帛书《易传》的学派与写作时代 王宁 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了《周易》的《六十四卦》,之后附有六篇《易传》,依次是《二三子》、《系辞》、《易之义》、《要》、《缪和》和《昭力》,除《系辞》外,其它五篇今皆不传。这是文化界尤其是易学界的一件大事,所以自六篇《易传》的释文公布后,易学界掀起了研究热潮,一些问题相继提出,争论比较激烈。这里想就六篇帛书《易传》的学派问题及其形成的原因,谈谈个人的一些看法。 一 首先要谈的是六篇《易传》的学派问题,这个问题目前争论也比较大。 自汉代以降,学者一般把《易传》(《十翼》)归为儒家经典,两千年来无异议。但近年来,以陈鼓应教授为主提出了《易传》道家说,因为其中颇多道家学说,陈教授为此出有专著《易传与道家思想》[1],此书后半部分是论帛书《易传》的,也认为是道家的作品,一些学者也有同样的结论。但我个人还是倾向于《易传》是儒家学派的作品这一传统说法。 因为帛书《易传》中基本上都是假托孔子之言,《二三子》、《易之义》、《要》自不必说,《系辞》中的“子曰”或认为是“经师之言”,不是指孔子,但帛书《易传》却以为是孔子之言,如今本《系辞下》第五章有一段文字: “子曰:德薄而位尊,知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易》曰:‘鼎折足,覆公餗,其形渥。凶。’言不胜任也。” 此节文字不见于帛书本《系辞》,而见于《要》篇,“子曰”作“夫子曰”(《要》中称孔子为夫子,与《论语》同);又见于《二三子》,文字略异,但“子曰”正作“孔子曰”,可知帛书《易传》认为《系辞》中的“子”就是孔子。 《缪和》和《昭力》从内容和文体形式上看本来是一篇文字,因为篇幅太长被分成两篇(就像今本《系辞》被分成上下篇一样),这里面的“子曰”的确不是孔子之言,文中或称之为“先生”,是指某一位易学大师。但他在解《易》时,很明确地引用了孔子的话,见《缪和》第45行:“孔子曰:[夫]无实而承之,无血而卦(刲)之,不亦不知(智)乎”云云,其他圣贤的话一概没引及,可见这位经师也是儒家学派的人物,对孔子之言是很看重的。 其实,不管是“子曰”、“夫子曰”还是“孔子曰”,都是后人的依托,全是经师之言,这是不会错的。但是,如果《易传》真实道家学派的作品,他们为何要托于儒家学派的祖师孔子呢?尤其从战国开始,出现了一种厚古薄今的思想,对于人物来说,越古越受人推崇,越具有号召力,而道家学派所推崇的黄帝、老子都比孔子早,黄帝自不必说,即使是老子据说还是孔子的老师,他的话也比孔子之言有分量,道家学派不托这两位祖师爷,却去投靠儒家的祖师爷,这不是“数典忘祖”吗?这种情况我觉得不太可能。所以,帛书《易传》的作者仍当以儒家门人为是。当然,这些儒家门人受过道家思想的影响,对道家的东西比较熟悉,并且加以借用了。 另外是帛书《易传》的产生地域问题。 我同意张立文教授的看法,“为楚国学易者所作”[2]。张教授列举了以下证据: 1.帛书《周易》及《易传》发现于楚地,而与楚文化有关联。 2.所述历史事件与楚有关。 3.《六十四卦》和《易传》中有以楚语假借者。 我认为还有一点,就是其文章的风格,如《二三子》说龙的那段文字,铺张扬厉,很有楚文化的浪漫风格,这和北方文化的朴实无华不同,齐鲁儒墨受史文化的影响,崇尚质朴写实,推崇孔子的“不语怪、力、乱、神”,而楚文化却是巫文化的集大成者,玄幻气息浓厚,是以语怪见长的。所以,帛书《易传》应是楚地儒生的作品无疑,由此及彼,今传本《易传》也必定是楚人的作品。 二 为什么帛书《易传》中会特多道家的内容呢?其实,只要弄清了《易传》内容的制作时代,问题就迎刃而解了。这个“制作时代”是指其内容的制作年代,不是其写定的年代,因为六篇《易传》的材料是陆续积攒下来的,写作的时间和作者不一,编辑写定成今见样子的时间更晚。现在学者大多数认为帛书《易传》不出于一人一时,其做成的时间是上至战国中后期,下至汉初。但我认为,无论是今传本的《易传》还是帛书本的六篇《易传》,统统都是秦代至汉初的作品,更确切地说,是秦始皇三十四年(公元前213年)焚书坑儒之后至汉高祖在位期间这十几年间的作品。 现在一些学者为《易传》断代,一般是对文中的一些子句作一番考察,认为某些文字有某时代的风格,就断定是某时代的作品,这当然不失为一种方法,但很危险,因为秦、汉毕竟去战国不远,而且秦、汉时代的文人有喜欢托古的倾向,写出带有战国或更古时代色彩的东西不足为怪,他们还可能直接或间接引用一些先秦的文字材料来诸书,所以仅仅对它的文句语法进行时代研究来断代是很有问题的。我认为考察《易传》的制作时代,应当放在历史的大环境下去考虑。 在先秦的典籍里,我们找不到孔子研《易》作《传》的确切证据,《论语》里记载孔子的言行最为翔实、丰富,但从中我们只看到孔子谈论《诗》、《书》,没有说到过《易》,和《易》有关的一句话就是《子路》篇中的那句“不恒其德,或承之羞”,也没有说到《易》之名,最多只能证明孔子曾经看过《易》,但不是很重视,就连《史记·孔子世家》也只说“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二人”,不言传《易》,孔子教习的“六艺”当中也不包括《易》,当然也不会有孔子为《易》作《传》的事情。孔子的时代还没有个人诸书的风气,孔子给学生们传授的《诗》、《书》、《春秋》之类都是前人的作品,孔子最多把它们拿来编辑了一下,当作课本来使用,那也不是他个人的创作,所以孔子也说自己是“述而不作”(《论语·述而》),只讲解传授前人的东西,自己是不创作的。至于儒家门人研《易》的材料,先秦典籍中也是丝毫不见,即使有一些,也已经被今人证实为后人所羼入或篡改者,是不可靠的。举个例子吧,《礼记·缁衣》的最后有这么一段,是坚持说孔子曾传《易》的人最喜欢也是最常引用的: “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为卜筮。’古之遗言,与龟筮犹不能知也,而况于人乎?《诗》云:‘我龟既厌,不我告犹。’《兑命》曰:‘爵无及恶德民,立而正事,纯而祭祀,是为不敬。事烦则乱,事神则难。’《易》曰:‘不恒其德,或承之羞。恒其德,贞,妇人吉,夫子凶。’” 《缁衣》的确是一篇先秦的文献,这一点是不可否认,这里面记载了孔子谈论、引用《周易》的话,应该是很确凿无疑的证据,可以证明先秦时代就有关于孔子讲《易》的说法。但是很不幸,郭店楚墓出土的竹简和上海博物馆藏楚简中都有《缁衣》这一篇,这些竹简都是战国时代的东西,也就是说这两批竹简中的《缁衣》是两个战国时代的版本,郭店简本《缁衣》的这段文字是: “子曰:宋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为卜筮也’,其古之遗言与?龟筮犹弗知,而况于人乎?《诗》云:‘我龟既厌,不我告犹。’” 上博简本《缁衣》中的这段文字是: “子曰:宋人有言曰:‘人而亡恒,[不可为卜筮也’,其古之遗言与?龟筮犹弗知,而况于人乎?《诗》]云:‘我龟既厌,不我告猷。’” 这两段文字的“犹”字后面都有方块形的墨丁,根据竹简的通例表示这篇文章到这里就结束了,里面恰恰都没有后面的“《兑命》曰:‘爵无及恶德民,立而正事,纯而祭祀,是为不敬。事烦则乱,事神则难。’《易》曰:‘不恒其德,或承之羞。恒其德,贞,妇人吉,夫子凶’”这几句,故我们只能说这几句的文字是汉代人编辑《礼记》的时候加入《缁衣》中的,因为是临时缀加的,无法往正文里面插,就放在了最后,那么这段文字就失去它的说服力,也就是说,《缁衣》中本来根本就没有记载过孔子谈论或引用《周易》的内容。 所以孔子等儒家门人在先秦本与《易》无甚关联,这一点,李镜池、郭沫若等人早已证之,确凿不可移易。 三 到了秦代,秦始皇三十四年,焚百家之言,坑杀儒生,对儒家学派是一个沉重打击,但一部分楚地的儒生不甘学说就此沦落,开始钻研易理。李镜池说:“秦皇不是推行新政策,焚书坑儒吗?只有《周易》以卜筮之书没有殃及,儒家既把它尊为‘经’典,所以在这独存而不禁的书上做功夫,把儒家思想附存上去。”[3]这在帛书《易传》的《要》篇中有很好的体现: “夫子老而好《易》,居则在席,行则在囊。子赣曰:‘夫子它日教此弟子曰:德行亡者,神灵之趋;知(智)谋远者,卜筮之蘩(奔),赐以此为然矣。以此言取之,赐缗(勉)行之为也。夫子何以老而好之乎?’夫子曰:‘君子言以榘方也,前羊(祥)而至者,弗羊(祥)而巧(改)也。察其要者,不跪(诡)其福。《尚书》多於(阏、遏)矣,《周易》未失也,且有古之遗言焉,予非安其用也,……’” 从这一段文字里可以看出,儒家门人开始并不重视《周易》,甚至连卜筮都不用,后来开始重视了,是因“《尚书》多於(阏、遏)矣,《周易》未失也”。这正体现了秦火以后儒家门人的处境和心情:《诗》、《书》都被烧绝了,只剩下《易》没被禁毁,我们儒家的学说要继续、要发扬光大,可就全靠它了。 另外,《要》还记孔子说: “纣乃无道,文王作,讳而避咎,然后《易》始兴也。予乐其知之,囗囗囗之,囗囗囗囗,予何囗囗事纣乎?” 这是在暗骂秦始皇,他们把秦始皇比作殷纣王,孔子比做文王,实指儒家门人,大意是说:秦皇无道,我们儒家门人也只好“讳而避咎”,去研究《周易》,“然后《易》始兴也”。所以我认为,帛书《易传》的所有内容都产生于秦火以后,再以前的东西是没有的。 郭沫若以为《易传》多出自荀门[4],甚有道理。荀子是“儒家八派”之一“孙(荀)氏之儒”的创始人,既是一位儒学大师,也是一位易学大师,而他首倡“善为《易》者不占”(见《荀子·大略》),就是要通过《易》来讲义理,而不是用它来占卜,这和《易传》的思想完全一致。上面我们说过,作《易传》者是楚地的儒生,而且是受到暴秦迫*害,“讳而避咎”而研《易》作《传》的,这和荀子的境遇相同。荀子“逃谗于楚”,在兰陵讲学,门弟子众多,其中包括许多楚地学子,其后学在《荀子·尧问》中评价荀子云: “孙(荀)卿迫于乱世,鰌(遒)于严刑,上无贤主,下遇暴秦,礼义不行,教化不成,仁者绌约,天下冥冥,行全刺之,诸侯大倾。当是时也,知者不得虑,能者不得治,贤者不得使。故君上蔽而无睹,贤人距而不受。然则孙卿怀将圣之心,蒙佯狂之色,视天下以愚。诗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此之谓也。是其所以名声不白,徒与不众,光辉不博也。” 可见荀子的处境和《要》中所记儒生的处境极为相似,故郭沫若说《易传》出自荀门,是较为可信的。 四 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帛书《易传》中多黄老道家之说了。 原来秦火以后,儒生一直没抬起头来,特别是在汉初,主张休养生息,这时应时得势的是黄老刑名之学和阴阳五行之学(汉高祖刘邦受秦人的影响,对儒生是十分看不起的),儒生一直在挣扎中,采取一切手段,希望争得政治地位和学术地位,李镜池说:“儒生跟别派斗争得方法大概有两种:一方面极力抬高自己、宣扬自己;另一方面汲取别家的学说加进自己的学说里去。”[5]特别是汉初,儒家的主要对手是黄老道家,他们对道家的东西便是批判地汲取了,尤其是在解《易》时更充分地体现出来。一是儒家学派历来不重视易学,没有前学可以继承;二是儒家学派的仁义道德学说和易学原理的阴阳学说关系不大,要把儒家学派的东西和易学相融合太难了,但道家学派的东西却很适合用来阐发《易》理,儒家门人就拿来用上了,所以《易传》中儒家、道家的东西混合相杂,而且在有些篇章里,道家的东西还占了不小的比例,这在汉初那浓厚的道家思想影响下,儒家门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样,就会出现今天出现的一个问题,那就是会让人觉得《易传》是道家学派的作品。这一点,儒生们其实早就想到了,并想出了解决的办法,就是把《易传》里的话统统托到孔子口里,因为孔子是儒家学派的祖师,他说出的话,肯定不会有人怀疑是其他学派的东西。但这又有一个问题了,那就是上面提到的,孔子根本没传过《周易》,充其量不过是读过,这是儒生们面临的一个大难题。要解决这个难题,那就要编造一些孔子与《周易》有关的“历史”,至少要说他老人家读过《易》,讨论过《易》,于是《要》篇就诞生了。 《要》篇表面上是在说“《易》之要”,其实它的“要”是在于编造了孔子读过《易》并谈论过《易》,说“夫子老而好《易》,居则在席,行则在囊”,又编造孔子笃信卜筮,“子赣曰:‘夫子亦信其筮乎?’子曰:‘吾百占而七十当,唯周梁山之占也,亦必从其多者而已矣。’”又说“孔子繇(籀)《易》,至于《损》、《益》二卦,未尚(尝)不废书而叹,戒门弟子曰”云云。这些编造很狡猾,它既可以解释孔子为什么不传《易》,因为孔子老年才好《易》,以前教授的课程里自然不会有,还可以证明孔子读过《易》,现在儒生们是在记录和发展他的理论,就像孔子弟子修《论语》一样,这样,儒家门人研究《周易》也就名正言顺了。因此他们为《易》作《传》也刻意模仿《论语》,称“子曰”、“夫子曰”,那些称“孔子曰”的当是更后的假托之言,这些假托也为后人把《周易》奉为儒家经典打下了基础。 综上所述,无论是帛书本还是今本《易传》,都与孔子没有关系,它们的产生都很晚,基本上是秦始皇三十四年(公元前213年)焚书坑儒之后至汉高祖在位期间这十几年间的作品,其作者是受暴秦迫*害的楚地儒生;《易传》中汲取了部分道家的学说,但儒家学说还是占主导地位的,故仍然应归为儒家经典而非道家作品。
注 释: [1]陈鼓应《易传与道家思想》 三联书店1996年7月 [2]张立文《帛书〈易传〉的时代和人文精神》 载《国际易学研究》第一期,华夏出版社。 [3][5]李镜池《周易探源》 中华书局1978年3月 第310页、第356页。 [4]《郭沫若全集》历史编1《青铜时代·〈周易〉之制作时代》 人民出版社1982年9月 第402页。 ----原刊于《枣庄社会科学》1997年第6期46-48页
补记: 九十年代初,人们似乎比较迷惘,很快兴起了一股近似疯狂的《周易》热,不禁打卦算命流行,摸骨看相、生辰八字、奇门遁甲、阴阳风水、星象命运都打着“研究《周易》”的旗号冒出来,让一些人痴迷得昏天黑地的。曾经在一次朋友聚会上遇到过一位“高人”Z先生,显然对《周易》下过一番功夫,大谈《易经》的深奥玄妙和博大精深,说到《易经》源流,从伏羲画八卦到文王演《周易》、周公系爻辞,再到孔子作《十翼》,从《连山》到《归藏》直到《周易》,说得天花乱坠,引得在场的各位纷纷赞叹。偏偏我这个人不识时务,对他说:卜筮的起源的确很古,说从伏羲、神农时代就有也不为过,可要是说文王演《周易》,周公系爻辞、孔子作《十翼》那就是没影儿的事情,不过是儒家门人的托古之言而已。并当场说了自己的一些观点和看法,没想到Z先生大怒,说我藐视古代宝贵的文化遗产,非毁先贤,胡说八道,当场断言:“你对《周易》一无所知。”并提出来要和我比试以下谁算卦准。这下可真让我惊恐万分——我看《周易》不过是因为它是“十三经”之首,是很重要的古籍,而且我也只是研究一下卜筮的源流、原理和爻辞的含义罢了,对用《周易》占卜虽然也知道怎么弄(如果要真正理解《周易》不知道其占筮的操作程序是不行的),但是对使用的蓍草、竹签和铜钱是不是真能决断吉凶一直很怀疑(不敢决绝地说一定不管用,因为我实在对这东西不是特别了解),所以当场就拒绝了,很老实地说自己不会。Z先生哈哈大笑:“既然不懂就不要乱说”,之后扬长去了,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这里要说明的一点是:研究《易经》的不一定会算命,荀子说的“善为易者不占”就是这意思。而会算命的未必对《易经》了解多少,比如那位Z先生,对用六爻法算命很在行,对六十四卦也很熟,但是一句《周易》的爻辞也不会,他甚至不懂“贞”是什么意思,这便是他大怒的原因。 回来之后,我就陆续写了几篇文章,《连山归藏名称由来考》、《归藏篇目考》、《连山易通考》、《归藏卦名辨证》、《申论周易之制作时代》、《帛书易传的学派与写作时代》等,主要是想正本清源,纠正自古至今蒙在易学上的神秘面纱和异端邪说。关于《周易》的文章主要就是这两篇,这次都发在我的博客里,当作对那次《周易》热的一点记忆吧。 ----王宁于2007年12月23日凌晨 (作者单位:枣庄人民广播电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