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书荒之际,偶见钱松岩先生《砚边点滴》,如获至宝。其间诸论,至今记忆犹新 ,且随识见增长益心肯之。其曰:画须意酣墨饱,宁可大笔作小画,而不可小笔作大 画。彼时余常作西画,以风格细腻之故,恰被人戏尊为“小笔触画家”。见其言,心 悚然惶惑,颇疑己艺路是否非正;尝试之下,终未得大笔挥刷要领。今弹指间三十年 去矣!秃笔山中久经拌折摔打,余自谓已称善玩大笔。或询以心得;曰:钱翁之论固 精深,然小笔亦自有大笔无法替代之处。盖以大笔为细处,酣则酣矣,其瘦涩锋锐之 感却显然逊于小笔,试想若白石于粗率花草间添精细虫儿仍勉力操斗毫,将会是何种 感觉。 |
论及山水,钱翁又谓:水本空明,画影则实,故前人虽非是未见水影而终断然舍弃之 。亦言:古人画水时不作水际线,以求岩岸自然沉浸感。此皆有识之见。然当今观念 更新、风格求异,若定要逆向行事,则余以为,只要莫违画面基本构成关系——或毋 宁说只要尚可另圆其说,似皆未尝不可。譬如:有影极淡,有如可染山水诸作,水似 照样浩淼空明;白石荷花蝌蚪,花影入水且成顺向之影,却别生异趣。又,水影即使 浓暗翔实,若构图间此处恰需沉重色墨,或者不欲其过沉复又飞掠以水光,俱又有何 不可?至若有时视画面需要偏勾水际线,以使水面如同固化琉璃凝漾美波,抑或水线 本身富含韵律,同理,亦似尽皆可为也。此另起异端,其说正耶邪耶,唯我画界同仁 尝试之后自行判别。 |
自西法浸淫,且经昔年海归者如悲鸿诸公有意无意倡导以来,国画山水连天及地满幅染之,已不鲜见。此颇益于意境渲染与实景空间烘托,自不待言,而画者欲取用之,亦属无可厚非。唯过多采用,似于画种“天地留白”基本特点冲突稍甚。又,平心而论,以画面视觉效果之品格言之,亦似以从柔白空茫中渐次浮现出由淡及浓之墨色为胜。盖为其与“无中生有,幻化万千”之太极精义尤为合辙也。再者,即使以白见墨染渍,亦必当出以写笔,方称嘉善。每见烘染圆熟光鲜之作,余心实颇不以为然。——诸公以为斯便为高妙欤?其实显而易见,时下稍经所谓“专业训练”者,慢涂慢抹,毕竟皆可出此“画面效果”…… |
言及染法,余意以为其归根到底不过凹凸两种基本方式。若进而论及两式之基本特点 ,云:凹染物凸画平。盖其为现实光影关系于国画体感渲染间之潜在体现,故依此规 律行事,视象如客观物,圆转自然,体感毕显,而画面关系平正,是以曰“物凸画平 ”。传统山水与西法统率下之新院体人物,即多用此法。凸染乃反其道而行之,非以 视觉印象、却径以胸中意念审度物象结构,取“凸近浓、凹远淡”原则信意点厾,以 成堪称纯属画幅中方具之凹凸转换体系。此法若非统以强有力之整体观念,稍有不慎 ,画面则“花”;如能避之,则画、物俱气势凸显且别具灵意。古之人物及晚清以来 没骨写意花鸟虫鱼多用此,而后亦有少数画手将其引入山水。此特发斯论,以提请道 中之士识取。 |
泼墨之趣,近人多已识之。水墨倾泼于纸,玄韵藉水功与宣纸特有之纹状渗性着意幻化,色阶尽呈浓淡清浊而整幅气势浑厚多变,故尔众所瞩目,自占情理。唯其于细思细辨之下,偶然因素亦过盛,反复观之,则难免或多或少有千篇一律之感。或诘之:汝与我试找两幅全然同样的泼墨作品来!——吾固知其诘 有力。然吾笑谓:君见万花筒乎?彼初玩之,偶玩之,果是饶有趣味,且又焉可再蹈一重复之境。然何人又会死死抱之绝不松手?盖此二者确乎在“形上”层面,已同堕相似困境也。是以告诫天下水墨丹青作者及观者,以正视听。须知:笔触之美,毕竟乃方称绘画之根本。 |
前论归根到底,实则又回复于画作之品格问题。吾辈早将作画具体手法之基本格序定列为“写——描——制”,且星散有过诸多阐述,此不赘言。单论这画中之“气”罢。吾以为,画中可有诸气,——仙逸气、书卷气或奇崛雄豪之气休说了,便是乡俚气、市井气或粗野霸悍之气,也尽皆可佐示其艺格,而唯独断不可有伧俗气与小家子气。一经有此后二气,休管汝画或写或描或制,亦休论其绘制之工如何精良,艺格必毁。盖粗野与鄙俗不可并言,野犷或擅美,粗糙亦尚可忍,则卑小陋俗实不可耐也。从艺君子,请切记吾言。 |
偶有道中人,自命恪守行规,不与照相术为伍,每对山川佳景,纵然所处地势难于写 生,且是景象或许少时有变,皆坚意杜绝摄影而必行“硬画”之事。彼之心志固可嘉 ,唯堪叹者,其画却又长久处于“模写自然”境地,非是富于现场创造有如昔日西之 莫奈、凡高与今国朝若吴冠中先生,甚至连事后之“正式创作”也多囿于实景。此便 不得不引发吾人之思:此间亦有如此严重之道德界线乎?满足一己“职业自尊心”永 行对景抄写之事,——或者干脆莫如说“永施此工”,与从权间或径以照片为素材进 行个性化绘事创造,此二者之异同优劣,似乎毋庸赘言……一言以蔽之:休论对景细 写,速写,或识忆默写,乃至借助任何图象资料,核心问题,仍不过“有无创意”四 字耳。 |
当今画界,因前辈大师已立几乎无法逾越之技艺“极限标杆”,凡有识者,尽皆欲另 辟一己艺途。此自无可厚非且当予以励赞。唯惜时人于艺格高低雅俗间用心着力者少 ,而于质材手法层面翻弄花样者多。更有甚者,似事不趋繁,便不以为快,故尔其耗 尽心机所成“作品”,休道是令人有兴细细品玩了,端的是如俗语所言:“看了都累 ”。此等倾向,若不遏止,窃以为真正堪称遗害甚巨。须知,达者使繁事趋简,庸者 使简事趋繁,人间万事,莫不如此。其有意于立自身艺格者,庶可鉴之。 |
至若评艺之事,评人易,评己难,此人所共知。然析而究之,所谓难易者,又皆受制 于襟怀、水准、德行及性格诸多因素。概言之:评人有误,问题多在水准与襟怀;评 己有误,问题则多在自身德行与性格。盖前者或持心中正而“眼水”尚浅,抑或确具 “毒眼”而心胸狭隘,甚或至于眼力与胸襟二者皆欠。而后者之当与误,却不太干心 胸宽窄事,更非主要囿于水准高低,乃必与袒掖、谦傲、婉豪、缓躁、迂达等等个体 德性密切相关。自然,以为天下人皆一无是处而唯己为大者,已不在此列。 |
为文艺者之笔名艺号,多可囊括其人心性并体现其美之追求。又因汉字天生具“望文 生义”特点,二三字便可寓义构象,故尔画家名号,尤重意境。余幼时每见“关山月 ”、“傅抱石”、“林风眠”、“潘天寿”等诸多寄情高远、美仑美焕且是生动形象 之名,委实心仪不已。长成后思之,此亦必当与一己姓氏结合,“因材施艺”,使之 巧配成饶有意味之词或词组,方可。于是不觉亦自度之。余“童”姓,原可生发多种 意蕴,唯皆易偏于稚纯。终不成一自命心坚若铁之长大汉子,倒顶着个娃娃气十足的 名字跻身艺坛罢?后终取定今名。此不妨简言释其义:寸草不生之荒山之霹雳。犹更 有一巧合趣事:此“童山雷”三字却无左右反正,任你印书镜象,我皆稳稳当当为我 ,呵呵。——既说到起名这事,昔年亦为忖度大画家名号来由,竟至有一妄生之趣, 此一发“凑”之与诸位。余揣想:白石门下尝有谦恭苦学弟子,一日画山水勾皴已毕 ,示于师;师命曰:“汝可染”,弟子由此有悟,天下遂有一响当当大名……呵呵呵 呵。 |
言及绘事之“染”,诸彩示于幅间之浓淡、艳素、浊清必当细究。以余意,三者中前 二者情势稍明,寸心间暗将其分为若干级,且大级中又再分小级,约略度而用之,则 可。唯这浊与清,观之整体效果明白,实则每错综隐含于画中一切物象内,故尔临幅 之际,必当着意会之。又,吾国彩墨中之“汁色”“新墨”,宜于“清”处显其辉光 ,“宿墨”“石色”,多在“浊”处见其沉厚,此亦前人有意无意所循行。然事果如 此简明否?况复激情飞扬落墨挥毫间,碟砚中早已杂然乱呈几至一塌胡涂状,又岂可 时时明析确辨?故尔还当归之于灵府瞬间感觉。昔人有谓俄国油画大师苏里柯夫,曰 其“调色板上色如污泥,而拿上画布则象金子般闪亮”;本国大师黄宾虹亦同于此, 所有洗碟涮砚之色墨施于画中,尽成浑厚辉煌。此二例,大而言之,即所谓“出神入 化”;细究之,则属认识、感觉与经验三者,皆“到位”了。 |
生活中每见此等例子:某人既立“时尚”之格,即使彼偶尔率意装扮以至与时尚本意已有偏差,而世人则亦每以“更新时尚”目之,或至少亦将其视作时尚之“变格”。艺事亦颇类此。西方毕加索等人情形休谈了。即便视之国画,若宾虹,相当一部份画作略近潦草且复意趣雷同,亦应是显而易见之事,然今几人胆敢言之不恭?盖为其久已以“浑厚华滋”、“乱而不乱”之雄格傲视天下且为画者楷模也。余意以为,此至少可论证两点:一、流行时尚风格确受制于先觉先行者;二、鹰亦确有低飞之时。 |
凡为诗文,以极简准之言道一意,自为作者心向。此中西之例皆不乏,如吾国古之“ 逸马杀犬于道”精述路旁所见一脱缰之马踹死一狗,法国文体家福楼拜屡屡要求弟子 莫泊桑寻其不二之语准确描述事物,等等。文若此,诗之“推、敲”,稍有文史常识 者皆知,休说了。如若更以其观之画道,尤注目于毫翰,则能以至简笔意状物寓情, 即臻理想境界。前文曾引石壶语“笔路不清即思路不清”,此反证之:人之艺思既清 晰精熟,笔下之径自当简捷有序。余每观八大山人、齐白石、林风眠、丰子恺、陈子 庄画作及当今吴冠中一些作品,此识皆深感于心。 |
一己作画时亦颇有此经验教训:抹涂千笔万笔,实不如准确一笔。盖其出形呈象,精准一笔,实称足矣。又,反复涂抹间或偶尔自亦可得妙笔,然其妙既没于杂形浊色,何以显之?于是人不知,己亦不识,终竟复又抹却也,宁不悲夫!固然,得能预定那精准一笔,便是综合学养、技艺与经验。西方有例:豪者悬万金命人隔板定位寻物,某人以笔一点即准。或有人谓此万金来之太易。某人曰:某这一笔只值一金,而能知于何处下此一笔,则值九千九百九十九金。吾谅此例不当被人视作题外闲谈。 |
偶于网络间见“‘从整体到整体’一说是为对画理之重大贡献”,心中暗生宛尔。此 说衍之于俄国画论“从整体到局部,再由局部回到整体”,凡稍有绘画史论常识者皆 晓,且吾前文中亦曾涉及。今“整-整”论也,作为带调侃意味之说,以强调作画进 程中整体概念自始至终休懈于心,可;若以事理本身之严密合辙,则显然并不及俄论 。盖因作画过程必不可少须涉及众多之局部处理,此步骤非是想避舍便可避舍、或想 否斥便可否斥得了的。俄人之意原本便已是从整体到整体,且已是高度重视此画面之 整体感,不过更道出了事之全程而已。此正是彼作为理论精严而符合逻辑之处。吾今 特地指认此事,愿画界同仁思辨之。 |
前已言及,并不知从何时起,在此类场合,吾文取此文白夹杂之体。而网络间有人仅 以此便讥之曰“非达也”,亦更有觉其“不通”者。然毕竟喜之者颇众,乃多有并不 特别懂画喜画却嘉赞《画中游》等文字“美若行云流水”者。反差至此,思之倒觉有 趣。自问:吾文果何体?戏答之:新文言也。君试观古今语史,实则向来皆是口语与 文言两线并行,不过乃是有宋“话本小说”流行之前,口语化文字不易见诸典籍罢了 。至若“五·四”以来,尽管纯如口语之“白话文”风行于世,而于雅士之间,种种 书面场合,类乎吾文之文,是真不鲜见也。此等文字,固别于今之白话口语,显然亦 因社会人生习尚诸多缘故,遣词造句,必不同于古之文言。且复谓之:即使所谓古之 “正宗文言”,历朝历代,又一致否?——只此一语,以读者诸君之睿智,谅已毋庸 达某赘言,而自识其古往今来发展演变之进程矣。 |
凡从艺,休论图或文,其终须受社会及官家承认,方不至黯然消泯于茫茫人间深海, 此事曷可回避。而从艺者之基本立身态度,却迥然各别、判若泾渭。一种自是从俗, 正如俗语所谓:“乖”,“听话”,早早地便从人家手中讨俩糖吃,或情急地赶紧爬 上人家的船儿,以求个太平顺利。另一种,亦非是不欲世人认可自家,然其意态则傲 岸兀立,为人甘守寂寞,为艺一意孤行,若铸造家自埋深山,锻剑卅载,必欲他年华 山会时,江湖尽识其剑之锋……噫吁,吾固知当今社会,后者已稀如凤毛鳞角矣!然 以史家之目观之,人间艺事,往往最终则左右于此等异人之手。 |
文武之事,亦非无相通之处:精修一己内魄外功,且藉以岁月,闲日里敛神律身,守 拙如常,待那风云际会之时或山高水低之处,笔剑锐锋,脱颖而出,而后天下乃识有 斯人斯艺哉。譬如尽人皆知的国术大师霍元甲罢,其“迷宗拳”未击翻那俄国大力士 之前,更有何人信其实力?不过意其爱好伸拳踢腿、图个舒展筋骨而已,且还未必不 是于左道旁门间入魔走火“乱劈柴”……事理本虽如此,然唯惜文事毕竟非“单挑” 竞技之道,以致眼见多少少文乏艺、神灭形僵的角儿高踞在那八面威风的擂台上,却 无法挥手便将其撂翻,以博天下一笑也。叹之。 |
真正艺术家既居临上文所言之窘境,如何拓守一己为艺空间,亦当为至关紧要之事。 读《走近陈子庄》,见石壶先生曾以“喜欢骂人”著称于四川画界,尤其曾于重庆美 术座谈会上以恶态“洗刷”过当日标榜为“现实、唯物主义代表作”之《骏马图》( 精工至除生殖器未画之外根根毫毛毕现),不觉颔首慨叹。先生亦称以攻为守矣!而 既以针锋相对之态对待艺坛主者,不为彼好看,当非属怪事。目今艺界情形稍异,尔 不撩彼,彼亦不至定要笑牵一鹿强令指认作马,唯结盟霸住那“坛儿”或“平台”盗 名渔利,且是滋捧种种伪作贻笑天下大方而已。此言看似不够敦厚,然凡有良知之士 不妨皆以心度之,倒看是也不是。 |
因社会历史原由,数十年间,惨遭埋没之各界俊彦,自当是为数不少。而亦有一度为人所知晓诵传却终又几至彻底泯灭于俗世人心之文艺人士,吾今知矣。近日偶于“中国美术论坛”见《被遗忘的一代文人——黄孝纾先生》,感慨之余,颇涉深思。以文中所言,黄先生当日即以书画、尤其以骈文在文坛艺界享有盛名,却终究身死于非正常时期,且艺名亦竟至消泯于当代。吾坦言之,即从未闻黄先生之名,更从未见其作品。若先生成就果高如其文所言,而因先生遗作尽毁至令先生伟名亦随之消亡于后世,则其悲巨矣!如若先生“传诵大江南北,有洛阳纸贵之誉”之作犹存(既流传深广至此,似不当尽泯?)则先生必为今人重识。由此可知,作品存亡,于为文艺者生命价值之定位,事可谓之悠关至极。——偶有忆知黄先生且幸存有先生遗作者,请将斯作设法示之于世,以令先生在艺史上留应留之名! |
真为艺者,虽不为名利创作,似亦不得不思其作品日后之际遇。余既称达人,固非无 常心悲喜,则何以困达穷通之事耿耿于怀,然同时岂又屑于酸文假醋,如狐狸般未吃 着葡萄,便强说那葡萄味儿咋地咋地,呵呵。余坦言:非是不欲展示己身存在价值于 世。且久已言:此身最大特点,便是极端自信。从小自今,纵然一拨拨曾看好余之人 渐渐皆对余惶惑失望、或少则亦是将信将疑,而余自家,却从未于根本上自我怀疑过 ,尽管亦非是全不反省己身失误。今余犹然这等态度:余之翰墨丹青、诗文杂艺皆置 彼处,凡有目且复存此心者,自家看去好了。即如时下正于行进中之此《达人谈艺》 及《画中游——蜕心堂品玩己画笔记》,余同样坚信不疑:异日必闪烁清辉于当代芜 杂艺林间。而至若那“异日”究竟是何日,达某此生倒是见得着它也未,则另当别论 了。 |
对前论,务实者或谓:宁不悲夫?此语则当谓作何观之。昔日曾有西之“圣者”曰: “人所有之,我无不有。”彼,人间激倡“理想精神”者之属也,尚有言如此,遑论 吾身,一有血有肉鲜活风趣之人。当此物质文明鼎盛之世,锦衣玉食,别墅名车,四 海遨游,谁人敢言乃是当真不愿?唯不过当其与自身立足于现实之人生理想对峙或并 列时,必须面临同样实在之判断与选择罢了。二十余年前,当吾决意写作长篇三部曲 《红尘心蜕》之际,便已初具此等意念;十五年前,作《鸣蛙山记》之时,更是进一 步明确其意识。人生之苦,尚有几多,吾未历过?而方今客观言之,一己及家人,已 介于温饱与小康之间,平平和和,无求于人,无虑于事,由是得健康洒脱享此绝纯至 粹之艺术生涯,思之是真不虚矣……此论似与艺术并无直接干系,然吾意以为,当今 艺界,真正所欠者,还正乃是此类明智且复超然之意态,故尔不惜饶舌言之。 |
每屏息静气临案将弄翰墨,固然神驰八荒,欲仙似道,而心则非是全无小虑。所虑者 何?——虑笔下“呈象”却该呈至何种程度。吾不知其他画人是否亦有此同感:丹青 之道既入某境,这手下所惧者便非是不能精确造象、而是唯恐其囿于翔实而失灭虚灵 意蕴,以致如俗语所谓,将那画儿“画过”了……思之此或当便正是本真之“绘画意 识”,已断然与“模写实象”之属分道扬镳矣。 |
画求新异,画者何人不愿;一己所作之画与他人大同小异、甚至置诸画展令人犹以为 旁人作品,此确使人哭笑不得。斯言非耸人听闻,当是多年来国画界可哀现实,且至 今在相当范围内亦然。而目下锐意创新、追求个性之画家为数固已不少,唯另一情形 必须倍加在意。何者?——必步踏中华文化脉络,必不失画种基本质材特征,至少亦 休要脱离“绘画”之形式载体也。此三者占后一,艺方可立;占后二,或可观;三者 俱占,方有望真正成为当今之所谓新国画作品。此言说来简单,却亦是达某苦中得来 。昨日凌晨照例又醒,辗转中已思及此,孰料天明时迷糊过去,白日间竟再也想不起 当时所思者为何事了。终日心有歉焉,苦苦追忆,搜肠刮肚皆不得。已是在自嘲说从 此这《达人谈艺》恐要少一项内容了,殊不知下班途中,偶感已大异于前之重庆山城 风貌,正暗忖当作何以彩墨形式与文人情味表现这现代都市山水,那不知藏于何处之 念头却忽然蹿了出来……呵呵,此后怕仍将恢复一个习惯,将支笔与个小本儿置于床 头罢,暗黑中哪怕能于“固体”之上草草留下只言片语,也是好的。——因觉此事有 趣,顺志于此。 |
昨日挖空心思追想那潜藏之念,反倒想了好些个论题出来,这连日都将有写的了,呵 呵。言归正传罢。——前人文论中已涉“诗文间有我无我之境”一论。余意画亦如此 ,且尤以“有我”而别具魅惑。每见中西名画,画中偶然出现画家本人,则觉那画儿 特别有味,甚而至于整个场景亦随之变得格外真实可信。似此,则“有我”之魅力, 可约略推想。而此“画中有我”也,又岂是皆将一己肖像置诸画中?不过让人感觉其 间有自家存在而已。另有一事于余亦有启发。余从不玩电脑游戏,偶见侄辈玩得那般 倾情投入,且径与余言:“那便是我”啥的,倒真令人思忖起余今所论之事来了。— —余之精魄在画中,山川有我呼吸,灵脉为我操纵,则不论自家形象是否出现于画面 ,其皆是一己生命之物化遗痕矣。余今言此,人尽可思辨,倒看举凡意境动人之画作 ,倒是或多或少有无画家精魂潜游其间? |
凡为人,欲捍一己之生命理想,或固守自家既已选择之为人行事方式,必不可避免与 人意见相左。此置诸政治社会,即多为殊死相争之党派;于庸凡民众,必为亲疏冷暖 各异甚或毁誉相加之圈伙。于艺而言,艺术家本为特立独行之士,似不当与人发生直 接磨擦。然则又因其所示之艺必涉及审美理想,且是于此现实商品社会中亦必与同道 或其他相关者发生利益冲突,故尔彼此间时起硝烟,又何可怪焉。是以艺史上,凡开 宗创派者,往往被时人骂得狗血淋头,——盖因其分明欲撼摇人间既成之和谐秩序, 欲示另类美学观念于世,亦或多或少会对既得利益者构成某种潜在威胁也。余潜形苦 游艺海卅余载,人生至不惑之年时,即已颇明此理。今既识天命矣,相应之心理准备 ,不可谓不足。然今己艺初露于世,即已颇有识者,且是于总体而言喝彩者众而责骂 者少,此倒令余惕然有思。——此是为余艺之“革新性”尚不足乎?抑或确乎是已于 一定程度至达所谓“雅俗共赏”境地?噫吁!人间赞訾,毕竟当居次位;余本身唯当 一如既往怀赤心而揣厉胆,继续于此无归道中探索、复探索之…… |
余观艺史,觉此颇耐人寻味:但凡出一开宗创派大师,随之总形成一套技艺表现系统,或换言之,形成一副新的审美口味。而欲令世人接受全新之艺术口味,真真谈何容易。既然如此,那开宗创派者草创其艺格时,其行处步险、心存惕怵乃至悲壮却咬牙反复探索实验,以求确立新格,事已不难揣想。盖此当是艺者性命精魄与为人全副才、德、胆识集结所下之注,涉险宁不大哉。然又诚所谓“置诸绝地而后生”,余每欣观近代中西艺史间渐次添此辉煌姓字与画格,如中之石涛、八大、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潘天寿、陈子庄、林风眠、吴冠中,西之德拉克罗瓦、莫奈、凡高、塞尚、高更、毕加索、马蒂斯……上述诸公,更有何者乃步他人后尘,又有何者非是踏前人艺事禁区而终化险为夷遂冲天奋飞?须知,艺事本身必“独家经营”,稍稍类同于人,即无真正价值可言。从艺君子,此事岂不足慎思以行焉。 |
从艺即得高师把手引入艺术殿堂,自是幸事。唯人海茫茫,且复人生境遇各异,故此 事真真乃是谈何容易。而就一般意义言之,师承之利弊亦堪探讨。“众皆师我迹,英 独夺我心”(白石赞苦禅语),——“夺师之心”,此师承之上境也。然“师古人之 迹而不知师古人之心”(《石涛画语录》),毕竟乃师承之普遍现象。实则“有师” 之谓,本身亦即类同执于艺手之双刃:其一或可助汝之勇,另者却令汝手畏之。此当 为人潜在心理,非口言“青出于蓝”怎地便可怎地。不然吾何以难见大师真易出高足 也。至若今之“艺校培养”,就习艺本身言之,强赶入门耳。况复其着力重点已偏向 “实用”层面,原本便未期望以此造就纯粹艺人。吾少年时,有友家严为某高校理工 教授;尝闻其笑谓:本科毕业,不过接受点科普教育而已。此即当与吾今论约略类同 :汝还望其直接便成科学家耶?——要之,其实亦不过仍是那句至简俗语:师傅引进 门,修行在各人。且休论有无直接面师之机会了,于参悟事理者言之,即令除却揣摩 原作与所谓“师造化”,一切媒介所示之艺及艺论,悉可为师。须知,“私淑”纵或 令人惶惑乃至一时错行,然一经了悟,则是透彻骨髓之真悟矣。有志而无缘拜师之为 艺者,敬请紧记吾言。 |
国朝艺界久有不成文游戏规则:习画者,一旦“熬”为“国会会员”(中国美术家协 会会员),便算是“成正果”了。此暂不论及其入会途径如何、其入会规则与此整个 不成文游戏规则本身又是咋样,只看既入会者那般喜滋滋模样,即可知其事涉严重矣 。唯现今中国美协会员之多,不说已多如牛毛,至少亦堪称是车载斗量。既然如此, 即使于“虚名”意义言之,不知置身于此万众阵中,究竟又还有多大意义?以愚见, 艺者——尤其是书画家或作家——之个人事业,必属历史;因诸多时代与社会因素显 荣(姑以此语言之)一时,远未见得便真正入了识者心目。此事尚或彼等亦渐已自知 ;吾生活圈内即有三二此“国会会员”,若将其方入会之际与目今之心态言行两相对 照,则事明已若清镜矣。此犹属明智之士。另有一例则可供天下一笑:网络间有某所 谓“著名书画家”,因见吾帖热闹,竟至强插入其作品及个人简介以附之。有网友责 其为人行事欠厚道。更有人评之:西施浣纱,东施效颦。倒不知其见了作何感想。呵 呵。 |
余青少年时即有此朦胧印象:西人自我意识似颇强,即便是一乡野匹夫,于一稍可展 示自家之场合,尽皆是要“露露脸”的,且是闲常每把“需要我为你做点什么吗?” 之类的话备于口中。而当时余自身正处乡间或郊县社会底层,民俗心理,亦不为陌生 。记得周遭熟人彼此间见了面,甚或即使相互间刚认识罢,却皆是要将“以后要来找 你帮忙哟?”一类话语挂在嘴上的。双方民众为人心态既如此,其若从艺,潜在之主 客意识,当可想见。余今论及为艺者之独创性,亦懒将众所周知的那般套语挂于嘴边 了,姑举此例,以供一切具联想力者思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