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多年来,明确指责《老子》的学者为数不多。而把《老子》看成是社会祸害的总根源、对老子的思想恨之入骨、发誓要肃清其对人们的毒害,仅仅只有王夫之一人。
王夫之对李自成领导农民推翻明朝的历史事实深恶痛绝,并认定其原因不是崇祯皇帝统治下的明朝腐败,而是当时社会的学术风气不正,从而导致整个社会的伦理、道德凋敝,有如朽木败叶,一触即溃。至于具体的学术思想,王夫之有其自己独特的见解,他认为自古以来,最有害的是三家,第一家是老子的学说,第二家是佛学,第三家是申不害、韩非的学说。而这三家之中,老子的思想又是一切有害思想的总根源。只有捣毁这些祸害社会风气的老巢,儒家的正道才能复兴,明朝才能恢复其统治。王夫之坚信这是挽救当时分崩离析社会的头等大事。于是对《老子》进行全面、彻底的批判就成为王夫之学术研究的首选目标。
王夫之仇视《老子》的第二个原因,是因为《老子·三十八章》中有“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的论述,而儒家重要思想之一就是以礼治国,其主张是要等级分明,上尊下卑,君子恒君子,小人恒小人,社会中不同地位的人,只能安分守已地各尽其责,不可越雷池一步。这种王夫之认为天经地义的礼教,老子竟公然反对,作为儒家忠实信徒的王夫之,对老子如此的言论自然视为大逆不道,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情绪油然而生,遂下定决心对老子所有思想进行全面的清算,王夫之认为这是学术研究的首要任务、并付绪实施。
仇视老子思想的第三个原因,王夫之认为老子在煽动民众,挑起下层民众对统治者不满。他在自序中写道:“夫其所谓瑕者何也?天下之言道者,激俗而故反之,则不公;偶见而乐持之,则不经;凿慧而数扬之,则不祥。三者之失,老子兼之矣。”在王夫之看来,正统的儒家之礼应该是:即使君子有过失、甚至是严重的过失,百姓也没有议论的权利。
用什么方法讨伐《老子》最有效呢?王夫之选择了推衍归谬法,即顺着老子思路,使其论理向前发展,贯彻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能暴露老子思想的本来就有的荒谬。这种用对手自己的思想去驳斥他自己原本的思想,使之没有反驳的余地,这是对老子思想最有力的一击。鉴此,王夫之在其自序中高兴地表白:“夫之察其(指历来学者对《老子》的注解)悖者久之,乃废诸家(的注解),以衍其(指《老子》,下同)意;盖入其垒,袭其辎,暴其恃,而见其瑕矣,见其瑕而后可使(正统的儒学)复也。”王夫之认为:只有这种方法,才是批判《老子》最锐利的武器。
遂把“诸家”注解之“悖”、之“诬”也当成为老子的思想来批判,反而为《老子》洗刷了不少的误注和误解;更常见的是使用了种种诡辩的方法。
然而,《老子衍》的意义仍然大大超过了古今所有学者的注解。 不是王夫之在《老子衍》中展现的观点比别人更接近《老子》的原义,甚至,他的立论比别人离《老子》更远。细嚼其文,就会发现王夫之过人之处在于其衍绎的文章别开生面,思想丰富,使人浮想联翩,其作用是别的注解望尘莫及的。细细品味古今的学者对《老子》的注解,就会发现这些注释几乎都采用了灌输式的说教方法,千篇一律地平铺直述,再加上烦琐的考证以显示注释者渊博。阅读这些篇章,沉闷呆板,味同嚼蜡,令人生厌。这些注解没有或者很少交待所注、所解的理由,不仅内容空洞,而且互相抵牾的语句比比皆是。这些注释者的不实之词使得《老子》更加神秘莫测,使人们很难深入思考。更糟的是,这些错误注解都以经典解释的面目出现,并一代代地传承下去。而王夫之衍绎之文的逻辑出发点,几乎概括了古今对《老子》误注、误解的主要思路,同时,还对每一个观点都提出种种理由来演绎,这就为人们提供了思考的空间。若能按照这些线索继续思考下去,反而能起到澄清两千多年来人们对老子思想的误解的作用,这就是《老子衍》价值巨大之所在。
王夫之的文章的这种作用很难掌握与使用,因为现在人们所看到的《老子衍》可能是一部尚未完成的着作的初稿,而其重定本不幸在他的学生手中因失火而烧毁。从其行文的特点来看,很可能随想随录之作,文理尚未理顺,常常把自己的思想与老子的思想搅在一起来论述,使人们难以分清哪段文字是老子的思想复述?哪段文字是王夫之的即兴之作?再加上整篇文章总是正话与反话、赞同的话与讽刺的话互相纠缠,没有明确的交待,使人难以辨别其真正的含义。更使人难以揣摩的是衍绎之文逻辑结构复杂,跳跃性太大,应该说清楚的地方却不去着力说清楚,不应该隐去的环节却要隐去,有些重要的地方叙述得过分简略,有些次要的问题反而描述过多,更有些突如其来的话头并不见得没有来源,细细琢磨可把隐去的源头找回来,但当认真去找寻每一个源头时,又会发现也存在一些话头的确是王夫之当年突发的灵感,令人难以琢磨。
老子哲学是揭示事物辩证发展规律的哲学,注老、解老的历史轨迹,显示着学者们始终没有正确理解老子的这个思想,老子所揭示的事物发展之辩证曲线,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直线化、机械化、固定化,也被不少人施行佛化、儒化、超凡脱俗化,这种曲解延绵了二千多年。长期以来,解老与注老也就脱离了《老子》本有的辩证的气息。谬解叠出,千百年不衰,至使人们对那些荒诞的诠释习以为常,麻木得见怪不怪了。
不少学者始终跳不出其谬误的怪圈,致使原则的争论很难见到。因而从《老子》问世到王夫之全面攻击,其时间间隔长达二千多年之久,虽然有真知灼见的学者也出现不少,在个别的地方能领会《老子》原旨的也有一些,但始终形成不了贴近老子原意的流派。更遗憾的是很多学者们并没有因为《老子衍》的出现而清醒,能在《老子衍》与《老子》的思想碰撞中去追求真理。所以,从王夫之以《老子衍》全面否定《老子》到现在,又阅时达三百五十多年之,两种势同水火的思想相安共处。因而当前国内外对《老子》的研究,遂形成子一种离奇的局面:对同样的一个人、同样的着作来说,前文后语互相抵牾者比比皆是;更有不少着作既肯定《老子》的思想,又肯定《老子衍》否定《老子》的思想,使读者无所适从,也不知着书的学者到底是什么观点。
《老子衍》问世已经有三百多年,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能以当今社会的各项成果去要求王夫之。若能全面分析《老子衍》攻击《老子》所有论点的实质,就能消除历来对《老子》误注、误解所带来的偏见,并能通过该研究把老子真正的思想凸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