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幼民:雪景寒林图
北风呼啸,虽然是刚入冬的时节,终南山里已是草木凋零,那些峻峭的山峰上,裸露的石壁呈现冷灰的色彩。不久之前,这里的树林还是一片丹叶飘红,几场秋风吹过,便只剩下黑漆漆的枝干,远远望去,像是被火烧过一样。
一条小路,逆着溪流,从峪口盘旋着进来,断断续续,时隐时现,一看就知道是樵夫们走出来的。峡谷幽深,两边群峰耸立,大块的花岗岩上匍匐着枯藤,酷似褐色的水流。峭壁之上,时见岩松挣扎着从石缝里伸出手臂,寥寥的松针像是握着把刷子,好像刚刚清洗完岩壁。
前几日的秋雨,打湿了地上的落叶,使它们层层叠叠地结成了毡,不能随风起舞。掠过峡谷的风,只得空手而去,留下一阵啸声。
这里不是官道,罕有人迹,寒风之中,却见一人骑着毛驴,缓行在小路之上。这人三十岁左右,方脸庞,胡子拉碴,一脸风尘。他头顶斗笠,身披粗毡斗篷。驴背上仅有一个褡裢,并无其它行李。
此人颇有些怪异,从模样上看,非士非农,非樵非贩,身处荒野之地,冷风吹着,却不着急赶路,只是左顾右盼,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他时而凝视群峰,时而注目秋林,口中念念有词,手还在驴背上乱比划。那驴也听话,走走停停,衔草响鼻,自在悠闲。
要说人怪,就总有怪的理由。别看他行为乖张,却是个不可等闲的人物,这位行者名范宽,乃是当朝一位知名的画家。
话说五代至北宋初年,最著名的山水画家有三位,早有荆浩,后有李成,再有就是这位呆头呆脑的范宽。和前两位相比,范宽算是晚辈,当李成已经名满天下时,他还是个孩子。时人评价李成的画是:“气象萧疏,烟林清旷,笔势颖脱,墨法精纯,真画家百世师也。”所以当时人们学画,多是模仿李成,范宽也不例外。那时他迷恋李成的“云卷皴”和“蟹爪法”,关中人朴实,肯下功夫,别看范宽不善言辞,内心却聪慧。渐渐的,他学李成之法几可乱真,在画坛也有了名气。然而,随着画技精进,范宽却愈发地对自己不满起来。人们在评价他的画时,只是称赞多么的像李成,那他自己在哪里呢,再这么画下去还有何意义。为此,他曾有一段时间搁笔,终日嗜酒,一日醉倒在乡间客舍,早晨起来,推开窗子,望见房前植着的蟹爪柳,他突然悟到:“前人之法,未尝不近取诸物,吾与其师于人者,未若师诸物也;吾与其师于物者,未若师诸心。”
从此之后,范宽改变了旧习,不再整日待在画室里,钻研李成的技法。他将目光投向了关中大地,那里有层峦迭嶂的终南山,有挺拔险峻的太华山,有横亘东西的秦岭,有绵延千里的黄土高原。他相信,在自然的万般造化之中,一定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绘画语言。
于是,画室里的范宽不见了,有时一连几个月,连亲戚朋友也不知他的去向,而关中大地上就出现了一个怪里怪气的行者。他束装简囊,骑一只黑驴,也无具体的目的地,只在大山深处漫游。这种旅行可不像商团马队,在哪里打尖哪里歇息都有计划。范宽是逢山便入,走走停停,若遇到好的景致,竟能半日呆坐,一动不动,哪管前边有无村落客栈。有时太阳落山,四野又无人家,就只得寻个避风处,用斗篷把头一蒙,将就一宿。日子长了,他的容貌可想而知,囚头垢面,哪还有一点儿文人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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