对儒家学说的责难,论证儒家文化代表着人类文化的未来发展方向。他认为,从精神生活、物质生活、社会生活三个方面看,东方文化儒家哲学都远远不及西方。尤其是西方近代以来的科学与民*主精神,更是世界上无论哪一个民族都不能自外的东西。据此他判断,东方文化是一种未进的文化,西方文化是一种既进的文化。但是他并没有就此推导出中国应该向西方学习,反而认为中国社会的再发展必有待于文化上开辟新局面,寻找新的生机,"必须反转才行。所谓反转,自非努力奋斗不可,不是静等可以成功的。如果对于这个问题没有根本解决,打开一条活路,是没有办法的。"在他看来,中国文化未来发展的唯一机会,就是旧传统上的新创造,就是回归到儒家的真精神然后再开出现代化,而根本不存在全盘西化或东西调和的可能。

  在梁漱溟看来,中西文化的不同是本然的事实,并不能据此说明中国文化比西方文化落后。因为文化不仅无法进行量的测定,离开了它所赖以生存发展的社会生活便无从判定其优劣。而且,文化的发展并不是单向的进程,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的不同不是前者不及后者,而是文化体系、思维路向和人生态度的根本不同。他断言,假如西方不和我们接触,中国是完全闭关与外界不通风的,就是再走三百年、五百年、一千年也断不会有火车、轮船、飞行艇、科学方法和民*主精神。他认为,中国人的人生态度之所以与西方不同,除了农业生活的影响外,更主要的是由于儒家思想的作用而使中国人的宗教意识太淡薄。儒家的理想没有别的,只是要求人们顺着自然的道理,一任直觉,遇事随感而应,活泼流畅地去生发,便可得中,便可调和,便所应无不恰好。这种直觉来不得半点有意识的作为,而是如孟子所说的不虑而知的"良知"、不学而能的"良能”是人的"本然敏锐"。这也是孔子的所谓"仁"。而正是这一点恰恰是世界未来文化所需要的东西。他宣称,西洋人没有看到孔子的学说则罢,一旦看到,便不怕他不走孔子的路。他既看到人类生活本来是怎么一回事,则他将不能不顺着生活本性而听任本能冲动的活泼流畅,一改那算帐而统驭抑制冲动的态度。

  在理性层面上,梁漱溟冷静地比较中西文化的优劣长短,采取对西方文化既吸收又排斥不对中国文化既排斥又再创的基本态度。这样他可以毫不犹豫地主张全盘承受西方近代以来的全部文化成就,又可以毫不犹豫地宣称中国文化是世界文化的未来,代表人类文化的发展方向。而在非理性层面,梁漱溟几乎采用了巫术般的论证,高度赞美中国文化尤其是儒学崇尚直觉的精神和礼乐意识,企图以宗教式的生命体验重整中国文化对人生的勖勉安慰作用。此点正如贺麟在《五十年来的中国哲学》中所分析的那样,梁漱溟虽然用力于比较中西文化的异同,但他却有一个长处,即他没有陷入狭隘的中西文化优劣的无谓争执。他一方面重提儒家的态度,隐约地暗示着东方的人生态度比西方人向前争逐的态度要深刻要完善。然而另一方面,他又公开宣称西方人的科学与民*主,中国人应该全盘承受,并且认为这两种是人类生活中谁也不能自外的普遍因素。因此他虽然没有完全跳出中体西用的老圈套,然而他毕竟巧妙地避免了东方文化优于西方文化的偏狭复古见解。他也没有呆极地明白赞成中体西用或旧瓶装新酒的机械拼合。这不能不说是他立论高明圆融的地方。

  当梁漱溟宣称以儒家学说拯救人类未来的时候,张君劢于1923年挑起科学与人生观论战,正面阐发儒家的思想,反对科学主义,以为科学不能解决人生观问题。是年4月14日,他在清华大学发表演讲,以梁启超的科学破产论和梁漱溟的中国文化拯救人类论为立论的前提,提出人类文化正处于一个转变时期,这一转变的实质是从西方走向东方,从物质走向心灵,从向外追求走向反求内省。故此,他认为,科学方法不能解决人生观的问题,因为人生观的基本特点在于主观、直觉、综合、自由意志和单一性。而这五个特点是科学无论怎样发达都无法真正解决的。基于此,张君劢极为反感唯科学主义,以为国人迷信科学,以科学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实在是不知科学一旦成为主义之后的流弊。他指出,对科学的迷信是与工商立国的政策和单纯地追求物质之快乐、求一时之虚荣的价值观联系在一起的,而这一切将导致中国社会循欧洲之道而不变,必蹈欧洲败亡之覆辙。更何况欧洲近数十年来的思想已发生重大的转变,已由原来的机械主义、主智主义、命定主义等走上了新的玄学时代了呢!而这种新玄学,在张君励看来,其基本精神与我先圣尽性以赞化育之义相吻合,与宋明以来的理学基本精神足资相互发明。所以他强调,"自理论实际两方观之,宋明理学有倡明之必要","诚欲求发聋振聩之药,唯在新宋学之复活","心性之发展为形上的真理之启示,故当提倡新宋学"。在此后的生命岁月里,张君劢虽然一直徘徊于政*治与学术之间,但他在学术上的所有努力,似乎都可以一言而括之,即一切都是为了复活新宋学。

  那么,张君劢的新宋学究竟是什么呢?难道真的是程朱理学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复活吗?显然不能作如是简单的回答。细绎其思想的真意,他心目中所谓的新宋学,主要是与唯科学主义相对待的唯道德主义,是以提倡道德主义来纠正科学主义的弊病。他说,孟子之所谓"求在我",孔子之所谓"正已",即我之所渭内也。"本此意以言修身,则功利之念在所必摈,而唯行已心之所安可矣;以言治国,则富国强兵之念在所必摈,而唯求一国之均而安可矣。"主张以道德立国和修身养性,这虽然有复旧传统的意思,但实际上是基于西方科学主义的失败而作出的深刻反省。

  当张君劢与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科学派正在进行科学与玄学的论战的时候,当代新儒家的开启人物熊十力也正在北京大学宣讲《新唯识论》。熊氏的思想早年原本倾向于王夫之、顾炎武等人的学术,遂有革*命之志,参加过辛亥革*命。后念党人争权夺利,革*命终无害果,于是和梁漱溟一佯离开了革*命,先在支那内学院师从欧阳竟无,究心于佛教,直从大乘有宗唯识论人手,以期真正解决自己内在终极关怀问题。不久舍弃有宗,深研大乘空宗。当此时,他受章太炎的思想影响甚深,崇佛贬儒,认为佛学不仅哲理精微,而且可以使人摆脱小我之见和利欲之私,而儒学虽讳言利,但其思想本质则每每为谋私利者所利用。1922年,他应蔡元培之邀到北京大学讲学,又和梁漱溟一样,也在那里彻底改变了佛教信仰,遂不敢以观空之学为归宿,于是返求诸己,忽悟于《大易》,归宗于儒家大易生生之旨,转而倾心于儒家思想。1932年,他正式出版《新唯识论》的文言文本,立即受到佛学界、西化论者和马克思主义者等多方面的批评。佛学界指责他杂取儒道二家的思想以阐释佛教义理,是对佛学正宗的离经叛道。他不像冯友兰等人那样有名,一般大众不熟悉他的名字,但当代新儒家的好几位代表人物如唐君毅、牟宗三、徐复观等,却都出于他的门下。他是现代新儒学的开山大师。其学术价值与意义或许正如陈荣捷在《中国哲学资料书》中所说,在冯友兰与熊十力之外,二十世纪还有其他人尝试重组传统哲学,特别是欧阳竟无、太虚与梁漱溟。欧阳竟无与太虚只不过恢复了唯识之学,并没有增加任何新意。梁漱溟给予儒家仁的概念以为动直觉的新解释,对新文化运动发挥了极大的影响力,但他并没有造成自己的哲学系统。而熊十力则作了这项工作。此外,他比当代任何中国哲学家更多地影响了年轻一代的哲学工作者。更重要的是,他在1949年中国共*产党取得权力之后并没有离开大*陆,并把他的整套哲学重新复述在一部叫做《原儒》的书中。这部书没有像当时其他一些学者如梁漱溟著述《人心与人生》等那样大量引用马克思、恩格思、列宁、斯大林以及毛的著作,因而在哲学上基本没有改变他早年新唯识论的根本宗旨。

  至于其为学目的,熊十力自从不是专家之业,而是为了对人生宇宙等大问题求得一个明了正确的认识,为人生提供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道理,认识生命存在的真实意义。又由于他的智慧资源基本上来自儒学的思想传统,因而到了三十年代中期,那些鼓吹儒家思想新开展的人物便把熊十力引为同调。

  按照杜维明的说法,熊十力作为"后五四时代"的一员,也具有中国知识分子所共持的"救国"愿望。他深切地知道思想救国这项工作的庄严性与尝试着去消纳西方动力的迫切性。然而,熊氏坚信,如此的意图必须立足于高度的自我认知上。他说西方洞识的采用,必须与中国价值之重建裁相辅成。深入研究中国人的心灵,不只具有内在的价值而已,而且就成功地吸取新观念而言,也是力图发挥必要的功能。五四时情绪地执迷于西方思想的皮毛表象,比起毫不拣择地接受西方的那种心态,更叫熊氏担心。就体用而言,熊十力认为一定要重建中国之"体",并以此作为了解西方之体的真实途径。同样道理,他主张,西方之体的了解欣赏将反过来加深中国自我认知的层面。惟有如此,才可能有创造性的相辅相成。熊氏相信,零零星星地将西方思想浪漫化,并不能精辟地把握到西方思想的基层结构。假如没有触及中西两方之"体"的问题,那么,任何想利用外来思想的企图,终将白费。他相信他所倡言的本体论的使命,对于中国之存亡是重要的,并且,作为健康活泼的传统,中国文化的赓续也正有赖于此。这项信仰固然表现出熊氏自尊自重的使命感,同时也反映在全民致力于救国的行列中,熊氏自己所应奉献投身的事业乃当务之急。

  文化复古主义的政*治企图是多元的,不可一概而论。这原本是近代中国文化对西洋文化刺激的本能反映,只是由于抗战时期特殊的历史背景而有所加强和增长,从而使更多的学者相信中国哲学尤其是儒家哲学必将伴随着民族的复兴而获得新的开展。逻辑学大家沈有鼎在1937年所作的《中国哲学今后的开展》一文中,对于中国哲学进一步发展的前途,抱有极为强烈的乐观态度。他在分析了中国哲学已经走过的道路之后指出,无论如何,我们现在已经可以知道,哲学在中国将有空前的复兴,中国民族将从哲学的根基找到一个中心思想,足以扶植中国民族的更生。这是必然的现象。因为中国文化同其他文化一样,有他特殊的波动方式,一往一复的节律。尤其是儒道两种精神,更是相成而又相反,是一起一伏而互为消长的。每一个起伏的大波,在中国文化史里是要占几百年乃至上千年的时间的。可是在每一次新的文化产生增长的时候,就是整个中国文化在进化的历程上跨了一大步。因为每一次新的文化的产生,是对旧的文化的反动,是革*命,同时是回到前一期的文化精神是复古。只有革*命是真正的复古,也只有复古是真正的革*命。第一次新的文化的产生,是综合着正反两方面的精神,而达到一个新的,自古未有的形式的。因此是前进,不是后退,是创新,不是因袭,是成熟,不是返旧。也只有创新才是真正的复古。

  类似于沈有鼎这样的思考在抗日战争时期并不是个别的现象。今日被学术界竭力张扬的所谓新儒家,其实真正的形成期似乎也在这段时间。新儒家提出的返本开新、内圣外王等等理论,虽然具有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思想发展的内在依据,但其现实社会背景似乎与抗战时期中华民族的政*治处境及整体意识的觉醒不无关系。当时,由于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中华民族的全面危机日趋加深,救亡的呼声一时间成为时代的最强音。同时,救亡并不仅仅意味着一城一地的收复和政*治上的主权夺回与独*立。全面危机导致了全面救亡,全面救亡便需要全面觉醒。于是思想文化界伴随着救亡的呐喊,必然要对五四以来怀疑一切、重新评估一切的激进主义思潮作一反思,并适时提出在中西文化融合基础上的民族文化复兴的口号。凡此,既是沈有鼎等人乐观展望中华民族文化前途的现实依据,也是新儒家以文化救亡并最终重建具有中国气派、中国特征的儒家精神的政*治背景。

  在抗战阶段比较早的提出重建儒家精神、复兴儒家文化的是以研究西学尤其是康德、黑格尔哲学而闻名的哲学家贺麟。他之所以敏感地意识到这一点,据他自己所说,完全是基于抗日战争时期的生命体验。他在1938年所写的《抗战建国与学术建国》中指出:"老实说,中国百年来之受异族侵凌,国势不振,根本原因还是由于学术文化不如人。"基于此种认识,贺麟在抗战时期比较早地提出文化救亡论,以为近代以来的中华民族危机说到底乃是文化的危并没有中断中国民*主革*命的进程,新的政*治力量正在迅速增长。一方面,国民党提出所谓抗战建国,其中虽然也有某些新的因素和说法,但其立论基础和观点却仍然是中国固有的政*治与伦理哲学的正统思想;另一方面,以中国共*产党为主的新的政*治力量的倔起为中国的演变增加了新的变数。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新儒学的主张实际上起到双重作用,既适应了国民党所谓抗战建国的正统思想和伦理思想的宣传,又有碍于中国民*主革*命的进程,更是为了反对中国共*产党的理论主张。

  在抗战时期,真正对儒家思想作出新的解释的要数冯友兰。作为留学归来的哲学教授,冯氏师承美国新实在主义哲学和实用主义哲学流派,早在抗战之前就用新实在论研究和栓释程朱理学,表现出营构新理学体系的思想倾向。

  新实在论是西方现代哲学实证主义的一个重要流派,它的基本特征是要求放弃专门的哲学方法和依靠它自己的手段获得某一类特殊知识。他们主张哲学方法与科学方法没有区别,哲学只能采用重分不重合的逻辑分析方法去认知某种东西的必然存在,以求得部分的知识,满足于对局部作细小、冷静的分析,而不再像黑格尔的辩证法和柏格森的直觉方法那样,动辄以求得整个宇宙的知识作为哲学的目的。

  以实在论的方法诠释中国哲学是一种纯粹的哲学活动,是一种象牙塔内的功夫。然而芦沟桥的炮声中断了冯友兰这种纯哲学的工作,使他于颠沛流离之际只好放弃诠释中国哲学的企图,不再"照着"宋明理学说,而是"接着"宋明理学说。在这一时期,冯友兰怀抱诚挚而悲愤的忧患意识,坚定中华民族必然复兴的信念,一方面吸收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民族之地位,先后著成《新理学》、《新事论》、《新世训》、《新原人》、《新原道》、《新知言》六部书,俨然构成一套相对完整的哲学体系。

  据冯友兰自己说,这六部书实际上只是一部书分成六个章节而已,故而合称"贞元六书"。至于著述宗旨,冯氏说的更明白,即主要是为了对中华民族的传统精神生活进行反思。凡是反思,总是在生活中遇到了什么困难,受到了什么阻碍,感到了某种痛苦,然后反观经验,提供方案。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贞元六书实是抗日战争的现实在冯氏头脑中的反映。其《新原人》之自序说:叫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哲学家所应自期许者也。况我国家民族值此贞元之会,当绝续之交,通天人之际,达古今之变,明内圣外王之道者,岂可不尽所欲言,以为我国家致太平,我亿兆安身立命之用乎?虽不能至,心向往之。非日能之,愿学焉。"换言之,冯氏之所以当此贞元之际著此书,主观上是期望中华民族经此抗战以达民族复兴、民族重振之目的。

  故此贞元六书意在通过形而上的分析,着意考察自然、社会和人生,寻求重建形而上学的新方法和新途径,为作者认为正确的社会形态提供思想上的"太祖高皇帝",即最高指导思想。他说:"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在表面上看起来,似乎不很注重哲学。但在骨子里,我们这个世界是极重视哲学的。走遍世界,在大多数国家里,都有他所提倡及禁止的哲学。在这点我们可见现在的人是如何感觉到哲学的力量。每一种政*治社会制度,都需要一种理论上的根据。必须有了理论上的根据,那一种政*治社会组织才能。名正言顺'。我们在历史上看起来,每一种社会,都有他思想上的。太祖高皇帝'。

  例如中国秦汉以后的孔子,西洋中世纪的耶稣,近世的卢梭,以及现在苏联的马克思。都是一种社会制度的理论上的靠山,一种社会中的思想上的‘太祖高皇帝’。现在不仅只是各民族竞争生存的世界,而且是各种社会制度竞争生存的世界,所以大家皆感觉到社会制度之理论为根据之重要。"由此反观冯友兰新理学体系,它的创建显然也是为他所处的社会制度提供一种理论上的根据。他在1935年发表的《哲学年会闭幕以后》一文中说,"中国的新环境是早已有了。新需要是迫切极了。中国如果要有一种新社会,作这种社会之理论的根据之哲学一定会出来。"如果理解不错的话,冯氏的新理学便是为了满足中国新环境的新需要而创造出来的。

  在作为贞元六书总纲的《新理学》中,冯氏主要是为后面的讨论提供一种形而上的依据,力图以西方新实在论所看重的逻辑分析方法来改造中国传统哲学,指出哲学是从分析经验、分析实际的事物入手,由分析实际的事物而知实际,由知实际而知真际。进而将逻辑分析方法运用于理学体系的改造,并提出对实际事物的分析是"格物",由分析实际的事物而知真际,而知真际是"致知"。而欲致知必先格物,因此说"致知在格物"。为此,冯友兰在新理学的系统中给出四组主要命题:

  第一组命题是,凡事物必都是甚么事物。是甚么事物必都是某种事物。有某种事物,涵蕴有某种事物之所以为某种事物者。借用旧日中国哲学家的话说,"有物必有则"。这是就某种事物著思。

  第二组命题是:事物必都存在。存在的事物必都能存在。能存在的事物必都有其所以能存在者。借用中国旧哲学的话说,"有理必有气"。这组命题是就一个一个底事物著思的。

  第三组命题是:存在是一流行。凡存在都是事物的存在。事物的存在,是其气实现某理或某某理的流行。实际的存在是无极实现太极的流行。一切流行所蕴涵的动,谓之乾元。借用旧日中国哲学家的话说,"无极而太极"。

  第四组命题是:总一切底有谓之大全。大全就是一切底有。借用中国旧日哲学家的话说,"一即一切,一切即一"。

  冯友兰强调,这四组命题都是分析命题,也可以说是形式命题。这四组形式命题给予人们四个形式的观念,即理之观念、气之观念、道体之观念及大全之观念。真正的形而上学的任务,就在于提出这儿个观念,并说明这几个观念。显然,冯氏的新理学是在采用新实在论的观念和方法去营构最哲学的哲学。

  在冯友兰看来,营构最哲学的哲学是哲学家的责任。哲学家只在肯定凡物莫不有理。至于穷究每一种事物之理,则是科学家的责任。因此,最哲学的哲学所讲之理,只是形式的,无内容的,哲学是不肯定实际的。换言之,哲学只对于实在有所肯定而不特别对于实际有所肯定。实在与实际不同。实在是指凡可称为有者,也可名为真际。实际是指有事实的存在者。实际义与实际的东西不同。实际的东西是指有事实的存在的一件一件的东西,如这个桌子,那个椅子等等。实际是指所有有事实的存在者。是实际者也是实在。但实在者不一定是实际。

  依据《新理学》所确定的这些形而上原则,冯友兰在贞元六书中的其他诸书中更多地探讨形而下即"有事实的存在者"。《新世训》分析解释许多道德概念,以指导青年修养,只是法家、道家的气味稍重;《新原人》讲四种人生境界,由自然、功利、道德境界,而归极于天地境界;《新原道》诠释中国哲学之精神以此完它极高明而道中庸的理想;《新知言》主要讲哲学方法,运用中国哲学的直觉传统批评和重新诠释西方哲学。在《新事论》中,冯友兰依据城乡的差别以及士农工商职业上的差别,探讨东西方文化以及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文化的差别问题。至此,新理学的体系基本完成。在谈到东西方文化时,冯友兰没有停留在简单的对比研究上,

  更没有简单地判定孰优孰劣,而是认为东西文化的不同主要是类型的不同,只有从类型上去比较研究东西文化问题,才能抓住问题的关键。他说,中国人之所以长时期地不能正确地把握中西文化的异同,之所以长时期地在中国文化建设问题上歧异甚多,一个个最为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当他们比较中西文化时,不知道区别文化的共相与殊相,缺乏一种文化类型的观念,因此难以在东西文化那许多的性质中区分出哪些是主要的、本质的,哪些是非本质的、偶然的、次要的,无法突破东方的或西方的地域界限,无法在对文化的思考中脱离个体而把握一般。

  循此思路,冯友兰对十九世纪中叶以来的各种文化观念、现代化选择方案进行了审查和反省,以为无论是西化、东化,或中国本位等文化观念,实际上都是以文化个体为考察对象而形成的,都存在不少的问题。所以,冯友兰对东西文化的考察,着重的不是二者之异,而是同。只有了解了文化之同,才能正确地把握文化之异。这自有其道理。然而他在研究中国文化时并没有有效地解决他所提出的问题。比如他依据文化共相的理论去研究中国文化时,就明白地认为儒家思想包含着许多的现代化的因素,如儒家说的"民贵君轻"、"天视天听”,便是"民*主政*治的根据";"人人皆可以为尧舜","尧舜与人同乐"等等,实含有"人人平等的意思"。儒家的这些态度,"都是实行民*主政*治的必要条件,必须大家都具有这种见解,抱这种态度,人人尊重此种作风,才能实行真正的民*主政*治。"他显然是把古代的民本思想与近代的民*主思想相混淆了。其实民*主与民本,自主与恩赐,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他还明确表示赞同中体西用说,以为"所谓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者,是说社会组织的道德是中国人底,现在需添加者是酉洋的知识技术工业,则此话是可说的。”

  可见,他比较研究中西文化差异的结果,仍然是中体西用说,虽然理论更多些,方法更新些。
国学复兴 文化传承 兼容并包 百家争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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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8 09:10: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节 文化复古与民族新文化建设
  经过新文化运动的打击,儒学本已成为历史的陈迹。然而到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中期,由于各种原因的促使,儒学又有了复兴的迹象。梁漱溟、张君励、熊十力等人对儒学的新解释是这种复兴的一个原因,而当时政*治上的需要也是儒学复兴的一个重要原因、当时的中国处于军阀混战的时期,为了争得正统的地位和合法性,这些军阀差不多都在鼓吹中国传统文化的优越性,这既是为了与正在形成重要势力的中国马克思主义相抗衡,也是军阀之间争权夺利的一个手段。尤其是到了南京国民政府于1927年成立之后,文化复古就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文化活动,而具有明显的意识形态的意义。他们拉来孔子作招牌,要求人们对孔子继续崇敬乃至跪拜。这当然是对新文化运动的反动。特别是戴季陶这样的御用文人,以曲解的手法将孙中山孔子化,将三民*主义儒学化,从而使儒学不仅重新获得合法的地位,而且与官方意识形态的三民*主义相结合,取得了至高无上的地位,成为中华民*国的立国之本。蒋介石说,孙中山的思想是中国传统尤其是儒学道统的真正继承者,就是继承尧舜以至孔孟而中绝的仁义道德的思想。三民*主义就是从仁义道德中发生出来的,是中国固有的道德文化的结晶。这既是中国的国魂、民族精神,又是中国立国的精神和基础。它的核心,如果从伦理和政*治方面讲,就是忠孝仁爱信义和平。因此,他认为,要恢复民族精神,要使中国的国家民族复兴,就要先恢复中国固有的忠孝仁爱信义和平的民族道德。也就是要恢复《大学》中讲的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显然,蒋介石的这种解释既是对孙中山思想的曲解,也是对儒家思想的利用。他的真实目的,当然是想以儒学控制人心,重建秩序,以维护其一*党独*裁的政*治统治。

  也正是基于这种政*治考虑,蒋介石在1929年制定的《中华民*国教育宗旨及其实施方针》中,明确提出以中国传统道德中的所谓四维(礼义廉耻)、八德(忠孝仁爱信义和平)、五达道(即五伦: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三达德(又称武德,即智、仁、勇)等等作为中华民*国道德教育的基本内容。到了1933年,蒋介石为了反*共的需要,于军事极为吃紧的关头,亲自发动所谓"新生活运动",以期在更大的范围内鼓吹文化复古主义。翌年,南京政府明令规定每年的8月27日孔子诞辰为国家纪念日,全国奉命举行重大的孔子诞辰纪念会。是年2月,蒋介石主持成立新生活运动促进会;7月,又在南昌成立总会。新生活运动的本意,无疑是为了反对中国共*产党的革*命活动,这在蒋介石的几次讲话中讲得非常明白。他曾对他的心腹说:"你们光喊攘外安内和拥护领袖还不行,应该从范围更大的整个民族文化前途着眼,提出我们反对什么和要求什么,这才能建立起一个巨大文化思潮来更有力地反对共*产党。"至于新生活运动的核心内容和基本原则,蒋介石也亲自规定为"礼义廉耻"四个字,要求全体国民将礼义廉耻四维完全表现在每一个人的衣食住行上面,始终不懈地坚持下去。显而易见,新生活运动的根本目的就是要巩固其一*党独*裁的法西斯统治。

  对于国民党利用儒学进行的法西斯统治宣传,中国共*产党和自由主义知识分子都起而反对。周恩来在《论中国的法西斯主义》中说,蒋介石所强调的四维八德是一种抽象的道德,若一按诸实际,则在他身上乃至他领导的统治群中,真是亡理弃义,寡廉鲜耻。张东苏也在《现代的中国怎样要孔子?》一文中说,南京政府当局忽然尊孔起来了。然而很不巧!正值日本人也在那里尊孔;满洲国也正在尊孔。孔子的思想确实应该尊重,但是从事于此的人必须躬行实践,应该用自己的行动而不仅仅是言论来尊孔。然而不幸得很,中国历史上的尊孔者几乎从来都是利用孔子。他们利用孔子做了无数的罪恶,却不曾被人们发现,于是一概记载在孔子的帐上。于是推崇孔子的人愈推崇孔子,而痛恨孔子的人便愈痛恨孔子。

  正是基于这种政*治现实,在蒋介石提出尊孔之后,一些不通文量的军阀也开始利用孔子为自己服务。据胡适《南游杂记》记载,他在1935年初南游两广的时候,发现南方的军阀如陈济棠等人对孔子的作用特别偏爱。陈在广东不但提倡古文,反对用语体文,而且明确提倡读儒家的经书。他明确表示自己的态度说:"读经是我主张的,祖孔是我主张的,拜关(羽)岳(飞)也是我主张的。我有我的理由。…我民*国十五年到莫斯科去研究,我是预备回来做红军总司令的。但我后来觉得共*产主义是错的,所以我决心反*共了。"还说,他在广东的两大政策,一是生产建设,一是做人。在生产建设方面,可以尽量用外国机器,外国科学,甚至于不妨用外国工程师;至于做人,必须有本,这个本就必须到中国古文化里去寻找。这就是他主张尊孔读经的理由。

  也正是基于这种政*治现实,如张东荪所说,尊孔的人越来越尊孔,反孔的人必然越来越反孔。胡适在听了陈的理由之后感慨地对陈说:"五千年的老祖宗,当然也有知道做人的。但就绝大多数的老祖宗来说,他们在许多方面实在够不上我们‘做人’的榜样。举一类很浅的例子来说罢。女人裹小足,裹到骨头折断,这是全世界的野蛮民族都没有的残酷风俗。然而我们的老祖宗安然行了一千多年。大圣大贤,两位程夫子没有抗*议过,朱夫子也没有抗*议过,王阳明、文文山也没有抗*议过。这难道是做人的榜样吗?" 

  正当胡适对南方的尊孔读经复古运动深感忧虑和起而反对的时候,何炳松、陶希圣、萨孟武等上海十位名教授联名于1935年1月10日发表《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宣言》。他们在宣言中悲哀地叹息,"中国在文化的领域中是消失了;中国政冶的形态、社会的组织和思想的内容形式,已经失去他的特征。由这没有特征的政*治、社会和思想所化育的人民,也渐渐地不能算得中国人。所以我们可以肯定地说:从文化的领域去展望,现代世界里面固然已经没有了中国,中国的领土里面也几乎已经没有了中国人。"他们主张不能任其推移,而要使中国能在文化的领域里抬头,要使中国的政*治社会和思想都具有中国的特征,要求必须从事于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为此,他们提出几项具体主张,即要注意中国日前地域、时代的特殊性,对固有的文化加以检讨,存其所当存,去其所当去。其可赞美的良好质地、伟大思想,当竭力为之发扬光大,以贡献于全世界;而可诅咒的不良制度、卑劣思想,则当淘汰务尽,无所吝惜。对欧美文化也复如此,吸收其所当吸收,而不应以全盘承受的态度,连渣滓都吸收进来。吸收的标准,当决定于现代中国的需要,“要言之,中国是既要有自我的认识,也要有世界的眼光,既要有不闭关自守的度量,也要有不盲目模仿的决心。”

  从表面上看,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主张具有明显的折衷调和倾向。但从中国文化建设的长远观点看,这种主张无疑是有害的,是"颇感觉失望"的。当然要激起学界的反对和批评。最先也是最严厉批评这种见解的是以主张全盘西化著名的陈序经。他认为,对于已经落后的中国文化来说,最要紧的是要认识文化的时代性和普遍性,而任何坚持中国特殊的理由,都只能成为复古和倒退跑借口。所以他主张在目前的情势下,为了中国的进步与发展,与其主张折衷调和,不如主张全盘西化。主张全盘西化当然并不意味着西洋文化之在今日已到了尽善尽美的地位。其立论的基本根据是,中国文化根本上既不若西洋文化之优美,而又不合于现代的趋势和环境,故不得不彻底将其全盘西化。这里的西化尤其是全盘西化不是别的,而是世界化和现代化。陈认为,在实质上,在根本上,所谓趋于世界化的文化,与所谓代表现代化的文化,无非就是西洋的文化。所以他坚信百分之一百的全盘西化,不但有可能,而且是一个较为完善较少危险的文化的出路。

  当这场争论刚刚开始的时候,胡适并不在北平。但由于争论的过程中陈序经在文章中涉及到胡适,并将胡适定性为折衷论者,因而迫使胡适不能不站出来说话。他在是年3月11日为《独*立评论》第142号所写的《编辑后记》中明确表态说:"我是主张全盘西化的。但我同时指出,文化自有一种惰性,全盘西化的结果自然会有一种折衷的倾向。"所以,此时的中国没有别的路可走,"只有全盘接受这个新世界的新文明。全盘接受了,旧文化的惰性自然会使他成为这种调和的中国本位的新文化。"据此,他宣布,他是完全赞成陈序经先生的全盘西化论的。

  当中国本位论者与全盘西化论者争论正炽的时候,中国的民族危机日趋加深,中日之间的全面战争不可避免地爆发了。在这种情势下,全盘西化论者只得收起论战的武器,而民族文化复兴论者的势力则自然得到壮大。后者成员来自各种政*治阵营,他们的一个共同愿望都是在民族危机的历史关头能为中华民族提供一种精神力量和智慧资源。郭沫若在1937年所写的《理性与兽性之战》一文中说,复兴民族就是要复兴我们民族的精神,就是要保卫住我们中华民族三千年的文明,保卫文化的责任现在是落到我们中国人,尤其是中国的文化人的肩头上了。我们不仅要争取我们民族的自由、祖国的独*立,我们同时要发动至大至强的理智力来摧毁敌人一切矫伪的理论,暴露敌人的一切无耻的阴谋,廓清敌人的一切烟幕的言论,以保卫世界文化的进展,人类福社的安全。这就明确提出中国文化人在抗战时期负有保卫中国文化、重建民族精神的重大责任。

  综括抗战时期中国思想文化界的全部情况看,可以说尽管存在着许许多多的争论与冲突,但在民族精神的复兴与重建这一点上,几乎包括左中右的各派学者都有相当一致的基本共识。他们都在竭尽自己的智慧与能力,从哲学、学术层面证立我中华民族不畏强*暴的抵抗精神和热爱和平的根本特性。比如新儒学的重要代表人物熊十力,在抗战之前致力于儒家思想的返本开新,从事于纯哲学的创造。但当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熊十力在颠沛流离之际,深感唤醒民族精神之重要,在着力于形而上思考的同时,不废讲学,并撰写《中国历史讲话》一书,倡言五族同源,提倡民族精神,推论"日本决不能亡我国家,亡我文化,亡我民族",表现了中国思想文化界知识分子的优世情怀、乐观精神和哲人的窖思。

  如果能够深切地了解抗日战争时期,特别是其早期的国内民众的一般情绪,我们便很容易理解思想文化界倡导保卫中国文化、重建民族精神的活动并不是把人忧天,而是具有相当明确的针对性。当抗战刚刚爆发的时候,中国的综合国力确实不如日本,中国*军民起而抗战确实带有被*迫的意味。因此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里,国内确实弥漫着一股悲观主义的气氛,确实有相当一部分人担心抗战究竟能否获得胜利。国人的情绪在很大程度上正像毛在《论持久战》中所描述的那样,"身受战争灾难,为着自己民族的生存而奋斗的每一个中国人,无日不在渴望战争的胜利。然而战争的过程究竟会要怎么样?能胜利还是不能胜利?能速胜还是不能速胜?很多人都说是持久战,但是为什么是持久战?怎样进行持久战?

  很多人都说最后胜利,但是为什么会有最后胜利?怎样争取最后胜利?这些问题,不是每个人都解决了的,甚至是大多数人至今没有解决的。于是失败主义的亡国论者跑出来向人们说:中国会亡,最后胜利不是中国的。"针对这种情况,毛认为,这一半是因为客观事变的发展还没有完全暴露其固有的性质,还没有将其面貌鲜明地摆在人们面前,使人们无从看出其整个的趋势和前途;另一半则是因为我们的宣传解释工作还不够。鉴于这种状况,我们反观思想文化界重建民族精神、保卫中国文化的努力,便自然很容易理解其价值和意义。

  思想文化界保卫中国文化、重建民族精神的努力是多方面的。但鉴于抗战时期的特殊形势,保卫中国文化,重建民族精神的本质说到底就是要重提和强调对外抵抗的不妥协主义,即民族主义。而民族主义是一个复杂的概念,它在中国历史上的正面功能,便是当异族入侵的时候,比较容易唤醒国人的觉悟,形成极强的民族凝聚力,一致对外,从而赢得民族的独*立和解放,为民族的再生与发展开辟通途。但是另一方面,不论民族危机多么严重,如果一味过分地提倡民族主义,它固然有助于唤醒国人进行不妥协的抵抗,但终究因其狭隘性的见解,极容易形成固步自封的排外心态,从而有害于民族的再生与发展。尤其是那种民族启信心和民族文化优越感如果经过不恰当的夸张,从长远的观点看,无疑弊大于利。正是在这一背景下,抗战时期的中国思想文化界在重建民族自信心和民族精神的同时,也多少有意无意地夸大了民族文化的优越性,其最直接的后果便是导致了五四新文化运动主体精神的中断,并不同程度地造成文化复古主义的复活。出如钱穆,在抗战时期自念万里逃生,无所贡献,复为诸生讲国史,倍增感慨。在弘扬民族精神、重建民族自信心方面,确实做出了突出性的贡献,但是毕竟囿于当时的特殊环境,钱穆在思考中国文化的过去、现在与未来时,未免落入民族文化自尊自大的旧窠臼,表现出浓厚的文化复古主义情绪。

  他认为,中国文化从根本上并不错,中国文化的未来决不能寄托在一切向西方学习这种幼稚的想法上面,而有待于进行调整和更新。同时他还强调,这种调整和更新的动力并非来自西方文化,而必须来自中国文化系统的内部,他相信,只有这一文化系统在经过现代洗汰之后仍能保持传统的特色,中国才算获得了新生。如果仅从文化演进的观点看,钱穆的分析多少有些道理,但是如果结合他所要保持的究竟是哪些特色,则明显是一种文化复古主义。他说,中国的文化不但没有走到尽头,而且如今仍然要继续着。"所以我对中国文化仍抱乐观,中国的文化未老未死,缺点是有的,只看*中*国将来怎么办严那么怎么办呢?钱穆强调,一定要恢复中国固有的道德,这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就是忠孝仁爱信义和平等等。显然,不论这种观念有多少道理,它实际上是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反动,是文化复古主义在抗日战争这一特殊历史条件下的复活,是在所谓"中国化"的招牌下反对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和发展,反对中国走上新民*主主义革*命的道路。对此,胡绳当年批评道,钱穆等人的折衷见解,在根本上是复古,也是排外,因为他是把一切外国的东西,从中国旧文化的传统立场上看去是新的、不适宜中国的东西都加以排斥,它排斥一切西洋文化中对于当前中国的现实具有进步意义的东西。但它却看出了在西洋文化史上也还有时期的不同,也曾有过一个时期,西洋文化与中国文化只是"貌异神同" 看出这点倒是对的,因为中国传统文化是封建时代的文化,而欧洲也有过它的封建时代的文化。但从此出发,认为中国文化自己要向后转,并和向后转的西洋文化合作,这却是拿人类文化史开玩笑了。

  面对文化复古主义的逆流和新儒学的鼓噪,以中国共*产党为核心的进步文化势力进行了坚决的批判和反对。胡绳在批评冯友兰的新理学时说,冯氏的新理学就其本质而言不过是中国老哲学圈子里理论的杂芜、混乱和空虚的一种表现,是和现实脱离的倾向,它忘记了哲学与大众的关系,和实际生活的关联。陈家康也指出,由于冯友兰的新理学将真际与实际分开,且不从实际肯定真际,仅仅从形式逻辑上肯定真际,结果便是最哲学的哲学脱离实际,所以不是实理,同时也不是真理。赵纪彬认为,冯友兰自谓新理学是"讲理之学"不妥。因为宋明以来,不仅理学家讲"理",心学家实际上也许"理"。理学之所以为理学,并不在于讲理,而在于其有讲理的特征和方法。就特征和方法而言,理学家将理气二本,心学家以反对理气工本为缘起,而持心本论。反理学家则基于物本论建立自己的哲学体系。而冯氏的新理学以"不切实际,不管实用","不合实用","不问内容"为特征,那么在方法上实际是承袭程朱理学而有些微创新卢口"以真际为根本,个物为派生;真际之有不在个物,而个物之有则为真际所规定",结果便是一种"客观的心本论"。

  对于国民党官方利用儒家思想以维护其独*裁统治的做法,中国共*产党人更是进行了坚决的批判,比如对陈立夫、蒋介石等人反复宣扬的儒家一些道德伦理观念如"诚"的观念,胡绳就明确地指出这种宣传的目的不外乎是消灭人民大众的自觉。因为在长期的东方专*制主义政*治统治下,"诚"这个概念本是为了说明人的合理关系而产生,却在神秘主义的外衣下被抬上神圣的殿堂,使人们顶礼膜拜,作为欺骗与麻痹人民的思想工具。由此,在东方专*制主义下的"诚"的神秘性,就和近代最反动倒退的、反对人民大众的法西斯思想一脉相承。

  理论是行动的指南。中国共*产党在批判各种文化复古主义、保守主义的同时,也着力于自己体系的创建。1940年初,毛发表《新民*主主义论》,正面阐述了中国共*产党对待文化传统尤其是儒学的基本立场。他指出,中国共*产党人多年来不但为中国的政*治革*命和经济革*命而奋斗,而且为中国的文化革*命而奋斗。一切这些目的,在于建设一个中华民族的新社会和新国家。在这个新社会和新国家中,不但有新政*治、新经济,而且有新文化。建设中华民族的新文化,就是中国共*产党人在文化领域中的目的。

  为了建设新文化,必须说明中国的旧文化。毛认为,中国自周秦以来占统治地位的文化是封建的文化;近代以来由于中国社会性质的变化,中国近代占统治地位的文化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半封建的文化。他说,在中国,有帝国主义文化,这是反映帝国主义在政*治上经济上统治或半统治中国的东西。这一部分文化,除了帝国主义在中国直接办理的文化机关之外,还有一些无耻的中国人也在提倡。一切包含奴化思想的文化,都属于这一类。在中国,又有半封建文化,这是反映半封建政*治和半封建经济的东西,凡属主张尊孔设经、提倡旧礼教旧思想、反对新文化新思想的人们,都是这类文化的代表。帝国主义文化和半封建文化是非常亲热的两兄弟,它们结成文化上的反动同盟,反对中国的新文化。这类反动文化是替帝国主义和封建阶级服务的,是革*命的对象,都是应当废除的。不把这些东西打*倒,什么新文化都是建立不起来的。

  至于中国共*产党人所要建立的新文化,据毛说,就是新民乏主义文化。所谓新民*主主义的文化,"就是人民大众反帝反封建的文化;在今日,就是抗日统一战线的文化。"这种文化,只能由无产阶级的文化思想即共*产主义思想去领导,任何别的阶级的文化思想都是不能领导的。所谓新民*主主义文化,一句话,就是无产阶级领导的人民大众的反帝反封建的文化。这种新文化的特点,按照毛的概括具有三个方面的内容:

  一是民族的。它是反对帝国主义压*迫,主张中华民族的尊严和独*立的。它是我们这个民族的,带有我们民族的特性。它同一切别的民族的社会主义和新民*主主义文化相联合,建立互相吸收和互相发展的关系,共同形成世界的新文化。但是决不能和任何别的民族的帝国主义反动文化相联合,因为我们的文化是革*命的民族文化。中国应当大量地吸收外国的进步文化,作为自己文化食粮的原料,这种工作过去还做得很不够。这不但是当前的社会主义文化和新民*主主义,还有外国的古代文化,例如各资本主义国家的启蒙时代的文化,凡属我们今天用得着的东西,都应该吸收。但是一切外国的东西,如同我们对于食物一样,必须经过自己的口腔咀嚼和胃肠运动,送进唾液胃液肠液,把它分解为精华和糟粕两部分,然后排泄其糟粕,吸收其精华,才能对我们的身体有益,决不可生吞活剥地毫无批判地吸收。所谓全盘西化的主张,乃是一种错误的观点。形式主义地吸收外国的东西,在中国过去是吃过大亏的。外国任何好的东西,都要和民族的特点相结合,经过一定的民族形式,才有用处,决不能主观地公式地应用它。对于中国自己的民族文化遗产,毛主张批判地继承。他在同时期所作的《中国共*产党在民族战争中的地位》一文中说,学习我们的历史遗产,用马克思主义的方法给予批判的总结,是我们学习的另一任务。我们这个民族有数千年的历史,有它的特点。对于这些,我们还是小学生。今天的中国是历史的中国的一个发展,我们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主义者,我们不应当割断历史。从孔夫子到孙中山,我们应当给予总结,承继这一份珍贵的遗产。这对于指导当前的伟大的运动,是有重要的帮助的。

  二是科学的。毛认为,新民*主主义文化是反对一切封建思想和迷信思想,主张实事求是,主张客观真理,主张理论和实践一致的。在这一点上,中国无产阶级的科学思想能够和中国还有进步性的资产阶级的唯物论者和自然科学家建立反帝反封建反迷信的统一战线。共*产党员可以和某些唯心论者甚至宗教徒建立在政*治行动上的反帝反封建的统一战线,但是决不能赞成他们的唯心论和宗教教义。对于中国传统文化,毛认为,中国在长期的封建社会中,创造了灿烂的古代文化。清理古代文化的发展过程,剔除其封建性的糟粕,吸收其民*主性的精华,是发展民族新文化提高民族自信心的必要条件。但是决不能无批判地兼收并蓄,必须将古代封建统治阶级的一切腐朽的东西和古代优秀的人民文化即多少带有民*主性和革*命性的东西区别开来。中国现时的新政*治新经济是从古代的旧政*治旧经济发展而来,中国现时的新文化也是从古代旧文化发展而来,因此,我们必须尊重自己的历史,决不能割断历史。但是这种尊重,是给历史以一定的科学的地位,是尊重历史的辩证法的发展,而不是颂古非今,不是赞扬任何封建的毒素。

  三是大众的,因而是民*主的。毛认为,新民*主主义文化应当为全民族中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工农劳苦民众服务的,并逐渐成为他们的文化。

  通过对新民*主主义文化理论的分析,可以清楚地看到,毛不仅区分了中国的旧文化和新文化,而且阐明了中国共*产党在文化建设问题上应取的态度,那就是对传统文化批判地继承,拒斥其糟粕,吸收其精华;对外来文化,有选择地吸收,但必须通过民族形式的转化,使之成为中国民族文化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显然,这种文化观要比文化复古主义、文化保守主义,以及国民党利用传统文化进行独*裁统治都更有道理,更有说服力。因而这种主张既是中国民*主革*命胜利的光辉旗帜,也是近代中国中西古今文化论争的科学总结,是百年来国人在文化问题上基本可以达成的共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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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8 09:11: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 中华人民共和国:儒学从衰落到复兴

第一节 儒学退出政*治意识形态舞台
  在这种思想观念的指导下,中国大*陆从五十年代开始陆续在意识形态领域开展对资产阶级思想、唯心主义的批判,逐步确立马克思主义、唯物主义等革*命思想与意识在意识形态领域中的主导地位,于是西汉以来中国意识形态的主角即儒家学说便自然地退出政*治意识形态的舞台,儒学从此不再被尊为治国平天下的神灵,历代儒宗、各地的孔庙也不再被国家法定为尊奉、朝拜的对象,人们尤其是学术界仅仅把儒学作为中国历史文化遗产的一部分来进行研究。

  非意识形态化的儒学研究在1949年之后的中国大*陆有过几次大的起伏或者说是高*潮。第一次高*潮是在1957年毛正式提出"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方针的一段时间里,学术界先后开展了道德的阶级性与批判继承问题的讨论,关于文学艺术的社会性与阶级性问题的讨论,关于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相互转化及评价问题的讨论,关于社会主义过渡时期的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生产力与生产关系问题的讨论,关于历史分期问题、资本主义萌芽问题以及关于历史人物殷纣王、秦始皇、汉武帝、武则天、李自成等等的讨论,都或多或少地需要涉及到儒学与孔子,都不可避免地要谈到儒家学说的价值与政*治理念问题。

  在那时,由于马克思主义在思想理论界的运用刚刚开始,自然难以避免有些人用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教条对儒学与孔子进行不太切合实际的分析。不过由于当时从事研究的学者大都是学有根底的老专家,他们在真诚地相信马克思主义的同时,也尽可能地尊重历史事实,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对孔子和儒学进行比较客观、比较科学的分析,也确实得出一些有价值的见解。像范文澜在对他四十年代写成的《中国通史简编》进行修订时就专门增写了《孔子及其所创儒家学说》一节,对孔子及儒学进行新的评价。他认为,孔子的确是中国封建社会集大成的“圣人”是中国古代文化的伟大代表者,孔子的学说是士阶层思想的结晶,由于士阶层思想偏上而地位近下,因而其思想的本质是对上妥协,对下也妥协,表现出浓厚的中庸色彩。中庸思想的特色是妥协,这种妥协虽然在理论上偏重于贵者和尊者的方面,但由于妥协他就不能不顾及下层民众的利益和愿望,这在客观上势必有利于下层民众的利益。比如孔子反对横征暴敛,以为苛政猛于虎;主张举贤才,慎刑罚,薄赋敛,重教化,强调导之以德,齐之以礼等等,这都可视为其学说的进步方面,都在客观上对下层民众有利。当然范文澜也承认孔子的学说具有多面性,它既有有利于下层民众的一面,也有不利于下层民众而有利于统治者的一面。然而也正因为如此,孔子的学说才能长时期地适合中国历代统治者的需要,才能长时期地成为中国官方意识的主角。

  不过今天中国的社会情况毕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人民既然已成为国家的主人,那么人民便不再需要将孔子作为偶像来崇拜。孔子走下神坛是历史的必然,只是作为一个伟大的文化人物尤其是一个伟大的思想家,范文澜认为孔子的思想仍有研究和继承的价值。他对中国历史与文化的杰出贡献和他在中国文化思想史上的伟大地位并没有因为历史条件的变化而丧失。因为他删定六经,保存了古代中国的文化典籍;因为他创造了儒学,从而形成了中国传统社会的文化核心;他的学说的某些部分充分表现了汉民族在文化特点上的某些精神形态,如有教无类等;他的学说也深刻地影响了中国境内外的非汉族的一些民族,对这些民族的发展与进步曾经超过相当积极的作用,尤其是在中华民族的形成过程中,孔子及儒学实在起了不可估量的凝聚和向心作用。因此,范文澜主张把孔子的学说分解成精华和糟粕两个部分,然后吸取其精华,排斥其糟粕,从而建设与发展中国的社会主义新文化。

  在五十年代中国大*陆进行孔子与儒学研究颇有成绩的学者还有杨荣国。他在1954年出版的《中国古代思想史》一书中,相当系统地表述了对孔子与儒学的基本看法。他认为,殷周种族统治者为了巩固氏族贵族的统治,就已提倡"仁"。孔子处于贵族日趋没落的时期,他为了挽回贵族没落的命运和稳定他们的专*制局面,便也宣扬"仁"。但是,孔子的仁只是包括了当时的王公大人和士大夫,只是以仁作为团结当时王公大人和士大夫的中心骨干。孔子的克己复礼就是要求宗族中的人都要尽最大可能地克制自己的欲*望,不能犯上作乱,这样便可使被统治阶级自然趋于道,从而有助于复归于礼,复归于族有的奴隶制国家的轨范。以孝、悌巩固王族,以克己复礼巩固族有的奴隶制国家,这一切都做到了,便可以天下归仁焉。与范文澜的观点明显不同,杨荣国认为,孔子在骨子里是要维护自殷周以来的奴隶族有的政*治统治,只是在表现形式上,孔子以仁治代德治,走仁治的道路,而不走法制的道路。基于这种考察,杨荣国对孔子和儒家学说基本上持相当严厉的批判态度。他说,孟子的所谓仁政只是如孔子一般的在竭力维护这一"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的局面的持续;而孟子仁政的第二步,也就在于保持这尚未被破坏的井田制。显然,杨荣国对孔子与儒学的看法更多地是基于阶级分析的立场,是1949年之后中国大*陆学人运用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的观点进行历史研究的范例,所以这类学说观点便自然从学术的探讨逐步演变成一种政*治信念。

  正是基于这种思想文化背景,在五十年代中国大*陆学术界,以学术迎合政*治的倾向日趋严重,久而久之,这股思潮便逐渐成为学术界的主流,人们见多不怪,也自然以学术能迎合政*治而引以为荣。当然,在这种政*治气氛和学术氛围中,有的学者是真诚地相信以阶级斗争为主线的政*治学说约有用性,但不可否认也有一些学者则带有极其强烈的政*治功利目的。于是有关锋等人以批判修正主义为幌子而强加给孔子及儒学一些莫须有的罪名。1962年,由山东历史学会和山东历史研究所联合召开的孔子学术讨论会在曲阜举行。关锋等人起而发难,以马克思主义理论权威自居,指名道姓地批判一些研究工作者,从而不仅使这次会议的讨论无法正常进行,而且使此后一个相当长的时期里对孔子与儒学价值的评估基本上都囿于一种政*治化的批判姿态。关锋等人反对既说孔子的一生为挽救垂死的奴隶制度而斗争,又说孔子的学说是进步的,客观上适应了奴隶制瓦解的趋势,反映了时代进步的某些要求。他们认为,这种认识是违背历史实际的。孔子既然站在没落的奴隶主贵族的立场,在奴隶制濒于灭亡的春秋时代,说他设计挽救垂死的奴隶制的蓝图,这不就是在抵抗当时社会发展的进步趋势吗?这种思想和行为哪里还有什么进步的意义呢?如果孔子研究过历史,如果他是站在没落奴隶主的立场,毕生为挽救垂死的奴隶制度而斗争,那么他虽然可能看到夏桀、殷纣灭亡的某些原因,说出某些历史事实,但是决不可能创造出进步的历史观,更不可能从汲取历史的教训中创造出进步的政*治学说。因为他们所属的那个阶级的阶级利益——无论是暂时的还是长远的利益,都是和当时的社会发展趋势相抵触的。于是他们明确判定孔子的思想是反动的,是毫无价值可言的。也正是基于这种判断,关锋等人坚决反对冯友兰等人提出的道德遗产的"抽象继承"原则。他们说,冯友兰在1957年提出的所谓抽象继承法,以为哲学命题的特殊意义有阶级性,不可继承,其一般意义没有阶级性,是为各阶级共同服务的成分,应该继承,这个分析方法是有问题的,其问题主要在于是超时代和超阶级的。

  冯氏的所谓继承,就是从哲学史上拿现成的哲学原则去理解现实问题,其最深层的含义在关锋看来当然有以中国传统的旧哲学与马克思主义哲学进行抗衡的意思和企图。这显然是不能允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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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8 09:15: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节 儒学走向复兴之路
  1976年,中国历史发生了重大转折,一举粉碎“四人帮”,结束了长达十年之久的"文化大革*命"。

  随着"文化大革*命"的结束,一切被颠倒了的历史自然要重新恢复过来,孔子与儒学的重新评价与重新考察也自然要进入学术界的议事日程。不久,随着匡亚明、庞朴等人评价孔子与儒学的文章的相继发表,中国大*陆新一轮孔子与儒学研究热潮开始了。紧接着,"中国孔子研究基金会"于1984年正式成立,并于同年9月在孔子故里曲阜召开全国孔子讨论会。这充分显示中国大*陆在经过三十余年的封闭之后,开始走向思想的解放,同时也表明长时期以来信奉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的中国大*陆思想学术界开始出现新的变化,意识形态的一元化似乎已不可继续,未来的中国在意识形态方面的选择必然要从一元走向多元。在这多元的选择中,儒学自然要成为重要的资源之一。

  正如全盘西化的理论一样,在八十年代的中国文化讨论中,尽管少数学者确实有复兴儒学的意图,但是碍于意识形态等复杂原因,还没有人敢于用文字进行明确的表述,而只能用比较隐晦曲折的语言进行表达。然而这种状况并不意味着大*陆没有人敢于公开提倡复兴儒学。例如,中国大*陆一名主张以儒学取代马克思主义的研究者便于1989年在台*湾《鹅湖》杂*志公开撰文指出,儒学的终极关怀能够解决当今中国大*陆提出的问题,在当今中国大*陆复兴儒学具有非常重大的现实意义。在作者看来,中国大*陆当前最严重的问题不是民*主政*治和经济发展问题,而是民族生命四处飘荡、民族精神彻底丧失的问题,而要安立民族生命,恢复民族精神,就必须复兴儒学。而要恢复儒学,就必须重新考虑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价值和意义。作者认为,马克思主义的产生虽然有西方文化的背景,即马列主义深受黑格尔辩证哲学与空想社会主义的影响,但这些思想都不构成西方正统文化的组成部分。从本质上来看,马列主义是反传统、反文化的,因为马列主义把他们生活的时代与以前的时代都称为史前史时代,把他们生活时代的文化与以前的文化都看作是必须被打*倒的剥削阶级的文化。因此,在西方深厚的传统文化中马列主义没有根,马列主义表达的只是一种反对早期工业文明带来的后果的极端情绪。儒学则不同。儒学是中国两千年来一脉相承的正统文化,对中国历史产生了非常有益的影响。儒学安立中华民族的民族生命,表达中华民族的民族精神,维护中国社会的安定和谐,养成中国人爱好和平与礼让的美德。儒学深深植根于中国文化的传统中又对中国文化产生了有益的影响。作者还认为,儒学尊重人类传统,肯定人类文化的积极作用。儒学表现的是一种中正平和的大家气度,而不是一种偏激狭隘的反抗情绪。由于儒学深深植根于中国文化的优秀的传统中,所以儒学有民族生命作为其滋养的根基,而马列主义完全脱离了西方文化的优秀传统,在西方植根却无滋养的根基。因此,中国的儒家文化同西方的基*督教文化与希腊文化一样是人类伟大的正统文化,而马列主义则不是人类的正统文化。这是马列主义远远不能同儒学相比的。持这种观点的人普遍认为,儒学比马列主义更高明。另外,作者还指出,儒学既能安立人生,又能稳固社会,这是马列主义在当今中国大*陆最不能解决的问题。儒学是中华民族民族生命与民族精神的代表,而马列主义既不能体现中华民族的民族生命,又不能代表中华民族的民族精神。因此他们很自然地得出一个结论,儒学理应取代马列主义,恢复其历史上固有的崇高地位,成为当今中国大*陆代表中华民族民族生命与民族精神的正统思想,而马列主义只能作为某一个政党的指导思想,不能作为整个中华民族的指导思想。

  不过,在恢复孔子与儒学研究的早期,持这种极端观念的在学术界只是极少数人。更多的学者在这一时期对孔子和儒学的研究主要是针对长时期以来强加给孔子和儒学的一些与历史事实并不符合的罪名,在一定意义上说也只是具有拨乱反正的意义。在这一过程中,各地以儒学、孔子、传统文化为名义的学术讨论会接连不断,不同名目的研究机构也如同雨后春笋一样纷纷成立。在这些讨论会上,学者们对孔子和儒学进行了一些新的评价,其基本的价值取向是以为孔子的学说不仅在中国历史上已经发挥过重要作用,而且在未来的现代化过程中必然要继续发挥作用。许多学者根据东亚现代化的成功经验认为,五四以后强加给孔子和儒学的罪名,如儒学伦理基本上不合乎现代化的需求,儒学是现代化的根本滞碍等等,都势必在东亚成功的事实面前被粉碎。他们渴望儒学的复兴与体系的重建,其更真实的用意从今天的立场看来,应该是基于中国大*陆长时期以来的意识形态的一元化的事实,而试图用儒学加以冲击,即便继续保持马克思主义在意识形态领域中的主导地位,但至少应该使马克思主义具有相当多的儒学色彩,即从根本上放弃马克思主义的斗争哲学,而充分吸收儒家学说中的中庸、调合等等伦理因素。

  到了1989年,中国的国内外政*治形势又发生了一次重大变化,为了使中国的改*革开*放事业能继续顺利推进,中国政府作出了弘扬民族文化以振奋民族精神的政*治选择。正是在这种政*治背景下,在1989年以后的中国学术界,虽然还是那些人在鼓吹儒学的复兴与重振,但其价值与意义已与八十年代的情况不一样了。特别是前苏联及东欧几个原社会主义国家纷纷放弃社会主义之后,一方面有人认为马克思主义即便不是劫底的失败,但其暂时性的挫折也应引起我们反省,既然马克思主义作为一种外来文化在中国没有根基,那么为了中国的未来也应该把这种外来文化暂时搁置一边,而应从民族文化中寻求中华民族发展的精神动力。尤其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作为西方文化主客二分的产物,是崇尚对立斗争的,它只适合破坏旧世界的革*命,而无助于当代人类的生存和发展。相反,中国古代哲学是崇尚统一的调和哲学,在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分*裂困扰人类的今天,中国的调和哲学能成为当代人类文明的向导。因此,马克思主义的斗争哲学应该让位于中国古代的调和哲学。天人合一是东方文化的精髓。只有东方哲学能够拯救人类。持这种观点的人于是竭力宣扬中国的未来需要孔夫子、董仲舒,需要重构与马克思主义并列的中国哲学新体系。

  另一方面,也有人认为这种担心纯属多余。当今中国是马克思主义指导的社会主义国家,我们治国是依靠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对于孔子的东西只是作为优秀传统文化加以汲取和借鉴,使之为我所用。我们无论怎样都不可能真正放弃马克思主义而改用儒家的伦理去治理国家,更不可能排斥东西方各国成功的经验和现代化成果,否定业已形成的中国近现代新文化。我们此时之所以提倡儒学和孔子,只是为了恢复历史的本来面目,只是为了思想文化的多元化,舍此并无别的目的。

  显然,此时鼓吹儒学的复兴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意识形态多元化问题,而是基于当时中国的现实政*治需要,即试图以中国固有的儒家文明去抵抗西方的文明,从而重新确认中国共*产党统治地位的合法性与合理性。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不论这些知识分子在1989年之后鼓吹儒学复兴和民族文化的真实本意如何,他们在事实上都在充当追随官方意识形态的角色。

  也正是在这种政*治背景下,中国大*陆学术界开始出现一种新的学术思潮。这种思潮认为中国的暂时落后并不意味着文化传统的落后,真实的情况可能相反,即根据"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道理,他们甚至大胆地预言二十一世纪必将是中国人的世纪,而其基本特征便是中国人可以用中国文明尤其是儒家学说去拯救西方,拯救人类。这种观点的突出代表者是著名学者季羡林。他虽然不是研究孔子和儒学的专门家,但由于其在学术界的地位,使这一观点引起国内外学术界的广泛注意。季羡林在他的代表作《从宏观上看*中*国文化》一文中说:"我个人总觉得,探讨中国文化问题,不能只局限于我们生活于其中的这几十年近百年,也不能只局限于我们居住于其中的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我们必须上下数千年,纵横数万里,目光远大,胸襟开阔,才能更清楚地看到问题的全貌,而不至于陷入井蛙的地步,不能自拔。总之,我们要从历史上和地理上扩大我们的视野,才能探骊得珠。……必须把全人类的历史发展放在眼中,更必须特别重视人类文化交流的历史。只有这样,才能做到公允和客观。我是主张人类文化产生多元论的。人类文化决不是哪一个国家和民族单独创造出来的。法西斯分子有过这种论调,他们是别有用心的。从人类几千年的历史来看,民族和国家,不论大小,都或多或少地对人类文化宝库做出了自己的贡献。这恐怕是一个历史事实,是无法否认掉的。同样不可否认的事实是,每一个民族或国家的贡献又不完全一样。有的民族或国家的文化对周围的民族或国家产生了比较大的影响,积之既久,形成了一个文化圈或文化体系。根据我个人的看法,人类自从有历史以来,总共形成了四个大文化圈:古希腊、罗马一直到近代欧美的文化圈、从古希腊来起一直到伊斯兰国家的民族文化圈、印度文化圈和中国文化圈。在这四个文化圈内各有一个主导的、影响大的文化,同时各个民族和国家又是互相学习的。在各个文化圈之内也是一种互相学习的关系。这种互相学习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文化交流。我们可以毫不夸大地说,文化交流促进了人类文化的发展,推动了社会进步。倘若我们从更大的宏观上来探讨,我们就能发现,这四个文化圈又可以分为两大文化体系:第一个文化圈构成了西方大文化体系;第二、三、四个文化圈构成了东方大文化体系。东方在这里既是地理概念,又是政*治概念,即所谓第三世界。这两大文化体系之间的关系也是互相学习的关系。仅就目前来看,统治世界的是西方文化。但从历史上来看,二者的关系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基于这种判断,季羡林详尽地分析了西方文化之所以将走上末路的原因在于其学术的分析框架和原则,如欲济其之穷,则不可避免地要寻求东方的即中国的综合的方法和原则。他说:"我觉得,目前西方的分析已经走得够远了。虽然还不能说已经到了尽头,但是已经露出了强弩之末的端倪。照目前这样子不断地再分析下去,总有一天会走到分析的尽头。那么怎么办呢?我在上面说过,东西两大文化体系的关系从几千年的历史来看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球已经快踢到东方文化的场地上来了。东方的综合可以济西方分析之穷,这就是我的信念。"

  季羡林的观念引发学术界相当激烈的争论,它作为一种思潮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中国大*陆出现,确实令人寻味。在八十年代中国大*陆文化热中,一个最引人注意的现象是学术界重新开展对新儒家的研究。这一研究既开拓了人们的视野,同时也给八十年代文化热中的儒学复兴论者提供了理论和事实上的依据。

  从学术史的观点看,所谓现代新儒学主要是指五四运动以后产生于中国的一股文化保守主义学术思潮。被指为新儒学的代表人物虽不尽相同,但大体说来不外乎梁漱溟、熊十力、冯友兰、贺麟等等。这批学者面对西方文化的冲击和五四全盘反传统的刺激,出于对中国未来前途的忧虑,觉得中国的未来应以弘扬先秦原生儒家精神为根基,接续宋明儒家心性义理之学为核心,谋求以中国传统文化为本位,充分吸收西方的科学与民*主,在中国建设"三统并建"的现代文化,以期儒家思想在现代乃至未来中国能有一个大的发展。

  1949年之后,马克思主义成为中国社会的指导思想。上述新儒家的代表人物都因种种原因留在了大*陆,然而他们的弟*子尤其是熊十力的弟*子唐君毅、徐复观等人则转移到台*湾、香港等地继续活动。

  新儒家在大*陆沉寂了三十年之后,却于八十年代随着中国的改*革开*放而再次引起大*陆学人的重视。1985年,第三代新儒家的重要传人、美国哈佛大学教授杜维明来到北京大学讲学访问达半年之久,并应邀到各种学术会议和讲习班作报告,接受记者访问发表谈话,积极宣传儒学在现代社会的价值及其"第三期发展”的前景,在大*陆知识界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大*陆学术界开始正视新儒学的存在及其价值。1986年3月,国家教委召开文科科研咨询会,方克立在会上作了"要重视对现代新儒家的研究"的专题发言,提出不论在中国现代思想史的研究意义上,还是在当代中国文化讨论或中国现代化道路的现实抉择的意义上,都应该开展对新儒家的研究。与此同时,中国大*陆当时力主反传统的代表包遵信也在《北京社会科学》1986年第5期发表《儒家思想和现代化》,现代新儒家第三代重要传人、香港中文大学教授刘述先也在台*湾东吴大学《传习录》同年第5期发表《当代新儒家的探索》。他们三人虽有各自不同的立场和学术背景,但基本上都强调开展对现代新儒家的研究具有相当的重要性和迫切的现实意义。

  同年底,由方克立主持的"现代新儒家思潮研究"的课题被国家教委列为国家哲学社会科学"七五"规划重点科研项目。翌年,课题组正式组成并开始工作。他们从最基础的资料收集工作开始做起,不几年的时间已可以说成果累累,影响重大。1987年,课题组在安徽主持召开全国首次现代新儒家思潮学术研讨会;1989年在天津主持召开“现代新儒家学案”研讨会,有效地推动了新儒家的研究。

  八十年代中国大*陆文化讨论的中心是传统文化与现代化的关系问题。由于历史上儒家思想在传统文化中占有特殊的地位,因此传统与现代化的关系问题便自然归结到儒家思想与现代化的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说,现代新儒家的观点受到重视并被提上研究日程,是相当自然的。

  现代新儒家课题的提出以及此项研究的全面开展,既反映了八十年代文化研究的深入,即将文化讨论中的古今中西哲学文化性质、特征等一般性的议论引向深入,人们已从抽象的、一般性的泛泛之论转向具体的讨论对象;然而另一方面,现代新儒家研究课题的深入,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学术界对儒学的整体看法,即在一定程度上与儒学复兴的呼声遥相呼应,从而使儒学复兴在中国大*陆由一部分人的无意识走向有意识的提倡,尤其是部分从事现代新儒学研究的学者已明显从原来的研究者的立场自觉地转到现代新儒学的立场,成为现代新儒学的新一代传人。

  当然,由于研究者的立场不同,并不是所有的新儒家的研究者都转而信仰了新儒家。事实上,自觉坚持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方法进行新儒家研究的学者大有人在。这批学者认为,一味地抹煞新儒家的思想贡献是不可取的方法,对新儒家进行实事求是的研究是完全必要的。但是从马克思主义的立场来看,新儒家所提及或论证的问题至少在这样三个方面不能被中国的马克思主义者所接受:第一,中国马克思主义者不能赞成现代新儒家的文化保守主义的基本立场,因为就其实质而言,新儒家的思想主张仍然没有摆脱"中体西用"的格局,尽管他们对"体"、"用"的理解和规定已与当年的洋务派相去甚远。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梁漱溟主张在坚持儒家人生态度的前提下承受西方的科学与民*主;四十年代,贺麟明确提出以儒家精神为体,以西洋文化为用;五十年代以后,港台新儒家又提出"返本开新"的思想纲领,"本"即儒家内圣修己之学,是为体;"新"是指"新外王",亦即现代科学与民*主,是为用。二者之间的体用本末关系依然没有超出中体西用的范畴。第二,现代新儒家站在唯心主义的立场上,把儒学的基本义理看作是某种超时空的、脱离具体社会文化背景的、体现永恒天道和人性的"常理"、"常道",把儒家的伦理精神视为推动社会历史发展的根本力量,把它变成超越物质的形上实体,并由此出发,把一切都归结为道德精神的自我发展和自我实现。这种泛道德主义的唯心史观,自然是马克思主义者所绝对不能接受的。第三,新儒家对五四精神的否定,尤其是它们对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和社会主义的攻击,在马克思主义学者看来是绝对不能调和、不能忽视的。

  鉴于这种判断,坚持马克思主义的学者认为,对现代新儒家进行研究的目的不是简单地把新儒家作为"反面教材",作为批判对象,而是要在批判现代新儒家某些错误的理论观点的同时也充分肯定他们在维护和发扬中国民族文化传统、谋求中国文化现代化方面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认真吸收他们所取得的理论思维成果,总结经验教训。他们认为现代新儒家至少在这样几个方面是值得肯定和有益于中国大*陆学术的健康成长与发展的:首先,现代新儒家在中国文化遭到空前危机的情况下,反对全盘西化论者的民族虚无主义,强调民族文化的主体性和民族文化自身发展的连续性,这是值得肯定的。尤其是抗日战争时期,新儒家学者弘扬民族文化,对于振奋民族精神,增强国人的民族自信心,应该说是起了积极作用的。五十年代以后,港台新儒家对于传统文化的整理、研究、弘扬和表彰,对于纠正某些西方学者对于中国文化的无知与偏见,增强港台和海外华人的民族认同感,也不无积极的影响和作用。只是在对于传统文化资源价值意义的分疏,认同于传统文化的角度、方面和层次等方面,双方仍有相当的距离和实质性的差异。

  其次,现代新儒家在哲学上认同于儒家的人文主义,对中国哲学的特质和现代意义作了较多的研究和探讨。从这个意义上说,新儒家的这些探讨是有意义的,也正是大*陆学术界几十年来所忽视的。大*陆学术界几十年来运用马克思主义的方法对中国哲学中的一些问题进行探讨,但由于各种原因的影响,这种探讨大都失之于简单和片面。例如心性之学确实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中国哲学的特点,特别是对于理解和把握儒家思孟、陆王一素的思想学说很重要,然而在大*陆学术界几十年来由于一直将心性之学定性为主观唯心主义,因而就没有下功夫去认真研究。而港台新儒家却在这方面下了很扎实的功夫,写出许多有分量的有影响的著作,这对大*陆学术界开展这方面的研究是有启迪和借鉴作用的。

  第三,在近代以来的古今中西之争中,不同的思想文化派别都作出了自己的回答,现代新儒家虽然是站在文化保守主义的立场上,其回答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他们对如何承继和创造性地转化儒家传统,如何引介西方近代的科学与民*主,如何建设有浓厚的中国特色的现代文化,都做了一些有益的探索,提出一些值得重视的意见。例如现代新儒家强调传统道德文明,人文价值的弘扬和重建,对于克服片面发展工具理性、唯科学主义盛行所造成的人生意义的失落和危机,自有补偏救弊之动。五四以来的马克思主义、激进主义、文化保守主义三大思潮之间既有互相对立斗争的一面,也确实存在着某种互补的关系。可以说,它们都构成了二十世纪中国文化启蒙的不可或缺的方面。中国的马克思主义者在哲学上更多地是接受了自由主义者所主张的科学主义思潮的影响,而对现代新儒家等文化保守主义派别的研究成果和理论建树似乎重视不够。1923年科学与玄学的论战中唯物史观与科学派结成一定程度的联盟就颇能说明这一点。所以他们认为,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过程中,如何在思想文化层面上实现与民族文化的优良传统的有机结合,是一个需要认真解决的课题。现代新儒家学者在融合中西、实现中国哲学现代化方面所作的探索和所取得的成果,对于中国大*陆继续坚持马克思主义的学者应该说有相当重要的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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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港台:新儒家的阵地

第一节 新儒家对中国文化前途的基本认识
  港台新儒学的形成,起始于五十年代。1957年,唐君毅到美国访问,他在与张君劢谈及欧美学人对中国文化的研究方式及观点多有不当时,拟联名发表一份文件以纠正西方学者对中国文化问题的偏见。后由张君劢致函在台*湾的牟宗三、徐复观征求意见,然后由唐君毅负责起草,寄给张君劢、牟宗三过目,二人未表示其他意见就签署了。当寄给徐复观时,徐作了两点修正,一是关于政*治方面,徐复观认为要将中国文化精神中可以与民*主政*治相通的疏导出来,推动中国的民*主政*治。这一点原稿讲的似乎不太充分,徐就改了一部分。二是由于唐君毅的宗教意识很浓,所以在原稿中也就强调了中国文化的宗教意义。而徐复观则认为,中国文化虽原来也有宗教性,也不反宗教,然而从春秋时代起中国文化就逐渐从宗教中脱出,在人的生命中实现,不必回头走。所以徐复观便把这一部分的原稿也改了,然后寄还唐君毅。唐君毅接受了徐复观的第一个建议,第二个建议则末接受。1958年元旦,这份文件以唐君毅、牟宗三、张君劢、徐复观四人的名义联名发表,其正式名称是《为中国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 我们对中国学术研究及中国文化与世界文化前途之共同认识》。

  这份宣言洋洋四万言,基本反映了他们四人在五十年代对中国文化的认识与反省,是他们文化保守主义观念的一次最为完整的表现。他们强调,他们之所以发表这份宣言,主要是要表达他们对于中国文化之过去与现在之基本认识及对其前途之展望,与今日中国及世界人士研究中国学术文化及中国问题应取的方向,并附及他们对世界文化之期望。因为他们真切地相信,中国文化问题有其世界的重要性,姑且不论中国为数千年文化历史迄末断绝之世界上极少的国家之一,及十八世纪以前的欧洲人对于中国文化之赞美,与中国文化对于人类文化已有的贡献,仅中国现有近于全球四分之一的人口之生命与精神何处寄托?如何安顿?实际上就早已成为世界的问题。如果人类的良心并不容许用原子弹来消灭中国五亿以上的人口,则此近四分之一的人类生命与精神之命运,便将永成为全人类良心上共同的负担。而此问题之解决,实系于我们对中国文化之过去现在与将来有真实的认识。如果中国文化不被了解,中国文化没有将来,则这四分之一的人类之生命与精神,将得不到全人类在现实上共同关怀,而且全人类之共同良心的负担将永远无法解除。

  然而,在唐君毅等人看来,近代以来西方学人研究中国文化的动机和方法多不正确。这些西方学者研究中国文化或是出于传教的目的,或是出于对中国古代文明、古代文物的好奇,或是出于对中国政*治与国际局势之现实关系之关注,由此产生了种种误解。

  尤其重要的是,许多西方学者把中国文化等同于早已中断的古埃及、古波斯及小亚细亚文明,用考证古董的心态和方法对待它。这样便不免产生错误。宣言强调指出,中国与世界人士研究中国学术文化者,首先必须肯定承认中国文化之活的生命之存在,我们也不必否认中国文化正在生病,甚至生出许多奇形怪状之赘疣,以至失去原形。但是病人仍有活的生命,我们要治病,先要肯定病人生命之存在,不能先假定已死,而只是供医学家之解剖研究。既然肯定中国文化是一活的生命存在,也就是肯定这中间有血、有汗、有泪、有笑,有一贯的理想与精神在贯注。因为忘了这些,便不能把此过去之历史文化当作是一客观的人类之精神生命之表现,遂在研究之时没有同情,没有敬意,亦不期望此客观的精神生命之表现能继续地发展下去,更不会想到今日还有真实存在于此历史文化大流之中的有血有肉的人正在努力使此客观的精神生命之表现继续发展下去,因而对之亦发生一些敬意和同情。他们强调,研究中国历史与文化必须对中国历史文化传统怀有同情和敬意,敬意向前伸展增长一分,智慧之运用也随之增长一分,了解也随之增加一分。

  在谈到中西哲学文化之间的差别时,宣言认为,中国文化中并不缺少超越层面,它体现了伦理道德、超越情感和宗教精神的和谐统一。中国学术思想的核心是儒家的心性之学,心性之学是以人的道德实践为基础的,这种心性之学可以包含一形而上学,这形而上学不同于西方传统的形而上学,后者旨在探讨宇宙的终极实在及客观构造,儒家的心性之学则涵摄一道德的形而上学,即以道德实践为基础,亦由道德实践而证实的形而上学。儒家心性之学是统贯天人、内外、伦理道德与宗教精神为一体的,所以不能认为它只是一种道德说教,或者说只是一些关于如何处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外在规范和信条。

  对于西方近代以来的民*主与科学,宣言继承新文化运动以来新儒家的思想传统,强调中国文化依其自身之要求应当伸展出文化理想,是要使中国人不仅有其心性之学,以自觉其自我之为一"道德实践的主体",同时当求在政*治上能自觉为一"政*治的主体",在自然界、知识界成为"认识的主体"及"实用技术的活动之主体"。

  这也就是说中国需要真正的民*主建国,也需要科学与实用技术,中国文化必须接受西方或世界之文化。但是其所以需要接受西方或世界之文化,乃所以使中国人在自觉成为一道德的主体之外,兼自觉为一政*治的主体、认识的主体及实用技术活动的主体。而使中国人之人格有更高的完成,中国民族之客观的精神生命有更高的发展。此人格之更高的完成与民族精神之更高的发展,也正是中国人之要自觉的成为道德实践之主体之本身所要求的,也是中国民族之客观的精神生命之发展的途程中原来所要求的。

  他们承认中国文化历史中缺乏西方之近代民*主制度之建立与西方之科学及现代之各种实用技术,致使中国未能实现真正的现代化工业化。但是他们不能承认中国之文化思想没有民*主思想的种子,其政*治发展之内在要求不倾向于民*主制度之建立。也不能承认中国文化是反科学的,自来即轻视科学实用技术。关于后者,他们认为中国自古以来分明是重视实用技术的,故传说中的古圣王都是器物的发明者。而儒家亦素有形上之道见于形下之器的思想,而重"正德"利用"厚生"。天文数学医学之知识,中国也发达甚早。

  在十八世纪之前,中国制造器物与农业上之技术知识实际上高于西方多多。然而他们也明确承认中国文化缺乏科学,而这种科学已不是中国古代的实用技术,而是超实用技术的科学精神。鉴于这种判断,他们主张中国文化的未来发展必当建立一纯理论的科学知识之世界,或独*立之科学的文化领域,在中国传统之道德性的道德观念之外,兼需建立一学统,而此事正为中国文化之道德精神,求其自身之完成与升迁所应有之事。

  至于西方的民*主制度,他们认为,中国过去政*治虽是君主制度,但此与一般西方之君主制度自来即不完全相同。此种不同,自中国最早的政*治思想上说,即以民*意代表天命,故奉天承命的人君必表现为对民*意的尊重,且需受民*意之考验。故而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文化中本来并不乏民*主政*治的种子。因此至于中国未来的民*主政*治制度问题,他们格外强调应该充分尊重中国传统政*治发展的"内在要求",即使从制度层面看,中国也可从原来的宰相御使制度中"转出"一种政府外部的人民权力,对政府权力作有效的限*制,即由全体公民所建立的宪法之下的政*治制度,取消君主专*制,使政权的转移成为政党间的"和平转移"。他们认为,这样的民*主制度就是从孔孟到黄宗羲"一贯相仍"的思想。

  在谈到他们对于世界学术思想之期望时,宣言指出,第一,由于现在地球上的人类已经由西方文化向外膨胀而拉到一起,并在碰面时彼此头破血流。因此现代人类学术的主要方向,应该是各个民族对于其自身文化的缺点进行一深刻的反省,把人类前途之间题,共同当作一个整的问题来考虑,来处理。除本于西方文化传统之多元,而产生的分门别类的科学哲学之专门研究外,人类还需发展出一大情感,以共同思索人类整个的问题。这大情感中,应当包括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之本身之敬重与同情,及对于人类之苦难有一真正的悲悯与恻隐之仁。由此大情感,我们可以想到人类之一切民族文化都是人之精神生命之表现,其中有人之血与泪,因而人类皆应以孔子作《春秋》的存亡继绝的精神,来求各民族文化之价值方面的保存与发展,由此以为各种文化互相并存,互相欣赏,而互相融合的天下一家之世界作准备。第二,人类要培植出此人的情感,则只是用人之理智的理性,去对各种自然社会人类历史作客观的冷静的研究,便只当为人类学问之一方面。人类应当还有一种学问,这不是只把自然与人类自己所有之一切客观化为对象,而加以冷静的研究之学问,而是把人类自身当作一主体的存在看,而求此主体之存在状态,逐渐超凡入圣,使其胸襟日益广大,智慧日益清明,以进达于圆而神之境地,情感日益深厚,以使满腔子存有恻隐之仁与悲悯之心的学问。这种学问不是神学,也不只是外表的伦理规范之华,或心理卫生之学,而是一种由知贯注到行,以超化人之存在自由,以升进于神明之学。此即中国儒者所谓心性之学,或义理之学,或圣学。或称中国之所谓立人极之学问。

  第三,从立人极之学所成之人生存在,他是一道德的主体,但同时也是超化自已以升进于神明的,所以他也是真能承载上帝而与天合德的。故此,人生存在,兼成为"道德性与宗教性之存在"。而出其为道德的主体,在政*治上即为一民*主国家中之一真正的公民,而成"政*治的主体"。到人类天下一家时,他即成为天下的公民,而仍为天下中之政*治的主体。在知识世界,则他成为"认识的主体",而超临涵盖于一切客观对象之世界之上,而不沉没于客观对象之中,同时对其知识观念,随时提起,也能随时放下,故其理智的知识,不碍与物宛转的圆而神的智慧之流行,而在整个的人类历史文化世界,则人为一"继往开来,生活于悠久无疆之历史文化之主体"。而同时于此历史文化世界之悠久无疆中,看见求恒的道,也即西方所谓上帝之直接显示。这些他们以为皆应由一个新的学术思想之方向而开出。

  总之,在唐君毅等人看来,到了现在,东方与西方确实到了应当真正以眼光平等互视对方的时候了。中国文化现在虽然表面混乱一团,但在过去确也曾光芒万丈。西方文化现在虽然光彩夺目,未来如何,实在也是一个问题。在这个时候,人类应一同通古今之变,相信人性之心同理同的精神,来共同担负人类的苦难、苦痛、缺点,同过失,然后才能开出人类的新路。

  在港台新儒学发展史上,香港的新亚书院是一个值得重视的学术基地。新亚书院创办于1949年。是年秋,由大*陆来港的著名学者钱穆为了解决因战乱而滞留香港的学生就学问题,遂与唐君毅、张丕介等人商量,决定创办一所亚洲文商专科夜校。他们租赁九龙桂林街一所中学的两间教室上课,招收学生五十余名,一说学生不超过二十人,而且绝大多数都是从大*陆来的。翌年春,夜校改为日校,并易名为新亚书院。钱穆亲任校长。唐君毅任教授,兼任教务长、哲学系主任,并一度兼任数学系主任等职。"新亚"的意思就是亚洲新生之义。钱穆揭示新亚书院的宗旨是:上溯宋明书院的讲学精神,并旁采西欧导师制度,以人文主义教育为宗旨,沟通世界东西文化。由此可见,新亚书院是力图把中国传统的书院教育与西方近代以来的学校教育结合起来,即把对学生的道德理想的培养和专业知识的训练结合起来。

  新亚书院初建的时候,条件十分艰苦,校舍简陋得不成样子,图书馆则根本不存在,更谈不上"大学"的规模。整个学校的办公室只是一个很小的房间,一张长桌已占满了全部空间。故而徐复观在后来谈到新亚的成就时说,新亚主要是靠钱穆的名望、唐君毅的理想和张丕介的顽强精神支持下来的。

  经过一段时间的发展,新亚的规模开始扩大,条件也开始改善。1953年,新亚书院得到亚洲基金会的资助,在九龙太子道租了一层楼创办研究所,这就是新亚研究所的前身。当时的研究生只有三四人,规模并不算大。新亚研究所一如新亚书院,仍以文化之创新与人格之完成为第一事、第一义,而视纯学术之研究为第二事、第二义。按钱穆的本意,似同于清广东著名学者陈澧(号东塾)所谓"第一事必在乎第二事,第一义必在乎第二义,除此第二事第二义更无捷径"。所以可以说,新亚研究所与近世其他文史研究机构截然异趣。

  在得到外部的支持后,新亚的情况便明显地得到改观。接着洛克菲勒基金会、哈佛燕京社、英国文化协会、香港政府、香港孟氏教育基金会等纷纷资助,书院遂有了较大的发展,并开始在学术上得到国际承认。

  随着新亚书院与国际上的交往日见增多,它也就开始成为中国向欧美介绍和传播中国文化的一个窗口,同时也成为港台新儒家的一个最重要的活动阵地。六十年代末和七十年代初,牟宗三和徐复观先后到新亚书院任教。六十年代,张君劢也曾先后三次到新亚书院讲学,其中1964年在此开设中西方哲学讲座达半年之久。从1950年冬天开始,到1955年,新亚书院的文化讲座共进行了一百三十九次,当时在港台的一些学术名流差不多都到这儿讲过学。在那时,港台新儒家的一些代表人物也差不多都视这儿为中国学术复兴的基地。

  1964年,香港当局把新亚书院与崇基书院、联合书院三个私立学院联合组成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成为中文大学的一部分,为基本成员之一。唐君毅被聘为中文大学讲座教授,并兼任文学院院长、哲学系主任等职。中文大学成立之初,在体制上实行联邦制,各学院有相对的独*立性。但是,由于新亚的教育理想与香港中文大学的学校教育体制之间存在相当大的差距,因此便不免时常发生冲突。钱穆乃毅然引退,著述自娱。特别是到了1973年,中文大学在体制上放弃联邦制,而改为一元化的集权制,在教育体制上也一味仿照香港大学。面对这种情况,素持人文主义教育理想的新亚书院遂陷入了一种新的困惑。唐君毅认为,中文大学如成为香港大学第二,则中文大学没有独*立存在的必要。如果中文大学坚持为华人社会的需要而存在,就不应一味仿效香港大学。他力争新亚书院的相对独*立性,但终因势单力孤而未果。于是他与牟宗三于1974年先后从中文大学退休,这时新亚研究所也为中文大学所裁撤。针对这种状况,唐君毅与牟宗三、徐复观等人在新亚书院老校舍重建新亚研究所,由唐君毅继续担任所长,牟宗三等人任教授。又创新亚中学,致力于基础教育。他们遥承新亚书院的理想,并以期实现新亚书院弘扬儒学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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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8 09:22: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节 新儒学的返本开新论
  在港台新儒家中,唐君毅是一位具有相当影响力的学者。他不仅曾经协助钱穆创办新亚书院和新亚研究所,而且个人在儒家思想的阐释方面也作过相当重要的贡献。

  1926年,十七岁的唐君毅考上北京大学,在那里,他听过梁启超、胡适和梁漱溟等学者大家的演讲或课程。对于胡适推崇西方文化的态度,唐君毅几乎从一开始就表示反感,而对梁漱溟所宣扬的儒家思想及保守主义观点,则表示相当的欣赏,受梁漱溟的影响相当深。次年,唐君毅转到南京中央大学哲学系,师从方东美和场用彤,从他们那里学到了西方新实在论哲学。在他求学中央大学期间,著名的新儒学代表人物熊十力曾到校宣讲其新唯识论哲学,唐君毅又受他影响不小。

  在大*陆执教的时候,唐君毅虽然对中西哲学的异同进行过比较研究,并曾著有《中西哲学思想比较论文集》,但是,他的治学重点主要在人生哲学和道德问题,尚未表现出后来那么明显的新儒学倾向。在这一时期,他认为,人生的根本在心,或者说在精神。因为从外面看,人虽是现实的物质存在,但是从内里看,则人是精神的存在。精神与身体比较起来,更能代表人的“自我”。因此,心是身的主宰,而身则只是心的外壳。基于此认识,他把人的一切活动都视为心的活动,精神的活动。他指出,人生的目的不在追求快乐,不在满足欲*望,也不在求生命的更广大丰富,而应该在实现自我。人生的最大幸福,乃是纯粹的精神活动的幸福。人要时时以反刍的精神细细地品味生活的意义,去求取人生的智慧,使自己的心灵对于真理永远有新发现的欢悦。同时,人不要悲叹自己的失望,而要勇于战胜自己的烦恼,也不要把自己的快乐化为狂欢,而要经得起生活的狂澜。

  唐君毅到香港之后,由于直接感受到中西文化的激烈冲突,便将学问的重点逐步转到文化问题上来。通过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反省以及对西方文化的考察和直接感受,他觉得应该解决中国传统文化的"开新"问题。在中西文化的根本区别方面,唐君毅在前人探讨的基础上,认定中国文化重人,西方文化重物;中国文化重视道德和艺术,西方文化重视科学与宗教;中国文化重人伦,西方文化重个人自由;中国文化重统绪,而西方文化重分殊。他具体解释道,中国思想与西方思想不同的地方,关键在于中国思想很早便特重视"人"的观念。儒家的六经是中国最早的经典,六经主要讲的便是"人道"。中国的经典也讲天,但中国古代讲天,重要的是为了治历法、明天时。这和西方或印度的宗教基本不同。自孔孟以来,中国文化更明于人禽之别,着重指明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人有仁义理智四端,以此系统地确立了着重人道的根本精神,而西方文化所重的是物。西方的心理学、生理学、人类学研究的虽是人,但是这种研究实际上是把人作为一种物来研究,是把人的构造当作一部活的机器来研究。至于说中国文化重道德艺术,西方文化重科学与宗教,这是更明显不过的了。唐君毅指出,中国文化发展到周代,特别重视礼乐,这种重礼乐的精神,就是重道德和艺术的精神。孔子以六艺教人,就含有道德艺术的意义。在仁义礼智四德中,智德居于朱德,尤其表现出中国文化以道德艺术为先的精神。以艺术的眼光看自然,自然便被人空灵化,统属于道德律之下。因此,中国古代求客观必然的自然律动机,就得不到滋长。故而中国古代的科学与宗教也就得不到充分的发展。而西方则不同,西方自古以来所重视的都是人的理智的理性活动,西方人总是把自然作为与人相对峙的客观对象来研究,所以西方人以求自然必然律则的科学和向外追求超越精神的宗教便自然得到特别的发展。至于中国人重人伦,西方人重个人自由的分别,这是中西文化比较中比较一致的观点。在这方面,唐君毅格外指出,中国人重视人伦的基本特点是,在人与人的关系中,特别重视忠信,不像西方人与人互相疏外。在这种伦理关系中,中国人都替对方设想,将心比心,人人都超越个人的自私心,而从对方的心中去发现自己的价值。西方文化则不然。西方文化自古以来就表现了尊重个性自由的精神。特别是到了近代,由于社会分工的过度发展,人被不断地个体化,故而人们无不崇尚自由,因此有天赋人*权、人人生而自由、生而平等的口号。

  对于中西文化特点的分析,唐君毅比较突出的贡献是他认定中国文化重统绪,西方文化重分殊。在这一判断上,似乎尚不见前人的研究。唐君毅认为,中国古代社会阶级的分化不明显,个人又很容易改变职业,所以文化学术就着重统绪而忽视分类。也就是说,注重各类文化学术精神的融合而不重视文化学术的多途发展。当代中国在文化中分出宗教、政*治、艺术、哲学、科学、经济、文学等等,实际上都是西方输入而中国乐于接受的,而不是中国文化本有的特征。中国古代各派的学术虽然也有其所重的宗旨,如朱熹重穷理居敬,王阳明重本心良知,但这只是他们讲学的重心不同,而不是表示他们主义的不同。故不同宗旨的学术文化,在中国古代常常可以互相涵摄而并存。所以,在唐君毅看来,中国文化的最大特点就在于它的融合性,或一体性。而西方文化则相反,基本特点就在于它的分殊发展。它很早就有宗教、艺术、科学、文学、哲学等等的学科分类。到了近代,这种文化学术的分类是愈分愈细,不同的主义和派别,愈来愈多,各种学术文化中的人物都喜欢各行一端,呈其所长,显其所偏。所以西方每一时代中备文化流派的独特精神就比较彰明显著。如一时代的宗教,或主一神,或主多神、超神或泛神。文学中各派或为浪漫,或为写实,或为古典。哲学中各派或倡唯心,或倡唯物。因而西方文化自始就表现出色彩斑谰的景象。

  基于此,唐君毅把中国文化称为"圆而神",把西方文化称为"方以智"。圆而神,就是说中国文化以神来把握万物,能与天地周流而转。方以智就是说西方文化能以理智把握事物,能得其一而不能尽其二。他说,中国文化是自觉地求实现,而非自觉地求表现,西方文化则是能自觉地求表现,而未能真成自觉地求实现。中国文化能随具体事物变化,而具与之宛转俱流之智慧,因而是圆而神。西方文化善把握普遍的概念原理,都是直的,其一个接一个,即成为方的,因而是方以智。鉴于此,唐君毅认为中国文化的缺点在于未能多途的发展,未来的中国文化应该吸收西方文化的精神,做到尽量的多途发展。这正如一把伞,要尽量地撑开。西方文化的缺点,在于它往而不返,故西方文化虽然现时表现出奇光异彩,但将来如何,却很难说。

  显然,唐君毅对中国文化表现出相当的自信心,并认为西方文化的未来发展如欲克服自身的问题必须学习中国文化重统绪的精神。唐君毅以为由孔孟开创的中国文化精神的基本核心是依天道以立人道,而使天德流行(即上帝之德直接现身,于人性、人伦、人文之精神仁道。中国文化的精神在于一方面以天心即人心,另一方面以常人心见天心。这种精神依宋儒的说法,就是依太极以立人极,而于人极中见太极。用西方理性主义思潮的术语说,就是直接依绝对之生命精神,以成就主观生命精神,而使绝对精神生命内在于主观生命精神,并通过主观生命精神,以表现于客观生命精神。

  既然中国文化的精神是这样的有价值,那么中国文化何以面对西方文化的挑战时是那样的不堪一击,步步退守,以至于全线崩溃?对此,唐君毅的解释是,百年来,西方文化确实对中国文化造成了极大的冲击,但这主要表现在西方的科学思想与民*主思想输入中国所造成的问题。科学的态度是怀疑的态度,是对任何问题都要问一个为什么,甚至对为什么还要问一个为什么,直至问到使人自认对他所知的东西不知道为止。在这种态度的支配下,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许多东西都经不起追问,于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许多并不一定坏的东西都在这种追问下逐步丧失。而且,科学方法的应用,也同样起到瓦解中国传统文化的作用。因为科学的方法是从事理智的分析。而理智的分析,都是从解剖和破坏对象开始的。这样,中国文化就面临着重建人文的问题。

  至于西方民*主思想的输入,更引起中国传统的伦理道德的破坏与混乱。西方的民*主思想特别重视人的人格和人*权,这当然是好的。但是如果一味加以提倡,特别是在整个文化中讲民*主,而不局限于政*治学的范围内讲民*主,就有可能走到抹杀社会伦理的地步。比如,如果仅仅重视个人的人格,则我要维护我个人的尊严,那么可不可以不孝敬父母,不尊重别人呢?在唐君毅看来,虽然民*主制度民*主思想并不一定就是破坏社会伦理,但是提倡的附带效果,则可能严重破坏中国家庭和社会伦理。于是中国文化也面临着一个重建道德伦理的问题。

  既然中国文化面临一个重建的问题,那么怎样才能重建呢?唐君毅认为,中国文化是一真实不虚的存在,它贯穿于中国过去的历史中,也将贯穿于中国当前的现实历史和未来的历史中。问题是中国文化需要复兴,中国文化的复兴就需要对症下药,就要明白中国文化的问题之所在。为此,唐君毅提出几条基本看法是:

  第一,依本成末。本即根本,即本体。末即用,即本之外在表现。唐君毅认为,中国文化在本原上,或者说在度量上,在德量上,乃已足够,无足以过之者。中国文化所缺的是没有充量的表现。因此,中国文化必然依本而有一多途的发展。此即依本成末。但是尤有本而无末,有如身躯和四肢,四肢不发达,终累及身躯。在唐君毅看来,中国的先哲太偏重于视人文为人心的流露,以及视人文直接为陶养人格精神之用,而未重视使人的精神开展为一分途发展的人文世界,故有中国文化的危机。今日欲消除中国文化的危机,只有依赖人文世界的多方分途发展。中国文化只有立足于中国文化的根基,充分吸收西方文化多途发展的精神,才能使中国文化克服危机,走上全新的发展道路。唐君毅这里的所谓多途发展,实际上就是强调中国传统文化应该改变原来只重视内圣而忽略外王的弊病。他认为,外王的基础在内圣,但内圣必须化为外王。没有内圣的功夫,外王的事业终不能长保,但是没有外王,内圣便缺少外在的表现。

  第二,返本开新。唐君毅认为,遍观中外历史,每一新的创造,无不以复古为前导。在中国古代,不要说孔墨俱道尧舜,就是王安石、王莽也都主张复古,而他们都是要改*革时代的。韩愈、柳宗元倡导文学复古,但他们都是开一代文风的大文学家。韩非、王充反对复古,而他们思想的价值,却只在怀疑方面,而并不在于建树。追逐时文的,一般都是一些轻浮之徒。西方文艺复兴是复古希腊文化之古,启蒙运动时的政*治法律思想是复斯多葛派之古,德国的浪漫主义文学*运动是复原始的神化歌谣之古。总之,文化发展的一般趋势,总是以复古为革新。显然,唐君毅的这种说法是梁启超、沈有鼎等人说法的延续。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曾揭示清代学术以复古为解放的一般规律,沈有鼎于1937年在那篇著名的《中国哲学今后的开展》一文中也指出,"中国文化 同其他文化一样有它特殊的波动方式,一往一复的节律。……每一次新的文化产生,是对旧的文化的反动,是革*命,同时是回到前一期的文化精神,是复古。只有革*命是真正的复古,也只有复古是真正的革*命。每一次新的文化产生,是综合着正反两方面的精神,而达到一个新的,自古末有的形式的。因此是前进,不是后退,是创新,不是因袭,是成熟,不是返旧;也只有创新才是真正的复古。"据此可知唐君毅的复古革新论的说法并不是最新的创造。只是他在谈到中国文化的未来怎样以复古进行救治时,明显是主张以宋明理学作为中国文化复兴的基础。他说,原因很简单,一切被认为复古主义的人,都是有感于当前现实的社会文化之种种弊端,而此一弊端,在距另一文化精神之前一时代,则不存在。反之,救治此一时代之弊端之文化精神,恒恰巧在前一时代;于是便重加以提出,以为改造现代的文化之缺点,而推进时代向更合理之路上走的借鉴。而今日中国文化之弊主要表现在三百年来清代学术文化使人心灵流荡而不能凝聚,散乱而不能回归。所以今天要复兴中国文化,就必须弘扬宋明时期的心性之学,矫正清代以来的学术之偏,重新重视内圣之道的精神。从而使中国文化在宋明理学的根基上寻求多途的发展。此即返本开新的全部意义。

  第三,回流反哺。唐君毅提出回流反哺的问题,主要是因为他对中国共*产党统治现实的误解。他认为,中国共*产党人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这就必然要否定和废弃中国传统文化。因此今天复兴中国传统文化的责任,便自然落到流落海外的中国人尤其是中国文化人的肩上。本来的中国文化发展,将由这些海外的中国人先进行弘扬,然后再反过来影响大*陆。这就是他所说的回流反哺的意思。显然,这个看法是片面的。

  第四,回应挑战。所谓回应挑战,实际上是针对西方文化的冲击而言。唐君毅指出,中华民族文化在其数千年的历史发展过程中,经历过各种外来文化的冲击和挑战,但都回应过去了。然而,中国文化现在所经历的西方文化的冲击是空前的,中国文化如果不能很好地综合以往的各种回应方式,便很难度过今天所受到的挑战。那么如何回应这种挑战呢?唐君毅认为主要是中国文化的重建问题。中国文化如果能够很好地以过去的仁教去统帅和接受西方的民*主和科学思想,正像中国过去接受佛教而又超越佛教,创造出中国特色的新佛教那样,中国文化便能战胜西方科学与民*主思想的挑战而重建自己的新体系,重新坦然地面对世界,走向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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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8 09:23: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节 儒家思想与民*主政*治
  在第二代新儒家的学者中,徐复观可谓情况比较特殊,他半生从政,1946年五十岁之后才以少将衔退役,开始从事学术研究,宣传新儒家的学说。在他的后半生,他写作并出版了十几部学术专著、论文集,发表近百篇学术论文和杂文,是第二代新儒家学者中比较有成就的学者。

  徐复观一生最佩服新儒家的开山祖师熊十力。他于1943年在重庆北培勉仁书院以军人的身分初次拜见熊十力,请教熊氏应该读什么书。熊氏教他读王夫之的《读通鉴论》。徐说那书早年已经读过了。熊十力以不高兴的神气说,你并没有读懂,应该再读。过了些时候,徐复观再去看熊十力,说《读通鉴论》已经读完了。熊问,有什么心得?于是徐便接二连三地说出许多他不太满意的地方。熊十力未听完便怨声斥骂道:"你这个东西,怎么会读得进书!任何书的内容,都是有好的地方,也有坏的地方。你为什么不先看出他的好的地方,却专门去挑坏的;这样读书,就是读了百部千部,你会受到书的什么益处?读书是要先看出他的好处,再批评他的坏处,这才像吃东西一样,经过消化而摄取"了营养。比如《读通鉴论》,某一段该是多么有意义;又如某一段,理解是如何深刻;你记得吗?你懂得吗?你这样读书,真太没有出息!”这一骂,骂得徐复观这个陆军少将目瞪口呆。脑筋里乱转着,原来这位先生骂人骂得这样凶!原来他读书读得这样熟!原来读书是要先读出每部书的意义!正如徐复观后来回忆时所说,这对他是起死回生的一骂。恐怕对于一切聪明自负,但并没有走进学问之门的青年人、中年人、老年人,都是起死回生的一骂!这次见面对其后半生的影响甚巨,从此使他决心步入学术之门。

  或许是从政的经历所起作用,徐复观比起其他新儒家的学者来,相对说来比较开明。可以说,他是新儒家阵营中批判封建专*制主义最力和为民*主呐喊最勤的一位。他虽然不赞成把他纳入一般的自由主义者,但他确实自称自己的思想是"人文主义的自由主义"。他在坚持新儒家文化保守主义的立场论学的同时,在涉及到政*治问题时,他的基本态度大体可以归为自由主义的原则。所以有人说,徐复观是以自由主义论政,以保守主义论学。这大体反映了徐氏思想的两个方面。

  和其他的新儒家学者相比,徐复观的学术成就不是对儒家思想的新开展作出多少新的理论阐发,而是比较多、比较系统地进行了中国思想文化史的研究,尤其是先秦、两汉学术思想史的研究,这是其他新儒家学者较少留意的地方。正是通过这种研究,徐复观的思想就比较多的带有历史学者的色彩,比较清楚地看到儒家思想的历史价值和现实意义,尽管这种看法也不免带有新儒家学者的偏见。他认为,儒家思想在长期的专*制政*治下,不可避免地会发生某些歪曲、变形,但是这只能说是专*制政*治压歪了并阻止了儒家思想的正常发展,怎么能倒过来说儒家思想是专*制的护身符呢。而且,儒家思想在长期的适应、歪曲中,仍能修正缓和专*制制度的毒害,不断给予社会人生以正常的方向和信心,因而使中华民族度过了许多黑暗时代,这乃由于先秦儒家立基于道德理性的人性所建立起来的道德精神的伟大力量。研究思想史的人,应就具体的材料,透入于儒家思想的内部以把握其本来面目。

  在徐复观看来,中国思想史研究的主要任务,就是要在中国文化传统中发现那些好的东西,发现中国文化中可以和民*主政*治相衔接的地方。因此徐复观对那些对中国文化持严厉批评态度的人深不以为然。他在《儒家政*治思想与民*主自由人*权》中说,这些年来谈中国文化的人士,不论站在正面或反面的立场,都忽略了文化性格上的不同,而仅拿同一的尺度去夸张附会。凡说中国文化是落后的,这是拿西方的文化做尺度去衡量中国文化;凡说中国文化是超越的,这是拿中国的文化尺度去衡量西方文化。殊不知以一个尺度去衡量两种不同性质的文化,恐怕这不能不是一个错误。鉴于此,徐复观对近代以来不遗余力批判中国文化、低毁中国文化、肆意贬低中国文化的学者极为不满,以为目前中国所需要的一种精神自觉的运动就是要对中国文化有重新的再肯定。对中国文化之再肯定,只是精神觉醒的自然流露,只是觉醒的起点。人类历史中,只看见有的民族消灭了,但其民族的文化却依然有另一个民族所传承而不绝的事实。断乎没有民族未消灭,便首先会消灭其自身所创造的文化。人一生下来即浸润于其自身文化之中,任何人都不能自外。采取纯否定态度的人,实际在他的生活中,并不能将其完全否定掉,而只是由他这种缺乏自觉之情,反而使自己无形中站在文化坏的方面。现在一笔抹煞中国文化的人,其上焉者,多半是中国型的文人习气;下焉者,只是中国型的无赖之徒。只有自觉地先承认自己文化,才能站在自己的文化的好的一方面。同时,对于自己的文化有一副真诚的良好的态度,则对于为人类所分工成就的其他文化,也自然会有一副真诚的良好态度,没有不努力加以追求吸收之理。

  徐复观的上述态度显然是对全盘反传统思潮的一种批评,但是毫无疑问,他试图从中国文化传统中寻求以西方文化嫁接的土壤和条件的意思,实为五四全盘反传统中相当一部分人所具有。而这种思想意识似乎也正是胡适早年思想的延续。胡适在其名著《先秦名学史》中写道,当前的中国由于政*治、经济、军事、科技等各方面明显落后于西方,遂使中国人的精神状态处于一种萎靡不振的境界之中。无疑,中国要改变落后挨打的被动处境,以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首要的是经济、实业的重整与振兴。但是,一个具有光荣历史以及创造了灿烂文化的民族,在一个新的文化挑战的时候决不会感到自在。因此在胡适看来,中国当前的问题固然在于经济的繁荣,科技的发达,但又必须同时考虑到中国人心理严重失衡的问题,即我们中国人如何能在这个骤看起来同我们的固有文化大不相同的新世界里感到泰然自若?欲达此目的,胡适认为,首要的在于弄清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的本质差异及其内在的可通融性。他指出,人类文化就本质而言,东西双方原是一致的。双方之所以有其基本上相同之点,就是因为彼此都是从人类的常识出发。换言之,任何一种文化不论其形式如何,其起初所要解决的问题在出发点上都是基本相似的,所面对的问题和将要采取的手段也是极为相似的。只是到了后来,由于社会条件的不断变化,中西双方的文化发展才开始出现差异,才开始走上不同的发展道路。正是由于这种不同,中西文化才需要交流,需要沟通。然而文化的交流与沟通又是一个十分复杂的问题,虽然现在的欧美文化较中国文化远为先进,但也不是可以盲目引进的,而必须使西方现代文化的精华与中国固有的文化精神真正联结起来,而不发生排异反应。为此,首要的问题是寻求彼此双方可以沟通、联结的基础或契机。也就是说,必须在中国大地上寻求出一块可以嫁接欧美文化的土壤,并在这两种不同文化内在调和的基础上建立中国自已的新的文化体系。

  不过,胡适的研究结果是,中国文化如欲与西方文化进行有机的结合,必须排除宋明理学的阶段,并基本排除了儒学复兴的可能性。相反,中西文化之间的交流与沟通,必须有待于非儒学派的复兴。因为只有在这些非儒学派中才能找到移植西方哲学和科学最佳成果的合适土壤。从历史和发展的观点看,现代西方文化最主要的贡献差不多都能从中国古代那些非儒学派的思想里找到遥远而高度发展的先驱。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徐复观虽然与胡适对中西文化的认识基本相同,他们都是为了寻求中国文化能够接受移植的土壤。然而二人所找到的基础则显然不一样。徐复观认为,中国悠久的思想传统早已具有西方民*主政*治和科学精神的内涵,正是这些内涵足以成为嫁接西方文化的土壤。因此要完成这一使命首先必须努力还儒家思想的本来面目,因为顺着孔孟的真精神追下来,在政*治上一定是要求民*主,只是在专*制政*治成立之后,这种精神受到了压抑。在西汉的专*制下,大思想家如贾谊、董仲舒,都是反对专*制,反对家天下的。《吕氏春秋》和《淮南子》的政*治思想都是要求民*主的。正是基于这种考虑,徐复观竭力要把中国文化传统中原有的民*主精神重新显豁疏导出来,这便是他所期望的为往圣继绝学;然后用这部分精神来支持中国现代的民*主政*治,这在徐复观看来就是为万世开太平。

  在徐复观大量的思想史研究著作中,他着力探讨的基本上都是中国思想史上的民*主因素和他视为进步的思想因素。正如他在谈到钱穆的史学与其史学的区别时所说的那样,"我和钱先生相同之处,都是要把历史中好的一面发掘出来。但钱先生所发掘的是两千年的专*制并不是专*制,因而我们应当安住于历史传统政制之中,不必妄想什么民*主。而我所发掘的却是以各种方式反抗专*制,缓和专*制,在专*制中注入若干开明因素,在专*制下如何保持一线民族生机的圣贤之心,隐逸之节,伟大*史学家文学家面对人民的呜咽呻吟,以及志士仁人忠臣义士,在专*制中所流的血与泪。"由此可见,新儒家的学者虽然具有浓厚的现实关怀,但他们从中国数千年历史传统中所寻求的价值却主要是以他们个人的直接感受为原则,因而他们所论说的中国传统似乎并不是中国历史文化的真*相。

  通过对思想史的研究尤其是对儒家思想的重新体认,徐复观认为,中国文化中没有出现民*主政*治,这似乎是中国文化的最大污点。但是在中国思想史中,则不乏民*主的思想或者说是思想因素。从这点出发,徐复观对孔子的民无信不立进行了重新诠释,对孟子的一些民治原则也作了一些颇具新意的重新解释。基于这些解释,他认为,如果将儒家的内在道德落实到政*治层面上,尽管儒家的政*治思想有其纯粹的精致的理论,但由于历史条件的制约,儒家所祖述的思想,从政*治这一方面看,总是站在统治者的地位为统治者想办法,总是居于统治者的地位以求解决政*治问题,而很少站在被统治者的地位去规定统治者的政*治行为,以谋求解决政*治问题。这样使与西方近代以来的民*主政*治由下向上去争的发展的情形,成一极明显的对照。因之中国政*治的主体性始终建立不起来,中国政*治思想也就始终没有从民本走向民*主。按照这种思想继续推论,中国政*治的未来当然是应该以西方的民*主政*治制度来弥补儒家的重礼治而不重法治的思想传统的结论。

  然而,遗憾的是,徐复观基于新儒家思想的局限,特别是基于西方民*主政*治发展进程中的问题不断出现的事实,又深刻地感觉到西方的民*主政*治制度虽然有其合理性和有用性,但是实际上很难解决社会生活中实际存在的个人与全体的矛盾和冲突,因此在不远的将来可能要爆发相当严重的危机。而正是在这一点上,徐复观又感到儒家文化尤其是儒家素来强调的德治政*治似乎可以为解决西方政*治制度危机提供一条很好的思路和办法。他在《儒家政*治思想的构造及演进》中说,如果采用西方近代权力竞争的政*治观点,而不承认各个体的基本权力的限*制,这种把中西坏的方面揉合在一起的政*治,有如中国现代的政*治,这便是世界上最不可救药的政*治。比如近代法的基本观念,本是规定相互关系,以限*制统治、保障人民的。而在这种政*治下,则变为压抑人民、放肆统治的工具。所以等于无法,更何有于礼让。据此可知民*国以来的政*治,既不是西方的民*主政*治在替我们负责,也不是儒家的政*治思想在替我们负责,而是亦中亦西,不中不西的政*治路线在作祟。他强调说,我们今日只有放胆的走上民*主政*治的坦途,而把儒家的政*治理想重新倒转过来,站在被统治者的立场上来作一番新的体认。首先把政*治的主体从统治者的错觉中移归人民,人民能有力量防止统治者的不德,人民由统治者中的"民本"一转而为自己站起来的民*主。知识分子一变向朝廷钻出路、向君王上奏书的可怜心理,转而向社会大众找出路、向社会大众明是非的气概。对于现实政*治人物的衡断,再不应当着眼于个人的才能,而应首先着眼于他对建立真正的政*治主体,即对民所研发挥的作用。所以今后的政*治,先要有合理的争,才归于合理的不争。先要有个体的独*立,再归于超个体的共立。先要有基本权力观念的限定,再归于超权力的礼的陶冶。总之,要将儒家的政*治思想由以统治者为起点的迎接到下面来,变为以被统治者为起点,并补进中国历史中所略去的个体之自觉的阶段。这样,民*主政*治则可因儒家思想的复活而得其更高的依据;而儒家思想也可因民*主政*治的建立而得完成其真正客观的构造。这不仅可以斩断现实政*治上许多不必要的葛藤,且可在反极权主义的斗争中为中国为人类的政*治前途开一新的运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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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8 09:23: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节 儒家思想在现代化过程中的意义
  与徐复观一样,港台新儒家学者牟宗三也是熊十力的学生,甚至在一定意义上说,牟宗三也是得益于熊十力的一声当头"棒喝",才真正回归到儒家思想的轨道上来的。他在回忆其早年与熊十力相识时的感受时说,"我当时好像直从熊先生的狮子吼里得到了一个当头棒喝,使我的眼晴心思在浮泛的向外追逐中回光近照:照到了自己的‘现实’之何所是,停滞在何层面。这是打落到‘存在的’领域中之开始机缘。"这一哲学路向,就是牟宗三后来所说的"生命的学问"。

  对儒家思想本原的倾心,是现代新儒家的一个共同特点。然而由于儒家思想的本原也不是一个固定的体系,其内部也有各种不同的派别。即便是宋明理学内部也有程朱的理学与陆王心学的区分。那么牟宗三的新儒学到底是倾心于何种新儒家呢?简言之,他是陆王心学一系的传人。甚至还可以说,儒家哲学中的新学一系,尽管在现代中国一直有人如梁漱溟、熊十力等都试图将其继承和发展,但他们在现代化方面做得都不够,这一方面是因为时代条件的限*制,另一方面则主要是因为他们尽管对儒家心学体认较深,但毕竟对西方哲学所知有限,实际上是到了牟宗三的时候,儒家心学才真正完成现代化的转化过程。

  牟宗三所作的工作与冯友兰的工作有一定的相似之处,他们都是致力于用西方哲学分析的方法来重建中国哲学。其区别在于,冯氏的研究过多地强调西方的色彩,而牟宗三的研究则主要坚持中国儒家的学术立场。

  在牟宗三学术生涯的早期,他的学术兴趣主要在于追随罗素等西方数理哲学大师从事逻辑、知识论和康德知性哲学的研究,到了四十年代,当他与熊十力相处的时候,受熊氏影响,牟宗三开始思考中国文化和儒家哲学的现代意义等问题。当时,他的思考重点是中国文化尤其是儒家哲学能否在外王的层面开出一片新天地,即儒家哲学能否容受西方民*主与科学思潮,开出中国的现代化的问题。面对这种问题,牟宗三的回答当然是肯定的。他认为,西方的现代化实际上已面临严重的危机,解救西方现代化危机的根本出路就在于重提儒家的道德理想主义,在于提出儒家的"生命的学问"。他回顾近代以来中国思想界的情况时说,近代以来的学术方向毫无疑问是向西方看齐,但是中国人在向西方看齐的时候,实际上只注意到了西方的科学,而科学中并无生命的途径。西方人关于生命的灵感与关于生命的启示,是在他们的文学艺术和宗教之中。

  然而中国知识分子以其浅薄的理智主义,对于道德宗教是并无严肃的意识的,因之对于西方的宗教并没有发生兴趣。近代以来的学术方向是以科学为普遍的价值尺度。中国人并不注意他们的生命的学问,所以近代中国知识界的知识中心主要是接受一些西方的逻辑思辨成果、科学成果,以及一些外在的思辨的形而上学的问题,而并没有注意生命的问题。结果,近代以来的中国现代化便只好停留在一些器物的层面,而缺少现代化社会应有的人文关怀。在牟宗三看来,这些问题的症结主要在于文化理想的失调和价值意识的丧失。克服之道就是要唤醒中国人的文化意识和价值意识。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返归于孔孟所开显的"怵惕恻隐之仁",重建儒家的道德理想主义。

  在牟宗三看来,儒家的道德理想主义即儒家式的人文主义就现时代而言,他的完成与实现的关键主要在于应该能够由此开出新外王这一环节上。也就是说,儒家的道德理想主义如果不能容受西方现代的科学与民*主,那么这种道德理想主义便没有存在的价值。"他在《从儒家的当前使命说中国文化的现代意义》中指出,"儒家的理性主义在今天这个时代,要求新的外王,才能充分地表现。今天这个时代所要求的新外王,即是科学与民*主政*治。事实上,中国以前所要求的事功,也只有在民*主政*治的形态下,才能够充分地实现,才能够充分地被正视。在古老的政*治形态,社会形态下,瞧不起事功,故而也无法充分实现。这种事功的精神要充分地使之实现,而且在精神上,在学问上能充分地证成之,使他有根据,则必得靠民*主政*治。民*主政*治出现,事功才能出现。若永停在打天下取得政权的方式中,中国的事功也只能永停在老的形态中,而无法向前开展。”

  现代社会的一个最大特点是对经济成长的追求远比古代更迫切,对个人自由、政*治民*主也远比古代的时候更迫切。因此儒家的道德理想主义要想在现代中国生根开花,首先就必须解决儒家道德理想主义与现代的经济生活和政*治生活相适应的问题。换言之,就是要解决儒家的道德理想主义与近代科学、近代民*主政*治之间的关系问题。儒家之所以在近代中国面临那样大的挑战,五四新文化运动之所以提出"打*倒孔家店"的口号,归根结底,都是因为儒家的道德伦理与科学、民*主的时代思潮相冲突。对此,牟宗三为儒家的道德理想主义进行了辩护。他认为,儒家伦理确实在历史上并没有推动科学与民*主政*治的发生,在道德层面,中国文化确实达到了很高的境界,但就文化生命的特质及其发展的限度而言,也存在相当严重的问题或缺陷,这主要表现在,一是科学之精神,无论中国人如何为自己的文化进行辩护,但中国文化尤其是儒家的思想缺少科学之精神则为不易的事实;二是在中国文化的历史中,不论帝王专*制有怎样的好处,但无需讳言,中国缺乏西方近代之民*主制度之建立。换言之,中国文化认知识方面说,它缺少了知性这一环节,因而也不会出现逻辑数学与科学;从客观实践方面说,中国文化缺少了"政道"之建立这一环节,因而也就不会出现民*主政*治,不会出现近代化的国家政*治与法律。

  在牟宗三看来,儒家思想之所以在历史上没有开出科学与民*主之花,并不能简单地归结到儒家思想本身,而是有着相当复杂的其他政*治原因、社会原因,并不等于儒家思想与现代民*主政*治、现代科学存在根本的滞碍和冲突。他在《从儒家的当前使命说中国文化的现代意义》中说,"中国从清末民初即要求现代化,而有人以为传统儒家的学问对现代化是个绊脚石。因此似乎一讲现代化,就得反传统文化,就得打*倒孔家店。事实上,儒家与现代化并不冲突,儒家也不只是消极地去‘适应’、‘凑合’现代化,它更要在此中积极地尽它的责任。我们说儒家这个学问能在现代化的过程中积极地负起它的责任,即是表明从儒家内部的生命中即积极地要求这个东西,而且能促进、实现这个东西,也即从儒家的。内在目的,就要发出这个东西、要求这个东西。所以儒家之于现代化,不能看成个‘适应’的问题,而应看成‘实现’的问题。唯有如此,方能讲‘使命’。"在他看来,儒家的学间原来是讲内圣外王的,此外王的现代含义当然应该包括科学与民*主。现在的问题不是中国文化是否包含民*主与科学,也不是民*主与科学的普遍价值和对于我们民族存在与发展是否具有足够的重要意义,而是中国社会在吸收西方的科学与民*主的时候,不可能采取某种外在的加添法,而必须通过民族文化的自我调整,从民族文化生命内部开显出来,即从儒家的内圣之学、心性之学中开显出来。这就是内圣开出新外王的基本涵意。对此,他在《道德的理想主义》一书中说,儒家的道德理想主义在道德理性之客观实践一面确实能够转出并肯定民*主政*治,并且从道德理性方面通出去,必于精神主体中转出"知性主体"以成立并肯定科学。否则,儒家的道德理想主义便没有在现代社会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那么,怎样才能从儒家的道德理想主义中开出民*主与科学来呢?对此,牟宗三的设想是,在科学方面,真正的儒家思想并不反对知识,发展科学也是现代新儒家最为关切的问题之一。儒家讲良知,讲道德,乃重在存心、动机之善,然而如只有一个好的动机而没有知识,那么道德上的好的动机也就无从表达。所以,儒家基于良知和动机的简单要求,也自然需要一种现代科学知识作为传达的工具。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儒家伦理、儒家的道德理想主义是一定能够容受现代科学成就的。他在《时代与感受》中说,发展科学是新外王的物质条件,也即新外王的材料、内容。科学的精神即是事功的精神,科学也是卑之无高论的。英雄不能做科学家,圣人则超过科学家,故也不能做科学家。天天讲王阳明,讲良知,是讲不出科学的,因为良知不是成功科学的一个认知机能。然而科学也可以与儒家的理性主义相配合,科学乃是与事功精神相应的理性主义之表现。

  至于儒家的道德理想主义与现代民*主政*治之间的关系,牟宗三认为二者之间也是相同相容的。他说:"科学知识是新外王的一个材质条件,但是必得套在民*主政*治下,这个新外士的材质条件才能充分实现。否则,缺乏民*主政*治的形式条件而孤立地讲中性的科学,也不足称为真正的现代化。一般人只从科技的基层而去了解现代化,殊不知现代化之所以为现代化的关键不在科学,而是民*主政*治;民*主政*治所涵摄的自由、平等、人*权运动,才是现代化的本质意义之所在。假如在这个时代,儒家还要继续发展,担负他的使命,那么,重点即在于本其内在的目的,要求科学的出现,要求民*主政*治的出现,要求现代化,这才是真正的现代化。"他认为,儒家在现实上谈政*治,总是以夏商周三代作为理想标准,其最高的境界就是尧舜的禅让、天下为公的大同政*治。这种政*治的实质便很接近现代民*主政*治的意思。所以说,要求民*主政*治实为现代新儒家的主要目的之一。对此,他在《时代与感受》中还指出,要求民*主政*治乃是新外王的第一要义,是新外王的形式意义、形式条件,事功得靠此解决,这才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而民*主政*治即为理性主义所蕴涵,在民*主政*治下行事功,这也是理性主义的正当表现,是儒家自内在要求所透显的理想主义。在牟宗三看来,中国社会本来早已有了治权的民*主,但是因为政权不民*主,则此一民*主并不可靠,所以中国未来民*主政*治的基础当然应该运用原来的民*主思想作为基础向前推动,即把理性的作用表现转成理性的架构表现,要求政权的民*主。

  真正的政*治民*主是在政权的民*主上表现的,只有政权的民*主,治权的民*主才能真正保障得住。所以中国以前理性的表现只是在作用上。在此虽是相当的民*主与自由,然因政权不民*主,中国的民*主政*治并无真正的保障,因此中国政*治现代化的根本任务就是要求建立政权上的民*主政*治。从这个意义上说,牟宗三的思想并不是背离现代社会的基本要求,而是合乎现代社会事实的。

  问题在于,牟宗三在谈到中国社会的未来,即如何建立现代民*主政*治,吸收西方科学,建立真正意义上的现代社会时,其思想的着眼点不是基于全球化的眼光看待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儒家精神,而是基于中西文化的二元对立的立场,强调中国文化的现代价值即在终极层面的思考,而视西方文化只是一种功利的形而下的文化形态,它除了可以提供现代社会所需要的科学与民*主外,似乎并不能在形而上或终极关怀的价值层面提供有益的东西。显然,牟宗三的这种认识是现代新儒家的通病,是儒家文化本位论的基本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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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8 09:25:28 | 显示全部楼层
全书转载完毕。
以上文字中的一些错别字,因为时间关系青竹暂时无力纠正,大家阅读时权当“通假字”处理吧{:soso_e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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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2-29 11:52:54 | 显示全部楼层
青竹大哥发帖辛苦了。{:soso_e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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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竹大哥 + 10 朝君顶帖也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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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2-29 16:52:39 | 显示全部楼层
当认真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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