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乾坤客 于 2023-7-24 10:18 编辑
說殷墟卜辭的“奠”——試論商人處置服屬者的一種方法
裘錫圭 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
http://fdgwz.org.cn/Web/Show/293
首先來看關於奠某方或某族之人的卜辭。這方面,有關資料最為豐富的一個例子,是關於危方的。
卜辭屢見一個寫作、、等形的方國名,于省吾釋為“厃”(《甲骨文字釋林》17—19頁,中華書局,1979),有些甲骨學論著為了印刷方便,用“危”字代替,今姑且從之。屬於第一期的賓組卜辭多次提到“下危”(參看《類纂》1265—1266頁),又有一次提到“危方”(合8492)。在時代跟較晚的賓組卜辭和較早的出組卜辭相當的歷組卜辭以及屬於第三、第四期的何組和無名組卜辭中,數見“危方”而未見“下危”(有關卜辭見下文。關於殷墟卜辭的分類以及各類卜辭的時代,參看黃天樹《殷墟王卜辭的分類與斷代》,文津出版社,1991)。一般認為“下危”和“危方”指同一方國,大概是正確的。無名組卜辭“危”字或作(合27999)、(屯南3289),顯然是、的異體,或以為是另一字,不確。
關於下危的賓組卜辭,幾乎都是卜問征伐下危之事的(參看《類纂》1265—1266頁)。但是有一條卻卜問是否用下危人去作戰:
(12)貞:今下危人呼盡伐受有祐。 合7311
賓組卜辭常說“人呼伐方”或伐其他敵人(參看《類纂》365—366頁),可知(12)所說的下危人是為商王所用的。下危既是商王征伐的對象,下危人為什麼還能為商王作戰呢?從下引的賓組卜辭可以明白其原因:
(13)貞:危人率奠于 合7881(與《東京大學東洋文
化研究所藏甲骨文字》1046為
一片,《東京》較清晰)
此辭卜問是否將危人奠於某地(句法與後引第93辭“芻其奠于京”相類)。這裏所說的危人無疑是由於戰敗或其他原因而服屬於商,並被遷移到商王所控制的地區定居的危方之人。(12)的“下危人”應該就指這種人,為商王作戰當是他們的一種義務。
提到危方的賓組卜辭見於一塊改造背甲,是卜問危方是否有的:
(14)己酉卜,殻,貞:危方其有。
(15)己酉卜,殻,貞:危方亡其。 合8492
“”字一般釋讀為“禍”,竊疑當釋讀為“憂”(參看拙文《說》,拙著《古文字論集》105頁,中華書局,1992)。商人關心危方是否有,說明這時危方是服屬於商的(參看蕭良瓊《商代的都邑邦鄙》,胡厚宣主編《全國商史學術討論會論文集》346頁,《殷都學刊》增刊,1985)。殷墟出土的有字改造背甲數量不多,其字體屬於上引黃天樹書所說的賓組一類,在賓組卜辭中是時代較早的(參看黃書51—53、93—94頁)。大概在賓組卜辭的時代,危方本來服屬於商,後來關係惡化,兵戎相向,但最後仍屈服于商,一部分危人並被奠於某地,為商王所役使。
從字體等方面看,其時代要稍晚於上引的伐下危等卜辭的兩條賓組晚期卜辭,提到用危方送來的牛祭祀祖先的事:
(16)壬午卜貞:翌甲申酒危牛自酒。 合1198
(17)乙酉卜,爭,貞:酒危方以牛自。一月。 合10084
“危方以牛”在這裏當“危方所以之牛”講。“以”義近“致”。《國語·楚語下》:“子期祀平王,祭以牛俎於王。”韋昭注:“致牛俎於昭王。”“以”字用法與卜辭相合。時代跟賓組晚期卜辭相當的一些歷組卜辭,也提到用“危方以牛”祭祖先之事:
(18)辛酉貞:危方以牛其登于來甲申。 合33129
(19)癸亥貞:危方以牛其登于來甲申。 合33191(32896
同文)
(20)癸未貞:甲申□危方以[牛]自。 合32026
我們在《論“歷組卜辭”的時代》一文中,曾根據上引兩組卜辭的內容和卜日干支,論證它們是同為一件事而卜問的,並根據(19)的同版卜辭證明其時代已晚至祖庚時期(《古文字論集》293頁)。危方致牛無疑表示臣服于商,這可以印證上文關於危方在跟商人進行戰爭後仍臣服于商的意見。
歷組卜辭還曾卜問“途危方”之事(“途”字其實並不从“余”,為了書寫方便,姑且按照舊說寫作“途”):
(21)丁未貞:王令卯途危方。 合32229(32897同文)
(22)庚辰貞:令乘望途危方。 合32899
有些受到于省吾已放棄的讀“途”為“屠”的舊說影響的學者,也許會根據上引卜辭認為當時危方仍與商人為敵。其實卜辭中所見的“途”的物件,往往是子(參看《類纂》333頁)、子央(見《合》6051)等商王朝貴族,“途”決不會含有屠殺、征伐一類意義。上引卜辭絲毫也不能證明危方跟商人有敵對關係。
在大約屬於第三期,即廩辛、康丁時期的無名組卜辭中,出現了關於奠危方的卜問:
(23)其奠危方,其祝至于大乙,于之若。 屯南3001
(24)奠危方 屯南3289
(25)危方奠于㕣,其祝于 合27999
奠危方意味著商王使危方人全部離開原居地,定居於他所指定的地區。這是進一步控制危方的措施。
在也是屬於第三期的何組卜辭中,也提到了危方:
(26)丁未卜,暊,貞:危(此字原倒書)方新(?)家,
今秋王其从。 合28001
此辭卜問時間究竟在奠危方之前,還是在奠危方之後,有待研究。
在時代大約稍晚於上引(23)至(25)諸辭的無名組卜辭中,出現了危伯之名(為了書寫方便,以下採用李學勤《殷代地理簡論》73頁的隸定方法,把危伯之名寫作“”):
(27)危伯于之及□望 合28091
下引無名組卜辭與此辭有關:
(28)王于使人于,于之及伐望,王受有祐。
(29)取御事,于之及伐望,王受有祐。獲用。
(30)賈其呼取御 合28089正
(31)取御事,于之及伐望,王受祐。獲用。 合28090
《合》28089和28090是成套卜骨。從刻辭的地位看,(30)和(31)應該是同文卜辭,殘文可互補。根據這兩版卜辭,可知(27)“及”後所缺之字當為“伐”。綜合(27)至(31)諸辭可以看出,當時商王為了伐望,準備到地去,並準備派人到危伯那裏去,徵他來為商王服務。危伯應該就是被奠的危方的首領。
還有一條無名組卜辭說:
(32)羌方,王 合27985
此辭的“”無疑也指危伯。賓組卜辭屢言“沚爯冊方”(參看《類纂》1132頁)。“”當與“爯冊”同義。讓危伯來“羌方”,應該是由於被奠的危方是伐羌的主力。
但是危方被奠之後,似乎不久就跟商王鬧翻了。在無名組卜辭中有下引二辭:
(33)用危方甶于妣庚,王賓。 合28092
(34)其執 合33008
在屬於何組而時代較晚的卜辭,即上引黃天樹書所說的何組二類卜辭中,有如下一辭:
(35)惠尹伐 合27011
(33)的“危方甶”指危方人的首級(參看《屯南》釋文1024頁關於“羌方甶”的解釋)。如果危方跟商人之間沒有發生戰爭,就不可能出現用危方甶祭妣庚的事。(34)、(35)說明危伯已成商王之敵。這一點在有名的小臣牆骨版刻辭中表示得更為清楚:
(36)小臣牆比伐,擒危……(中略)……用于祖丁甘
京易 合36481正
此辭明確告訴我們,危伯在與商人進行的戰爭中被擒,並且被用作商王祭祖的人牲。有一條無名組卜辭說:
(37)于南門即。 合13607
此辭不知是危伯尚未跟商王鬧翻時卜的,還是在他已經被俘後卜的。如屬後一種情況,“于南門即”就跟他辭所說的“王于南門逆羌”(合32036)一樣,跟戰後獻俘之禮有關了(參看高智群《獻俘禮研究(上)》,《文史》35輯1—2頁)。何組二類卜辭中還有如下一條:
(38)□□卜,,[貞]:危方□□于□□。 合28088
此辭殘得很利害。從不稱“危伯”而稱“危方”來看,危跟商的關係大概已經破裂。至於危伯在當時是否已經被俘,還難以斷定。
小臣牆骨版的字體跟殷墟卜辭中時代最晚的黃組相合。黃天樹認為這塊骨版跟有關的無名組和何組二類卜辭,都應該屬於武乙、文丁時期(上引黃書292—294頁),大致可信。但是他把(27)至(32)諸辭跟(34)、(35)、(36)等辭的時代完全等同起來,則是不妥當的。按照我們對卜辭內容的分析,前者應該稍早於後者。
危方被奠以後,跟商王的關係惡化,終至兵戎相向,估計是由於不堪商王的役使起而反抗的緣故。反抗被鎮壓下去,首領危伯也遭到殺害之後,危方可能就崩潰了。
在大約屬於祖甲時期的出組卜辭中,有商王在危的記載(英2042、合24395)。在屬於帝乙、帝辛時期的黃組卜辭中,數見卜商王“步于危”或記王在危之辭(前編2.10.1、合36961、36825、英2562正)。這些卜辭中的“危”究竟指危方的原住地,還是指奠危人、危方之地,有待研究。
补:
1.關於奠危方
本文關於奠危方的論述有些問題。無名組卜辭的情況比較複雜,組內卜辭的時代先後有時很難確定。本文認為說到奠危方之事的(23)~(25)諸辭的時代,早于說到危伯毛“伐望”、“羌方”之事的(27)~(32)諸辭,恐怕並不正確。說到“羌方”的(32)辭的字體,接近歷、無名間組(即字體介於歷組和無名組之間的卜辭組),其時代應早於(23)~(25)諸辭。“伐望”諸辭也很可能早於這些卜辭。所以命毛册“羌方”,命毛參與“伐望”,大概都是危方被奠之前的事。商王可能是在危伯叛亂被執之後,才有奠危方之舉的。不過記擒獲危並用以祭祖的小臣牆骨板,即(36)辭的字體,與黃組相合,其時代似可能晚于奠危方諸辭。寫本文時把奠危方諸辭的時代置於危伯毛諸辭之前,主要就是由於這一點。所以也有可能危伯册“羌方”,毛“伐望”在危方被奠之前,而他叛亂被執則在危方被奠之後。希望今後能發現有關的新資料,徹底解決這個問題。本文679頁(史語所集刊六十四本第三分頁碼,下同)11~12行“商王出征時召危伯御事和危方被用作伐羌主力的事”之文當刪,691頁4行“(如被奠的危方仍有自己的首領危伯)”之文亦以刪去為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