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思想:概念语言的经验模型(1)
送交者: wangguotong[★★★声望勋衔13★★★] 于 2023-12-17 2:21 已读 1947 次 1赞 大字阅读 wangguotong的个人频道 +关注
李巍:中国思想:概念语言的经验模型(1)
摘 要:理解古典中国思想,首先要理解中国古人表达思想的概念语言。但中国哲学的概念研究通常只关心“天”“道”之类的抽象术语,这是将概念语言限定在抽象语言的范畴,以为只有从抽象表达中才能洞见思想的哲学性。实际上,中国古人更倾向以描述具体经验的方式运用其概念语言,其典型如文献所见,许多描述身体、时空与运动的经验词汇,可以超出其日常语义,被挪用于说明精神、政治、人伦、价值等领域的问题。这种说理策略即中国古人推崇的“能近取譬”,实质则是以特定经验素材为模型,构造表达思想的概念语言。
一、重建理解力
将古典中国思想纳入现代学术的语境中做阐发,即冯友兰说的“接着讲”,构成了百年来中国哲学研究的主旋律。因此回顾这一学科的发展,除了具体研究成果的积累,最值得关注的就是建立了一套用于“接着讲”的学科语言。乃至于,一项研究能被冠以“中国哲学”的名义,与其说是由于中国哲学的概念得到了一致的理解,不如说是研究者们约定了一套学科语言,使得中国哲学的研究首先能在表述方式上被识别。当然,中国哲学的学科语言在其学科发展的历程中也有多次更新,甚至令“接着讲”呈现出某些不可兼容的差异;但更为重要的,也是与“接着讲”的不断革新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中国哲学研究者用以构造其学科语言的基本术语,在百余年来并未发生实质变化,始终是以翻译西方哲学的舶来词为主体,比如“本体论”“宇宙论”等各种各样的“论”,“形上学”“伦理学”等各种各样的“学”,此外还有关联各种“论”和“学”的技术词汇如“存在”“实体”“本质”“正义”“美德”等。
应该说,在中国哲学的学科语言尚未建立时,这类舶来词的引入确有其必要。但在此后,则可能导致研究方式发生某种程度的异化。因为要有意义地“接着讲”,就要时刻留意作为学科术语的舶来词——其本地用法与引进用法的差异——所以在“哲学”的名义下讲述中国思想,就可能或明或暗地异化为中西比较。之所以是说“异化”,不是否定比较研究的价值,而是认为有关中国思想的哲学讨论并非在逻辑上就蕴含着应该和西方做比较。所以对中国哲学的研究者来说,从事比较研究与其说是学术规范的要求,不如说只是所使用的学科语言无法独立于西方哲学,才必须在比较的语境中讨论问题。因此,当比较开始在中国哲学研究中逐渐占据主导位置时,就表明这门学科正处于语言贫乏的困境中,即离开西方哲学的舶来词,便很难以“哲学”的语言谈论中国思想;而依旧使用那些舶来词,就始终要从事中西比较。
但上述语言贫乏的困境,严格说来不在表述层面,即并非彻底甩开西方哲学的语汇,就能令中国哲学这一学科的“接着讲”更有价值;况且单纯在表述上依赖西方哲学,这未必就是缺陷,甚至还有推动“接着讲”的积极贡献。然而,如果中国哲学研究者在语言上对西方哲学的依赖,不仅是在表述,更在理解层面,即“以西释中”,是把对中国思想的理解建立在对西方哲学的理解之上,乃至于对后者的不同理解可能会影响对前者的理解,这才是真正的困境。比如,中国古人所说的“天”被解释为神圣主宰、价值本源;“道”被解释为存在原理、第一实体;“德”被解释为道德品格、事物属性;“性”被解释为本性、本质;“心”被解释为意志与主体性——这些在以往中国哲学研究中提出的主流解释就存在丧失理解力的问题,因为它们与其被视为解释,不如说只是把西方哲学的概念资源“注入”到古典中国思想中,这使得“天”“道”等中国古人特有的术语仅呈现为一副语言外壳,原理、属性等西方哲学的概念才是其意义的填充物。可见,前述语言贫乏的困境本质上是理解的困境,即在中国哲学的学科语言中引入大量西方哲学的舶来词,真正反映的是研究者无法独立地理解古典中国思想,只能通过向其中“注入”西方哲学的概念资源来帮助理解。当然,人们早已察觉这种“注入式理解”的问题。只是倾向于将之归咎于以西释中,这恐怕是倒果为因,即并非因为以西释中才无法理解中国古人的思想;而是已然丧失了对古典中国思想的理解力才需要以西释中。因此改善中国哲学的研究,问题不在于如何辨析中西关系,而是研究者在面对其先哲的思想遗产时如何重建理解力?
回答这个问题,还要再次回到语言层面。但有待关注的不是现代研究者所使用的学科语言,而是中国古人表达其思想时使用的概念语言。因为对思想的理解,无论在何种意义上,首先都要理解表达思想的概念语言。当然,上举“天”“道”“性”“心”等抽象词汇,虽然通常被看作中国思想最具标志性的表达,但如后所述,它们非但不足以代表中国古人的概念语言,相反正因为研究者们过于关注这类抽象词汇,才会对古典中国思想的理解存在障碍。因为一套概念语言是有意义的,并不在于其谈论了抽象的概念,而是对概念的抽象言说必能以某种方式关联于经验;也就是说,隔绝于经验的抽象表达不过是不可理解的空洞符号。而对承载古典中国思想的那套概念语言来说,笔者认为,恰如“天”“道”这类通常看来最能代表中国思想特质的表达,正是在许多现代研究中呈现为貌似抽象、实则无谓的空洞符号。也正因此,将西方哲学的概念资源“注入”其中,充当其意义的填充物,才成为不得不做的选择。这说明,要重建对古典中国思想的理解力,首先要关注其概念语言的意义如何关联于古典经验,也就是从经验维度揭示中国古人对种种概念的言说如何是可理解的,而非诉诸空对空的以西释中。
不过,为了避免“注入式理解”,最好还是不要纠结于经验是什么的定义,因为这可能使人迅速联想到西方哲学的相关理论;但观察中国古人的论述,他们甚至并没有对经验本身的概念自觉,而只是抱有一种隐喻水平的理解,比如“不能纪远,乃纪于近”( 《左传·昭公十七年》),“能近取譬”( 《论语·雍也》),“以近知远”( 《荀子·非相》),“审之于近,则可以怀远矣”( 《淮南子·人间》)。据此看,我们称为“经验”的东西在中国古人实际是一种认知上的熟悉性,并且是以空间上的距离“近”来打比方,就像今天还说的“身边的”“眼前的”,也是对经验作为认知熟悉性的空间隐喻。其实,如果不是把“经验”看成某种技术词汇,就会发现,上述古典理解在今天仍然存在,比如现代汉语中的“生活经验”“工作经验”或“有经验”“没经验”,这类表述指的就是作为认知熟悉性的经验。而将此意义的经验比拟为距离自己“近”的东西,笔者认为,这种隐喻水平的理解已经足够。因为中国古人,对“近”的重视,不是要说明这一“空间距离”象征的熟悉性是怎样的经验概念,而是为了建立一种说理策略,即能以被归于“近”的或认知上熟悉的东西打比方,来说明“远”的或不熟悉的东西。因此,真正重要的不是如何定义“近”和“远”,而是在这种隐喻性的理解中,使对世界的认知与言说实现由“近”及“远”的扩展。
因此,真正的问题是如何说明这种扩展。笔者将论证,其实质是经验素材的跨领域挪用,并能视为中国古人构造其概念语言的核心机制,即经验作为“近”所象征的熟悉性,能被用作一种模型,帮助理解和谈论“远”的东西,当然也包括抽象概念。不过,就古典中国的思想实况来看,概念语言的构造特别依赖三类经验素材。首先是人们最熟悉的自己的身体,以及关涉身体的性别、血缘;其次是人们同样熟悉的处身其中的时空,尤其是空间上特定的位置、范围等;最后是在时空中观察到的事物运动,其状态、方式等也有人们相当熟悉的内容。但这三类素材的重要性不在其本身,正在其应用上的扩展价值,即中国古人在谈论不同领域的问题时往往会挪用对身体、时空与运动的描述;或者说在其所使用的概念语言中,大量挪用了描述身体、时空与运动的经验词汇,如下表所示:
后文会详细讨论这些案例,如描述身体的“耳目”“首”“心”“体”等词如何超出其日常语义,挪用于描述精神活动、政治秩序、事物关联等;描述空间的“上下”“内外”“包”“容”等词如何描述宗教秩序、权力结构、价值态度等;还有描述事物运动的“动静”“感应”“返”“复”等词如何描述行为规范、道德本能与存在法则等。由此,我们将看到古典中国思想的概念语言中,恰是那些看似平凡而日常的经验词汇才扮演了真正关键的角色;甚至可以说,它们不仅属于日常语言的范畴,更是在由“近”及“远”的跨领域挪用中具备了概念语言的性质。
这种“挪用”正是中国古人对概念的言说关联于实际经验的基本方式,所以重建对其思想的理解力,就要仰赖经验维度的概念研究,尤其是经验词汇在概念语言中的角色。但毋庸讳言的是,此种研究尚未引起中国哲学研究者的关注。这可能是因为对哲学性或抽象性的偏好,令中国古人的概念语言被置于窄化的理解中,也即之前提及的,研究者通常更重视“天”“道”之类的抽象词汇,上表中日常使用的经验词汇则被排除在哲学讨论的范围之外。但回到文本来看,却很难说中国古人表达其思想的语词有日常范畴与哲学范畴的明确区分。所以,仅关注“天”“道”之类的抽象词汇,就可能使承载古典中国思想的概念语言呈现为一副貌似抽象、实则空洞的外壳。当然,这并非变相地主张中国古人缺乏抽象思维,而是说,应当特别留意他们言说抽象事物的策略,即所谓“能近取譬”或“以近知远”。因为这类策略是行之有效的,本身就意味着经验素材始终在中国古人的概念语言中扮演了关键角色。
怎样的角色呢?就是经验上熟悉的素材充当了中国古人构造其概念语言的模型;现在则应更确切地提出,所谓“模型”的意义之一就是以谈论经验的方式谈论概念或说如何谈论概念在相当程度上取决于如何谈论经验。因此要理解古典中国思想,自然应该强化经验维度的概念研究。但亟待澄清的另一方面是,此种研究并非去追溯抽象概念的经验起源。这涉及经验作为“模型”的另一意义,即模型不是原型——后者是作为概念化起点的实际经验,比如母亲这个概念的经验原型就是每个人最初对自己母亲的实际经验,但这样的原型恰恰是私人性、多样化因而在操作上难以追溯的。是故,“经验模型”与其说是这种实际发生的经验,不如说是日常生活中描述经验的方式,尤其是经验词汇的用法;而下文要重点谈论的就是关于某类用法的具体案例,以揭示经验词汇挪用于日常语义之外的模型作用。
也正因此,本文从事的研究在类型上更适合被定性为一种案例导向的实证研究。当然,案例是烦琐的,也可能存在归纳强度不够的问题。但这并不值得忧虑,因为中国古人推崇的“能近取譬”恰恰构成了案例的拣选原则,即越是在认知上熟悉的素材,其作为经验模型的意义就越重要。是故,后文将重点探讨中国古人对身体、时空与运动的经验描述,因为有充分的文献依据表明,它们正是古人眼中距离自己最“近”,因而在构造概念语言时最为典范的模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