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关于“国学热”的利弊及冷思考 路:另一方面我也注意到,随着中国哲学影响的扩大,特别是近些年有不少海外汉学研究成果的出现,加上国内方兴未艾的“国学热”,似乎给人一种印象,就是世界的文化中心开始转向中国了。当然,一些更为理性的学者指出这只是一种错觉。您对此如何看待? 罗:虽然中国哲学和学术越来越为世界关注,但是我们更应该正视其中的问题和困难。比如首先是语言的障碍。现在我们看到很多国际学术会议,在交流过程中语言都是非常困难的,翻译就占了很多时间,有效交流并不多,深层的对话就更困难了。这还不包括对概念范畴的翻译、理解和解释等,都存在很大的偏差和不兼容,严重影响了交流。其次,还有思维方式、话语体系的隔膜和不同,也使外国人很难进入。真正能够参与进来的主要还是汉学家,因为他们是从学习古汉语和阅读中国原典入手的,相对容易进入我们的语境,而其他的专业学者则非常困难。 再从我们自身来说,主动交流做得也不够。比如《哲学研究》算是国内哲学界的顶级或权威刊物了,但是我们很少推介国外学者的文章和研究成果,也缺少主动与国外学术界进行常规交流的计划,只是每一期的重点文章有一个简单的英文介绍,而没有全刊的英文版,这对于一个国家级的专业哲学期刊来说,不能不是一个缺憾或局限。换句话说,我们的中国哲学研究还在自说自话,没有真正走出去让世界了解,参与世界对话。 由此反观“国学热”这个话题,可从学术界和社会两个层面去观察。 从学术上看,首先我们得承认国学热的出现,为中国哲学找到了一个中国式表达的方便载体,让中国哲学有了自我演绎和展开的平台,推动了中国哲学的自觉,这是其积极意义所在。但就目前来看,其弊病也是明显的。最遭诟病的是很多人并不志在研究国学和用哲学阐释我们自身的问题,而是把大量精力用在争取体制内的话语权和资源上。比如,近些年关于“国学”和“儒学”是否设一级学科的争论,就成为了焦点。为什么这一争论会相持不下?反方的一个主要理由是认为无法厘清这些概念的边界,无法说清它们与其他学科之间的关系及其定位。比如“国学”这个概念,虽然出现上百年了,但却是一个包罗万象、很难明确其所指的概念,也就是说它很难构成一个现代知识论意义上的学科。如果把它作为一个独立的学科,那么如何处理与其他人文学科的关系?在实践中又如何运作?“儒学”也一样,它到底属于文史哲的哪一个部分,包括哪些内容,怎么归类,用什么方法去研究?这都是问题。所以,对于学科建设来说,正确的做法应该是首先明确它在整个学科体系中的合理位置和边界,而不是仅仅以某种现实需要或功利性考量作为目的。当然,经过上述讨论之后,人们对国学或儒学的认识也慢慢清晰起来,越来越多的人认为它属于“古典学”的范畴,不仅有中国古典学,也有外国古典学[footnoteRef:3],这样就可以接受了。因为古典学和近代之后那种分门别类的学科不同,有着自己独特的形态,是一个小众的研究领域,旨在整理和保护历史文化与遗产,这就摆正了位置。这既不是厚古薄今,也不是厚今薄古;而且这样定位,也能更好地从学术上保持其纯粹性,更好地参与国际对话,从而找到其普遍性。 总之,国学热在学术层面的“利”,应该是有利于传统走进现代人的学术视野、被哲学观照,并且通过哲学的反思和表达让传统中蕴含的现代价值得以呈现,这也是哲学在新的历史时期的一种自觉和使命。所谓“弊”,则是国学在尚未真正走向世界、实现其现代转型的前提下,体制化的思维和运作可能使其更加内倾,演变成对资源和话语权的争夺,从而成为一种新的意识形态。因此,如何保持国学的学术品质和被纳入现代学术研究的研究框架,是国学健康发展的前提和保证。也可以这样说,我们尽可以热情地去研究发掘国学、儒学或者道家、佛家等诸多传统文化中的思想资源,但前提是要有现代意识,并遵循学术的基本方法,体现学术的独立性。 至于国学热在社会层面的效应就更加复杂了。现在在弘扬传统的热潮中,泥沙俱下,出现了许多令人忧虑的现象。最值得警惕的是在复兴传统名义下,一些已经被历史淘汰了的反现代、反文明、反人性的东西有回潮的趋势。比如畸形的女德班,按“三从四德”的古代伦理规训年轻女性;青少年中流行的以单纯记背竞赛为目的的盲目读经活动;抢夺传统文化资源大搞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逐利、造假行为;对经典思想按功利私意进行歪曲解读等等,不一而足。这就不是弘扬传统,而是破坏、抹黑甚至葬送了我们的传统。讲到这里,想起一百年前胡适对待整理国故的态度,对我们今天应该具有方法*论意义。1919年12月,胡适在《新青年》上发表了《“新思潮”的意义》一文,其中提出了“研究问题、输入学理、整理国故、再造文明”的口号。他认为,“新思潮的根本意义只是一种新态度。这种新态度可叫做‘评判的态度’。”所谓“评判的态度,简单说来,只是凡事要重新分别一个好与不好。”他批评说,“现在有许多人自己不懂得国粹是什么东西,却偏要高谈‘保存国粹’”,还说,“我们若不了解‘国渣’,如何懂得‘国粹’?”可见胡适发起整理国故运动的初衷,是想通过整理和评判,分清传统中的好与不好,以便在此基础上“再造文明”。今天我们在弘扬传统文化的热潮里,是不是也应该保持这种清醒的评判态度和现代方向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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