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序 《论语》自西汉以来,为中国识字人一部人人必读书。读《论语》必兼读注。历代诸儒注释不绝,最着有三书。一、何晏《集解》,网罗汉儒旧义。又有皇侃《义疏》,广辑自魏迄梁诸家。两书相配,可谓《论语》古注之渊薮。二、朱熹《集注》,宋儒理学家言,大体具是。三、刘宝楠《论语正义》,为清代考据家言一结集。 何氏《集解》收入《十三经注疏》中,宋以前人读《论语》,大率必读此书。明、清两代以朱注取士,于是读《论语》必兼读朱注,已八百年于兹。朱注不能无误,清儒考据训诂之学度越前人,朱注误处均经发正。而清儒持汉、宋门户之见过严,有朱注是而清儒刻意立异,转复失之者。其所驳正,亦复众说多歧,未归一是。又考据家言,辞烦不杀,读者视为畏途。故今社会流行,仍以朱注为主。 民*国以来,闽县程树德为《论语集释》,征引书目,凡十类四百八十种。异说纷陈,使读者如入大海,汗漫不知所归趋。搜罗广而别择未精,转为其失。故《论语》虽为一部中国人人必读书,注《论语》者虽代不乏人,而就今言之,则仍缺一部人人可读之注。此余之《新解》所由作也。 为《论语》作新解,事有两难。异说既多,贵能折衷,一也。《论语》距今两千载以上,何晏《集解》距今一千七百年,朱注距今八百年,刘氏《正义》距今亦一百六十年。时代变,人之观念言语亦多随而变。如何用今代之语言观念阐释二千五百年前孔子之遗训而能得其近是,使古今人相悦而解,二也。 本书取名《新解》,非谓能自创新义,掩盖前儒。实亦备采众说,折衷求是,而特以时代之语言观念加以申述而已。然众说势难备列。程氏《集释》篇幅逾两百万字,而犹多遗漏。本书所采,亦多越出程书之外者。然若专举一说,存以为是,又使读者不知有古今众说之异,亦无以开其聪明,广其思路,而见义理之无穷。且一说之是,初不限于一人之说。或某得其十之一二,某得其十之八*九。或某得其三四而某得其六七。亦有当兼采三家四家之说斟酌和会而始得一是者。今既集众说,凡所采摭,理当记其姓名,详其出处,一则语见本原,一则示不掠美。然就读者言之,则贵能直就注文而上通《论语》之本义。大义既得,乃加沉潜反复之功。若注文一一称姓名,列篇题,又势必照录原文。原文义旨未尽,复须重加阐发。遇折衷诸家,则必条列诸家之说于前,续加融贯之文于后。此可以显作者之勤搜而博辨,而实无益于读者之精契与密悟。《新解》旨取通俗,求其为一部人人可读之注,体求简要,辞取明净,乃不得不摆脱旧注格套,务以直明《论语》本义为主。虽违前轨,亦具微衷。抑如朱注,义诂事据,多本汉儒,亦不逐一标明。惟引宋儒之说,始必着其姓氏,以见其为一家之解。余书非欲成一家言,仅求通俗易诵览,自不必一一征引出处。傥读者必欲追寻本原,则上举三书与程氏之《集释》具在,循此踪迹,宜可十得七八。纵欲掠美,实亦无从尔。 抑余之为《新解》,亦非无一二独得之愚,越出于先儒众说之外者。然茍非通观羣言,亦无以启发新知。众说己见,既如水乳之交融,何烦泾渭之再辨。且作注如筌蹄,意在得鱼兔。鱼兔既获,筌蹄可弃,故亦不一一标出也。 本书最先属稿在民*国四十一年春,当时力求通俗,专用白话。成稿未及四分一,乃复悔之。意谓解《论语》,难在义蕴,不在文字。欲以通俗之白话,阐释宏深之义理,费辞虽多,而情味不洽。又务为浅显,骤若易明,譬如嚼饭哺人,滋味既失,营养亦减。意不如改用文言,惟求平易,较可确切。虽读者或多费玩索之功,然亦可以凝其神智,而浚其深慧。惟苦冗杂少闲,乃遂搁置。 嗣于民*国四十九年赴美讲学耶鲁。课务不迫,乃决意改撰,获成初稿。自美归后,又络续修订,前后三年,粗溃于定。惟体例则一仍最先之旧。先原文,次逐字逐句之解释,又次综述一章大旨,最后为《论语》之。全书篇幅,当不出三十万字。其果可以为一部人人可读之注矣乎?其果能折衷羣言而归于一是矣乎?作者才力所限,谨以待读者之审正。中华民*国五十二年十月钱穆识于沙田和风台庽庐 再版序《论语》二十篇开始即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孔子一生为人,即在悦于学而乐于教。人之不知,亦当指不知此上两端言。故又曰:“若圣与仁,则我岂敢。我学不厌而教不倦。”又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则孔子之自居,在学在教,不在求为一圣人。《论语》书中岂不已明言之。 此犹言:“但问耕耘,莫问收获。”抑且秋收冬藏之后,岂能不复有春耕夏耘。而且耕耘仗己力,而收获则不尽在己力。固亦有既尽耕耘之力,而复遇荒歉之来临者。孔子生前其道不行,又岂孔子之过。孔子五十而知天命,此即天命之所在矣。人之为学,又岂能超乎其天之所命。此惟西方人战胜自然、克复自然、有此想。中国人则不作此法。知天法天之道,其要乃在此。 颜子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孔门七十二弟子,师弟子间,莫不尊颜子为好学。后世有孟子,其时羣言并兴,而杨、墨之言盈天下。孟子则曰:“乃我所愿,则学孔子。”又曰:“能言拒杨、墨者,皆圣人之徒也。”又曰:“人皆可以为尧、舜。”孟子特以为圣人勉当时之学者。后世以孔、孟并称,而每引孟子语以尧舜自勉。则其为学趋向,有时与孔子有相异。 宋代朱子定《语》、《孟》、《学》、《庸》为《四书》,朱子又曾有“颜子细,孟子则较粗”之辨。而学者每喜读《孟子》书,时若有踰于《论语》。即如朱子同时陆象山已然。而明代王阳明则益见其为然。阳明求为圣人,及其龙场驿自悟乃曰:“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则岂不先世之孔子,亦当学后代之阳明。此乃禅宗一悟成佛,己身成佛,立地成佛之余意。此语实易引人入歧途,而其流弊有不可胜言者。 朱子为学,则学其前贤如周、张、二程。濂溪教二程:“寻孔颜乐处,所乐何事?”则所学即学其乐,所乐亦乐其学,此与孔子教学尚无大相异。惟横渠则学之所长,乃在其苦学处。故伊川与横渠书有云:“观吾叔之见,志正而谨严,深探远赜,岂后世学者所尝虑及。然以大概气象言之,则有苦心极力之象,而无宽裕温和之气。非明睿所照,而考索至此。故意屡偏而言多窒,小出入时有之。更望完养思虑,涵泳义理,他日当自条畅。”可见横渠为学,实有似西方哲学家,所学对象多在外,少在己。如其论《易》即然。《易·象》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此亦与孔子意相近。而横渠之努力,则有引人入歧途处。 余年六十五,赴美任教于耶鲁大学。余不能英语,课务轻简,乃草为此注,自遣时日。余非敢于朱注争异同,乃朱子以下八百年,解说《论语》者屡有其人,故求为之折衷。及近年来,两目成疾,不能见字。偶嘱内人读此旧注,于文字上略有修改,惟义理则一仍旧注。事隔一月,忽悟此序以上所陈之大义,乃作为此书之后序。中华民*国76年双*十*节钱穆识于台北外双溪之素书楼时年九十有三 |
〇学而篇第一 (一)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子曰:或说;子男子之通称。”或说:”五等爵名。春秋以后,执政之卿亦称子其后匹夫为学者所宗亦称子,孔子、墨子是也。或说,孔子为鲁司寇其门人称之曰子。称子不成辞则曰夫子。”《论语》孔子弟子惟有子、曾子二人称子,闵子、冉子单称子仅一见。 学:诵,习义。凡诵读练习皆是学。旧说:“学,觉也,效也。后觉习效先觉之所为”谓之学。然社会文化日兴,文字使用日盛.后觉习效先觉,不能不诵读先觉之著述测二义仍相通。 时习:此有三说。一指年岁言。古人六岁始学识字,七八岁教以日常简单礼节,十岁教书写计算,十三岁教歌诗舞蹈,此指年为时。二指季节言。古人春夏学诗乐弦歌,秋冬学书礼射猎,此指季节为时。三指晨夕言。温习、进修、游散、休息,依时为之。习者,如鸟学飞,数数反复。人之为学,当日复日,时复时,年复年,反复不已,老而无倦。 悦:欣喜义。学能时习,所学渐熟,人之日深,心中欣喜也。 有朋自远方来:朋,同类也。志同道合者,知慕于我,自远来也。或以方来连读,如言并来,非仅一人来。当从上读。 乐:悦在心,乐则见于外。孟子曰:“乐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慕我者自远方来,教学相长,我道日广,故可乐也。 人不知而不愠:学日进,道日深远,人不能知。虽贤如颜子,不能尽知孔子之道之高之大,然孔子无愠焉。愠,怫郁义,怨义。学以为己为道,人不知,义无可愠。心能乐道,始脐此境也。或曰:“人不知,不我用也。”前解深,后解浅。然不知故不用,两解义自相贯。 不亦君子乎:君子,成德之名。学至此,可谓成德矣。 本章乃叙述一理想学者之毕生经历,实亦孔子毕生为学之自述。学而时习,乃初学事,孔子十五志学以后当之。有朋远来,则中年成学后事,孔子三十而立后当之。苟非学邃行尊,达于最高境界,不宜轻言人不我知,孔子五十知命后当之。学者惟当牢守学而时习之一境,斯可有远方朋来之乐。最后一境,本非学者所望。学求深造日进,至于人不能知,乃属无可奈何。圣人深造之已极,自知弥深,自信弥笃,乃曰:“知我者其天乎”,然非浅学所当骤企也。 孔子一生重在教,孔子之教重在学。孔子之教人以学,重在学为人之道。本篇各章,多务本之义,乃学者之先务,故《论语》编者列之全书之首。又以本章列本篇之首,实有深义。学者循此为学,时时反验之于己心,可以自考其学之虚实浅深,而其进不能自已矣。 学者读《论语》,当知反求诸己之义。如读此章,若不切实学而时习,宁知不亦悦乎之真义?孔子之学,皆由真修实践来。无此真修实践,即无由明其义蕴。本章学字,乃兼所学之事与为学之功言。孔门论学,范围虽广,然必兼心地修养与人格完成之两义。学者诚能如此章所言,自始即可有逢源之妙,而终身率循,亦不能尽所蕴之深。此圣人之言所以为上下一致,终始一辙也。 孔子距今已逾二千五百年,今之为学,自不能尽同于孔子之时。然即在今日,仍有时习,仍有朋来,仍有人不能知之一境。学者内心,仍亦有悦、有乐、有愠、不愠之辨。即再逾两千五百年,亦当如是。故知孔子之所启示,乃属一种通义,不受时限,通于古今,而义无不然,故为可贵。读者不可不知。 先生说:“学能时时反复习之,我心不很觉欣畅吗?有许多朋友从远而来,我心不很感快乐吗?别人不知道我,我心不存些微怫郁不欢之意,不真是一位修养有成德的君子吗?” (二)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学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有子:孔子弟子,名若。乃孔子晚年来从学者。 孝第:善事父母曰孝。善事兄长曰弟。 好犯上者鲜矣:上,指在上位者。犯,干犯。好,心喜也。鲜少义。 作乱:乱、谓逆理反常之事。 务本:务,专力也。本,犹根也。亦始义。 本立而道生:孔子之学所重最在道。所谓道,即人道,其本则在心。人道必本于人心,加有孝弟之心,始可有孝弟之道。有仁心,始可有仁道。本立而道生,虽若自然当有之事.亦资于人之能诱发而促进之,又贵于人之能护养而成全之。凡此皆赖于学,非谓有此心即可备此道。 为仁之本:仁者,人群相处之大道。孝弟乃仁之本,人能有孝弟之心,自能有仁心仁道,犹未之生于根。孝弟指心,亦指道。行道而有待于心则谓之德。仁亦然,有指心言,有格遵言,有指德言。内修于已为德,外措施之于人群为道。或本无为字。或说以为仁连读,训为行仁,今不从。 按:《论语》有子、曾子二人称名,或疑《论语》多出此两人之弟子所记,或是也。孟子谓“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于孔子事之,曾子不可而止。”则有子固曾为孔门弟子所推服。《论语》首篇次章,即述有子之言,似非无故而然。 孔子教人学为人,即学为仁。《论语》常言仁,欲识仁字意义,当通以论语》全书而细参之。今试用举其要。仁即人群相处之大道,故孟子曰:“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然人道必本于人心,故孟子又曰:“仁,人心也。”本于此心而有此道。此心修养成德,所指极深极广。由其最先之心言,则是人与人间之一种温情与善意。发于仁心,乃有仁道。而此心实为人性所固有。其先发而可见者为孝弟,故培养仁心当自孝弟始。孝弟之道,则贵能推广而成为通行于人群之大道。有子此章,所指浅近,而实为孔门教学之要义。 有子说:“若其人是一个孝弟之人,而会存心喜好犯上的,那必很少了。若其人不喜好犯上,而好作乱的,就更不会有了。君子专力在事情的根本处,根本建立起,道就由此而生了。孝弟该是仁道的根本吧?” (三)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巧:好义。令,善义。务求巧言令色以说人,非我心之真情善意,故曰“鲜矣仁”。鲜,少义,难得义。不曰“仁鲜矣”,而曰“鲜矣仁”,语涵慨叹。或本作“鲜矣有仁”,义亦同。 先生说:“满口说着讨人喜欢的话,满脸装着讨人喜欢的面色,(那样的人)仁心就很少了。” (四)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曾子:名参,亦孔子晚年弟子。 三省吾身:省,察义。三省有两解。一,三次省察。一,省察三事。依前解,当作日省吾身者三,如三思三复。惟所省则为下列三事。 不忠:尽己之谓忠。己心之尽不尽,惟反己省察始知。 不信:以实之谓信。居心行事,诚伪虚实,亦惟反己省察始知。 传不习:传字亦有两解。一,师傅之于己。一,已传之于人。依上文为人谋与朋友交推之,当谓己之传于人。素不讲习而传之,此亦不忘不信,然亦惟反己省察始知。人道本于人心,人心之尽与实以否,有他人所不能知,亦非他人所能强使之者,故必贵于有反己省察之功。 今按:此章当属曾子晚年之言。孟子称曾子为守约,观此章,信矣。盖曾子所反己自尽者,皆依于仁之事,亦即忠恕之极也。 又按:《论语》以有子之言一章次学而章之后,不即次以曾子之言者,嫌为以曾子处有子后。另人巧言章,而以曾子言次之,是有、曾二子之言,皆次孔子言之后,于二子见平等义。 曾子说:“我每天常三次反省我自己。我替人谋事,没有尽我的心吗?我和朋友相交,有不信实的吗?我所传授于人的,有不是我自己所日常讲习的吗?” (五)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道千乘之国:道,领导义,犹言治。乘,兵车。能出兵车千乘,为当时一大国。 敬事而信:敬,谨慎专一意。于事能谨慎专一,又能有信,即不欺诈。 节用而爱人:损节财用,以爱人为念。 使民以时:时指农时。使民当于农隙,不妨其作业。 本章孔子论政,就在上者之心地言。敬于事,不骄肆,不欺诈,自守以信。不奢侈,节财用,存心爱人。遇有使于民,亦求不妨其生业。所言虽浅近,然政治不外于仁道,故惟具此仁心,乃可在上位,领导群伦。此亦通义,古今不殊。若昧忽于此,而专言法理权术,则非治道。 先生说:“领导一个能出千乘兵车的大国,临事该谨慎专一,又要能守信。该节省财用,以爱人为念。使用民力,要顾及他们的生产时间。” (六)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谨而信:谨,谨慎。信,信实。弟子敦行,存心当如此。 泛爱众:泛,广泛义。如物泛水上,无所系著。于众皆当泛爱,但当特亲其众中之仁者。 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文,亦称文章,即以读书为学也。有余力始学文,乃谓以孝弟谨信爱众亲仁为本,以余力学文也。 本章言弟子为学,当重德行。若一意于书籍文字,则有文灭其质之弊。但专重德行,不学于文求多闻博识,则心胸不开,志趣不高,仅一乡里自好之士,无以达深大之境。 先生说:“弟子在家则讲孝道,出门则尽弟职,言行当谨慎信实,对人当泛爱,而亲其有仁德者。如此修行有余力,再向书本文字上用心。” (七)子于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 子夏:卜商字子夏、亦孔子晚年弟子。 贤贤易色:下贤字指贤人有才德者。上贤字作动词用,尊敬义。易字有两读:一读改易、谓以尊贤心改好色心。一读平易,谓尊贤心平于好色心。今从前读。或说此四字专指夫妇一伦言,谓为夫者能敬妻之贤德而略其色貌。 致其身:致,送达义、致其身,如致命致禀气,谓纳身于职守、事父母能竭其力为孝,事君能致其身为忠。四句分言夫妇、父子、君臣、朋友回伦。 虽曰未学:其人或自谦未学,我必谓之既学矣。 上章孔子言学,先德行,次及文,故《论语》编者次以子夏此章。或谓此章语气轻重太过,其弊将至于废学。然孔门论学,本以成德为重,后人分德行与学问而二之,则失此二章之义矣。 子夏说:“一个人能好人之贤德胜过其好色之心,奉事父母能尽力,事君上能奉身尽职,交朋友能有信,这样的人,纵使他自谦说未经学问,我必说他已有学问了。” (八)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不重则不威:重,厚重。威,威严。人不厚重,则失威严,不为人敬。 学则不固:此句有两解。一,固者坚固义,人不厚重,则所学不能固守勿失,承上文言。一,固者因陋义,人能向学,斯不因陋,四字自成一句。今按本章五句分指五事,似当从后解。若依前解,当云学而不固,或虽学不固,始是。 主忠信:此亦有两解。一,行事以忠信为主。一,主,亲义。如人作客,以其所投遇之家为主。与下文友字对照,谓当亲忠信之人。今按:当从前解。后解乃偶然事,分量与其他四事不相称。 无友不如己者:无,通毋,禁止辞。与不如己者为友,无益有损。或说:人若各求胜己者为友,则胜于我者亦将不与我为友,是不然。师友皆所以辅仁进德,故择友如择师,必择其胜我者。能具此心,自知见贤思齐,择善固执,虚己向学,谦恭自守,贤者亦必乐与我友矣。或说:此如字,当作似字解。胜己者上于己,不如己者下于己,如己者似己,与己相齐。窃谓此章决非教人计量所友之高下优劣,而定择交之条件。孔子之教,多直指人心。苟我心常能见人之胜己而友之,即易得友,又能获友道之益。人有喜与不如己者为友之心,此则大可戒。说《论语》者多异解,学者当自知审择,从异解中善求胜义,则见识自可日进。 过则勿惮改:惮,畏难义。过则当勇改,不可畏难苟安。 先生说:“一个君子,不厚重,便不威严。能向学,可不因陋。行事当以忠信为主。莫和不如己的人交友。有了过失,不要怕改。 (九)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镇终:终,指丧礼言。死者去不复返,抑且益去益远。若送死之礼有所不尽,将无可追悔,故当慎。 追远:远,指祭礼言。死者去我日远,能时时追思之不忘,而后始有祭礼。生人相处,易杂功利计较心,而人与人间所应有之深情厚意,常掩抑不易见。惟对死者,始是仅有情意,更无报酬,乃益见其情意之深厚。故丧祭之礼能尽其哀与诚,可以激发人心,使人道民德日趋于敦厚。 儒家不提倡宗教信仰,亦不主张死后有灵魂之存在,然极重葬祭之礼,因此乃生死之间一种纯真情之表现即孔子所谓之仁心与仁道。孔门常以教孝导达人类之仁心。葬祭之礼,乃孝道之最后表现。对死者能尽我之真情,在死者似无实利可得,在生者亦无酬报可期,其事超于功利计较之外,乃更见其情意之真。明知其人已死而不忍以死人待之,此即孟子所谓不忍之心。于死者尚所不忍,其于生人可知。故儒者就理智言,虽不肯定人死有鬼,而从人类心情深处立教,则慎终追远,确有其不可已。曾子此章,亦孔门重仁道之一端也。 曾子说:“对死亡者的送终之礼能谨慎,对死亡已久者能不断追思,这样能使社会风俗道德日趋于笃厚。 (一O)子禽问于子贡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 于禽:陈亢字子禽,即原亢。 子贡:端木赐字子贡。二人皆孔子弟子。 闻其政:预闻其国之政事。 抑与之:抑,反语辞。与之,谓人君与之,自愿求与为治也。 温、良、恭、俭、让、温,柔和义。良,易善义。恭,庄顺义。俭,节制义。让,谦逊义。五者就其表露在外之态度,可以想见其蕴蓄在心之德养。孔子因此德养,光辉接人,能不言而饮人以和,故所至获人敬信,乃自以其政就而问之。 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其诸,语辞。诸,许多义亦一切义。孔子闻政之所异于人者,不只一端,故连用其诸为问辞。孔子之所至而获闻其政,直是自然得之。因承子禽问,若谓即是孔子求之,亦异乎他人之求之。 子贡善言圣人,此章揭出温、良、恭、俭、让五字,而孔子之心气态度,活跃如见。学者细玩之,可不觉其暴戾骄慢之潜消。亦知人间自有不求自得之道。此与巧言令色之所为相去远矣。然孔子亦固未尝真获时君之信用而大行其道于世,则孔子之温、良、恭、俭、让,亦己心自修当然,而非有愿于其外。 子禽问子贡道:“我们夫子每到一国,必预闻其国之政事,这是有心求到的呢?还是人家自愿给他的呢?”子贡说:“我们夫子是把温和、良善、恭庄、节制、谦让五者之心得来的。我们夫子之求,总该是异乎别人家的求法吧!”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现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月谓孝矣。” (一一)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观其志:其,指子言。父在,子不主事,故推当观其志。 观其行:父没,子可亲事,则当观其行。 三年无改于父之道:道,犹事也,言道,尊父之辞。本章就父子言则其道其事,皆家事也。如冠、婚、丧、祭之经费,婚姻戚故之馈问,饮食衣服之丰俭。岁时伏腊之常式,子学不忍遽改其父生时之素风。或说:古制。父死,子不遽亲政,授政于冢宰,三年不言政事,此所谓三年之丧。新君在丧礼中,悲戚方殷,无心问政,又因骤承大位,未有经验,故默尔不言,自不轻改父道、此亦一说。然本章通言父子,似不专指为君者言。 《论语》文辞简约,异解遂遂。如此章或调乃专对当时贵族在位者言,非对一切人言。无改父道,乃指政治措施,不指日常行为。否则父在时,其子岂无日常行为,而仅云观其志?或通指父子,重此道字。谓若父行是道,子当终身守之。若非道,何待三年?战则从三年上寻求,谓三年不改,即是终身不改。疑辨纷纭。然《论语》所言,固当考之于古,亦当通之于今。固当求之于大义,亦当协之于常情。如据三年之丧为说,是专务考古之失。如云父行非道,何待三年,是专论大义之失。其实孔了此章,即求之今日之中国家庭,能遭此道者,尚固有之。既非不近人情,亦非有乖大义。孝子之心,自然有此。孔子即本人心以立教,好高骛远以求之,乃转失其真义。学者其细阐之。 先生说:“父亲在,做儿子的只看他志向。父死了,该看他行为。在三日内能不改他父亲生时所为,这也算是学了。 (一二)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和节之,亦不可行也。” 和为贵:礼主敬,若在人群间加以种种分别。实则礼贵和。乃在人群间与以种种调融。 斯为美:斯指礼,亦指和。先王之道,以礼为美。和在礼中,亦即以和为美。 小大由之:更大大小,皆由礼,亦即皆由和。 有所不行:此四字连下读,谓亦有不能行处,如下所云。 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节,限别义。如竹节,虽一气相通,而上下有别。父子夫妇,至为亲密,然双方亦必有别,有节限,始得相与成和。专一月和,而无礼以为之节,则亦不可行。言外见有礼无和之不可行,故下一亦字。 本章大义,言和必和顺于人心,当使人由之而皆安,既非情所不堪,亦非力所难勉,斯为可贵。若强立一礼,终不能和,又何得行?故礼非严束以强人,必于礼得和。此最孔门言礼之精义,学者不可不深求。 有子说:“礼之运用,贵在能和。先王之道,其美处正在此,小事大事都得由此行。但也有行不通处。只知道要和,一意用和,不把礼来作节限,也就行不通了。 (一三)有子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 言可复也:与人有约而求能信,当求所约之近于义,俾可践守。复,反复,即践守所言义。 远耻辱也:恭敬亦须合礼,否则易近于耻辱。 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因,犹依。宗,犹主。谓所依不失为可亲之人,则缓急可待,亦可亲为宗主。或说:因,姻之省文。宗者,亲之若同宗。外亲无异于一本之亲。今按前解通说.后解专指,今从前解。 本章言与人交际,当慎始,而后可以善终。亦见道有先后高下之别。信与恭皆美德,然当近义合礼。有所因依亦不可非,然必择其可亲。 有子说:“与人约而来信,必先求近义,始可践守。向人恭敬,必先求合礼,始可远于耻辱。遇有所因依时,必先择其可亲者,亦可依若宗主了。” (一四)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镇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食无求饱,居无求安:不求安饱,志在学,不暇及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乐亦在其中。若志在求安饱,亦将毕生无暇他及矣。 敏于事而慎于盲:敏,捷速义。慎,谨也。于事当勉其所不足,于言当不敢尽其所有余。 就有道而正焉:有道,言有道德或道艺之人。正问其是非。如上所行,又就有道而正之,始可谓之好学也。 先生说:“君子,饮食不求饱,居处不求安,敏疾地做事,谨慎地说话,又能常向有道之人来辨正自己的是非,这样可算是好学了。” (一五)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 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无谄:谄者谄媚,卑屈于人。 无骄:骄者矜肆,傲慢于人。贫多求,故易谄。富有恃,故易骄。 可也:可者,仅可而有所未尽之辞。 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一本乐下有道字。贫能无谄,富能不骄,此皆知所自守矣,然犹未忘乎贫富。乐道则忘其贫矣。好礼则安于处善,乐于循理,其心亦忘于己之富矣。故尤可贵。 诗云:《卫凤·淇澳》之篇。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此诗语有两释。一治骨曰切,治象曰磋,治玉曰琢,治石曰磨,四字分指平列,谓非加切磋琢磨之功,则四者皆不能成器,盖言学问之功。又一释,治牙骨者,切了还得磋,使益平滑。治玉石者,琢了还得磨,使益细腻。此言精益求精。求之古训,前说为当。 其斯之谓与:此句从前释,子贡闻孔子言,知无谄无骄,可由生质之美,而乐道好礼,则必经学问之功。从后释,子贡闻孔子言无谄无骄之不如乐道好礼,而知道义无穷,进而益深,如诗所云。子贡所悟,盖滥于义理之无穷。惟其义理无穷,故不可废学问。 告诸往而知来者:往,所已有。来,所未言。从前释,无谄无骄不如乐道好礼,孔子所已言。而此诗之言学问之功,则孔子所未言,子贡悟及于此,故孔子嘉许其可与言诗。从后释,孔子仅言无谄无骄不如乐道好礼,而子贡悟及此诗,知一切事皆如此,不可安于小成而不自勉于益求精进。前释平易,后释曲折,今采前释。 子贡说:“贫人能不谄,富人能不骄,如何呀?”先生说:“这也算好了,但不如贫而能乐道,富而知好礼,那就更好了。”子贡说:“《诗经》上曾说过:像切呀,磋呀,琢呀,磨呀,不就是这意思吗?”先生说:“赐呀!使这样,才可和你谈诗了。告诉你这里,你能知道到那里。” (一六)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君子求其在我,故不患人之不己知。非孔子,则不知尧舜之当祖述。非孟子。则不知孔子之圣,为生民以来所未有。此知人之所以可贵,而我之不知人所以为可患。 先生说:“不要愁别人不知我,该愁我不知人。” 2 H& R% h% h: Y) ~ o |
〇为政篇第二 (一)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为政以德:德,得也。行道而有得于心,其所得,若其所固有,故谓之德胜。为政者当以己之德性为本,所谓以人治人。 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北辰,即北极星,古人谓是天之中心。所,犹位。拱音共,众星拱之,围绕北极而旋转运行。为政治领袖者,能以己之道德作领导,则其下尊奉信仰,如众星之围绕归向于北辰而随之旋转。 孔门论学,最重人道。政治,人道中之大者。人以有群而相生相养相安,故《论语》编者以为政次学而篇。孔门论政主德化,因政治亦人事之一端,人事一本于人心。德者,心之最真实,最可凭,而又不可俺。故虽蕴于一心,而实为一切人事之枢机。为政亦非例外。此亦孔门论学通义,迄今当犹然。 本章旧注,多以无为释德字。其实德育德性,即其人之品德。孔子谓作政治领袖,主要在其德性,在其一己之品德,为一切领导之主动。即如前道千乘之国章,亦即为政以德。唯德可以感召,可以推行,非无为。其下喻辞。北辰动在微处,其动不可见。居其所,犹云不出位,自做己事,非一无所为。《孟子》曰至诚动物,《大学》以修身为本,皆可与此章相发。 先生说:“为政以己德为主,譬如天上的北辰,安居其所,众星围统归向着它而旋转。” (二)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诗三百:《诗经》三百零五篇,言三百,举其大数。 一言以蔽之:蔽,包盖义。诗三分。可举一语概括。 思无邪:《鲁颂·駉》篇辞。或曰,诗有美刺正变,所以劝善而惩恶。则作者三百篇之思,皆归无邪,又能使天下后世之凡有思者同归无邪。又一说,无邪,直义。三百篇之作者,无论其为孝子忠臣,怨男愁女,其言皆出于至情流溢,直写衷曲,毫无伪托虚假,此即所谓诗言志,乃三百篇所同。故孔子举此言以包盖其大义。诗人性情千古如照。故学于诗而可以兴观群怨。此说似较前说为得。駉诗本咏马,马岂有所谓邪止?诗曰:“以车祛祛,思无邪,思马斯徂。“祛祛,强健貌。徂,行义。谓马行直前。思马之思乃语辞,不作思维解。虽曰引诗多断章取义,然亦不当大违原义。故知后说为允。 今按:学者必务知要,斯能守约。本章孔子论诗,犹其论学论政,主要归于己心之德。孔门论学,主要在人心,归本于人之性情。学者当深参。 先生说:“《诗经》三百首,可把其中一句话来包括尽,即是‘思无邪’。 (三)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道之以政:之,指下民字。道,引导领导义。以政事领导民众,仍是居上临下,法制禁令,其效不能深入人心。 齐之以刑:导之而不从,以刑罚齐一之,民知有畏而,其心无所感化。 民免而无耻:免,求免于罚。耻,心耻有所不及。求苟免于刑罚,心无羞愧,非感而自化。 道之以德:德者,在上者自己之人格与心地,以此为领导,乃人与人心与心之相感相通,非居上临下之比。 齐之以礼:礼,制度品节。人人蹈行于制度品节中。此亦有齐一之效。然一于礼,不一于刑。礼之本在于双方之情意相通,由感召,不以畏惧。 有耻且格:格,至义。在上者以德化下,又能以礼齐之,在下者自知耻所不及,而与上同至其所。格又有正义,如今言格式,规格。在下者耻所不及,必求达在上者所定之标准。二义相通。 孔门政治理想,主德化,主礼治。此章深发其趣。盖人道相处,义属平等,理贵相通。其主要枢机、在己之一心。教育政治、其道一贯。事非异趋。此亦孔门通义,虽古今异时,此道无可违。 先生说:“用政治来领导人。用刑法来整齐人,人求免子刑罚便算了,不感不服领导是可耻。若把德来领导人,把礼来整齐人,人人心中将感到违背领导是耻辱,自能正确地到达在上者所要领导他们到达的方向去。” (四)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志于学:志者,心所欲往,一心常在此目标上而向之趋赴之谓。故有志必有学,志学相因而起。孔于之所志所学,当通读本章自参之,更当通读《论语》全书细参之。能志孔子之所志,学孔子之所学,乃为读《论语》之最大宗旨。 而立:立,成立义。能确有所立,不退不转,则所志有得有守。此为孔于进学之第一阶段。 不惑:人事有异同,有逆顾,虽有志能立,或与外界相异相逆,则心易起惑。必能对外界一切言论事变,明到深处,究竟处,与其相互会通处,而皆无可疑,则不仅有立有守,又能知之明而居之安,是为孔子进学之第二阶段。 知天命:虽对事理本复有惑,而志行仍会有困。志愈进,行愈前,所遇因厄或愈大。故能立不惑,更进则须能知天命。天命指人生一切当然之记义与职责。道义职责似不难知,然有守道尽职而仍穷因不可通者。何以当然者而竞不可通,何以不可通而仍属当然,其义难知。遇此境界,乃需知天命之学。孔子曰:“天生德于予,恒魋其如予何?”又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末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孔子为学,至于不惑之极,自信极真极坚,若已跻于人不能知,惟天知之之一境。然既道与天合,何以终不能行。到此始逼出知天命一境界。故知天命,乃立与不惑之更进一步,更高一境,是为孔子进学之第三阶段。 孔子非一宗教主,然孔于实有一极高无上之终极信仰,此种信仰,似已高出世界各大宗教主之上。孔子由学生信,非先有信而后学。故孔子教人,亦重在学。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盖孔于仅以所学教,不以所信教。孔子意,似乎非学至此境,则不易有此信,故不以信为教。此乃孔子与各宗教主相异处。故学孔子之学,不宜轻言知天命,然亦当知孔子心中实有此—境界。孔于既已开示此境界,则所谓“高山仰止,景行行之,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学者亦当悬存此一境界于心中,使他日终有到达之望。 耳顺:外界一切相异相反之意见与言论.一切违逆不顺之反应与刺激,既由能立不惑,又知天命而有以处之,不为所摇撼所迷惑,于是更进而有耳顺之境界。耳顺者,切听人于耳,不复感其于我有不顺,与道有不顺。当知外界一切相反相异,违逆不顺,亦莫不各有其所以然。能明得此一切所以然,则不仅明于己,亦复明于人。不仅明其何以而为是,亦复明其何由而为非。一反一正,一彼一我,皆由天。斯无往而不见有天命,所以说耳顺,此乃孔子进学之第四阶段。 事物之进入于我心,其最要关键,在我之耳与目。本章专举耳顺,盖举此可以概彼。抑且目视由我及外,耳闻由外及我,论其自主之分量,微有区别。又目视偏于形物,耳听深入心意。目见近而耳闻远,即古人前言往行,亦可归入耳闻一类。故举耳可以概目。学至于知天命,则远近正反,占今顺逆,所见皆道.皆在天命中。将更忠于自尽,将益恕于待物。于己重在知其所当然,于人重在明其所以然。明其所以然则耳顺,一切不惑其有所违逆,于是而可以施教,可以为治,可以立己而立人,达己而达人。然则天命之终极,岂非仍是此道之大行?故人道之端,要在能反求诸己。忠恕之极,即是明诚之极,天人—贯,而弘道则在己。 从心所欲不逾矩:从,遵从义。或说:从字读如纵,放任义。矩,曲尺,规,圆规。规矩方圆之至,借以言—切言行之法度准则。此处言矩不言规,更见其谨言。圣人到此境界,一任已心所欲,可以纵已心之所至,不复检点管束,而自无不合于规矩法度。此乃圣人内心自由之极致,与外界所当然之一切法度规矩自然相洽。学问至此境界,即已心,即道义,内外合一。我之所为,莫非天命之极则矣。天无所用心而无不是,天不受任何约束而为一切之准绳。圣人之学,到此境界,斯其人格之崇高伟大拟于天,而其学亦无可再进矣。孔子此章,仅自言一已学问之所到达,未尝以天自拟。然孔子弟子即以孔子之人格拟于之不对阶而升。如上阐述,亦未见为逾分。 此章乃孔子自述其一生学之所全,其与年俱进之阶程有如此。学者因当循此努力,日就月将,以希优入于圣域。然学者所能用力,亦在志学与立与不惑之三阶程。至于知天命以上,则非用力所及,不宜妄有希效。知有此一境,而悬以存诸心中则可,若妄以已比仿模拟之,则是妄意希天,且流为乡愿,为无忌惮之小人,而不自知矣。学者试玩学而篇之首章与末章,而循循自勉,庶可渐窥此章之深处。盖学而篇首末两章,只从浅处实处启示,学者可以由此从入。此章虽孔子之自道,无语不实,其中却尽有深处玄处。无所凭依而妄冀骤入,则转成谈空说玄,非孔子以平实教人之本意。 孔子又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义天乎。”义与此章相发。自志学而立而不惑,皆下学。自此以往,则上达矣。知天命故不怨天,耳顺故不尤人。此心直上达天德,故能从心所欲不逾矩,而知我者惟天。知命耳顺,固非学者所易企,而不怨不尤,则为学者所当勉。行远自迩,登高自卑,千里之行,起于足下,学者就所能为而勉为之,亦无患乎圣学之难窥矣。 先生说:“我十五岁时,始有志于学。到三十岁,能坚定自立了。到四十,我对一切道理能通达不再有疑惑。到五十,我能知道什么是天命了。到六十,凡我一切听到的,都能明白贯通,不再感到于心有违逆。到七十我只放任我心所欲,也不会有逾越规矩法度之处了。” (五)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樊迟御,子告之曰:“孟孙问孝于我,我对曰:‘无违’。”樊迟曰:“何谓也?”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 孟懿子:鲁大夫,三家之一,氏仲孙,名何忌。懿,其谥。其父僖子遗命何忌学礼于孔子,乃孔子早年期学生。后孔子为鲁司寇,主堕三家之都,何忌首抗命。故后人不列何忌为孔门之弟于。 无违:僖子贤而好礼,懿子殆不能谨守其父之教。孔子教以无违,盖欲其善体父命卒成父志。 樊迟御:樊迟名须,亦孔子弟子。为孔子御车,孔子以语懿子者告之。无违父命为孝,此特为懿子言之。父不皆贤,则从父未必即是孝。孔子之告樊迟,殆欲樊迟有所问,可以申其未尽之意。 何谓也:樊迟果不达而问。孔子乃言无违者,无违于礼,能以礼事亲,斯为孝。父母有不合礼,子女不当顺其非,必自以合礼者事父母,斯对父母为至敬,此即是孝。若顺亲非礼,是谓其亲不足与为善,又自陷非礼,此乃违逆其亲之甚。故无违为孝,乃为懿子一人言之。不违礼为孝,乃为天下万世一切人言之。其父果贤,子不违,仍是不违礼。孔子两次所言,义本相通。或说,时三家僭礼,故孔子以无违于礼警懿子,欲樊迟之转达。但孔子何不直告,而必待樊迟之再问而转达,似成曲解。若懿子能无违其父使之学礼之命,则其儆三家之僭者亦寓乎其中,可不烦樊迟之再达。 孟懿问:“怎样是孝道?”先生说:“不要违逆了。”一日樊迟为先生御车,先生告诉他说:“孟孙问我孝道,我答他不要违逆了。”樊迟说“这是什么意思呀?”先生说:“父母生时,当以礼奉事。死了,以礼葬,以礼祭。” (六)孟武伯问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忧。” 孟武伯:懿子之子,名彘。武,其谥。 唯其疾之忧:此句有三解。一,父母爱子,无所不至,因此常忧其子之或病。子女能体此心,于日常生活加意谨慎,是即孝。或说,子女常以谨慎持身,使父母唯以其疾病为忧,言他无可忧。人之疾,有非已所能自主使必无。第三说,子女诚心孝其父母,或用心过甚,转使父母不安,故为子女者,惟当以父母之疾病为忧,其他不宜过分操心。孟子言父子之间不责善,亦此义。三说皆合理,第一说似对《论语》原文多一纡回,且于唯字语气不贴切。第三说当作唯父母疾之忧始合。今从第二说。 孟武伯问“怎样是孝道?”先生说:“让你的父母只忧虑你的疾病。” (七)子游问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 子游:言偃字子游,孔子晚年弟子。 是谓能养:孔子谓世俗皆以能养为孝。 犬马皆能有养:此句有两解:犬守御,马代劳,亦能侍奉人,是犬马亦能养人。另一说,孟子曰:“食而不爱,豕交之也,爱而不敬,兽畜之也。”是犬马亦得人之养,可见徒养口体不足为孝。前解以养字兼指饮食服侍两义,己嫌曲解。且犬马由人役使,非自能服侍人。果谓犬马亦能养人,则径曰犬马皆能养可矣,何又添出一有字。皆能有养,正谓皆能得人养。或疑不当以亲与犬马相比,然此正深见其不得为孝。孟子固已明言豕畜兽畜矣,以孟子解《论语》,直捷可信。今从后解。 不敬何以别乎:若徒知养而不敬,则无以别于养犬马。何孝之可言? 子游问:“怎样是孝道?”先生说:“现在人只把能养父母便算孝了。就是犬马,一样能有人养着。没有对父母一片敬心,又在何处作分别呀?” (八)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 色难:此有两解。一,难在承望父母之颜色。《小戴记·曲礼》有云:“视于无形,听于无声。”能在无形无声中体会得父母之意,始是孝。一,孝子奉侍父母,以能和额悦色为难。《小戴记·祭法》有云:“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人之面色,即其内心之真情流露,色难仍是心难。前说指父母之色,后说指孝子之色。既是问孝,当直就子言。且前解必增字说之始可通,今从后解。 服其劳:服,操执义。 先生馔:先生或说指父兄,或说指长者。上言弟子,不言子弟,则指长者为是。馔,饮食也。或说:馔,陈列义。有酒食,先为长者陈设。两说同义,依文法,当如前解。弟子事长者,有敬即可。子弟事父兄,则敬必兼以爱。 曾是以为孝乎:曾,犹乃也。谓乃只如此便谓孝乎? 以上四章皆问孝,而孔子所对各不同。或疑乃孔子因人施教,针对问者之短处与缺点。于是疑子游或能养而稍失于敬,子夏或对父母少温润之色,凡此皆属臆测。《论语》文辞简约,或当时间语有不同,孔于针对问语而各别为说,记者详孔子之言,而略各人所问,遂若问同而对异。学者且当就文寻绎,知孔子言孝道有此诸说,斯可矣,不宜离此多求。 子夏问:“怎样是孝道?先生说:“难在子女的容色上。若遇有事,由年幼的操劳,有了酒食先让年老的吃这就是孝了吗? (九)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 回:颜回,字渊,孔子早年弟子,最为孔子所深爱。 不违如愚:不违,意不相背。有听受,无问难。如愚人,是即默而识之。 退而省其私:退,退自师处。私.谓颜子离师后之言行。或解私为燕居独处,似未允。 亦足以发:发者,发明,启发。于师说能有所发明,于所与语者能有以启发之。 回也不愚:孔子称其不愚,正是深赞其聪慧。 此章殆是颜于始从学于孔子,而孔子称之。若相处既久,当不再为此抑扬。 先生说:“我和颜回言,整日他没有反问、像愚鲁人一般。待他退下我省察他的私人言行,对我所言甚能发挥。回呀!他实是不愚呀” (—O)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所以:以,因义。因何而为此事,此指其行为之动机与居心言。或说:以,为也。视其所为,可以知其人。 所由:由,经由义。同一事,取径不同,或喜捷径,或冒险路,或由平坦大道。此指其行为之趋向与心术言。 所安:安,安定安乐义。勉强为之,则不安不乐,易生改变。或则乐此不疲,安固无变。此指其行为之意态与情趣言。 视、观、察:此三字有浅深之次序。视从—节看,观从大体看,察从细微处看。 人焉廋哉;廋,藏匿义。由上述看人法,其人将无可藏匿。重言之,所以断言其无可藏匿, 此章孔子教人以观人之法,必如此多方观察,其人之人格与心地,将无遁形。然学者亦可以此自省,使已之为人,如受透视,亦不至于自欺。否则让自己藏匿了自己,又何以观于人?或说,观人必就其易见者,若每事必观其意之所从来,将至于逆诈臆不信,诛心之论,不可必矣。然此章乃由迹以观心,由事以窥意,未有观人而可以略其心意于不论者,学者其细阐之。 先生说:“要观察他因何去做这一事,再观察他如何般去做,再观察他做此事时心情如何,安与不安。如此般观察,那人再向何处藏匿呀!那人再向何处藏匿呀!” (一一)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 温故而知新:温,温燖义。燖者以火熟物。后人称急火曰煮,慢火曰温,温犹习也。故字有两解。一曰:旧所闻昔所知为故,今所得新所悟为新。一曰:故如故事典故。六经皆述古昔,称先王。知新谓通其大义,以斟酌后世之制作,如汉代诸儒之所为。 可以为师:依前解,时时温习旧得而开发新知,此乃学者之心得。有心得,斯所学在我,能学即能教,故曰可以为师。若分温故知新为两事,故是外面所得,新仍是外面所得,总之是记问之学。所学在外,则知识无穷,记问虽博.非同心得,既非能学,即非能教。仅成稗贩,何足为师?然心得亦非凭空自创,乃从旧闻中开悟新知,使内外新旧融会成一,如是始可谓之学。依后解,事变无穷,所谓新者,皆古所未经,师所不传,若仅温故不能知新,则必有学绝道丧之忧矣。故惟温故而能知新,始能胜任为师。此两解,言异而义一,学者其细参之。 本章新故合一,教学合一,温故必求知新,能学然后能教。若仅务于记诵稗贩,不能开新,即不足以任教,义蕴深长。 先生说:“能从温习旧知中开悟出新知乃可作为人师了。” (一二)子曰:“君子不器。” 器,各适其用而不能相通,今之所谓专家之学者近之。不器非谓无用,乃谓不专限于一材一艺之长,犹今之谓通才。后人亦云:“士先器识而后才艺。”才艺各有专用,器,俗称器量,器量大则可以多受。识见高则可以远视,其用不限于一材一艺。近代科学日兴,分工愈细,专家之用益显,而通才之需亦因以益亟。通瞻全局,领导群伦,尤以不器之君子为贵。此章所言,仍是一种通义,不以时代古今而变。 今试以本章与上章相参,可见一切智识与学问之背后,必须有一如人类生命活的存在。否则智识仅如登记上账簿,学问只求训练成机械,毁人以为学,则人道楛而世道之忧无穷矣。不可不深思。 先生说:“一个君子不像一件器具(只旧供某一种特定的使用)。” (一三)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 行在言先,言随行后,亦敏于行而讷于言之义。 子贡问如何才是一君子,先生说:“君子做事在说话前,然后才照他做的说。” (一四)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周,忠信义。比,阿党义。《论语》每以君子小人对举。成指位言,或指德言。如谓在上位,居心宜公,细民在下.则惟顾已私,此亦通。然本章言君子以忠信待人,其道公。小人以阿党相亲,其情私。则本章之君子小人,乃以德别,不以位分。 先生说:“君子待人忠信,但不阿私。小人以阿私相结,但不念信。” (一五)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罔:此字有两解。一、迷惘义。只向外面学,不反之已心,自加精思,则必迷惘无所得。一、诬罔义。不经精思,不深辨其真义所在,以非为是,是诬罔其所学。后解由前解引申而来,当从前解。 殆:此字亦有两解。一、危殆义,亦疑义。思而不学,则事无征验,疑不能定,危殆不安。一、疲怠义。徒使精神疲怠,而无所得。后解借字为释,又属偏指.今从前解。 此章言学思当交修并进。仅学不思,将失去了自己。仅思不学,亦是把自己封闭孤立了。当与温故知新章参。 先生说:“仅向外面学,不知用思想,终于迷悯了。汉知用思想,不向外面学,那又危殆了。” (一六)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攻,如攻金攻木,乃专攻义,谓专于一事一端用力。或说攻,攻伐义,如小于鸣鼓而攻之。然言攻乎,似不辞,今从上解。异端.一事必有两头,如一线必有两端,由此达彼。若专就此端言,则彼端成为异端.从被端视此端亦然。墨翟兼爱,杨朱为我,.何尝非各得一端,而相视如水火。旧说谓反圣人之道者为异端,因举杨、墨、佛、老以解此章。然孔子时,尚未有杨、墨、佛、老,可见本章异端,乃指孔子教人为学,不当专向—偏,戒人勿专在对反之两端坚执其一。所谓异途而同归,学问当求通其全体、否则道术将为天下裂,而歧途亡羊,为害无穷矣。一说,异端犹言歧枝小道。小人有才,小道可观,用之皆吾资,攻之皆吾敌,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后世以攻异端为正学。今按:由此观之,本章正解,尤当警惕。 孔子平日言学,常兼举两端,如言仁常兼言礼,或兼言知。又如言质与文,学与思,此皆兼举两端,即《中庸》所谓执其两端。执其两端,则自见有一中道。中道在全体中见。仅治—端,则偏而不中矣。故《中庸》曰:“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 先生说:“专向反对的一端用力,那就有害了。” (一七)子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由:仲由,字子路,孔子早年弟子” 诲女知之乎:女,同汝。诲,教也。孔子诲子路以求知之方。 人有所知,必有所不知,但界线不易明辨。每以不知为知,以不可知者为必可知。如问世界何由来,宇宙间是否真有一主宰,此等皆不可必知,孔于每不对此轻易表示意见,因此孔子不成为一宗教主,此乃孔子对人类知识可能之一种认识,亦孔子教人求知一亲切之指示。 又人类必先有所知,乃始知其有不知。如知马,始知非马,但不知其究为何物。然则我所谓知此物非马者,乃仅知我之不知其究为何物而已。人多误认此不知为知,是非之辨,遂滋混淆。《论语》此章深义,尤值细参。 先生说:“由呀!我教你怎么算知道吧!你知道你所知,又能同时知道你所不知,才算是知。” (一八)子张学干禄。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 子张:姓颛孙,名师,字子张,亦孔子晚年弟子。 学干禄:干,求义。求禄即求仕。此处学字,犹言问。当孔子时,平民中优秀者,亦可进身贵族社会,而获得俸禄,此种人称曰士。当其服务则称曰仕。子张问孔于如何求仕。 疑、殆:疑指己心感其不甚可信者。殆指己心感其不甚可安者。 尤、悔:尤,罪过,由外来。悔,悔恨,由心生。 阙、寡:阙,空义。此处作放置一旁解。寡,少义。 孔子不喜其门弟子汲汲于谋禄仕,其告子张,只在自己学问上求多闻多见,又能阙疑阙殆,再继之以慎言慎行,而达于寡过寡悔,如此则谋职求禄之道即在其中。 此章多闻多见是博学,阙疑阙殆是精择,慎言慎行是守之约,寡尤寡悔则是践履之平实。人之谋生求职之道.殆必植基于此。孔子所言,亦古今之通义。 子张问如何求禄仕。先生说“多听别人说话,把你觉得可疑的放在一旁,其余的,也要谨慎地说,便少过。多看别人行事,把你觉得不安的,放在一旁,其余的,也要谨慎地行,便少悔。说话少过失,行事少后悔,谋求禄仕之道就在这里面了。” (一九)哀公问曰:“何为则民服?”孔子对曰:“举宜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 哀公:鲁君,名蒋。哀,其谥。 孔子对曰:《论语》凡记君问,必称孔子对,乃尊君意。 举直错诸枉:直,正直义。枉,邪曲义。举谓举而用之。错字有两解,一谓废置之,则当云举直错枉,举枉错直,似多两诸字。一说错乃加置其上义。诸,犹云之乎。举直加之乎枉之上则民服,举枉加之乎直之上则民不服。举措乃人君之大权,然举措有道,民之所服于君者,在道不在权。 此章孔子论政,仍重德化。人君能举直而置之枉之上,不仅直者服,即枉者亦服。故他日又曰:“能使枉者直”。盖喜直恶枉,乃人心共有之美德。人君能具此德,人自服而化之。然则私人道德之与政治事业,岂不如影随身,如响随声?此亦古今通义,非迂阔之言。 鲁哀公问:“如何使民众服从?”孔子对道。举用正直的,放置在邪曲的上面,民众便服了。举用邪曲的,放置在正直的上面,民众便不服了。” (二O)季康子问:“使民敬忠以劝,如之何?”于曰:“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举善而教不能,则劝。” 季康子:鲁大夫,季孙氏,名肥。康,其谥。 以劝:劝,加勉义,努力义。以,犹而。 临之以庄:上对下为临。庄,恭庄严肃义。上能以恭庄严肃临下,其下自知敬其上,此乃人心美德相互间之感应。在上庄,斯在下者感以敬,此乃一礼之两面,亦即一德之所化。孔子论政,主德化,主礼治。要而言之,政治即是人道之一端,古今未有外于人道而别有所谓政治者。 孝慈则忠:孝者,孝其老。慈者.慈其幼。或说,在上者能孝慈,斯在下者能忠矣。今按上下文理,盖谓在上者能导民于孝慈,使各得孝其老,慈其幼,则其民自能忠于其上。在上者若能培养扶掖社会之美德,则社会自能以此一分美德报其上。盖美德在心,无往而不见此美德之流露。 举善而教不能:善指德,能指才。善者举之,不能者教之,在上者能同情其下,而加以扶掖奖进,则在下者自能劝勉努力,以奉事其上。 此章与上章略同义。先尽其在我,而在彼者自至。 季康子问:“如何可使民众敬其上,忠其上,并肯加倍努力呀!”先生说:“你对他们能庄重,他们自会敬你。你让他们都能孝其老,慈其幼,他们自会忠于你。你拔用他们中间的善人,并教导他们中间不能的人,他们自会互相劝勉,加倍努力了。” (二一)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于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 奚不为政:犹云何不出仕从政。 书云:书指《尚书》。 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此两句即书语。今见伪古文《沼陈》篇。孝乎惟孝,美大孝之辞。友,善义。孝于父母,自亦善于兄弟。 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此三句乃孔子语。施于有政,犹云施之有政。政者正也,谓行事有条理得其正。孔子谓在家孝弟,有条理得其正,此亦是为政,又必如何才始是为政也。 孔子论政,常以政治为人道中一端,故处家亦可谓有家政。孔门虽重政治,然更重人道。苟失为人之道,又何为政可言?此乃孔子在当时不愿从政之微意,而言之和婉,亦极斩截,此所以为圣人之言。 或定此章在定公初年。定公为逐其君兄者所立,而定公不能讨其罪,是定公为不友,即不孝。孔子引书,盖亦微示讽切以晓鲁人,非泛然而已。其后孔子终事定公,则因逐君者已死,逐君者非定公,故孔子无所终怼于其君。又或说此章必发于定公毋兄尚在之时,应在昭公之末以前。两说相较,当从后说。或定在哀公时,则显然不合。 有人对孔子说:“先生为何不从事政治呀”先生说:“古书里有两句话说‘孝啊!真是孝啊!又能友爱及你的兄弟。’只要在家施行孝弟正当有条理,那也是从事政治了,如何才算是从事政治呀!” (二二)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 大车无輗:大车,牛车也。乃笨重载货之车。车两旁有两长杠,古称辕。一横木缚两辕端,古称衡。一曲木缚横木下,古称轭。牛头套曲木下,可使较舒适。輗则是联结辕与横之小榫头。先于两辕端凿圆孔,横木两头亦各凿圆孔,与辕孔相对。輗,木制,外裹铁皮,竖串于辕与衡之两孔中,使辕与衡可以灵活转动,不滞固。 小车无軏:小车乃轻车,驾四马,古之猎车战车及平常乘车,皆轻车。轻车惟于车前中央有一辕,辕头曲向上,与横木凿孔相对,軏贯其中。横木下左右缚轭以驾马。内两马称骖,外两马称服。若车行遇拐弯,服马在外,转折改向,园轭与衡间有恬动,可以不损辕端,亦使车身安稳,不左右摇侧。 此章言车之行动,在车本身既有轮,又驾牛马,有辕与衡轭束缚之,但无輗与軏,仍不能灵活行动。正如人类社会,有法律契约,有道德礼俗,所以为指导与约束者纵甚备,然使相互间无信心,切人事仍将无法推进。信者,贯通于心与心之间,既将双方之心紧密联系,而又使有活动之余地,正如车之有輗軏。 先生说:“人类若相互间无信心,我不知还能做得些什幺。正如车上的辕木与横木间,若没有了个灵活的接榫,无论大车小车,试问如何般行进呀?” (二三)子张问:“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 十世可知也:一世为一代,古称三十年为一世,十世当三百年。或说王朝易姓为一代,十世即十代。疑子张所问,当属前一说。也同邪,乃问辞。子张问十世以后事可否前知。 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因。因袭义。损益犹言加减,乃变通义。历史演进,必有承袭于前,亦必有所加减损益。观其所加减损益,则所以为变通者可知,而其不变而仍可通者亦可知。如是以往,虽百世三千载之久,其所因所变,亦复可知。 此章子张问,可否预知将来,孔子告以参考已往,孰因孰革,孰可常而孰当变,通观历史,即可预测将来。孔子曰:“好古敏以求之”,《论语》所陈,多属古今通义,所谓百世可知。 此章孔子历陈夏、殷、周三代之因革,而特提一礼字。礼,兼指一切政治制度,社会风俗,人心之内在,以及日常生活之现于外表,而又为当时大群体所共尊共守者。故只提一礼字,而历史演变之种种重要事项,都可综括无遗,且已并成一体。必具此眼光治史,乃可以鉴往而知来,而把握到人类文化进程之大趋。 孔子论学极重礼,人类社会亦时时必有礼,此乃历史之常。但礼必随时代而变,此乃礼之时。而变之中仍存有不变者,此乃礼之意。读《论语》,当知孔子之距现代,虽末及百世,亦已逾七十世。时不同,固不当拘其语,然仍当会其意,乃知孔子所谓百世可知,语非虚发。 又按:本章子张之问,盖有意于制作一代之礼法。可与颜渊问为邦章合参。 子张问“十世以后的事,可预知吗?”先生说:“殷代因袭于夏礼,有些损益的,现在仍可考而知。周代因袭于殷礼,有些损益的,现在亦可考而知。将来有继周而起的,纵使一百世之久,我们也该可以预知呀。” (二四)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见义不为,无勇也。” 非其鬼而祭之:鬼神有分言,有合言。此处单言鬼,或说非其鬼,乃指非其祖考。或说:祭非其鬼,乃通指淫祀。当从后说,可包前说。 谄也:祭有当祭不当祭。崇德报恩,皆所当祭。求福惧祸,皆所不当祭。祭非其鬼,乃指所不当祭,此则必有谄媚之心。谄媚则非人道。 见义不为:义者人之所当为,见当为而不为,是为无勇。 本章连举两事,若不伦类,然皆直指人心。盖社会种种不道与非义,皆由人心病痛中来,如谄与无勇皆是。孔门重仁,乃心教最要纲领。 先生说:“不是你当祭的鬼而祭他,这是你存心谄媚。遇见你该当做的事不做,这是你没勇气。” |
〇八佾篇第三 (一)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季氏:鲁大夫季孙氏。 八佾:佾,行列义。古代舞以八人为列。天子八佾,六十四人。诸侯六佾,大夫四佾,士二佾.十六人。或说:六佾三十六人,四佾十六人,二佾四人。今不从。季孙氏于其家庙之庭作八佾之舞,是以大夫而僭用天子之礼。 是可忍也:此忍字有两解。一,容忍义。季孙氏以大夫而僭天子之礼,此事可忍,何事不可忍。此乃孔子不满于鲁君不能制裁其大夫之僭肆。一,忍心义,季氏八佾舞于庭,上僭天子,近蔑其君,此事尚忍为,将何事不忍为。此指斥季氏。或说:孰,训谁。指人不指事。 孰不可忍,谓于准何人之所为而不可忍。故当从前解。今按:是可忍指事,孰不可忍指人,有事则必及人,不当拘泥作分别。季氏忍于其君,则又谁何而不可忍?是谁弑父与君,亦将忍而为之。本章与次章,皆责季氏与三家,非责鲁君,当从后解。 孔子重言礼,礼必有上下之分,遂若孔子存心袒护当时之在上者。其实不然。礼本于人心之仁,非礼违礼之事,皆从人心之不仁来。忍心亦其一端。此心之忍而不顾,可以破坏人群一切相处之常道。故孔子之维护于礼,其心乃为人道计,固不为在上者之权位计。 本篇皆论礼乐之事。礼乐为孔门论学论政之共通要点,故《论语》编者以此篇次学而为政之后。 或说:本篇不名季氏,而称八佾,是孔子深责其恶,故书其事以命篇。或说:篇名非出孔子,因下论第十六篇有季氏,故此改称八佾。然则《论语》篇名,当定于全书纂成之后。 季孙氏在他家庙的庭中使用了周天子八八六十四人的舞蹈行列,孔子说:“这等事,他都忍心做,什么事他不忍心做呀!” (二)三家者以雍彻。子曰:“‘相维辟公,天子穆穆。’奚取于三家之堂?” 三家:鲁大夫,孟孙、叔孙、季孙。 以雍彻:雍,周颂篇名。御同撤。古礼祭已毕,撤祭馔,乐人歌诗娱神。雍之篇为周天子举行祭礼临撤所唱之诗,三家亦唱雍诗撤祭馔。 相维辟公,天子穆穆:此两句在雍诗中。相,傧相,助祭者。辟,训君。指诸侯。公者,二王之后于周封公,夏之后为杞,殷之后为宋。穆穆,美而敬之形容辞。周天了行祭礼,诸侯皆来助祭,杞宋二公亦与焉。天子则穆穆然,至美至敬。 奚取于三家之堂:堂,庙堂。雍诗所咏,于三家之庙堂无所取义。 此两章皆孔子深斥当时鲁三家僭礼不当。三家出鲁桓公后,于季氏家立桓公庙,遇祭,三家同此一庙。前章言季氏之庭,此章占三家之堂,皆指此一庙也。 :鲁国孟孙,叔孙,季孙三家,举行家祭,祭毕撤馔之时,也命乐工唱雍之诗。先生说:“雍诗中说:‘四方诸侯都来助祭,天子仪容,那样穆穆地敬而美。’这在三家堂上唱来,有何意义呀!” (三)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 仁乃人与人间之真情厚意。由此而求表达,于是有礼乐。若人心中无此一番真情厚意,则礼乐无可用。如之何,犹今云拿它怎办,言礼乐将不为之用也。孔子言礼必兼言乐,礼主敬,乐主和。礼不兼乐,偏近于拘束。乐不兼礼,偏近于流放。二者兼融,乃可表达人心到一恰好处。 礼乐必依凭于器与动作,此皆表达在外者。人心之仁,则蕴蓄在内。若无内心之仁,礼乐都将失其意义。但无礼乐以为之表达,则吾心之仁亦无落实畅遂之所。故仁与礼,一内一外,若相反而相成。 道家后起,力反儒家之言礼。老子曰:“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其实失于仁而为礼,则不仅薄而已,为伪为僭,无所不至,宜为乱之首。 孔子言礼,重在礼之本,礼之本即仁。孔于之学承自周公。周公制礼,孔子明仁。礼必随时而变,仁则亘古今而一贯更无可变。《论语》所陈,都属通义,可以历世传久而无变。学者读本篇,更当注意于此。 先生说:“人心若没有了仁,把礼来如何运用呀!人心若没有了仁,把乐来如何运用呀!” (四)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 林放:鲁人。或曰孔子弟子。 礼之本:礼之所由起,即礼之本原所在。 大哉问:孔子喜其问而称叹之。 礼与其奢也宁俭:礼本于人心之仁,而求所以表达之,始有礼。奢者过于文饰,流为浮华。俭者不及于程节,嫌于质朴。然奢则外有余而内不足,俭则内有余而外不足,同嫌于非礼。外不足,其本尚在。内不足,其本将失。故与其奢宁俭。 丧与其易也宁戚:人与人相交相处而有仁有礼。人有死生,人之相交相处,至于死生之际,而人心之仁益见,其礼亦益重。故又特举丧礼一端言之。易字有两解,一平易义。如地有易险,行于平易之地,其心轻放,履险则否。人之居丧,其心宁戚毋易。另一解,治地使平亦日易,故易有治办义。衣衾棺椁一切治办而哀情不足,是亦不足观。故曰宁戚。 礼有内心,有外物,有文有质。内心为质为本,外物为文为末。 林放殆鉴于世之为礼者,竞务虚文,灭实质,故问礼之本。然礼贵得中,本末兼尽。若孔子径以何者为礼之本答之,又恐林放执本贱末,其敝将如后世之庄老。故孔子仍举两端以告,与彼宁此,则本之何在自见,而中之可贵亦见。抑且所告者,具体着实,可使林放自加体悟。事若偏指,义实圆通。语虽卑近,意自远到。即此可见圣人之教。 礼有文有节。如饮食之礼,为之簠簋笾豆垒爵,所以文之也。其本则污尊杯饮,惟俭而已。临丧之礼,为之衰麻哭踊之数,所以节之也。其本则哀痛惨怛,惟戚而已。若惟知有本,不文不节,亦将无礼可言。故孔子虽大林放之问,而不径直以所为本者答之。 林放问:“什么是礼的本原?”先生说:“你所问,意义大了。一切的礼,与其过于奢侈,宁过在节俭上。丧礼与其过于治办,宁过在哀戚上。” (五)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 亡,通无。古书无字多作亡。本章有两解:一说:夷狄亦有君,不像诸夏竞于僭篡,并君而无之。另一说:夷狄纵有君,不如诸夏之无君。盖孔子所重在礼,礼者,人群社会相交相处所共遵。若依前一说,君臣尤是礼中大节,苟无君,其他更何足论。孔子专据无君一节而谓诸夏不如夷狄。依后说,君臣亦仅礼中之一一端,社会可以无君,终不可以无礼。孔子撇开无君一节,谓夷狄终不如诸夏。晋之南渡,北方五胡逞乱。其时学者门第鼎盛,蔑视王室,可谓有无君之意,但必严夷夏之防以自保,故多主后说。宋承晚唐五代藩镇割据之积弊,非唱尊王之义,则一统局面难保,而夷狄之侵凌可虞,故多主前说。清儒根据孔子《春秋》,于此两说作持平之采择,而亦主后说。今就《论语》原文论,依后说,上句之字,可仍作常用义释之。依前说,则此之字,近尚字义,此种用法颇少见,今仍采后说。 再就古今通义论之,可谓此社会即无君,亦不可以无道。但不可谓此社会虽有道,必不可以无君。既能有道,则有君无君可不论。《论语》言政治,必本人道之大,尊君亦所以尊道,断无视君位高出于道之意,故知后说为胜。 先生说:“夷狄虽有君,仍不如诸夏之无君。” (六)季氏旅于泰山。子谓冉有曰:“女弗能救与?”对曰:“不能。”子曰:“呜呼!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 旅于泰山:旅,祭名。泰l山在鲁。古者天子得祭天下名山大川,诸侯则祭山川之在其境内者。季氏乃鲁之大夫,旅于泰山,不仅僭越于鲁侯,抑且僭越于周天子。 冉有:孔子弟子,名求,时为季氏家宰。 女弗能救与:女即汝,古通用。季氏所为非礼,为之家臣者,当设法救正。 呜呼:感叹辞。 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曾,乃也,诘问辞。曾谓,犹今云难道。林放知问礼之本,如泰山之神亦能如林放,将不受此非礼之谄祭。 孔子平日不轻言鬼神,言及鬼神,亦一本于人道,就人事常理作推断。守道有礼之人,将不纳他人违道非礼之谄媚。神,人所敬礼,亦必守道有礼,何可以无道非礼之事谄媚之?若泰山果有神,其神岂转不如林放。孔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果有泰山神否?孔子未尝言其必知。但果有神,必不能不如林放,则孔子信以为可知。 季孙氏去祭泰山,先生告冉有道:“你不能救正这事吗?”冉有对道:“我不能。”先生叹息道:“唉!难道泰山神会不如林放吗?” (七)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必也射乎:古射礼有四,一曰大射,天子诸侯卿大夫,当时之贵族阶层,用以选择其治下善射之土而升进使用之之礼也。二曰宾射,贵族相互间,朝见聘会时行之。三曰燕射,贵族于平常娱乐中行之。四曰乡射,行于平民社会,以习射艺。此章当指大射言。 揖让而升下:让,古借作攘。揖攘皆举手义。大射礼行于堂上,以二人为一耦,由阶升堂,必先相互举手揖攘,表示向对方之敬意。较射毕,互揖下堂。 而饮:众耦相比皆毕,群胜者各揖不胜者,再登堂,取酒,相对立饮,礼毕。云揖让而升下者,凡升与下皆必揖让。而饮,礼之最后也。下字当连上升字读,不与而饮字连。 其争也君子:射必争胜,然于射之前后,揖让升下,又相与对饮,以礼化争,故其争亦不失为君子之争。 先生说:“君子对人没有什么争,除却和人比射时。但先必相互作揖,才升到堂上去。比射后,又相互作揖才退下。胜者败者又必相互作揖了再升堂,举杯对饮。这样的争,还是君子之争呀。” (八)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巧笑倩兮:倩,口旁两颊。人笑则两颊张动。此处用作笑貌美好之形容辞。兮,语辞,如今言啊。 美目盼兮:盼,目之黑白分明者。此处形容目睛转动时之美好貌。 素以为绚兮:素,白色。绚,文采义。此喻美*女有巧笑之倩,美目之盼,复加以素粉之饰,将益增面容之绚丽。巧笑美目两句见于《诗·卫风》之硕人篇,惟三句相连,不见今三百篇中,或是逸诗。子夏不明此三句诗意而问于孔子。 绘事后素:古人绘画,先布五采,再以粉白线条加以钩勒。或说:绘事以粉素为先,后施五采,今不从。 礼后乎:子夏因此悟人有忠信之质,必有礼以成之。所谓忠信之人可以学礼,礼乃后起而加之以文饰,然必加于忠信之美质,犹以素色间于五采而益增五采之鲜明。 起予者商也:起,启发义。予,我也。孔子自指。子夏因论诗而及礼,孔子喜而赞之,谓其能起发我之心意。必如此,乃可与言诗。 此章亦是礼必有本之意。又见孔门论诗,必推明之于人事。文学本原在人生,故治文学者,必本于人生析求之,乃能发明文学之真蕴。此皆孔门论学要义。此章当与学而篇子贡言如切如磋章相参。 子夏问道:“古诗说:‘巧笑倩啊,美目盼啊,再用素粉来增添她的美丽啊。’这三句诗指的是什么呢?”先生说:“你看绘画,不也是后始加素色吗?”子夏说:“不是说礼是后起之事吗?”先生说:“开发引起我心意的是商了。如他那样,才可和他言诗。” (九)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 杞不足征:杞,周之封国,乃夏代之后。征,证成证明义。 宋不足征:宋,亦周之封国,乃殷代之后。周之封建,兴灭国,继绝世,故封夏、殷二代之后于杞、宋。 文献:文指典籍.献指贤人。 此章孔子自言学夏、殷二代之礼,能心知其意,言其所以然,惜乎杞、宋两国之典籍贤人皆嫌不足,无以证成我说。然孔子生周室东迁之后,既是文献无征,又何从上明夏、殷两代已往之礼?盖夏、殷两代之典籍传述,当孔子时,非全无存。孔子所遇当世贤者,亦非全不能讲夏、殷之往事。孔子予博学深思,好古敏求,据所见闻,以会通之于历史演变之全进程。上溯尧、舜,下穷周代。举一反三,推一合十,验之于当前之人事,证之以心理之同然。从变得通,从通知变。此乃孔子所独有的一套历史文化哲学,固非无据而来。然虽心知其意,而欲语之人人,使皆能明其意,信其说,则不能不有憾于文献之不足。即在自然科学中,亦时有不能遽获证明之发见。何况人文学科之渊深繁赜。则无怪孔子有虽能言之而证成不足之叹。学者当知学问上有此一境界,惟不可急求而至。又本章可与为政篇殷因于夏礼章参互并读。 先生说:“我能说夏代之礼,惜乎杞国不够为我说作证明。我能说殷代之礼,惜乎宋国不够为我说作证明。这因杞、宋两国现存的典籍和贤人皆不足之故。否则我准能把来证成我说了。” (一0)子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 禘:周制,旧天子之丧,新天子奉其神主入庙,必先大祭于太庙,上自始祖,下及历代之祖皆合祭,谓之禘。又称吉禘。禘者,谛也。遇合祭,列祖先后次序,当审禘而不乱。又每五年一禘祭,为常祭中之大者,亦在太庙,为合祭,与群庙各别之祭不同,亦与郊天之祭不同。诸侯惟不当郊天,然亦有禘祭。鲁文公时,跻升其父僖公于闵公之前。僖公虽为闵公之庶兄,然承闵公之君位,今升于闵公前,是谓逆祀,《春秋》讥之。定公八年,曾加改正。然其事出于阳虎,此后殆仍是僖跻闵前。此章之禘,当不指吉禘。因孔子仕鲁,在定公十四年,此时未有国丧。定公之卒,孔子已去鲁,故知不指吉禘言。然则此章之禘,乃指五年之禘祭。 既灌而往:灌,借作裸字,又作盥,乃酌鬯初献之名。鬯者,煮香草为郁,和黍酿酒,其气芬芳,以之献于尸前。孔子不赞成鲁之逆祀,故于禘祭不欲观。但亦不欲直言。灌在迎牲之前,灌毕而后迎牲,尚是行礼之初。白灌以往即不欲观,无异言我不欲观有此禘礼。 本篇二十六章,多论当时之礼乐。然时移世易,后世多不能明其意义之所在。如本章,后儒纷纷考订,莫衷一是。今酌采一说,其他则略。非谓古礼必当考。特由此可以窥见孔子当时论礼之大意,此亦有古今通义存焉,固不当以自己时代之主观,而对历史往事尽作一笔抹杀之轻视。 先生说:“我对禘礼,只待香酒初献灌之后,便不想再看下去了。” (一一)或问禘之说。子曰:“不知也,知其说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诸斯乎?”指其掌。 不知也:本章承上章来。孔子不赞成鲁之禘礼,或人因此为问。孔子不欲深言,故诿曰不知。 示诸斯乎:一说:示,同视。又一说:示,当作寘,同置。斯指下文掌字。从前解,孔子既答或人曰不知,又云如有知其说者,其于天下事,将如看自己手掌般,一切易明。从后解,谓天下如置诸掌,如孟子谓:“武丁朝诸侯,有天下,犹运之掌也。”两解均可通,今姑从后解。 指其掌:此《论语》记者记孔子言时自指其掌。 本章亦孔子平日主张以礼治天下之意。盖报本追远之义,莫深于禘,此乃斟酌乎人心之同然而始有此礼。《左传》昭公八年载,阳虎欲去三桓,乃顺先公而祈焉。可见文公之逆祀,其事悖于人心,鲁人不之服。故下距一百十五年,阳虎欲为乱,犹借此以收人心,并以彰三桓之非。盖鲁政主于三桓,鲁之失礼,即三桓之失政。昧于礼意者,亦可谓若文公之跻僖于闵,亦人子孝亲之心,而不知其大悖礼而可以召乱。《中庸》有言,“明乎郊社之礼,禘尝之义,治国其如示诸掌乎。”可为此章之注脚。孔子毕生崇拜周公,实深有契乎周公制礼以治天下之深旨。盖礼治即仁治,即本平人心以为治。礼本乎人心,又绾神道人伦而一之,其意深远,非人人所能知。故孔子答或人曰不知,不仅为鲁讳,亦实有所难言。 又按:秦汉以下,多侈言以孝治天下,不知孝而违礼,亦将陷于不仁。不仁则不足以为孝。如宋之有濮议,明之有大礼议,此与孔子之不欲观于鲁之禘,皆脉络相承。今虽时异世易,古人之所争于礼禘者,今多不识其意旨之所在。纵日考礼议礼,其事非尽人所能,然古人言礼之意,则终不可以不知。故于此两章,粗为阐述其大义。 有人问:关于禘祭之礼的说法。先生说:“我不知呀!若有能知禘礼说法的人,他对整个天下,正像摆在这里呀!”先生一面说,一面指着自己的手掌。 (十二)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与祭,如不祭。” 祭如在:此祭字指祭祖先。 祭神如神在:此指祭天地之神。祭礼本对鬼神而设,古人必先认有鬼神,乃始有祭礼。但孔子平常并不认真讨论鬼神之有无,只临祭时必诚必敬,若真有鬼神在其前。此两句,乃孔子弟子平时默观孔子临祭时情态而记之如此。或说,此两句乃古语,下文子曰云云,乃孔子因此语而感发为说,今不从。 吾不与祭如不祭:孔子虽极重祭礼,然尤所重者,在致祭者临祭时之心情。故言苟非亲自临祭,纵摄祭者亦能极其诚敬,而于我心终是阙然,故云祭如不祭。盖我心思慕敬畏之诚,既不能亲切表达,则虽有牲牢酒醴,香花管乐,与乎摄祭之人,而终是失却祭之真意。此乃孔子平日所言,记者记其言.因连带记及孔子平日临祭时之诚敬,以相发明。 本章发明孔子对祭礼之意见。然孔子平日似未曾特有一番理论以表达其对祭礼之意见,本章亦仅就其日常之心情实感而道出之。此等处,学者最当细细体玩。因孔子论学,都就人心实感上具体指点,而非凭空发*论,读《论语》者首当明白此义,并当知吾人虽生两千五百载之后,而有时我心之所实感,仍可与孔子当年有同感。人心大同,不为古今而殊,可于孔子之言,弥见其亲切而有味。 先生在祭祖先时,好像真有祖先们在受祭。他祭神时,也好像真有神在他面前般。先生说:“我若不亲身临祭,便只如不祭。’ (十三)王孙贾问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王孙贾:卫大夫。 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古有此语,贾引为问。奥,古人居室之西南隅,乃一家尊者所居。灶乃烹治食物之所。或说:古人祭灶,先于灶径,即灶边设主祭之。毕,又迎尸于奥,摆设食物再祭之。主以木为,古人谓神即栖于此上。尸以人为,祭时由一人扮所祭之神谓之尸。此章奥与灶实指一神,盖谓媚君者.顺于朝廷之上,不若逢迎于燕私之际。或谓奥灶当直指人言,居奥者虽尊,不如灶下执爨者实掌其饮食,故谓媚奥不如媚灶。奥指卫君之亲幸,灶指外朝用事者。或曰:王孙贾引此语问孔子,意欲讽孔子使媚己。或曰:王孙贾或因孔子曾见南子,疑孔子欲因南子求仕,故隐喻借援于官阃,不如求合于外朝。此乃贾代孔子谋,非欲孔子之媚于己。 获罪于天,无所禘也:孔子意,谓但知依理行事,无意违理求媚。卫君本所不欲媚,何论于朝廷之上,抑燕私之际乎?抑义何论于近幸之与权臣乎? 王孙贾问道:“俗话说的,与其在奥处求媚,不如在灶处求媚,这是什么意思呀?”先生说:“不是这样的。若获罪了上天,什么去处也用不上你的祷告了。” (一四)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监于二代:监,犹视也。二代指夏、殷。 郁郁乎文哉:文指礼乐制度文物,又称文章。郁郁,文之盛貌。历史演进,后因于前而益胜,礼乐日备,文物日富,故孔子美之。 吾从周:孔子自称能言夏、殷二代之礼,又称周监于二代,而自所抉择则曰从周。其于三代之礼,先后文质因革之详,必有其别择之所以然,惜今无得深求。然孔子之所以教其弟子,主要在如何从周而更有所改进发挥,此章乃孔子自言制作之意。否则时王之礼本所当遵,何为特言吾从周? 按:三代之礼,乃孔子博学好古之所得,乃孔子之温故。其曰“吾从周”,则乃孔子之新知。孔子平日所告语其门弟子者,决不于此等历史实迹绝口不道,然《论语》记者则于此等实迹皆略而不详。读者必当知此意,乃可与语夫“好古敏求”之旨。若空言义理,而于孔子以下历史演进之实迹,皆忽而不求,昧而不知,此岂得为善读《论语》,善学孔子。 先生说:“周代看了夏、殷二代(之演进),它的一切制度礼乐文章,何等美盛呀!我是主张遵从周代的。” (一五)子入大庙,每事问。或曰:“孰谓鄹人之子知礼乎?入大庙,每事问。”子闻之,曰:“是礼也?” 子入大庙:大,读太。太庙,鲁祭周公之庙。时孔子当在青年,始仕于鲁,得入太庙助祭。 每事问:祭事中礼乐仪式,乃及礼器所陈,孔子每事必问,若皆不知。 孰谓鄹人之子知礼:鄹,鲁小邑,孔子父叔梁纥尝为鄹邑大夫,孔子生于此。字或作陬。鄹人之子,不仅指其少年,亦轻视之辞。时孔子已先有知礼之名,而于太庙中种种礼器仪文皆若不知,故或人疑之。 子闻之:事后孔子闻此或人之语。 是礼也:此也字通作邪,乃疑问辞。孔于非不知鲁太庙中之种种礼器与仪文,然此等多属僭礼,有不当陈设举行于侯国之庙者。如雍之歌不当奏于三家之堂,而三家奏之以彻祭。有人知其非礼,不欲明斥之,乃伪若不知,问适所歌者何诗。孔子入太庙而每事问,事正类此。此乃一种极委婉而又极深刻之讽刺与抗议。浅人不识,疑孔子不知礼,孔子亦不明辨,只反问此礼邪?孔子非不知此种种礼,特谓此种种礼不当在鲁之太庙中。每事问,冀人有所省悟。旧注“是礼也”三字为正面自述语,谓此乃孔于敬谨自谦,知而犹问,即此是礼。两说相较,所辨只在一也字之正反语气上,而孔子在当时之神情意态,判若两人。昔人谓读书贵能识字,洵不虚矣。 本章记孔子少年时初进鲁太庙一番神情意态,而孔子当时之学养与其抱负,亦皆透切呈现,活跃在眼前。学者须通读《论语》全书而善自体会之,庶可更深领略此一章神味之深厚。 先生初进太庙,遇事辄问。或人说:“哪个人说这一位鄹邑的年轻人知礼呀?他跑进太庙,什么事都要问。”先生听到了,说:“那些就算是礼吗?” (一六)子曰:“射不主皮,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 射不主皮:古之射,张一布,称为侯。或画五采画兽,为正。或於布中心贴一皮,或熊或虎或豹,为鹄。不主皮,或说:射以观德,但主於中,不主贯革。皮即革也。或说:主皮之射见《仪礼·乡射礼》,贯革之射见《小戴礼·乐记》,二者有别。贯革谓射穿甲革,如养由基射甲彻七札之类,此乃军射。礼射则用皮侯,不用革。今按:射必主中,断无不主中而为射者。射不主皮,既不能解为不主中,则上说但主中不主贯,自为正解。射既有“中”与“贯”之别,则贯指革言,亦自无疑。射不主皮,谓皮可以该布,又何不可以该革?故知上解主皮为贯革,通上下文而说之,亦自见其可信。《仪礼》《小戴礼》其书皆出《论语》后,不得以两书或言主皮,或言贯革,遂谓《论语》言主皮决不指贯革。 为力不同科:科,等级义。人力强弱不同等,故射主中,不主贯。汉儒因见《仪礼》言主皮,《小戴礼》言贯革,疑《论语》此章“不主皮”不言贯革,遂疑此句“为力不同科”另属一事,不连上文。因解“为力”乃为力役之事,丁强任力役亦分科。然当役不得称为力,此解牵强。今不从。 古之道也:《乐记》,”武王克商,散军郊射,而贯革之射息。此谓自武王克商,示天下已平,不复尚多力能杀人,故息贯革之射,正与《论语》此章所言相同。今若分《乐记》贯革与《论语》主皮为二,则“射不主皮古之道也”语义难解。盖下逮春秋,列国兵争,复尚力射,如养由基穿七札,见称当时,故孔子慨叹而称古道。若必本《仪礼》为说,《仪礼》显出《论语》后,岂其所记各射,孔子时皆不然,而嘅称为古之道乎朱子注此章,不用汉儒古说,以贯革说主皮,以本章三句通为一气读之,最为允惬。清儒必据古注驳朱注,於“射不主皮”一语,多引古礼文,而於“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两语,终无确说。就本章文气语法字义平直求之,知朱注不可易。其说古礼容有违失,终无害於其释大义之是当。 先生说:“比较射艺,不主要在能射穿皮革,因各人体力有不同,这是古人的道理呀!” (一七)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 告朔:此有两说:一,周礼,天子於每岁冬季,颁发来岁每月之朔日,遍告於诸侯,诸侯受而藏之於其始祖之庙。每月朔,请於庙而颁之於国人,称告朔。告,音古笃反。又一说,周天子於岁终以来岁十二月之朔布告天下诸侯,诸侯以饩羊款待告朔之使者。告朔,上告下也,告读如字。 饩羊:依上说,告朔兼有祭,其礼用一羊,杀而不烹。凡牲,系养曰牢,烹而熟之曰飨,杀而未烹曰饩。依下说,饩谓馈客。 尔爱其羊,我爱其礼:依上说,鲁文公时,《春秋》已有四不视朔之记载,殆在哀公时而此礼废,而有司犹供此羊。爱,惜义。子贡惜其无实枉杀,故欲去之。孔子则谓告朔之礼虽不行,而每朔犹杀羊进庙,则使人尚知有此礼。若惜羊不进,则此礼便忘,更可惜。依下说,周天子不复告朔于诸侯,而鲁之有司循例供羊,故子贡欲去之。 今按:本章有两解。周天子颁告朔于邦国,于礼有征。然谓天子不复告朔,而鲁之有司仍供此羊。此羊本以馈使者,使者既不来,试问于何馈之,其说难通。盖周自幽、厉以后,即已无颁告朔之礼。畴人子弟分散,鲁秉周礼,自有历官,故自行告朔之礼。就《论语》本章言,仍当依上说为是。 子贡欲把每月在庙告朔所宰的那头腥羊也去了。先生说:“赐呀!你爱惜那一羊,我爱惜那一礼呀。” (十八)子曰:“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 此章所言,盖为鲁发。时三家强,公室弱,人皆附三家,见孔子事君尽礼,疑其为谄也。凡读《论语》章旨不明,可参以诸章之编次。此处上下章皆言鲁事,故知此章亦为鲁发。 :先生说:“事君能尽礼的,世人反说他是谄。 (十九)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定公:鲁君,名宋。定,其谥。哀公之父。 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君于臣称使,臣对君称事。定公此问,显抱君臣不平等观念。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礼虽有上下之分,然双方各有节限,同须遵守,君能以礼待臣, 臣亦自能尽忠遇君。或曰,此言双方贵于各尽其己。君不患臣之不忠,患我礼之不至。臣不患君之无礼,患我忠之不尽。此义亦儒家所常言,然孔子对君之问,则主要在所以为君者,故采第一说。 本章见社会人群相处,贵能先尽诸己,自能感召对方。 定公问:“君使唤臣,臣奉事君,该如何呢?”孔子对道:“君能以礼使臣,臣自会尽忠奉君了。” (二0)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关睢:《诗经·国风》之首篇。此诗咏一君子,思得淑女为配。当其求而未得,至于辗转反侧,寤寐思之,此必有一段哀思。及其求之既得,而钟鼓乐之,琴瑟友之,此是一番快乐之情。 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诗发于人心之情感,而哀乐为之主。淫,过量义。伤,损害义。乐易逾量,转成苦恼。哀易抑郁,则成伤损。然其过不在哀乐之本身。哀乐者,人心之正,乐天爱人之与悲天悯人,皆人心之最高境界,亦相通而合一。无哀乐,是无人心。无人心,何来有人道?故人当知哀乐之有正,惟当戒其淫伤。 此章孔子举关雎之诗以指点人心哀乐之正,读者当就关雎率本诗实例,善为体会。又贵能就己心哀乐,深切体之。常人每误认哀乐为相反之两事,故喜有乐,惧有哀。孔子乃平举合言之,如成一事。此中尤具深义,学者更当体玩。孔子言仁常兼言知,言礼常兼言乐,言诗又常兼言礼,两端并举,使人容易体悟到一种新境界。亦可谓理智与情感合一,道德与艺术合一,人生与文学合一。此章哀乐并举,亦可使人体悟到一种性情之正,有超乎哀与乐之上者。凡《论语》中所开示之人生境界,学者能逐一细玩,又能会通台一以返验诸我心,庶乎所学日进,有欲罢不能之感。 或解此章专指乐声言,不就诗辞言。然曰:“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则诗之言与词,仍其本。专指乐声,使人无所寻索,今不取。 先生说:“关雎那一章诗,有欢乐,但不流于放荡。有悲哀,但不陷于伤损。 (二一)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子闻之,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宰我:名予,孔子早年弟子。 社:古人建国必立社,所以祀其地神,犹今俗有土地神。立社必树其地所宜之木为社主。亦有不为社主,而即祀其树以为神之所凭依者。今此俗犹存。 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三代所树社术及所为社主各不同。夏居河东,其野宜松。殷居毫,其野宜柏。周居酆镐,其野宜粟。此皆苍老坚久之材,故树以为社。然特指三代之都言,不谓天下皆以此三树为社。 曰:使民战栗:曰字承上文。宰我既告哀公三代社树不同,又云周人所以用栗,乃欲使民战栗。战栗,恐惧貌。栗,今作傈。或说此乃宰我欲劝哀公用严政,故率意牵搭为讽。或说古者杀人常在社,时三家专*政,哀公意欲讨之,故借题问社,此乃隐语示意,宰我所答,隐表赞成。或说哀公四年毫社灾,哀公之问,或在此年。时孔于犹在陈,故下文曰“子闻之”。 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事已成,不再说之。遂,行义。事已行,不复谏。事既往,不追咎。此三语实一义。或说乃孔子责宰我告君以使民战栗。一说乃孔子讽劝哀公。盖孔子既闻哀公与宰我此番之隐谋,而心知哀公无能,不欲其轻举。三家擅政,由来已久,不可急切纠正。后哀公终为三家逼逐,宰我亦以助齐君谋攻田氏见杀。今采后解,虽乏确据,而宛符当时之情事。 哀公问宰我关于社的事。宰我答道:“夏后氏用松为社,殷人用柏,周人用栗。宰我又说:‘用粟是要使民战栗,对政府有畏惧。’”先生听到了,说:“事已成,不须再说了。事既行,也不须再谏了。已往之事,也不必再追咎了。” (二二)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俭乎?”曰:“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然则管仲知礼乎?”曰:“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 管仲之器小哉:管仲,齐桓公相,名夷吾。桓公尊之曰仲父。器,言器量,或言器度。器之容量有大小,心之容量亦有大小。识深则量大,识浅则量小,故人之胸襟度量在其识。古人连称器识,亦称识量,又称识度。管仲器小,由其识浅,观下文可知。 管仲俭乎:俭,悭吝义。或人闻孔子评管仲器小,疑其悭吝。今人亦讥悭吝昔曰小器。 管氏有三归:一说:古谓女嫁曰归。古礼诸侯娶三姓女,管仲亦娶三姓女。一说:归,通馈。古礼天子四荐,诸侯三荐,桓公许管仲家祭用三牲之献。一说:三归,台名,为藏货财之所。一说:三归谓三处采邑。一说:三归指市租言。今按:第一、第二说,是其僭不知礼。第三、第四、第五说,是其富,皆非不俭。或曰:三归谓其有三处府第可归,连下文官事不摄,最为可从。 官事不摄:摄,犹兼义。管仲有府第三处,囡事设官,各不兼摄。则其钟鼓帷帐之不移,而具可知。其美*女之充下陈者,亦或三处如一可知。此见管仲之奢侈不俭,亦即其器小易盈,乃一种自满心理之表现。 然则管仲知礼乎:或人闻孔子言,管仲既非悭吝,或是知礼,故再问。 树塞门:古人屏亦称树。塞,蔽义。古礼,天子诸侯于门外立屏以别内外,而管仲亦如之,此见管仲之骄僭不逊,亦其器小易盈之证。 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好,谓好会。古礼两君相宴,主人酌酒进宾,宾在筵前受爵,饮毕,置处爵于坫上,此谓反爵。坫,以土筑之,可以放器物,为两君之好有反坫,则可移而彻之。后世改以木制,饰以朱漆,略如今之矮脚几。宾既反爵于坫,乃于西阶上拜谢,主人于东阶上答拜,然后宾再于坫取爵,洗之,酌酒献主人,此谓之酢。丰人受爵饮,复放坫上,乃于东阶上拜,宾于西阶答拜,然后主人再取爵,先自饮,再酌宾,此谓之酬。此反爵之坫,仅天子与诸侯得有之。若君宴臣,仅置爵于两竹筐之内,此两竹筐置堂下,不置堂上。今管仲乃大夫,而堂上亦有反爵之坫,安得谓知礼? 管仲相桓公,霸诸侯,孔子盛称其功业,但又讥其器小,盖指管仲即以功业自满。若以管仲比之周公,高下显见矣。然孔子固非轻视功业。读者以此章与宪问篇孔子评管仲章参读可见。 先生说:“管仲的器量真小呀!”或人说“管仲生活得很俭吗?”先生道:“管仲有三处家,各处各项职事,都设有专人,不兼撮,哪好算俭?”或人说:“那么管子知礼吗?”先生说:“国君在大门外有屏,管仲家大门外也有屏。国君宴会,堂上有安放酒杯的土几,管仲宴窖也自那样的土几。若说管仲知礼,谁不知礼呵?” (二三)子语鲁大师乐。曰:“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皦如也,绎如也,以成。” 语鲁太师乐:语,告也。太师,乐官名。 始作,翕如也:古者乐始作,先奏金,鼓钟。翕,合义。翕如,谓钟声既起,闻者皆翕然振奋,是为乐之始。 从之,纯如也:从,亦可读为纵。钟声既作,八音齐奏,乐声自此放开。纯,和谐义。其时器声人声,堂上堂下,互相应和,纯一不杂,故说纯如也。 皦如也:皦,清楚明白义。其时人声器声,在一片纯和中,高下清浊,金革士匏,各种音节,均可分辨明析,故说皦如也。 绎如也:绎,连续义,相生义。是时一片乐声,前起后继,络绎而前,相生不绝,故说绎如也。 以成:一套的乐声,在如此过程中完成。 或说:乐之开始为金奏,继之以升歌,歌者升堂唱诗,其时所重在人声,不杂以器声,其声单纯,故曰纯如也。升歌之后,继以笙入,奏笙有声无辞,而笙音清别,故曰皦如也。于是乃有间歌.歌声与笙奏间代而作,寻续不绝,故曰绎如也。有此四奏,然后合乐,众人齐唱,所谓洋洋乎盈耳也。如是始为乐成。古者升歌三终,笙奏三终,间歌三终,合乐三终,为一备也。两说未知孰为本章之正解,今姑采前说。 先生告诉鲁国的太师官说:“乐的演奏之全部进程是可知了。一开始,是这样地兴奋而振作,跟着是这样地纯而和谐,又是这样地清楚而明亮,又是这样地连绵而流走,乐便这样地完成了。” (二四)仪封人请见,曰:“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从者见之。出,曰:“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 仪封人请见:仪、卫邑。封人,举封疆之官。扎子过其地,故请见。 至于斯:斯,指仪邑。 从者见之:之,指仪封人。从着,孔子弟子随行者,见仪封人于孔子。 二三子何患于丧乎:二三子,仪封人呼孔子弟子而语之。丧,失位义。孔子为鲁司寇,去之卫,又去卫适陈,仪封人告孔子弟子,不必以孔子之先位为忧。 天将以夫子为木铎:铎,大铃。金口木舌,故称木铎。古者天子发布政教,先振木铎以警众。今天下无道,天意似欲以夫子为木铎,使其宣扬大道于天下,故使不安于位,出外周游。 卫国仪邑的封疆官,请见于孔子,他说:“一向有贤人君子过此,我没有不见的。”孔子的弟子们领他去见孔子。他出后,对孔子的弟子们说:“诸位,何必忧虑你们先生的失位呢?天下无道久了,天意将把你们夫子当做木铎(来传道于天下呀!)。” (二五)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 韶:又作磬,作招,舜代乐名。 尽美:指其声容之表于外者。如乐之音调,舞之阵容之类。 尽善:指其声容之蕴于内者。乃指乐舞中所涵蕴之意义言。 武:周武王乐名。古说:帝王治国功成,必作乐以歌舞当时之盛况。舜以文德受尧之禅,武王以兵力革商之命。故孔子渭舜乐尽美又尽善,武乐虽尽美,未尽善。盖以兵力得天下,终非理想之最善者。 先生说:“韶乐十分的美了,又是十分的善。武乐十分的美了,但还未十分的善。” (二六)子曰:“居上不宽,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 居上不宽:在上位,主于爱人,故以宽为本。 为礼不敬:为.犹行。行礼以敬为本。 临丧不哀:临丧,如临祭临事之临,犹言居丧。 何以观之:谓苟无其本,则无可以观其所行之得失。故居上不宽,则其教令施为不足观。为礼不敬,则其威仪进退之节不足观。临丧不哀,则其擗踊哭泣之数不足观。或说:本章三句连下,皆指在上位者,临丧当解作吊丧,兹不取。 先生说:“居上位,不能宽以待下,遇行礼时不能敬,临遭丧事,没有哀戚,我再把什么来看察他呢 1 B! g9 X$ g) W# K" B |
〇里仁篇第四 (一)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 里仁为美:一说:里,邑也。谓居于仁为美。又一说:里,即居义。居仁为美,犹孟子云:“仁,人之安宅也。”今依后说。 择不处仁:处仁,即居仁里仁义。人贵能择仁道而处,非谓择仁者之里而处。 焉得知:孔子每仁知兼言。下文云知者利仁,若不择仁道而处,便不得为知。 孔子论学论政,皆重礼乐,仁则为礼乐之本。孔子言礼乐本于周公,其言仁,则好古敏求而自得之。礼必随时而变,仁则古今通道,故《论语》编者以里仁次八佾之后。凡《论语》论仁诸章,学者所当深玩。 先生说:“人能居于仁道,这是最美的了。若择身所处而不择于仁,哪算是知呢?” (二)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 约:穷困义。 安仁:谓安居仁道中。 利仁:知仁之可安,即知仁之为利。此处利字,乃欲有之之义。人之所以为人,主要在心不在境。外境有约有乐,然使己心不能择仁而处,则约与乐皆不可安。久约则为非,长乐必骄溢矣。仁者,处己处群,人生一切可久可大之道之所本。仁乃一种心境,亦人心所同有,人心所同欲。桃杏之核亦称仁,桃杏皆从此核生长,一切人事可久可人者,皆从此心生长,故此心亦称仁。若失去此心,将如失去生命之根核。浅言之,亦如失去其可长居久安之家。放无论外境之约与乐,苟其心不仁,终不可以久安。安仁者,此心自安于仁,如腰之忘带,足之忘履,自然安适也。利仁者,心知仁之为利,思欲有之。 本章承上章,申述里仁为美之意。言若浅而意则深。学者当时时体玩,心知有此,而于实际人生中躬修实体之,乃可知其意味之深长。 先生说:“不仁的人,将不能久处在困约中,亦不能久处在逸乐中。只有仁人,自能安于仁道。智人,便知仁道于他有利,而想欲有之了。” (三)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 此章,语更浅而意更深。好人恶人,人孰不能?但不仁之人,心多私欲,因多谋求顾虑,遂使心之所好,不能真好。心之所恶.亦不能真恶。人心陷此弱点,故使恶人亦得攘臂自在于人群中,而得人欣羡,为人趋奉。善人转受冷落疏远,隐藏埋没。人群种种苦痛罪恶,胥由此起。究其根源,则由人之先自包藏有不仁之心始。若人人能安仁利仁,使仁道明行于人群间,则善人尽得人好,而善道光昌,恶人尽得人恶,而恶行匿迹。人人能真有其好恶,而此人群亦成为一正义快乐之人群。主要关键,在人心之能有其好恶,则人心所好自然得势,人心所恶自不能留存。此理甚切近,人人皆可反躬自问,我之于人,果能有真好真恶否?我心所好恶之表现在外者,果能一如我心内在之所真好真恶否?此事一经反省,各可自悟,而人道之安乐光昌,必由此始。此章陈义极亲切,又极宏远。极平易,又极深邃。人人能了解此义,人人能好恶人,则人道自臻光明,风俗自臻纯美。此即仁者必有勇之之说。 人心为私欲所障蔽,所缠缚,于是好恶失其正,有好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者,此又不能好之一征。惟仁者其心明通,乃始能好人恶人,此又仁者必有知之说。知勇之本皆在仁,不仁则无知无勇,恶能好恶?并好恶而不能,此真人道之至可悲矣。 本章当与上章连看。不仁之人,处困境,不能安。处乐境,亦不能安。心所喜,不能好。心所厌,不能恶。循至其心乃不觉有好恶。其所好恶,皆不能得其正。人生种种苦痛根源,已全在此两章说出。能明得此两章之涵义,其人即是一智人,一勇者。然此两章陈义虽深.却近在我心,各人皆可以此反省,以此观察他人,自将无住而不见此两章陈义之深切著明。 先生说:“只有仁者,能真心地喜好人,也能真心地厌恶人。” (四)子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 志,犹云存心。志于仁,即存心在仁。此章恶字有两解。一读如好恶之恶,此紧承上章言。上章谓惟仁者能好人能恶人。然仁者必有爱心,故仁者之恶人,其心仍出于爱。恶其人,仍欲其人之能自新以反于善,是仍仁道。故仁者恶不仁,其心仍本于爱人之仁,非真有所恶于其人。若真有恶人之心,又何能好人乎?故上章能好人能恶人,乃指示人类性情之正。此章无恶也,乃指示人心大公之爱。必兼看此两章,乃能明白上章涵义深处。 又一说:此章恶字读如善恶之恶。大义仍如前释。盖仁者爱人,存心于爱,可以有过,不成恶。今姑从前说。 先生说:“只要存心在仁了,他对人,便没有真所厌恶的了。” (五)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得之不处也:处,安住义。得之二字或连上读,则疑若有以不道得之之嫌。连下读,则偶而得之之意自显。 得之不去也:去,违离义。富贵贫贱,有非求而得之者。著在己无应得此富贵之道,虽富贵,君子将不安处。若在己无应得此贫贱之道,虽贫贱,君子将不求去。君子所处惟仁,所去惟不仁,若求得富贵,去贫贱,斯将为不仁之人矣。 去仁恶乎成名:常人富贵则处,贫贱则去。君子仁则处,不仁则去。君子之名成于此。若离于仁,恶乎成君子之名? 无终食之间违仁:终食之间,谓一顿饭时。违,离去义。无终食之间违仁,是无时无刻违仁。 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两是字指仁。造次,匆促急遽之时。颠沛,颠仆困顿之时。于此之际而不违仁,故知君子无时无刻违仁。 《论语》最重言仁。然仁者人心,得自天赋,自然有之。故人非求仁之难,择仁安仁而不去之为难。慕富贵,厌贫贱。处常境而疏忽,遭变故而摇移。人之不仁,非由于难得之,乃由于轻去之。惟君子能处一切境而不去仁,在一切时而无不安于仁,故谓之君子。此章仍是里仁为美之意。而去仁之说,学者尤当深玩。 或说:君子去仁以下二十七字当自为一章,今仍连上节作一章说之。 先生说.“富与贵,人人所欲,但若不以当得富贵之道而富贵了,君子将不安处此富贵。贫与贱,人人所恶,但若不以当得贫贱之道而贫贱了,君子将不违去此贫贱。君子若违去了仁,又哪得名为君子呀!君子没有一顿饭的时间违去仁。匆促急遽之时仍是仁,颠仆困顿之时同样仍是仁。” (六)子曰:“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好仁者,无以尚之。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 好仁者无以尚之:好仁者喜爱于仁道。尚,加义。无以尚之有两解。一说:其心好仁,更无可以加在仁道之上之事物存其心中。又一说:其心好仁,为德之最上,更无他行可以加之。今从前解。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其心诚能恶不仁,其人亦即是仁人,因其能不使不仁之事物行为加乎其身。好恶只是一心,其心好仁,自将恶不仁。其心恶不仁.自见其好仁。孔子言,未见此等好仁恶不仁之人。或分好仁恶不仁作两等人说之,谓如颜子明道是好仁,孟子伊川是恶不仁。恶不仁者,露些圭角芒刃,易得人嫌。二者间亦稍有优劣。今按:《论语》多从正面言好,少从反面言恶。然好恶终是一事,不必细分。 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仁者,人心。然必择而安之,久而不去,始可成德,故仁亦有待于用力。惟所需于用力者不难,因其用力之处即在己心,即在己心之好恶,故不患力不足。然孔子亦仅谓人人可以用力于仁,并不谓用了一天力,便得为仁人。只说用一天力即见一天功,人自不肯日常用力,故知非力不足。又既是心所不好,白不肯用力为之。虽一日之短暂,人自不愿为其所不好而用力。故因说未见有好仁恶不仁者,而说及未见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者。 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盖,疑辞。此两旬有两解。一说:谓或有肯用力而力不足者。孔子不欲轻言仁道易能,故又婉言之,仍是深叹于人之未肯用力。此处“未之见”乃紧承上句“未见力不足者”来。另一说:谓或有肯一日用力于仁者,惜己末之见,此“有”字紧承上文“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语来。两解均可通。然谓未见有肯一日用力于仁者,辞气似过峻,今从前解。盖孔子深勉人之能用力于仁。 此章孔子深叹世人不知所以为仁之方。为仁之方,主要在己心之好恶。己心真能好仁恶不仁,则当其好恶之一顷,而此心已达于仁矣,焉有力不足之患?常人虽知重仁道,而多自诿为力不足,此乃误为仁道在外.不知即在己心之好恶。 先生说:“我没有见到喜好于仁和憎恶于不仁的人。若果喜好于仁了,他自会觉得世上更没有事物能胜过于仁的了。若能憎恶于不仁,那人也就是仁人了,因他将不让那些不仁的事物加在他身上。真有人肯化一天之力来用在仁上吗?我没见过力有不足的。或许世上真有苦力不足的人,但我终是未见啊。” (七)子曰:“人之过也,各于其党。观过,斯知仁矣。” 各于其觉:党,类义。人之有过。各有党类,如君子过于厚,小人过于薄。君子过于爱,小人过于忍。过厚过爱非恶,皆不好学之过。现过斯知仁:功者人所贪,过者人所避,故于人之过,尤易见真情。如子路丧姊,期而不除,孔子非之。子路曰:“年幸寡兄弟,不忍除之。”昔人以此为观过知仁之例。或引此章作观过斯知人,亦通。 本章“人之过也”,唐以前本“人”或作“民”,旧解因谓本章为莅民着言。如耕夫不能书,非其过,故观过当恕,即此观过之人有仁心矣。此实曲解,今不从。 又接:《论语》言仁,或指心,或指德。本章观过知仁,谓观于其人之过,可以知其心之有仁,非谓成德之仁。 先生说:“人的过失,各分党类。只观其人之过失处,便知其人心中仁的分数了。’ (八)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道,人生之大道。人生必有死,死又不可预知。正因时时可死,故必急求闻道。否则生而为人,不知为人之道,岂不枉了此生?若使朝闻道,夕死即不为枉活。因道亘古今,千万世而常然,一日之道,即千万世之道。故若由道而生,则一日之生,亦犹夫千万世之生矣。本章警策人当汲汲以求道。石经“可矣”作“可也”,也字似不如矣字之警策。 先生说:“人若在朝上得闻道,即便夕间死,也得了。” (九)子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士在孔子时,乃由平民社会升入贵族阶层一过渡的身份。来学于孔子之门者多未仕,故孔子屡言士,子贡子张亦问士,皆讨论此士之身份在当时社会立身处世之道。孔子在中国历史上,为以平民身份在社会传教之第一人。但孔子之教,在使学者由明道而行道,不在使学者求仕而得仕。若学者由此得仕,亦将藉仕以行道,非为谋个人生活之安富尊荣而求仕。故来学于孔子之门者,孔子必先教其志于道,即是以道存心。苟如此,而其人仍以一己之恶衣恶食为耻,孔子曰:“是亦未足与议矣。”盖道关系天下后世之公,衣食则属一人之私,其人不能忘情于一己衣食之美恶,岂能为天下后世作大公之计而努力以赴之?此等人,心不干净,留有许多龌龊渣滓。纵有志,亦是虚志。道不虚行,故未足与议。有志之士,于此章极当深玩,勿以其言浅而忽之。 先生说:“一个士,既有志于道了,还觉得自己恶衣恶食为可耻,那便不足与议了。” (十o)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 无适也:适字有两解。一专主义,读丁历反。如云吾谁适从。又说:适通敌,无适,即无所敌反义。 无莫也:莫字亦有两解。一、不肯义,与专主对。既无专主,亦无不肯,犹云无可无不可。一、通慕,爱慕义,与敌反义对。既无敌反,亦无亲慕,犹云无所厚薄。 义之与比:比字亦可有两解。一从也,一亲也。 本章君子之于天下,天下二字,可指人言,亦可指事言。若从适奠比三字之第一解,则指事为允。若从适奠比三字之第二解,则指人为允。两解俱可通,义蕴亦相近。然就义之与比一语,则以指事说之为宜。孟子称禹、稷、颜回同道。今日仕则过门不入,明日隐则箪瓢陋巷,无可无不可,即义之与比。 本篇重言仁。前两章言道,即仁之道。此章又特言义,仁偏在宅心,义偏在应务。仁似近内,义似近外。此后孟子常以仁义连说,实深得孔子仁礼兼言仁知兼言之微旨。 先生说:“君子对于天下事,没有一定专主的,也没有一定反对的,只求合于义便从。” (一一)子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 怀德。怀土:怀,思念义。德,指德性。土,谓乡土。小人因生此乡土,故不忍离去。君子能成此德性,亦不忍违弃。 怀刑,怀惠:刑,刑法。惠,恩惠。君子常念及刑法,故谨于自守。小人常念及恩惠,故勇于求乞。 本章言君子小人品格有不同,其常所思念怀虑亦不同。或说:此章君子小人指位言。若在上位之君于能用德治,则其民安土重迁而不去。若在上者用法治,则在下者怀思他邦之恩泽而轻离。此解亦可通。然就文理,似有增字作解之嫌,今从前解。 先生说:“君子常怀念于德性,小人常怀念于乡土。君子常怀念到刑法,小人常怀念到恩惠。” (一二)子曰:“放于利而行,多怨。” 放于利而行:放字有两解。一、放纵义。谓放纵自己在谋利上。一、依仿义。谓行事皆依照利害计算。今从后解。 多怨:此怨字亦可有两解。一、人之怨已,旧解都主此。惟《论语》教人,多从自己一面说。若专在利害上计算,我心对外将不免多所怨。孔子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若行事能依仁道,则不论利害得失,己心皆可无怨。此怨字,当指已心对外言。放于利而行多怨,正与求仁得仁则无怨,其义对待相发。 《论语》有专指人事之某一面言,而可通之全体者。亦有通指人事全体言,而可用以专指者。旧说亦谓此章乃专对在上位者言。谓在上者专以谋利行事,则多招民众之怨。义亦可通。但孔子当时所说,纵是专指,而义既可通于人事之其他方面者,读者仍当就其可通之全量而求之,以见其涵义之弘大而无碍,此亦读《论语》者所当知。 先生说:“一切依照着利的目的来行事,自己心上便易多生怨恨。” (一三)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 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礼必兼双方,又必外敬而内和。知敬能和,斯必有让。故让者礼之质。为国必有上下之分,但能以礼治,则上下各有敬,各能和,因亦能相让。何有,犹言有何难。 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不能以礼让为国,则上下不敬不和,其极必出于相争。礼岂果为上下相争之工具?如礼何者,犹言把礼怎办?言其纵有礼,其用亦终不得当。自秦以下,多以尊君卑臣为礼,此章如礼何之叹,弥见深切。尊君卑臣,又岂礼让为国之义。 本章言礼治义。孔子常以仁礼兼言,此章独举让字。在上者若误认礼为下尊上,即不免有争心,不知礼有互让义,故特举为说。所举愈切实,所诫愈显明。 先生说:“若能以礼让来治国,那还有什么困难呢?若不能以礼让来治国,那又把礼怎办呢?” (一四)子曰:“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 位,职位。古人议事有朝会。有官守者,遇朝会则各立于其位。己无才德,将何以立于其位?有知己之才德者,将可援之入仕。患无位,则患莫己知。 求为可知,即先求所以立于其位之才德。 此章言君子求其在我。不避位,亦不汲汲于求位。若徒以恬澹自高,亦非孔门求仁行道经世之实学。 先生说:“不要愁得不到职位,该愁自己拿什么来立在这位上。不要愁没人知道我,该求我有什么可为人知道的。” (一五)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参乎:叁,曾子名。呼其名,欲有所告。 吾道一以贯之:贯,串义,亦通义。如以绳穿物。孔子言道虽若所指繁多,实可会通,归于一贯。 唯:应辞。直应曰唯,不再问。曾子自谓已明孔子意。 门人问曰:门人,孔子之门人。时同侍孔子,闻其言,不明所指,俟孔子出,问于曾子。或说:子出,当是孔子往曾子处,曾子答而孔子出户去。门人,曾子弟子。今按:《论语》,孔子弟子皆称门人,非孔子之弟子则异其辞。孔门高第,曾子年最少,孔子存时,曾子未必有弟子。盖曾子与诸弟子同侍于孔子,孔子有事离坐暂出。 何谓也:也,通邪。疑同辞。 忠恕而已矣:尽己之心以待人谓之忠,推己之心以及人谓之恕。人心有相同,己心所欲所恶,与他人之心之所欲所恶,无大悬殊。故尽己心以待人,不以己所恶者施于人。忠恕之道即仁道,其道宴一本之于我心,而可贯通之于万人之心,乃至万世以下人之心者。而言忠恕,则较言仁更使人易晓。因仁者至高之德,而忠恕则是学者当下之工夫,人人可以尽力。 解《论语》,异说尽多。尤著者,则为汉宋之两壁垒。而此章尤见双方之歧见。孔子告曾子以一贯之说,曾子是一性格敦笃人,自以其平日尽心谨慎所经验者体认之,当面一唯,不再发问。<中庸》曰:“忠恕违道不远。”孔子亦自言之,曰:“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其恕乎?”曾子以忠恕阐释师道之一贯,可谓虽不中不远矣。若由孔子自言之,或当别有说。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读者只当认此章乃曾子之阐述其师旨,如此则已。曾子固是孔门一大弟子,但在孔门属后辈。孔子殁时,曾子年仅二十有九,正值孔子三十而立之阶段。孔子又曰:“参也鲁”,是曾子姿性较钝,不似后代禅宗所谓顿悟之一派。只看吾日三省吾身章,可见曾子平日为学,极尽心,极谨慎,极笃实。至其临死之际,尚犹战战兢兢,告其门弟子,谓“我知免夫”。此其平日尽心谨慎之态度可见。此章正是其平日尽心谨慎之所心得。宋儒因受掸宗秘密传心故事之影响,以之解释此章,认为曾子一“唯”,正是他当时直得孔子心传。此决非本章之正解。但清儒力反宋儒,解贯字为行事义。一以贯之,曲说成一以行之,其用意只要力避一心字。不知忠恕固属行事,亦确指心地。必欲避去一心字,则全部《论语》多成不可解。门户之见,乃学问之大戒。本书只就《论语》原文平心解释,后儒种种歧见,不务多引,偶拈此章为例。读者如欲由此博稽群籍,则自非本书用意所欲限。 又按: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此后孟子曰:“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此正可以见学脉。然谓一部《论语》,只讲孝弟忠恕,终有未是。此等处,学者其细参之。 先生说:“参啊!我平日所讲的道,都可把一个头绪来贯串着。”曾子应道:“唯。”先生出去了,在座同学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呀?”曾子说:“先生之道,只忠恕二字便完了。” (一六)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喻,晓义。君子于事必辨其是非,小人于事必计其利害。用心不同,故其所晓了亦异。 或说:此章君子小人以位言。董仲舒有言,“明明求仁义,常恐不能化民者,卿大夫之意也。明明求财利,常恐困乏者,庶人之事也。”乃此章之确解。今按:董氏之说,亦谓在上位者当喻于仁义,在下位者常喻于财利耳。非谓在下位者必当喻于财利,在上位者必自喻于仁义也。然则在下位而喻于义者非君子乎?在上位而喻于利者非小人乎?本章自有通义,而又何必拘守董氏之言以为解。 又按:宋儒陆象山于白鹿洞讲此章,曰:“人之所喻,由于所习,所习由于所志。”于此章喻字外特拈出习字志字,可谓探本之见。读者当以此章与君子上达小人下达章舍参。 先生说:“君子所了解的在义,小人所了解的在利。” (一七)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齐,平等义。思齐,思与之平,愿己亦有此贤。内自省,内心自反省,惧己亦有此不贤。此章见与人相处,无论其人贤不贤,于己皆有益。若见贤而忌惮之,见不贤而讥轻之,则惟害己德而已。又此章所指,不仅于同时人为然,读书见古人之贤,亦求与之齐。见其不贤,亦以自省。则触发更广,长进更易。 又按:此章当与三人行必有我师章合参。 先生说:“遇见贤人,当思与之齐等,遇见不贤之人,当自反省莫要自己亦和他般。” (一八)子曰:“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 几谏:几,微义。谏,规劝义。父母有过,为子女者惟当微言讽劝,所谓下气怡色柔声以谏。又说:几者,初见端倪义。父母子女日常相处,父母有过,当从其端倪初露,便设法谏劝。然就文义言,此当云以几谏,不当云几谏。今从前解。 见志不从,又敬不违:所谓几谏,仅微见己志而已,不务竭言。若父母不从,仍当起敬起孝,不违逆。待父母心气悦怿,再相机进谏。旧解,谓见父母之志不从,则只不从二字已足,且当云意不从,不当云志不从。故知见志,指子女自表己志。为子女者仅自表己志,即是不明争是非,亦即几谏之义。若如上述又一解,父母之过,初露端倪,尚未发为行为,故云见父母有不从之志,然连下文“又敬不违,劳而无怨”两语,终不如上解之贴切。今不从。 不违亦可有两解:一是不违其父母,二是不违其原初几谏之意。既恐唐突以触父母之怒,又务欲置父母于无过之地,此见孝子之深爱。然敬是敬父母,则不违当以不违父母为是。 劳而不怨:劳,忧义。子女见父母有过,当忧不当怨。或说劳,劳苦义。谏不从,当反复再谏,虽劳而不怨。然此反复再谏,仍当是几谏,则乃操心之劳,仍是优义。 此章见父子家人相处,情义当兼尽。为子女者,尤不当自处于义,而伤对父母之情。若对父母无情,则先自陷于大不义,故必一本于至情以冀父母之终归于义。如此,操心甚劳,然求至情大义兼尽,则亦惟有如此。苟明乎此,自无可怨矣。 先生说:“子女奉事父母。若父母有过当微婉而谏,把自己志意表见了,若父母不听从,还当照常恭敬,不要违逆,且看机会再劝谏,虽如此般操心忧劳,也不对父母生怨恨。” (一九)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远游,指游学、游宦。远方从师,或向远方谋职,皆须长时期从事。顾念父母之孝养,故不汲汲也。方,位所义。方位定,才知方向。如已告往甲地,不更他适。上句已言不远游,下句亦指远游可知。有须远游,则必有一定的地方。而近游之须有方位,亦可推知。既有方位,父母有事,召之必知处。此章亦言孝道。古时交通不便,音讯难达。若父母急切有故,召之不得,将遗父母终天之恨。孝子顾虑及此,故不远游。今虽天涯若比邻,然远辨者亦必音讯常通,使家人思念常知其处。则古今人情,亦不相远。读者于此等处,当体谅古人之心情,并比较今昔社会之不同。不当居今笑古,徒自陷于轻薄。 先生说:“父母在时,不作远行。若不得已有远行,也该有定的方位。” (二0)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此章重出,已见学而篇。当是弟子各记孔子之言,而详略不同。盖学而篇一章乃言观人之法,此章言孝子之行,而此章前后皆论事父母之道,故复出。 (二一)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知,犹识也。常记在心之义。喜者,喜其寿。惧者,惧其来日之无多。喜惧一时并集,不分先后。或说:父母之年,子女无时不当知。或父母年尚强,然强健之时不可多得。或喜其寿考,而衰危已将至。此说亦有理。但读书不当一意向深处求,不如上一说,得孝子爱曰之大常。 此章描写孝子心情,甚当玩昧。惟其忧乐之情深,故喜惧之心笃。 以上四章皆言孝。孝心即仁心。不孝何能仁?当知能对别人有同情,能关切,此乃人类心情之最可宝贵者。孔子特就孝道指点人心之仁。人当推广孝心以达于仁,若以自私之心对父母,处家庭,初视若亦无违孝道,然心不仁,亦将不孝。此心是一,即仁便是孝,即孝便是仁,非谓仁孝可有先后之分别。 先生说:“父母的年岁,不可不常记在心呀!叫你一想到,又是欢喜,又是忧惧。” (二二)子曰:“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 言之不出,不轻出也。躬,指躬行。逮,及也。躬行不及,徒自轻言,事属可耻。本章诫学者当讷于言而敏于行。举古人,所以警今人也。或以言指著述,然用出字,当指言语为是,今不从。 :先生说:“古人不肯轻易出言,因怕自己行为追不上,那是件可耻的事呀!” (二三)子曰:“以约失之者鲜矣。” 约,检束义。收敛,不放纵。着实,不浮泛。凡谨言慎行皆是约。处财用为俭约。从事学问事业为守约。鲜,少也。人能以约自守,则所失自少矣。 先生说:“由检约而差失的很少了。” (二四)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 讷,迟钝义。敏,勤捷义。敏讷虽若天资,亦由习。轻言矫之以讷,行缓励之以敏,此亦变化气质,君子成德之方。 先生说:“一个君子,常想说话迟钝些,而做事敏捷些。” (二五)子曰:“德不孤,必有邻。” 邻,亲近义。德字有两说。一指修德言。人不能独修成德,必求师友夹辅。一指有德言。有德之人纵处衰乱之世,亦不孤立,必有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之邻,如孔子之有七十二弟子。今采下一说。 先生说:“有德之人,决不会孤立,必然有来亲近他的人。” (二六)子游曰:“事君数,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 此数字有两读:一读色角反。逼促义,又烦琐义。一读世主反,数说义。事君交友,见有过,劝谏逼促,或过于烦琐,必受辱,或见疏。或求亲昵于君友,以逼促烦琐求之,亦必受辱,或见疏。若依教说义,于君友前数说已劳己长,或数说君友之短及其不是,亦将受辱觅疏。今采前一读。本章以君友连言,见五伦中此两伦为相近。古称此两伦以人合。夫妇、父子、兄弟三伦属于家庭,古称以天合。夫妇本以人合。故孔于常言孝弟,专就父子、兄弟两伦纯以天合者,珍重其相互间之亲情,建其道以为人群相处之本。然兄弟亦有时如朋友,《论语》中颇多兄弟朋友连言,则五伦中惟父子一伦,乃纯以天合,故孔门特重言孝。其他四伦,君臣、朋友、夫妇、兄弟,亦可谓都属社会关系。惟父子一伦,则与生俱来,本于自然,又兼有世代之绵延,天人之际,意义最深。而世界各大宗教,皆不言孝,不重历史绵延。如是则社舍无深度,而人生短暂,失其意义。故各宗教莫不带有出世之心情。尊天抑人,事所宜然。 率篇二十六章多言仁,其中数章特言孝,最后子游此一章,专言君臣、朋友,亦仁道中之一节,故编者特以附本篇之末。读者试通玩此二十六章,而求其相互问之关系,与其关系之各不同,庶于孔门所言仁道,有更深之了解。 子游说:“事君太逼促,太琐屑,便会受辱了。交友太逼促,太琐屑,便会见疏了。” % H5 W$ g1 Y. R5 _* \6 p |
〇公治长篇第五 (一)子谓公冶长:“可妻也。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子谓南容:“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戳。”以其兄之子妻之。 公冶长:孔子弟子。公冶氏,长名。其人在《论语》惟此一见。 缧绁:缧,黑色大索。绁,牵系义。古狱中用黑索系罪人。公冶长曾因事入狱,实非其罪。 以其子妻之:古男女皆称子。孔子以己之女嫁公冶长。 南容:亦孔子弟子,名縚。 不废:废,弃义。国家有道,必见用,不废弃。 免于刑戳:刑,刑罚。戮,诛戳。国家无道,南容谨于言行,亦可免于刑戳。 以其兄之子妻之:孔子有兄孟皮,早卒,孔子以孟皮之女嫁南容。 本篇皆论古今人物贤否得失,《论语》编者以继前四章之后。孔门之教,重于所以为人,知人物之贤否,行事之得失,即所学之实证。孔子千古大圣,而其择婿条件,极为平易。学圣人亦当在平易近人处。编者以本章为本篇之首,亦有深义,学者其细阐之。 先生说公冶长:“可嫁他一女儿吧。他虽曾下过牢狱,但不是他的罪过呀。”遂把自己女儿嫁了他。又说南容。”国家有道,他是不会废的。国家无道,他也可免于刑戮。”把自己的侄女嫁了他。 (二)子谓子贱:“君子哉若人!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 子贱:孔子弟子,即宓不齐。宓又作虚,读如伏。 若人:犹云此人,指子贱。 斯焉取斯:斯,此也。上斯字指子贱。下斯字指其品德。取,取法义,亦获取义。言鲁若无君子,斯人何所取以成斯德。 孔子之于人,每不称其质美,而深称其好学,如颜渊。此章言君子成德,有赖于尊贤取友之益,亦称子贱之善学。 先生说:“子贱这人呀,真是个君子人了!但若鲁国没有许多的君子,他从哪里取得这样的品德呢?” (三)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 赐也何如:赐,子贯名。与师言,自称名,敬也。子贡闻孔子历评诸弟子,问己如何。 女器也:女即汝,指子贡。言汝乃有用之成材。 何器也:也,通作邪,疑问辞。子贡又问,是何等器? 瑚琏:瑚琏乃宗庙中盛黍稷之器,竹制,以玉饰之,言其既贵重,又华美,如后世言廊庙之材。 读书有当会通说之者,有当仅就本文,不必牵引他说者。如此章,孔子告子贡“汝器也”,便不当牵引君子不器章为说。 子贡问道:“赐怎样呀?”先生说:“你是一件有用之器。”子贡说:“何种器呀?”先生说:你像是放在宗庙中盛黍稷的瑚琏。” (四)或曰:“雍也,仁而不佞。”子曰:“焉用佞!御人以口给,屡憎于人。不知其仁,焉用佞!” 雍:孔子弟子,冉氏,字仲弓。 佞:古佞字有多才义,又巧义。此处以口才之美为佞,孔子称雍也简,殆是其人简默,不擅口谈,故或人谓其不佞。 御人以口给:给,供给义。口给者,应对敏捷,口中随时有供给。御,如今云对付。 屡憎于人:屡,数也。憎,厌恶义。口给易起人厌。 不知其仁,焉用佞:仁德不易企,故孔子谓虽不知仲弓之果仁否,然亦无所用于佞。 此章或人之问,可见时风之尚佞。而孔子称雍也简,又回也如愚,参也鲁,此三人皆孔门高第弟子,皆不佞。知孔门所重,在德不在佞。 有人说“雍呀!他是仁人,可惜短于口才。”先生说:“哪里定要口才呀!专用口快来对付人,只易讨人厌。我不知雍是否得称为仁,但哪里定要口才呀!。 (五)子使漆雕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说。 漆雕开:孔子弟子,漆雕,氏。 吾斯之未能信:吾,漆雕开自称。或说:弟子在师前自称名,漆雕开名啟,古写作启,后人误书为吾。斯,此也,紧承上仕字来。出仕将以行道,漆雕开不愿遽出仕,言对此事未能自信,愿学问修养益求自进,不欲遣从政。是其志大不欲小试。 子说:说字借作悦。孔子并不以不仕为高,然亦不愿其弟子热中利禄,汲汲求仕进,故闻漆雕开之谦退而喜悦, 先生欲使漆雕开出仕,漆雕开说:“我对此事还不能有自信呀。”先生听了很喜悦。 (六)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 秉桴浮于海:编竹术,浮行于水面,大者臼筏,小者曰桴。今俗称排。孔子伤道不行,言敢乘桴浮海。 从我者其由与:海上风波险恶,岂可乘桴长游,孔子之言,盖深叹吾道之不行,即所谓欲济无舟楫也。子路勇决,故谓其能从己,此亦假托之微辞耳。 子路闻之喜:子路闻孔子称赏及己而喜。 由,好勇过我,无所取材:孔子转其辞锋,谓由之好勇,过于我矣,其奈无所取材以为桴何?材,谓为桴之竹木。此乃孔子更深一层之慨叹。既无心于逃世,而其无所凭借以行道之感,则曲折而更显矣。或曰:材与裁同。子路以孔子之言为实然,孔子美其勇于义,而讥其不能裁度于事理。惟乘桴浮海,本为托辞,何忽正言以讥子路?就本文理趣言,当从前解为胜。 此章辞旨深隐,寄慨甚遥。戏笑婉转,极文章之妙趣。两干五百年前圣门师弟子之心胸音貌,如在人耳目前,至情至文,在《论语》中别成一格调,读者当视作一首散文诗玩味之。 或说:子罕篇有于欲居九夷章,此章浮海,亦指渡海去九夷。孔子自叹不能行道于中国,犹当行之于蛮夷,故此章之浮海,决非高蹈出尘,绝俗辞世之意。然此章记者则仅言浮海,不言居夷,亦见其修辞之精妙。读者当取此章与居夷章参读,既知因文考事,明其实际,亦当就文论文,玩其神旨。如此读书,乃有深悟。若专以居夷释此章之浮海,转成呆板。义理、考据、辞章,得其一,丧其二,不得谓能读书。 先生说:“在这世间,吾道是不能行的了。我想乘木筏,飘浮到海外去,算只子路一人会和我同行吧!”子路听了大喜。先生说“由呀!你真好勇过我,可惜我们没处去弄到这些木材啊啊!” (七)孟武伯问:“子路仁乎?’’子曰:“不知也。”又问。子曰:“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不知其仁也。”“求也何如?”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赤也何如?”子曰:“赤也,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不知其仁也。” 不知也:仁道至大,仁德至高,孔子不以轻许人,故说不知。犹上章雍也不知其仁之义。 又问:盂武伯又问,然则子路为何等人。 治其赋:古者征兵员及修武备皆称赋。治赋,即治军也。 千室之邑:千室之邑,于时为大邑,惟卿大夫家始有之。 百秉之家:其时诸侯有车千乘,卿大夫家则百乘。 为之宰:宰指家宰邑宰言。 赤也何如:公西华名赤,亦孔子早年弟子。 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古人平居则缓带,低在腰,遇有礼事,则束带在胸口,高而紧。宾者大客,如国君上卿。客者小宾,国君上卿以下。两字分用有别,合用则通。公西华有外交才,可使束带在朝,与宾客相应对。 孔子平日讲学极重仁,仁乃人生之全德,孔子特举以为学同修养之最高标准,而又使学者各就才性所近,各务专长,惟同向此全德为归趋。人求全德,亦不可无专长。子路、冉有、公西华,虽未具此全德,然已各有专长。此章不仅见孔门之多贤,亦见孔子教育精神之伟大。 孟武伯问:“于路可说是一个仁人吗?”先生说:“我不知。”孟武伯再问。(那么他究是怎样的人呀?)先生说:“由呀!一个具备千乘兵车的大国,可使他去治其军事,若问他的仁德,我就不知了。”(孟武伯又问)“冉有怎样呢?”先生说“求呀!一个千户的大邑,具备兵车百乘的大家,可使他去做一总管。若问他仁德,我就不知了。”(孟武伯又问)“公西华怎样呢?”先生说:“赤呀!国有宾客,可使他束起带,立在朝上应对一切,若问他仁德,我就不知了。” (八)子谓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 女与回也孰愈:女即汝。盎,胜义。谓汝与回孰胜。 闻一以知十:十者数之全。颜渊闻其一节,能推其全体。 闻一以知二:二者一之对。子贡闻此,能推以至彼。 弗如也:颜渊由一得全,子贡由此及彼,颜渊盖能直入事理之内,浑然见其大通。子贡则从事理之对立上比较,所知仍在外,故孔子亦谓其弗如也。 吾与女弗如也:此与字有两解。一谓我与汝均不如。一谓我赞许汝能自谓弗如。此当从前解。孔子既深喜颜渊之贤,又喜子贡能自知弗如,故曰:“我与汝俱不如”,盖亦以慰子贡。或曰:孔子无常师,好古敏求,集其大成,可谓艰矣。颜渊得之孔子,不俟旁求。又其天姿高,过此以往,殆不可测。孔子自言不如,乃要其将来。此弥见圣人之谦意。 此章不但见孔门之多贤,亦见孔子之胸襟,与其当时心情之欢悦。两千五百年前一大教育家之气象,与夫其师弟子间一片融和快乐之精神,尽在目前矣。 又按:世视子贡贤于仲尼,而子贡自谓不如颜渊。孔子亦自谓不如颜渊。然在颜子自视,或将谓不如子贡。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此圣贤之德,所以日进而不已。学者其深体之。 先生对子贡说:“你和颜回哪一个强些?”子贡对道:“赐呀!哪敢望回呢?回呀!听得一件,知道十件。赐呀!听了一件,只知两件。”先生说:“你诚然不如他,连我也一样不如他。” (九)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于予与何诛!”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 宰予:宰我名。《论语》记诸弟子,倒不直书名,此处当作宰我始合。或曰:宰我得罪于孔子,故书名以贬之,然如此则是记者之辞,未必孔子当时有此意。按:本章似尚有可疑,说在下。 昼寝:此二字有数说。一谓当昼而眠,孔子责其志气昏惰。一谓寝者寝室,入夜始居,宰我昼居寝,故责之。一谓昼(書)当作画(置),宰我画其寝室,加以藻绘。一谓画是划义,寝是息义。宰我自划时间精力,贪图休息。今按:依第二解,当作昼居寝,不得云昼寝。依第四解,增字太多。第三解只责其不画便是,何来有“于予与何诛”之语。仍当从第一解。日昼,非晏起。日寝,亦非假寐。《韩诗外传》卫灵公昼寝而定,志气益衰。宋玉《高堂赋》楚王昼寝于高堂之台。知昼寝在古人不作佳事看。 朽木不可雕:朽木,腐烂之木,不能再加以雕刻。 粪土之墙不可杇:粪土,犹秽土也。杇,饰墙之泥刀。秽土之墙不可复饰。 于予与何诛:诛,责也。谓对宰我不必再责,犹言宰我不可再教诲。 子曰:或说此子曰二字当误复。或说此下语更端,故又以子曰起之。 于予与改是:是字,指上文听其言而信其行,孔子谓因于宰我而改变此态度。 按:宰我预于孔门之四科,与子贡齐称,亦孔门高第弟子。此章孔子责之已甚,甚为可疑。或因宰我负大志,居常好大言,而志大行疏,孔子故作严辞以戒。他日,宰我仕于齐,助齐君,排田氏,终为田氏所杀。然此非宰我之过。窃疑《齐论》除多问王知道两篇外,其二十篇中章句,亦颇多于《鲁论》,自张禹始合而一之。或此章仅见于《齐论》,或《齐论》此章语句不同于《鲁论》,而张禹依而采之,而宰我在田齐诸儒口碑中,则正如魏之何晏,唐之王叔文,则此章云云,或非当时实录。姑识所疑,然亦无可参定矣。 宰我白日睡眠,先生说:“烂木不能再雕刻,肮脏的土墙不能再粉饰,我对宰予,还能有何责备吁!”先生又说:“以前我对人,听了他说话,便信他的行为了。现在我对人,听了他说话,再得看他的行为。这一态度,我是因对宰予而改变的。” (一0)子曰:“吾未见刚者。”或对曰:“申枨。”子曰:“枨也欲,焉得刚?” 刚者:刚,刚断刚烈义。人之德性,以刚为难能而可贵,故孔子叹其未见。 申枨:亦孔子弟子。 枨也欲,焉得刚:人多嗜欲,则屈意徇物,不得果烈。 此章见孔子极重刚德。刚德之人,能伸乎事物之上,而无所屈挠。富贵贫贱,威武患难,乃及利害毁誉之变,皆不足以摄其气,动其心。凡儒家所重之道义,皆赖有刚德以达成之。若其人而多欲,则世情系恋,心存求乞,刚大之气馁矣。但此章仅言多欲不得为刚,非谓无欲即是刚。如道家庄老皆主无欲而尚柔道,亦非刚德。 试译:先生说:“我没见过刚的人。”有人说:“申枨不是吗?“先生说:“枨呀。他多欲,哪得刚?” (一一)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子曰:“赐也!非尔所及也。” 加诸我:加,陵义。谓以非义加人。 非尔所及:及,犹能义。此句有两解:一谓不加非义于人,此固能及。不欲人加非义于我,则不能及。重在承上一句。一谓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此恕之事,子贡当能之。我不欲人之加诸我,吾亦欲无加诸人,此仁之事,孔子谓非子贡所及。所以辨于仁恕者,勿是禁止之辞,无则自然不待用力。重在承下一句。然孔子又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子贡欲无以非礼不义加人,即此一念亦是仁,所谓其心日月至焉,岂可谓非尔所及乎?今从第一解。盖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语气偏重在下一句。今日我不敢人之加诸我,吾亦欲无加诸人,语气上下平等,划为两事。孔门之教,重在尽其在我,故曰此非尔所及。 今按:孔子教人,主反求诸己,主尽其在我,本章所以教子贡者,学者能细阐之,则心日广,德日进矣。 子贡说:“我不要别人把这些加在我身上,吾亦不要把这些来加在别人身上。”先生说:“赐呀!这非你(能力)所及呀!” (一二)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 文章:指诗书礼乐,孔子常举以教人。 性与天道:孔子言性,《论语》惟一见。天道犹云天行,孔子有时称之曰命,孔子屡言知天知命,然不深言天与命之相系相合。子贡之叹,乃叹其精义之不可得闻。 本章“不可得而闻也”下,或本有已矣两字,是子贡之深叹其不可闻。孔子之教,本于人心以达人道,然学者常教由心以及性,由人以及天,而孔子终不深言及此。故其门人怀有隐之疑,子贡发不可得闻之叹。及孔子殁,墨翟、庄周昌言天,孟轲、苟卿昌言性,乃开此下思想界之争辩,历百世而终不可合。可知圣人之深远。后之儒者,又每好以孟子说《论语》。孟子之书,诚为有功圣学,然学者仍当潜心《论语》,确乎有得,然后治孟子之书,乃可以无病。此义亦不可不知。 子贡说:“先生讲诗书礼乐,是可以听到的。先生讲性与天道,是难得听到的了。” (一三)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 子路曾问:“闻斯行诸?”盖子路乃能尊所闻而勇于行。前有所闻,未及行,恐复有闻,行之不给。此见子路之有闻而必行,非真恐复有闻。 《论语》记孔子弟子行事,惟此一章。盖子路之勇于行,门人相推莫及,故特记之。曰惟恐者,乃代述子路之用心,亦见孔门之善于形容人之贤德矣。 子路听到一项道理,若未能即行,便像怕再听到别一项。 (一四)子贡问曰:“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 孔文子:卫大夫,名圉。文,其谥。《佐传》载其人私德有秽,子贡疑其何以得谥为文,故问。 敏而好学:敏,疾速义。孔子好古敏以求之是也。 不耻下问: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皆称下问,不专指位与年之高下。敏而好学,不耻下问,则其进于善也不难矣。 是以谓之文:孔子谓如此便可谥为文,见孔子不没人善,与人为善,而略所不逮,此亦道大德宏之一端。 子贡问道“孔文子何以得谥为文呀?”先生说:“他做事勤敏,又好学,不以问及下于他的人为耻,这就得谥为文了。” (一五)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 子产:春秋时郑大夫公孙侨。 恭、敬、惠、义:恭,谦逊义。敬,谨恪义。惠,爱利人。义,使民以法度。 子产在春秋时,事功著见,人尽知之。而孔子特表出其有君子之道四,所举已尽修已治人敦伦笃行之大节,则孔子所称美于子产者至矣。或谓列举其美,见其犹有所未至。人非圣人,则孰能尽美而尽善。 先生说:“子产有君子之道四项,他操行极谦恭。对上位的人有敬礼。养护民众有恩惠。使唤民众有法度。” (一六)子曰:“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 晏平仲:春秋齐大夫,名婴。 交:交友。 敬之:此之字有两解:一,人敬晏子。故一本作久而人敬之,谓是善交之验。然人敬晏子,当因晏子之贤,不当谓因晏子之善交。一、指晏子敬人。交友久则敬意衰,晏子于人,虽久而敬爱如新。此孔子称道晏子之德。孔门论人,常重其德之内蕴,尤过于其功效之外见。如前子产章可见。今从第二解。 先生说:“晏平仲善于与人相交,他和人处久了,仍能对那人敬意不衰。” (一七)子曰:“臧文仲居蔡,山节藻棁,何如其知也?” 臧文仲:春秋鲁大夫臧孙辰。文,其谥。 居蔡:蔡,大龟名。古人以龟卜问吉凶。相传南方蔡地出善龟,因名龟为蔡。居,藏义。文仲宝藏一大龟。 山节藻棁:节,屋中柱头之斗拱。刻山于节,故曰山节。棁,梁上短柱。藻,水草名。画藻于棁,故曰藻棁。山节藻棁,古者天于以饰庙。 何如其知也:时人皆称臧文仲为知,孔子因其谄龟邀福,故曰文仲之知究何如。 先生说:“臧文仲藏一大龟,在那龟室中柱头斗拱上刻有山水,梁的短柱上画了藻草,装饰得像天子奉祖宗的庙般,他的智慧究怎样呀?” (一八)子张问曰:“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崔子弑齐君,陈文子有马十乘,弃而违之。至于他邦,则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之一邦,则又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何如?”子曰:“清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 令尹子文:令尹,楚官名,乃卜卿执政者。予文、斗氏、名谷于菟。 三仕为令尹:三当令尹之官。《庄子》、《荀丁》、《吕氏春秋》诸书,皆以其人为孙叔敖,恐是传闻之讹。 忠矣:子文为令尹,三去职,人不见其喜、愠,是其不以私人得失萦心。并以旧政告新尹,宜可谓之忠。 未知,焉得仁:此未知有两解。一说,知读为智。子文举子玉为令尹,使楚败于晋,未得为智。然未得为智,不当曰未智。且《论语》未言子文举子玉事,不当逆揣为说。一说,子文之可知者仅其忠,其他未能详知,不得遽许以仁。然下文焉得仁,犹如云焉得俭,焉得刚,乃决绝辞。既曰未知,不当决然又断其为不仁。盖孔子即就子张之所同,论其事,则若可谓之忠矣。仁为全德,亦即完人之称,而子文之不得为全德完人,则断然也。然则孔子之所谓未知,亦婉辞。 崔子弑齐君:齐大夫崔杼弑其君庄公。 陈文子:齐大夫,名须无。 有马十乘:当时贵族以四马驾一车。十乘,有马明十匹,盖下大夫之禄,故无力讨贼也。 弃而违之:违,离去义。弃其禄位而去。 犹吾大夫崔子:此处崔子,《鲁论》作高子。或说,齐大夫高厚,乃有力讨贼者,萁人昏暗无识,崔杼先杀之,乃弑齐君。陈文予欲他国执政大臣为齐讨贼而失望,乃谓他国执政大臣亦一如高厚。若谓尽如崔子,乃谓其虽未弑君作乱,但亦如崔子之不逊。本章上文未提及高子,突于陈文子口中说出,殊欠交代,疑仍作崔子为是。 清矣:陈文子弃其禄位如敝屣,洒然一身,三去乱邦,心无窒碍,宜若可称为清。 未知,焉得仁:此处未知,仍如上有二解:一说,文子所至言犹吾大夫崔子,其人似少涵养,或可因言道祸,故是不智。此说之不当,亦如前辨。另一说,仅知其清,来知其仁,辨亦如前。盖就三去之事言,若可谓之清,而其人之为成德完人与否,则未知也。盖忠之与清,有就一节论之者,有就成德言之者。细味本章辞气,孔子仅以忠清之一节许此两人。若果忠清成德如比干、伯夷,则孔子亦即许之为仁矣。盖比干之为忠,伯夷之为清,此皆千回百折,毕生以之,乃其人之成德,而岂一节之谓乎? 子张问道:“令尹子文三次当令尹,不见他有喜色。三次罢免,不见他有愠色。他自己当令尹时的旧政,必然告诉接替他的新人,如何呀?”先生说:“可算是忠了。”子张说:“好算仁人了吧!”先生说:“那只是这一事堪称为忠而已,若问其人那我不知呀!但哪得为仁人呢?”子张又问道:“崔杼弑齐君,陈文子当时有马四十匹,都抛弃了,离开齐国,到别国去。他说:这里的大臣,也像我们的大夫崔子般。’于是又离去,又到别一国。他又说‘这里的大臣,还是像我们的大夫崔子般。’于是又离去了。这如何呀!”先生说:“可算是清了。”子张说:好算仁人吧?”先生说:“那只这一事堪称为清而已,若问其人,那我不知呀!但哪得为仁人呢?” (一九)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闻之,曰:“再,斯可矣。” 季文子:鲁大夫季孙行父。文,其谥。 三思而后行:此乃时人称诵季文子之语。 再斯可矣:此语有两解。一说:言季文子恶能三思,苟能再思,斯可。一说:讥其每事不必三思,再思即已可,乃言季文子之多思为无足贵。今按:季文子之为人,于祸福利害,计较过细,故其生平行事,美恶不相掩。若如前解,孟子曰:“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乃指义理言。季文子之赡顾周详,并不得谓之思。若如后解,孔子曰:“由也果,于从政乎何有。”事有贵于刚决,多思转多私,无足称。今就《左传》所载季文子行事与其为人,及以本章之文理辞气参之,当从后解为是。 人家称道季文子,说他临事总要三次思考然后行。先生听了说:“思考两次也就够了。” (二0)子曰:“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宁武子:卫大夫宁俞。武,其谥。 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有道无道,指治乱安危言。或说:宁子仕于卫成公,成公在位三十余年,其先国尚安定,宁武子辅政有建自,是其智。后卫受晋迫,宁武子不避艰险,立朝不去,人见为愚。然当危乱,能强立不回,是不可及。或说:此乃宁武子之忠,谓之愚者,乃其韬晦沉冥,不自曝其贤知,存身以求济大事。此必别有事迹,惟《左传》不多载。今按:以忠为愚,乃愤时之言。沉晦仅求免身,乃老庄之道。孔子之称宁武子,当以后说为是。 今按:上章论季文子,时人皆称其智。本章论宁武子,时人或谓之愚。而孔子对此两人,特另加品骘,其意大可玩昧。 又按:本篇皆论古今人物贤否得失,此两章及前论臧文仲、令尹子文、陈文子,后论伯夷、叔齐及微生高。时人谓其如此,孔子定其不然。微显阐幽,是非分明。此乃大学问所在,学者当游心玩索。 先生说:“宁武子在国家安定时,显得是一智者。到国家危乱时,像是一愚人。其表现智慧时尚可及,其表现愚昧时,便不可及了。” (二一)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 子在陈:《史记》:“鲁使使召冉求,求将行,孔子曰:‘鲁人召求,将大用之。’是日,孔子有归与之叹。” 吾党之小子:党,乡党。吾党之小子,指门人在鲁者。《孟子·万章》问曰:“孔子在陈,何思鲁之狂士”,是也。孔子周流在外,其志本欲行道,今见道终不行,故欲归而一意于教育后进。鲁之召冉求,将大用之,然冉求未足当大用,故孔子亟欲归而与其门人弟子益加讲明之功,庶他日终有能大用于世者,否则亦以传道于后。 狂简:或说:狂,志大。简,疏略。有大志,而才学尚疏。一说:简,大义。狂简,谓进取有大志。孟子:“万章问,孔子在陈,曰:‘盍归乎来,吾党之士狂简,进取不忘其初。’”是狂简即谓有志进取。不忘其初者,孔子周游在外,所如不合,而在鲁之门人,初志不衰。时从孔子在外者,皆高第弟子,则孔子此语,亦不专指在鲁之门人,特欲归而益求教育讲明之功耳。 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斐,文貌。章,文章。如乐章,五声变成文,亦称章。此乃喻辞,谓如布帛,已织成章而未裁剪,则仍无确切之用。不知,或说门人不知自裁,或说孔子不知所以裁之。此语紧承上文,当从前解。或说:斐然成章,谓作篇籍。古无私家著述,孔子作《春秋》,定诗书,亦在归鲁以后。此说不可从。 先生在陈,叹道“归去吧!归去吧!吾故乡这批青年人,抱着进取大志,像布匹般,已织得文采斐然,还不知怎样裁剪呀!” (二二)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 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孤竹,国名。 旧恶:一说:人恶能改,即不念其旧。一说:此恶字即怨字,旧恶即夙怨。 怨是用希:希,少义。旧说怨,指别人怨二子,则旧恶应如第二解。惟《论语》又云伯夷叔齐:“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则此处亦当解作二子自不怨。希,如老子听之不闻曰希,谓未见二子有怨之迹。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又称其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盖二子恶恶严,武王伐纣,二子犹非之,则二子之于世,殆少可其意者。然二子能不念旧恶,所谓朝有过夕改则与之,夕有过朝改则与之。其心清明无滞碍,故虽少所可,而亦无所怨。如孔子不怨天不尤人,乃二子己心自不怨。 今按:子贡明曰:“伯夷叔齐怨乎?”司马迁又曰:“由此观之,怨邪非邪?”人皆疑二子之怨,孔子独明其不怨,此亦徽显阐幽之意。圣人之知人,即圣人之所以明道。 先生说:“伯夷叔齐能不记念外面一切已往的恶事,所以他们心上亦少有怨。” (二三)子曰:“孰谓微生高直?或乞醯焉,乞诸其邻而与之。” 微生高:鲁人,名高。或谓即尾生高,乃与女子期桥下,水至小去,抱柱而死者。 或乞醯焉:醯,即醋。乞,讨义。人来乞醯,确则与之,无则辞之。今微生不直告以无,又转乞诸邻而与之,此似曲意徇物。微生索有直名,孔子从此微小处断其非为直人。若微生果是尾生,彼又素有守信不渝之名,乃终以与一女子约而自殉其身,其信如此,其直可知。微生殆委曲世故,以博取人之称誉者。孔子最不喜此类人,所谓乡愿难与入德。此章亦观人于微,品德之高下,行为之是非,固不论于事之大小。 先生说:“那人说微生高直呀?有人向他讨些醋,他不直说没有,向邻人讨来转给他。” (二四)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 足恭:此二字有曲解:一说,足,过义。以为末足,添而足之,实已过分。说,巧言,以言语悦人。令色,以颜包容貌悦人,足恭,从两足行动上悦人。《小戴礼·表记》篇有云:“君子不失足于人,不失色于人,不失口于人。”《大戴礼》亦以足恭口圣相对为文。今从后说。 左丘明:鲁人,名明。或说即《左传》作者。惟《左传》称左氏,此乃左邱氏,疑非一人。 匿怨而友其人:匿,藏义。藏怨于心,诈亲于外。 先生说:“说好话,装出好面孔,搬动两脚,扮成一副恭敬的好样子,求取悦于人,左丘明认为可耻,我亦认为是可耻。心怨其人,藏匿不外露,仍与之为友,左丘明认为可耻,我亦认为是可耻。” (二五)颜渊季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子路曰:“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颜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子路曰:“愿闻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侍:指立侍言。若坐而侍,必别以明文著之。 盍:何不也。 衣轻裘:此处误多一轻字,当作车马衣裘。 共敝之而无憾:憾,恨义。或于共字断句,下“敞之而无憾”五字为句。然曰“愿与朋友共”,又曰“敝之而无憾”,敝之似专指朋友,虽曰无憾,其意若有憾矣。不如作共敝之为句,语意较显。车马衣裘,常所服用,物虽微,易较彼我,于路心体廓然,较之与朋友通财,更进一层。 无伐善。无施劳:伐,夸张义。已有善,心不自夸。劳谓有功,施亦张大义。易曰“劳而不伐”是也。善存诸己,劳施于人,此其别。一说:劳谓劳苦事,非已所欲,故亦不欲施于人。无伐善以修已,无施劳以安人。颜子之志,不仅于成己,又求能及物。若在上位,则愿无施劳于民。秦皇、隋炀,皆施劳以求祸民者。今按:浴沂章三子言志以出言,此章言志以处言。今从上一说。 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此三之字,一说指人,老者我养之以安,朋友我交之以信,少者我怀之以恩也。另说,三之字指己,即孔于自指。己必孝敬,故老者安之。己必无欺,故朋友信之。己必有慈惠,故少者怀之。《论语》多言尽己工夫,少言在外之效验,则似第一说为是。然就如第一说,老者养之以安,此必老者安于我之养,而后可以谓之安。朋友交之以信,此必朋友信于我之交,而后可以谓之信。少者怀之以恩,亦必少者怀于我之恩,而后可以谓之怀。是从第一说,仍必进入第二说。盖工夫即在效验上,有此工夫,同时即有此效验。人我皆人于化境,不仅在我心中有人我一体之仁,即在人心中,亦更与我无隔阂。同此仁道,同此化境,圣人仁德之化,至是而可无憾。然此老者朋友与少者,亦指孔子亲所接对者言,非分此三类以该尽天下之人。如桓魍欲杀孔子,桓魋本不在朋友之列,何能交之以信?天地犹有憾,圣人之工夫与其效验,亦必有限。 今按:此章见孔门师弟子之所志所愿,亦即孔门之所日常讲求而学。子路、颜渊皆已有意于孔子之所谓仁。然子路徒有与人共之之意,而未见及物之功。颜渊有之,而未见物得其所之妙。孔子则内外一体,直如天地之化工,然其实则只是一仁境,只是人心之相感通,固亦无他奇可言。读者最当于此等处体会,是即所谓志孔颜之志,学孔颜之学。 又按:孔门之学,言即其所行,行即其所言,未尝以空言为学。读者细阐此等章可见。 颜渊子路侍立在旁,先生说:“你们何不各言己志?”子路说“我愿自己的车马衣裘,和朋友们共同使用,直到破坏,我心亦没有少微憾恨。”颜渊说,“我愿己有善,己心不有夸张。对人有劳,己心不感有施予。”子路说:“我们也想听先生的志愿呀!”先生说:“我愿对老者,能使他安。对朋友,能使他信。对少年,能使他于我有怀念。” (二六)子曰:“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 己矣乎:犹俗云完了吧。下文孔子谓未见此等人,恐其终不得见而叹之。 见其过而内自讼:讼,咎责义。己过不易见,能自见己过,又多自诿自解,少能自责。 今按:颤渊不迁怒,不贰过,孔子许其好学。然则孔子之所想见,即颜渊之所愿学。孔门之学,断当在此等处求之。或说,此章殆似颜子已死,孔子叹好学之难遇。未知然否。 试译:先生说:“完了吧!吾没有见一个能自己看到自己过失而又能在,心上责备他自己的人呀!” (二七)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 十室,小邑。忠信,人之天质,与生俱有。丘,孔子自称名。本章言美质易得,须学而成。所谓“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学可以至圣人,不学不免为乡人。后人尊崇孔子,亦仅可谓圣学难企,不当谓圣人生知,非由学得。 按:本篇历论古今人物,孔子圣人,人伦之至,而自谓所异于人者惟在学。 编者取本章为本篇之殿,其意深长矣。学者其细阐焉。 又按:后之学孔子者,有孟轲、荀卿,最为大儒显学。孟子道性善,似偏重于发挥本章上一语。荀子劝学,似偏重于发挥本章下一语。各有偏,斯不免于各有失。本章浑括,乃益见其闳深。 先生说:“十家的小邑、其中必有像我般姿质忠信的人,但不能像我般好学呀!” �:‱O"1P�B؀@ProductID="国" w:st="on">国君在大门外有屏,管仲家大门外也有屏。国君宴会,堂上有安放酒杯的土几,管仲宴窖也自那样的土几。若说管仲知礼,谁不知礼呵?” (二三)子语鲁大师乐。曰:“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皦如也,绎如也,以成。” 语鲁太师乐:语,告也。太师,乐官名。 始作,翕如也:古者乐始作,先奏金,鼓钟。翕,合义。翕如,谓钟声既起,闻者皆翕然振奋,是为乐之始。 从之,纯如也:从,亦可读为纵。钟声既作,八音齐奏,乐声自此放开。纯,和谐义。其时器声人声,堂上堂下,互相应和,纯一不杂,故说纯如也。 皦如也:皦,清楚明白义。其时人声器声,在一片纯和中,高下清浊,金革士匏,各种音节,均可分辨明析,故说皦如也。 绎如也:绎,连续义,相生义。是时一片乐声,前起后继,络绎而前,相生不绝,故说绎如也。 以成:一套的乐声,在如此过程中完成。 或说:乐之开始为金奏,继之以升歌,歌者升堂唱诗,其时所重在人声,不杂以器声,其声单纯,故曰纯如也。升歌之后,继以笙入,奏笙有声无辞,而笙音清别,故曰皦如也。于是乃有间歌.歌声与笙奏间代而作,寻续不绝,故曰绎如也。有此四奏,然后合乐,众人齐唱,所谓洋洋乎盈耳也。如是始为乐成。古者升歌三终,笙奏三终,间歌三终,合乐三终,为一备也。两说未知孰为本章之正解,今姑采前说。 先生告诉鲁国的太师官说:“乐的演奏之全部进程是可知了。一开始,是这样地兴奋而振作,跟着是这样地纯而和谐,又是这样地清楚而明亮,又是这样地连绵而流走,乐便这样地完成了。” (二四)仪封人请见,曰:“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从者见之。出,曰:“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 仪封人请见:仪、卫邑。封人,举封疆之官。扎子过其地,故请见。 至于斯:斯,指仪邑。 从者见之:之,指仪封人。从着,孔子弟子随行者,见仪封人于孔子。 二三子何患于丧乎:二三子,仪封人呼孔子弟子而语之。丧,失位义。孔子为鲁司寇,去之卫,又去卫适陈,仪封人告孔子弟子,不必以孔子之先位为忧。 天将以夫子为木铎:铎,大铃。金口木舌,故称木铎。古者天子发布政教,先振木铎以警众。今天下无道,天意似欲以夫子为木铎,使其宣扬大道于天下,故使不安于位,出外周游。 卫国仪邑的封疆官,请见于孔子,他说:“一向有贤人君子过此,我没有不见的。”孔子的弟子们领他去见孔子。他出后,对孔子的弟子们说:“诸位,何必忧虑你们先生的失位呢?天下无道久了,天意将把你们夫子当做木铎(来传道于天下呀!)。” (二五)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 韶:又作磬,作招,舜代乐名。 尽美:指其声容之表于外者。如乐之音调,舞之阵容之类。 尽善:指其声容之蕴于内者。乃指乐舞中所涵蕴之意义言。 武:周武王乐名。古说:帝王治国功成,必作乐以歌舞当时之盛况。舜以文德受尧之禅,武王以兵力革商之命。故孔子渭舜乐尽美又尽善,武乐虽尽美,未尽善。盖以兵力得天下,终非理想之最善者。 先生说:“韶乐十分的美了,又是十分的善。武乐十分的美了,但还未十分的善。” (二六)子曰:“居上不宽,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 居上不宽:在上位,主于爱人,故以宽为本。 为礼不敬:为.犹行。行礼以敬为本。 临丧不哀:临丧,如临祭临事之临,犹言居丧。 何以观之:谓苟无其本,则无可以观其所行之得失。故居上不宽,则其教令施为不足观。为礼不敬,则其威仪进退之节不足观。临丧不哀,则其擗踊哭泣之数不足观。或说:本章三句连下,皆指在上位者,临丧当解作吊丧,兹不取。 先生说:“居上位,不能宽以待下,遇行礼时不能敬,临遭丧事,没有哀戚,我再把什么来看察他呢 ! M+ d" q3 I; V# R& F& a |
〇雍也篇第六 (一)子曰:“雍也,可使南面。”仲弓问子桑伯子,子曰:“可也,筒。”仲弓曰:“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居简而行简,无乃太简乎?”子曰:“雍之言然。” 南面:人君听政之位。言冉雍之才德,可使任诸侯也。 仲弓问子桑伯子:子桑伯子,鲁人,疑即《庄子》书中之子桑户,与琴张为友者。仲弓之问,问伯子亦可使南面否,非泛问其为人。仲弓问以下,或别为一章,今不从。 可也,简:简,不烦义。子桑伯子能简,故曰可,亦指可使南面。可者,仅可而未尽之义。 居敬而行简:上不烦则民不扰,如汉初除秦苛法,与民休息,遂至平安,故治道贵简。然须居心敬,始有一段精神贯摄。 居简而行筒:其行简,其心亦简,则有苛且率略之弊,如庄子之言治道即是。 本篇自十四章以前,亦多讨论人物贤否得失,与上篇相同。十五章以下,多泛论人生。 先生说:“雍呀!可使他南面当一国君之位。”仲弓问道:“子桑伯子如何呢?”先生说:“可呀!他能简。”仲弓说:“若居心敬而行事简,由那样的人来临居民上,岂不好吗!若居心简而行事简,下就太简了吗?”先生说:“雍说得对。” (二)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 迁怒:如怒于甲,迁及乙。怒在食,迁及衣。 贰过:贰,复义。偶犯有过,后不复犯,是不贰过。一说《易传》称颜子有过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是只在念虑间有过,心即觉 察,立加止绝,不复见之行事:今按:此似深一层末之,就本章言,怒与过皆已见在外,应从前解为允。 又说:不贰过,非谓今日有过,后不更犯。明日又有过,后复不犯。当知见一不善,一番改时,即猛进一番,此类之过即永绝。故不迁怒如镜悬水止,不贰过如冰消冻释,养心至此,始见工夫,此说不贰过,亦似深一层说之,而较前第一二解为胜。读《论语》,于通解本文后,仍贵能博参众说,多方体究,斯能智慧日进,道义日开矣。 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亡同无,两句意相重复,盖深惜颜子之死,又叹好学之难得,又一说,本当作今也则未闻好学者也,误多一亡字。 本章孔子称颜渊为好学,而特举不迁怒不贰过二事。可见孔门之学,主要在何以修心,何以为人,此为学的。读者当取此章与颜渊子路各言尔志章对参。志之所在,即学之所在。若不得孔门之所志与所学,而仅在言辞问求解,则乌足贵矣! 鲁哀公问孔子道:“你的学生们,哪个是好学的呀?”孔子对道:“有颜回是好学的,他有怒能不迁向别处,有过失能不再犯。可惜短寿死了,目下则没有听到好学的了。” (三)子华使于齐,冉子为其母请粟。子曰:“与之釜。”请益,曰:“与之庾。”冉子与之粟五秉。子曰:“赤之适齐也,乘肥马,衣轻裘。吾闻之也,君子周急不继富。”原思为之宰,与之粟九百,辞。子曰:“毋!以与尔邻里乡党乎?” 子华:公西赤字,孔子早年弟子。 使于齐:孔子使之也。 冉子:《论语》有子、曾子、闵子皆称子,此外冉求亦称子,此冉子当是冉求。或疑为冉伯牛,今不从。或说:此章乃冉求门人所记,故称冉子。然此章连记两事,因记冉子之与粟,而并记原思之辞禄,以形见冉子之失,不应是冉求门人所记。《论语》何以独于此四人称子,未能得确解,但当存疑。 为其母请粟:冉求以子华有母为辞,代为之请也。粟米对文,粟有壳,米无壳。若单用粟字,则粟即为米。 釜:六斗四升为一釜。古量约合今量之半,三斗二升,仅一人终月之食。盖孔子以子华家甚富,特因冉求之请而少与之。 请益:冉求更为之请增。 庚:二斗四升为一庾。谓于一釜外再增一庾,非以庾易釜。或说:一庾十六斗,然孔子本不欲多与,不应骤加十六斗,今不从。 五秉:十六斛为一秉,五秉合八十斛。一斛十斗。 周急不继富:急,穷迫义。周,补其不足。继,续其有余。子华之去,乘肥马,衣轻裘。虽有母在家,固不待别有给养。故冉求虽再请,孔子终不多与。乃冉求以私意多与之,故孔子直告之如此。 原思:孔子弟子原宪,字思。 为之宰:为孔子家宰.当在孔子为鲁司空司寇时。或本以此下为另一章。 与之粟九百:家宰有常禄,原思家贫,孔子与之粟九百。当是九百斛。古制大夫家宰,用上士为之,原思所得,盖略当一上七之禄。以斛合石,一石百二十斤,二斛约重一石又半。汉制田一亩收粟一石又半,百亩收百五十石,舍二百斛。上士当得四百亩之粟,即八百斛,又加圭田五十亩,共一百斛,则为九百斛。略当其时四百五十亩耕田之收益。 辞:原思嫌孔子多与,故请辞。 毋:毋,禁止辞,孔子命原思勿辞。 以与尔邻里乡党:谓若嫌多,不妨以之周济尔之邻里乡党。 本章孔子当冉有之请,不直言拒绝,当原思之辞,亦未责其不当。虽于授与之间,斟酌尽善而极严。而其教导弟子,宏裕宽大,而崇奖廉隅之义,亦略可见。学者从此等处深参之,可知古人之所谓义,非不计财利,亦非不近人情。 子华出使到齐国去,冉子代他母亲请养米。先生说:“给她一釜吧!”冉子再请增,先生说:“加庾吧!”冉子给了米五秉。先生说:“赤这次去齐国,车前驾着肥马,身上穿着轻袭。吾听说,君子遇穷急人该周济,遇富有的便不必再帮助。”原思当先生的家宰,先生给他俸米九百斛。原思辞多了。先生说:“不要辞,可给些你的邻里乡党呀!” (四)子谓仲弓曰:“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 子谓仲弓曰:《论语》与某言,皆称子谓某曰,此处应是孔子告仲弓语。或说:此章乃孔子论仲弓之辞,非是与仲弓语,否则下文岂有面其子而以犁牛喻其父之理?或又疑仲弓父冉伯牛,纵谓此章非孔子与仲弓言,孔子亦不当论仲弓之美而暗刺其父之名,比之为犁牛。故谓此章乃是泛论古今人而特与仲弓言之,不必即指仲弓也。子谓仲弓可使南面,仲弓为季氏宰,问焉知贤才而举之,或仲弓于选贤举才取择太严,故孔子以此晓而广之耳。按子罕篇,子谓颜渊曰:“惜乎,吾见其进,未见其止。”正是评论颜子之辞,与此章句法相似。本篇前十四章,均是评论人物贤否得失,则谓此章论仲弓更合,惟以犁牛暗刺其父之名则可疑。 犁牛之子:犁牛,耕牛。古者耕牛不以为牲供祭祀。子,指犊言。 骍且角:骍,赤色。周人尚赤,祭牲用骍。角谓其角周正,合于牺牲之选。或说:童牛无角,今言角,谓其及时可用。 勿用:用,谓用以祭。 山川其舍诸:山川,指山川之神言。周礼,用骍牲者三事:一,祭天南郊。二,宗庙。三,望祀四方山川。耕牛之子骍且角,纵不用之郊庙,山川次祀宜可用。《淮南子》曰:“犁牛生子而牺,以沈诸河。河伯岂羞其所从出,辞而不享哉?”即运用《论语》此章义。故曰山川之神不舍也。此言父虽不善,不害其子之美,终将见用于世。 《史记》言仲弓父贱,不言是伯牛子。惟王充《论衡》有云:“母犁犊骍,无害牺牲,祖浊裔清,不妨奇人。鲧恶禹圣,叟顽舜神。伯牛寝疾,仲弓洁全,颜路庸固,回杰超伦。”始谓仲弓父乃冉伯牛,伯牛名耕,正是犁牛。王充汉人近古,博通坟典,所言宜有据,然孔子何竞 暗刺其父名而以语其子,此终可疑。或母犁犊骍之喻,古自有之,孔子偶尔运用,而《论衡》缘此误据耳。是孔子只言才德不系于世类,固非斥父称子也。 先生评论仲弓说:“一头耕牛,生着一头通身赤色而又两角圆满端正的小牛,人们虽想不用它来当祭牛,但山川之神会肯舍它吗?” (五)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 其心三月不违仁:仁指心言,亦指德言。违,离义。心不违仁,谓其心合于是德也。三月,言其久。三月一季,气候将变,其心偶一违仁,亦可谓心不离仁矣。 其余:他人也。 日月至焉:至,即不违。违言其由此他去,至言其由 |
〇述而篇第七 (一)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 述而不作:述,传述旧闻。作,创始义,亦制作义。如周公制礼作乐,兼此二义。孔子有德无位,故但述而不作。 信而好古:谓信于古而好之。孔子之学,主人文通义,主历史经验。盖人道非一圣之所建,乃历数千载众圣之所成。不学则不知,故贵好古敏求。 窃比于我老彭:老彭,商之贤大夫,其名见《大戴礼》。或即庄子书之彭祖。或说是老聃彭祖二人,今不从。窃比于我,谓以我私比老彭。 本篇多记孔子之志行。前两篇论古今贤人,进德有渐,圣人难企,故以孔子之圣次之。前篇末章有有德无位之感,本篇以本章居首,亦其义。是亦有憾叹之心。 先生说:“只传述旧章,不创始制作,对于古人,信而好之,把我私比老彭吧!” (二)子曰:“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 默而识之:识,读如志,记义。谓不言而存之心。默而识之,异乎口耳之学,乃所以蓄德。 何有于我哉:何有,犹言有何难,乃承当之辞。或说:除上三事外何有于我,谓更无所有。今从前说。 本章所举三事,尽人皆可自勉,孔子亦常以自居。然推其极,则有非圣人不能至者。其弟子公西华、子贡知之。或以本章为谦辞,实非。 先生说:“不多言说,只默记在心。勤学不厌,教人不倦,这三事在我有何难呀?” (三)子曰:“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 德之不修:德必修而后成。 学之不讲:学必讲而后明。或说:讲,习义。如读书习礼皆是讲。朋友讲习,讨论习行亦是讲。 闻义不能徙:闻义,必徙而从之。 不善不能改:知不善,必不吝于改。 本章所举四端,皆学者所应勉。能讲学,斯能徙义改过。能此三者,自能修德。此所谓日新之德。孔门讲学主要工夫亦在此。本章亦孔子自勉自任之语,言于此四者有不能,是吾常所忧惧。 先生说:“品德不加意修养。学问不精勤讲习。听到义的,不能迁而从之。知道了不善的,不能勇于改正。这是我的忧惧呀!” (四)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 燕居:闲居义。 申申如:伸舒貌。其心和畅。 夭夭如:弛婉貌。其心轻安。或说:申申象其容之舒,夭夭象其色之愉。 本章乃所谓和顺积中,英华发外,弟子记孔子闲居时气象,申申,夭夭,似以树木生意作譬,此乃整个神态,不专指容色言。大树干条直上,申申也。嫩枝轻盈妙婉,夭夭也。兼此二者,不过严肃,亦不过松放,非其心之和畅轻安,焉得有此?孔门弟子之善为形容,亦即其善学处。或说:申申,整饬义,言其敬。夭夭,言其和。 先生闲暇无事时,看去申申如,像很舒畅。夭夭如,又像很弛婉。 (五)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 吾衰:年老意。 梦见周公:孔子壮盛时,志欲行周公之道,故梦寐之间,时或见之。年老知道不行,遂无复此梦矣。 此章断句有异,或作甚矣断,吾衰也久矣断,共三句。今按:甚矣言其衰,久矣言其不梦。仍作两句为是。或本无复字,然有此字,感慨更深。此孔子自叹道不行,非真衰老无意于世。 先生说:“吾已衰极了!吾很久不再梦见周公了!” (六)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志于道:志,心所存向。 据于德:据,固执坚守义。道行在外,德修在己。求行道于天下,先自据守己德,如行军作战,必先有根据地。 依于仁:依,不违义。仁者,乃人与人相处之道,当依此道不违离。 游于艺:游,游泳。艺,人生所需。孔子时,礼、乐、射、御、书、数谓之六艺。人之习于艺,如鱼在水,忘其为水,斯有游泳自如之乐。故游于艺,不仅可以成才,亦所以进德。 本章所举四端,孔门教学之条目。惟其次第轻重之间,则犹有说者。就小学言,先教书数,即游于艺。继教以孝弟礼让,乃及洒扫应对之节,即依于仁。自此以往,始知有德可据,有道可志。惟就大学言,孔子十五而志于学,即志于道。求道而有得,斯为德。仁者心德之大全,盖惟志道笃,故能德成于心。惟据德熟,始能仁显于性。故志道、据德、依仁三者,有先后无轻重。而三者之于游艺,则有轻重无先后,斯为大人之学。若教学者以从入之门,仍当先艺,使知实习,有真才。继学仁,使有美行。再望其有德,使其自反而知有真实心性可据。然后再望其能明道行道。苟单一先提志道大题目,使学者失其依据,无所游泳,亦其病。然则本章所举之四条目,其先后轻重之间,正贵教者学者之善为审处。颜渊称孔子循循然善诱人,固难定刻板之次序。 先生说:“立志在道上,据守在德上,依倚在仁上,游泳在艺上。” (七)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 束脩:一解,脩是干脯,十脡为束。古人相见,必执贽为礼,束脩乃贽之薄者。又一解,束脩谓束带脩饰。古人年十五,可自束带脩饰以见外傅。又曰:束脩,指束身脩行言。今从前一解。 本章谓只修薄礼来见,未尝不教诲之。古者学术在官,事师必须宦学,入官乃能学艺。私家讲学之风,自孔子开之。自行束脩,未尝无诲,故虽贫如颜渊、原思,亦得及门受业。 先生说:“从带着十脡干脯为礼来求见的起,吾从没有不与以教诲的。” (八)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 不愤不启:愤,心求通而未得。启,谓开其意。 不悱不发:悱,口欲言而未能。发,谓开发之。 不以三隅反:物方者四隅,举一隅示之,当思类推其三。反,还以相证义。 不复:不复教之。 上章言孔子诲人不倦,编者以本章承其后,欲学者自勉于受教之地。虽有时雨,大者大生,小者小生,然不沃不毛之地则不生,非圣人之不轻施教。 先生说:“不心愤求通,我不启示他。不口悱难达,我不开导他。举示以一隅,不把其余三隅自反自证,我不会再教他。” (九)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子于是日哭,则不歌。 丧者哀戚,于其旁不能饱食,此所谓侧隐之心。曰未尝,则非偶然。哭指吊丧。一日之内,哭人之丧,余哀未息,故不歌。曰则不歌,斯日常之不废弦歌可知。然非歌则不哭。余哀不欢,是其厚。余欢不哀,则为无人心。颜渊不迁怒,孔子称其好学。是哀可余,乐与怒不可余。此非礼制,乃人心之仁道。本章见圣人之心,即见圣人之仁。或分此为两章,朱注合为一章,今从之。 先生在有丧者之侧进食,从未饱过。那天吊丧哭了,即不再歌唱。 (一o)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 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有用我者,则行此道于世。不能有用我者,则藏此道在身。舍同捨。即不用义。 唯我与尔有是夫:尔指颜渊。身无道,则用之无可行,舍之无可藏。用舍在外,行藏在我。孔子之许颜渊,正许其有此可行可藏之道在身。有是夫是字,即指此道。有此道,始有所谓行藏。 子行三军则谁与:凡从学于孔门者,莫不有用世之才,亦莫不有用世之志。子路自审不如颜渊,而行军乃其所长,故以问。古制,大国三军,则非粗勇之所胜任可知。 暴虎冯河:暴虎,徒手搏之。冯河,徒身涉之。此皆粗勇无谋,孔子特设为譬喻,非谓子路实有此。 临事而惧,好谋而成:成,定义。临事能惧,好谋始定。用舍不在我,我可以不问。行军不能必胜而无败,胜败亦不尽在我,然我不可以不问。惧而好谋,是亦尽其在我而已。子路勇于行,谓行三军,己所胜任。不知行三军尤当慎,非曰用之则行而已。孔子非不许其能行三军,然惧而好谋,子路或有所不逮,故复深一步教之。 本章孔子论用行舍藏,有道亦复有命。如怀道不见用是命。行军不能必胜无败,亦有命。文中虽未提及命道二字,然不参入此二字作解,便不能得此章之深旨。读《论语》,贵能逐章分读,又贵能通体合读,反复沉潜、交互相发,而后各章之义旨,始可透悉无遗。 先生告颜渊说:“有用我的,则将此道行于世。不能有用我的,则将此道藏于身。只我与你能这样了。”子路说:“先生倘有行三军之事,将和谁同事呀?”先生说:“徒手搏虎,徒身涉河,死了也不追悔的人,我是不和他同事的。定要临事能小心,好谋始作决定的人,我才和他同事吧。” (一一)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此言不可求而必得。执鞭,贱职。周礼地官秋官皆有此职。若属可求,斯即是道,故虽贱职,亦不辞。若不可求,此则非道,故还从吾好。吾之所好当惟道。孔子又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昔人教人寻孔颜乐处,乐从好来。寻其所好,斯得其所乐。 上章重言道,兼亦有命。此章重言命,兼亦有道。知道必兼知命,知命即以善道。此两章皆不言道命字,然当以此参之。 先生说:“富若可以求,就是执鞭贱职,吾亦愿为。如不可求,还是从吾所好吧!” (一二)子之所慎,齐,战,疾。 慎:不轻视,不怯对。 齐:读斋。古人祭前之斋,变食迁坐,齐其思虑之不齐,将以交神明。子曰:“我不与祭,如不祭。”若于斋不慎,则亦祭如不祭矣。 战:众之死生所关,故必慎。 疾:吾身生死所关,故必慎。 此章亦言道命。神明战争疾病三者,皆有不可知,则亦皆有命。慎处其所不可知,即是道。孔子未尝屡临战事,则此章殆亦孔子平日之言。 先生平常谨慎的有三件事:一斋戒,二战阵,三疾病。 (一三)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 子在齐闻韶:韶,舜乐名。或说:陈舜后,陈敬仲奔齐,齐亦遂有韶乐。 三月不知肉味:《史记》作“学之三月”,谓在学时不知肉味。或说:当以闻韶三月为句。此三月中常闻韶乐,故不知肉味。 不图为乐之至于斯:孔子本好乐,闻韶乐而深美之,至于三月不知肉味,则其好之至矣。于是而叹曰:“不图为乐之移人有至此。”或说:斯字指齐,谓不图韶乐之至于齐。 今按:本章多曲解。一谓一旦偶闻美乐,何至三月不知肉味。二谓《大学》云:“心不在焉,食而不知其味。”岂圣人亦不能正心?三谓圣人之心应能不凝滞于物,岂有三月常滞在乐之理。乃多生曲解。不知此乃圣人一种艺术心情。孔子曰:“发愤忘食,乐以忘忧。”此亦一种艺术心情。艺术心情与道德心情交流合一,乃是圣人境界之高。读书当先就本文平直解之,再徐求其深义。不贵牵他说,逞曲解。 先生在齐国,听到了韶乐,三月来不知道肉味。他说:“我想不到音乐之美有到如此境界的。” (一四)冉有曰:“夫子为卫君乎?”子贡曰:“诺,吾将问之。”入,曰:“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为也。” 为卫君乎:为,赞助义。卫君,卫出公。灵公逐其太子蒯聩,灵公卒,卫人立蒯聩之子辄,是为出公。晋人纳蒯聩,卫人拒之。时孔子居卫,其弟子不知孔子亦赞助卫君之以子拒父否? 伯夷、叔齐:已见前。其父孤竹君将死,遗命立叔齐,叔齐让其兄伯夷,伯夷尊父命逃去,叔齐亦不立而逃之。子贡不欲直问卫君事,故借问伯夷叔齐是何等人。 怨乎:孔子称许伯夷叔齐为古之贤人,子贡又问得为国君而不为,其心亦有怨否? 求仁而得仁:此仁字亦可作心安解。父命叔齐立为君,若伯夷违父命而立,在伯夷将心感不安,此伯夷之能孝。但伯夷是兄,叔齐是弟,兄逃而己立,叔齐亦心感不安,遂与其兄偕逃,此叔齐之能弟。孝弟之心,即仁心。孝弟之道,即仁道。夷齐在当时,逃国而去,只求心安,故曰求仁而得仁,何怨也。 夫子不为也:夫子既许伯夷叔齐,可知其不赞成卫君之以子拒父。 冉有说:“我们先生是否赞助卫君呢?”子贡说:“对!吾将去试问。”子贡入到孔子之堂,问道:“伯夷叔齐可算何等人?”先生说:“是古代的贤人呀!”子贡说:“他们心下有怨恨吗?”先生说:“他们只要求得心安,心已安了,又有什么怨恨呀?”子贡走出,告诉他同学们说:“我们先生不会赞助卫君的。” (一五)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饭疏食:饭,食义。食,音嗣。疏食,粗饭义。 曲肱而枕之:肱,臂也。曲臂当枕小卧。 乐亦在其中:乐在富贵贫贱之外,亦即在富贵贫贱之中。不谓乐贫贱。 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中庸》言:“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君子无人而不自得。”然非言不义之富贵。孔子又言:“富与贵,人之所欲,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不义而富且贵,是以不道得之,存心不义,营求而得。浮云自在天,不行不义,则不义之富贵,无缘来相扰。 本章风情高邈,可当一首散文诗读。学者惟当心领神会,不烦多生理解。然使无下半章之心情,恐难保上半章之乐趣,此仍不可不辨。孟子书中屡言此下半章之心情,学者可以参读。 先生说:“吃着粗饭,喝着白水,曲着臂膊当枕头用,乐趣亦可在这里了。不义而来的富贵,对我只像天际浮云般。” (一六)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亦可以无大过矣。” 加我数年,五十以学:古者养老之礼以五十始,五十以前未老,尚可学,故曰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如孔子不知老之将至,如卫武公耄而好学,此非常例。加,或作假。孔子为此语,当在年未五十时。又孔子四十以后,阳货欲强孔子仕,孔子拒之,因谓如能再假我数年,学至于五十,此后出仕,庶可无大过。或以五十作卒,今不从。 亦可以无大过矣:此亦字古文《论语》作易,指《周易》,连上句读。然何以读易始可无过,又何必五十始学易。孔子常以诗书礼乐教,何以独不以易教,此等皆当另作详解。今从《鲁论》作亦。 先生说:“再假我几年,让我学到五十岁,庶可不致有大过失了。” (一七)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 雅言:古西周人语称雅,故雅言又称正言,犹今称国语,或标准语。 诗书:孔子常以诗书教,诵诗读书,必以雅音读之。 执礼:执,犹掌义。执礼,谓诏、相、礼事,亦必用雅言。孔子鲁人,日常操鲁语。惟于此三者必雅言。 今按:孔子之重雅言,一则重视古代之文化传统,一则抱天下一家之理想。孔子曰:“如有用我者,我其为东周乎。”此章亦征其一端。 先生平日用雅言的,如诵诗,读书,及执行礼事,都必用雅言。 (一八)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叶公:叶,读舒涉反。叶公,楚大夫沈诸梁,字子高。为叶县尹,僭称公。 子路不对:叶公问孔子之为人,圣人道大难名,子路骤不知所以答。 云尔:尔,如此义。云尔,犹如此说。 此章乃孔子之自述。孔子生平,惟自言好学,而其好学之笃有如此。学有未得,愤而忘食。学有所得,乐以忘忧。学无止境,斯孔子之愤与乐亦无止境。如是孳孳,惟日不足,而不知年岁之已往,斯诚一片化境。今可稍加阐释者,凡从事于学,必当从心上自知愤,又必从心上自感乐。从愤得乐,从乐起愤,如是往复,所谓纯亦不已,亦即一以贯之。此种心境,实即孔子之所谓仁,此乃一种不厌不倦不息不已之生命精神。见于行,即孔子之所谓道。下学上达,毕生以之。然则孔子之学与仁与道,亦即与孔子之为人合一而化,斯其所以为圣。言之甚卑近,由之日高远。圣人之学,人人所能学,而终非人人之所能及,而其所不能及者,则仍在好学之一端。此其所以为大圣欤!学者就此章,通之于《论语》全书,人圣之门,其在斯矣。 叶公问子路:“你们先生孔子,究是怎样一个人呀?”子路一时答不上,回来告先生。先生说:“你何不答道:‘这人呀!他心下发愤,连吃饭也忘了。心感快乐,把一切忧虑全忘了,连自己老境快到也不知。’你何不这般说呀!” (一九)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非生而知之:时人必有以孔子为生知,故孔子直言其非。 好古:好学必好古。若世无古今,人生限在百年中,亦将无学可言。孔子之学,特重人文,尤必从古史经验前言往行中得之,故以好古自述己学。 敏以求之:敏,勤捷义,犹称汲汲。此章两之字,其义何指,尤须细玩。 先生说:“我不是生来便知的呀!我是喜好于古,勤快求来的呀!” (二0)子不语怪、力、乱、神。 此四者人所爱言。孔子语常不语怪,如木石之怪水怪山精之类。语德不语力,如荡舟扛鼎之类。语治不语乱,如易内蒸母之类。语人不语神,如神降于莘,神欲玉弁朱缨之类。力与乱,有其实,怪与神,生于惑。 先生平常不讲的有四事。一怪异,二强力,三悖乱,四神道。 (二一)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三人行,其中一人是我。不曰三人居,而曰三人行,居或日常相处,行则道途偶值。何以必于两人而始得我师,因两人始有彼善于此可择,我纵不知善,两人在我前,所善自见。古代善道未昌,师道未立,群德之进,胥由于此。《孟子》曰:“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沛然若决江河。”《中庸》亦言:“舜善与人同,乐取于人以为善。”皆发挥此章义。 孔子之学,以人道为重,斯必学于人以为道。道必通古今而成,斯必兼学于古今人以为道。道在人身,不学于古人,不见此道之远有所自。不学于今人,不见此道之实有所在。不学于道途之人,则不见此道之大而无所不包。子贡曰:“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可知道无不在,惟学则在己。能善学,则能自得师。 本章似孔子就眼前教人,实则孔子乃观于古今人道之实如此而举以教人。孔子之教,非曰当如此,实本于人道之本如此而立以为教。孔子曰:“性相近,习相远。”此后孟子道性善,皆本于此章所举人道之实然而推阐说之。然则孔子之创师道,亦非曰人道当有师,乃就于人道之本有师。《中庸》曰:“道不远人”,其斯之谓矣。 先生说:“三人同行,其中必有我师了。择其善的从之,不善的便改。” (二二)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天生德于予:德由修养,然非具此天性,则修养无所施。孔子具圣德,虽由修养,亦是天赋,不曰圣德由我,故曰天生。” 桓魋:宋司马向魑,宋桓公之后,又称桓魋。《史记》:“孔子过宋,与弟子习礼大树下,桓魋伐其树,孔子去。弟子曰:可速矣。”孔子作此章语。 其如予何:犹云无奈我何。桓魋纵能杀孔子之身,不能夺孔子之德,德由天生,斯不专在我。桓魋之所恶于孔子,恶孔子之德耳。桓魋不自知其无奈此德何。既无奈于此德,又何奈于孔子。弟子欲孔子速行,孔子告之以此,然亦即微服而去,是避害未尝不深。然避害虽深,其心亦未尝不闲。此乃孔子知命之学之实见于行事处,学者其深玩之。 按此章乃见圣人之处变,其不忧之仁,不惑之智,与不惧之勇。子贡所谓“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盖实有非言辞所能传而达,知识所能求而得者。学者当与文王既没章在陈绝粮章参读。 先生说:“天生下此德在我,桓魋能把我怎样呀!” (二三)子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 二三子以我为隐:二三子,指诸弟子。隐,匿义。诸弟子疑孔子或有所隐匿,未尽以教。 无隐乎尔:尔指二三子。孔子言,我于诸君,无所隐匿。或云:乎尔,语助辞。孔子直言无隐。今不从。 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此重申上句意。孔子谓我平日无所行而不与二三子以共见。诸君所共见者,即丘其人。学于其人,其人具在,复何隐?此处孔子特地提出一行字,可谓深切之教矣。盖诸弟子疑孔子于言有隐。孔子尝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又曰:“天何言哉?”“予欲无言。”不知天虽无言,时行物生,天道已昭示在人,而更何隐?诸弟子不求之行而求之言,故孔子以无行而不与之道启之。 本章孔子提醒学者勿尽在言语上求高远,当从行事上求真实。有真实,始有高远。而孔子之身与道合,行与学化。其平日之一举一动,笃实光辉,表里一体,既非言辨思议所能尽,而言辨思议亦无以超其外。此孔子之学所以为圣学。孔子曰:“默而识之”,其义可思矣。 先生说:“诸位以为我对你们有所隐匿吗?吾对诸位,没有什么隐匿呀!我哪一行为不是和诸位在一起?那就是我了呀!” (二四)子以四教,文、行、忠、信。 文,谓先代之遗文。行,指德行。忠信,人之心性,为立行之本。文为前言往行所萃,非博文,亦无以约礼。然则四教以行为主。 本章紧承上章,当合而参之。 先生以四项教人。一是典籍遗文,二是道德行事,三和四是我心之忠与信。 (二五)子曰:“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子曰:“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恒者斯可矣!亡而为有,虚而为盈,约而为泰,难乎有恒矣。” 圣人君子以学言,善人有恒以质言。亡,通无。时世浇漓,人尚夸浮,匿无为有,掩虚为盈,心困约而外示安泰,乃难有恒。人若有恒,三人行,必可有我师,积久为善人矣。善人不践迹,若能博文好古,斯即为君子。君子学之不止,斯为圣人。有恒之与圣人,相去若远,然非有恒,无以至圣。章末申言无恒之源,所以诫人,而开示其入德之门。 本章两子曰,或说当分两章,或说下子曰二字衍文。今按:两子曰以下,所指稍异,或所言非出一时,而意则相足,子曰字非衍,亦不必分章为是。 又按:当孔子时,圣人固不易得见,岂遂无君子善人与有恒者?所以云然者,以其少而思见之切。及其既见,则悦而进之,如曰“君子哉若人”是也。凡此类,当得意而忘言,不贵拘文而曲说。 先生说:“圣人,吾是看不到的了,得看到君子就好了。”先生又说:“善人,吾是看不到的了,得看到有恒的人就好了。没有装作有,空虚装作满足,困约装作安泰,这所以难乎有恒了。” (二六)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 钓而不纲:钓,一竿一钩。纲,大索,悬挂多钩,横绝于流,可以一举获多鱼。 弋不射宿:古人以生丝系矢而射为弋。又系石于丝末,矢中鸟,石奋系脱,其丝缠绕鸟翼。故古之善射,有能一箭获双鸟者,双鸟并飞,长丝兼缠之也。丝谓之缴,若不施缴,射虽中,鸟或带矢而飞,坠于远处。宿,止义。宿鸟,栖止于巢中之鸟。射宿鸟,有务获掩不意之嫌,并宿鸟或伏卵育雏,故不射。 本章旧说:孔子之钓射,乃求供祭品。然渔猎亦以娱心解劳,岂必临祭然后有射钓。孔子有多方面之人生兴趣,惟纲渔而射宿,其志专为求得,斯孔子不为耳。故此章乃游于艺之事,非依于仁之事。否则一鱼之与多鱼,飞鸟之与宿鸟,若所不忍,又何辨焉。 先生亦钓鱼,但不用长绳系多钩而钓。先生亦射鸟,但不射停止在巢中之鸟。 (二七)子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 不知而作:此作字或解著作,然孔子时,尚无私家著作之风。或解作为,所指太泛,世之不知而作者多矣,不当用盖有二字。此作字当同述而不作之作,盖指创制立说言。 多见而识之:识,记义。闻指远。古人之嘉言懿行,良法美制,择而从之,谓传述。见指近,当身所见,是非善恶,默识在心,备参究。 知之次也:作者之圣,必有创新,为古今人所未及。多闻多见,择善默识,此皆世所已有,人所已知,非有新创,然亦知之次。知者谓知道。若夫不知妄作,自谓之道,则孔子无之。 此章非孔子之自谦。孔子立言明道,但非不知而作。所谓“我非生而知之,好古敏以求之。”是孔子已自承知之。又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孔子以师道自居,则决非仅属多闻多见之知可知。本章上半节,乃孔子之自述。下半节,则指示学者以从入之门。 先生说:“大概有并不知而妄自造作的吧!我则没有这等事。能多听闻,选择其善的依从它,能多见识,把来记在心,这是次一级的知了。” (二八)互乡难与言。童子见,门人惑。子曰:“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唯何甚?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 互乡难与言:互乡,乡名。其乡风俗恶,难与言善。或说:不能谓一乡之人皆难与言,章首八字当通为一句。然就其风俗而大略言之,亦何不可。若八字连为一句,于文法不顺惬,今不从。 门人惑:门人不解孔子何以见此互乡童子。 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与,赞可义。童子进请益,当予以同情,非即同情及其退后之如何。 唯何甚:甚,过分义。谓如此有何过分。孟子曰:“仲尼不为已甚”,即此甚字义。 人洁己以进:洁,清除污秽义。童子求见,当下必有一番洁身自好之心矣。 不保其往也:保,保任义,犹今言担保。往字有两解。一说指已往。一说指往后。后说与不与其退重复,当依前说。或疑保字当指将来,然云不保证其已往,今亦有此语。或又疑本章有错简,当云与其洁不保其往,与其进不与其退始是。今按:与其进,不与其退,始为凡有求见者言。与其洁,不保其往,此为其人先有不洁者言。乃又进一层言之,似非错简。 此章孔子对互乡童子,不追问其已往,不逆揣其将来,只就其当前求见之心而许之以教诲,较之自行束惰以上章,更见孔门教育精神之伟大。 互乡的人,多难与言(善)。一童子来求见,先生见了他,门人多诧异。先生说:“我只同情他来见,并不是即同情他退下的一切呀!这有什么过分呢?人家也是有一番洁身自好之心才来的,我只同情他这一番洁身自好之心,我并不保证他以前呀!” (二九)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仁道出于人心,故反诸己而即得。仁心仁道皆不远人,故我欲仁,斯仁至。惟求在己成德,在世成道,则难。故孔子极言仁之易求,又极言仁之难达。此处至字,即日月至焉之至,当与彼章参读。 先生说:“仁远吗,我想要仁,仁即来了。” (三0)陈司败问:“昭公知礼乎?”孔子曰:“知礼。”孔子退,揖巫马期而进之,曰:“吾闻君子不党,君子亦党乎?君取于吴为同姓,谓之吴孟子。君而知礼,孰不知礼?”巫马期以告。子曰:“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 陈司败:陈,国名。司败,官名,即司寇。 昭公:鲁君,名稠。 巫马期:名施,孔子弟子。 党:偏私义。 君取于吴为同姓:取同娶,鲁吴皆姬姓。 谓之吴孟子:礼同姓不婚,吴女当称孟姬,昭公讳之,称曰孟子,子乃宋女之姓。鲁人谓之吴孟子,乃讥讽之辞。 苟有过,人必知之:昭公习于威仪之节,有知礼称。陈司败先不显举其娶于吴之事,而仅问其知礼乎,鲁乃孔子父母之邦,昭公乃鲁之先君,孔子自无特援此事评昭公为不知礼之必要,故直对曰知礼,此本无所谓偏私。及巫马期以陈司败言告孔子,孔子不欲为昭公曲辨,亦不欲自白其为国君讳。且陈司败之问,其存心已无礼,故孔子不论鲁昭公而自承己过。然亦不正言,只说有人说他错,这是他幸运。此种对答,微婉而严正,陈司败闻之,亦当自愧其鲁莽无礼。而孔子之心地光明,涵容广大,亦可见。 陈司败问孔子道:“昭公知礼吗?”孔子说:“知礼。”及孔子退,陈司败作揖请巫马期进,对他说:“我听说君子没有偏私,君子也会偏私吗?鲁君娶于吴国,那是同姓之女,至于大家称她吴孟子。若鲁君算得知礼,谁不知礼呀!”巫马期把陈司败话告孔子。孔子说:“丘呀!也是幸运。只要有了错,人家一定会知道。” (三一)子与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 反,复义。本章见孔子之爱好音乐,又见其乐取于人以为善之美德。遇人歌善,必使其重复再歌,细听其妙处,再与之相和而歌。 先生与人同歌,遇人歌善,必请他再歌,然后再和他同歌。 (三二)子曰:“文莫,吾犹人也。躬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 文莫:有两义,乃忞慎之假借。《说文》:忞,强也。慔,勉也。忞读若妟,妟莫双声,犹言黾勉,乃努力义。一说以文字断句,莫作疑辞。谓文或犹人,行则不逮。两说均通,但疑孔子决不如此自谦。今从前解。 躬行君子:躬行者,从容中道,臻乎自然,已不待努力。 本章乃孔子自谦之辞。然其黾勉终身自强不息之精神,实已超乎君子而优人圣域矣。 先生说:“努力,我是能及人的。做一个躬行君子,我还没有能到此境界。” (三三)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公西华曰:“正唯弟子不能学也。” 圣与仁:圣智古通称。此孔子自谦,谓圣智与仁德,吾不敢当。盖当时有称孔子圣且仁者,故为此谦辞。 为之不厌。诲人不倦:此之字即指圣与仁之道言。为之不厌,谓求知与仁努力不懈。亦即以所求不倦诲人。 可谓云尔:云尔,犹云如此说,即指上文不厌不倦言。 正唯弟子不能学也:正唯犹言正在这上,亦指不厌不倦。 本章义与上章相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正是上章之文莫,黾勉终身,若望道而未至也。孔子不自当仁与知,然自谓终其身不厌不倦,黾勉求仁求知,则可谓能然矣。盖道无止境,固当毕生以之。易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人道与天行之合一,即在此不厌不倦上,是即仁知之极。四时行,百物生,此为天德。然行亦不已,生亦不已,行与生皆健而向前。故知圣与仁其名,为之不厌诲人不倦是其实。孔子辞其名,居其实,虽属谦辞,亦是教人最真实话。圣人心下所极谦者,同时即是其所最极自负者,此种最高心德,亦惟圣人始能之。读者当就此两章细参。 先生说:“若说圣与仁,那我岂敢?只是在此上不厌地学,不倦地教,那我可算得是如此了。”公西华说:“正在这点上,我们弟子不能学呀!” (三四)子疾病,子路请祷。子曰:“有诸?”子路对曰:“有之。诔曰:‘祷尔于上下神祗。’”子曰:“丘之祷久矣。” 疾病:疾甚曰病。 请祷:请代祷于鬼神。 有诸:诸,犹之乎。有之乎,问辞。或说:有此事否?病而祷于鬼神,古今礼俗皆然,孔子何为问此?或说:有此理否?孔子似亦不直斥祷神为非理。此语应是问有代祷之事是否。如周公金滕,即代祷也,然未尝先告武王,又命祝史使不敢言。今子路以此为请,故孔子问之。 诔曰:诔一本作讄,当从之。讄,施于生者,累其功德以求福。诔,施于死者,哀其死,述行以谥之。 祷尔于上下神祗:子路引此讄词也。上下谓天地,神属天,祗属地。尔训汝。祷尔于三字,即别人代祷之辞,故子路引此以答。 丘之祷久矣:孔子谓我日常言行,无不如祷神求福,素行合于神明,故曰祷久矣,则无烦别人代祷。 今按:子路之请祷,乃弟子对师一时迫切之至情,亦无可深非。今先以请于孔子,故孔子告之以无须祷之义。若孔子而同意子路之请,则为不安其死而谄媚于神以苟期须臾之生矣,孔子而为之哉? 又按:孔子遇大事常言天,又常言命,独于鬼神则少言。祭祀所以自尽我心,故曰:“吾不与祭如不祭。”知命则不待祷,故曰:“获罪于天,无所祷也。”然此章固未明言鬼神之无有,亦不直斥祷神之非,学者其细阐之。 先生病得很重,子路请代先生祷告。先生说:“有此事吗?”子路说:“有的。从前的讄文上说:祷告你于上下神祗!”先生说:“我自己已祷告得久了。” (三五)子曰:“奢则不孙,俭则固,与其不孙也宁固。” 奢者常欲胜于人。孙字又作逊,不逊,不让不顺义。固,固陋义。务求于俭,事事不欲与人通往来,易陷于固陋。二者均失,但固陋病在己,不逊则陵人。孔子重仁道,故谓不逊之失更大。 先生说:“奢了便不逊让,俭了便固陋,但与其不逊让,还是宁固陋。” (三六)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坦,平也。荡荡,宽广貌。君子乐天知命,俯仰无愧,其心坦然,荡荡宽大。戚戚,蹙缩貌,亦忧惧义。小人心有私,又多欲,驰竞于荣利,耿耿于得丧,故常若有压迫,多忧惧。本章分别君子小人,单指其心地与气貌言。读者常以此反省,可以进德。 先生说:“君子的(心胸气貌)常是平坦宽大,小人的(心胸气貌)常是迫促忧戚。” (三七)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 温,和顺义。厉,严肃貌。厉近有威,温近不猛。恭常易近于不安。孔子修中和之德,即在气貌之间,而可以窥其心地修养之所至。学者当内外交修,即从外面气貌上,亦可验自己之心德。 先生极温和,而严厉。极有威,但不猛。极恭敬,但安舒。 n�&l=��@D�e:16.0pt;font-family:仿宋_GB2312'> 先生说:“居上位,不能宽以待下,遇行礼时不能敬,临遭丧事,没有哀戚,我再把什么来看察他呢, [" K+ A- r* j: q: M, j2 r- W2 K1 {: L8 g$ P* z |
〇泰伯篇第八 0 Q# s5 n9 l% p2 t) F3 Q8 \ (一)子曰:“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 泰伯:周太王之长子。次仲雍,季历。季历生子昌,有圣德,太王意欲立之。太王疾,泰伯避适吴,仲雍从之逃亡。季历立为君,传子昌,是谓文王。 至德:德之至极之称。 三以天下让:或说:泰伯乃让国,其后文王、武王卒以得天下,故称之为让天下。或说:时殷道渐衰,泰伯从父意让季历及其子昌,若天下乱,必能匡救,是其心为天下让。三让,一说:泰伯避之吴,一让。太王没,不返奔丧,二让。免丧后,遂断发文身,终身不返,三让。 一说:季历、文、武三人相传而终有天下,皆泰伯所让。今按:泰伯之让,当如《史记》,知其父有立昌之心故让。孔子以泰伯之德亦可以有天下,故曰以天下让,非泰伯自谓以天下让。三让当如第二说。 民无得而称:泰伯之让,无迹可见。相传其适吴,乃以采药为名,后乃断发文身卒不归,心在让而无让事,故无得而称之。 本章孔子极称让德,又极重无名可称之隐德,让德亦是一种仁德,至于无名可称,故称之曰至德。 先生说:“泰伯可称为至德了。他三次让了天下,但人民拿不到实迹来称道他。” (二)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蒽。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 劳、葸、乱、绞:劳,劳扰不安义。葸,畏惧。乱,犯上。绞,急切。恭慎勇直皆美行,然无礼以为之节文,则仅见其失。 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此君子指在上者。笃,厚义。兴,起义。在上者厚于其亲,民闻其风,亦将兴于仁。或说:君子以下当别为一章,惟为谁何人之言则失之。或说:当出曾子,因与慎终追远民德归厚之说相近。然无确据,今不从。 故旧不遗,则民不偷:遗,忘弃。偷,薄义。在上者不忘弃其故旧,则民德自归于厚。 先生说:“恭而没有礼,便会劳扰不安。慎而没有礼,便会畏怯多惧。勇而没有礼,便会犯上作乱。直而没有礼,便会急切刺人。在上位若能厚其亲属,民众便会兴起于仁了。在上位的若能不遗弃与他有故旧之人,民众便会不偷薄了。” (三)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 有疾:疾,重病。 启予足,启予手:启字有两解。一说:开义。曾子使弟子开衾视其手足。一说:启,同瞥视。使弟子视其手足。当从后解。 诗云:《诗·小曼》之篇。 战战兢兢:战战,恐惧貌。兢兢,戒谨貌。 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临渊恐坠,履冰恐陷。 吾知免夫:一说,引《大戴礼》曾子大孝篇,乐正子春引曾子曰:“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可谓孝矣。”《孝经》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将死知免,免即全而归之。或说:免谓免于刑戮,毁伤亦指刑言,古者墨、劓、剕、宫,皆肉刑。孔子曰:“君子怀刑。”其称南容,曰:“邦无道,免于刑戮。”曾子此章,亦此义。乐正子春下堂伤足之所言,则失其初旨而近迂。今从后说。 今按:《论语》言“杀身成仁”,《孟子》言“舍生取义”,曾子临终则曰“吾知免夫”,虽义各有当,而曾子此章,似乎气象未宏。然子思师于曾子,孟子师于子思之门人,一脉相传,孟子气象固极宏大。论学术传统,当通其先后而论之。谓曾子独得孔门之传固非,谓曾子不传孔子之学,亦何尝是。学者贵能大其心以通求古人学术之大体,以过偏过苛之论评骘古人,又焉所得。 曾子得了重病,召他的门弟子说:“看看我的手和足吧!《诗经》上说:‘小心呀!小心呀!像临深潭边,像蹈薄冰上。’自今而后,我知道能免了。小子呀!” (四)曾子有疾,孟敬子问之。曾子言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笾豆之事,则有司存。” 孟敬子问之:孟敬子,鲁大夫仲孙捷。问者,问其病。 曾子言曰:此处何以不径作曾子曰,而作曾子言曰?或说:一人自言曰言,两人相对答曰语。此处乃曾子自言。然《论语》凡一人自言,不必都加言字,亦不应孟敬子来问病,而曾子一人自言,不照顾问病者。又一说:曾子不言己病,独告以君子修身之道,记者郑重曾子此番临终善言,故特加一言字,而曾子病之不起,亦见于言外。两义相较,后说似胜。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此两语相连,可有两解。一曰:鸟畏死,故鸣哀。人穷反本,故言善。死到临头,更何恶意,故其说多善,此曾子之谦辞,亦欲敬子之信而识之。又一说:鸟兽将死,不遑择音,故只吐哀声。人之将死,若更不思有令终之言,而亦哀惧而已,则何以别于禽兽?后说曲深,不如前解平直,今从前解。 君子所贵乎道者三:此君子以位言。 动容貌,斯远暴慢矣:动容貌,今只言动容。一说:人能动容对人,人亦不以暴慢对之。又一说:能常注意动容貌,己身可远离于暴慢。暴,急躁。慢,怠放。今从后说。 正颜色,斯近信矣:正颜色,今只言正色。一说:人能正色对人,则易启人信。或说:人不敢欺。又一说:能常注意正颜色,己身可以日近于忠信。今从后说。 出辞气,斯远鄙倍矣:辞,指言语。气,指音声。出者,吐辞出音之爽朗明确。倍,同背,违悖义。一说:人不敢以鄙陋背理之言陈其前。又一说:己身可远于鄙倍。今从后说。 笾豆之事,则有司存:笾豆,礼器。笾,竹为之。豆,木为之。有司,管事者。曾子意,此等皆有管理专司,卿大夫不烦自己操心。存,在义。 或说:孟敬子为人,举动任情,出言鄙倍,且察察为明,近于苛细,曾子因以此告。此说近推测。曾子为学,盖主谨于外而完其内。孟子乃主由中以达外。要之,学脉相承,所谓一是皆以修身为本。《中庸》言:“喜怒哀乐未发之谓中,发而皆中节之谓和。”容貌颜色辞气,喜怒哀乐之所由表达。鄙之与雅,倍之与顺,正之与邪,信之与伪,暴之与和,慢之与庄,即中节不中节之分。后人皆喜读《孟子》《中庸》,若其言之阔大而高深。然曾子此章,有据有守,工夫平实,病危临革而犹云云,可见其平日修养之诚且固。言修身者,于此不当忽。 曾子得了重病,孟敬子来问病。曾子道:“鸟将死,鸣声悲。人将死,说话也多善言。君子所贵于道的有三事:能常注意动容貌,便可远离暴慢。能常注意正颜色,便可日近于诚信。能常注意吐言出声清整爽朗,便可远离鄙倍了。至于那些笾豆之类的事,都有专责管理的人在那里呀!” (五)曾子曰:“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尝从事于斯矣。” 犯而不校:犯者,人以非礼犯我。校,计较义。然人必先立乎无过之地,不得罪于人,人以非礼相加,方说是犯,始可言校。若先以非礼加人,人以非礼答我,此不为犯,亦无所谓不校矣。 吾友:旧说:吾友指颜子。其心惟知义理之无穷,不见物我之有问,故能尔。孟子横逆之来章可参读。 曾子说:“自己才能高,去问才能低于他的人。自己知道多,去问比他知道少的人。有了像没有,充实像空虚。别人无理犯我,我能不计较。以前我的朋友曾在这上面下过工夫了。” (六)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 托六尺之孤:古人以七尺指成年。六尺,十五岁以下。托孤,谓受前君命辅幼主。 寄百里之命:此是摄国政。百里,大国也。 临大节而不可夺:大节,国家安危,个人死生之大关节处。夺,强之放弃义。受人之托,守人之寄,一心以之,不可摇夺也。 君子人也:此处君子有两说:一,受托孤之责,己虽无欺之之心,却被人欺。膺百里之寄,己虽无窃之之心,却被人窃。亦是不胜任。君子必才德兼全,有德无才,不能为君子。此说固是。但后世如文天祥史可法,心尽力竭,继之以死,而终于君亡国破。此乃时命,非不德,亦非无才,宁得不谓之君子?故知上句不可夺,在其志,而君子所重,亦更在其德。盖才有穷时,惟德可以完整无缺。此非重德行而薄事功,实因德行在我,事功不尽在我。品评人物,不当以不尽在彼者归罪于彼。 曾子说:“可以把六尺的孤儿托付他,可以把百里的政令寄放于他,临到大关节处,摇夺不了他,这等人,可称君子了吧!真可算得君子了!” (七)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弘毅:弘,弘大。毅,强毅。非弘大强毅之德,不足以担重任,行远道。 仁以为己任:仁,人道。仁以为己任,即以人道自任。 死而后已:一息尚存,此志不懈,而任务仍无完成之日,故曰死而后已。 本章以前共五章,皆记曾子语。首记曾子临终所示毕生战兢危惧之心。次及病革所举注意日常容貌颜色辞气之微。再记称述吾友之希贤而希圣。以能问于不能,是弘。大节不可夺,是毅。合此五章观之,心弥小而德弥恢,行弥谨而守弥固。以临深履薄为基,以仁为己任为量。曾子之学,大体如是。后两章直似孟子气象,于此可见学脉。 曾子说:“一个士,不可不弘大而强毅,因他担负重而道路远。把全人群的大道来做自己的担负,不重吗?这个担子须到死才放下,不远吗?” (八)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 兴于诗:兴,起义。诗本性情,其言易知,吟咏之间,抑扬反复,感人易人。故学者之能起发其心志而不能自已者,每于诗得之。 立于礼:礼以恭敬辞让为本,而有节文度数之详。学者之能卓然自立,不为事物所摇夺者,每于礼得之。 成于乐:乐者,更唱迭和以为歌舞,学其俯仰疾徐周旋进退起迄之节,可以劳其筋骨,使不至怠惰废弛。束其血脉,使不至猛厉偾起。而八音之节,可以养人之性情,而荡涤其邪秽,消融其渣滓。学者之所以至于义精仁熟而和顺于道德者,每于乐得之。是学之成。 本章见孔子之重诗教,又重礼乐之化。后世诗学既不尽正,而礼乐沦丧,几于无存,徒慕孑孔子教于语言文字间,于是孔学遂不免有若为干枯,少活泼滋润之功。此亦来学者所当深体而细玩之。 先生说:“兴起在诗,卓立在礼,完成在乐。” (九)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上章言教化,本章言行政,而大义相通。《孟子》曰:“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中庸》曰:“百姓日用而不知。”皆与此章义相发。民性皆善,故可使由。民性不皆明,有智在中人以下者,故有不可使知者。若在上者每事于使民由之之前,必先家喻户晓,日用力于语言文字,以务使之知,不惟无效,抑且离析其耳目,荡惑其心思,而天下从此多故。即论教化,诗与礼乐,仍在使由。由之而不知,自然而深入,终自可知。不由而使知,知终不真,而相率为欺伪。《易传》云:“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亦为民之不可使知,而谋求其可由,乃有此变通神化之用。近人疑《论语》此章谓孔子主愚民便专*制,此亦孔子所以有不可使知之嘅欤! 先生说:“在上者指导民众,有时只可使民众由我所指导而行,不可使民众尽知我所指导之用意所在。” (一0)子曰:“好勇疾贫,乱也。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 本章亦言治道。若其人好勇,又疾贫,则易生乱。疾,恶义。若对不仁之人,疾恶之过甚,使无所容,亦易生乱。《论语·先进篇》子路为政,可使民知勇,见勇为美德。孔子告冉有曰:“先富后教”,见贫必救治。又曰:“好仁而恶不仁”,见不仁诚当恶。惟主持治道,则须善体人情,导之以渐。一有偏激,世乱起而祸且遍及于君子善人,是不可不深察。 先生说:“若其民好勇,又恶贫,就易于兴乱。若恶不仁之人太甚,也易于兴乱。” (一一)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 周公之才之美:周公旦多才,其才又甚美。 骄且吝:吝,悭啬义。骄者,恃才凌人,吝者私其才不以及人。非其才不美,乃德之不美。 其余不足观:其余,骄吝之所余,指其才言。用才者德,苟非其德,才失所用,则虽美不足观。必如周公,其才足以平祸乱,兴礼乐,由其不骄不吝,乃见其才之美。 先生说:“若有人能有像周公的才那样美,只要他兼有着骄傲与吝啬,余下的那些才,也就不足观的了。” (一二)子曰:“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 谷,禄也。当时士皆以学求仕,三年之期已久,而其向学之心不转到谷禄上,为难能。 先生说:“学了三年,其心还能不到谷禄上去的人,是不易得的呀!” (一三)子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笃信好学,守死善道:信,信此道。非笃信则不能好学。学,学此道,非好学亦不能笃信。能笃信,又能好学,然后能守之以至于死,始能善其道。善道者,求所以善明此道,善行此道。或说:守死于善与道之二者,今不从。 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危国不可入,乱国不可居。不入危邦,则不被其乱。不居乱邦,则不及其祸。全身亦以善道。然君子身居其邦,义不可去,有见危而授命者,亦求善其道而已。此皆守死善道。盖守死者,有可以死,可以不死之别。必知不入不居之几,乃能尽守死善道之节。 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见,犹现,犹今云表现。君子或见或隐,皆所以求善其道。 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有道而屈居贫贱,不能自表现,亦不能善道之征。 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邦无道而高居富贵,更是不能善道之征矣。盖世治而我身无可行之道,世乱而我心无可守之节,皆可耻之甚。 合本章通体观之,一切皆求所以善其道而已。可以富贵,可以贫贱,可以死,可以不死,其间皆须学。而非信之笃,则亦鲜有能尽乎其善者。 先生说:“该笃信,又该好学,坚执固守以至于死,以求善其道。危邦便不入。乱邦便不居。天下有道,该能有表现。天下无道,该能隐藏不出。若在有道之邦,仍是贫贱不能上进,这是可耻的。若在无道之邦,仍是富贵不能退,也是可耻的。” (一四)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本章与上章相发明。不在其位,不谋其位之政。然谋政,仅求所以明道之一端。贫贱富贵,隐显出处,际遇有异,其当明道善道则一。不谋其政,岂无意于善道之谓? 先生说:“不在此职位上,即不谋此职位上的事。” (一五)子曰:“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 师挚之始,关雎之乱:师挚,鲁乐师,名挚。关雎,《国风·周南》之首篇。始者,乐之始。乱者,乐之终。古乐有歌有笙,有间有合,为一成。始于升歌,以瑟配之。如燕礼及大射礼,皆由太师升歌。挚为太师,是以云师挚之始。升歌三终,继以笙入,在堂下,以磬配之,亦三终,然后有间歌。先笙后歌,歌笙相禅,故曰间,亦三终。最后乃合乐。堂上下歌瑟及笙并作,亦三终。《周南·关雎》以下六篇,乃合乐所用,故曰关雎之乱。升歌言人,合乐言诗,互相备足之。 洋洋乎盈耳哉:此孔子赞叹之辞。自始至终,条理秩然,声乐美盛。或以洋洋盈耳专指关雎合乐,或以关雎之乱专指关雎之卒章,恐皆未是。 《史记》云:“孔子自卫反鲁而正乐”,当时必是师挚在官,共成其事。其后师挚适齐,鲁乐又衰。此章或是师挚在鲁时,孔子叹美其正乐后之美盛。或师挚适齐之后,追忆往时之盛而叹美之。不可确定矣。 先生说:“由于太师挚之升歌开始,迄于关雎之合乐终结,洋洋乎乐声美盛,满在我的耳中呀。” (一六)子曰:“狂而不直,侗而不愿,倥倥而不信,吾不知之矣。” 狂而不直:狂者多爽直,狂是其病,爽直是其可取。凡人德性未醇,有其病,但同时亦有其可取。今则徒有病而更无可取,则其天性之美已丧,而徒成其恶,此所谓小人之下达。 侗而不愿:侗,无知义。无知者多谨愿,今则既无知,又不谨愿。 倥倥而不信:倥倥,愚悫义。愚悫者多可信,今则愚悫而又不可信。 吾不知之矣:此为深绝之之辞。人之气质不齐,有美常兼有病,而有病亦兼有美。学问之功,贵能增其美而释其病,以期为一完人。一任乎天,则瑕瑜终不相掩。然苟具天真,终可以常情测之。今则仅见其病,不见其美,此非天之生人乃尔,盖习乎下流而天真已失。此等人不惟无可培育,抑亦不可测知,此孔子所以深绝之。 先生说:“粗狂而不爽直,颟顸而不忠厚,愚悫而不可信靠,这样的人我真不晓得他了。” (一七)子曰:“学如不及,犹恐失之。” 学问无穷,汲汲终日,犹恐不逮。或说:如不及,未得欲得也。恐失之,既得又恐失也。上句属温故,下句属知新。穿凿曲说,失平易而警策之意。今不取。 先生说:“求学如像来不及般,还是怕失去了。” (一八)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 巍巍:高大貌。 不与:此有三说:一:舜禹有天下,任贤使能,不亲预其事,所谓无为而治也。一:舜禹之有天下,非求而得之,尧禅舜,舜禅禹,皆若不预己事然。一:舜禹有天下,而处之泰然,其心邈然若无预也。三说皆可通。然任贤使能,非无预也。读下章“禹吾无间然”,知其非无为。第二说,魏晋人主之,因魏晋皆托禅让得国。然舜禹之为大,不在其不求有天下而终有之。既有之矣,岂遂无复可称?故知此说于理未足。第三说,与孟子“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相似,然此亦不足以尽舜禹之大。宋儒又谓“尧舜事业,只如一点浮云过目”。此谓尧舜不以成功自满则可,谓尧舜不以事业经心则不可。盖舜禹之未有天下,固非有心求之。及其有天下,任贤使能,亦非私天下于一己。其有成功,又若无预于己然。此其所以为大也。 先生说:“这是多么伟大呀!像舜禹般,有此天下,像不预己事般。” (一九)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 唯尧则之:则,准则义。尧之德可与天准。或曰:则,法则义,言尧取法于天。今取前解。 荡荡乎:空广貌。 民无能名:名,指言语称说。无能名,即无可指说。 焕乎其有文章:焕,光明貌。文章,礼乐法度之称。 本章孔子深叹尧之为君,其德可与天相准。乃使民无能名,徒见其有成功,有文章,犹天之四时行,百物生,而天无可称也。 先生说:“伟大呀!像尧的为君呀!高大呀!只有天能那么高大,只有尧可与天相似,同一准则了。广大呀!民众没有什么可以指别称说于他的了。高大呀!那时的成功呀!光明呀!那时的一切文章呀!” (二0)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孔子曰:“才难,不其然乎?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已。”“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 舜有臣五人:此起首两语亦孔子之言,记者移孔子曰三字于武王曰之后,此处遂不加子曰字。 有乱臣十人:旧文或无臣字,作有乱十人。乱,治义,谓有助之治者十人。 才难,不其然乎:才难,人才难得。古有此语,孔子引之,谓其信然。 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此两语有四说:一唐虞之际比周初为尤盛。一唐虞之际不如周初。一唐虞之际与此周初为盛。于,解作与。一际,边际义,即以后以下义,谓自唐虞以下,周初为盛。今按:唐虞与周初不相际。本章言才难,不在比优劣。惟第三说得之。盖谓唐虞之际,人才尝盛,于斯复盛,以一盛字兼统二代,于字似不须改解作与字。 有妇人焉:十人中有一妇人,或说乃文母太姒,或说武王妻邑姜。当以指邑姜为是。 九人而已:妇女不正式参加朝廷。 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或说此下当另为一章,上文言才难,与此下不涉。又此语亦孔子以前所有,孔子引之,下面自加称叹。若另为一章,则此下应别加孔子曰三字。 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若三分天下以下另为一章,此至德显称文王。若连上为一章,则于论武王下独称文王之德,言外若于武王有不满。或又曰:周之德,当兼文武言,武王其先亦未尝不服事殷,惟纣为独*夫,不得不讨。此说牵强。分两章说之则无病。 舜有贤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说:“我有相辅为治的十人。”先生说:“古人说人才难得,不真对吗?唐虞之际下及周初算是盛了,但其中还有一妇人,则只九人而已。”先生又说:“把天下三分,周朝有了两分,但仍还服事殷朝,周朝那时的德,真可称是至德了!” (二一)子曰:“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禹,吾无间然矣。” 无间然:间,罅隙义,即非难义。无间,谓无罅隙可非议。 菲饮食:菲,薄义。自奉薄,而祭祀鬼神极丰盛,盖以为民祈福。 黻冕:冕,冠也。大夫以上冠皆通称冕。黻,黼黻之黻,是冕服之衣。黻冕皆祭服。 沟洫:田间水道。禹时有洪水之灾,人民下巢上窟,不得平土而居之,禹尽力沟洫,使人人得安宅。 本章孔子深赞禹之薄于自奉而尽力于民事,亦有天下而不与之一端。事生以饮食为先,衣服次之,宫室又次之。奉鬼神在尽己心,故曰致孝。祭服备其章采,故曰致美。沟洫人功所为,故曰尽力。 先生说:“禹,我对他是无话可批评的了。他自己饮食菲薄而尽心孝敬鬼神。自己衣服恶劣,而讲究祭服之美。自己宫室卑陋,而尽力修治沟洫水道。我对他真是无话可批评的了。” / m' B* Z" R4 [( i! U# @, ^ |
〇子罕篇第九 (一)子罕言利,与命,与仁。 利者,人所欲,启争端,群道之坏每由此,故孔子罕言之。罕,稀少义。盖群道终不可不言利,而言利之风不可长,故少言之。与,赞与义。孔子所赞与者,命与仁。命,在外所不可知,在我所必当然。命原于天,仁本于心。人能知命依仁,则群道自无不利。或说:利与命与仁,皆孔子所少言,此决不然。《论语》言仁最多,言命亦不少,并皆郑重言之,乌得谓少?或说:孔子少言利,必与命与仁并言之,然《论语》中不见其例,非本章正解。 先生平日少言利,只赞同命与仁。 (二)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子闻之,谓门弟子曰:“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 达巷党人:或疑达是巷名,则不应复称党。因说巷党连读,达是此巷党之名。或说达巷是此党名。或说此达巷党人即项橐也。项橐又称大项橐,大项即达巷之转音,橐是其名,达巷则以地为氏。其人聪慧不寿如颜回,故古人常以颜项并称,惟项橐未及孔子之门。观此章,其赞孔子之辞,知其非一寻常之党人矣。 博学而无所成名:言其不可以一艺称美之。孔子博学,而融会成体,如八音和为一乐,不得仍以八音之一名之。 吾何执:执,专执也。孔子闻党人之称美,自谦我将何执,射与御,皆属一艺,而御较卑。古人常为尊长御车,其职若为人下。又以较射择士,擅射则为人上。故孔子谦言若我能专执一艺而成名,则宜于执御也。 达巷的党人说:“伟大呀孔子!他博学无所不能,乃至没有一项可给他成名了。”先生听了,对门弟子说:“我究竟该专执哪一项呢?还是专执御,抑专执射呢?我想还是专执御吧!” (三)子曰:“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虽违众,吾从下。” 麻冕:古制绩麻为冕,其工细,故贵。 纯:黑丝。以黑丝为冕,较用麻为俭。 拜下:一说古制,臣与君行礼,皆在堂下再拜稽首,君辞之,又升而再拜稽首于堂上。后渐骄泰,即在堂上拜,不先拜于堂下。又一说,拜君必在堂下,《左传》周襄王赐齐侯胙,桓公下拜登受,秦穆公享晋公子重耳,公子降拜稽首,皆其证。《仪礼》始有升而成拜之文,即孔子所讥之拜乎上。盖《仪礼》之书尚在孔子后,不可据以说《论语》此章之古礼。 本章见礼俗随世而变,有可从,有不可从。孔子好古敏求,重在求其义,非一意遵古违今。此虽举其一端,然教俭戒骄,其意深微矣。 先生说:“麻冕是古礼,现在改用黑丝作冕,比麻冕节省了,我从众,也用黑丝冕。臣对君在堂下拜,这是古礼,现在都在堂上拜,我觉得这样似太骄了,虽违逆于众,我还是在堂下拜。” (四)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绝四:绝,无之尽。毋,即无字,古通用。下文四毋字非禁止辞。孔子绝不有此四者,非在心求禁绝。 毋意:意,读如亿,亿测义。事未至,而妄为亿测。或解是私意,今不从。 毋必:此必字有两解。一、固必义。如言必信,行必果,事之已往,必望其常此而不改。一,期必义。事之未来,必望其如此而无误。两说均通。如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即毋必。 毋固:固,执滞不化义。出处语默,惟义所在,无可无不可,即毋固。或说固当读为故,所谓彼一时,此一时,不泥其故。两义互通,今仍作固执解。 毋我:我,如我私我慢之我。或说:孔子常曰“何有于我哉”,“则我岂敢”,此即无我。又说:孔子述而不作,处群而不自异,惟道是从,皆无我。两说亦可互通。圣人自谦者我,自负者道,故心知有道,不存有我。 本章乃孔子弟子记孔子平日处事立行之态度,而能直探其心以为说,非其知足以知圣人,而又经长期之详审而默识者,不易知。 先生平日绝无四种心。一无亿测心,二无期必心,三无固执心,四无自我心。 (五)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畏于匡:匡,邑名。相传阳虎尝暴匡人,孔子弟子颜剋与虎俱。后剋为孔子御至匡,匡人识之。又孔子貌与虎相似,乃围孔子,拘之五日,欲杀之。古谓私斗为畏,匡人之拘孔子,亦社会之私斗,非政府之公讨。或说畏惧有戒心,非是,今不从。 文不在兹乎:文指礼乐制度,人群大道所寄。孔子深通周初文武周公相传之礼乐制度,是即道在己身。或说:孔子周游,以典籍自随,文指诗书典册。今不从。 后死者:孔子自指。若天意欲丧斯文,不使复存于世,即不使我知之。斯文即道,与于斯文,即使己得此道。 匡人其如予何:今我既得此道,知天意未欲丧斯文,则匡人亦无奈我何。 孔子临危,每发信天知命之言。盖孔子自信极深,认为己之道,即天所欲行于世之道。自谦又甚笃,认为己之得明于此道,非由己之知力,乃天意使之明。此乃孔子内心诚感其如此,所谓信道笃而自知明,非于危难之际所能伪为。 先生在匡地被拘,他说:“文王既死,道不就在此吗?若天意欲丧斯道,不会使后死者亦得知此道。若天意不欲丧斯道,匡人能把我怎样呀?” (六)大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子闻之,曰:“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牢曰:“子云:‘吾不试,故艺。’” 太宰:官名。旧注有吴、陈、鲁、宋四国之说。或以《左传》说苑证此太宰乃吴之太宰嚭,或即是。 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圣字古人所指甚泛,自孔子后,儒家始尊圣人为德之最高者。太宰此问,盖以多能为圣。或说:疑孔子圣人,何其多能于小艺,与下文不相应,今不从。 天纵之将圣:纵,不加限量义。将,大义。将圣,犹言大圣。言天意纵使之成为大圣。 又多能也:太宰之问,即以多能为圣。子贡之答,孔子既是大圣,又多能,皆天纵使然,则多能之非即是圣,其意亦显。 多能鄙事:孔子自谦,谓因少时贱,必执事为生,而所能又皆鄙事,非因己之圣而无所不能。 君子多乎哉:孔子既自承多能,又说君子不必多能。然亦非谓多能即非君子。此处不言圣人,而改言君子,固亦孔子之谦,不欲以圣自居。然谓君子不必多能,其所指示则更深切矣。或说此章云:聪明人诗文字画诸事皆能,但有不能为人者,此言亦可作深长思。 牢曰:牢,孔子弟子。《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无其人,当是偶阙。或说即子琴张。今按:《论语》编者,于孔子弟子必称字而不名,然称字亦必加子字,其有同字者,则配氏以别之。以牢为琴张之名,亦无据。然此处牢字必是名,一部《论语》,惟此及《宪问》章单称名,或此两章是此二人所记,故自书名,编者仍其旧而未改。或遂谓上论成于琴张,下论成于原思,则失之。牢日以下或另分章,今不从。 子云:云与曰同义。牢引孔子语。或说孔子为本章语时,牢在旁举所闻,与孔子语相发。一说门弟子记孔子语,因并及牢平日所述,用相印证。 吾不试。故艺:试,用义。孔子言,我不大用于世,故能多习于艺。 太宰问子贡道:“你们的先生是圣人了吧?为何这样多能呀?”子贡说:“固是天意纵使他成为一大圣,又纵使他这样多能呀。”先生听到了说:“太宰真知道我吗?我只因年轻时贫贱,故多能些鄙事。君子要多能吗?不多的呀!”牢说:“先生曾说,因我没有被大用,所以学得许多艺。” (七)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 空空如也:或说:孔子自言无知。或说:此指鄙夫来问者,言此鄙夫心中空空。就文理,后说为是。或说:空空,即倥倥,诚悫貌。鄙夫来问,必有所疑,有所疑,即非空空。然此鄙夫心中只有疑,并无知,则仍是空空,两义可兼说。 我叩其两端而竭焉:叩,如叩门,使门内人闻声开门。又如叩钟使自鸣。孔子转叩问此鄙夫,使其心自知开悟。两端者,凡事必有两端,孔子就此鄙夫所疑之事之两端叩而问之。竭,尽义。于此两端,穷竭叩问,使鄙夫来问者,对其本所怀疑之事之两端均有开悟,则所疑全体皆获通晓,更无可疑。然此非孔子先自存有一番知识,专待此鄙夫之问。孔子仅就其所疑而叩之,使自开悟,故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正为此鄙夫心倥倥如,诚悫有疑,又自承无知,故能循孔子之叩而逐步自有所开悟。若使此鄙夫胸有成见,不诚不悫,别怀他肠而来问难,则孔子虽善叩,此鄙夫必抱持己见,深闭固拒,不能有所开悟矣。故孔子虽善教,此鄙夫亦善学。孔子之善教,正因其自认无知。此鄙夫之善学,亦正因其心空空诚悫求问。盖问者心虚,而答者亦心虚,敬使答者能转居于叩问之地位,而问者转居于开悟对答之地位。而此所疑之事,乃跃然明显,不明显于孔子之口,乃明显于此鄙夫来问者之心头。此章亦孔子循循善诱之一例。 本章言学问求知,必心虚始能有得,此其一。学问有所得,必由其心自有开悟,此其二。学日进,心日虚,得一知,必知更多为我所不知者。孔子曰:“我有知乎哉?无知也。”此非谦辞,正乃圣人心虚德盛之征,此其三。学者当取与知之为知之章合参。 先生说:“我有知吗?我实是无知呀!有鄙夫来问于我,他心空空,一无所知,只诚悫地来问,我亦只就他所问,从他所疑的两端反过来叩问他,一步步问到穷竭处,就是了。” (八)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 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凤鸟至,河出图,古人谓乃圣人受命而王之兆。《尚书·顾命》篇有河图,与大玉夷玉天球并列东序,则河图亦当是玉石之类,自然成文,而获得于河中者。河指黄河。 吾已矣夫:或曰:孔子伤时无明王,故己不见用。或曰:孔子自伤不得王天下,故无此瑞应,则世无太平之象,而孔子所欲行之道,其前途亦不卜可知矣。 今按:本书着重在第三句,不在第一第二句。孔子乃叹无此世运,非必信有河图风鸟之瑞。读者当取乘桴浮海无所取材章同参齐玩。 先生说:“凤鸟不来,河中不再出图,大概我是完了吧!” (九)子见齐衰者,冕衣裳者,与瞽者,见之,虽少必作,过之,必趋。 齐衰:衰,同缞,丧服也。齐,缝缉义。缉边者曰齐衰,以熟麻布为之。不缉边曰斩衰,以至粗生麻布为之。齐衰服轻,斩衰服重,言齐衰可兼斩衰,言斩衰则不兼齐衰也。 冕衣裳:一说:冕,冠也。衣上服,裳下服。冕而衣裳,贵者之盛服。见之必作必趋,以尊在位。一说:冕,《鲁论》作娩,亦丧服,而较齐衰为轻。丧礼,去冠括发,以布广一寸,从项中而前,交于额上,又却向后,绕于髻,是谓娩。言绕衣裳,则此衣裳亦丧服。此章言孔子哀有丧而敬之。下及瞽者,亦所哀。今从后说。 瞽者:无目之人。或曰:瞽者瞽师。今按:承上文丧服者,则以其瞽。不以其为师。今不从。 见之:此见字是人来见而孔子见之,上见字是孔子见其人。上见字又兼指此见之与下过之言。或以子见齐衰者为句,冕衣裳者与瞽者见之为句,如此分句,则下文过之必趋四字应移冕衣裳者之前始是,今不取。 虽少必作:作,起义。其人来见,虽年少,孔子必自坐而起。 过之必趋:过之,谓孔子行过其人之前。趋,犹疾行。古人以疾行示敬。 昔宋儒谢良佐,尝举此章,及《师冕》章,而曰:“圣人之道,无微显,无内外,由洒扫应对而上达天道,本末一以贯之。一部《论语》只如此看。”今按:本章又见《乡党》篇。圣人心德之盛,愈近愈实,愈细愈密,随时随地而流露,有不期然而然者。此诚学者所宜留意。 先生见到服齐衰丧服的,以及轻丧去冠括发的,以及瞽者无目的,他们若来见先生,先生必从坐席上起身,虽是年轻人亦一样。若先生在这些人身旁走过,则必改步疾行。 (一0)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 喟然:叹息声。 仰之弥高,钻之弥坚:仰弥高,不可及。钻弥坚,不可入。之字指孔子之道,亦指孔子其人,此乃颜渊日常心所向往而欲至者。 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在前在后,喻恍惚不可捉摸。 循循然善诱人:循循,有次序貌。诱,引进义。孔子之教,依学者之所已至而循序诱进之。 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此孔门教法最大纲领,颜子举此以言孔子之教,可谓切当深透之至。文,犹孔子门四科之言文学。礼,指人生实践。 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颜子因孔子之循循善诱,而欲罢不能,但已竭己才,仍见前面如有所立卓尔者。此卓尔,亦指孔子之道,乃及孔子之人格气象。卓尔,峻绝义。所谓高山仰止望见之而力不能至。 虽欲从之,末由也已:末,无也。颜子言,悦之深而力已尽,虽欲再进,而已无路可由,亦所谓犹天之不可阶而升。 本章记颜子赞叹孔子之道之高且深,而颜子之好学,所以得为孔门最高弟子,亦于此见矣。惟孔子之道,虽极高深,若为不可几及,亦不过在人性情之间,动容之际,饮食起居交接应酬之务,君臣父子夫妇兄弟之常,出处去就辞受取舍,以至政事之设施,礼乐文章之讲贯。细读《论语》,孔子之道,尽在其中,所谓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非舍具体可见之外,别有一种不可测想推论之道,使人无从窥寻。学者熟读《论语》,可见孔子之道,实平易而近人。而细玩此章,可知即在此平易近人之中,而自有其高深不可及处。虽以颜子之贤,而犹有此叹。今欲追寻孔子之道,亦惟于博文约礼,欲罢不能中,逐步向前,庶几达于颜子所叹欲从末由之一境,则已面对孔子之道之极高峻绝处。若舍其平实,而索之冥漠,不务于博文约礼,而别作仰钻,则未为善读此章。 颜渊喟然叹道:“我仰望它,愈望愈高。我钻研它,愈钻愈坚。一忽儿看它在前面,一忽儿又像在后面。先生循着次第,一步步地诱导我,他是如何般的善教呀!他以文章开博我,以礼行节约我,使我欲罢不能。但我才知已尽,像见它在前面矗立着,高峻卓绝,我想再向前追从,但感到无路可由了。” (一一)子疾病,子路使门人为臣。病间,曰:“久矣哉!由之行诈也!无臣而为有臣,吾谁欺?欺天乎?且予与其死于臣之手也,无宁死于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纵不得大葬,予死于道路乎?” 疾病:疾甚日病。 使门人为臣:为孔子家臣也。大夫之丧,由家臣治其礼。为家臣者,盖谓制丧服及一切治丧之具之准备。门人,即诸弟子。 病间:病少轻减。 久矣哉!由之行诈也:孔子病时不知,轻减后始知。责子路行诈道,谓其不自今日始,盖子路咎在不知,其所不知则非自今日始。子路无宿诺,凭其片言而可以折狱,岂有久矣行诈之事?故知行诈专指此事言。久矣哉,指此行诈之所由来。 无臣而为有臣:孔子尝为大夫,有家臣。今已去位,若病不起,不得仍以大夫礼葬。子路使门人为家臣,故曰无臣而作为有臣,将谁欺?欺天,则正见其无人可欺。 且予与其死于臣之手也,无宁死于二三子之手乎:无宁,宁义。孔子谓我与其有家臣治丧,岂不更愿由门弟子治此丧事?大夫丧有定礼,门弟子之丧其师,则无礼可据。孔子日常好言礼,相传孺悲学礼于孔子而士丧礼于是乎书,其事当在此章之后,则孔子此番病时,尚亦无士丧礼可循。且《左传》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其间别无士之一级。在大夫与庶人之间有士,礼之及于士,其事皆由孔门设教始。今孔子若病而卒,在当时实亦无礼可循,无丧可治。子路心尊孔子,谓不宜临丧无礼,乃欲以大夫礼治孔子之丧,而不知其不可。其后孔子死,诸弟子心丧三年,此为无礼起礼,其事备载于《史记》。而孔子此处之所以告子路,则尤有深意。孔子之道之尊,在其有门人弟子,岂在其能有家臣?孔子心之所重,亦重在其有诸弟子,岂重在其能有家臣?子路泥礼未达,使诸弟子作为孔子之家臣,欲以大夫礼丧孔子,即诸弟子殆亦与子路同此见解。今经孔子发此一问,正好使子路及诸弟子共作深长之思。读此章者,当悟孔子当时言礼之真实分际所在,又当知孔子言礼,与其言仁言道所分别处。至于孔子之可尊,其所以为百世之圣者,在其创师道,不在其曾为大夫。此在今日,人尽知之。然在当时,即孔子弟子,或所不知。然孔子亦不欲明白以此自尊,而此一问,则已深切道出此意。此章虽具体叙述一事,而涵蕴义深,读者其细思之。 大葬:谓以君臣礼葬。 死于道路:谓弃于道路,无人葬之。或说:此章乃孔子将返鲁,于道中适得病,故有死于道路之语。然孔子此问,其于无礼起礼之义,启发深切,不可不知。 今按:孔子有言:“人而不仁,如礼何?”此章子路使诸弟子为孔子家臣,亦其平日尊亲其师之意,其心有仁,而终未达一间,则若不为仁而为诈。是亦所谓如礼何之一例。学者遇此等处,最当深究。 先生病得很重,子路派使先生门人作为先生的家臣,来预备丧事。先生病减了。说:“很久了呀,由的行此诈道呀!我没有家臣,装作有家臣,这将骗谁呢?难道要骗天吗?而且我与其死在家臣们手里,还不是宁愿死在你们学生们的手里吗?我纵使不得用君卿大夫们的葬礼,难道我就死在道路上,没人来葬我吗?” (一二)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医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 韫医而藏诸:韫即藏义。医,即匮,谓藏之匮中。诸,问辞,犹言之乎。 求善贾而沽诸:沽,卖义。贾同价,善价,犹云高价。或说:犹言良贾。惟下文言待贾,显谓待善价,当从前说。 本章子贡以孔子怀道不仕,故设此问。孔子重言沽之,则无不仕之心可知。盖孔子与子贡之分别,在求字与待字上。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若有求无待,则将炫之,与藏之相异。 子贡说:“若有一块美玉在这里,还是装在匣中藏起呢?还是求一个高价出卖呢?”先生说:“卖呀!卖呀!我只在这里等待出价的。” (一三)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九夷:东方之群夷。子欲居之,亦乘桴浮海之意。 陋:文化闭塞。 君子居之。何陋之有:若有外来君子居其地,即证其地非闭塞。孔子此答,亦与浮海章无所取材语风趣略同。若必谓孔子抱化夷为夏之志,则反失之。 先生想居住到九夷去。有人说:“九夷闭塞,怎住下呀?”先生说:“有外面君子去住,那还称什么闭塞呢?” (一四)子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 乐正:此有两解:一是正其乐章,一是正其乐音。两义可兼采。 雅颂各得其所:诗篇之分雅颂以体制,乐之分雅颂则以音律。正其乐章,如鹿鸣奏于乡饮酒、乡射、燕礼。清庙奏于祀文王、大尝禘、天子养老、两君相见之类。正其乐音,正其音律之错乱。 先生说:“我自卫返到鲁国,始把乐厘正了。雅与颂各自获得了它们原来应有的处所。” (一五)子曰:“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丧事不敢不勉,不为酒困,何有于我哉?” 言此数事,于我无难。或说:孔子幼孤,其兄亦早亡,此章未必在早年,则不专为己发。要之是日常庸行,所指愈卑,用意愈切,固人人当以反省。 先生说:“出外奉事公卿,入门奉事父兄,有丧事不敢不勉尽我力,不要被酒困扰’了,这些对我有何困难呀?” (一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逝,往义。舍同捨。或训止,然昼夜不止,不当言不止昼夜。不舍昼夜者,犹言昼夜皆然。年逝不停,如川流之长往。或说:本篇多有孔子晚年语,如凤鸟章,美玉章,九夷章,及此章,身不用,道不行,岁月如流,迟暮伤逝,盖伤道也。或说:自本章以下,多勉人进学之辞。此两说皆得之。宋儒以道体之说释此章,亦一解。 先生在川水之上,说:“去的就像这样呀!它不舍昼夜地向前。” (一七)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本章叹时人之薄于德而厚于色。或说:好色出于诚,人之好德,每不如好色之诚。又说:《史记》:“孔子居卫,灵公与夫人同车,使孔子为次乘,招摇市过之”,故有此言。今按:孔子此章所叹,古固如此,今亦同然,何必专于卫灵公而发。读《论语》,贵亲从人生实事上体会,不贵多于其他书籍牵说。 先生说:“我没有见过好德能像好色般的人呀。” (一八)子曰:“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 篑,土笼。本章言学者当自强不息,则积久而终成。若半途而废,则前功尽弃。其止其进,皆在我,不在人。 先生说:“譬如堆一山,只一篑未成,停止了,这是我自己停止了的呀。譬如在平地,仅堆着一箦土,继续向前堆,这也是我自己在向前堆的呀。” (一九)子曰:“语之而不惰者,其回也与!” 惰,懈怠义。本章承上章。然读者易于重视不惰二字,而忽了语之二字。盖答问多因其所疑,语则教其所未至。闻所语而不得于心,故惰。独颜子于孔子之言,触类旁通,心解力行,自然不懈。此见颜子之高。 先生说:“和他讲说了不怠懈的,只是颜回了吧!” (二0)子谓颜回,曰:“惜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 子谓颜回句断,下曰字自为一句。本章乃颜渊既死而孔子惜之之辞。进止二字与上为山章同义。 先生说到颜渊,叹道:“可惜呀!我只见他向前,没见他停下呀!” (二一)子曰:“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实者有矣夫!” 谷始生曰苗,成穗为秀,成谷曰实。或说本章承上章,惜颜子。或说起下章,励学者。玩本章辞气,慨叹警惕,兼而有之。颜渊不幸短命,故有志者尤当学如不及。 先生说:“发了苗,没有结成穗的有了吧!结了穗,没有长成谷的有了吧!” (二二)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 后生可畏:后生,指年少者,因其来日方长,前途无限,故可畏。 焉知来者之不如今:来者,今日之后生。今,今日之成*人。就目前言,似后生不如成*人。然他年后生长成,焉知其必不如今日之成*人乎?后来居上,出类拔萃者,亦可有之。 四十五十而无闻:无闻有两解:一,无声闻于世。一,谓其无闻于道。今从前解。古人四十曰强仕,五十而爵,四十五十,乃德立名彰之时,故孔子据以为说。 本章警人及时勉学,而乐育英才之旨,亦可于此深味矣。 先生说:“年轻人是可畏的呀!哪知后一辈的将来定不如今天这一辈的呢?若到四十五十岁还没有令闻在世,那就不足畏的了。” (二三)子曰:“法语之言,能无从乎?改之为贵。巽与之言,能无说乎?绎之为贵。说而不绎,从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法语之言:法,法则义。语,告诫义。谓人以法则告诫之辞正言相规。 巽与之言:巽,恭顺义。与,许与义。谓人以恭顺许与之辞婉言相劝。 绎之为贵:绎,寻绎义。人之于我,不以庄论,而以恭巽赞许之辞相诱导,我虽悦其言,贵能寻绎其言之微意所在。 本章见教在人而学在己。人纵善教,己不善学,则教者亦无如之何。 先生说:“别人用规则正言来告诫我,能不服从吗?但能真实改过才好呀!别人用恭顺婉辞来赞许我,能不喜悦吗?但能寻绎他言外微意才好呀!只知喜悦,不加寻绎,只表服从,不肯自改,那我就无奈他何了!” (二四)子曰:“主忠信,毋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本章重出,已见学而篇。或曰:圣人随机立教,一事时或再言,弟子重师训,故复书而存之。 (二五)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匹夫,犹谓独*夫。或曰:夫妇相匹配,故分言则曰匹夫匹妇。三军虽众,其帅可夺而取。志则在己,故虽匹夫,若坚守其志,人不能夺。 自子在川上章起,至此十章,皆勉人为学,然学莫先于立志。有志则进,如逝川之不已。无志则止,如为山亏一篑。故凡学而卒为外物所夺,皆是无志。 先生说:“三军之众,可把它元帅夺了。匹夫立志,谁也夺不成。” (二六)子曰:“衣敝緼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终身诵之。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 敝緼袍:敝,破坏义。緼,乱絮。古无木棉,袍皆以絮。絮之好者称绵,如今之丝绵。 狐貉:以狐貉之皮为裘,裘之贵者。 其由也与:《檀弓》,子路曰:“伤哉贫也,生无以为养,死无以为礼也。”《家语》:子路为亲负米。则衣敝緼袍乃实况,非设辞。 不忮不求,何用不臧:此《卫风·雄雉》之诗。忮,害义。嫉人之有而欲加以害伤之心也。求,贪义。耻己之无而欲求取于人。臧,善义。若能不忮不求,则何为而不善? 是道也,何足以臧:孔子引诗以美子路,子路终身诵之。是以一善沽沾自喜,将不复于道更求进,故孔子复言此以警之。或说:不忮不求以下当别为一章。今按:不忮不求,正承上敝组狐貉之对立来,分章则义不见,今不从。 先生说:“穿着破旧的绵絮袍,和穿狐裘的人同立在一起,能不感为耻辱的,只有由了吧!”“《诗经》上说不忮刻,不贪求,再有什么不好呀?”子路听了,从此常诵止此诗。先生说:“这样又何够算好呀。” (二七)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凋,凋伤义。凋在众木之后,曰后凋。春夏之交,众木茂盛,及至岁寒,尽归枯零。独有松柏,支持残局,重待阳和,所谓士穷见节义,世乱识忠臣。然松柏亦非不凋,但其凋在后,旧叶未谢,新叶已萌,虽凋若不凋。道之将废,虽圣贤不能回天而易命,然能守道,不与时俗同流,则其绪有传,其风有继。本章只一语,而义喻无穷,至今通俗皆知,诗人运用此章义者尤广。吾中华文化之历久常新,孔子此章所昭示,其影响尤为不小。 先生说:“要到岁寒,才知松柏的后凋呀!” (二八)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 知者不惑:知者明道达义,故能不为事物所惑。 仁者不忧:仁者悲天悯人,其心浑然与物同体,常能先天下之忧而忧,然其为忧,侧怛广大,无私虑私忧。 勇者不惧:勇者见义勇为,志道直前。 本章知仁勇三德,知以明之,仁以守之,勇以行之,皆达德。学者能以此自反而加体验,则此心广大高明,希圣希贤,自能循序日进矣。 先生说:“知者心无惑乱,仁者心无愁虑,勇者心无惧怕。” (二九)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 适道:适,往赴义。同一向学,或志不在道,如学以求禄之类。故可与共学,未必可与共适道。 立:强立不反义。知向道,亦有中途见夺者。 权:称物之锤名权。权然后知轻重。孟子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权也。”《论语》曰:“立于礼”,然处非常变局,则待权其事之轻重,而后始得道义之正。但非义精仁熟者,亦不能权。借口适时达变,自谓能权,而或近于小人之无忌惮,故必能立乃始能权。 本章告人以进学之阶程,志学者可本此自省,亦当本此择友取益。 先生说:“有人可和他共同向学,但未必可和他共同向道。有人可和他共同向道,但未必可和他共同强立不变。有人可和他共同强立不变,但未必可和他共同权衡轻重。” (三O)“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唐棣之华,偏其反而:棣花有赤白两种,树高七八尺,其花初开相反,终乃合并。实大如李,六月中熟,可食。唐棣白色,华即花字。偏亦作翩,反或说当与翻同。翩翻,花摇动貌。 岂不尔思,室是远而:棣花翩翻摇动,似有情,实无情。诗人借以起兴,言我心摇摇,亦如棣花翩翻,非不相念于尔,但居室远隔,不易常亲耳。上四句是逸诗。 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孔子引此逸诗而说之,谓实不思而已。若果思之,即近在我心,何远之有。 此章言好学,言求道,言思贤,言爱人,无指不可。中国诗妙在比兴,空灵活泼,义譬无方,读者可以随所求而各自得。而孔子之说此诗,可谓深而切,远而近矣。仁远乎哉,道不远人,思则得之,皆是也。此章罕譬而喻,神思绵邈,引人入胜,《论语》文章之妙,读者亦当深玩。本章旧与上章相连,宋朱子始为分章,今从之。 《诗经》上说:“唐棣花开,翩啊翻啊地摇动着。我心岂不想念于你呀!但我们的居室相隔太远了!”先生说:“只是没有想念吧!真想念就近在心中,还有什么远的呢?” ' E* Q0 X" V) a9 H& e$ ? |
〇乡党篇第十 (一)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庙朝廷,便便言,唯谨尔。 乡党:孔子生陬邑之昌平乡,后迁曲阜之阙里,亦称阙党。此称乡党,应兼两地言。 恂恂:温恭信实之貌。 似不能言:谦卑逊顺,不欲以己之贤知先人。乡党乃父兄宗族之所在,孔子居乡党,其容貌辞气如此。 宗庙朝廷:此指鲁国之宗庙朝廷。廷者平地,朝有治朝内朝,皆在平地,无堂阶,故称朝廷。 便便言:便便,辩也。或说:闲雅之貌。 唯谨尔:宗庙朝廷,大礼大政所在,有所言,不可不明而辩,惟当谨敬而已。 本篇记孔子居乡党,日常容色言动,以见道之无不在,而圣人之盛德,亦宛然在目矣。旧不分章,今依朱子分十七节。 孔子在乡里间,其貌温恭谦逊,好像不能说话的一般。他在宗庙朝廷时,说话极明白,不含糊,只是极谨敕。 (二)朝,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与上大夫言,誾誾如也。君在,踧踖如也,与与如也。 朝:此言君未视朝之时。 侃侃:和乐貌。 誾誾:中正有诤貌。 君在:君视朝时。 踧踖:恭敬貌。 与与:犹徐徐也,威仪中适之貌。单言踧踖,若有不宁。单言与与,似近于慢。故合言之。 此一节记孔子在朝廷遇上接下之不同。 孔子在朝廷,当他和下大夫交谈时,侃侃然和气而又欢乐。当他和上大夫交谈时,誾誾然中正而有诤辨。君视朝时,孔子恭恭敬敬,但又威仪中适。不紧张,也不弛懈。 (三)君召使摈,色勃如也,足躩如也。揖所与立,左右手,衣前后,檐如也。趋进,翼如也。宾退,必复命,曰:“宾不顾矣。” 使摈:摈亦作傧,国有宾客,使孔子迎之。 勃如:变色庄矜貌。 躩如:盘辟貌。盘辟,犹言盘旋盘散,谓如临深履危,举足戒惧,必择地始下,不如在平地之常步。或说:躩,速貌,不暇闲步也。此言 孔子作摈时,容貌行走,皆竦然见敬意。此统言之,下特言之。 揖所与立,左右手:所与立,谓同为傧者。傧或五人,或四人,或三人。揖左边人,则移其手向左,揖右边人,则移其手向右。或曰:下言复命,则孔子必为上傧,其所与立者,但在左无在右。左右手,谓左其右手也。或说:本篇之辞,亦如记曲礼者然,非定记孔子某一时事。有为上摈,有为承摈,此兼记之。 衣前后。檐如也:摈者揖必倪其首,揖毕而仰,揖分左右,又兼倪仰,衣亦随之前后转摆。檐如,整貌。衣裳摆动而不乱。 趋进翼如:摈者从中庭进至阼阶,其间有数十步,不宜纾缓,故必趋。翼如,如鸟舒翼,言其端好。 宾不顾矣:君命上摈送宾,复命自宾已去。此惟上摈事。 此一节记孔子为君摈相之容。 君召孔子使作摈相,孔子必变容庄敬,行路如脚下有戒惧般。对同立的其他摈相作揖,左边右边,挥张两手,衣服前后开动,整停不乱。由中庭趋进时,如鸟舒翼,(状态端好)。宾退了,必回复所命,说:“宾不再回头了。” (四)入公门,鞠躬如也,如不容。立不中门。行不履阈。过位,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其言似不足者。摄齐升堂,鞠躬如也,屏气似不息者。出降一等,逞颜色,怡怡如也。没阶,趋进,翼如也。复其位,跛躇如也。 公门:古者天子五门,诸侯三门。入公门,应指第一门库门言。 鞠躬如也:鞠躬,一说,曲身义。一说,当读为鞠穷,谨敬自敛之状。鞠穷踧踖皆双声复语。若言曲身,依文法不得再加一如字。今从后说。 如不容:公门高大,若不容,言其谨敬自敛之至。 立不中门:门两边立长木,谓之枨。中央竖短木,谓之闑。门以向堂为正,东为闑右,西为闑左。东西各有中。出入之法,主由闑右,宾由阑左。礼,士大夫出入君门由闑右。诸侯西一门常掩,谓之宾门。臣统于君,故出入亦由东门。君行出入始中门,非尊者皆偏近闑而行,以避尊者。立不中门,与下行不履闑互文避复,实亦谓行不中门。此中谓闑右之中。 行不履阈:阈,门限。行当跨限而过,若践其上,则污限,并将污跨者之衣。 过位:古礼,君每日在治朝与群臣揖见,此位即君在治朝所立之位。议论政事,则在路寝之朝。治朝退,适路寝,则治朝之位虚。群臣遇议政当入内朝,则过此位。过位必敬,故色勃如而足躩如。 其言似不足:谓同朝者或与语,不得不应,然答而不详,如不足。既过位,渐近君,故然。 摄齐升堂:此堂,路寝之堂。齐,裳下之缝。摄,抠也。将升堂,两手抠衣使去地一尺。恐蹑之,倾跌失容。 屏气似不息:屏,藏也。息,鼻息。犹今言屏着气,如不呼吸。 出降一等:降,下义。等,堂阶之级。此谓见君既毕,下堂降阶第一级时。 逞颜色:逞,放义。舒气解颜,故怡怡然和悦。 没阶,趋进:没,尽义。没阶,谓下尽诸级,至平地时。去君远,故徐趋而翼如。进,前义。凡有所去,皆可日进。此方自堂下退,向路门而前。一本无进字。 复位:谓又过初入时所过君之空位。 此一节记孔子在朝之容。 孔子跑进公门,必敛身谨敬,像那公门容不下他身子般。不在门中间立,亦不把脚踏门限上。行过国君所常立之位,容色必变,举足盘辟,若履危临深般,说话像不他身子般。牵衣升堂时,敛身屏气,像不呼吸般。待退下自堂,降堂阶一级,颜色便舒展了,怡怡然有和悦之容。走尽堂阶,下及平地,便疾步向前,像鸟张翼般,端好而开展。再过君位时,跛跛躇躇,又是一番起敬。 (五)执圭,鞠躬如也,如不胜。上如揖,下如授,勃如战色,足蹜蹜如有循。享礼,有容色。私觌,愉愉如也。 执圭:圭,玉器。聘问邻国,执君之圭以为信。 如不胜:聘礼所执圭,长八寸,执轻如不胜其重,言敬谨之至。本篇三言鞠躬如也,一则曰如不容,再则曰屏气似不息,三则曰如不胜,皆形容其谨。 上如揖,下如授:执圭与心齐,上不过揖,下不过授。过高过卑,皆是不敬。 战色:战战兢兢之色,庄矜也。 蹜蹜如有循:蹜蹜,举足促狭,犹云举前曳踵,略举前趾,曳后跟而行,足不高离于地。如有循,如脚下有物,循之而前。 享礼:享者,聘后之礼,献物也。或皮马,或锦绣,或土产,罗列于庭,谓之庭实。或曰:礼与享为二事。礼谓主人以醴礼宾。既聘乃享,既享乃礼,既礼乃有私觌。 有容色:言和气满容。不复有勃战之色。 私觌:觌,见也。行聘享公礼已毕,使臣于他日赍己物见其所使之国君。 愉愉如:愉愉,颜色之和,又增于享礼时。 此节记孔子为其君聘邻国之礼。或曰:孔子仕鲁时,绝不见有朝聘往来之事,疑乃孔子尝言其礼当如此,而弟子记之,非记孔子之行聘。本篇如此例者尚有之,如上使摈一节,疑亦然。又说:孔子教弟子以礼,不徒言其义,又肄其容。子所雅言,诗书执礼,执礼即兼教弟子习礼。《史记》又云:“孔子适宋,与弟子习礼大树下。”由此言之,或是教弟子习礼而载之此篇。或说:使摈执圭二条,此定公十年齐聘鲁,鲁使孔子报聘。不见于《春秋》,孔子削之,并归女乐亦削之,嫌于暴己功,显君相之失。此两条所记容色,乃弟子从旁模拟,决非孔子教人语。 今按:以理断之,若后说为是。然谓《春秋》削去,则《左传》何亦不载,又不见他书称述,终可疑。 孔子为聘使,执君之圭,敛着身,像不胜其重的样子。执圭在上,像和人作揖般,在下,像授物与人般。面色战战兢兢,两足像迈不开步,又像足下有物,循之而前般。及享礼时,便有容色了。神气开发,不再那么作战兢之态了。待作私人相见时,更是愉愉然,和颜满容了。 (六)君子不以绀緅饰,红紫不以为亵服。当暑,袗絺绤,必表而出之。缁衣羔裘,素衣麂裘,黄衣狐裘。亵裘长,短右袂。必有寝衣,长一身又半。狐貉之厚以居。去丧无所不佩。非帷裳,必杀之。羔裘玄冠不以吊。吉月,必朝服而朝。 君子:此君子指孔子。改言君子者,上文各节记容貌,由中达外,非学养深者不能为。此节记冠服,人人易以取法,若非属一人之事。 绀緅饰:绀,紫玄之类。緅,红纁之类。玄纁所以为祭服,故不以为饰。饰者,领与袖之边。 亵服:私居时所服。红紫非正色,私居尚所不服,则不用为正服可知。正色谓青赤白黑黄。青加黄为绿,赤加白为红,白加青为碧,黑加赤为紫,黄加黑为缁,皆间色。 袗絺绤:袗,单衣。葛之精者日絺,粗者日绤,当暑居家,可单衣絺绤。 必表而出之:表者上衣。古人冬衣裘,夏衣葛,在家不加上衣,出门必加。虽暑亦然。古本或作必表而出,无之字。或曰:之字当在而字上。 缁衣羔裘:衣,即上衣。古人服裘毛向外,外加上衣,当与裘之毛色相称,故缁衣之内宜羔裘,黑羊皮。素衣之内宜麂裘,麂,鹿子,色白。黄衣之内宜狐裘,狐色黄。缁衣朝服,素衣凶服,黄衣蜡祭之服,亦兵服。 亵裘长:亵裘,在家私居所穿。长,取其温煖。 短右袂:所以便作事。或说:两袂无一长一短之理,右字当读作又,又袂犹言手袂。短手袂,言两袂皆短。一说:卷右袂使短。 必有寝衣,长一身又半:一说:大被曰衾,寝衣,小卧被。一说:古人衣不连裳,仅在股以上。此言长一身又半者,顶以下踵以上谓之身,颈以下股以上亦谓之身,一身又半,亦及膝耳。寝衣殆如今之睡衣,或是孔子特制。又说:此句当移承上文当暑而言,或谓当移下在齐必有明衣布之上。今按:此言寝衣,下言坐褥,明与上文言衣裘有别,非错简。 狐貉之厚以居:居,坐义。以狐貉之皮为坐褥,取其毛之深,既温且厚,适体也。 去丧无所不佩:去,除也。佩,系于大带。名其器,则字从玉为佩。称其备人用,则字从人为佩。惟丧事则去饰去佩。 非帷裳必杀之:帷裳谓朝祭之服,其制用正幅布为之如帷。杀谓缝,帷裳腰有襞绩,旁无缝杀。其余裳当用缝杀,以二幅斜裁为四幅,宽头向下,狭头向上,缝之使合,上狭下广。意当时或有不用斜裁者,而孔子则必依古制斜裁。 羔裘玄冠不以吊:丧主素,吉主玄,吉凶异服。 吉月:吉,训善,亦可训始。吉月即始月,谓正月。月吉则为月之朔日。或说每月之朔,孔子必朝服而朝。 此节记孔子衣服之制。或曰:《乡党》一篇,乃孔氏之遗书,多杂记曲礼如此,非必专是孔子始如此。如此节言君子可证。或曰:《戴记》有与《论语》同者,乃剿之《论语》,非《论语》有所袭。孔子动作衣服有与众同者,亦有独焉者。门人记孔子所亲行而已,不得谓君子不指孔子。今按:后说得之。 君子不把玄色纁色来作衣领与袖之边。不把红色紫色做日常私居之服。当暑天时,在室内穿葛单衣,但出外必加上衣。黑衣内用羔羊皮的裘,素衣用小鹿皮裘,黄衣用狐裘。在家私居时所穿之裘,较出门所穿者稍长,又把右袂裁短些。夜睡必有寝衣,其长过身一半,下及两膝。冬天把狐貉皮来做坐褥。除去在丧事中,大带上没有不佩一切备用的玉器的。除非朝祭用正幅的帷裳,其余所穿裳,总是开剪斜幅缝制的。吊丧不穿黑羔裘,不戴玄色冠。每年正月岁首,必穿着朝服上朝去。 (七)齐,必有明衣,布。齐必变食。居必迁坐。 齐:或作斋,古人临祭之前必有斋。 明衣布:或说:明衣,衬身内衣。然不必斋时始衣。又说:明衣,浴衣。斋必沐浴,明衣浴竟所服。浴方竟,身未燥,故有浴衣,用布为之,着之以待身燥。明者,犹明水明火,取其明洁义。 变食:改常食。不饮酒,不茹荤,如蒜韭之类。 迁坐:谓易常所居处。古人斋戒必居外寝,外寝称正寝,斋与疾皆居之。内寝又称燕寝,乃常居之处。 遇斋戒时,必有特备的浴衣,用布为之。斋时必改变日常的食品,又改变日常的居处。 (八)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饐而餲,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肉虽多,不使胜食气。惟酒无量,不及乱。沽酒,市脯,不食。不撤姜食。不多食。祭于公,不宿肉。祭肉不出三日,出三日,不食之矣。食不语,寝不言。虽疏食、菜羹、瓜,祭,必齐如也。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饭也。牛羊鱼肉细切曰脍。厌,餍足义。不厌,不饱食也。孔子曰:“疏食饮水,乐在其中。”又曰:“士耻恶食,不足与议。”不因食脍之精细而特饱食。或说:食精则能养人,脍粗则能害人,故食脍不厌精细,谓以精细为善。今不从。 饐而餲:饐,食伤湿,馊臭也。餲,犹郁蒸之喝,食因久郁而味变。 鱼馁而肉败:鱼烂日馁,肉腐日败。 色恶:食失常色。 臭恶:变味也。 失饪:饪,烹调生熟之节。 不时:物非其时者不食。或说:食有常时。古人*大夫以下,食惟朝夕二时。 割不正:古者先以割肉载于俎,食时自切之,略如今西餐法。其割截皆有一定,不正,谓不合割之常度。孔子以其失礼,故不食。汉以后既割之,又切之,始加烹调,非古制矣。或说:切肉不方不食,今不从。 不得其酱:食肉用酱,各有所宜,如鱼脍用芥酱之类,亦如今之西餐法。不得其酱,谓设酱不以所宜,与割不正皆以背礼故不食。 不使胜食气:食,音嗣,饭也。食肉多于饭气,则伤人。古食礼,牛羊鱼豕肠胃之肉皆盛于俎,醯醢之酱调味者盛于豆,正馔之外又设加馔,肉品特多,黍稷稻粱则设于簋,进食不宜偏胜。一说:气当读作饩,食饩犹云饭料。《说文》,气作既,小食也。今皆不从。 惟酒无量,不及乱:酒无限量,随己所能饮,以不及醉乱为度。 沽酒市脯不食:诗曰:“无酒酤我。”一宿之酒曰酤,沽与酤通,酒经一宿,非美者,亦可谓尚未成酒,故不食。脯,干肉。不自作而买于市,则不知何物之肉,故亦不食。酒当言饮,云不食,因脯并言也。 不撤姜食:撤,去义。食事既毕,诸食皆撤,而姜之在豆者独留,因姜有辛味而不熏,可以却倦,故不撤。今饭后进茶或咖啡,古昔无之,故独留姜。 不多食:此三字单承上姜食言。姜虽不撤,亦不多食。或说:自此以上,皆蒙齐必变食来,平常不必然。今不从。凡前所举,似不必齐时始然。后人于割不正不食,沽酒市脯不食之类,皆以昧于古今之变而不得其解,故疑为承斋事言之。 祭于公,不宿肉:谓助祭于君。凡助祭皆得赐肉,凡杀牲皆于临祭之日清晨行事。独天子诸侯之祭,其明日又再祭,谓之绎祭。绎祭毕始颁赐,则胙肉之来或已三日,不可再宿,故颁到即以分赐。 祭肉不出三日:此谓家祭之肉,皆于三日内颁赐,过此,肉或败,故不食。 食不语,寝不言:此处语言二字通用,谓食寝时不言语。 虽疏食菜羹瓜,祭,必齐如:疏食,粗食。古人以稗食为粗食。菜羹,以菜和米屑为羹。瓜,北方常用。有生食,有熟食。瓜字或本作必。古人临食,每品各出少许,置笾豆之间,以祭先代始为饮食之人,所以报功,不忘本。谓虽疏食菜羹瓜类,以祭则必斋如也。当孔子时,非贵品或不祭,而孔子临食,虽菲薄亦必祭,又必致其肃敬之容。齐,严敬貌。(齐,繁体为齑,用于“严敬貌”意时同齑(斋)。——编者注)此一节记孔子饮食之节。 吃饭不因饭米精便多吃了。食肉不因脍的细便多食了。饭食因湿伤变味,鱼烂了,肉腐了,都不吃。色变了,也不吃。味变了,也不吃。煮的生熟失度,也不吃。不当时的不吃。割的不照正规的不吃。调味之品不合适的不吃。案上肉品虽多,不使吃的分量胜过了五谷。只有酒,不加限制,不及醉而止。只做得一夜的酒,外面街市上卖的肉脯,都不吃。吃完了,姜碟仍留着不撤,但亦不多吃。若赴公家助祭,所得祭肉不过夜,便分颁于人了。自己家里的祭肉,不出三天,也必吃完分完,过了三天,便不吃了。食时寝时都不言语。即使是粗饭,菜汤,瓜类,临食前也必祭,而且必其貌肃恭,有敬意。 (九)席不正,不坐。 不正,谓席有移动偏斜。临坐先正席,然后坐。此句孤出,于上下文皆不得其类,疑是错简,当在割不正不食句之下,如食不语连及寝不言之例。又说:古人坐席,天子五重,诸侯三重,大夫再重,南北向,以西为上,东西向,以南为上,此席之正。 (一O)乡人饮酒,杖者出,斯出矣。乡人傩,朝服而立于阼阶。 乡人饮酒:此即古者乡饮酒之礼。此礼之行,约分四事。一,三年宾贤能。二,乡大夫饮国中贤者。三,卅长习射饮酒。四,党正蜡祭饮酒。此节所记,当属蜡祭,主于敬老。 杖者出。斯出矣:杖者,老人也。古制,五十杖于家,六十杖于乡。蜡祭饮酒,必序齿位,然及其礼末,则以醉为度。子贡观于蜡,曰:“一国之人皆若狂”是也。孔子与于蜡祭,年当不及六十,杖者出即随之,不与众皆醉。 乡人傩:傩者,古人驱逐疫鬼,(兼及无主之殇鬼)而祭之于道上。 朝服而立于阼阶:阼阶,东阶。或说:乡人驱鬼,恐惊先祖之神,故朝服而立于庙之阼阶,俾神依己而安。或说:此亦孔子敬其乡党群众之意。盖傩者为一乡傩,是亦为我傩。为我傩,斯我为主,立于阼阶,主人位。 此一节记孔子居乡事。 乡人饮酒,待老人持杖者离席,也就离席了。逢乡人行傩礼驱鬼,便穿上朝服,立在家庙的东阶上。 (一一)问人于他邦,再拜而送之。康子馈药,拜而受之,曰:“丘未达,不敢尝。” 问人于他邦:孔子周游列国,皆交其名卿大夫。问者问候。古问人必以物。 再拜而送之:拜送使者,如拜所问候之人。再拜者,以手据地,首俯而不至手,如是者再,为再拜。使者不答拜。 康子馈药:馈,饷也。康子馈药致问。 拜而受之:凡言拜,只是一拜。孔子既能拜而受,见不在疾时,是康子所馈药,殆如今之丸散补剂,乃通用之品。 未达,不敢尝:赐食物,遇可尝,当先尝,示郑重其人之赐。今告使者,未达药性,故不尝,亦谨笃之表示。 此一节记孔子与人交之诚意。 孔子使使者向他邦友人问好,必再拜而送之。季康子送药品来问候,孔子拜而受之。告使者道:我还不知道那药性,暂时不尝了。 (一二)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 厩:养马之处。或说是国厩,或说是孔子家私厩。 子退朝:孔子从朝退至家,始知家厩焚烧,急问伤人乎? 不问马:此三字,乃门人记者加之。 孔子家里的马房被烧了,孔子退朝回来,知道了此事急问“伤人了吗?”但没有问到马。 (一三)君赐食,必正席先尝之。君赐腥,必熟而荐之。君赐生,必畜之。侍食于君,君祭先饭。疾,君视之,东首,加朝服拖绅。君命召,不俟驾行矣。 正席先尝:敬君之惠。 腥必熟而荐之:腥,生肉。荐,荐于先祖。熟而先以荐,郑重君赐。 生必畜之:君赐生物.不欲无故杀之。 君祭先饭:古者临食之前必祭。君赐食则不祭。于君祭时先自食饭,若为君尝食然,亦表敬意。 东首:古制室中尊西,君入室,背西面东,病者首在东卧,正面对于君。 加朝服拖绅:拖,曳也。绅,大带。卧病不能着衣束带,故加朝服于身,又引大带于上。 不俟驾行矣:逢君命之召,即徒行而出,俟车已驾,随至,始乘。 此一节记孔子事君之礼。 君赐食物,必正了席位先尝它。君赐腥的,必煮熟后先荐奉于祖先。君赐活的,必养着。侍奉国君同食,在君祭时,便先自吃饭了。遇疾病,君来问视,头着在东边卧,身上加披朝服,还拖上一条大带。君有命来召,不待仆者驾车,径就徒步先行了。 (一四)入太庙,每事问。 按:此条重出。孔子入太庙,未必仅一次,岂每人必每事而问乎?下一条朋友死,亦偶有此事,而记者收入本篇,则疑若常有之事。此皆贵乎学者之善读。 先生走进太庙,遇见每件事,他都要问。 (一五)朋友死,无所归,曰:“于我殡。”朋友之馈,虽车马,非祭肉不拜。 无所归:无亲属可归。 曰,于我殡:死者殓在棺,暂停宅内以待葬,其柩名曰殡,谓以宾遇之。《礼记·檀弓》:“宾客至,无所馆,夫子曰:‘生于我乎馆,死于我乎殡。’”此与本节所记当属一事。《檀弓》曰:“宾客”,言其来自他乡。本节言:“朋友”,言其与孔子有素。当是其人病危,孔子呼而馆之,谓病中馆我处,死亦殡我处。本节特记所重,故单言“于我殡”。然先言死无所归,则若其人已死,已殓,乃呼其柩而殡之,此决无之事。后人乃疑孔子任其殡资,就其所在殡之,不迎于家,然又与“于我乎”三字不合。故知本节文略,必连《檀弓》兼释乃得。此必实 有其事,而事出偶然,非孔子时时作此言。《檀弓》所记,若不兼本节合释,亦复难通。读古书,有不可拘而释之者,如此类皆是。此见孔子于朋友,仁至而义尽,然亦非如后世任侠好行其德之比。 非祭肉不拜:朋友有通财之义,故虽车马之重可不拜。惟馈祭肉则拜者,敬其祖考,同若己亲。 此一节记孔子交友之义。 有朋友将死,其人没有归处,先生迎之来,说:“病中在我处寄居,死了在我处停柩吧!”朋友有馈送,除了祭肉,虽是车马贵物,先生受赠都不拜。 (一六)寝不尸,居不容。见齐衰者,虽狎必变。见冕者与瞽者,虽亵必以貌。凶服者式之。式负版者。有盛馔,必变色而作。迅雷风烈必变。 寝不尸:不舒布四体偃卧如死人。此非恶其类死者,乃恶夫惰慢之气之肆而不知戒。 居不容:一说:不为仪容,申申夭夭,亦自然。一说:容字当作客,谓不庄敬如作客。今从后解。 见齐衰者,虽狎必变:狎,谓素亲狎者。变谓改容,致哀戚者以同情。 见冕者与瞽者,虽亵必以貌:亵,一说于燕私时见,一说卑亵义。以貌,一说:以礼貌也。又一说:必变与以貌,辞有轻重。亲狎者当重,故曰必变。卑亵者可轻,故曰以貌。今从后说。此两语先见《子罕》篇。据本节上下文连读,知冕当作絻,亦指丧服。 凶服者式之:凶服,有丧者之服。式,车前横木。乘者立车上,有所敬,俯而凭之曰式。式凶服,哀有丧。 式负版者:负版,一说:谓负邦国之版图。式之,重户籍民数。或说:负版疑当作负贩,承上凶服者式之言,谓其人虽负贩之贱亦式之。语法参次递下。若分作两事,当曰式凶服者,式负版者,作平列语始得。又一说:版者,哀服之领,惟三年丧之衰,乃有此领,故负版乃丧服之最重者。果如所说,凶服可以兼负版,不烦重句。以虽狎必变,虽亵必以貌例之,当从第二说。 有盛馔,必变色而作:作,起义。主人设盛馔,见其对客礼重,故必于坐起身以敬主人,非为馔也。 迅雷风烈:迅,疾义。烈,猛义。必变,所以敬天意之非常。 此一节见孔子容貌之变。 寝卧时,不直挺着四肢像个尸。居家时,不过为容仪像作客。见有穿丧服的,虽是平素亲狎之人,也必变容色志哀悼。见戴绕的和瞽者,虽是卑亵之人,也必在容貌上志不安。路遇凶服的人,虽负贩之贱,也必凭轼表敬意。宴会有盛馔,必从席上变色起身。遇疾雷猛风,必变色表不安。 (一七)升车,必正立执绥。车中不内顾,不疾言,不亲指。 执绥:绥,挽以升车之索。必正立执绥以升,所以为安。 不内顾,不疾言,不亲指:内顾,言回视。疾言,乃高声。亲指,两手亲有所指。或说:亲字无解。曲礼:车上不妄指,亲疑妄字误。此三者易于使人见而生疑,故不为。 此一节记孔子升车之容。 升车时,必正立着,两手把执那绳子才上去。在车上,不回着头看,不高声说话,不举起两手来东西指点。 (一八)色斯举矣,翔而后集。曰:“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子路共之,三嗅而作。 色斯举矣:举,起义。言鸟见人颜色不善,或四围色势有异,即举身飞去。 翔而后集:翔,其飞回旋。集,鸟止于木之义。言鸟之将集,必回翔审顾而后下。此两句殆亦逸诗。此下孔子赞雉,引此以明时哉之义。雉飞仅能竦翅直前,径落草中,不能运翅回翔,然其警觉见几,则与诗辞所咏无殊。 曰:山梁雌雉,时哉时哉:曰:孔子叹也。梁,水上架木作渡。孔子路见一雌雉在山梁之上,神态闲适,因叹曰:时哉时哉!虽雉之微,尚能知时,在此僻所,逍遥自得,叹人或不能然也。 子路共之:共字或作拱。子路闻孔子赞叹此雉,竦手上拱作敬意。或说:共,同众星共之,方向义。或说:共作供。子路闻孔子美之,投粮以供。 三嗅而作:嗅,本作臭,当是昊字,从目从犬,乃犬视貌。借作鸟之惊视。雉见子路上拱其手,疑将篡己,遂三昊而起飞。言三昊者,惊疑之甚,此即所谓见几而作。或说:子路投以粮,雉三嗅之,不敢食而起飞。 此章实千古妙文,而《论语》编者置此于《乡党》篇末,更见深义。孔子一生,车辙马迹环于中国,行止久速,无不得乎时中。而终老死于阙里。其处乡党,言行卧起,饮食衣着,一切以礼自守,可谓谨慎之至,不苟且,不卤莽之至。学者试取庄子《逍遥游》《人间世》与此对读,可见圣人之学养意境,至平实,至深细,较之庄生想像,逖乎远矣。然犹疑若琐屑而拘泥。得此一章,画龙点睛,竟体灵活,真可谓神而化之也。 又按:此章异解极多,姑参众说,解之如此,读者如有疑,可自寻众说。 又按:《论语》之编辑,非成于一时。自此以前十篇为上论,终之以《乡党》篇,为第一次之结集,下论十篇为续编。此篇本不分章,今依朱子分为十七节,而最后别加山梁雌雉一章,亦犹下论末《尧曰》篇不分章,最后亦加不知礼不知命不知言一章。《乡党》篇汇记孔子平日之动容周旋,与其饮食衣服之细,《尧曰》篇则总述孔子之道统与其抱负。雌雉章见孔子一生之行止久速,不知礼章则孔子一生学问纲领所在。 只见人们有少许颜色不善,便一举身飞了。在空中回翔再四,瞻视详审,才再飞下安集。先生说:“不见山梁上那雌雉吗!它也懂得时宜呀!懂得时宜呀!”子路听了,起敬拱手,那雌雉转睛三惊视,张翅飞去了。 ����2!B3��@�B�假借。《说文》:忞,强也。慔,勉也。忞读若妟,妟莫双声,犹言黾勉,乃努力义。一说以文字断句,莫作疑辞。谓文或犹人,行则不逮。两说均通,但疑孔子决不如此自谦。今从前解。 躬行君子:躬行者,从容中道,臻乎自然,已不待努力。 本章乃孔子自谦之辞。然其黾勉终身自强不息之精神,实已超乎君子而优人圣域矣。 先生说:“努力,我是能及人的。做一个躬行君子,我还没有能到此境界。” (三三)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公西华曰:“正唯弟子不能学也。” 圣与仁:圣智古通称。此孔子自谦,谓圣智与仁德,吾不敢当。盖当时有称孔子圣且仁者,故为此谦辞。 为之不厌。诲人不倦:此之字即指圣与仁之道言。为之不厌,谓求知与仁努力不懈。亦即以所求不倦诲人。 可谓云尔:云尔,犹云如此说,即指上文不厌不倦言。 正唯弟子不能学也:正唯犹言正在这上,亦指不厌不倦。 本章义与上章相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正是上章之文莫,黾勉终身,若望道而未至也。孔子不自当仁与知,然自谓终其身不厌不倦,黾勉求仁求知,则可谓能然矣。盖道无止境,固当毕生以之。易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人道与天行之合一,即在此不厌不倦上,是即仁知之极。四时行,百物生,此为天德。然行亦不已,生亦不已,行与生皆健而向前。故知圣与仁其名,为之不厌诲人不倦是其实。孔子辞其名,居其实,虽属谦辞,亦是教人最真实话。圣人心下所极谦者,同时即是其所最极自负者,此种最高心德,亦惟圣人始能之。读者当就此两章细参。 先生说:“若说圣与仁,那我岂敢?只是在此上不厌地学,不倦地教,那我可算得是如此了。”公西华说:“正在这点上,我们弟子不能学呀!” (三四)子疾病,子路请祷。子曰:“有诸?”子路对曰:“有之。诔曰:‘祷尔于上下神祗。’”子曰:“丘之祷久矣。” 疾病:疾甚曰病。 请祷:请代祷于鬼神。 有诸:诸,犹之乎。有之乎,问辞。或说:有此事否?病而祷于鬼神,古今礼俗皆然,孔子何为问此?或说:有此理否?孔子似亦不直斥祷神为非理。此语应是问有代祷之事是否。如周公金滕,即代祷也,然未尝先告武王,又命祝史使不敢言。今子路以此为请,故孔子问之。 诔曰:诔一本作讄,当从之。讄,施于生者,累其功德以求福。诔,施于死者,哀其死,述行以谥之。 祷尔于上下神祗:子路引此讄词也。上下谓天地,神属天,祗属地。尔训汝。祷尔于三字,即别人代祷之辞,故子路引此以答。 丘之祷久矣:孔子谓我日常言行,无不如祷神求福,素行合于神明,故曰祷久矣,则无烦别人代祷。 今按:子路之请祷,乃弟子对师一时迫切之至情,亦无可深非。今先以请于孔子,故孔子告之以无须祷之义。若孔子而同意子路之请,则为不安其死而谄媚于神以苟期须臾之生矣,孔子而为之哉? 又按:孔子遇大事常言天,又常言命,独于鬼神则少言。祭祀所以自尽我心,故曰:“吾不与祭如不祭。”知命则不待祷,故曰:“获罪于天,无所祷也。”然此章固未明言鬼神之无有,亦不直斥祷神之非,学者其细阐之。 先生病得很重,子路请代先生祷告。先生说:“有此事吗?”子路说:“有的。从前的讄文上说:祷告你于上下神祗!”先生说:“我自己已祷告得久了。” (三五)子曰:“奢则不孙,俭则固,与其不孙也宁固。” 奢者常欲胜于人。孙字又作逊,不逊,不让不顺义。固,固陋义。务求于俭,事事不欲与人通往来,易陷于固陋。二者均失,但固陋病在己,不逊则陵人。孔子重仁道,故谓不逊之失更大。 先生说:“奢了便不逊让,俭了便固陋,但与其不逊让,还是宁固陋。” (三六)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坦,平也。荡荡,宽广貌。君子乐天知命,俯仰无愧,其心坦然,荡荡宽大。戚戚,蹙缩貌,亦忧惧义。小人心有私,又多欲,驰竞于荣利,耿耿于得丧,故常若有压迫,多忧惧。本章分别君子小人,单指其心地与气貌言。读者常以此反省,可以进德。 先生说:“君子的(心胸气貌)常是平坦宽大,小人的(心胸气貌)常是迫促忧戚。” (三七)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 温,和顺义。厉,严肃貌。厉近有威,温近不猛。恭常易近于不安。孔子修中和之德,即在气貌之间,而可以窥其心地修养之所至。学者当内外交修,即从外面气貌上,亦可验自己之心德。 先生极温和,而严厉。极有威,但不猛。极恭敬,但安舒。 * n8 j. S7 s$ y* c! Y) T P! a |
〇先进篇第十一 (一)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 先进后进:一说:先进指五帝,后进指三王,如《礼运》言大同,《表记》言四代优劣。然此义后起墨家道家始有,孔子时无有。一说:先进指殷以前,后进指周初。然孔子明言“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则此说亦未当。一说:先进谓文王武王时,后进指春秋之世。孔子殆不以春秋僭乱与周初文武相拟,亦未是。另一说:先进后进,犹言前辈后辈,皆指孔子弟子。先进如颜、闵、仲弓、子路,下章前三科诸人。后进如下章后一科,子游、子夏。本章乃孔子分别其门弟子先后不同。说最近是。今从之。 野人君子:野人,朴野之人。先进之于礼乐,文质得宜,犹存淳素之风。较之后辈,转若朴野。君子多文,后进讲明礼乐愈细密,文胜质,然非孔子心中所谓文质彬彬之君子。 如用之:孔子五十以前,有用世之志,当时诸弟子相从,所讲多重实用。自周游返鲁,已值晚年,用世之心稍淡,后进弟子于礼乐文章研讨益精,然渐有文胜之风。故孔子谓礼乐如复见用于世,吾当从先进诸弟子后。用之之字即指礼乐。 今按:《论语》分上下编,上编首《学而》篇,末《乡党》篇,多学而优则仕一边语。下编首《先进》篇,末《尧曰》篇,多士而优则学一边语。其余各篇大率皆然,读者试自参之。 又按:本篇多评门弟子贤否,编者首以此章,为其分别门弟子先后学风最扼要。 先生说:“先进一辈,从礼乐方面讲,像是朴野人。后进一辈,从礼乐方面讲,真像君子了。但若用到礼乐的话,吾还是愿从先进的一辈。” (二)子曰:“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 从我于陈蔡:孔子有陈蔡之厄,其时相从者,皆孔门前辈弟子。 不及门:一说:孔子言,此时陈蔡相从诸弟子,皆不在门。一说:及门谓及仕进之门,诸弟子相从于陈蔡者,其时皆不出仕,故与陈蔡诸大夫少交际而遇此厄,孟子所谓无上下之交也。从上章及下文细参,似前说为是。孔子有吾从先进之说,其时先进诸弟子都不在门,故孔子思之。孔子厄于陈蔡,时年六十一,此章之叹,盖在七十以后,相从于陈蔡者,一时死散殆尽矣。 德行:颇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此下非孔子语,乃记者因孔子言而附记及之,以见孔门学风先后之异。若记孔子语,则诸弟子当称名,不称字。四科中前三科,皆属先进弟子,惟第四科文学子游、子夏属后进,亦不从在陈蔡。或疑游夏亦在相从陈蔡之列,以年龄计之,决知其非。或以此下另为一章,则从我于陈蔡两句,全无意义可说,今不从。 言语:宰我、子贡:言语,指外交之辞命,此两人皆擅于使命应对。 政事:冉有、季路:冉有理财,季路治军,皆政事。 文学:子游、子夏:孔子言诗书礼乐文章,皆与言语政事相通,本章文学特成一科,盖所偏重,乃若与言语政事两科有异。子游、子夏于此最所擅长,不惟子贡、宰我、冉有、季路非其伦,即颜闵、冉伯牛、仲弓视之,殆亦有逊色,故游夏得于三科之外特标文学一目。此可见孔门晚年文胜之风。 本章四科之分,见孔门之因材设教,始于文,达之于政事,蕴之为德行,先后有其阶序,而以通才达德为成学之目标。四科首德行,非谓不长言语,不通政事,不博文学,而别有德行一目。孔门所重,正在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不务求禄利有表现,而遂特尊之曰德行。自德行言之,余三科皆其分支,皆当隶于德行之下,孟子称冉伯牛、闵子骞颜渊具体而微,此三人皆在德行之科,可见德行之兼包下三科。文学亦当包前三科,因前三科必由文学人门。孔门之教,始博文,终约礼,博文,即博求之于文学。约礼,则实施之于政事,而上企德行之科。后世既各鹜于专门,又多重文以为学,遂若德行之与文学,均为空虚不实,而与言语政事分道扬镳,由此遂失孔门教育人才之精意。即孔子及身,已有我从先进之叹,而《论语》编者亦附记此四科之分于孔子言先进后进两章之后,是知孔门弟子,虽因风会之变,才性之异,不能一一上追先进弟子之所为,然于孔子教育精神大义所在,则固未忘失。后进弟子中如有子、曾子,亦庶乎德行之科,故犹为并辈及再传弟子以下所推尊。本章所以不列者,颜闵诸人已足为德行科之代表,有曾皆后起晚进,故不复多及。 先生说:“以前从我在陈蔡的,此刻都不在我门下了。”德行:有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有宰我、子贡。政事:有冉有、季路。文学:有子游、子夏。 (三)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说。 非助我者:道本难穷,问难愈多,精微益显。颜子闻一知十,不复问难,故曰非助我者。其辞若有憾,实乃深喜之。 无所不说:说同悦。闻语即解,心感悦铎。 先生说:“回呀!他不是一个有助于我的人呀。他对我说的话,都悦怿的。” (四)子曰:“孝哉闵子骞!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 孝哉闵子骞:《论语》记孔子言及其门弟子,例呼名。此篇记闵子骞行共四章,三章皆称字,一章直曰闵子骞不知何故。或说此篇乃闵子骞门人所记,亦无据。 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间,如“禹吾无间然矣”之间,非议义。此句有两解。一说:闵子骞父母兄弟皆称闵子骞孝,而人无异词。又一说:谓人无非间之言及其父母昆弟。相传闵子骞兄弟二人,母死,父更娶,复有二子,后母薄待闵子,父知而将遣之,感闵子言而止。后母及两弟亦感之,一家孝友克全,能使人无有非间及其父母昆弟,见闵子之孝。然依后说,不字当作无字解,当云“无间于其父母昆弟”,仍多之言二字,似当从前说。盖闵子处家庭困逆之境,能使父母昆弟皆言其孝,则闵子纯孝感格之效已见矣。他人闻其父母昆弟之言而皆信,益征闵子孝行之积于内而著于外,故孔子如此叹美之。 先生说:“闵子骞真孝呀!他的父母兄弟都说他孝,别人听了,也从没有什么非议。” (五)南容三复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 《诗·大雅·抑之》篇曰:“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南容一日三复此言,盖有意于以谨言自戒。孔子曾称之,曰:“邦无道,免于刑戮”,正为其能慎言。 南容一天三次反复读那白圭之诗,孔子把侄女嫁了他。 (六)季康子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 季康子此问与鲁哀公所问同,而孔子对有详略,或说君臣之分不同。或谓哀公有为之君,得贤可以自辅,故孔子以颜子之学详告之。康子权臣,其延揽人才,欲为强私弱公之助,故孔子只惜颜子之死,而更无他辞。其说当否,无可确论。 又按:《论语》前十篇记孔子答定、哀公之问,皆称“孔子对曰”,至答康子、懿子、武伯之问,则但称“子曰”。此章及《颜渊》篇季康子三问,皆称“孔子对曰”,与前十篇不同。或说:前十篇或是有子、曾子门人所记,后十篇又出此后人续记。其时卿位益尊,卿权益重,君卿之间,益见其无别,故前后论体例亦异。此意或然。亦无可确论。 季康子问孔子:“你的弟子哪个是好学的呀?”孔子对道:“有颜回是好学的,不幸短命死了,现在是没有了。” (七)颜渊死,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鲤也死,有棺而无椁。吾不徒行以为之椁,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 颜路:颜渊父,名无慈,小孔子六岁,亦孔子弟子。 请子之车以为之椁:椁,外棺。请卖孔子之车以买椁。 才不才,亦各言其子:孔子之子伯鱼,才不及颜渊,论父子之亲,则各是我与汝之子也。 鲤也死:鲤,伯鱼名,先颜渊卒。 徒行:出无车,则必徒步行。 吾从大夫之后:孔子时已致仕,不在位,然尚从大夫之列,礼不可出门步行。 本章极多疑者。谓颜氏家贫,孔子何不能为办一椁?颜路请孔子助椁,何为独指明欲卖孔子之车?孔子不欲卖车徒行,岂更无他长物可卖?且孔子之车,当是诸侯赐命之车,岂可卖之于市?而颜路请之?孔子在卫,曾脱骖以赠旧馆人之丧,至是必别买有骖,颜路何不以卖骖请?窃谓孔子距今逾两千五百年,此等细节,岂可一一知之。所知者,伯鱼卒,孔子已年七十,不为办椁。翌年,颜渊死,孔子亦不为办椁,此则明白可知者。若上举诸疑,琐碎已甚,岂能必求答案。有志于学者,不宜在微末处骋才辨,滋枝节。 颜渊死了,他父亲颜路请求先生把车卖了好替颜渊做一棺外之椁。先生说:才与不才,说来都是儿子。从前我子鲤死时,也只有棺,没有椁,我并不曾卖了车徒步行走来替他做一椁。因我尚跟从在大夫之后,不可徒步出门呀!” (八)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 噫:伤痛声。天丧予,悼道无传,若天丧已也。 颜渊死了,先生说:“天啊!天丧了我,天丧了我。“ (九)颜渊死,子哭之恸。从者曰:“子恸矣。”曰:“有恸乎?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 恸,哭哀伤过度。言从者,孔子赴哭于颜之家也。夫人犹言此人,指颜子。 颜渊死后,先生去哭他,哭得哀伤过分。跟随的人说:“先生过哀了。”先生说:“我哭得过哀了吗?”随又说:“我不为哭那人过哀,又为哭谁过哀呀?” (一O)颜渊死,门人欲厚葬之。子曰:“不可!”门人厚葬之。子曰:也,视予犹父也,予不得视犹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 门人欲厚葬:丧具当称家之有无,家贫葬厚,非礼。所谓厚,亦指逾其家之财力言。门人,指孔子之门人。 予不得视犹子也:孔子谓不能以葬伯鱼之礼止其门人之厚葬颜子。 夫二三子:夫,犹彼。指门人言。颜子贫娄,若称其家财而葬,恐惟有敛手足形,蔂梩掩之而已。孔子门人于颜子皆所尊亲,朋友有通财之义,故请于孔子而欲厚葬之。孔子不可其请,孔子之亲颜子,一如伯鱼。而门人终厚葬之,此亦门人亲颜子之意,孔子所不得而止。仲尼不为已甚,若孔子固不许门人之厚葬颜子,斯已甚矣,孔子不为也。然使起颜子于地下,将乐与孔子同意,孔子深知之,故本章所言,若对颜子有余疚。观此四章,孔门师弟子对颜子之丧之情义备至,真千古如见矣。 或曰:颜渊死凡四章,以次第言,当是天丧第一,哭之恸第二,请车第三,厚葬第四,而特记请车在前,因若连记请车厚葬,使人疑孔子不予车,即为禁厚葬,故进请车章在前,使人分别求之。 又按:孔子曰:“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其言读者绝不疑。独于此四章,每疑孔子之于颜渊,若情深而礼薄,此知博文之非难,而能约礼之为难。 又按:墨家后起,以提倡厚葬非儒,观此诸章,见其不然。 颜渊死后,门人同学想要厚葬他。先生说:“不可的。”门人终于厚葬了颜子。先生说:“回呀!他看待我像父亲般,我不得看待他像儿子般,这不是我要如此呀!都是他们那些人做的主呀!" (一一)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问事鬼神:问祭祀奉事鬼神之道。 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人鬼一理,不能奉事人,何能奉事鬼。问死:问死后事。 未知生,焉知死:死生一体,不知生,即不知死。 孔子曾告子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生人之事,人所易知,死后鬼神之事则难知。然孔子又曰:“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盖人所不知,尚可就其所知推以知之,故子贡闻一以知二,颜子闻一以知十。死生本属一体,蚩蚩而生,则必昧昧而死。生而茫然,则必死而惘然。生能俯仰无愧,死则浩然天壤。今日浩然天壤之鬼神,皆即往日俯仰无愧之生人。苟能知生人之理,推以及于死后之鬼神,则由于死生人鬼之一体,而可推见天人之一体矣。孔子之教,能近取譬。或谓鬼神及死后事难明,语之无益。又或谓孔子只论人生,不问鬼神事。似孔子有意不告子路之问,其实乃所以深告之,学固不可以跋等而求。 子路问:“如何奉事鬼神?”先生说:“不能奉事人,哪能奉事鬼呀?”子路又问:“人死后如何?”先生说:“还没知得生,哪知得死呀?" (一二)闵子侍侧,訚訚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贡,侃侃如也。子乐。“若由也,不得其死然。” 闵子:或说此下当脱一骞字。 訚訚如:中正貌。 行行如:刚强貌。 侃侃如:和乐貌。 子乐:乐得英才而教育之,使各尽其性。或说:此乐字当是曰字误。或说:乐下当有曰字。或说:乐下脱子曰二字,或子曰下当别为一章。今按:皇侃义疏本乐下有曰字,当从之。 不得其死然:谓不得以寿终。后子路果死于卫孔悝之难。此处然字乃未定之辞,非谓其必然。 闵子骞侍奉在侧,訚訚如一派中正气象。子路行行如一派刚强之气。冉有、子贡侃侃如一派和乐之气。先生很欢乐。但说:“由呀!我怕他会不保天年呀!" (一三)鲁人为长府。闵子骞曰:“仍旧贯,如之何?何必改作?”子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为长府:藏货财之所曰府。鲁昭公居长府伐季氏,事见《左传》。为,改作。 仍旧贯:仍,因义。贯,犹事也。仍旧贯,犹云照旧制。改作与修新不同。仍旧制,可加修新,不烦改作。 夫人不言,言必有中:夫人犹言彼人,指闵子。中谓当理。 本章有两解。一说:鲁昭公伐季氏,谋居于长府,欲借其货财结士心,因谋改作以强戒备。称鲁人,盖讳言之。时公府弱,季氏得民心,闵子意讽公无轻举。如之何者,谓昭公照旧行事,季氏亦无奈公何。又一说:鲁人指三家,昭公居长府以攻季氏,三家共逐公,逊于齐。三家欲改作长府,当在昭公卒后定哀之际。盖鲁人之见长府,犹如见昭公,故三家欲改作之以毁其迹。闵子当时无谏净之责,乃以微言讽之,长府之旧贯尚当仍,况君臣之旧贯乎。故孔子深赏其言。今按:闵子少孔子十五岁,生在昭公之六年,昭公见逐,!闵子止二十岁,依后说为是。《左传》定公元年,昭公之丧至自乾侯,季孙使役如阐公氏,将沟焉,是其余怒未息也。若欲改作长府在其时,则闵子已二十八岁矣。于情事为合。 鲁人计划要改作长府。闵子骞说:“照旧样子,不好吗?何必改作呀!”先生说:“此人只要不开口,一开口,说话必中肯的。” (一四)子曰:“由之瑟,奚为于丘之门?”门人不敬子路。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 由之瑟,奚为于丘之门:子路性刚勇,其鼓瑟声亦然,夫子戒之,盖亦有由也不得其死之忧。 升堂入塞:升堂人室,喻人道深浅。子路可使从政,特未达礼乐德性之奥耳。 先生说:“由的鼓瑟声,为何发在我的门内呀?”门人听了不敬子路。先生说:“由呀!他已升堂了,只是未入室罢了。” (一五)子贡间:“师与商也孰贤?”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曰:“然则师愈与?”子曰:“过犹不及。” 师与商:师,子张。商,子夏。 师也过,商也不及:譬之于射,过与不及,皆未至于鹄的。子张才高意广,所失常在于过之。子夏笃信谨守,所失常在于不及。此皆材质有偏,而学问之功有所未至。 师愈与:愈,胜义。子贡疑过者胜于不及,故疑师应贤乎商。 过犹不及:射皆未及鹄,即是皆有差失,更无所谓孰胜。 今按:本章不当以《中庸》“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为释。子张既非贤于子夏,子贡亦非视子夏为不肖,且亦不能谓贤犹不肖。《论语》、《中庸》多有不当合说者,据此章可见。 又按:《礼记》载子张、子夏各除丧见孔子,子张哀痛已竭,弹琴成声,曰:“不敢不及。”子夏哀痛未忘,弹琴不成声,曰:“不敢过。”与本章所言若相似而又相背。本章言子张之失常在过之,而《戴记》言其不敢不及。本章言子夏之失常在不及,而《戴记》言其不敢过。若以丧尚哀戚言,则是子夏过之而子张不及矣。故知《戴记》与《论语》亦有不当牵连合说者。读书贵能会通,然亦贵能分别言之,如此等处皆是。 又按:《论语》记子张子夏各章,可与本章合参。 子贡问道:“师与商孰贤呀?”先生说:“师呀!常是过了,商呀!又常是不及了。”子贡说:“那么该是师胜了些?”先生说:“过和不及,还是相等。” (一六)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 周公:此乃周公旦次子世袭为周公而留于周之王朝者。周、召世为周王室之公,犹三桓之世为鲁卿。今季氏以诸侯之卿而富过于王朝之周公。 为之聚敢而附益之:冉有善理财,为季氏多方聚敛以附益其所固有。 子曰非吾徒也:子曰二字宜在本章之首,今移在此,则非吾徒也四字语气更见加重。 小子鸣鼓而攻之:小子指言门人。鸣鼓攻之,声其罪而讨之。攻冉求,实以攻季氏。 季氏比周天子王朝的周公还富了,而求呀,还替他聚敛附益。先生说:“这人不是我的门徒呀!小子们,你们都可打起鼓去声讨他。” (一七)“柴也愚,参也鲁,师也辟,由也喭。 柴也愚:高柴,字子羔,亦孔子弟子。愚,好仁之过。《家语》记其足不履影,启蛰不杀,方长不折,执亲之丧,泣血三年,可以见其为人矣。 参也鲁:鲁,迟钝义。 师也辟:辟,偏义。子张志高而流于偏。或曰辟同癖,言其过为张大。 由也喭:喭,刚猛义。 本章乃孔子平时之言,门人汇记于此。或说章首脱子曰二字,或疑与下章当通为一章。 “柴性愚直,参性鲁钝,师性偏辟,由性刚猛。 (一八)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 其庶乎:庶,庶几义。言其近道。 屡空:空:穷乏义。屡空,谓屡陷于空乏。或说:屡即穷娄娄字,篓空谓其穷娄空乏,亦通。今从前解。 不受命而货殖:不受命,一说:不受禄命。一说:古者商贾由公家主之,子贡未受命于公家而自以其私财市贱鬻贵,逐什一之利。今从后说。货殖者,谓积货财以务生殖。货殖本商贾之事,今子贡未受命,故不曰商贾而曰货殖也。 亿则屡中:亿,猜度义。中,犹得义。谓其猜度物价贵贱屡中不爽。 先生说:“回呀!差不多了,可惜他屡在空乏中。赐没有受公家之命而经营货殖,他猜度物价总猜中了。” (一九)子张问善人之道。子曰:“不践迹,亦不入于室。 善人之道:犹言善人之行为。 不践迹,亦不入于室:善人质美,行事一本天性,故能不践迹,犹谓不照前人脚印走路,即不依成法。此言其未经学问,虽亦能善,而不到深奥处。见美质有限,必学问始无穷。 子张问善人的行为。先生说:“善人能不踏着前人脚印走,但亦进不到室内去。” (二O)子曰:“论笃是与,君子者乎?色庄者乎?" 与,许与义。若但许可其言论之笃实,则不知其果为君子,抑是色庄之徒。色庄,犹言色厉,外容庄严,而心实不然。旧以此章连上章,朱子始别分为章,今从之。 先生说:“但听他议论笃实,便赞许他,哪知他真是一君子呢?还是仅在容貌上那么地庄严呢?" (二一)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冉有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公西华曰:“由也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赤也惑,敢问。”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闻斯行诸:闻斯行,谓闻义即当勇为。或说:此专指赈穷救乏之事。今不从。诸,之乎二字之合,疑问辞。 有父兄在:《曲礼》:“父母在,不许友以死,不有私财。”言父母生时,为子者自身之生命及钱财皆不得自专,其他自当商之父兄。 求也退:冉有姿性懦弱,见义不前,故孔子教其应尔。 由也兼人:子路性勇敢前,常若一人可兼两人之所为,故孔子戒其不得尔。今按:公西华少子路二十三岁,为此问时,应在既冠之后,子路年已四十四五。子路有负米之叹,其父母当早卒,或尚有兄长在。 子路问:“是否听到了就该做呢?”先生说:“还有父兄在上,怎可听到便做呀?”冉有问:“是否听到了就该做呢?”先生说:“自然听到便该做呀。”公西华说:“由问:‘听了便该做吗?’先生说:‘有父兄在上。’求问:‘听了便该做吗?’先生说:‘听到便该做。’赤对此有疑惑,敢再问个明白。”先生说:“求呀!他老是退缩,所以我要拉他向前。由呀!他一人要兼两人事,所以我要抑他退后。” (二二)子畏于匡,颜渊后。子曰:“吾以女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 子畏于匡:《檀弓》:“死而不吊者三,畏、厌、溺。”厌,同压。畏,乃民间私斗。孔子为匡人所围,亦如一种私斗。 颜渊后:孔子既避去,颜渊相失在后。 以女为死矣:女同汝。颜渊失群后至,孔子疑其与匡人斗而死矣。此惊喜交集之辞。 子在,回何敢死:何敢死,言不敢轻身赴斗。孔子尚在,明道传道之责任大,不敢轻死,一也。弟子事师如事父,父母在,子不敢轻死,二也。颜子虽失在后,然明知孔子之不轻死,故己亦不敢轻身赴斗,三也。曾子曰:“任重而道远,死而后已。”重其任,故亦重其死。 先生在匡被围,颜渊落在后。先生说:“我当你已死了。”颜渊说:“先生尚在,回哪敢轻易去死呀!" (二三)季子然问:“仲由冉求可谓大臣与?”子曰:“吾以子为异之问,曾由与求之问!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今由与求也,可谓具臣矣。’曰:“然则从之者与?”子曰:“弑父与君,亦不从也。” 季子然:季氏子弟,因季氏得用子路、冉有为臣,故喜而问之。 异之问:异,异事。孔子谓,我谓汝当问他事。 曾由与求之问:曾,犹乃义。孔子故轻二子以抑季然,谓乃问此二人。 不可则止:止谓去其位。 具臣:犹云备位充数之臣。 从之者与:季然因问是否当一切听命。 季子然问道:“仲由、冉求是否可得称是大臣呀!”先生说:“我以为你会问些别的事,哪知你只问由、求两人呀!所谓的大臣,应能以道事君,看来不可,便不干了。现在由与求,只算是备位充数的臣罢了!”季然说:“那么他们该是肯听话的人吧?”先生说:“若要轼父拭君,他们也是不会听从的。” (二四)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子曰:“是故恶夫侫者。” 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路为季氏宰,而举使之。 贼夫人之子:时子羔尚年少,故称夫人之子。贼,害义。学未成熟,使之从政,适以害之。 社稷:社,土神。稷,谷神。二者共祀于一坛。 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子路谓为宰当治民,当临祀事神,此皆是学,不必读书始是学。 恶夫侫者:侫者以口辨应人。子路本意亦非欲子羔真以从政为学,只是针对孔子语随口答辨而已。孔子谓我之所恶于侮者,正如此类。 子路使子羔去当费宰。先生说:“害了那个年轻人了。”子路说:“那里有人民,有社稷,治民事神皆可学,何必读书才是学呀?”先生说:“正如你这样,所以我厌恶那些利口善辩的人呀!” (二五)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求尔何如?”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俊君子。”“赤尔何如?”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三子者出,曾晳后。曾誓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曰:“夫子何哂由也?”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唯求则非邦也与?"“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则非邦也与?"“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 曾晳:名点,曾参父。 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尔即汝。孔子言,我虽年长于尔辈,然勿以我长而难言。 则何以哉:以,用义。言如有知尔者,则何用以自见。 率尔而对:率,轻率义。或说率字当作卒,急碎义。 摄乎大国之间:摄,迫蹙义,犹言夹在大国之间。 且知方也:方,义方。即犹言义。 夫子哂之:哂,微笑。孔子既喜子路之才与志,而犹欲引而进之,故微笑以见意。 求尔何如:孔子呼其名而问。下赤尔点尔同。 如五六十:如,犹与义。言方六七十里与方五六十里之小国。 宗庙之事,如会同:宗庙之事,指祭祀。诸侯时见曰会,众见曰同。 端章甫:端,玄端,衣名。章甫,冠名。当时之礼服。愿为小相:相,相礼者。 鼓瑟希,铿尔:希,瑟声希落。盖是间歇鼓之,故孔子与二子语,瑟声不为喧扰,而三子之语亦一一人耳,圣容微哂,亦明见无遗。铿,以手推瑟而起,其音铿然。 异乎三子者之撰:撰,当作僎,读为诠,犹言善。曾点谓所言不能如三人之善。孔子曰:“何伤”,犹云无害。或曰撰即撰述,陈说义。 莫春者:莫字亦作暮。暮春,三月近末,时气方暖。 春服既成:春服,单夹衣。 浴乎沂:夏历三月,在北方未可入水而浴。或说近沂有温泉。或说浴,盥濯义,就水边洗头面两手。或说:浴乃沿字之误,谓沿乎沂水而闲游。今仍从浴字第二解。 风乎舞雩:舞雩,祭天祷雨之处,其处有坛有树。风者,迎风当凉也。一说:风当读放,盖谓沿乎沂水而放乎舞雩,乘兴所至。今从上解。 吾与点也:与,赞同义。言吾赞同点之所言。盖三人皆以仕进为心,而道消世乱,所志未必能遂。曾晳乃孔门之狂士,无意用世,孔子骤闻其言,有契于其平日饮水曲肱之乐,重有感于浮海居夷之思,故不觉慨然兴叹也。然孔子固抱行道救世之志者,岂以忘世自乐,真欲与许巢伍哉?然则孔子之叹,所感深矣,诚学者所当细玩。 曾晳后:曾晳自知所答非正,而孔子赞与之,故独留续有所问。 夫子何哂由也:孔子闻子路言而笑,故曾晳特以为问。孔子答,非笑子路之志,乃笑子路之直言不让耳。 唯求则非邦也与:此句有两解。一说:乃曾晳再问,孔子再答。盖曾晳虽已知孔子深许子路确有治国之才,而未知对冉求、公西华两人亦许之否,故再问也。一说:乃孔子自为问答,孔子续申其笑子路者,非笑其所志,否则冉求、公西华同是有志邦国,何独不笑。今从前说。 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此美子华之谦,而所以笑子路之意益见,圣语之妙有如此。今观孔子之深许三人,益知孔子之叹,所感深矣。 本章吾与点也之叹,甚为宋明儒所乐道,甚有谓曾点便是尧舜气象者。此实深染禅味。朱注《论语》亦采其说,然此后《语类》所载,为说已不同。后世传闻有朱子晚年深悔未能改注此节留为后学病根之说,读朱注者不可不知。 子路、曾哲、冉有、公西华四人在先生处侍坐。先生说:“我是长了你们几天,但你们莫把此在意。平常总说没人知道得自己,若有人知道你们了,怎办呀?”子路连忙答道:“倘使有一个千乘之国夹在大国间,外面军事战争不断压迫着,内部又接连年岁荒歉,让由,我去管理,只要三年,可使民众有勇,并懂得道义。”先生向他微笑。又问:“求!你怎样?”冉有对道:“六七十方里或五六十方里的地,使求去管理,只要三年,可使人民衣食丰足。至于礼乐教化,那得待君子来设施了。”先生又问:“赤!你怎样呢?”公西华对道:“我不敢说我能了,只是愿意学习罢。宗庙里的事,以及诸侯相会见,披着玄端衣,戴着章甫帽,我希望能在那里面当一个小小的相礼者。”先生问:“点!你怎样呀?”曾晢正在鼓瑟,瑟声稀落,听先生叫他,铿的一响,舍了瑟站起,对道:“我不能像他们三人所说那样好呀!”先生说:“有什么关系呢?只是各言己志而已。”曾哲说:“遇到暮春三月的天气,新缝的单夹衣上了身,约着五六个成年六七个童子,结队往沂水边,盥洗面手,一路吟风披凉,直到舞雩台下,歌咏一番,然后取道回家。”话犹未了,先生喟然叹道:“我赞成点呀!”子路等三人退了,曾晳留在后,问先生道:“他们三人说的怎样呀?”先生说:“这亦只是各言己志而已。”曾哲说:“先生为何要笑由呢?”先生说:“有志为国,当知有礼,他言语不让,故我笑了他。”曾哲说:“只是求不算有志为国吗?”先生说:“哪里有六七十方里、五六十方里土地还不是一个国的呢?”曾哲又说:“那么赤不是有志为国吗?”先生说:“说到宗庙祭祀和诸侯会见,还不是诸侯之事,是什么?像赤这样的人,还只去当小相,谁去当大相呀!” |
〇颜渊篇第十二 (一)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克己:克,犹勉。有约束义,有抑制义。克己,约束己身。或说:克去己私。下文为仁由己,同一己字,皆指身,不得谓上一己字特指私欲。或又说:克己犹言任己,谓由己身肩任。然下文四勿,明言约束,非肩任义。盖人道相处必以仁,古训,“仁者相人偶”。若立心行事,专以己身为主,不顾及相偶之对方,此乃一切不仁之本源,故仁道必以能约束己身为先。 复礼:复如言可复也之复,谓践行。又说:复,反也。如汤武反之之反。礼在外,反之己身而践之。故克己复礼,即犹云约我以礼。礼者,仁道之节文,无仁即礼不兴,无礼则仁道亦不见,故仁道必以复礼为重。宋儒以胜私欲全天理释此克己复礼四字,大义亦相通。然克己之己,实不指私欲,复礼之礼,亦与天理义蕴不尽洽。宋儒之说,未尝不可以通《论语》,而多有非《论语》之本义,此章即其一例,亦学者所当细辨。 为仁:犹谓如是乃为仁。仁存于心,礼见之行,必内外心行合一始成道,故《论语》常仁礼并言。一说:此为字作行字解,谓克己复礼以行仁,今不从。 天下归仁焉:一说,归,犹与。言能一日克己复礼,则天下之人莫不归与其仁,极言其效之速且大。然仁为己之心德,以存诸己者为主,不以外面之效应为重,且亦无此速效。即如所解,当云“天下归仁矣”。今言“归仁焉”,焉有于此于彼之义。言天下于此归仁,原义当谓苟能一日克己复礼,即在此处,便见天下尽归入我之仁心中。人心之仁,温然爱人,恪然敬人。礼则主于恭敬辞让。心存恭敬,斯无傲慢。心存辞让,斯无伤害。对人无傲慢,无伤害,凡所接触,天下之大,将无往而不见其不归人于我心之仁矣。是则效在内,不在外。或说:此言人君若能一日克己复礼,则天下之民咸归其仁政,此成偏指,非通义,今不从。 为仁由已:为仁,犹言行仁。行仁道当由己,不由人。克己,由己克之,复礼,亦由己复之。能克己,斯能由己矣。所以欲克己,即为欲由己。两己字不当分别说之,而克与由则分指两项工夫。 请问其目:目,条目。颜渊闻孔子言,知为仁之要在于克己复礼,而请问克己复礼之条目。 非礼勿视、听、言、动:此处四勿字,即约己工夫。视、听、言、动皆由己。约束己之视、听、言、动,使勿人于非礼,使凡视、听、言、动皆是礼,是即为复礼。此亦不专指社会外在之种种礼俗言。孔子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又曰:“人而不仁,如礼何?”盖礼有其内心焉,礼之内心即仁。然则克己复礼,即是约己归仁。惟言归仁,若偏指内心,又不见工夫所在。言复礼,则明属外面行事,并有工夫可循,然后其义始见周匝。苟己之视、听、言、动能一一复于礼,则克己正所以成己,复礼亦正所以复己。于约束抑制中得见己心之自由广大,于恭敬辞让中得见己心之恻怛高明,循此以往,将见己心充塞于天地,流行于万类。天下之大,凡所接触,全与己心痛痒相关,血脉相通,而天下归仁之境界,即于此而达。岂只在社会现行礼俗之细节处规行矩步而便谓之约礼?故非颜渊之贤,亦无以胜于请事斯语之内涵。 本章问答,乃孔颜传授切要之言。宋儒教人寻孔颜乐处,所乐何事?若不从本章克己四勿之教切实下工夫,而徒从吾与点也等章探索寻觅,纵是革食飘饮,曲肱陋巷,恐终不得孔颜真乐何在。学者其审细参之。 颜渊问仁如何般求?先生说:“约束我自己来践行礼,那就是仁了。只要一天能这样,便见天下尽归入我心之仁了。为仁完全由自己,哪在外人呀!”颜渊说:“请问了详细的节目。”先生说:“凡属非礼的便不看,凡属非礼的便不听,凡属非礼的便不说,凡属非礼的便不行。”颜渊说:“回姿质虽钝,请照先生这番话切实努力吧!" (二)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仲弓曰:“雍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本章与上章义相发。大宾,公侯之宾也。大祭,褅郊之属也。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是敬。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恕。在邦谓仕诸侯,在家谓仕卿大夫。无怨,旧说谓是为仁之效。疑当如求仁得仁又何怨之义。乃指不怨天不尤人,无论在邦在家皆无怨。非人不怨己,乃己不怨人。此敬恕与不怨之三者,皆指心言,即复礼归仁之要端。人能践行一本于礼,对人自无不敬恕。苟其心能敬能恕,则自无怨。如此居心,则视、听、言、动自无不合于礼,而我心之仁亦自然呈露。心行相发,内外交融,亦一以贯之。此两章重要在指示学者以求仁之工夫,克己复礼敬恕与无怨皆是。学者就此悉心体会,反躬实践,自识己心,则求仁得仁,自见仁之不可胜用矣。 仲弓问仁。先生说:“平常出门像见大宾般,居上使民像临大祭般。自己所不欲的,莫要施于人。在邦国中,在家族中,该能无所怨。”仲弓说:“雍姿质虽钝,请照先生这番话切实努力吧!" (三)司马牛问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讱。”曰:“其言也讱,斯谓之仁矣乎?”子曰:“为之难,言之得无切乎?" 其言也讱,钝义,难义。《史记》:“司马牛多言而躁。”一说:孔子就其偏而勉之。又一说:牛之兄桓魋,有宠于宋君,将为乱,牛忧之,情见乎辞。然兄弟之亲,必有所难言者。孔子就此加以指点,使易于体悟。就本章及下章牛之再问,则牛之易于言可知。本章下文孔子答为之难,亦可指兄弟之间言。则两说皆可通。前说主从本文体会,后说旁求事证,学者合以求之可也。 曰:其言也讱,斯谓之仁矣乎:司马牛再问也。牛疑仁道广大,言语钝讷,岂便为仁。 为之难,言之得无讱乎:言由心出,心感其事之难,始言之若不易。兄弟之间,感有难言,亦仁之一端。 本章虽专为司马牛发,然亦求仁之通义。孔子又曰:“仁者先难而后获。”苟能安于所难,而克敬克恕以至于无怨,斯其去仁也不远矣。孔子又曰:“刚毅木讷近仁。”学者当会通诸章求之,勿谓此章乃专为一人发而忽之可也。 司马牛问仁。先生说:“仁者说话常迟钝。”司马牛说:“说话迟钝,就说是仁吗?”先生说:“因知做来难,说来哪得不迟钝?" (四)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曰:“不优不惧,斯谓之君子已乎?”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常人扰扰,多在忧惧中,司马牛亦正为忧惧所困,故孔子以君子不忧不惧告之。然徒求不忧不惧,其人岂便为君子?盖非不忧不惧之为贵,乃其内省而无疚之为贵。疚,病义。问心无病,仰不愧,俯不怍,斯无所用其忧惧矣。孔子亦非教司马牛恝然于其兄而无动于心,此有义命之辨,学者当从实境中磨炼。故本章虽亦针对司马牛而发,然亦君子修德之通义。 司马牛问,“如何可得谓君子?”先生说:“君子不忧不惧。”司马牛说:“不忧不惧,就得称君子吗?”先生说:“只要内心自省不觉有病,那又何忧何惧呀?” (五)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 我独亡:亡,同无。司马牛兄向魋,魋又有兄巢,有弟子颀、子车,皆与魋在宋作乱。 商闻之矣:谓闻之于孔子也。孔子卒在桓魋作乱后两年,子夏言此时,孔子当已卒。魋、巢等或奔或死,牛身栖异国,故有独无兄弟之感。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命者不由我主。如人之生,非己自欲生。死,亦非己自欲死。天者,在外之境遇。人孰不欲富贵,然不能尽富贵,此为境遇所限。 敬而无失:无失,即中也。敬而无失,操之纯熟,斯从容中道矣。或曰:失当读为佚。佚,乐也。无佚申言敬,有礼申言恭。今从前解。 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有意是而语滞者,孔子无是也。孔子曰:“天下归仁”,后人因谓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孔子曰:“虽蛮貊之邦行矣”,子夏因曰“四海之内皆兄弟”。学者遇此等处,惟当通知言者意指所在,勿拘执文字以为说可也。 今按:《左传》桓魋诸兄弟为乱而败,魋奔卫,牛致邑与珪而适齐。魋后奔齐,牛复致邑而适吴。吴人恶之而返。赵简子召之,陈成子亦召之,因过鲁而卒于鲁郭门之外。牛之诸兄弟,全是决气,惟牛凄然孤立,流离无归,忧可知矣。读此三章,孔子子夏当时师友诲导之情,千载之下,宛然可见。然则本章四海皆兄弟之语,乃是当时一番极真挚恳切之慰藉。子夏之言此,复何病? 司马牛很忧愁地说:“人人皆有兄弟,独我没有呀!”子夏说:“商曾听先生说过:‘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只要能敬,做事没有差失,对人能恭,有礼,那就四海之内都是你的兄弟呀!’君子哪怕没兄弟呢?" (六)子张问明。子曰:“浸润之谮,肤受之诉,不行焉,可谓明也已矣。浸润之谮,肤受之诉,不行焉,可谓远也已矣。” 浸润之谮:谮者之言,如水渐渍,初若不觉,久自润湿。 肤受之诉:一说:如皮肤受尘垢,当时不觉,久乃睹其不净。一说:如肌肤亲受,急切迫身,骤听之,易于动信。今从后说。谮者毁人行,诉者诉己冤。 可谓远也已矣:远,明之至也。 子张问:“怎样可算是明呀?”先生说:“像浸润般的谮言,像切肤般的控诉,在他前面行不通,可算明了。像浸润般的谮言,像切肤般的控诉,在他前面行不通,可算远了。” (七)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足食,足兵,民信之矣:仓糜实、武备修,然后教化行,能使其民对上有信心。 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遇不得已,兵、食、信三者不能兼顾,必去其一,则何者可先。 去兵:此如今言宁因黄油去炮弹,不为炮弹去黄油。 于斯二者何先:又不得已,顾食则失信,全信则失食,则二者孰可去。 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与其去信,宁去食。此不仅指为政者发仓禀以拯民言,亦兼指为政者教民取舍言。民无食必死,然无信则群不立,涣散斗乱,终必相率沦亡,同归于尽。故其群能保持有信,一时无食,仍可有食。若其群去信以争食,则终成无食。去兵者,其国贫弱,恐以整军经武妨生事,故且无言兵,使尽力耕作。去食者,如遇旱蝗水涝,饥馑荒歉,食固当急,然亦不可去信而急食。 本章因子贡善问,推理至极,遂有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之说。然子适卫,告冉有:“既庶矣,当富之。既富矣,当教之。”与本章足食在前,而兵与信次之同意,可见为政者首以使民得食能保其生为先。惟遇不得已,则教民轻食重信,一处常,一临变,读者须于此善体,不可徒认自古皆有死之单辞,遂谓为政者可以不顾民命,而高悬一目标以强民之必从。此亦一义命之辨。为政者首重民食是义,宁去食是命。立身立群同是一理,立身有舍生取义,导群亦有去食存信,此与“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各申一面,不相害。 子贡问为政之道。先生说:“先求充足粮食,次乃讲究武备,民间自然信及此政府了。”子贡又问:“倘遇不得已,于此三者间,必去其一,则孰可先去呢?”先生说:“减去武备吧!”子贡又问:“倘遇不得已,于此二者间,再必去其一,则孰当先去呢?”先生说:“减去食粮吧!自古以来,人谁不死?若苟无信,则一群都不存在了。” (八)棘子成曰:“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子贡曰:“惜乎!夫子之说君子也,驷不及舌。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 棘子成:卫大夫。 惜乎!夫子之说君子也:此九字为一句,夫子指棘子成,当时称大夫皆曰夫子。子贡谓棘子成之论君子,失言可惜。盖棘子成疾孔子教子贡之徒若为文胜,子贡谓其妄意讥毁圣人之教,故伤叹而警之。 驷不及舌:驷,四马。古用四马驾一车。舌以出言,既脱口,四马追之不及。 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皮去毛曰鞟。虎豹与犬羊之别,正因其毛文之异。若去其文之炳蔚,则虎豹之皮将与犬羊之皮无别。此见君子小人相异,正在君子之多文。故说质犹文也,文犹质也,二者同重,不可偏无。若必尽去其文,则犹专主十室之忠信,而不取孔子之好学。 棘子成说:“君子只要质就够了,何用再加以文呀?”子贡说:“可惜了,你先生这样的解说君子呀!虽有四马骏足,也追不及你舌头上这一失言了。文犹之是质,质犹之是文。虎豹之皮,若去了它的花纹便犹如犬羊之皮了。” (九)哀公问于有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对曰:“盍彻乎?”曰:“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对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盍彻乎:税田十取一为彻。盍,何不义。 二吾犹不足:哀公于田税外复加赋,用作军费,是一亩田已征两分税。但哀公仍嫌不足。有若请其只收田税,则更不足。 君孰与不足:民富,君不独贫。民贫,君不独富。人必相人偶,故己欲立立人,己欲达达人。有若之言,亦仁言也。孰与之问,甚有深意。孔子曰:“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 《左传》哀公十二年春用田赋,谓按亩分摊军费。是年及下年皆有虫灾,又连年用兵于邾,又有齐警,故说年饥而用不足。有若教以只税田,不加赋,乃针对年饥言。哀公就国用不足言,故有若又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 每哀公问有若道:“年岁荒歉,国用不足,有何办法呀?”有若对道:“何不只收十分一的田租呢?”哀公说:“我在田租外加收了田赋,共已收了两份,尚感不足,怎可只收一份田租呢?”有若对道:“只要百姓都足了,君和谁不足呀?若使百姓都不足,君又和谁去足呀!” (一O)子张问崇德辨惑。子曰:“主忠信,徙义,崇德也。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惑也。”“诚不以富,亦只以异。” 崇德:行道而有得于心为德。崇德者,以德为崇,略犹《中庸》言尊德性。 辨惑:惑,心有所昏昧不明。辨惑者,辨去其不明,略犹《中庸》言道问学。子张问“如何而始可谓是崇德辨惑”,此两语当是古言,而子张引以为问。 主忠信:忠信存于我心,若不以忠信为主,而徒争在外之事业功名,则离德已远,不能谓之崇德。 徙义:闻义,徙己意以从之,犹云迁善。主忠信则本立,徙义则日新,此为崇德之方。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此犹云“进人若将加诸膝,退人若将堕诸渊”,皆譬况之辞。两句当一气读。下文既欲其生又欲其死,即是复举此两语,而文气更迫促。好恶无常,先后反复,杂投于一人之身,斯其昏惑甚矣。人之惑,主要从其心之好恶来。故求辨惑,尤贵于己心之好恶辨之。或说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乃两事分列,即此已是惑。下两语既欲其生,又欲其死,则是惑之甚。今按文气,当从上说。 诚不以富,亦只以异:《诗·小雅》我行其野之词。当是错简,应在第十六篇齐景公有马千驷章,因下章亦有齐景公字而误。 子张问道:“如何可算得崇德辨惑呀!”先生说:“存心主于忠信,又能闻到义的即迁而从之,这可算是崇德了。喜爱一人,便想要他生,厌恶了他,又想要他死。既要他生,又要他死,这可算是惑了。” (一一)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 齐景公:名杵臼。鲁昭公末年,孔子适齐,时齐大夫陈氏专*政,而景公多内娶,不立太子,故孔子答其问如此。 得而食诸:诸,疑问辞。犹言得而食之乎? 齐景公问为政之道于孔子。孔子对道:“君要尽君道,臣要尽臣道,父要尽父道,子要尽子道。”景公说:“好极了。若是君不尽君道,臣不尽臣道,父不尽父道,子不尽子道,纵有积谷,我哪吃得呀!” (一二)子曰:“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也与!”子路无宿诺。 片言可以折狱:片言犹云单辞,即片面之辞。折,断也。断狱必兼听两造,不应单凭片辞。 其由也与:此有两解。一说:子路明决,可以仅听片面话断狱。一说:子路忠信,决无诬妄,即听其一面之辞,亦可凭以断狱。今从后说。 子路无宿诺:宿诺亦有两解。一说:宿,犹言犹豫。子路守信笃,恐临时有故,故不事前预诺。一说:子路急于践言,有诺不留。宿,即留义。今从后说。惟其平日不轻然诺,语出必信,积久人皆信服,故可听其一语即以折狱。《论语》编者因孔子言而附记及此。 先生说:“凭着片面之辞而便可断狱的,怕只有子路的话吧!”子路答应了人,没有久留着不践诺的。 (一三)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 听讼:听其讼辞以判曲直。 吾犹人也:言我与人无异。 使无讼:由于德教化之在前,故可使民无讼。 先生说:“若论听讼,我也和人差不多呀!必然要能使人不兴讼才好吧!” (一四)子张问政。子曰:“居之无倦,行之以忠。 居之无倦:居之,一说居位,一说居心。居位不倦,其居心不倦可知。 行之以忠:行之,一谓行之于民,一谓行事。为政者所行事,亦必行之于民可知。 子张问为政之道。先生说:“居职位上,心无厌倦。推行一切政事,皆出之以忠心。” (一五)子曰:“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 本章已见《雍也》篇,此重出。 (一六)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 成者,诱掖奖劝以助成之。君子小人,存心有厚薄之殊,所好又有善恶之异,故不同。 先生说:“君子助成别人的美处,不助成别人的恶处,小人恰恰和此相反。” (一七)季康子问政於孔子。孔于对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 政者正也:正,犹言正道。政治乃群众事,必以正道,不当偏邪。 子帅以正:帅,同率,领导义。 孰敢不正:可见在下有不正,其责任在在上者。 季康子以为政之道问孔子。孔子对道:“政只是正的意义。你若把正道来率先领导,在下的又谁敢不正呀?" (一八)季康子患盗,问于孔子。孔子对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 不欲:欲,指贪欲。在上者贪欲,自求多财,下民化之,共相竞取。其有不聊生者,乃挺而为盗。责任仍属在上者。 虽赏之不窃:若在上者不贪欲,务正道,民生各得其所,纵使赏之行窃,亦将不从。民之化于上,乃从其所好,不从其所令。并各有知耻自好之心,故可与为善。盗与窃亦不同。赏其行窃且不从,何论于为盗。 季康子患虑鲁国多盗,求问于孔子。孔子对道:“只要你自不贪欲,纵使悬令赏民行窃,他们也不会听你的。” (一九)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以就有道:就,成就义。康子意欲以锄恶成就善道。 子为政,焉用杀:在上为政,民所视效,故为政便不须杀。此句重在为政字,不重在子字。 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此处君子小人指位言。德,犹今言品质。谓在上者之品质如风,在下者之品质如草。然此两语仍可作通义说之。凡其人之品德可以感化人者必君子。其人之品德随人转移不能自立者必小人。是则教育与政治同理。世风败坏,其责任亦在君子,不在小人。 草,上之风,必偃:上,或作尚,加义。偃,仆义。风加草上,草必为之仆倒。 以上三章,孔子言政治责任在上不在下。下有缺失,当由在上者负其责。陈义光明正大,若此义大昌于后,居上位者皆知之,则无不治之天下矣。 季康子请问为政之道于孔子,说:“如能杀无道的来成全有道的,如何呀?”孔子对道:“你是一个主政人了。在上的人好像风,哪里还要用杀人的手段呢?你心欲善,民众就群向于善了。在下的人好像草,风加在草上,草必然会随风倒的呀。” (二O)子张问:“士,何如斯可谓之达矣?”子曰:“何哉,尔所谓达者?”子张对曰:“在邦必闻,在家必闻。”子曰:“是闻也,非达也。夫达也者,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在邦必达,在家必达。夫闻也者,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在邦必闻,在家必闻。 达:显达义,亦通达义。内有诸己而求达于外。 何哉,尔所谓达者:子张务外,孔子知而反诘之,将以去其病而导之正。 是闻也,非达也:闻,名誉著闻。内无求必达之于外者,仅于外窃取名闻而已。此乃虚实诚伪之辨,学者不可不审。 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质直,内主忠信,不事矫饰。察言观色,察人之言,观人之色。虑以下人,卑以自牧也。一说:虑,用心委曲。一说:虑,犹每也。虑以下人,犹言每以下人。复言曰无虑,单言曰虑,其义一。不矫饰,不苟阿,在己者求有以达于外,而柔顺谦卑,放人亦乐见其有达。或说:察言观色以下人,疑若伺颜色承意旨以求媚者。然察言观色,当与质直好义内外相成。既内守以义,又能心存谦退,故能谦撙而光,卑而不可逾,此圣人处世之道,即仁道。乡愿袭其似以乱中行,而俊儒或仅凭刚直而尚气,则亦非所谓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之道。 色取仁而行违:色取,在面上装点,既无质直之姿,又无好义之心,无之己而仅求之外,斯无行而不违乎仁矣。 居之不疑:专务伪饰外求,而又自以为是,安于虚伪,更不自疑。 在邦必闻,在家必闻:此等人专意务外,欺世盗名,其心自以为是,无所愧作,人亦信之,故在邦必闻,在家必闻。然虚誉虽隆,而实德则病,误己害世,有终其身为闻人而己不知羞,人不知非者,其为不仁益甚矣。此处家字,如三家之家,非指私人家庭言。 今按:《论语》又兼言立达。必先立,乃能有达。即遭乱世,如殷有三仁,是亦达矣。又曰“杀身成仁”,成仁亦达也。此与道之穷达微有辨,学者其细阐之。 子张问:“一个士如何才算是达了?”先生说:“你说的达,是怎样的呀?”子张对道:“一个达的人,在国内,必然有名闻。在卿大夫家中,也必然有名闻。”先生说:“那是名闻,不是显达呀!一个显达的人,他必然天性质直,心志好义,又能察人言语,观人容色,存心谦退,总好把自己处在人下面。这样的人,自然在国内,在大家中,到处能有所显达了。那有名闻的人,只在外面容色上装取仁貌,但他的行为是违背了。他却亦像心安理得般,从来不懂怀疑到他自己,这样的人,能在国内有名闻,在一大家中也有名闻了。” (二一)樊迟从游于舞雩之下,曰:“敢问祟德修慝辨惑。”子曰:“善哉问!先事后得,非崇德与?攻其恶,无攻人之恶,非修慝与?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与?" 从游于舞雩之下:舞雩之处,有坛(士单)树木,故可游。于问答前着此一语,此于《论语》为变例。或说:春秋鲁昭公逊齐之年,书上辛大雩,季辛又雩,传曰:“又雩者,非雩也,聚众以逐季氏也。”昭公欲逐季氏,终为季氏所逐,樊迟欲追究其所以败,遂于从游舞雩而发问,而言之又婉而隐,故孔子善之。今按:孔子晚年返鲁,哀公亦欲逐季氏。推樊迟之年,其问当在哀公时,不在昭公时,则寓意益深矣。然如此说之,终嫌无切证。或又曰:樊迟录夫子之教而书其地,示谨也。编者从而不削耳。 先事后得:即先难后获义。人能先务所当为,而不计其后功,则德日积于不自知。 修慝:慝,恶之匿于心。修,治而去之。专攻己恶,则己恶无所匿。 樊迟从游在舞雩台之下,说:“敢问怎样崇德修慝辨惑呀?”先生说:“你问得好。先做事,后计得,不就是崇德吗?专攻击自己的过失,莫去攻击别人的过失,不就是修慝吗?耐不住一朝的气忿,忘了自己的生命安危,乃至忘了父母家属,这还不是惑吗?" (二二)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问知。子曰:“知人。”樊迟未达。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樊迟退,见子夏,曰:“乡也,吾见于夫子而问知,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何谓也?”子夏曰:“富哉言乎!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汤有天下,选于众,举伊尹,不仁者远矣。” 樊迟未达:未达,犹言未明。本文未言樊迟所未达者何在。一说:樊迟盖疑爱人务求其周,知人必有所择,两者似有相悖。一说:已晓爱人之言,而未晓知人之方。盖樊迟之疑,亦疑于人之不可周知。按下文孔子子夏所言,皆未为仁知合一之说作阐发,樊迟之问子夏,亦曰“乡也吾见于夫子而问知”,专偏知人言。当从第二说。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解见《为政》篇哀公问章,此盖以积材为喻。举直材压乎枉材之上,枉材亦自直。或说:知人枉直是知,使枉者亦直,则正以全其仁。此从第一说为阐发。或说:知人之首务,惟在辨枉直。其人而直,则非可正之以是,恶可导之于善。其人而枉,则饰恶为善,矫非为是,终不可救药。此从第二说为阐发。然知人不专在辨枉直,如皋陶伊尹,岂一直字可尽?故知解作喻辞为是。 乡也:乡字又作响,犹言前时。 何谓也:樊迟仍有未明,故再间于子夏。盖孔子所谓“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樊迟仍有所未达。 富哉言乎:此谓孔子之言涵义甚富,下乃举史以证。 不仁者远矣:一说:不仁者远去,言皆化而为仁,即所谓能使枉者直,是孔子仍兼仁知言之。此承第一说。或曰:远谓罢去其官职。或又曰:子夏知孔子之意,必如尧、舜、禹、汤之为君,乃能尽用人之道,故言前史选举之事,此即《春秋》讥世卿之义。舜举皋陶,汤举伊尹,皆不以世而以贤。樊迟生春秋之世,不知有选举之法,故子夏以此告之。 今按:汉儒传公羊,有所谓微言大义,其间亦可以《论语)为征者,如本章是。知汉儒之说,非尽无承。宋儒专以义理阐(论语),于孔子之身世,注意或所不逮,亦非知人论世之道。子夏“富哉言乎”之叹,正有大义微言存焉。迟之所未达或在此。读者其细阐之。 樊迟问:“如何是仁?”先生说:“爱人。”又问:“如何是知?”先生说:“知人。”樊迟听了不明白。先生说:“举用正直的人,加在那些枉曲之人上面,也能使枉曲的正直了。”樊迟退下,又去见子夏,说:“刚才我去见先生,请问如何是知,先生说:‘举用正直的人加在那些枉曲的人上面,能使枉曲的也正直。’这是怎样的说法呀?”子夏说:“这话中涵义多丰富呀!舜有了天下,在众人中选出一个皋陶来举用他,那些不仁的人便都远去了。汤有了天下,在众人中选出一个伊尹来举用他,那些不仁的人也都远去了。” (二三)子贡问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焉。 忠告而善道之:友有非,不可不告,然必出于对友之忠忱,又须能善为劝导。 不可则止:如此而犹不可,不见从,则且止不再言。 毋自辱焉:若言不止,将自取辱。然亦非即此而绝。 本章必是子贡之问有专指,而记者略之,否则孔子当不专以此为说。《论语》如此例甚多,读者当细会。 子贡问交友之道。先生说:“朋友有不是处,该尽忠直告,又须善为劝说,若不听从,则该暂时停止不言,莫要为此自受耻辱。” (二四)曾子曰:“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 以文会友:文者,礼乐文章。君子以讲习文章会友。 以友辅仁:既为友,则可进而切磋琢磨以共进于道。不言辅德而言辅仁,仁者人道,不止于自进己德而已。 本章上句即言与共学,下句言与共适道与立与权。 曾子说:“君子因于礼乐文章之讲习来会合朋友。因于朋友会合来互相辅助,共进于仁道。” # g2 R7 c: O* c1 e |
〇子路篇第十三 (一)子路问政。子曰:“先之劳之。”请益。曰:“无倦。 先之劳之:之,指其民。民劳则思,思则善心生。逸则淫,淫则忘善,忘善则恶心生。故为政者贵能劳其民。先之者,尤贵能以身先其民而劳,故民劳而不怨。此四字当作一句读。 请益:子路嫌孔子语少,故请益。 无倦:孔子谓只行上语无倦即可。 子路请问为政之道。先生说:“以身先之,以劳使民。”子路请再加一些指导,先生说:“照上语行之无倦即可了。” (二)仲弓为季氏宰,问政。子曰:“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曰:“焉知贤才而举之?”子曰:“举尔所知,尔所不知,人其舍诸?” 先有司:先任有司者治其事。一说:以择有司为先。然择有司,择字不可省,任有司,则凡有司必有所任,不烦特多一任字。赦小过:任有司则责有归,然小过当赦,则为治不苛。 举贤才:既当先有司,故必举贤者任之。 尔所不知,人其舍诸:人将各举所知,以贤引贤,则贤才自汇进。 仲弓做了季氏宰,请问为政之道。先生说:“诸事先责成下面的有司。他们有小过失,当宽赦。多举贤才来分任各职事。”仲弓说:“于何知得贤才而举之呢?”先生说:“只要举尔所知,尔听不知的,难道别人会舍他不举吗?” (三)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迁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卫君:出公辄,父蒯瞆亡在外,卫人立辄而拒之。 必也正名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必先正其名。 子之迂也:迂,谓迁远不切事情。子路就当时情实,殆谓孔子以鲁人出亡在卫,无可为卫之君臣父子间正此名。时人必有以孔子为迂者,子路初不信,今闻孔子言,乃谓诚有如时人之所讥。 野哉由也:野谓粗鄙,责其于所不知不能阙疑而率尔妄申己见。 盲不顺:以子拒父,其言不顺。言之尚不顺,行之何能成事?事无可成,则礼乐不能兴。无礼乐而妄施刑罚,刑罚亦必不能中理而合道。斯民众将无所措其手足,言不知其举动之何所适宜。 名之必可言:所名必可得而言。既有父子之名,则不可言以子拒父。蒯瞆父而名以仇,名不正则不可言。 言之必可行:所言必可得以行。若言拒父,何以号令于国人。 于其言无所苟:一名一言,皆不可苟,否则牵连一切皆苟,岂有苟道而可以治国者。 本章当与夫子为卫君一章合参。孔子之答子路,亦就当前言其措置宜然耳。然使孔子果为政于卫,究将如何措置,後人纷加臆测,不知详审于事而转昧于理者亦多矣,此皆子路奚其正之见识。读者于此等处,惟当存其理而置其事可矣。 子路问道:“如卫君有意等待先生来主政,先生对卫事将何从下手呀?”先生说:“首先必该正名吧?”子路说:“先生真个迁到这样吗!这名又何从正呀!”先生说:“真太粗野了,由呀!君子对于自己不知的事,该闲去不谈。若果名不正,便说来不顺。说不顺口的,做来便不成事。做不成事,便不能兴礼乐。礼乐不兴,单用刑罚,刑罚也必不能中肯。刑罚不中肯,民众将会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呀!因此君子定下名,必然要说得出口,说来必然要做得成事。君子对任何一句话,总求没有苟且就得了。’' (四)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学稼:种五谷曰稼。樊迟学稼,或欲如神农、后樱以稼稿教民。或值年歉,有感而请。 学为圃:种菜蔬之地曰圃。为,治理义。孔子以不如老农之言拒樊迟,樊迟或疑学稼事重,嫌不胜任,故继请学为圃。 不用情:情,情实也。用情者,犹言民皆以忠实对其上。 襁负其子而至:襁,负儿之衣,背负以行。四方之民皆来至其国,斯不待教民以稼,而民之从事于稼者将大增。古者井地授田,耕户有去留之自由。 本章樊迟请学稼圃,亦言为政之事,非自欲为老农老圃以谋生。然时有古今,后世文治日隆,临政者不复能以教稼自务。孔子非不重民食,然学稼学圃,终是小人在下者之事,君子在上临民,于此有所不暇。战国时,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孟子辞而辟之,亦孔子本章之意。然李悝亦出儒门,而仕魏有尽地力之教。樊迟之问,可谓已开其先声。 樊迟请学稼穑之学。先生说:“我不如老农呀。”樊迟又请学治理园圃之学。先生说:“我不如老圃呀。”樊迟退出后,先生说:“真成一个在野小人了,樊迟呀!君子在上位,只要能好礼,民众便莫敢不敬。只要能好义,民众便莫敢不服。能好信,民众便莫敢不用他们的真心和实情来对上。政治能做到这地步,四方民众都会背负了他们的孩子来请入籍,那就耕户日增,耕地日辟,何必自己学稼穑之事呀!" (五)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 诗三百:诗有三百五篇,言三百,举成数。诗实西周一代之历史。其言治闺门之道者在二南。言农事富民之道在幽风。平天下,接诸侯,待群臣之道在大小雅。颂乃政成治定后始作。而得失治乱之情,则变风变雅悉之。故求通上下之情,制礼作乐以治国而安民者,其大纲要旨备于诗。诵此三百首,便当达于为政。 专对:谓出使以己意应对,不随时请示于本国之朝廷。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若学诗而仍不能言,则如不学也。 虽多:诗三百,已不少,今诵此而仍不达于为政,出使仍不能专对,则虽多学,亦无为。 孔门设教,主博学于文,然学贵能用。学于诗,便须得诗之用,此即约之以礼也。若学之不能用,仅求多学,虽多亦仍无用,决非孔门教人博学之意。学者于此不可不辨。 先生说:“诵习了三百首诗,授他以政事,不能通达。派他出使四方,不能单独作主应对。那虽多学些别的,亦有何用呀!'' (六)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令,教令。《颜渊》篇:“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本篇下章又云:“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皆与本章同义。或说:此义盖孔子屡言之,故门弟子亦不惮烦而屡记之。 先生说:“他身正了,不待下令,那事也就行了。他身不正,就使下令,下面也不会听从。” (七)子曰:“鲁卫之政,兄弟也。 鲁,周公之后,卫,康叔之后,本为兄弟之国,而其政亦相似。或说:两国政俗犹贤于他国,所谓鲁一变至于道。或说:两国衰乱相似。恐当从后说。盖此章乃孔子之叹辞。 先生说:“备卫两国的政事,真像是兄弟呀!” (八)子谓卫公子荆善居室。始有,曰:“苟合矣。”少有,曰:“苟完矣。”富有,曰:“苟美矣。 卫公子荆:公子荆,卫大夫。因鲁亦有公子荆,故此特加一卫字。 善居室:居室犹云治理家室。治家指人事,居室指财务器物之经营。 苟合矣:苟,将就苟且义。合,足义。家之百物必相配,故曰合。仅始有,尚未足,即曰此亦可以为足也。 少有:稍增义。 富有:继续多增义。仅少有,尚未备,即云此亦可以为备。富有,未必美,即曰此亦聊可谓美。可证其心平淡,而居室有方,故能不以欲速尽美累其心,亦不以富贵肆志,故孔子称之。 先生说:“卫公子荆可称得善于处理家业了。”当他财货器用始有之时,便说;“将就凑合了。”到他稍多时,便说:“将就完备了。”到他更多时,便说:“将就算得是美了。” (九)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仆:御车也。古礼,幼卑者为尊长御车。 庶矣哉:庶,众也。言卫人口多。 先生到卫国,冉有为先生赶车。先生说:“卫国人口真多呀!”冉有说:“人口多了,再加些什么呢?”先生说:“设法教他们富。”冉有说:“富了又如何呢?”先生说:“再加以教化。” (一O)子曰:“苟有用我者,朞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 朞月:朞亦作期,期月,一周年。 可也:可,仅可而有不足之意。 有成:孔子谓苟有能用我当政者,一年可树立规模,三年可有成功,使此规模充实完成。 《史记》此章为卫灵公不能用而发。或云:本章孔子为门人释疑。当时有佛肸及公山不狃之召,孔子皆欲往,而门人疑之,故孔子言此。 先生说:“苟有能用我之人,一周年的时间便好了。若经三年,定会有成功。” (一一)子曰:“‘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诚哉是言也!” 胜残去杀:胜残,化残暴之人使不为恶。去杀,不用刑罚战斗。 善人为邦百年:有善人相继为国,至于百年之久。 诚哉是言:上引乃古语,而孔子称之。 周自平王东迁,诸侯力争,民之困于残暴刑杀者二百余年。使有善人为国,求能胜去残暴,使杀伐不复兴,已非一人一世所能,必相继历百年而始可冀。此章盖叹世之习于乱,而痛斯民之未易见治平之运。 本章当与上章合参。三年即可有成,何其为效之速?待之百年之久,而后可以胜残去杀,又何其为期之遥?圣人言各有当,学者试细参之。 先生说:“古人说过:‘有善人来主持国政,经历一百年之久,才可以化去残暴,消灭杀伐。’这话真对呀!” (一二)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 三十年为一世。王者起,一天下而治之,与善人为邦不同,然求仁道之化行于天下,亦必以三十年为期。盖旧被恶化之民,经三十年一世而皆尽,新生者渐渍仁道三十年,故其化易成。 先生说:“如有一位王者兴起,也必三十年时间,才能使仁道行于天下呀!" (一三)子曰:“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 从政,犹为政。苟能正其身,则为政一切不难。 先生说;“苟能自己身正了,这于从事政治还有何难呀?若不能正其身,又怎能正人呢?” (一四)冉子退朝,子曰:“何晏也?”对曰:“有政。”子曰:“其事也?如有政,虽不吾以,吾其与闻之。” 冉子退朝:冉有时为季氏宰,退朝,谓退于季氏之私朝。此称冉子,或说乃其门人所记。然此章于冉有加贬斥,似非其门人记之。或本作冉有,当从之。 何晏也:也,同邪,问辞。晏,晚义。古人之朝,天微明,辨色即人。冉有退朝晚,故孔子问之。冉有仕于季氏而犹在孔门,退朝稍晏,孔子问之,师弟子亲如父子家人,固不独于颜子一人为然。 有政:有国政讨论,故退迟。 其事也:也,亦同邪,疑问辞。事指私事,谓季氏之家事。或说有所更改匡正为政,所行常事为事。今按:此处当从公私言,尤见严正。其时季氏专鲁政,有不与同列议于公朝,而独与其家臣议之私朝者。孔子如为不知,言此必季氏家事,若系国政,当公议之。我尝为大夫,今虽不用,犹当预闻,其言严而婉,而所以教冉子者深矣。 虽不吾以:以,用义。 冉有在季氏的私朝退下,来见先生。先生说:“怎么这样晚呀!”冉有对道:“因有匡政讨论。”先生说:“怕是季氏的家事吧!果有国政,此刻我虽不见用,也该预闻到。” (一五)定公问:“一言而可以兴邦,有诸?”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为君难,为臣不易。’如知为君之难也,不几乎一言而兴邦乎?’曰:“一言而丧邦,有诸?”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予无乐乎为君,唯其言而莫予违也。’如其善而莫之违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违也,不几乎一言而丧邦乎? 其几也:三字连上读。几,期望义。与下“不几乎”,两几字义别。 予无乐乎为君,唯其言而莫予违也:言为君别无可乐,只有一事,即出一言而臣众莫敢违,为可乐。 一言而丧邦:即“乐乎莫予违”之一言也。 本章孔子专指在上者之居心言。后儒承之,以正心诚意为治国平天下之本,言虽近而指则远,亦古今通义。 定公问道:“只一句话便可兴国,有吗?”孔子对道:“说话不能如此般的期望呀。有人说:‘做君难,做臣不易。’若果知道做君之难,那就庶几乎一句话可以兴邦了。”定公又问:“一句话便可失国,有吗?”孔子对道:“说话不能如此般期望呀。有人说:‘我对做君不觉有何可乐处,只是说了话没人敢违拗。’倘是说的善,没人违拗,不好吗!若说的不善,没人敢违拗,而你认此为可乐,那就庶几乎一句话可以失国了!" (一六)叶公问政。子曰:“近者说,远者来。 说,同悦。近者悦其政泽,故远者闻风来至。 叶公问行政之道。先生说:“近的人欢悦,远的人来附。” (一七)子夏为莒父宰,问政。子曰:“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 莒父,鲁邑名。无,通毋,戒止之辞。欲速则急速失序,故反有不达。见当前之小利,则所就小而转失其大处。 子夏当了莒父宰,问行政之道。先生说:“不要求速成,不要只见小利。求速成,则达不到目的。只见小利,则不能成大事。” (一八)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直躬:或说其人名躬,因行直,人称之曰直躬。一说其人姓名不传,因其行直,故称直躬。犹如一狂人行近孔子之舆,故称狂接舆。似后说为是。 其父攘羊,而子证之:攘,窃取义。子即直躬,其父盗人之羊,直躬证其父之行盗。 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隐,掩藏义。隐恶而扬善,亦人道之直。何况父为子隐,子为父隐,此乃人情,而理即寓焉,不求直而直在其中。 叶公告诉孔子说:“我们这里有一个能行直道的人,他父亲盗窃人羊,他出来证明了。”孔子说:“我们的直道和此相异。父亲替儿子隐瞒,儿子替父亲隐瞒,直道便在其中了。” (一九)樊迟问仁。子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 居处恭:居处,一人独居。恭,不惰不放肆。 执事敬:执事犹言行事。敬,不懈不怠慢。 不可弃:谓不可弃去不行。 卫灵公篇子张问行,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与此章语相类。或疑此章问仁乃问行字误。然仁者人道,乃人与人相处之道。人道以恭敬忠信为主。夷狄亦人类,故虽至夷狄,此道仍不可弃。则本章明言仁,不必改字。或曰:虽至夷狄之邦,能恭敬忠信,亦不为夷狄所弃。则转言效应,与孔子平日教人意不类。且不为所弃,非不可弃。今仍从前解。 樊迟问仁道。先生说:“平常独居当能恭,执行有事当能敬,待人要能忠。这几项就使去夷狄之邦,也不可弃去不行呀。 (二O)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曰:“敢问其次。”曰:“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曰:“敢问其次。”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矣。”曰:“今之从政者何如?”子曰:“隐!斗筲之人,何足算也!" 行己有耻:心知有耻,则有所不为。此指其志有所不为,而其才足以有为者。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即其足以有为。孝弟之士,其本已立,而才或不足,故其次。 言必信,行必果:果,必行之义。孟子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唯义所在。 硁硁:小石坚确貌。不务求大义,而专自守于言行之必信必果,此见其识量之小,而才亦无足称,故称之曰小人。然虽乏才识,亦尚有行,故得为孝弟之次。 今之从政者何如:子贡盖自有所不满,而以质于孔子。嘛:心不平叹声。 斗筲之人,何足算也:斗容十升,筲容五升,《说文》作。斗筲之人,言其器小。一说:谓其仅知聚敛。算,数义。犹今云不足算数。《论语》言辞和婉,然多于至和中见至刚,于至婉中见至直,如此处即是。 子贡问道:“如何才算士?”先生说:“他行为能知有耻,出使四方,能不辱没君命,可算是士了。”子贡说:“敢问次一等如何呢?”先生说:“宗族称他孝,乡党称他弟。”子贡又说:“敢问再次一等如何呢?”先生说:“出一言必信,不反悔。做一事必果决,不转变。坚确地像块石头般,那是小人呀!但也可算是次一等的了。”子贡又问;“现在那些从政的人如何呢?”先生说:“呀!那些都只是一斗五升之人,何足算数呀!" (二一)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孟子·尽心篇》:孟子曰:“孔子不得中道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孔子岂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狂者其志嘐嘐然,曰:‘古之人,古之人。’夷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狂者又不可得,欲得不屑不洁之士而与之,是狷也。又其次也。”今按:中行,行得其中。孟子所谓中道,即中行。退能不为,进能行道,兼有二者之长。后人舍狂狷而别求所谓中道,则误矣。又按:伊尹圣之任,狂者也。伯夷圣之清,狷者也。狂狷皆得为圣人,惟不如孔子仕止久速之时中。时中,即时时不失于中行,即时而狂时而狷,能不失于中道。故狂狷非过与不及,中行非在狂狷之间。《中庸》“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不能移说此章之中行。 先生说:“我不得中道之士和他在一起,那只有狂狷了。狂者能进取,狷者能有所不为。” (二二)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善夫!‘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 南人:南方之人。 不可以作巫医:古代巫道与医事相混。作,为义。此有两说:一谓无恒之人,即巫医贱业亦不可为。又一说:古人不以巫医为贱业,周礼司巫司医,皆由士大夫为之。此乃谓无恒之人,亦不可作巫医。就《论语》文义,仍以前说为当。惟南人之言,正是重巫医,故谓无恒者不可付以此任。 善夫:此孔子称述南人之言而善之。巫所以交鬼神,医所以托死生,无恒之人何足任此。专一之业尚然,何论于广大之道,故孔子特取此言。 不恒其德,或承之羞:此易恒卦九三爻辞。或,常义。承,续义。言人无恒德,常有羞辱承续其后。 子曰:不占而已矣:此处复加子曰字,以别于前引之易文。孔子言,其人无恒德,亦惟有不为之占问吉凶,因即为之占,亦将无准。 本章孔子引南人言,见人之无恒,不可成业。又引易爻辞,言无恒之人亦无可为之助。 先生说:“南方人有句话说:‘人若无恒,不可当巫医。’这话真好呀!易卦上也说:‘其德不恒的,常会有羞辱随后。’”先生说:“这也只有不替他占问就罢了。” (二三)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和者无乖戾之心。同者有阿比之意。君子尚义,故有不同。小人尚利,故不能和。或说:和如五味调和成食,五声调和成乐,声味不同,而能相调和。同如以水济水,以火济火,所嗜好同,则必互争。今按:后儒言大同,即太和。仁义即大同之道。若求同失和,则去大同远矣。 先生说:“君子能相和,但不相同。小人只相同,但不相和。” (二四)子贡间曰:“乡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乡人皆恶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 一乡之人,若宜有公论,然亦各自为类以为好恶。若一乡同好,恐是同流合污之人。一乡同恶,或有乖世戾俗之嫌。恶人不之恶,疑其苟容。善人不之好,见其无可好之实。然则公论贵乎合道,不贵以多少数为衡量。 子贡问道:“一乡之人都喜好他,如何呢?”先生说:‘未可就说是好呀。”子贡又问:“一乡之人都厌恶他,如何呢?”先生说:“未可就不说是好呀!不如乡人中的善人喜好他,不善的人厌恶他。” (二五)子曰:“君子易事而难说也。说之不以道,不说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小人难事而易说也。说之虽不以道,说也,及其使人也,求备焉。” 易事:易与共事。或说:易服侍。 难说:说,同悦。犹云难讨他欢喜。君子悦人之有道,故无道之人不易得君子之欢悦。 器之:君子贵重人才,因其材器所宜而使用之,故能恕人所不能。 求备焉:小人之心苛刻,故求全责备,卒至无可用之人。 先生说:“君子易于和他共事,但难于得他喜欢。你讨他喜欢不合道,他还是不喜欢。待他使用你时,却量你的才具。小人易于讨他喜欢,但难于和他共事。你只要讨他喜欢,纵不合道,他仍会喜欢你。待他使用你时,却求全责备,凡他想要你做的,你都得做。” (二六)子曰:“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 泰,安舒义。骄,矜肆义。君子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故不骄。然心地坦然,故常舒泰。小人矜己傲物,惟恐失尊,心恒戚戚,故骄而不泰。然亦有不骄而未能泰者,亦有泰而或失之骄者。求不骄易,求能泰难,此又不可不知。 先生说:“君子舒泰,但不骄矜。小人骄矜,但不舒泰。” (二七)子曰:“刚、毅、木、讷近仁。 刚谓强志不屈挠。毅是果敢。木是质朴。讷是钝于言。此四者,其天姿近仁。孔子又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刚毅者决不有令色,木讷者决不有巧言。两章相发。 先生说:“刚强的,坚毅的,质朴的,讷言的,那四者都近仁。” (二八)子路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切切,偲偲,怡怡如也,可谓士矣。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 切切,偲偲,相切责之貌。怡怡,和顺貌。或说:孔子语至“可谓士矣”止,下乃门人记者所加。朋友以义,兄弟尚恩,若混施之,则兄弟有贼恩之祸,朋友有善柔之损矣。然亦不当拘说。朋友非全不须怡怡,兄弟亦非全不须切切偲偲。 或说:温良和厚之气,此士之正。至于发强刚毅,亦随事而见。子路行行,斯切切偲偲之意少矣,故孔子以此箴之。 子路问道:“如何可算为士了?”先生说:“须有切磋,又能和悦,这样可算为士了。切磋以处朋友,和悦以处兄弟。” (二九)子曰:“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 古人约言数字,常举奇数,如一三五七九是也。三载考绩,七年已逾再考,此乃言其久。即,就义。戎,兵事。民知亲其上,死其长故可用之使就战阵。 先生说:“善人在位,教民七年之久,也可使他们上战场了。” (三O)子曰:“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 以,用义。必教民以礼义,习之于战阵,所谓明耻教战,始可用。否则必有破败之祸,是犹弃其民。此两章见孔子论政不讳言兵,惟须有善人教导始可。 先生说:“用不经教练的民众去临战阵,只好说是抛弃了他们。” |
〇宪问篇第十四 (一)宪问耻。子曰:“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 宪问:宪,原思之名。本章不书姓,直书名,故疑乃宪之自记。 邦有道,谷:谷,禄也。《泰伯》篇,“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下两耻字。此条只下一耻字,当专指下句言。或说:邦有道,当有为。邦无道,可独善。今皆但知食禄,是可耻。两说均通,姑从前说。 原宪问什么是可耻的?先生说:“国家有道,固当出仕食禄。国家无道,仍是出仕食禄,那是可耻呀。” (二)“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矣?”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 克、伐、怨、欲:克,好胜。伐,自夸。怨,怨恨。欲,贪欲。 不行:谓遏制使不行于外。 可以为难类:四者贼心,遏抑不发,非能根绝,是犹贼藏在家,虽不发作,家终不安,故孔子谓之难。其心仁则温、和、慈、良。其心不仁,乃有克、伐、怨、欲。学者若能以仁存心,如火始燃,如泉始达,仁德日显,自可不待遏制而四者绝。颜渊从事于非礼勿视、听、言、动,乃以礼为存主,非求克、伐、怨、欲不行之比,故孔子不许其仁。 本章或与上章合,或别为一章,盖冒上章宪问字,疑亦原宪所问所记。 (原宪又问):“好胜,自夸,怨恨,与贪欲,这四者都能制之使不行,可算得仁吗?"先生说:“可算难了。若说仁,那我就不知呀!" (三)子曰:“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 居谓居室居乡。士当厉志修行以为世用,专怀居室居乡之安,斯不足以为士矣。 先生说:“一个士,若系恋于他家室乡里之安,那就够不上一士了。” (四)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 危言危行:危,有严厉义,有高峻义,有方正义。此处危字当训正。高论时失于偏激,高行时亦失正。君子惟当正言正行,而世俗不免目之为厉,视之为高,君子不以高与厉为立言制行之准则。 言孙:孙,谦顺义。言孙非畏祸,但召祸而无益,亦君子所不为。 先生说:“国家有道,便正言正行。国家无道,仍必正行,但言辞当从谦顺。” (五)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 有德者不贵言而自有之。仁者不贵勇而自有之。若徒务有言,岂必有德?徒务有勇,岂必能仁哉? 先生说:“一个有德的人,必然能有好言语。但一个能有好言语的人,未必即就是有德。一个仁人必然有勇,但一个有勇的人,未必即就是仁人。” (六)南宫适问于孔子曰:“羿善射,奡荡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夫子不答。南宫适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 南宫适:适字亦作括。又名縚,即南容。 羿善射:羿,古有穷之君,善射,灭夏后相而篡其位,其臣寒促又杀羿而代之。 荡舟:奡,又作浇,寒促子,后为夏后少康所诛。《竹书纪年》:“浇伐斟寻,大战于潍,覆其舟,灭之。”荡舟即覆舟,谓浇力大能荡覆敌舟。 俱不得其死然:此处然字犹焉字,连上句读,或说当连下句。 禹、稷躬稼:禹治水,稷教稼,或说以躬稼切稷,有天下切禹,互带说之。或说:躬稼,谓禹、稷皆身侪庶人,亲历畎亩也。 夫子不答:南宫适之意,羿与皆恃强力,能灭人国,但不能以善终。禹治水,稷教稼,有大功德于人,故禹及身有天下,稷之后为周代,亦有天下。可见力不足恃而惟德为可贵。其义已尽,语又浅露,无须复答。且南宫适言下,殆以禹、稷比孔子,故孔子不之答。然南宫适所言则是,故俟其出而称叹之。或曰:适之所见为知命,孔子所教乃立命,惟知命乃可以语立命,故孔子赞之。 南宫适问道:“羿善射,能荡覆敌国的战船,但都不得好死。禹治水,后稷躬亲稼穑,他们都有了天下。”先生没有回答。南宫适出,先生说:“可算是君子了,这人呀!可算是尚德的人了,这人呀!" (七)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 君子或偶有不仁,此特君子之过,亦所谓“观过斯知仁”也。小人惟利是喻,惟私是图,故终不能为仁。本章语句抑扬,辞无回互,盖为观人用人者说法,使勿误于“无弃材”之论。 先生说:“君子或许有时也会不仁,这是有的吧!但没有一个小人而是仁的呀!" (八)子曰:“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诲乎?” 劳谓勉其勤劳。爱其人,则必勉策其人于勤劳,始是真爱。诲者,教诲使趋于正。忠于其人,则必以正道规诲之,始是忠之大。 先生说:“爱他,能勿教他勤劳吗?忠于他,能勿把正道来规诲他吗?” (九)子曰:“为命,裨谌草创之,世叔讨论之,行人子羽修饰之,东里子产润色之。” 为命:命,外交之辞命。 裨谌、世叔、子羽、子产:四人皆郑大夫。 草创:草,粗略义。创,造作义。此谓先写一草稿,定此辞命之大意。 讨论:讨,寻究。论,讲论。此谓讨论内容,对大意有所改定。 行人:掌出使之官。 修饰:修,修削。饰,增饰。此谓增损其字句,使辞命大意益臻允惬明显。 东里:子产所居之地。 润色:谓加以文采,使此辞命益见美满。 本章见郑国造一辞命,如此郑重。又见子产之能得人而善用,与群贤之能和衷而共济。即由造辞命一事推之,而子产之善治,亦可见矣。 先生说:“郑国造一辞命,先由裨谌起草稿,再经世叔讨论内容,然后由行人子羽修饰字句。最后东里子产再在辞藻上加以润色。” (一O)或问子产。子曰:“惠人也。”问子西。曰:“彼哉!彼哉!”问管仲。曰:“人也:夺伯氏骈邑三百,饭疏食,没齿无怨言。” 惠人:其人存心惠爱于民。《左传》:“子产卒,仲尼闻之出涕,曰:‘古之遗爱也。”’子产为政严,而孔子特以惠爱许之,此即所谓特识也。 子西:春秋时有三子西。一子产之同宗兄弟,此两人常以同事见优劣,且相继执政,齐、鲁间人熟知此两人,故连带问及。本章与上为命章相承,皆论郑事,此子西必系郑子西可知。其他二子西,皆楚大夫。一宜申,谋乱被诛,一公子申,后孔子死。《论语》记孔子评骘当时人物,多在齐、晋、郑、卫诸邦,并多在定、哀以前,公子申既楚人,又当时尚在,孔子弟子当不以为问。 彼哉!彼哉:无足称之意。 人也:起下文。或说人上脱一夫字。或说人当作仁。或说:依上惠人也之例,当作仁人也,脱一仁字。 夺伯氏骄邑三百:伯氏,齐大夫。骈邑,伯氏之采邑也。三百,当时骈邑户数。夺,削夺义。伯氏有罪,管仲为相,削夺其采邑。或说齐桓公夺伯氏邑以与管仲,今不从。 没齿无怨言:齿,训年。没齿犹云终身。伯氏虽以此毕生疏食,然于管仲无怨言。此如后代诸葛亮废廖立、李平为民,及亮之卒,廖立垂泣,李平致死,皆以执法公允,故得罪者无怨。 有人问子产其人怎样呀?“他是对民有恩惠的人。”又问子西,先生说:“他吗?他吗?”又问管仲,先生说:“这人呀!他削夺了伯氏的骈邑三百家,伯氏终身吃粗饭过活,到死,没有过怨言。” (一一)子曰:“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 能安于贫,斯无怨。不恃其富,斯无骄。颜渊处贫,子贡居富。使颜渊处子贡之富则易,使子贡居颜渊之贫则难。此处见学养高下,非孔门之奖贫贱富。 先生说:“在贫困中能无怨,是难的。在富厚中能不骄,这比较的易了。” (一二)子曰:“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 孟公绰:鲁大夫,孔子尝所严事。 为赵、魏老则优:赵、魏皆晋卿。老,家臣之称。优,宽绰有裕。 滕、薛:皆当时小国。 下章言公绰之不欲。盖公绰是一廉静之人,为大国上卿之家臣,望尊而职不杂。小国政烦,人各有能有不能,故贵因材善用。 先生说:“孟公绰要他做赵、魏的家臣是有余的,但不可要他去当滕、薛的大夫。” (一三)子路问成*人。子曰:“若减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 成*人:犹完人,谓人格完备之人。 臧武仲:鲁大夫臧孙绝。 卞庄子:鲁卞邑大夫。或说:即孟庄子。 文之以礼乐:智、廉、勇、艺四者言其材质,复文之以礼乐也。或曰:备有四者之长,又加以礼乐之文饰。或曰:即就其中之一长而加以礼乐之文饰。就下文“亦可以”三字观之,似当从后说。然孔门之教,博文约礼,非仅就其才质所长而专以礼乐文饰之,即为尽教育之能事。就孔子本章所举,前三项似分近知、仁、勇三德,德、能必兼备,故学者必培其智,修其德,养其勇,而习于艺,而复加以礼乐之文,始可以为成*人。若此四人,于智、廉、勇、艺四者,可谓优越矣,故曰如此而能“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 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上节言成*人,标准已高,此下乃降一格了言之,故加一曰字。何必然,乃孔子感慨语。世风日下,人才日降,稍能自拔于流俗,即不复苛责,故亦可谓之成*人。或疑此曰字衍,或疑此曰字下乃子路语,今皆不从。 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思义,谓义然后取。授命,谓不爱其生,可与赴危。久要,要,约义。平生,平日义。平日偶尔之诺,能历久不忘。自言利之风遍天下,偷生之徒满海内,反复狙诈不知羞耻者比比皆是,如上述,亦已是成*人。此虽孔子降格言之,然学者千万莫看轻此一等,正当从此下工夫,此乃做一完人之起码条件。若照孔子前举标准,固不仅于一节一端,盖必有材能见之于事功,或其智足以穷理,或其廉足以养心,其勇足以力行,其艺足以泛应,而又能节以礼,和以乐,庶乎材成德立,而始可以入成*人之选。更进而上之,则博文约礼,必兼修四人之长,而犹文之以礼乐。 此章当与孔门四科之分合参。颜闵德行一科,决非自外于智、勇、材、艺、事业、干济之外而能空成其所谓德行者。所谓博学于文,亦非专指书籍文字,智、勇、材、艺皆文也。学者当会通《论语》全书求之,则孔门理想中之所谓完人,与其教育精神,可以透切了解矣。 又按:成*人之反面即是不成*人。无行斯不成*人矣。严格言之,无材亦不成*人。再严格言之,不有礼乐之文,犹今言无文化修养者,纵是材能超越,亦不成*人。学者于此章,正可作深长思。 子路问道:“如何才可算一成*人了?”先生说:“像臧武仲那般的智.孟公绰那般的不欲,卞庄子那般的勇,冉求那般的多艺,再增加上礼乐修养,也可算得一成*人了。”先生又说:“至于在今天,要算一成*人,又何必这样呀!见有利,能思到义。见有危,能不惜把自己生命交出。平日和人有诺言,隔久能不忘。这样也可算是一成*人了。” (一四)子问公叔文子于公明贾,曰:“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乎?"公明贾对曰:“以告者过也。夫子时然后言,人不厌其言。乐然后笑,人不厌其笑。义然后取,人不厌其取。”子曰:“其然,岂其然乎?” 公叔文子:卫大夫公孙拔,亦作公孙发。 公明贾:公明氏,贾名,亦卫人。或说公明即是公羊。《礼记·杂记》篇有公羊贾。 不厌:厌者,苦其多而恶之。若所言能适得其可,则不起人厌,亦若不觉其有言矣。 其然,岂其然乎:其然,美其能然。岂其然,疑其不能诚然。 先生向公明贾问及公叔文子,说:“真的吗?他先生平常不言不笑,一毫不取于人吗?”公明贾对道:“那是告诉你的人说得过分了。他先生要适时才言,所以别人不厌他有言。要逢快乐时才笑,所以别人不厌他有笑。要当于义才取,所以别人不厌他有取。”先生说:“这样吗?真这样吗?” (一五)子曰:“臧武仲以防求为后于鲁,虽曰不要君,吾不信也。 以防求为后于鲁:防,武仲之封邑。武仲获罪奔邾,自都如防,使使请于鲁,愿为立臧氏之后,乃避邑他去。为后,犹立后。 要君:要者,勒索要挟义,谓有所挟以求。 臧武仲请立后之辞见于《左传》。其辞甚逊,时人盖未有言其非者,孔子则谓得罪出奔,不应仍据己邑以请立后,此即一种要挟。乃其人好知不好学之过。 先生说:“臧武仲拿他的防邑来请立后于鲁,虽说不是要挟其君,我不敢信。” (一六)子曰:“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 谲而不正:谲,诡变义。此言谲正,犹后人言奇正。谲正之比,盖兼两人之用兵与行事言,用兵犹可谲,行事终不可谲。 齐桓晋文皆以霸业尊王攘夷,但孔子评此两人,显分轩轾。谲即不正,正斯不谲,辞旨甚明。宋儒沿孟、荀尊王贱霸之义说此章,谓桓、文心皆不正,惟桓为彼善于此。清儒反其说,谓谲者权诈,诈乃恶德,而权则亦为美德。晋文能行权,不能守经,齐桓能守经,不能行权,正是各有长短。今就本文论,显有桓胜于文之意。此下两章,孔子皆极称齐桓、管仲,然《论语》甚少称及晋文,孔子之意,岂不可见?又下章,九合诸侯不以兵车,此即桓之正。晋文便不能及此。惟齐桓一传而衰,晋文之后,世主夏盟,常人以成败之见,皆艳羡于晋文,孔子独持正论,固非为两人争优劣。 先生说:“晋文公谲诡,不仗正义。齐桓公正义,不行谲诡。” (一七)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桓公杀公子纠:齐襄公无道,鲍叔牙奉公子小白奔莒。及无知弑襄公,管夷吾、召忽奉公子纠奔鲁。鲁人纳之,未克,小白先入,是为桓公。使鲁杀子纠而请管、召。召忽死之,管仲请囚。鲍叔牙言于桓公以为相。事见《左传》。 曰,未仁乎:上是叙述语,下是询问语,故又加一曰字。子路疑管仲忘主事雠,不得为仁。 九合诸侯,不以兵车:《史记》称齐桓有兵车之会三,乘车之会六。但《左传》实有十四会。《谷梁传》又云“衣裳之会十有一’,。此处之九合,究指何几次盟会言,后儒极多争论。一说:古人用三字九字多属虚数,九合仅言其屡会诸侯,不必确指是九次。一说:九当作纠,乃言其鸿合诸侯,不论其次数。今按:内外传他处,尚有言九合诸侯七合诸侯再合诸侯三合大夫之语,则此九合确有指,惟今不得其详耳。言不以兵,乃不假威力义,非谓每会无兵车。所以必著不以兵车者,乃见齐桓霸业之正。然则管仲之相桓公,不惟成其大功之为贵,而能纳于正道以成其大功之为更可贵。 如其仁:如,犹乃字,谓此即其仁矣。能不失正道而合天下,此非仁道而何?或说:如其仁为谁如管仲之仁,因言召忽死纠,何如管仲九合诸侯。今按:孔子许管仲以仁,其大义详下章,岂止较召忽为仁而已乎?今不取。 本章孔子以仁许管仲,为孔门论仁大义所关,而后儒多不深了,或乃疑此章乃属《齐论》,所谓齐人只知管仲、晏子而已。然轻薄管、晏,语出《孟子》。孔、孟立言各有当,宜分别观之,不当本《孟子》疑《论语》。 子路说:“齐桓公杀公子纠,召忽为公子纠死了,管仲不死,如此,未算得是仁吧!”先生说:“桓公九次会合诸侯,并不凭仗兵车武力,都是管仲之功。这就是他的仁了。这就是他的仁了。” (一八)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踢。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 一匡天下:旧注:匡,正也。一匡天下,说为一正天下,殊若不辞。今按:匡本饭器,转言器之四界。《史记》:“涕满匡而横流。”今俗犹言匡当。此处匡字作动字用,谓匡天下于一,亦犹谓纳天下于一匡之内。 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微,无义。被发,编发为辫。枉,衣襟。编发左襟,皆夷狄之俗。 匹夫匹妇之为谅:谅,小信义。管仲、召忽之于公子纠,君臣之分未定,且管仲之事子纠,非挟贰心,其力已尽,运穷势屈,则惟有死之一途而已。而人道之大,则尚有大于君臣之分者。华夷之防,事关百世。使无管仲,后世亦不复能有孔子。孔子之生,而即已编发左衽矣,更何有于孔门七十二弟子,与夫《论语》之传述?故知子路、子贡所疑,徒见其小,而孔子之言,实树万世之大教,非为管仲一人辩白也。盖子贡专以管仲对子纠言,孔子乃以管仲对天下后世言,故不同。 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经,缢义。匹夫匹妇守小信,自缢死于沟渎中,谁复知之。当知信义亦为人道而有,苟无补于人道之大,则小信小义不足多。然亦岂忘信负义,贪生畏死,自外于人道者之所得而借口。或谓沟渎地名,即子纠被杀处,今不从。盖此章只论管仲,不论召忽,后儒乃谓孔子贬召忽,此复失之。 本章舍小节,论大功,孔子之意至显。宋儒嫌其偏袒功利,乃强言桓公是兄,子纠是弟,欲以轻减管仲不死之罪。不知孔子之意,尤有超乎君兄弟臣之上者。言仁道之易,孔子有“我欲仁斯仁至”之说。论仁道之大,则此章见其一例。要之孔门言仁,决不拒外功业而专指一心言,斯可知也。 又按:前章以正许齐桓,此两章以仁许管仲,此皆孔子论仁论道大着眼处。自孟子始言“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又云:“管仲,曾西之所不为。”后儒多本孟子轻此两人,并《论语》此三章亦多置疑,此诚不可不辨。 子贡说:“管仲不好算是一仁者吧!齐桓公杀了公子纠,管仲非但不能为子纠死,又为桓公相。”先生说:“管仲相桓公,霸诸侯,由他把天下匡范合一起来,人民直到今天还是受他的恩赐。若没有了管仲,我今天怕也是披发左衽的人了。哪像匹夫匹妇般,守着小信,自缢死在沟渎中,谁知道呀!” (一九)公叔文子之臣大夫僎,与文子同升诸公。子闻之,曰:“可以谓文矣。” 臣大夫僎:臣大夫,家大夫也。僎,其名。 同升诸公:公,公朝。公叔文子荐之,使与己同立于公朝。忘己推贤,孔子称之,谓有此美德,宜可得文之美溢。 公叔文子的家臣大夫僎,和文子同升到公朝,先生听人述说此事,说:“这人真可以文为谥了。” (二O)子言卫灵公之无道也。康子曰:“夫如是,奚而不丧?”孔子曰:“仲叔圉治宾客,祝鮀治宗庙,王孙贾治军旅,夫如是,奚其丧!” 奚而不丧:奚而,犹云奚为。不丧有两解:一谓不亡其国。一谓不失其位。当从后解。 仲叔圉:即孔文子。孔子平日语及此三人,皆有所不许,此章见孔子论人不以所短弃所长。孔子屡称卫多君子,若蘧瑗、史鳅诸人得用,卫国当犹不止此,故知人才之关国运。 先生述说卫灵公之无道。季康子问道:“既如此,为何灵公仍能不失其位呀?”孔子道:“有仲叔圉替他管理宾客之事,有祝鮀替他管理宗庙之事,又有王孙贾替他管理军旅之事,这样,又怎会失位呀?" (二一)子曰:“其言之不怍,则为之也难。 怍,惭义。凡人于事有志必为,当内度才德学力,外审时势事机。今言之不怍,非轻言苟且,即大言欺人。其为之之难,即在其言之不怍时而可见。 先生说:“他说来不怍惭,那就做来困难了。 (二二)陈成子弑简公,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陈恒弑其君,请讨之!”公曰:“告夫三子。”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者’”。之三子告,不可。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 陈成子弑简公:齐大夫陈恒弑简公,名壬。事在鲁哀公十四年。 沐浴而朝:时孔子已致仕,将告君以大事,郑重之,故先斋戒沐浴始朝。 告夫三子:三子,指三家。鲁政在此三家,哀公不得自专,故欲孔子告之。 孔子曰:此下至君曰告夫三子者,乃孔子退于朝而自言如此。深憾鲁君不能自命三家,而使己告之,曰“告夫三子者”,增一者字,无限愤慨,尽在此一字见矣。 之三子告,不可:之,往义。孔子往告三子,三子不可。盖三家鲁之强臣,有无君之心,正犹齐之有陈恒,宁肯听孔子言而往讨之?孔子曰:此下乃孔子退自三家,而又自言之如此。孔子亦知其所请之不得行,而必请于君,请于三家,亦所谓知其不可而为之也。 《左传》记此事云:“孔子三日斋而请伐齐三,公曰:‘鲁为齐弱久矣,子之伐之,将若之何?’对曰:‘陈恒轼其君,民之不与者半,以鲁之众,加齐之半,可克也。”’则孔子不仅辨其义,亦复量其力。若不量力而徒伸大义,此亦言之不怍矣。私人之言犹有不可,况告君论国事乎?宋儒疑《左传》所载非孔子言,则岂不度德不量力,而空言可伸大义于天下?宋儒解《论语》失孔子意,多在此等处。若论训诂考据,朱注亦多有超后人之上者,此不可不知。 齐陈成子弑其君简公,孔子在家斋戒沐浴了去到鲁国朝廷,告诉鲁哀公道:“陈恒弑了他的君,请快发兵去讨伐他。”哀公道:“你告诉那三位呀!”先生退下说:“因我也还追随在大夫之后,这等大事,不敢不告诉吾君,吾君却说去告诉这三位!”孔子到三家,一一告诉了,三家说:“不可。”先生退下说:“正因我也还追随在大夫之后,不敢不告呀!" (二三)子路问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 犯,谓犯颜谏争。一说:犯颜谏净即勿欺。一说:如言过其实以求君之必听,虽出爱君之心,而所言近于欺。以子路之贤,不忧其欺君,更不忧其不能犯。然而子路好勇之过,或有以不知为知而进言者,故孔子以此诲之。今按:孔子请讨陈恒章之前,先以言之不怍章,又继以事君勿欺章,《论语》编者之意,可谓深微矣。读者其细阐之。 子路问事君之道。先生说:“要不欺他,又能犯其颜色而直谏。” (二四)子曰:“君子上达,小人下达。 本章有两解。一说:上达达于道,下达达于器。如为农工商贾,虽小人之事,亦可各随其业,有守有达。若夫为恶与不义,此乃败类之小人,无所谓达也。一说:君子曰进乎高明,小人日究乎污下,一念之岐,日分日远也。前解君子小人指位言。后解君子小人指德言。今从后解。 先生说:“君子日日长进向上,小人日日沉沦向下。” (二五)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 今按:本章有两解。荀子曰:“入乎耳,著乎心,为己也。入乎耳,出乎口,为人也。为己,履道而行。为人,徒能言之。”如此解之,为人之学,亦犹孟子所谓“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也。又一说:为己,欲得之于己。为人,欲见之于人。此犹荀子谓“君子之学以美其身,小人之学以为禽犊”也。今按:此两解义各有当,然当孔子时,学风初启,疑无此后世现象。孔子所谓为己,殆指德行之科言。为人,指言语、政事、文学之科言。孔子非不主张学以为人,惟必有为己之本,乃可以达于为人之效。孟子特于古人中举出伊尹、伯夷、柳下惠,此皆为己,而为人之效亦见,故三子者皆得预于圣人之列。孔子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立己达是为己,立人达人是为人。孔门不薄为人之学,惟必以为己之学树其本,未有不能为己而能为人者。若如前两解,实非为人之学,其私心乃亦以为己而己,疑非此章之本义。 先生说:“古之学者,是为己而学的。今之学者,是为人而学的。” (二六)蘧伯玉使人于孔子,孔子与之坐而问焉。曰:“夫子何为?”对曰:“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 蘧伯玉:卫大夫,名瑗。孔子居卫,尝主其家。伯玉始见于《春秋》鲁襄公十四年,其时已在大夫之位,且又名成见敬于时。越此八年,孔子始生。孔子适卫主其家,伯玉当逾百龄之寿矣。 与之坐:或说:敬其主,以及其使。或说:使者来,原无不坐,此著“与之坐而问焉”者,乃见孔子详审之诚,交友亲情之切。若徒曰孔子问,则失其伦次矣,非为敬其主而特与以坐也。 夫子何为:夫子,指伯玉。 欲寡其过而未能:言但欲寡过而犹未能也。不曰“欲无过”,而曰“欲寡过”,又曰“未能焉”。使者言愈卑,而其主之贤愈益彰,故孔子重言叹美之,曰:“使乎!使乎!" 蘧伯玉遣使者来孔子家,孔子和使者坐下,问道:“近来先生做些什么呀!”使者对道:“我们先生只想要少些过失,但总觉还未能呀!”使者辞出,先生说:“好极了!那使者呀!那使者呀!" (二七)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本章重出。 (二八)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 上章已见《泰伯》篇,本章承上章而类记之。或是《泰伯》篇记者未知有曾子此语,而记此篇者知之,故遂并著之。位指政治上之职位言。从政当各专己职,越职出位而思,徒劳无补,并滋纷乱。又按:本章又见《易·艮卦》之象辞,疑象辞后出,非曾子引象辞。 又按:旧本此章与上章合为一章,朱子始分为两章,今从之。 曾子说:“君子用思,不越出他自己当前的职位。” (二九)子曰:“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 本章或作耻其言之过其行,义解则同。不当分耻其言与过其行作两项解。 先生说:“君子以他的说话过了他的行为为可耻。” (三O)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子贡曰:“夫子自道也。” 君子道者三:此犹云君子之道三。或说:道,训由。君子由此三者以成德。人之才性各异,斯其成德亦有不同,惟知、仁、勇为三达德,不忧、不惑、不惧,人人皆由以成德。 夫子自道也:自道犹云自述。圣人自视常欲然,故曰“我无能焉”,此其所以日进不止也。 自子贡视之,则孔子三道尽备,故曰“夫子自道”。 先生说:“君子之道有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我一项也不能。”子贡说:“这正是先生称道他自己呀!" (三一)子贡方人。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 方人:此有两说:一,方,比方义。比方人物,较其长短,犹言批评。一说,方,即谤字。声近通借,谓言人过恶。 夫我则不暇:夫,犹彼。指方人言。按:方人若指谤人,孔子何以仅谓不暇,而又称其贤?故知方人当从前解。 又按:一部《论语》,孔子方人之言多矣,何以曰夫我则不暇?宋儒谢良佐见大程子,举书不遗一字,明道曰:“贤却记得许多,可谓玩物丧志。”谢闻之,汗流浃背。及看明道读史,又却逐行看过,不差一字。谢甚不服,后来醒悟,常以此事接引博学进士。其事可与本章互参。 子贡批评人物。先生说:“赐呀!真贤能吧!对于那些,我就没有这暇闲呀!" (三二)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 《论语》有两章文字全同者,当是一章重出。有文字小异而章义全同者,当是孔子屡言之,而闻者各自记之。如本章凡四见,文各有异,是必孔子之丁宁反复而屡言常道之也。 先生说:“不要愁别人不知我,只愁我自己的不能。” (三三)子曰:“不逆诈,不亿不信,抑亦先觉者,是贤乎?" 逆诈:逆,事未至而迎之。人未必以诈待我,我先逆以为其诈,是为逆诈。 不亿不信:亿者,事未见而悬揣之。人未必对我不信,我先防其或不信,是为亿不信。 抑亦先觉者:我不逆测他人之诈与不信,而他人如有诈与不信,我亦能事先觉察,是我之明。疑生于不明。我果明,自不疑。此所以为贤。己不能明,而于人多疑,是先自陷于诈与不信之列。此所以为愚也。或说:不逆不亿,以至诚待人,圣人之道。抑亦以先觉人之情伪为贤乎?此言先觉不能为贤,于本章文气不合,今不从。 先生说:“不在事前逆测人诈我,不在事前揣想人对我有不信,但临事遇人有诈与不信,亦能先觉到,这不是贤人吗?" (三四)微生亩谓孔子曰:“丘!何为是栖栖者与?无乃为侫乎?”孔子曰:“非敢为侫也,疾固也。” 微生亩:微生氏,亩名。或作尾生亩,又说即微生高。观其直呼孔子名而辞甚据,盖以齿尊。 栖栖:栖,棲字。棲棲,不遑宁处义。孔子历聘诸侯,所谓遑遑无所集。 为侫:侫,口给义。微生讥孔子周流不止,若专欲以言辩取信于人,若战国人以孟子为好辩。 疾固也:疾,憾义。固字有两解。一说:固执,执一而不通。孔子言我之席不暇煖,非务欲以辩取信。若知道不行而决意弃世绝物,则是己之固执,不肯多方以求道之行,我所疾在此。一说:孔子言,我之栖栖皇皇,特病世之固陋,欲行道以化之。或疑如前说,似孔子斥微生为执一,有反唇相讥之嫌。然依后说,似孔子脱口自负,语气亦多纡回,不如前说之直而婉,谦而不失其分。今从前说。 微生亩对孔子说:“丘呀!你为何如此栖栖遑遑的,真要像一侫人,专以口辩取信吗?”孔子对道:“我不敢要做一侫人,只厌恶做一固执人而已。” (三五)子曰:“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 骥,善马名,一日能行千里。然所以称骥,非以其力能行远,乃以其德性调良,与人意相和协。人之才德兼者,其所称必在德。然亦无无才之德。不能行远,终是弩马。性虽调良,不获骥称。 先生说:“称为骥马的,并不是称它之力,乃是称它之德呀。” (三六)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以德报怨:此四字见《老子》书。《论语》二十篇,无及老子其人其书者,有之,惟此四字,可破后世相传孔子学于老聘之浮说。殆是当时有此语,后为《老子》书者所取,非或人引《老子》书为问。 何以报德:以德报怨,若为忠厚,然教人以伪,又导人于忍,否则将使人流于浮薄。既以德报所怨,则人之有德于我者,又将何以为报?岂怨亲平等,我心一无分别于其间。此非大伪,即是至忍,否则是浮薄无性情之真。 以直报怨:直者直道,公平无私。我虽于彼有私怨,我以公平之直道报之,不因怨而加刻,亦不因怨而反有所加厚,是即直。君子无所往而不以直道行,何为于所怨者而特曲加以私厚? 以德报德:人之有德于我,我必以德报之,亦即直道也。然德不论厚薄,“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若计较厚薄以为报,是非以德报德,乃以利偿利矣。此又小人之至私至薄,非所谓报德。 本章之言,明白简约,而其指意曲折反复,如造化自然之简易而易知,又复微妙而难穷,其要乃在我之一心。我能直心而行,以至于斟酌尽善,情理兼到,而至于无所用心焉。此真学者所当深玩。 或人问道:“以德报怨,如何呀?”先生说:“那么又如何报德呢?不如有怨以直报,有德以德报。” (三七)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不怨天,不尤人:尤,非之之义。孔子道不行于世而不怨天,知天命有穷通。人不己知而不非人,知人事有厄,亦皆由天命。 下学而上达:下学,学于通人事。上达,达于知天命。于下学中求知人道,又知人道之原本于天。由此上达,而知道之由于天命,又知道之穷通之莫非由于天命,于是而明及天人之际,一以贯之。天人之际,即此上下之间。天命我以行道,又命我以道之穷,是皆天。知我者其天乎:孔子之学先由于知人,此即下学。渐达而至于知天,此谓上达。学至于知天,乃叹惟天为知我。 本章重在下学两字。一部《论语》,皆言下学。能下学,自能上达。无怨无尤,亦下学,然即已是上达之征。孔子反己自修,循序渐进,以致其知。知愈深而怨尤自去,循至于无人能知惟天独知之一境。故圣人于人事能竭其忠,于天命能尽其信。圣人之学,自常人视之,若至高不可攀,然亦本十室之邑所必有之忠信而又好学以达此境。故下学实自忠信始。不忠不信以为学,终无逃于为小人之下达。至于舍下学而求上达,昧人事而亿天命,亦非孔门之学。深读《论语》者可自得之。 本章孔子自述为学,极平实,又极高远,学者恐不易逮明。能在心中常存此一境,而沉潜反复于《论语》之全书,庶乎有一日可望见其有所卓然之处。 先生说:“没有人能知道得我了吧!”子贡说:“为何没有人能知道得先生呢?”先生说:“我上不怨天,下不尤人,只在下处学,渐向上处达。知我的,算只有天了!” (三八)公伯寮诉子路于季孙。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固有惑志于公伯寮,吾力犹能肆诸市朝。”子曰:“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 公伯寮:公伯氏,寮名,鲁人。或说亦孔子弟子。 诉子路:诉,进谗言。 子服景伯:子服氏。景,溢。伯,字。鲁大夫子服何。 夫子固有惑志于公伯寮:此句有两读:一读于有惑志断,此下四字连下句。一读至公伯寮为一句。夫子指季孙,言其受惑于寮之谗言。 肆诸市朝:肆者,杀其人而陈其尸。大夫尸于朝,士尸于市。公伯寮是士,当尸于市。此处市朝连言,非兼指。景伯言吾力犹能言于季孙,明子路之无罪,使季孙知寮之枉诉,然后将诛寮而肆诸市也。 道之将行也与,命也:若道将行,此是命,寮之诉终将不入。若寮之诉得行,是道将废,亦是命,与寮无关。孔子言此,以晓景伯,安子路,而警伯寮。 本章当与上章不怨天不尤人合参。人道之不可违者为义,天道之不可争者为命。命不可知,君子惟当以义安命。凡义所不可,即以为命所不有。故不得于命,犹不失吾义。常人于智力所无可奈何处始谓之命,故必尽智力以争。君子则一准于义,虽力有可争,智有可图,而义所不可,即斯谓之命。孔子之于公伯寮,未尝无景伯可恃。孔子之于卫卿,亦未尝无弥子瑕可缘。然循此以往,终将无以为孔子。或人称孔子知其不可而为之,如此等处,却似知有可为而不为,此亦学者所当细参。 公伯寮谗诉子路于季孙,子服景伯把此事告诉孔子,说:“季孙听了公伯寮谗诉,已对子路有疑惑。但我的力量还能把此事向季孙陈说清楚,使季孙杀了公伯寮,把他陈尸于市。”先生说:“道若将行,这是命。道若将废,亦是命。公伯寮如何挽得过天命呀!" (三九)子曰:“贤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 辟即避。贤者避世,天下无道而隐,如伯夷、太公是也。避地谓去乱国,适治邦。避色者,礼貌衰而去。辟言者,有违言而后去。避地以下,三言其次,固不以优劣论。即如孔子,欲乘桴浮于海,欲居九夷,是欲避世而未能。所谓次者,就避之深浅言。避世,避之尤深者。避地以降,渐不欲避,志益平,心益苦。我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固不以能决然避去者之为贤之尤高。 先生说:“贤者避去此世。其次,避开一地另居一地。又其次,见人颜色不好始避。更其次,听人言语不好乃避。” (四O)子曰:“作者七人矣。 本章旧本连上为一章,朱子因其别有子曰字,分为两章。然仍当连上章为说。作者如见几而作,谓起而避去。此七人无主名。或指孔子以前人,或指孔子同时人。此乃孔子慨叹世乱,以指同时人为是。《论语》记孔子所遇隐士,如长沮,桀溺,荷蓧丈人,石门,荷蒉,仪封人,狂接舆,适得七人之数。 先生说:“起而避去的,已有七人了。” (四一)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 石门:地名,见《春秋》。或说曲阜凡十二门,其南第二门曰石门,乃外城门。考本章情事,当从后说。 晨门:主守门,晨夜开闭者。失其名。 奚自:谓自何方来。 本章当是孔子周流在外,使子路归视其家。甫抵城,已薄暮,门闭,遂宿郭门外。晨兴而入,门者讶其早,故问从何来。子路答自孔氏。盖孔子鲁人,人尽知之,不烦举名以告。晨门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正见孔子时必在外。若已息驾于洙泗之上,则门者不复作此言。此门者盖一隐士,知世之不可为,而以讥孔子,不知孔子之知其不可为而为,正是一种知命之学。世不可为是天意,而我之不可不为则仍是天意。道之行不行属命,而人之无行而不可不于道亦是命。孔子下学上达,下学,即行道。上达,斯知命矣。然晨门一言而圣心一生若揭,封人一言而天心千古不爽,斯其知皆不可及。 子路在石门外宿了一宵,黎明即赶进鲁城,守门人问他:“你由何方来?”子路对道:“自孔氏来。”守门人说:“嘎!那人呀!他是一个明知干不成而还要干的人呀!" (四二)子击磬于卫。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子曰:“果哉!末之难矣。” 击磬:磬,乐器。 荷蒉:蒉,草器,以盛土。荷,担负义。 有心哉,击磬乎:此荷蒉者亦一隐士。过孔子之门,闻乐而知心,知其非常人矣。 硁硁乎:硁硁,石声,像坚确义。孔子击磬,其声坚确,荷蒉谓其不随世宜而通变,故曰鄙哉也。 斯己而已矣:斯己之己读如纪。荷蒉之意,人既莫己知,则守己即可,不必再有意于为人。 深则厉,浅则揭:此《卫风·鲍有苦叶》之诗。厉字亦作砅,履石渡水也。或说:厉,以衣涉水。谓水深,解衣持之,负戴以涉。古人别有涉水之衣以蔽下*体,是乃涉濡裈也。今按:衣则非裈。以衣涉水,亦非解衣而负戴之谓。当以砅字解之为是。揭者,以手褰裳过水。水深过膝,则须厉,水浅在膝以下,则只须揭。此讥孔子人不己知而不知止,不能适浅深之宜。 果哉,末之难矣:果,果决义。末,无义。谓此荷蒉者果决于忘世,则亦无以难之。此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孔子心存天下世道,与荷蒉者心事不同,异心不能同解,则复何说以难彼?或曰:此难字是难易之难,谓若果于忘世,则于事无所难。然句中之字应指荷蒉,当从前解。 或说:磬声古以为乐节,如后世之用拍板,其响戛然,非有余韵可写深长之思。且磬无独击,必与众乐俱作。此盖孔子与弟子修习雅乐,夫子自击磬,荷蒉以谓明王不作,礼乐不兴,而犹修习于此,为不达于时。今按:与弟子习乐,不得仅言击磬。古有特磬编磬,编磬十六枚共一笋虡,孔子所击或是,不得谓磐无独击,或说了殆不可从。 先生在卫国,一日正击磬。一人担着草器,在门外过。他说:“有心啊!这磬声呀!"过了一忽又说:“鄙极了,这样的硁硁然,意志坚确,没人知得你,便只为你一己也罢了。‘水深,履石而渡。水浅,揭裳而过。’哪有定准呀!”先生说:“这人太果决了,我没有话可驳难他。” (四三)子张曰:“书云:‘高宗谅阴,三年不言。’何谓也?”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总己以听于冢宰,三年。 书云:见《尚书·无逸》篇。 高宗谅阴:高宗,商王武丁。谅阴字又作梁闇,天子居丧之庐。一梁支脊而无楹柱,茅垂于地,从旁出入,曰梁闇。后代僧人所居曰庵,即闇也。以其檐着地而无牖,故曰闇。以其草覆而不开户宇,故曰菴。其实一也。 君薨:薨,卒也。 百官总己以听于家宰,三年:总己者,总摄己职。各听于冢宰三年,故嗣君得三年不言及政事。非谓闭口无所言。 本章乃言三年之丧。子女之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抱,故父母卒,其子女能三年不忘于哀思,斯为孝。儒家言,三年之丧,自天子达于庶人。庶人生事简单,时有哀思,犹所不妨。天子总理天下,一日二日万几,不能常哀思及于已亡之父母。然政权事小,人道事大。顾政权而丧人道,人道既丧,政权亦将不存。且以不仁不孝之人而总领天下,天下事可知。故儒家言三年之丧自天子达于庶人者,其重在天子,乃言天子亦犹庶人,不可不有三年之丧。既三年常在哀思中,即无心再理大政,则惟有将政权交之家冢。后世视政权如私产,不可一日放手,此与儒家义大背。孔子谓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言外深慨于近世之不然。至于古人之有此,或别有说,不如儒义之所申,则于此可不深论。或曰:嗣主委君道以伸子道,百官尽臣职以承相职,此忠孝之相成。周公负扆以朝诸侯而流言起,则此制不得不变。故康王葬毕遂即位,是三年之丧不行于西周之初。 子张问道:“《尚书》上说:‘高宗谅阴,三年不言。’这是什么意思呀?”先生说:“何必定是高宗呀?古人莫不这样!前王死了,朝廷百官,便各自总摄己职去听命于家冢,共历三年。” (四四)子曰:“上好礼,则民易使也。 礼之要在敬,在和。上好礼,能自守以敬,与人以和,在下者化了之,宜易使。 先生说:“在上位者能知好礼,在下民众就易于使命了。” (四五)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 君子:此君子指在上位者。 修己以敬:即修己以礼也。礼在外,敬其内心。 修己以安人:人与人相处,己不修,如何安人?就一家言,一己不修,一家为之不安。就一国与天下言,在上者不修己,即在下者无得安。 修己以安百姓:安人之人,指政府百官与己接触者言。百姓,指社会群众与己不相接触者言。一己不修,即政府群僚皆为之不安,连及于天下众庶亦为之不安。人道莫大于能相安,而其端自安己始。安己自修敬始。孔门本人道论政事,本人心论人道,此亦一以贯之,亦古今通义。 尧舜其犹病诸:病,苦其不足。《论语》又云:“君子笃恭而天下平。”笃恭即修己以敬。天下平,即百姓安。今试问一人笃恭,遂可以平天下乎?故曰“尧舜其犹病诸”。尧、舜尚嫌有不能,自尧、舜以下,能笃恭,能修己以敬,岂遂能使百姓安而天下平?子路屡问如斯而已乎?正疑仅此之不足。然世固无己不安而能安人者。亦无己不敬而能敬人者。在己不安,对人不敬,而高踞人上,斯难为之下矣。孔子所言,悬之千百世之后,将仍见其无以易,此所以为圣人之言。故欲求百姓安,天下平,惟有从修己以敬始。至于百姓之不尽安,天下之不尽平,尧、舜犹以此为病。孔子盛推尧、舜,而《论语》言尧、舜其犹病之者凡二见,则人力有限,所以君子又贵乎知命。 子路问:在上位的君子,该如何始得呀?先生说:“把敬来修己。”子路说:“这样就够了吗?”先生说:“修己可以安人。”子路又说:“这样就够了吗?”先生说:“修己可以安群众。若说到安群众,就连尧舜也还怕力量不足呀!" (四六)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以杖叩其胫。 原壤:鲁人,孔子之故人。 夷俟:古人两膝着地而坐于足,与跪相似。但、跪者直身,臀不着踝。若足底着地,臀后垂。竖膝在前,则曰踞。亦曰蹲。臀坐地,前伸两脚,形如箕,则谓箕踞。夷即蹲踞。古时东方夷俗坐如此,故谓夷。俟,待义。夷俟,谓踞蹲以待,不出迎,亦不正坐。 无述:述,称述义。人在幼年,当知逊悌。既长,当有所称述以教导后进。 老而不死:此等人,无益于世,老而不死,则是偷生。相传原壤习为吐故纳新之术,从事于延年养生之道,恐因《论语》此言而附益之。 是为贼:贼,偷生义。 叩其胫:膝上曰股,膝下曰胫。以其踞蹲,故所叩当其胫。此乃相亲狎,非挞之。 今按:礼度详密,仪文繁缚,积久人厌,原壤之流乘衰而起。即在孔门,琴张、曾晳、牧皮,皆称狂士。若非孔门讲学,恐王、何、嵇、阮,即出于春秋之末矣。庄周、老聊之徒,终于踵生不绝。然谓原壤乃老氏之流,则非。 原壤蹲着两脚不坐不起,以待孔子之来。先生说:“年幼时,不守逊悌之礼。年长了,又一无称述来教导后辈。只是那样老而不死,这等于如人生中一贼。”说了把手中所曳杖叩击他的脚胫。 (四七)阙党童子将命。或问之,曰:“益者与?”子曰:“吾见其居于位也,见其与先生并行也,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 阙党童子将命:古者五百家为党,此党名阙。或说:阙党即阙里,孔子旧里。童子,未冠者之称。将命,谓传达宾主之辞命。一说:孔子使此童子将命。或曰:此童子为其党之人将命而来孔子之门。益者与:或人见此童子能为宾主传辞,幼年敏慧,因问此童子是否有长进之望。益,长进义。益者与,问辞。 居于位:古礼,童子当隅坐,无席位。此童子不知让,乃与成*人长者并居于位。 与先生并行:先生者,先我而生,指长辈言。童子当随行,此童子乃与年长者并行,不差在后,亦是不知让。 欲速成:孔子谓此童子心中无求长益之意,只求速成,望快像一大人。 此章与前章为类记。孔子于故旧,则严以诲之,于童子,乃宽以假之。不拘一格。而孔子平日一番轻松和悦之气象,亦随此可见。或曰:孔子举其所目睹,证其非有志于求益。若使此童子在孔子门,孔子安有不教,而听其自纵?故上文不曰“子使童子将命”,而曰“阙党童子将命”。或曰:孔子使之给使令之役,欲其观长少之序,习揖逊之容,盖所以抑而教之,非宠而异之。此见孔子之教育精神随在流露,涵养之功,殆比造化。今按:后说亦有意,不如从前说。 阙党有一童子,为宾主传命。有人问道:“那童子可望长进吗?”先生说:“我见他坐在成年人的席位上,又见他和前辈长者并肩而行,那童子并不想求长进,只想速成一个大人呀。” $ C0 {7 P' J6 Q a E |
〇卫灵公篇第十五 (一)卫灵公问陈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明日遂行。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问陈:陈,今作阵,谓兵阵军事。 俎豆:礼器。古以盛食。 明日遂行:卫灵公无道,而复有志于战伐之事,故孔子去之。 从者病,莫能兴:从者指孔子弟子。兴,起义。因乏食,饿不能起。 子路愠见:此有两解:一是心中愠意见于颜面。一是心怀愠意而来见孔子。子路之愠,盖愠于君子而竟有道穷之时,更愠于如孔子之道而竟亦有穷时。此天意之不可测,子路尚未能进于孔子知命之学,故愠。 君子固穷:穷者,穷于道。固字有两说。一:君子固有穷时。又一说:君子穷则益固。虽穷,能守其道不变。按文义当从前说,后解可从下文滥字义反映而得。 小人穷,斯滥矣:滥,如水放溢,四处横流,漫无轨道。小人滥则无守。君子虽穷,能不失其守。 卫灵公问孔子兵阵之事。孔子对道:“礼乐俎豆之事,我是学过的。军旅之事,我却没有学。”明天,遂离去卫国了。在陈绝了粮食,从行的弟子们都饿病了,起不来。子路心怀不悦,来见孔子,道:“君子也有如此般穷的吗?”先生说:“是呀。君子固亦有穷时。但小人穷,便放滥横行了。” (二)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 多学而识:识,记义。孔子常教弟子博学于文,弟子遂疑孔子当是多学而记识在心者,故孔子试以此为问。 然,非与:与,疑问辞,同钦。子贡初答曰然,随即自疑,因复问。 一以贯之:贯,穿义。一以贯之,如孔子言诗,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言礼,曰:“礼,与其奢也宁俭。”又曰:“殷因于夏礼,周因于殷礼,虽百世可知。”此等皆所谓一以贯之。惟诗礼之上,犹有贯通此诗礼者。多学,即犹言下学。一贯,则上达矣。上达自下学来,一贯自多学来。非多学,则无可贯。如云:“文武之道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夫子焉不学。”是其多学。又曰:“文不在兹乎”,则又一以贯之矣。故求一贯,须先多学。多学当求一贯,不当专务多学而识,亦不当于多学外别求一贯。 本章一以贯之,与孔子告曾子章一以贯之,两章之字所指微不同。告曾子是吾道一以贯之,之指道。本章告子贡多学一以贯之,之指学。然道与学仍当一以贯之。道之所得本于学,学之所求即在道。学者当由此两章再深求孔子一贯之义始得。谓孔子告曾子者其义深,告子贡者其义浅,因孔子之言而可以测曾子、子贡两人所学之深浅,则殊未见其诚然。 先生说:“赐呀!你以为我是多学了而一一记在心的吗?”子贡对道:“是呀。(随又说)不是吗?”先生说:“不是的。我是在此多学中有个一来贯通着的。” (三)子曰:“由!知德者鲜矣。” 此章旧说多疑为子路温见而发。然有告子贡多学一章间断,自不当通为一时事。此章只是孔子告子路,言知德之人难得。德必修于己而得于心,非己之实有之,则不能知其意味之深长,故知者鲜也。 先生说:“由呀!对于德,知道的人太少了。 (四)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 无为而治:任官得人,己不亲劳于事。 恭己正南面:恭以自守,南面往朝,群贤分职,己只仰成。舜承尧后,又得贤,故尤不见其有为之迹。 孔子屡称尧、舜之治,又屡称其无为,其后庄、老承儒家义而推之益远。其言无为,与儒义自不同,不得谓《论语》言无为乃承之老子。 先生说:“能无为而治的,该是舜了吧!他做些什么呢?只自己恭恭敬敬,端正地站在南面天子之位就是了。” (五)子张问行。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夫然后行。”子张书诸绅。 问行:子张问行,犹其问达,盖问如何而能所行如意。行笃敬:忠、信、笃、敬四字分列,笃,厚实义。如君子笃于亲。蛮貊之邦:蛮在南,貊在北,皆异族。蛮貊之邦可行,斯遍天下皆可行。 州里:五家为邻,五邻为里,五党为州,二千五百家。州里近处,文化风教相同,蛮貊远,文化风教相异。 参于前:此参字或训直,参于前,犹云相值于前。或训絫,犹云积累在前。若作参预解,则不得云参预在前。今从累义。 倚于衡:衡,车前横扼。舆,车箱。在车箱之内,则见此忠信敬笃若倚在车前横扼,言无时不如或见之。 夫然后行:忠、信、笃、敬,固可以行乎天下,然必于此念念不忘,随所在而若常见之,不顷刻离,然后一言一行莫非忠信笃敬,乃始有验。此乃功夫无间断,积久所致。若朝如此而夕求效,一日有之而望终生收其果,则亦无可行之理。 书诸绅:绅,大带之垂下者。以孔子语书绅,欲其随身记诵而不忘。 本章子张所问意在外,孔子教之使反就己身,此即宋儒所谓鞭辟近里之教。 子张问道:“如何始可向外行得通?”先生说:“只要说话能忠信,行事能笃敬,纵使去到蛮貂之邦,也行得通。若说话不忠不信,行事不笃不敬,就使近在州里,行得吗?要立时像看见那忠、信、笃、敬累累在前,在车箱中像看见那忠、信、笃、敬如倚靠在车前横木般。能如此,自会到处行得通了。”子张把这番话写在他随身常束的大带上。 (六)子曰:“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 史鱼:卫大夫,名鳅。 如矢:言其直。矢行直前,无纤回。 卷而怀之:卷,收义。怀,藏义。言可收而藏之。 先生说:“史鱼可算得直了。邦国有道,他挺直地像一支箭向前。邦国无道,他还是挺直地像一支箭向前。蓬伯玉可算是君子了。邦国有道,便出仕。邦国无道,他可收来藏起。” (七)子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知者,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本章有两义:一是君子之贵于言,言贵而后道重。轻言,则道亦随之而轻矣。又一说,君子贵识人,不识人,则将失言,然亦有恐于失言而遂至失人者。人才难遇,当面失之,岂不可惜。 先生说:“可和他言,而我不言,则失了人。不可和他言,我和他言了,则失了言。惟有知者,能不失人,亦不失言。” (八)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生必有死,死非孔门论学所重。孔门论学所重在如何生,苟知如何生,自知如何死。知有不该求生时,自知有不避杀身时。杀身成仁,亦不惜死枉生。所重仍在如何生。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然殷有三仁,亦非必尽如比干之甘刀锯鼎镬始为成仁。舜、禹为民御大灾,捍大患,亦即仁。有志求仁者,于《论语》此章当善加体会。 先生说:“一个志士仁人,没有为求生命安全而宁愿妨害仁道的,只有宁愿杀身来完成那仁道。” (九)子贡问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 工无利器,不能善其业,犹人无材德,不能尽其仁。器不自利,必经磨砺,亦如人之材德,必事贤友仁,然后得所切磋熏陶而后能成也。仁者,人与人相处之道。仁德必于人群中磨砺熏陶而成。有其德而后可以善其事,犹工人之必有器以成业。 子贡问为仁之方。先生说:“工人欲完善他的工作,必先快利他的器具。居住在此国,便须奉事此国中大夫之贤者,并须与其士之仁者相交友。” (一O)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侫人。郑声淫,侫人殆。” 问为邦:为,创制义。盖制作礼乐,革*命兴新之义皆涵之,与普通问治国之方有辨,观下文孔子答可知。 行夏之时:古历法,有夏正、殷正、周正之分。夏正即今之阴历。殷正以阴历十二月为正月,较夏历差一月。周正以阴历十一月为正月,较夏正差二月。今仿欧美用阳历,略在冬至后十日改岁,犹周正。阴历合于农时,今亦谓之农历。孔子重民事,故主行夏时。 乘殷之辂:此辂字亦作路。天子所乘车曰路。周制有五辂,玉、金、象、革、木,并多文饰,惟木路最质素。木路,殷路。古人日用器物,惟车最贵,孔子主乘殷辂,尚质也。 服周之冕:冕,祭服所用之冠,其制后高前下,有倪俯之形,因名冕。周礼有六冕,以分服者之等次。其物小而在上,虽华不为靡,虽贵不及奢。孔子主服周冕,即尚文之义。 乐则韶舞:孔子论乐独称韶武。古称韶为舜乐,武则周代之乐,而夏殷不与焉。孔子又言,韶尽美又尽善,故主用韶舞。此言乐,舞者乐之成。或说:则字犹取法义,谓乐当取法于韶。然以则为虚辞,文理更圆。 放郑声,远侫人。郑声淫,侫人殆:声过于乐曰淫。乐之五音十二律长短高下皆当有节。郑声靡曼幻眇,失中正和平之气,使听者导欲增悲,沉溺而忘返,故曰淫。放,禁绝义。殆,危殆义,侫人以口才变乱是非,与郑声皆易使人心惑,当加以放远禁绝。 或说此章当是颜渊论时辂等项,孔子因其问而逐项答之,记者浑括所问,但曰问为邦,于是遂若颁一历,乘一车,戴一冠,奏一部乐,而已尽治国之道,是无此理。今按:如或者之说,颜渊又何为而专问颁一历,乘一车,戴一冠,奏一部乐,全成零碎节目,而更不问治国大道?即此可知或说之非是。盖颜渊所问,自是治国大道。孔子所答,主要不外重民生,兴礼乐,乃所谓富之教之。礼有质文之辨,乐有淫正之分,孔子推本之于虞、夏、商、周之四代,而为之斟酌调和,求其尽善尽美。此所谓从周而往,百世损益可知。颜渊闻一知十,岂诚如或所疑,只是颁一历,乘一车,戴一冠,奏一乐而已乎?孔子尝曰:“如有用我者,我其为东周乎?”当孔、颜之时,正宜革*命兴新之时。孔子此章所以告颜子,正其平日梦见周公与我其为东周乎之理想抱负所在。今距孔颜之时已逾二千五百年,若使孔子生今世,复有如颜子者问以为邦,孔子当何以为答?孔门仁礼并重。颜渊问仁,主在修己。此章问邦,则偏于礼,主在治人。此后孟子善言仁,荀子善言礼,然距今亦逾两千载,所言亦未必一一合时宜。孔子曰:“好古敏以求之。”又曰:“予一以贯之。”若读此章,不知敏求一贯之义,则《论语》以外,可不再从事于汉、唐、宋、明历代之探求。有所探求,亦仅博闻,而无以贯之,此非所以学孔子。 颜渊问为国之道。先生说:“推行夏代的历法,乘殷代的车,戴周代的冕,乐舞则取法于舜时之韶。并该放弃郑声,远绝侫人。因郑声太淫,而侫人太危殆了。” (一一)子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此章远近有两解:一以地言,人之所履,容足之外,皆若无用,而不可废。故虑不在千里之外,则患常在几席之下矣。一以时言,凡事不作久远之虑,则必有日近顷败之忧。两解皆可通。依常义,从后说为允。惟所谓远虑者,乃正谋,非私计。如古人戒蓄财多害,蓄财似亦为远虑,实则非。 先生说:“一个人若不能有久远之虑,则必然有朝夕之忧。” (一二)子曰:“已矣乎!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此章与《子罕》篇所记同,多已矣乎三字。或曰:已矣乎者,叹其终不得见。 又按:孔子论学每言好,如言好德好仁好礼好义皆好也。好色亦好也。有志于学者,当先辨己心所好,此义至深长,不可不善自反省。 先生说:“罢了吧!我未见过好德像好色的人呀!" (一三)子曰:“臧文仲,其窃位者与!知柳下惠之贤而不与立也。 窃位:居位而不称,如盗取而窃据之。 柳下惠:氏展,名获,字禽,亦字季。柳下或谓是其食邑,或谓是其居处。惠其私谥。 不与立:谓不与并立于朝。或曰:立即位字,不与立即不与位。 本章当与《宪问》篇公叔文子章合读。 先生说:“臧文仲,好算是偷窃官位的吧!他明知柳下惠之贤,但不能举荐他,和他共立于朝。 (一四)子曰:“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 责己厚,责人薄,可以无怨尤。诚能严于自治,亦复无暇责人。旧解此怨为人怨己,亦通。 先生说:“对自身督责严,对人督责轻,便可避远自心的怨望了。” (一五)子曰:“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如之何如之何者,熟思审处之辞。末,犹无义。其人不知熟思审虑,虽圣人亦无如其人何也。 先生说:“从不说如之何如之何的人,吾亦就无如之何了。”408 (一六)子曰:“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 群居不以善道相切磋,终日言不及于正义,专好逞其小才知,小聪明,难为人,亦难为群。或曰:孔子此言,乃为当时之学校发。当时学校详情,今已不可知。抑群居不限于学校。孔子此言,历世如见,坏人才,害世道,其病非小,有志之士不可不深戒。 先生说:“相聚群居,终日不散,言谈不及道义,专好逞使小聪明,卖弄小才知,这真难了。” (一七)子曰:“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 质,实质。君子以义为其行事之实质。下三之字指义,亦指事。 行之须有节文,出之须以逊让,成之则在诚信。 先生说:“君子把义来做他一切行事的本质,又把礼的节文来推行,把谦逊来表达,把诚信来完成,这样才真是一个君子呀!” (一八)子曰:“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 赐之达,由之果,求之艺,皆能也。学以成德,亦必各有其能。贵德贱能,非孔门之教。人之知于己,亦知其能耳。故曰“如或知尔则何以哉”也。 先生说:“君子只愁自己无能,不愁别人不知道自己。” (一九)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没世,犹没生,谓其生之没。称,举义。君子学以为己,不务人知,然没世而无名可举,则君子疾之。盖名以举实,人之一生,不过百年,死则与草木同腐,淹忽随化,一切不留,惟名可以传世,故君子以荣名为宝。名在而人如在,虽隔千百世,可以风仪如生,居游增人慨慕,謦咳亦成想像。不仅称述尊仰,光荣胜于生时。此亦君子爱人垂教之深情厚意所寄。故名亦孔门之大教。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惧此名而已。世不重名,则人尽趋利,更无顾虑矣。或曰:名不称,乃声闻过情之义。然生时可以弋浮名,剿虚誉,及其死,千秋论定,岂能常此声闻过情?此乃人道之至公至直,无力可争。宋儒教人务实,而受道、释之影响,不免轻视身后之名,故以声闻过情说此章。然戒好名而过,亦可以伤世道,坏人心,不可不辨。 先生说:“一个君子,恨他身后声名之不传。” (二O)子曰:“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 君子非无所求,惟必反而求诸己。虽不病人之不己知,亦恨没世而名不称。虽恨没世无名,而所以求之者则仍在己。小人则务求诸人。故违道干誉无所不至,而卒得没世之恶名。以上三章,义实相足,故编者牵连及之。 先生说:“君子一切求之于己,小人一切求之于人。” (二一)子曰:“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 矜,庄敬自持,然无乖戾之心,故不争。以道相处,以和相聚,故必有群,然无阿比之私,故不党。矜不失己。群不专己 先生说:“君子只是庄敬自守,但与人无所争。只是和聚有群,但亦不结党。” (二二)子曰:“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 有言不必有德,故不以言举人。然亦不以其人之无德而废其言之善,因无德亦可有言。此章君子指在上位者,然亦可通之人人。 先生说:“一个君子,不专因一人的说话来举荐那一人,亦不因那一人行事有缺连他说话也全不理。” (二三)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古人称一字为一言。求能终身行之,则必当下可行者始是。若仁字固当终身行之,但不能当下即是。子曰:“吾欲仁,斯仁至”,此以心言,不以行言。仁之为道,非咄磋可冀。只一恕字当下便可完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骤看若消极,但当下便是,推此心而仁道在其中。故可终身行之。 子贡问道:“有没有一个字可以终身行它的呢?”先生说:“怕只有一个恕字吧!你自己不愿要的,莫把来施给别人。” (二四)子曰:“吾之于人也,谁毁谁誉?如有所誉者,其有所试矣。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 吾之于人:此指与吾同生之人,如下言斯民。 谁毁谁誉:此句有两解:一是不加毁誉。一是毁不枉毁,誉不虚誉。观下文如有所誉句,从前解为是。 其有所试矣:孔子若有所誉于人,必其人先有所试,确有证验可誉。 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斯民即今世与吾同生之民。今日之民,亦即自古三代之民。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谓三代之直道即行于当时之民,亦谓即以当时之民而行斯直道。积三代之久,而知民之所毁誉,莫不有直道,如禹、汤、文、武、周公莫不誉,粱、封、幽、厉莫不毁。就其毁誉,可以见直道之行于斯民矣。故直道本于人心之大公。人心有大公,故我可以不加毁誉而直道自见。孔子又曰:“人之生也直,妄之生也幸而免。”人乃赖直道生,彼妄人者,亦幸赖直道而免耳。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有所试而誉之,成*人之美也。毁其人,则成其恶矣。故虽桓魋、公伯寮之徒,孔子皆无毁焉。孔子作《春秋》,不虚美,不隐恶,褒贬予夺一如其实,然乃即事以明道,与于人有毁誉不同。善可先褒,恶不预诋,故孔子终于人无毁也。或谓毁誉所以见直道,不知直道自行于斯民,故可不烦我之有毁于人。观此章,见圣道之闳深,然亦岂乡愿阿世者之所得而借口? 先生说:“我对人,哪个是我毁了,哪个是我誉了的呢?我若对人有所誉,必是其人已确有所试,见之于实的了。这人呀,即是三代以来全社会一向有直道流行其间的人呀!” (二五)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有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 史之阙文:一说:史官记载,有疑则阙。一说:史者掌书之吏,遇字不知,阙之待问,不妄以己意别写一字代之。 有马者借人乘之:一说:如子路车马与朋友共。一说:马不调良,借人服习之。借,犹藉义。借人之能以服习己马也。 史阙文,以待问。马不能驭,借人之能代己调服。此皆谨笃服善之风。一属书,一属御,孔子举此为学六艺者言,即为凡从事于学者言。孔子早年犹及见此二事,后遂无之,亦举以陈世变。 先生说:“我犹看到官文书上有空阙的字,又有有马的借人乘用,现在这些都没有了。 (二六)子曰:“巧言乱德,小不忍则乱大谋。 巧言令色鲜矣仁,则巧言足以乱己德。小事不能忍,如妇人之仁不能忍其爱,匹夫之勇不能忍其忿,足以乱大谋。 先生说:“巧言可以乱人之品德。小处不能忍,可以乱了大计谋。” (二七)子曰:“众恶之,必察焉。众好之,必察焉。 或有特立独行,亦有为大义冒不题而遭众恶者,亦有违道以邀誉,矫情以钓名,而获众好者。众恶众好,其人其事必属非常,故必加审察。 先生说:“人人都厌恶他,必得仔细审察。人人都喜好他,也必得仔细审察。” (二八)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弘,廓大之义。道,指人道。道由人兴,亦由人行。自有人类,始则浑浑噩噩,久而智德日成,文物日备,斯即人能弘道。人由始生,渐至长大,学思益积益进,才大则道随而大,才小则道随而小。《中庸》云:“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此言非有大德之人,大道亦不在其身凝聚,此亦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也。若道能弘人,则人人尽成君子,世世尽是治平,学不必讲,德不必修,坐待道弘矣。此章义极简明,而最值深思。惜乎后之学者,不能于此章真切体悟,歧说滋兴,而人之弘道之力因亦未能大有所发挥,询可憾也。 先生说:“人能弘大道,道不能弘大人。” (二九)子曰:“过而不改,是谓过矣。 人道日新,过而能改,即是无过。惟有过不改,其过遂成。若又加之以文饰,则过上添过矣。 先生说:“有了过失不改,这才真说得是过失了。 (三O)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 人必生于群,必于群中而始成其为人。故学非一人之学,道非一人之道,亦必于群而始有学有道也。群亦非一日之群,自远古以来,久有此群,久有此人矣。故人必学于人,尤必学于古之人,始获知道。学如日,静居而独思则如火。舍学而思,譬犹去日之明于庭,而就火之光于室,可以小见,不可以大知。故君子贵乎乐群而敬学,不贵离群而独思。 先生说:“我曾竟天不吃,竟夜不睡,尽自思量,总是无益,不如向人学问的好。” (三一)子曰:“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 馁,饿义。耕以谋食,亦有饥饿之患。学以谋道,亦有禄仕之获。或说:此章君子指位言。董仲舒所谓“遑遑求仁义,常恐不能化民者,君子之事。遑遑求财利,常恐匾乏者,小人之事”。若尽释耕褥,从事于学,亦将于何得食?然谋道自可兼得食,谋食亦不害兼谋道。若使一群之人,皆竞于谋食,不知谋道,由于无道,亦且忧馁。若使一群之人,尽知谋道,不专忧贫,岂转不能得食?故知本章陈义,实期人人能成为君子,不谓在上位斯为君子,在下位则必为小人也。 先生说:“君子只计谋于道,不计谋于食。耕田也有饥饿时,学道也可得禄食。所以君子只忧道之不明不行,不忧贫不得食。” (三二)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知及之,仁能守之,不庄以莅之,则民不敬。知及之,仁能守之,庄以莅之,动之不以礼,未善也。” 本章言治民之道。知及之仁守之两之字,指治民之道言。知及之者,知足以知及此道也。然苟非此心之仁能真在于民,虽知此道,终不能持守不失。此下庄以莅之之字指民言。虽知治民之道,虽此心之仁足以持守之,苟非临民以庄,则民将不之敬。往,临也。若能知能仁,能庄以临民,而动之不以礼,此之字亦指民,临在其民,必有所鼓舞作兴之,此之谓动其民。动其民必以礼,礼者,节文秩序之义。不知有节文,不能有适宜之秩序,亦未得为善也。故本章十一之字当分指民与治民之道言。莅之动之三之字指民,此外八之字指道。如此始见文从字顺。或谓十一之字皆指民,则知及于民仁守其民为不辞。或说之指君位,则更不可解。 本章四节,逐步切实,始末次第,秩然明备。苟以常情测之,将谓动之以礼为最易,而知之能及为极至。喜高明,忽平实,非孔门之教。颜子曰:“博我以文,约我以礼”,约礼斯止于至善矣。学者其细玩焉。 先生说:“一个在上位者,他的知足以知到此道了,若其心之仁不足以守,则虽知得了,仍然必失去。知得了,其心之仁也足以守之不失了,但不能庄敬以临莅其民,则其民仍将慢其上而不敬。知得了,其心之仁又足以守,又能庄敬以莅往其民,但鼓动兴作,运使其民时,若没有了礼,仍还是未善。” (三三)子曰:“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 一事之能否,不足以尽君子之所蕴,故曰不可小知。任以天下之重而泰乎绰然其可任,故曰可大受。小人非无一才之长可资器使,但不可任以大事。知者,言其被知于人。受者,言其能受于己。此言知人之法当观于大,若以小节,小人有时将转胜于君子,而君子或置于无用之地矣。能知人,然后能用人。 《论语》言君子小人有对反而言者,如君子上达,小人下达,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之类。顾此种小人,则卑污已甚,而几于恶矣。亦有相较而言者,如和同章,骄泰章,求人求己章,及本章之类是也。此种小人,非必卑污已甚,此亦学者所当深辨。 先生说:“一个君子,不可从小处去赏识他,但他可接受大任务。一个小人,不能接受大任务,但可于小处被赏识。” (三四)子曰:“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水火,吾见蹈而死者矣,未见蹈仁而死者也。” 此章勉人为仁语。人生有赖于仁,尤甚于其赖水火。蹈水火,有时可以杀人,然未有蹈仁道而陷于死者,则人何惮而不为仁。或疑杀身成仁,此非蹈仁而死乎?不知此乃正命而死,非仁有杀身之道也。庄周讥以身殉名,此则惟生之见,而不知生之有赖于仁矣。 先生说:“人生有赖于仁,尤甚其有赖于水火。吾只见蹈火蹈水而死了的,没见蹈仁而死的呀!" (三五)子曰:“当仁不让于师。 当仁:当字有两解:一,值义。谓值为仁则不让。二,担当义。犹云仁以为己任。两义可互通。然云任仁,似嫌不辞,今从前解。 不让于师:旧解皆训师为师长义。言值当行仁,即当勇往直前,既非出于争,自亦不必让。故求道当尊师,行道则无让师之义。今按:师之与我,虽并世而有先后,当我学成德立之时,而师或不在。疑此师字当训众。盖仁行善举,众皆当任,人各相让,则谁软任此。故遇众所当行之事,在己尤当率先不复让。当仁不让,即是见义勇为也。 先生说:“若遇行仁之事,在己即当率先向前,莫让给众人为之。” (三六)子曰:“君子贞而不谅。 贞者,存于己而不变。谅者,求信于人。贞自可信,不待于谅。孔子尝曰:“言不必信,行不必果,义之与比。”义之与比,贞也。言必信,行必果,则匹夫匹妇之为谅。 先生说:“君子只固守正道,不拘执小信。” (三七)子曰:“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 敬其事,先尽己之心力于所任之职。后其食,食禄也。尽职为先,食禄为后,此乃事君之道。 先生说:“事君之道,先当敬守职事,把食禄之心放在后。 (三八)子曰:“有教无类。 人有差别,如贵贱、贫富、智愚、善恶之类。惟就教育言,则当因地因材,掖而进之,感而化之,作而成之,不复有类。孔门富如冉有、子贡,贫如颜渊、原思,孟懿子为鲁之贵族,子路为卞之野人,曾参之鲁,高柴之愚,皆为高第弟子,故东郭惠子有“夫子之门何其杂”之疑。 先生说:“人只该有教化,不再分类别。” (三九)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 孟子言禹、稷、颜子同道,又云曾子、子思同道。君子亦有意见行迹之不同,然同于道则可相与谋。惟与小人贼道者,有善恶邪正之分,斯难于相谋矣。或说:道指术业,如射与御,各精其事,不相为谋。 先生说:“各人道路不同,便无法互为谋虑了。” (四O)子曰:“辞,达而已矣。 辞,指辞命。列国邦交,奉使者主要在传达使命。国情得达,即是不辱君命。或说:辞指文辞,主在达意,不尚富艳之工。然孔子时,尚不以著述文辞立教,今从前说。 先生说:“奉命出使,他的辞令,只求能传达国家使命便够了。” (四一)师冕见,及阶,子曰:“阶也。”及席,子曰:“席也。”皆坐,子告之曰:“某在斯,某在斯。”师冕出,子张问曰:“与师言之,道与?”子曰:“然。固相师之道也。” 师冕:乐师,名冕。古乐师皆瞽者。 某在斯:古书称某,或是讳不敢名,或是失其名。此乃通言之,云某人,记者略其名不一一详举也。师冕瞽,故孔子历举在坐者以告。 与师言之,道与:谓顷与师言者亦道否。见孔门弟子于孔子一言一动无不诚心审察。 固相师之道:相,助义。古者瞽必有相。孔子与师冕言,其辞语从容,诚意恳至,使人于二千五百载之下犹可想慕,在孔子则谓相师之道固应如此而已。然其至诚恳恻之情,则正以见圣人之德养。 《论语》章旨无类可从者多收之篇末,如此章及邦君之妻章之属皆是。 师冕来见孔子,走近阶,先生说:“这是阶了。”走近坐席,先生说:“这是坐席了。”待大家坐定,先生告师冕说:“某人在这边,某人在那边。”师冕出去后,子张问道:“刚才和师冕这般说,也是道吗?”先生说:“对呀,这便是一种扶导瞽者的道呀!” 5 ~; M) w. f; Y3 i# O |
〇季氏篇第十六 (一)季氏将伐颛臾。冉有、季路见于孔子,曰:“季氏将有事于颛臾。”孔子曰:“求!无乃尔是过与?夫颛臾,昔者先王以为东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何以伐为?”冉有曰:“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孔子曰:“求!周任有言曰:‘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且尔言过矣!虎兕出于押,龟玉毁于犊中,是谁之过与?”冉有曰:“今夫颛臾,固而近于费,今不取,后世必为子孙忧。”孔子曰:“求!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今由与求也,相夫子,远人不服而不能来也,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而谋动干戈于邦内。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季氏将伐颛臾:季氏谓康子。颛臾,国名,鲁之附庸。冉有、季路见于孔子:二人同为季氏臣,冉求尤用事,故先书。下文孔子亦独责之。 东蒙主:蒙山,在鲁东,故名东蒙。鲁使颛臾主其祭。邦域之中:颛臾在鲁封域之内。或云邦当作封。 社稷之臣:社稷犹云公家。是时四分鲁国,季氏取其二,孟孙、叔孙各取其一,独附庸尚隶属于公家。今季氏又欲取之,故孔子言颛臾乃先王封国不可伐,在封域之中不必伐,是公家之臣则又非季氏所当伐。 夫子欲之:夫子指季孙。 周任:古之良史。 陈力就列:言当计陈其才力,度己所能以就位。列,位也。不能胜任则止。或说布陈才力,当在就列之后,今不从。 焉用彼相:相,如相瞽之相。瞽者行遇颠危,当由相者扶持。若不扶不持,则何用彼相。 虎兕出于押:兕,野牛。押,槛义。出,自押而逸。 龟玉毁于椟中:椟,匾也。以藏龟玉宝物。 是谁之过:失虎毁玉,乃典守者之过。二子仕于季氏,季氏有失,不能谏,亦不得逃其责。 固而近于费:固谓城郭完固。费,季氏私邑。 舍曰欲之:实是私心欲之,乃必更作他言,君子疾于此等之饰辞。 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此两句当作不患贫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下文云均无贫,承上句言。和无寡,安无倾,承下句言。 远人不服:在远之人不服,犹来之以文德。颛臾在邦内,其不当用干戈益见。 今由与求也:此处先子路,尚齿也。 分崩离析:分,民有异心。崩,民欲去。离析,不可复合。 干戈:干,楯。戈,戟。 萧墙之内:萧之言肃。墙,屏也。人君于门树屏,臣来至屏而加肃敬,故曰萧墙。臣朝君在萧墙之内,此指哀公言。一说:其后哀公果欲以越伐鲁而去季氏,则孔子之言验矣。一说:孔子谓季氏之伐颛臾,非真忧颛臾,实忧哀公。直斥其隐,亦使冉有、子路深思之。两说皆通。今从前说,似更条直,前后两忧字亦见呼应。伐颛臾事不书于《春秋》,殆因孔子言而中止。 按:本篇或以为乃齐论,因每章皆称孔子曰,而三友三乐三愈三戒三畏九思等,行文不与他篇相类。或以本章为可疑。《论语》记孔子言皆简而直,此章独繁而曲,亦不类。今按:《论语》杂出多手,而上下论之编集亦非一时。记者既不同,而论而集之之意亦有精粗,下十篇之论定,似稍逊于上十篇,而本篇尤然。然谓本篇乃齐论,亦无确据。或曰:季氏以下诸篇文体皆与前十五篇不类。 季氏将兴兵伐颛臾,冉有季路去见孔子,说:“季氏将向颛臾用兵了。”先生说:“求呀!这怕是你的过失吧!那颛臾,从前先王封它为东蒙山之主,而且在鲁国封域之内,这是鲁国的社稷之臣呀,为何要伐它呢?”冉有说:“我们那先生要伐它,我们两人都不主张呀。”先生说:“求呀!从前周任说过,先量你的能力来就你的职位,若力不胜任,便该辞去。就如一相瞽者,倘瞽者临危不抱持,颠跌不搀扶,还用这相者做什么呢?况且你的话实在错了。老虎野牛从槛中逸出,龟和玉在匿里毁了,这是谁的过失呀!”冉有说:“现在那颛臾,城郭完固,而又离费甚近,若目前不取,将留为后代子孙之忧。”先生说:“求呀!君子正是疾恨那些不肯实说自己要那样做而偏要另造一套说法的。我听人说过,一个国和一个家,不要愁贫乏,只愁财富不均。不要愁民户寡少,只愁其不相安。财富均了,便没有所谓贫。大家能和睦,便没有所谓寡。大家能安,也就没有倾覆之祸了。正因这样,所以如有远方人不服,只修自己文德招来他。来了,便设法安顿他。现在你们两人,帮助季氏,远方人不服,你们无法招来,一国民心弄到分崩离析,你们不能好好把守,却谋在国内动干戈,吾怕季孙氏所应忧虑的并不在颛臾,正在我们国君的门屏之内呀!” (二)孔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 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古制非天子不得变礼乐,专征伐,此乃大一统之道。 十世希不失:逆理违道愈甚,则失之愈速,自然之势如此,非人力所能强。 陪臣:即家臣。 政不在大夫:言不得专*政。 庶人不议:上无失政,则下无非议,非钳其口使不敢言。 先生说:“天下有道之时,一切礼乐征伐都从天子那边出来。天下无道,礼乐征伐就从诸侯手里出来了。从诸侯手里出来,大概最多十世,很少能不失掉的。从大夫手里出来,五世便很少不失的了。到家臣来掌握国家的命令,三世便很少不失的了。天下有道之时,政权不会在大夫们手里。天下有道之时,庶人也不议论政治了。” (三)孔子曰:“禄之去公室,五世矣。政逮于大夫,四世矣。故夫三桓之子孙微矣。” 禄之去公室,五世矣:谓爵禄赏罚之权不从君出。五世:指鲁宣、成、襄、昭、定五公。 政逮于大夫,四世矣:禄去公室,斯政逮大夫。逮,及义。四世:指季孙氏文子、武子、平子、桓子四代。 三桓之子孙微矣:三桓谓仲孙、叔孙、季孙,三家皆出于桓公。后仲孙氏改称孟氏。此三家至定公时皆衰。 本章与前章相承,疑皆定公时语。 先生说:“爵禄之权自公家失去,已五世了。政事下及大夫手里,也四世了。因此三桓的子孙到目前也衰微了。” (四)孔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侫,损矣。” 便辟:辟,读如僻。便僻谓习于威仪,致饰于外,内无真诚,与友谅之谅正相反。谅,信义。 善柔:谓工于媚悦,与友直之直正相反。工媚悦者必不能守直道。 便侫:巧言口辩,非有学问,与多闻正相反。便字或作偏,即巧言 先生说:“有益的朋友有三类,有损的朋友亦有三类。和正直的人为友,和守信的人为友,和多闻有广博知识的人为友,便有益了。和惯于装饰外貌的人为友,和工于媚悦面善态柔之人为友,和能巧言口辩之人为友,便有损了。” (五)孔子曰:“益者三乐,损者三乐。乐节礼乐,乐道人之善,乐多贤友,益矣。乐骄乐,乐佚游,乐宴乐,损矣。” 三乐:此乐字读五教反,心有所爱好。礼乐之乐音岳,骄乐之乐音洛。 节礼乐:节者有节制。礼贵中,乐贵和,皆有节。以得礼乐之节不失于中和为乐,则有益。 道人之善:称道人善,则心生慕悦,不惟成*人之美,己亦趋于善矣。以此为乐,亦有益。 多贤友:友而贤,多多益善,以此为乐,亦有益。 骄乐:态放自骄,不知节制,认此为乐,忧苦随至。 佚游:惰佚游荡,出人不节,日有所损而不自知。 宴乐:晏安沉溺之乐,必有损。 求乐,人之常情,然当辨损益。世人各争占尽乐处,而不知其所乐之有损,亦可悯。 先生说:“对人有益的快乐有三种,对人有损的快乐亦有三种。喜欢把自己节制于礼乐中,喜欢称道别人善处,喜欢多交贤友,这就有益了。喜欢骄纵放肆的快乐,喜欢怠逸游荡,喜欢晏安淫溺的快乐,这就有损了。” (六)子曰:“侍于君子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 君子:有德位者之通称。 三愆:愆,过失义。 言未及之而言:如问他人而己对也。 躁:轻躁,不安静。此字或本作傲,谓以己知傲人所不知。 隐:有所隐匿,不尽情实。 未见颜色而言:谓不避厌恶,为唐突之言。 瞽:无目者。不能察言观色,犹如无目也。 本章三想,皆因侍于君子而始见。侍于君子必知敬,三愆皆由无敬意生。若尽日与不如己者为伍,敬意不生,有想亦不自知。故人能常侍君子,则己之德慧日长矣。 先生说:“侍奉君子,易犯三种的过失。言语未及他,他便发言了,是轻躁。言语及到他,他不发言,是他心有隐匿。不看对方颜色便轻自发言,是如瞽者般无目。” (七)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血气,人之生理之随时有变者。戒犹孟子所谓持志。孟子曰:“志者气之帅”,谓以心理统率生理。君子终生有所戒,则其血气无时不为志所率。后人言志,多指有为,不知有戒,是亦失之。 先生说:“君子当有三戒。少年时,血气未宁定,当戒在好色上。壮年时,血气正刚强,当戒在好斗上。年老了,血气已衰,当戒在好贪求得上。” (八)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 三畏:畏与敬相近,与惧则远。畏在外,惧则惧其祸患之来及我。 畏天命:天命在人事之外,非人事所能支配,而又不可知,故当心存敬畏。 畏大人:大人,居高位者。临众人之上,为众人祸福所系,亦非我力所能左右,故不可不心存敬畏。 畏圣人之言:古先圣人,积为人尊,其言义旨深远,非我知力所及,故亦当心存敬畏。 不知天命:天命不可知,而可知其有。小人不知有天命,乃若可惟我所欲矣。 狎大人:押,惯忽义。因惯见而轻视之。初则逢迎长恶,终乃作乱犯上,更无严惮之心。 侮圣人之言:侮,戏侮义。圣言深远,小人不知,又无忌惮,故加以戏侮。 本章承上章而深言之。三戒在事,三畏在心。于事有所戒,斯于心有所畏。畏者,戒之至而亦慧之深。禅宗去畏求慧,宋儒以敬字矫之,然谓敬在心,不重于具体外在之当敬者,亦其失。此两章,言若浅近,然苟于此而忽之,则难乎其为君子矣。 先生说:“君子有三项敬畏。一敬畏天命。一敬畏在高位的人。一敬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有天命而不畏了。对大人只求亲狎。对圣人言则多加戏侮。” (九)孔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 本章知字学字及知之学之两之字,皆泛指。生而知之,谓不学而能也。困,有所不通。如师襄之于琴,上也。孔子于琴,则次也。推之于道于艺,各有先后难易之别。或以尧、舜、孔子为生知,禹、稷、颜渊为学知。证之《论语》,孔子不自承为生知。然则学者不当以非生知自诿,惟当以民斯为下自戒惧,斯可。 先生说:“生来就知道的,那是最上等。学了才知道的,那是次一等。经历困境后才知要学的,又次了一等。若经了困,仍不学,那就只算是下等了。” (一O)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忿思难: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故思难也。 见得思义:义然后取也。 本章次第,就其与外相接言。先以视听,次以色貌,次接之以言与事。有事斯有疑,有忿,有得,皆于事举其要。容之静谓之色,容之动谓之貌。九思各专其一,日用间迭起循生,无动静,无内外,乃无所不用其省察之功。 先生说:“君子有九样的思。当其视,思欲明。当其听,思欲聪。其色思欲温。其貌思欲恭。有言思必忠。临事思必敬。遇疑思如何问。忿心起,宜思患难在前。见有可得,宜思义之当否。” (一一)孔子曰:"‘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吾见其人矣,吾闻其语矣。‘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 如不及:如追逃者。不及,恐失之也。 如探汤:以指探沸汤,不速去,将烂其手。 隐居以求其志:如伊尹居于有莘之野以乐尧、舜之道,其所志,即后来遭时所行之道。不得行,故求志。 行义以达其道:如伊尹幡然而起,应汤之辟。求达于世,必行义以达之,未有行不义而可以达我道者。其道,即其隐居之所志。退而隐,进而行义,其道则一,穷达有异而已。 本章见有两种人。善善恶恶,出于其诚,是亦仁人矣,然不如求志达道者。 盖圣人之学,以经世为本,而不以独善为极。不惟成己,亦当成物。孔子门下,颜闵之徒,亦其庶几。然仅见其隐,未见其用,故曰“未见其人矣”。斯孔子甚深慨叹之辞。 先生说:“‘看见有善的,自己像来不及般。看见有不善的,像把手探入热汤般。’我看见这样的人了,也听见这样的话了。‘能退而隐居以求全我志,能进而行义以求达我道。’我听见了那话,没有看见过那人呀!” (一二)齐景公有马千驷,死之日,民无德而称焉。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其斯之谓与! 有马千驷:千驷,四千匹。即谓有千乘之国。 无德而称焉:德字或本作得,就下而字语气求之,当以作得为是。 饿于首阳之下:首阳,山名。夷、齐居首阳,采薇而食,故曰饿。 夷、齐让国而饿,齐景公踞位而富。然民之所称,在彼不在此。 其斯之谓与:或曰:斯字即指上德字,世之称夷、齐,即称其德也。或曰:本章当连上章读,故章首无子曰字。斯指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夷、齐即其人也。或曰:其斯之谓与以前当有阙文。或曰:《论语》第十二《颜渊》篇“诚不以富,亦只以异”两语,当在此章之首。言人之所称不在富,富亦只是有异于人而已,不足称也。或曰“诚不以富,亦只以异”两语,当在“其斯之谓与”语前。章首应脱子曰二字。今按:《论语》文例,举古事古礼,章首皆无子曰字,至下断语始著子曰。若序而不论,则通章可不著子曰字,非阙文。“诚不以富”两语移“其斯之谓与”前,最为谛当可从。 先生说:“齐景公有马四千匹,到他死之日,人民对他没有可称的。伯夷、叔齐饿居首阳山下,但人民直到今天还是称述他两人。(《诗经》上说:“为人称述,并不在富呀,富亦只是有以不同于人而已。’)就是说的像这样吧?" (一三)陈亢问于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对曰:“未也。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礼乎?’对曰:‘未也。’‘不学礼,无以立。’鲤退而学礼。闻斯二者。”陈亢退而喜曰:“问一得三。闻诗,闻礼,又闻君子之远其子也。” 异闻:陈亢疑孔子教其子或有私厚,异乎门徒之所闻。 尝独*立:言孔子尝独*立,左右无人。 趋而过庭:孔子独*立在堂上,伯鱼从堂下中庭趋而过之。 不学诗,无以言:诗有比兴,答对酬酢。人若不学诗,无以与人言语。 他日又独*立:别日,孔子又在堂独*立也。 不学礼,无以立:礼教恭俭庄敬,此乃立身之本。有礼则安,无礼则危。故不学礼,无以立身。 闻斯二者:伯鱼言只当父独*立时,闻斯学诗学礼之二者。 问一得三:问有异闻乎而得闻此三事。 君子之远其子:孔子教伯鱼,无异于教他人,故陈亢以为远其子。远谓无私厚,非疏义。古者易子而教,亦非疏其子。 陈亢问伯鱼道:“你在你父亲那里听到些特别的教训呜?”伯鱼对道:“没有呀!有一次,我父亲独*立在堂上,我在中庭趋过,我父亲说:‘你曾学过诗吗?’我对道:‘没有。’我父亲说:‘不学诗,便不懂如何讲话。’我退后便学诗。又一次,我父亲又独*立在堂上,我又在中庭趋过,我父亲说:‘你学过礼吗?’我对道:‘没有。’我父亲说:‘不学礼,便不懂如何立身。’我退后便学礼。我私下只听到这两番教训。”陈亢退下大喜,说:“我这次问一事,听得了三事。其一是该学诗,其二是该学礼,其三便是君子不对自己儿子有私厚。” (一四)邦君之妻,君称之日“夫人”,夫人自称曰“小童”,邦人称之曰“君夫人”,称之异邦曰“寡小君”,异邦人称之亦曰“君夫人”。 小童,寡小君,皆谦辞。称之异邦,国人称之。本章记入《论语》,其义不可知。或说当时诸侯嫡妾不正,称号不审,故孔子正言之。或疑学者于简末别记所闻,后遂羼入《论语》。惟《论语》有齐、鲁、古三本,今所传乃东汉郑玄以《鲁论》为主,又参校齐、古两论而成。或说以此篇为《齐论》,已无证。而本章三论皆有,乌见其为后人之随意附记而羼人?遇古书难解处,当以阙疑为是。 国君之妻,国君称她为“夫人”。她对国君自称“小童”。国人称她“君夫人”。在异国人之前称她为“寡小君”。异国人对国人称她亦呼“君夫人”。 / C& L% V8 t5 [; y- \5 ~! S$ C: Z |
〇阳货篇第十七 (一)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涂。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曰:“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曰:不可。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孔子曰:“诺。吾将仕矣。” 阳货欲见孔子:阳货季氏家臣,名虎。尝囚季桓子而专鲁国之政,欲令孔子来见己,意欲孔子出仕助己也。或疑阳货阳虎各自一人,今不从。 归孔子豚:归读如馈,以物相赠。古礼,大夫有赐于士,士拜受,又亲拜于赐者之室。阳货故遗孔子豚,令孔子来拜而见之。 时其亡也而往拜之:亡,同无。时其亡,犹云伺其出。孔子不欲见阳货,故伺阳货出门乃往拜谢。 遇诸涂:孔子伺其不在而往,不意归而遇之途中。 怀其宝而迷其邦:谓怀藏道德而不救国之迷乱。 曰:不可:此曰字或说乃孔子答,或说乃阳货自问自答,下文曰不可同。今从后说。 好从事而亟失时:亟,数也,犹屡义。失时,谓失去时机。言孔子心好从事而屡失时机。 日月逝矣,岁不我与:逝,去义。岁月已去,不再与我,谓年老当急仕。 孔子曰:此下始是孔子答阳货。阳货欲亲孔子,絮絮语不休,孔子默不出声,最后始作五字答之,谓“我将出仕也”。初若不知阳货所言之用意,亦不加辨说,只言将仕。孔子非不欲仕,特不欲仕于货。其语直而婉,雍容不迫,而拒之已深,此见孔子一言一行无往而不具甚深之妙义。 阳货想要见孔子,孔子不见他。阳货送与孔子一豚。孔子打听到阳货出门,往他家拜谢,路上两人遇见了。阳货对孔子说:“来呀!我有话和你说。”阳货道:“你身藏了道德宝货,而尽让一国之人迷惑失道,这好算仁吗?怕不好算仁呀!你心好做事,又屡失时机,这好算知吗?怕不好算知呀!光阴一天天过去,年岁不会等待着你呀!”孔子说:“嘎!我快打算出仕了。” (二)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 子贡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论语》唯本章言及性字,而仅言其相近。性善之说始发于孟子。盖孔子就人与人言之,孟子就人与禽兽言之。孔子没而道家兴,专倡自然,以儒家所言人道为违天而丧真,故孟子发性善之论以抗之。然亦未必尽当于孔子之意,故荀子又发性恶之论以抗孟子。本章孔子责习不责性,以勉人为学。 先生说:“人的天性是相近的,由于习惯而相远。” (三)子曰:“唯上知与下愚为不移。 本章承上章言。中人之性,习于善则善,习于恶则恶,皆可迁移。惟上知不可使为恶,下愚不可与为善,故为不可移。孟子言“人皆可以为尧舜,惟自暴自弃者不然”,此与孔子立言若有异。然孔子曰,“困而不学,民斯为下”,则下愚亦因其不学耳。故荀子又曰“人皆可以为禹”,不言尧、舜而转言禹,亦孔子劝学之旨。或曰:子曰二字乃衍文。 先生说:“只有上知与下愚之人不可迁移。” (四)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 子之武城:之,往义。武城,鲁邑名,时子游为武城宰。 闻弦歌之声:弦,指琴瑟。子游以礼乐为教,邑人皆弦歌。 夫子莞尔而笑:夫子与上文子字复,此亦下论文字未纯之一例。莞尔,微笑貌。莞字本作觅,山羊细角,人笑时两眉角微垂似之。 割鸡焉用牛刀:此有两解。一言其治小邑,何必用礼乐大道。其实则深喜之。一言子游之才而用于武城之小邑,则是深惜之也。然承上莞尔而笑,则终是喜深于惜。 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此两语,盖孔子常言之。君子小人以位言,在上在下皆当学道,子游言虽宰小邑,亦必教人以礼乐。 二三子:从行者。 前言戏之耳:戏言盖出于嘉喜之情。之字指子游。游、夏皆孔门后进弟子,而列文学之科。子游宰武城时尚年轻,已能行礼乐之教,知孔门四科皆能实见之于行事,即在文学,亦非徒务空言。 先生去游武城,听到弦歌之声。先生微笑道:“割一鸡,哪用牛刀呀?”子游对道:“往日我曾听先生说过,君子学于道,便懂得爱人。小人学于道,便易从使命。”先生对从游的人说:“‘诸位!他的话是呀!我前面所说只是对他开玩笑的。” (五)公山弗扰以费畔,召,子欲往。子路不说,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子曰:“夫召我者,而岂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 公山弗扰以费畔:公山弗扰即公山不狃,季氏家臣。以费畔,畔季氏也。语详《左传》。或曰:其事在鲁定公十二年,孔子方为鲁司寇听政,主堕三都,弗扰不肯堕,遂畔,宁有召孔子而孔子欲往之理?《论语》乃经后儒讨论编集成书,其取舍间未必不无一二滥收,不当以其载在《论语》而必信以为实。或曰:弗扰之召当在定公八年,阳货入讙阳关以叛,其时不狃已为费宰,阴观成败,虽叛形未露,然据费而遥为阳货之声援,即叛也。故《论语》以叛书。时孔子尚未仕,不狃为人与阳货有不同,即见于《左传》者可证,其召孔子,当有一番说辞,或孔子认为事有可为,故有欲往之意。或曰:孔子之不助畔,天下人所知,而不狃召孔子,其志不在于恶矣。天下未至于不可为,而先以不可为引身自退,而绝志于斯世,此非孔子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精神。则孔子有欲往之意,何足深疑。 末之也已:末,无义。之,往义。末之,犹云无处去。已,叹辞。或说:已,止义,当一字自作一读,犹云无去处即止也。 何必公山氏之之也:下之字亦往义。谓何必去之公山氏。 而岂徒哉:徒,空义。言既来召我,决非空召,应有意于用我。 吾其为东周乎:一说:言兴周道于东方。一说:东周指平王东迁以后,孔子谓如有用我者,我不致如东周之一无作为,言必兴起西周之盛也。就文理言,注重乎字,语气较重,应如后说。注重其字,语气较缓,应依前说。惟前说径直,后说委曲,当从前说为是。 公山弗狃据费邑叛季孙氏,来召孔子,孔子考虑欲往赴召。子路心中不悦,说:“没有去处了!何必还要去公山氏那里呀?”先生说:“来召我的,难道只是空召吗?倘有真能用我的人,我或者能兴起一个东周来呀。” (六)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请间之。曰:“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 不侮:侮,侮慢义。犹言不为人所侮慢。 敏则有功:敏,疾速义。应事疾速,易有成绩。或说:敏,审也,审当于事则有成功。 本章颇多可疑。《论语》记孔子与君大夫问答始称孔子,对弟子问只称子,此处对子张问亦称孔子曰,后人疑是依《齐论》,亦无的据。又此章孔子答语乃似答问政,与答问仁不类。或说此乃问仁政,然亦不当单云问仁。又孔子答子张,《论语》所载共十一条,多欲其鞭辟近里,慎于言行,而此章语不然。孔子以天下告者,颜渊问仁章以外惟此,或疑以为因子张之才大,岂其然乎?或说:就文体言,此章与六言六蔽五美四恶之类皆与其他各章不相似。且子张乃孔子弟子,称问即可,而此章及《尧曰》篇子张问政皆称问孔子,更为失体。或编者采之他书,未加审正。 子张问仁道于孔子。先生说:“能行五事于天下,是仁了。”子张请问哪五事。先生说:“恭、宽、信、敏、惠。能恭敬,便不为人所侮慢。能宽大,便易得众心。能守信,便得人信任。能应事敏速,便易有成功。能对人有恩惠,便易使命人。” (七)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人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佛肸:晋大夫赵简子之邑宰。 君子不入:不入其国。 以中牟畔:畔赵氏。事见《左传》,在鲁哀公五年。 磨而不磷:不磷,不敝不伤义。 涅而不缁:涅,矾石,今云皂矾,染之则黑。缁,黑色。此两语,言人之不善,将无挽于己也。 匏瓜:匏瓜味苦,人所不食。或曰:匏瓜指天上星名。 系而不食:匏瓜系于一处,人不食之,我不能如此,故周流求行道于天下。或说:如星之系于天而不可食。 本章与弗扰章,皆记孔子之初意欲往,而不记其卒不往,盖以见孔子仁天下之素志,而卒不往之故,则无足深论。后人纷纷疑辨,则当时子路已疑之,不烦重论。 佛肸来召孔子,孔子考虑欲往。子路说:“我曾听先生说过:‘那人亲身做了不善之事,君子即不入其国。’现在佛肸据中牟作叛,先生要去他处,这怎说呀?”先生说:“不错,我是说过这话的。不有坚硬的东西吗?尽磨也不会薄。不有洁白的东西吗?尽染也不会黑。我难道是一匏瓜吗?哪能挂在那里,不希望有人来采食呀。” (八)子曰:“由也!女闻六言六蔽矣乎?”对曰:“未也。”“居!吾语女。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 居,吾语女:古人对长者问,必起立,孔子命其还坐而告之。居,坐义。女同汝。 好仁不好学:好者,闻其风而悦之,不学则不能深原其所以之道,故必有所蔽。仁、知、信、直、勇、刚六言皆美名,不学则不明其义,不究其实,以意会之,有转成不美者。愚,若可陷可罔之类。荡,谓放而无归,穷高极远而不知所止。贼,伤害义。如尾生与女子期而死于梁下是也。绞,急切义,如父攘羊而子证之。乱,犯上违法。狂,妄抵触人。见此六言虽美,必好学深求之,乃能成德于己。 先生说:“由呀!你听到六言六蔽的说法吗?”子路对道:“没有呀!”先生说:“你坐下!我告诉你。好仁不好学,其蔽成为愚蠢。好知不好学,其蔽成为流荡无归宿。好信不好学,其蔽反成伤害。好直不好学,其蔽急切不通情。好勇不好学,其蔽常易犯上作乱。好刚不好学,其蔽易于狂妄抵触人。’(九)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小子:呼门弟子而告之。 可以兴,可以观:诗尚比兴,即就眼前事物指点陈述,而引譬连类,可以激发人之志趣,感动人之情意,故曰可以观,可以兴。兴者兴起,即激发感动义。盖学于诗,则知观于天地万物,闾巷琐细,莫非可以兴起人之高尚情志。 可以群,可以怨:诗之教,温柔敦厚,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故学于诗,通可以群,穷可以怨。事父事君,最群道之大者。忠臣孝子有时不能无怨,惟学于诗者可以怨,虽怨而不失其性情之正。 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诗尚比兴,多就眼前事物,比类而相通,感发而兴起。故学于诗,对天地间鸟兽草木之名能多熟识,此小言之。若大言之,则俯仰之间,万物一体,鸢飞鱼跃,道无不在,可以渐跻于化境,岂止多识其名而已。孔子教人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者,乃所以广大其心,导达其仁。诗教本于性情,不徒务于多识。 先生说:“小子们,为何没有人学诗呀!学了诗,可以兴起你自己,可以懂得如何博观于天地,可以懂得在群中如何处,可以懂得处群不得意时如何怨。近处讲,懂得如何奉事父母。远处讲,懂得如何奉事君上。小言之,也可使你多认识一些鸟兽草木之名。” (一O)子谓伯鱼曰:“女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 为周南召南:为,犹学也。周南、召南,诗国风首二篇名。二南之诗,用于乡乐,众人合唱。人若不能歌二南,将一人独默,虽在人群中,正犹面对墙壁而孤立。或说:《周南》十一篇,言夫妇男女者九。《召南》十五篇,言夫妇男女者十一。二南皆言夫妇之道,人若并此而不知,将在最近之地而一物不可见,一步不可行。 先生对伯鱼说:“你学了周南、召南的诗吗?一个人若不学周南、召南,那就像正对着墙壁站立呀!" (一一)子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 玉帛,礼之所用。钟鼓,乐之所用。人必先有敬心而将之以玉帛,始为礼。必先有和气而发之以钟鼓,始为乐。遗其本,专事其末,无其内,徒求其外,则玉帛钟鼓不得为礼乐。 或说:礼乐之可贵,在其安上治民,移风而易俗。若不能于此,而惟玉帛钟鼓之是尚,则不得谓之礼乐。二说皆是,当合以求之。 先生说:“尽说礼呀礼呀!难道是说的玉帛吗?尽说乐呀乐呀!难道是说的钟鼓吗?” (一二)子曰:“色厉而内在,譬诸小人,其犹穿窬之盗也与!” 色厉而内茬:厉,威严。荏,柔弱。 譬诸小人:言于诸色小人中譬之。 穿窬之盗:窬,犹窦。盗,窃义。穿墙壁为洞以求入室行窃。一说:穿谓穿壁,窬谓穴墙,依文法,似从前解为是。 先生说:“外貌装得很威严,内心实是软怯,那样的人,在诸色小人中作譬喻,好算是穿墙挖洞的小偷一类吧!" (一三)子曰:“乡原,德之贼也。 乡,其群鄙俗。原同愿,谨愿也。一乡皆称其谨愿,故曰乡原。《孟子·万章》篇有云:“孔子曰:过我门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乡原乎!乡原!德之贼也。”较本章多三句。或是《论语》编者删节之,而《孟子》全录其语。《孟子》又曰:“阉然媚于世也者,是乡原也。一乡皆称原人焉,无所往而不为原人,孔子以为德之贼,何哉?曰: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说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人尧舜之道,故曰德之贼也。”盖惟特立独行之士始可入德,故孔子有取于狂狷。若同流合污,媚世伪善,则断非入德之门。孟子发挥孔子义极精极显,学者求入德,必细参之。 先生说:“一乡中全不得罪的那种好人,是人类品德中的败类呀!” (一四)子曰:“道听而涂说,德之弃也。 德必由内心修而后成。故必尊师博文,获闻嘉言懿训,而反体之于我心,潜修密诣,深造而默成之,始得为己之德。道听,听之易。涂说,说之易。入于耳,即出于口,不内入于心,纵闻善言,亦不为己有。其德终无可成。德不弃人,而曰“德之弃”,深言其无分于成德。 先生说:“在道路上听便在道路上说的那些人,是品德中的弃物呀!” (一五)子曰:“鄙夫可与事君也与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 本章下与字同欤。古人文法有缓急,不显而显,此缓读。得为不得,此急读。患得之,即患不得之。无所不至,言其将无所不为。小则吮痈舐痔,大则狱父与君,皆生于其患失之一心。人品大略可分为三类,有志于道德者,此为己之学。有志于功名者,此为人之学。有志于富贵者,即本章之所谓鄙夫,乃不可与共学之人。 先生说:“一个鄙夫,可和他共同事君吗?当他没有得到时,只怕得不到。既已得到了,又怕或失去。若怕或失去,他会无所不为,没有底止的。” (一六)子曰:“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荡。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诈而已矣。” 民有三疾:疾,病也。此言人有偏短,指下文狂、矜、愚言。 或是之亡:亡,同无。求如古人之偏短而不可得,伤今俗之益衰。 古之狂也肆:狂者志愿高,每肆意自态,不拘小节。 今之狂也荡:荡则无所据,并不见其志之狂矣。 古之矜也廉:矜者持守严,其行矜持。廉,棱角义。峭厉难近。 今之矜也忿戾:忿决则多怒好争,并不见其矜持矣。 古之愚也直:愚者暗昧不明,直谓径行自遂,无所防戒。 今之愚也诈:诈则挟私欺诳,并其愚亦不见矣。 先生说:“古人常见有三种病,现在或许连这些病也不见了。古代狂者常易肆志不拘,现代的狂者则是荡无所据了。古代矜者常易廉隅陗厉,现代的矜者则成忿戾好争了。古代愚者常易径情直行,现代的愚者则成变诈百出了。” (一七)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本章重出。 (一八)子曰:“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 紫之夺朱:朱,正色。紫,间色。当时以紫衣为君服,可见时尚。 郑声之乱雅乐:雅乐,正音。郑声,淫声也。 利口之覆邦家:利口,侫也。以是为非,以非为是,以贤为不肖以不肖为贤,人君悦而信之,可以倾覆败亡其国家。 孔子告颜渊放郑声远侫人,则恶紫乃喻辞。孔子恶乡愿,为其乱德,可合参。 先生说:“我厌恶紫色夺去了朱色,厌恶郑声扰乱了雅乐,厌恶利口倾覆了国家。” (一九)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为何孔子无端发欲无言之叹?或说:孔子惧学者徒以言语求道,故发此以警之。或说:孔子有见于道之非可以言说为功,不如默而存之,转足以厚德而敦化。此两义皆可通,当与前篇无隐之义相参。 或疑本章孔子以天自比。孔子特举以解子贡不言何述之疑,非孔子意欲拟天设教。 先生说:“我想不再有所言说了。”子贡说:“夫子不再有所言说,教小子们何从传述呀!”先生说:“天说些什么呢?春、夏、秋、冬四时在行,飞潜动植百物在生,天说些什么呢?” (二O)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将命者出户,取瑟而歌,使之闻之。 孺悲:鲁人。《礼记》云:“恤由之丧,鲁哀公使孺悲从孔子学士丧礼。”此次请见,当是另一时事。 辞以疾:孔子不欲见孺悲,推辞有病。 将命者出户:将命,传辞者。将孺悲之命来,待其出户,即取瑟而歌,使之闻之,知非真有疾,伸以告孺悲。孔子既拒之,又欲使知之,孺悲殆必有所自绝于孔子。而孔子不欲显其短,使无自新之路,故虽抑之,不彰著。虽拒之,不决绝。亦孟子所谓不屑之教诲。 孺悲要求见孔子,孔子不肯见,推辞有病。传命者走出户,孔子即取瑟弹之,又自和而歌,使将命者听到,知道孔子没有病。 (二一)宰我问:“三年之丧,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旧谷既没,新谷既升,钻隧改火,期已可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锦,于女安乎?”曰:“安。”“女安则为之。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故不为也。今女安则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 三年之丧:父母死,守丧三年。时此礼久不行,宰我之问,盖讨论制作,与其存虚名,不若务实行。他日或制新礼,改定此制。非宰我自欲短丧也。 期已久矣:期,读基,周年义。谓守丧一年已久。或曰:此期字读期限之期,三年为期已久。下文期已可矣之期始读基。 礼必坏,乐必崩:坏,败坏。崩,坠失。礼乐行于君子,君子居丧三年,不习礼乐,礼乐将崩坏。 旧谷既没,新谷既升:没,尽义。升,登义。一年之期,旧谷已尽,新谷登收,时物皆变,丧期亦即此可止。 钻隧改火:古人取火,钻一木为隧,中凿眼。取一木为钻,钻头放隧眼中,用绳力牵之,两木相磨,火星飞爆,即成火。此隧木既燃,常保勿熄。一木将尽,另用一木接其火,后薪继前薪,是谓传薪。惟传薪须随四时改易,另钻新隧。春用榆柳,夏用枣杏,夏季用桑拓,秋用柞楢,冬用槐檀,一年而周,此谓改火。谷已新,火亦改,故丧期亦一年已可。 食夫稻:古代北方以稻食为贵,居丧者不食之。 衣夫锦:锦乃有文彩之衣,以帛为之。居丧衣素用布,无彩饰。 于女安乎:女同汝,孔子问宰我于心安否。父母之丧,子女悲哀在心,故食旨未甘,衣彩色而心滋不适,哀戚出于自然,乃本此而制为居丧之礼。孔子告宰我,汝若觉心安,自可不遵此制。宰我本普泛设问,孔子教其反求之心以明此礼意。而宰我率答曰安,此下孔子遂深责之。 免于父母之怀:子生未满三岁,常在父母怀抱中,故亲丧特以三年为断。欲报之恩,昊天周极,非谓三年即可脱于悲哀。此亦即人之仁心。 天下之通丧:谓此三年之丧礼当通行于天下。 按:此章宰我问三年之丧,其意本为讨论礼制,当时亦似未有天下通行三年之丧之证。而孔子之责宰我,辞气之厉,俨若昼寝一章。何以孔子对宰我独异于对其他之门人,不可知矣。 宰我问道:“三年之丧,似乎期限太久了。君子三年不行礼,礼将从此而坏。君子三年不作乐,乐将从此而失。而且旧谷吃尽,新谷已收,钻隧接火之木也都改了。似乎一年之期也就够了。”先生说:“你亲丧一年后即吃稻米,穿锦衣,心上安不安呢?”宰我说:“安呀!”先生说:“你心既觉安,就可如此做呀。君子居此丧期中,正因食了美味也不觉甘,听了音乐也感不到快乐,在日常宫室中起居,总觉心不安,因此不这样生活。现在你心若觉安,自可照常生活呀!”宰我出去了,先生说:“予的不仁呀!儿子生下三个年头,方才离开了父母的怀抱,那三年的丧期,是天下通行的丧期呀,予是不是也有三年的爱心对于他死后的父母呢?” (二二)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 博弈皆局戏。博即六博,似后代之双陆。双方各六著,共十二棋,先掷著,视其彩以行棋,其法今不详。今人只以掷彩为博,则与弈不相类。弈者围棋,古弈用二百八十九道,今用三 本章甚言人心必有所用。 先生说:“吃饱了,一天到晚心没处用,这真难呀!不是有玩六博和弈棋的吗?这总比没事好一些。” (二三)子路曰:“君子尚勇乎?”子曰:“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 尚,以之为上之义。下文君子小人并说,乃以位言。惟前两句君子字,似不即指在上位者。可见古人用君子小人字,义本混通,初非必加以明晰之分别。 或说:本章似子路初见孔子时问答。 子路说:“君子看重勇吗?”先生说:“君子是看重义的。君子有勇没有义,则将为乱。小人有勇没有义,则将为盗。” (二四)子贡曰:“君子亦有恶乎?”子曰:“有恶。恶称人之恶者。恶居下流而讪上者。恶勇而无礼者。恶果敢而窒者。”曰:“赐也,亦有恶乎?"“恶徼以为知者。恶不孙以为勇者。恶讦以为直者。” 称人之恶:喜称扬人恶,可知无仁厚之意。 居下流而讪上:汕,谤毁义。旧本无流字,居下汕上,可知无忠敬之诚。 勇而无礼:此可为乱。 果敢而窒:窒,塞义,即不通义。果敢而不通事理,将妄作而兴祸。 曰:踢也亦有恶乎:或说此句亦子贡语,则乎字应作也。或说此下始是子贡语,则与乎字文气合。此曰字乃孔子曰。 徼以为知:徼,钞袭义。钞袭人说以为己知。 不孙以为勇:孙,逊让义。人有胜己,不从不让以为勇。 讦以为直:讦,谓攻发人之阴私。非直而以为直。 子贡道:“君子亦对人有厌恶吗?”先生说:“有的。厌恶喜好称说别人恶的人。厌恶居下位谤毁在他上的人。厌恶勇而无礼的。厌恶果敢而窒塞不通的。”先生说:“赐呀!你亦有所厌恶吗?”子贡道:“我厌恶钞袭他人说话而自以为知的。我厌恶不懂逊让服从而自以为勇的。我厌恶攻发别人阴私而自以为直的。” (二五)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 此章女子小人指家中仆妾言。妾视仆尤近,故女子在小人前。因其指仆妾,故称养。待之近,则狎而不逊。远,则怨恨必作。善御仆妾,亦齐家之一事。 先生说:“只有家里的妾侍和仆人最难养。你若和他们近了,他将不知有逊让。你若和他们远了,他便会怨恨你。” (二六)子曰:“年四十而见恶焉,其终也已。” 本章或说乃孔子勉人及时迁善改过。四十成德之年,至是而犹见恶于人,则无望有善行矣。然此语当是有为而发,惟不知其谁为耳。或说:本章乃孔子之自叹。当是孔子于时被谗也。《阳货》一篇终于此章,见圣道之不行。下接《微子》篇,皆仁人失所,及岩野隐沦之士,亦由此章发其端。然孔子自叹,不当用见恶字,当以前说为允。 先生说:“年到四十,还是被人厌恶,这就怕无望了。” |
〇微子篇第十八 (一)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 微、箕,国名。子,爵名。微子,封之庶兄。箕子、比干,封之诸父。微子见封无道而去。箕子谏不听,因以为奴,乃徉狂受辱。比干强谏被杀。三人皆意在安乱宁民,行虽不同,而其至诚侧但心存爱人则一,故同得为仁人。孔子又曰:“有杀身以成仁。”然仁不在死,三人之仁,非指其去与奴与死。以其能忧乱,求欲安民,而谓之仁。此篇多记仁贤之出处,列于《论语》之将终,盖以见孔子之道不行,而明其出处之义。先之以此章,见殷之亡由于不用贤,伤今思古,所以叹孔子之道穷而斯民之不能脱于祸乱。 微子避而去,箕子囚为奴,比干谏而死。先生说:“殷在那时,有三位仁人了。 (二)柳下惠为士师,三黜。人曰:“子未可去乎?”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 士师:典狱官。 三黜:三被黜退。 焉往而不三黜:举世浊乱,不容正直,以此例彼,将何往而不被黜。 何必去父母之邦:欲求不黜,惟有枉道。苟能枉道,则不必去父母之邦亦可不被谴黜。柳下惠于鲁公室尚在五服之内,与孔子以鲁为父母之国者又不同,故义不当去。 孟子称柳下惠圣之和,观此章,辞气雍容,可谓和矣。然其不欲枉道之意,则确然有不可拔者。故孟子称其“不以三公易其介”。惟玩其辞气,终若视一世皆枉道,无可与为直,其倦倦救世之心则淡矣。故孟子又谓“柳下惠不恭”,此所以异于孔子。本篇所记古之仁贤隐逸之士,皆当与孔子对看,乃见孔子可去而去,不苟合,然亦不遁世,所以与本篇诸贤异。 又按:此章无断语,因无子曰字。义明不待有断。载在《论语》,其为孔子言可知。 柳下惠当鲁国的狱官,三次被黜。有人说:“你还不去往他国吗?”柳下惠说:“我以直道事人,去到哪里将不被黜呢?我若能枉道事人,又何必定要离去父母之邦?" (三)齐景公待孔子,曰:“若季氏,则吾不能,以季、孟间待之。”曰:“吾老矣,不能用也。”孔子行。 鲁三卿,季氏最贵,齐景公谓我不能如鲁君之待季氏者待孔子,遂以季氏、孟氏之间待之,其礼亦甚隆矣。然又曰:“吾老矣,不能用。”此非面语孔子,盖以私告其臣,而孔子闻之。孔子以齐君不能用而去,则齐君之礼待,不足以安圣人。 又按:孔子在齐止一次,以昭二十五年鲁乱去,两年而返,时景公盖年近六十。 齐景公待遇孔子,说:“像鲁君待遇季氏般,我就不能了。以在季孙氏、孟孙氏之间的礼貌待孔子。”但他私下又说:“我已老了,不能用他了。”于是孔子也离开齐国了。 (四)齐人归女乐,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 归读如馈。季桓子,鲁大夫,名斯。《史记》:“鲁定公十年,孔子为鲁司寇,方当政,齐人谋沮之,馈鲁以女乐,定公与季孙君臣相与观之,废朝礼三日,孔子遂行。”本篇均记古今仁贤出处,此两章记孔子之去齐去鲁以见折衷。可以行则行,可以止则止,所以为时中之圣也。 齐人送来一批女乐队,季桓子接受了,三天不举行朝礼,于是孔子离开鲁国了。 (五)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 楚狂接舆:楚之贤人,佯狂避世,失其姓名,以其接孔子之车而歌,故称之曰接舆,犹晨门荷某丈人长沮莱溺之例。或说其人接氏舆名。今不从。或曰:狂者,孔子所与,故称其人曰狂接舆,今从之。 歌而过孔子:此当是孔子乘车在途中,接舆歌而过孔子之车。或说歌而过孔子之门。或本有之门二字。 何德之衰:古俗相传,世有道则凤鸟见,无道则隐。接舆以凤比孔子,世无道而不能隐,为德衰。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既往之事不可再谏,继今而来者犹可追及,谓今尚可隐而去。 已而已而:已,止义。而,语助辞。犹云罢了罢了。 今之从政者殆而:殆,危义。今之从政者皆危殆不可复救治,不足与有为。或谓孔子若从政,则仕路风波之忧,此失之。 孔子下:下车。或说:下堂。 趋而避之:接舆急行避孔子,不欲闻孔子之辩白。以下数章,皆孔子之不忍于避世。接舆诸人,高蹈之风不可及,其所讥于孔子者,亦非谓孔子趋慕荣禄,同于俗情,但以世不可为,可劳劳车马,为孔子惜耳。顾孔子之意,则天下无不可为之时,在我亦有不忍绝之情,有不可逃之义。孔子与诸人旨趣不相投,然孔子终惓惓于此诸人,欲与之语,期以广大其心志,此亦孔子深厚仁心之一种流露。 楚中一狂人,接在孔子车后而歌,越过孔子车而前。他歌道:“凤啊!凤啊!怎么你德如是般衰呀!已往的莫说了,方来的还可追呀!算了!算了!当今那些从事政治的哪一不是危殆之人怎可与之有为呀!”孔子听他歌,下车来,想和他说话。那狂人急行避去,不得和他说。 (六)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长沮曰:“夫执舆者为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曰:“是也。”曰:“是知津矣。”问于桀溺。桀溺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是鲁孔丘之徒与?”对曰:“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辍。子路行以告。夫子抚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长沮、桀溺:两隐者,姓名不传。沮,沮加。溺,淖溺。以其在水边,故取以名之。桀,健义,亦高大义。一人颀然而长,一人高大而健。 耦而耕:两人并头而耕,谓藕耕。或说前后递耕谓耦耕。 问津:津,济渡处。 执舆者:执舆,执辔在手也。本子路御而执辔,今下问津,故孔子代之。 是知津矣:言孔子长年周流在外,应知津渡之处也。 滔滔者:滔滔,水流貌。字亦作悠悠,即浟浟,同是水流之貌。水之长流,尽日不息,皆是此水,因在水边,随指为喻。犹今俗云天下老鸦一般黑。 谁以易之:以,犹与也。言一世皆浊,将谁与而变易之。 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而指子路。辟读避。辟人之士指孔子。避世之士,沮溺自谓。人尽相同,不胜避,故不如避世。 耰而不辍:耰者覆种。布种后,以器把之,使土开处复合,种深入土,鸟不能啄,以待时雨之至。耰而不辍者,亦不告子路以津处。 抚然:犹怅然,失意貌。 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与者,与同群。孔子谓我自当与天下人同群,隐居山林,是与鸟兽同群。 丘不与易:孔子言正为天下无道,故周流在外,求以易之。若天下有道,则我不复与之有变易。隐者之意,天下无道则须隐。孔子意,正因天下无道故不能隐。盖其心之仁,既不忍于忘天下,亦不忍于必谓天下之终于无道。 长沮、桀溺两人作对在田中耕,孔子路过,叫子路去向两人问前面济渡处。长沮说:“那执髻在车上的是谁呀?”子路道:“是孔丘。”长沮说:“是鲁国孔丘吗?”子路道:“是的。”长沮说:“那他自知济渡之处了。”子路再问桀溺,桀溺说:“你是谁呀?”子路道:“是仲由。”莱溺说:“是那鲁国孔丘之徒仲由吗?”子路对道:“是。”桀溺说:“你看那水流滔滔,天下都是一般,和谁来变更它呀?而且你,与其跟从避人之士,何如跟从避世之士呀?”一面说,一面不歇地把土。子路离开两人,把来告诉孔子。孔子怅然停顿了一会,说:“鸟兽是不可与同群的呀!我不和那天下人同群,又和谁同群呢?若使天下已有道,我也不来和他们有所变更呀!” (七)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隐者也。”使子路反见之。至,则行矣。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从而后:子路从孔子行,相失在后。 遇丈人:遇者,不期而相值。丈人,长老之称。 以杖荷蓧:蓧,竹器名。荷,担揭也。丈人以杖揭一竹器箩簏之属在道行,子路借问见夫子否?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或说:分,借作粪。丈人言,我四体不及勤劳,五谷不及粪种,何从知汝夫子?或云:五谷不分,指播种迟早燥湿当一一分辨。或说:此丈人讥子路,值乱世,不勤劳四体以播五谷,而周流远行,孰为汝之夫子而向我索之乎?据下文,丈人甚有礼貌,似不邂逅子路即予面斥。当从前两说。 植其杖而芸:芸,去田中草。植,竖也。丈人既答子路,行至田中,竖其丈插土中,俯身芸除田中草。 拱而立:拱,叉手,古人以为敬。子路知此丈人非常,故叉手旁立以观其芸,亦表敬意。 止子路宿:时值日暮,此丈人止子路且勿前行,宿其家。 见其二子:丈人杀鸡,作黍饭享子路,又介绍见其二子。 至则行矣:子路反至丈人家,而丈人已出。 子路曰:此乃子路对其二子言。所言大意,当即孔子所授,欲以告丈人者。 不仕无义:仕非为富贵,人之于群,义当尽职,故仕也。 长幼之节不可废:丈人之见其二子,是不废长幼之节。长幼之节不可废,君臣之义亦如何可废。 洁其身而乱大伦:大伦即指君臣言。一世浊乱,欲自洁其身,隐而不出。苟尽人皆隐,岂不乱君臣之大伦? 道之不行,已知之矣:道之行否属命,人必以行道为己责属义。虽知道不行,仍当出仕,所谓我尽我义。 以上三章,紧承孔子去齐去鲁两章后,见孔子虽所如不合,终未恝然忘世。然味此四人之言,想其清风,亦足起敬。彼等于孔子尚所不满,置身世外,真如凤翔千仞之冈,自非孔子,焉得而轻议之? 子路从行,落后了,遇见一老者,杖头担着一竹器,在路行走。子路问道:“你见我的先生吗?”老者说:“我四体来不及勤劳,五谷来不及分辨,哪是你的先生呀!”走往田中,把杖插地,俯下身去除草。子路拱着手立在一旁。老者止子路勿前行,留到家中过夜。杀一鸡,做些黍饭,请子路,又叫他两个儿子来和子路见面。明天一早,子路告辞,见到孔子,把昨日事告诉了。先生说:“这是一个隐者呀!”命子路再回去见他。子路到他家,人已出门了。子路和他二子说:“一个人不出仕,是不义的呀。长幼之节不可废,君臣之义又如何可废呢?为要清洁己身,把人类大伦乱了。君子所以要出仕,也只是尽他的义务罢了。至于道之不能行,他也早已知之了。” (八)逸民: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谓“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言中伦,行中虑,其斯而已矣”。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 逸民:逸者,遗佚于世,民者,无位之称。下列七人,皆逸民也。 虞仲:或谓即仲雍,然仲雍在夷、齐前,又继位为吴君,不当入逸民之列。或说:《史记》吴君周章弟虞仲,武王封之故夏墟,此虞仲虽亦为君,然其有国出于意外。由前言之,亦逸民也。今按:此虞仲本是吴君周章之弟,何以知其为虞君之前乃一逸民,窃恐亦未是。或疑乃春秋时虞君之弟,故系以国名而称伯仲,殆亦让国之贤公子,而书传失其记载。 夷逸:或疑夷逸非人名,因虞仲逸于夷,故日夷逸。然依逸民伯夷之类,当称夷逸虞仲,不当曰虞仲夷逸。且逸于夷之虞仲,终为吴君,不得曰隐,又不得曰废。夷逸殆亦人名,而书传无考耳。 朱张:此下孔子分别评说诸人,而独缺朱张。或疑朱张当作诪张,诪张为幻,即阳狂也。曰逸民,曰夷逸,曰朱张,三者品其目,夷、齐、虞仲、惠、连,五人举其人。然夷逸已辨如前。柳下惠少连亦非阳狂。或疑朱张即孔子弟子仲弓,然孔子评述古昔贤人,不应以己弟子厕名其间。盖朱张之言行,孔子时已无可得称,故孔子但存其名,不加论列耳。 少连:其人见《礼记·杂记)篇,东夷之子。孔子称其善居丧。 不辱其身:夷、齐隐居饿死,是不降志。不仕乱朝,是不辱身。心迹俱逸。柳下惠、少连并仕于鲁,柳下惠三黜不去,则已降志辱身矣。 言中伦.行中虑:但能言应伦类,行应思虑,不失言行,则所谓降辱,亦惟有委曲之迹耳。故为次也。 身中清,废中权:隐居独善,合乎道之清。放言自废,合乎道之权。身清犹孟子谓洁身,无行可举,故以身言。放言者,介之推曰:“言,身之文也。身将隐,焉用文之?”谓放废其言也。是二人者,更无言行可举,故又其次也。或说:放言如后世孔融跌荡放言之例,今不从。 无可无不可:孟子曰:“孔子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故曰无可无不可。 本章列举隐遁者七人,伯夷、叔齐,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盖已遁世离群矣。此为逸民之最高者。柳下惠、少连,虽降志而不枉己,虽辱身而非求合,言能合于伦理,行能中于思考,是逸民之次也。虞仲、夷逸,清而不滓,废而有宜,其身既隐,其言亦无闻,此与柳下惠、少连又不同,亦其次也。此等皆清风远韵,如莺鸽之高翔,玉雪之不污,视世俗犹腐鼠粪壤耳。惟孔子之道,高而出之。故孔子曰:“我则异于是”,正见其有相同处,故自举以与此辈作比,则孔子之重视逸民可知。小人无忌惮,自居为中庸,逸民清士皆受讥评,岂亦如孔子之有异于此辈乎?学者当审别也。 逸民有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先生说:“守其志不屈,保其身不辱,这是伯夷叔齐吧!”先生说:“柳下惠、少连,志不免有降抑,身不免有污辱了。但所言能合于伦理,所行能合乎思虑,能如此也算了。”先生又说:“虞仲、夷逸,隐居弃言,但他们的身是合乎清洁了。他们的废弃,也合乎权衡了。”先生又说:“我就和他们不同,我只是无可无不可。” (九)大师挚适齐,亚饭干适楚,三饭缭适蔡,四饭缺适秦,鼓方叔入于河,播鼗武入于汉,少师阳、击磬襄入于海。 大师挚:大音泰。大师,鲁乐官之长,挚其名。 亚饭干:亚,次义。亚饭、三饭、四饭,皆以乐侑食之官。干、缭、缺,其名。礼,王大食,三侑。鲁亦有亚饭、三饭、四饭,僭王礼也。 鼓方叔入于河:击鼓者名方叔,避隐于河滨。 播鼗武:鼗,音徒刀反。小鼓,两旁有耳。播,摇义。持其柄摇之,则旁耳还自击。武,名也。 少师阳,击磬襄:少师,乐官之佐。阳、襄,二人名。襄即孔子所从学琴者。 此章记鲁衰,乐官四散,逾河蹈海以去,云天苍凉,斯人寥落。记者附诸此篇,盖不胜其今昔之悲感。记此八人,亦所以追思孔子也。唐史记安禄山乱,使梨园子弟奏乐,雷海青辈皆毁其乐器,被杀而不悔,此亦类于入河入海之心矣。或谓此八人乃在殷封时,或谓周厉王时,又谓周平王时,今皆不取。 太师挚去了齐国,亚饭干去了楚国,三饭缭去了蔡国,四饭缺去了秦国。鼓方叔入了黄河,播登武入了汉水,少师阳、击馨襄入了海。 (一O)周公谓鲁公曰:“君子不施其亲,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无求备于一人。”, 鲁公:周公子伯禽。受封去之鲁,而周公告戒之。鲁人传诵,久而不忘,或亦孔子尝与其弟子言之。 不施其亲:施当作弛,忘弃义。或说:施,易义。不以他人之亲易己之亲。或说:施,与义。不私与其所亲。或说:施,施罪于人。不施其亲,所以隐其罪,亦亲亲之义。今从第一说。 怨乎不以:以,用义。不以,不用。怨不见听用。 无大故则不弃:大故谓大恶逆。 无求备于一人:人之材性各有近,任才使能,贵不求备。 人才之兴起,亦贵乎在上者有以作育之,必能通其情而合乎义,庶乎人思自竭,而无离散违叛之心。《论语》编者续附此章于本篇之末,亦所以深致慨于鲁之衰微。 周公教鲁公道:“君子不要忘忽他亲属。不要使大臣怨他不见用。故旧之人无大恶逆,不要舍弃他。不要求全责备于某一人。” (一一)周有八士。伯达、伯适,仲突、仲忽,叔夜、叔夏,季随、季(马呙)。 八士,旧说:一母四乳,皆孪生。或说:亦可有十二子而以伯仲之序各称其三子者,此特见一家之多贤,何必皆孪生,是也。或说在周成王时,或说在宣王时,或以为即武王时之尹氏八士,见逸周书。本篇孔子于三仁逸民师挚八乐官,皆赞扬而品列之。于接舆、沮溺、荷蓧丈人,皆倦倦有接引之意。盖维持世道者在人,世衰而思人益切也。本章特记八士集于一家,产于一母,祥和所钟,玮才蔚起,编者附诸此,思其盛,亦所以感其衰。 周代有八个士:伯达、伯适,仲突、仲忽,叔夜、叔夏,季随、季(马呙)。 |
〇子张篇第十九 (一)子张曰:“士见危致命,见得思义,祭思敬,丧思哀,其可已矣。” 致命犹授命,见危授命见《宪问》篇。见得思义见《季氏》篇。祭思敬丧思哀之义,见《八佾》篇。此章子张之言,亦平日所闻于孔子。已矣语辞,谓士能如此为可也。 本篇皆记门弟子之言。盖自孔子殁后,述遗教以诱后学,以及同门相切磋,以其能发明圣义,故编者集为一篇,以置《论语》之后。无颜渊、子路诸人语,以其殁在前。 子张说:“一个士,见危难能授命,不爱其身。见有得能思及义,不妄取。临祭能思敬,临丧能思哀,那也算可以了。” (二)子张曰:“执德不弘,信道不笃,焉能为有?焉能为亡?" 执,守义。德在己,故曰执,犹云据德。弘,大义。后孟子言扩充,亦求其能弘。道在外,故须信。信不笃,则道听而涂说之矣。信道笃,斯吾德亦日弘。若有执而不弘,有信而不笃,则不大,不足当天地间大补益之事,不足为天地间大关系之人。有此一人不为重,无之亦不为轻。较之一无信守者,相去亦无几。或曰:不能谓其无执无信,亦不能谓其有执有信。两义仍相通。本章与曾子弘毅章略相似。惟曾子弘以指道,毅以指德,与子张此章所言正相倒转。曾子尝谓:“堂堂乎张也,难乎并为仁矣”,岂亦以子张之执德务弘乎?所守太狭固不是,然贵扩而充之,不贵以弘为执。于此见曾子、子张学脉之相异。 子张说:“执德不能弘大,信道不能笃实,这样,怎好算他有?又怎好算他没有?" (三)子夏之门人问交于子张。子张曰:“子夏云何?”对曰:“子夏曰:‘可者与之,其不可者拒之。”,子张曰:“异乎吾所闻:‘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贤与,于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贤与,人将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 问交:问交友之道。 其不可者拒之:此盖子夏守无友不如己者之遗训。又如损者三友,此当拒不与交。 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此盖孔子泛爱众而亲仁之遗训。 本章子夏之教门人,盖初学所宜守。子张之言,则君子大贤之所有事。二子各有闻于孔子,而各得其性之所近。子夏狷介,子张高广,均可取法。然亦不免各有所偏蔽。 子夏的门人问交友之道于子张。子张道:“你们先生子夏如何说呢?”那门人对道:“我们的先生子夏说:‘可与为友的,我和他为友,不可与为友的,该拒绝不与相交。”‘子张说:“这和我所听到的不同了。‘一个君子,该尊崇贤者,同时亦宽容众人。该嘉许善人,同时亦哀矜那些不能的人。’若使我是个大贤,对人有什么不能容的呢?若使我自己不贤,别人将会拒绝我,哪待我来拒绝人呀?" (四)子夏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 孔子之道大,博学多闻而一以贯之。小道窥于一隙,执于一偏,非谓其无所得,就其所见所执,亦皆有可观。但若推而远之,欲其达于广大悠久之域,则多窒泥而难通,故君子不为也。或曰:此重经世之义。小道,如农、圃、医、卜、百家众技,擅一曲之长,应一节之用者皆是。当与君子不器章参读。 子夏说:“就算是小道,也一定有可观处。但要行到远去,便恐行不通。所以君子不走那小道。” (五)子夏曰:“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可谓好学也已矣。” 君子于学,当日进而无疆。日知所无,此孔子博文之教。月无忘其所能,此孔子约礼之教。亦颜子所谓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故日知所无则学进,月无忘所能则德立。如是相引而长,斯能择善而固执之,深造而自得之矣。子夏此章之言好学,亦知、德兼言。 子夏说:“每天能知道所不知道的,每月能不忘了所已能的,可说是好学了。” (六)子夏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 博学而笃志:或疑志在学先,故释此志字为记识。然孔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未可与立。”故博学必继之以笃志,乃可以适道与立。 切问而近思:博文必归于约礼。学虽博,贵能反就己身,笃实践履。切问近思,心知其意,然后适道与立之后,可以达于不惑而能权。 仁在其中类:学者所以学为人,所以尽人道,故曰仁在其中。 本章当与上章参读。子夏列文学之科,然其论学,固不失圣门矩矱,学者其细阐焉。 子夏说:“博学而能笃守其志,又能就己身亲切处去问,接近处去思,仁道亦就在这中间了。” (七)子夏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 肆,官府造作之处。或说:市中陈列器物之所。今从前解。百工居肆中以成其器物,君子之于道亦然。非学无以明道,亦无以尽道之蕴而通其变化。学者侈言道而疏于学,则道不自至,又何从明而尽之?致者,使之来而尽之之义。君子终身于学,犹百工之长日居肆中。 本章学以致道,仍即上章仁在其中之义。 子夏说:“百工长日居在肆中以成其器物,君子终身在学之中以求致此道。‘' (八)子夏曰:“小人之过也必文。 文,文饰义。人之有过,初非立意为恶,亦一时偶然之失尔。然小人惮于改过而忍于自欺,则必文饰之以重其过矣。 子夏说:“小人有了过失,必把它来文饰。” (九)子夏曰:“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 俨然,貌之庄。温,色之和。厉,辞之确。即,接近义。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仁德浑然。望之俨然,礼之存。即之也温,仁之著。听其言厉,义之发。人之接之,若见其有变,君子实无变。 子夏说:“一个君子像会有三种的变化。远望他,见他俨然有威。接近了,又觉温然可亲。待听他说话,又像斩钉截铁般厉害。” (一O)子夏曰:“君子信而后劳其民。未信,则以为厉己也。信而后谏。未信,则以为谤己也。” 信,谓人信之。厉,犹病义。言事上使下,皆必诚意交孚而后可以有成。然亦有虽不信,不容不谏,如箕子比干是也。不容不劳之,如子产为政,民欲杀之是也。子夏此章,亦有虽未信,举其常而言之。 子夏说:“君子等待民众信他了,再来劳使他们。否则将会怨他有意作害于他们了。君子等待其君信他了,再对君有所谏。否则将误会他故意谤毁于己了。” (一一)子夏曰:“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 大德小德,犹云大节小节。闲,阑义,所以止物之出入。或曰:论人与自处不同。论人当观其大节,大节苟可取,小差自可略。若自处则大节固不可以逾闲,小德亦岂可以出入乎?小德出入,终累大德。或曰:小德出入,如孟子曰:“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唯义所在是也。”然则所以有出入,正以成其不逾闲之大德。 子夏说:“人的德行,大处不可逾越界限,小处有一些出入是可以的。” (一二)子游曰:“子夏之门人小子,当洒扫应对进退则可矣。抑末也。本之则无,如之何?”子夏闻之,曰:“隐!言游过矣!君子之道,孰先传焉?孰后倦焉?譬诸草木,区以别矣。君子之道,焉可诬也。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乎?" 门人小子:小子即门人。如曾子有疾章,吾知免夫小子,即门人。此处门人小子兼言,因下文洒扫应对进退,乃指子夏门人中年轻一辈言,故特加此二字。或说:小子当连下读,谓其门人中有幼者,使当洒扫应对进退则可矣,今子夏不分长幼,一以此教,故讥之。今按:后说无此文理,门人小子仍当连读,后说之意已兼涵在内,若必拘泥分读,转失之。 洒扫应对进退:洒当为溉,以水挥地及墙阶,令不扬尘,然后扫之。应对,应是唯诺,对必有辞。进退,凡抠衣趋隅,与夫正立拱手,威仪容节,皆幼仪所当学习。 抑末也,本之则无:子游讥子夏失教法,谓此等皆末事,不教以本,谓礼乐文章之大者。 孰先传焉,孰后倦焉:倦如诲人不倦之倦。谓君子之道,传于人,宜有先后之次第,宜先则先,宜后则后,非专传其宜先者,而倦传其宜后者。故非末则先传,而本则倦教。 譬诸草木,区以别矣:区,分区义,即分类义。《齐民要术》有区种五谷法,作为区畛,如今菜畦,数亩之内,分类杂植。草木,即指谷、蔬、果、蓏之在田圃者。农夫之为田圃,必为之区别溉种,时日既至,大小甘苦,莫不咸得其生。然五谷自为五谷,果蓏自为果蓏,草木之区别,即喻人性与所学之不能相同。 焉可诬也:诬,欺罔义。言若不量其浅深,不问其生熟,一概以教,专以高且远者语之,则是诬之而已。君子之道,不如此。 有始有卒:君子教人有序,先传以近小,后教以远大。所谓循循善诱。若夫下学而上达,本末始终一以贯之,则惟圣人为能。然则小学始教,人人可传,根本大道,则非尽人可得。此下孔门传经之功归于子夏,而《戴记》礼运大同之篇或谓原于子游之绪言,两人学脉,亦于此可见其有别。 今按:游、夏同列文学之科,子游非不知洒扫应对进退为初学所有事,特恐子夏之泥于器艺而忽于大道,故以为说。子夏亦非不知洒扫应对进退之上尚有礼乐大道,不可忽而不传。是两人言教学之法实无大异,读者若据“言游过矣”四字,便谓子游之言全非,则失本章之旨。 子游说:“子夏的门人小子,担当些洒水扫地,言语应对,趋走进退一应细事,那够了。可惜这些只是末节。若论到本原处,就没有了,这怎好呀?”子夏听到了,说:“啊!言游错了。君子之道,哪些是先来传给人?哪些是放在后,厌倦不教了?就拿田圃中草木作修,也是一区区地分别着。君子之道,哪可用欺妄来对人呀!至于有始有卒,浅深大小都学通了的,哪怕只有圣人吧?" (一三)子夏曰:“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 仕,人官从职。仕与学,所事异,所志同。优,有余力。仕而学,所以资其仕者益深。学而仕,所以验其学者益广。此两语反复相因,而亦各有所指。或疑学句当在仕句前,然学而仕,士之常。仕而学,则不多见,子夏之意所主在此,故以仕句置前。 《檀弓》载曾子责子夏曰:“吾与尔事夫子于洙泗之间,退而老于西河之上,使西河之民疑汝于夫子。”则子夏晚年教育之盛可知。本篇载诸弟子之言,独子夏为最多,岂以是钦? 子夏说:“仕者有余力宜从学。学者有余力宜从仕。” (一四)子游曰:“丧,致乎哀而止。 致,极义。丧礼只以致极乎居丧者之哀情而止,不尚文饰。然若过而至于毁身灭性,亦君子所戒。 子游说:“丧礼只要极尽到遭丧者之哀情便够了。” (一五)子游曰:“吾友张也,为难能也,然而未仁。 子张务为高广,人所难能,但未得为仁道。仁道,乃人与人相处之道,其道平实,人人可能。若心存高广,务求人所难能,即未得谓仁。 子游说:“我的朋友张呀!他可算是人所难能的了,但这样也未得为仁呀!" (一六)曾子曰:“堂堂乎张也,难与并为仁矣。 堂堂,高大开广之貌。子张之为人如此,故难与并为仁。盖仁者必平易近人,不务于使人不可及。 兵书言堂堂之阵,又如言堂堂之锋,皆有对之难近之义。或说:堂堂指容仪言。然本章当与上章合参,上章之难能,犹此章之堂堂,子游、曾子乃评子张为人,决不仅言其容仪。容仪之训虽出汉儒,不可从。又说:难与并为仁矣,为使己与子张各得一国以行仁政,则必不及子张。以此合之上章未仁之说,显为冲突。或又说:子游言吾之与子张友,仅希其难能,尚未敢及于其仁,此益不通。宋儒说《论语》,有过于贬抑孔门诸贤处,固是一病。清儒强作回护,仍失《论语》之本义。姑拈此例,庶学者能超越汉、宋,平心求之,斯《论语》之真,亦不难得。 曾子说:“堂堂乎我的朋友张呀!难乎和他同行于仁道了。” (一七)曾子曰:“吾闻诸夫子:‘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亲丧乎。’” 致,尽其极。人情每不能自尽于极,亦有不当自尽乎极者。惟遇父母之丧,此乃人之至情,不能自已,得自尽其极。若遇父母丧而仍不能自尽其极,则人生乃无尽情之所,而人心之仁亦将撕灭无存矣。 曾子说:“我在先生处听过:‘人没有能自己竭尽其情的,只有遇到父母之丧吧!’” (一八)曾子曰:“吾闻诸夫子:‘孟庄子之孝也,其他可能也,其不改父之臣与父之政,是难能也。”, 孟庄子:鲁大夫仲孙速,其父献子,名蔑,有贤德。 按:《学而》篇,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当与此章参读。宋儒惩于绍述之事,说三年章与此章,特有烦言。:然孔子所言,本不以一概凡事,如禹改鯀道,未闻儒者谓之不孝,若必执一废百,则孔子不复有可与立未可与权之教矣。学者其审思之。又本章特称孟庄子为难能,在当时必有所以为难能之具体事实,今亦无可确考,此等处以不深论为是。 曾子说:“我听先生说过:‘孟庄子之孝,其他还是可能的,只有没有改换了他父亲所用之人及所行之政,是难能的。’” (一九)孟氏使阳肤为士师,问于曾子。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 阳肤为士师:阳肤,曾子弟子。士师,典狱官。 民散久矣:民散,谓其情乖离叛上。 如得其情:民心散离则轻于犯法,如得其作奸犯科之情,当加之以哀愍,勿以明察自喜。矜字当作矜,即怜义。 孟氏使阳肤当治狱官,阳肤去问曾子。曾子道:“在上者治民失道,民心离散已久你遇判狱能获得他们犯罪之实,当把同情来哀矜他们,莫要自喜明察呀!” (二O)子贡曰:“封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 恶居下流:下流,地形卑下处,众水皆流而归之。喻人置身不善之地,则恶名皆归其身。 天下之恶皆归:此指恶名言。或言恶人皆归之。其自为恶虽不甚,而众恶皆成其恶。今按:人苟为恶,其他恶人自来归集。然谓君子恶居下流,当从前解为是。子贡之言,戒人之勿置身不善之地也。 子贡说:“封的不善,并不像后世所说的那么过分呀!因此君子不肯居下流之地使天下恶名都归到他身上。 (二一)子贡曰:“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 日月之食:食字又作蚀。君子有过,本出无心,亦不加文饰,故人皆见之。或说:以君子之德位,为瞻望所集,故苟有过,不得掩。更也、人皆仰之:更,改义。仰,谓仰望。如日月之蚀,人皆仰望,盼其即复光明,亦无害其本有之尊崇。 子贡说:“君子有过失,好像日蚀月蚀般。他犯过时,人人可见。他改过时,人人都仰望着他。” (二二)卫公孙朝问于子贡曰:“仲尼焉学?”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 卫公孙朝:卫大夫。春秋时鲁、郑、楚三国皆有公孙朝,故加卫字以别之。 仲尼焉学:尼,乃孔子卒后之溢。孔子卒,鲁哀公诛之,称之曰尼父。盖尼本孔子之字,古人有即字为溢之礼也。《论语》惟此下四章称仲尼,篇末且有其死也哀之语,似皆在孔子卒后,故称其溢。焉,于何义。公孙朝以孔子之学博而大,故问于何而学得之。 文武之道:谓文王武王之道。礼乐文章,孔子平日所讲,皆本之。 未坠于地.在人:历史已往之迹,虽若过而不留,但文化之大传,则仍在现社会,仍在人身。若国亡众灭,仅于古器物或文字记载考求而想见之,则可谓坠地矣。 贤者识其大者:识,旧注读志,记也。然亦可解作认识义。历史往事,多由前代之所传而记忆认识之。贤与不贤,各有所识,惟大小不同。贤者识其大纲领,从讲究来。不贤者,行不著,习不察,记其小节目,从闻见来。而其为前代之传统则一。孔子学于此文化传统之大道,故可无所遇而非学。舜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能沛然若决江河。颜子亦能闻一知十。孔子即其未坠于地而在人者学之,文武大道之传如在目前。旧传言孔子问礼于老聃,访乐于苌弘,问官于郯子,学琴于师襄,即其无常师之证,然犹恐非此章孔子焉不学之义。盖孔子之学,乃能学于众人而益见其仁,益明其道。 卫国的公孙朝问于子贡,说:“仲尼那样的学问,从哪里学来的呀?”子贡说:“文王武王之大道,并没有坠落到地上,仍在现今活着的人身上。贤人认识了那道之大的,不贤的人认识了那道之小的,他们都传有文武之道。我们的夫子,哪里不在学,而且谁是他固定的常师呀?” (二三)叔孙武叔语大夫于朝,曰:“子贡贤于仲尼。”子服景伯以告子贡。子贡曰:“譬之宫墙,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夫子之云,不亦宜乎?" 叔孙武叔:鲁大夫,名州仇。 宫墙:宫,亦墙也。儒有一亩之宫,此指围墙,不指房屋。如汉未央宫有三十六殿,宫言其四围,殿是其屋室。 数仞:七尺曰仞。或说八尺,或说五尺六寸。 宗庙之美,百官之富:美,言其光辉,富,言其充实。古者家室与宗庙相连,百官乃家中治事之府,贵家大室始有此制。与上言室家,大小浅深悬殊。 叔孙武叔在朝上和许多大夫说:“子贡实比仲尼更贤呀。”子服景伯把此语告诉子贡。子贡说:“譬如人家的围墙吧!我的墙只高及肩,人在墙外,便可窥见里面家屋之好。我们夫子墙高几仞,若不得从大门进去,便看不到里面宗庙之美,百官之富。能寻得我们夫子的大门的该是太少了!那位先生这样说,也无怪呀。” (二四)叔孙武叔毁仲尼。子贡曰:“无以为也。仲尼,不可毁也。他人之贤者,丘陵也,犹可逾也。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焉。人虽欲自绝,其何伤于日月乎?多见其不知量也。” 无以为也:犹言无用为此。 丘陵也:土高曰丘,大阜曰陵。人之贤者,其才智虽亦高出于他人,犹如丘陵之与平地,他人犹得循道而上,则更逾越之矣。 日月无得而逾:人每不觉日月之高,然人既不可阶天而升,斯终无以逾日月矣。 虽欲自绝:毁人者不舍欲自绝于此人。若人欲自绝于日月,只是自逃光明,自甘黑暗,于日月何所伤损乎。 多见其不知,:多与只同。见,表露义。谓只自显露其不知量,犹谓不知高低轻重。 叔孙武叔谤毁仲尼。子贡说:“这样做是没用的。仲尼是不可谤毁的。他人之贤,好像丘陵般,别人还可跨越到他上面去。仲尼犹如日月,无法再能跨越到他上面的了。一个人纵使要向日月自告决绝,对日月有何伤害呀?只显露他自己的不知高低,不知轻重而已。” (二五)陈子禽谓子贡曰:“子为恭也?仲尼岂贤于子乎?”子贡曰:“君子一言以为知,一言以为不知,言不可不慎也。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谓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 子为恭也:也,同邪。言子岂故为恭敬以尊让于师? 君子一言以为知:君子之于人,只闻其一言,便可判其人之知与不知,故言不可不谨。 天之不可阶而升:阶,犹梯。孔子之高,无梯可升,即无道可从。 夫子之得邦家者:孔子未得大用,故世人莫知其圣而或毁之。子贡晚年见用于鲁,鲁人遂谓其贤于仲尼。孟子谓子贡智足以知圣人。圣人之德世所难晓,故此下子贡乃持言孔子苟获见用于世,其效有如此,所以期人之共喻。天之德不可形容,即其生物而见其造化之妙。圣人之德不可形容,即其所感于人者而见其神化之速。子贡此下之言,即因其感于外者以反观圣人之德,所以为善言圣人也。 立之斯立:扶而立之而皆立,即己欲立而立人,民无信不立之立。 道之斯行:导之使行而皆行,即己欲达而达人,道之以德之道。 绥之斯来:绥,安义。安其民而远者闻风悦来。 动之斯和:动,谓鼓舞作兴之。悦以使民,民忘其劳,故鼓舞作兴之而民莫不和睦奔赴。 其生也荣,其死也哀:一说:古谓乐谓荣。言其生,民皆乐之。一说:时人皆觉其光荣,所谓与有荣焉。死则民皆哀之,所谓生则天下歌,死则四海哭。或说:荣谓莫不尊亲,哀则如丧考批。或说:生则时物皆荣,死则时物咸哀。 本篇二十五章,皆记孔门诸弟子之言,而特以子贡三章赞美孔子者为殿。时人如叔孙武叔、陈子禽皆以为子贡贤于仲尼,可见子贡晚年,其进德修业之功,亦几几乎超贤人圣矣。而子贡智足以知圣人,又能善言之。扬子云曰:“仲尼圣人也,或劣诸子贡,子贡辞而辟之,然后廓如也。”然则圣道之光昌,子贡之功亦不小矣。故《论语》编者以此三章列之本篇之末。 又按:孔门诸贤,于孔子卒后,盛德光辉,各自超绝。不惟西河之人拟子夏于孔子。乃如子夏、子游之贤,欲以所事孔子者事有若。本章陈子禽,或因其疑子贡贤于孔子,遂谓其非孔子弟子陈亢。陈亢亦未脱一时之见而已,焉见其必非孔子弟子?由于孔门后起之多贤,益见孔子教育精神之伟大,而孔子之高出于诸贤,亦可由此想像矣。司马迁赞孔子,曰:“高山仰止,景行行之,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读《论语》者,本此十六字心情,庶可以渐企乎有窥于圣道之几希。 又按:孔门弟子有先后辈之别。《左传》多载子路、冉有、子贡,而子贡之事尤多。《戴记》多载曾子、游、夏、子张之言,而子路、冉有、子贡则罕见。方孔子生时,颜、闵具体而微,仲弓可使南面,羽冀圣道,以先进篇所列前三科诸贤为主。然既为日月之明所掩,其称述于后者转少。曾子、游、夏、子张,事孔子之日短,教学者之日长,故孔子生时,此诸贤皆少所表见,而名言绪论,多见于孔子之身后。即此篇所收,亦惟曾子、游、夏、子张四人。惟子贡,当孔子段时,名位已显,又最为诸弟子之长,领袖群贤,昌明师传,厥功为大。至有子,其年与子贡相伯仲,较之子路、冉有、闵子、仲弓为幼,而较之曾子、游、夏、子张则又长矣。以有子与子贡较,子贡仕宦之日为多,有子讲学之力为勤。故此后游、夏、子张皆欲以事孔子者事有若,以曾子不可而止。然有若之继子贡而为群弟子所推尊可知矣。故前论十篇首《学而》,孔子之后即次以有子,后次以曾子也。然后论之成又晚于前论,《子张》篇中遂不收有子语。盖曾子、游、夏、子张诸贤,其后各自开立门户,传授徒众,声光又越出有子之上。独子贡三章,列为本篇之殿,盖子贡之称道圣人,已被视为后起孔门之公论矣。 又按:子张于四贤中年最幼,又最早卒。而儒分为八,有子张氏之儒,已能自成宗派,惜乎其未臻高寿以大成其学。 陈子禽对子贡说:“你故意作为恭敬的吧?仲尼哪能比你更贤呀?”子贡说:“君子只听人一句话,就以为那人是知者,只听人一句话,就以为那人是不知者了。所以说话不可不谨慎呀!我们夫子之不可及,正像天一般,没有阶梯给你上升呀!我们夫子若得有一国一家之位,那真是所说的教民立,民就立。导民行,民就行。经他安抚都来了。经他鼓动都和了。他生时,大家都荣耀。他死后,大家都哀痛。这样的人,如何可及得呀!” + S& N1 q. p4 p1 h4 Q9 T |
〇尧曰篇第二十 (一)尧曰:“咨!尔舜!天之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舜亦以命禹。曰:“予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于皇皇后帝。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简在帝心。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周有大赉,善人是富。“虽有周亲,不如仁人。”“百姓有过,在予一人。”谨权量,审法度,修废官,四方之政行焉。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所重民食、丧、祭,宽则得众,信则民任焉,敏则有功,公则说。 尧曰:咨:尧曰以下乃尧命舜而禅以帝位之辞。咨,嗟叹声。 天之曆数在尔躬:曆,即歷字,犹次也。歷数,谓帝王相继之次第,犹岁时节气之先后。曆数在尔躬,犹云天命在尔身。 允执其中:允,信义。中,谓中正之道。谓汝宜保持中正之道以膺此天之曆数。一说:允执其中,谓践帝位。古训皇极为大中。是亦汉时自古相传之说。 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苟四海人民皆陷于困穷之境,则君禄亦永绝。 舜亦以命禹:舜亦用尧命己之辞以命于禹。 曰:予小子履:履,商汤名。或说此处曰字上当脱一汤字。此下为商汤祷雨,以身代牲,为民受罪之辞。或说乃商汤伐桀告天之文。非也。 敢用玄牡:用一黑公牛为牺以祭告于天。或说夏尚黑,汤在其时未变夏礼,故用玄牡,疑非也。或说汤既以身为牲,不宜复用玄牡。《鲁论》《齐论》皆无此四字。 敢昭告于皇皇后帝:昭,明义。皇皇后帝,《墨子·兼爱》篇作上天后。 有罪不敢赦:凡有罪者,汤自言不敢擅赦也。 帝臣不蔽,简在帝心:凡天下贤者,皆上帝之臣,汤自言不敢蔽。简,选择义。简在帝心,惟帝所命也。 朕躬有罪,无以万方:《吕氏春秋》:汤克夏,天大旱,五年不收,汤以身祷于桑林,曰:“余一身有罪,无及万方。”古者贵贱皆自称朕,秦以后始定朕为至尊之自称。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吕氏》曰:“万方有罪,在余一人。”可证此为大旱祷雨之辞,非伐桀辞。 周有大赉.善人是富:此以下,述武王事。赉,赐予义。言周家受天大赐,富于善人,有乱臣十人是也。或说:武王克商,大封于庙,建国授土,皆善人也。是富犹言是贵。 虽有周亲,不如仁人:周,至义。亲,近义。周亲不如仁人,文武用心如此,故能特富于善人。或说封王亲虽多,不如周家之多仁人。或以周亲为管、蔡,仁人为箕、微。今皆不从。 百姓有过,在予一人:此武王袭用商汤语。 谨权量,审法度,修废官,四方之政行焉:《汉书·历律志》:“周衰失政,孔子陈后王之法曰谨权量云云”,是汉儒认此下乃孔子语。承于尧、舜、禹、汤、武王之后,如孔子得行王道于天下,将如下云云也。权,秤也。量,斗斛。法度者,一说:度,丈尺,一字未足成句,故配以法字。一说:法度即律度。律谓十二律,度谓丈尺。后凡定制有限节者皆称法度。废官者,旧官有废,更修立之。 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此亦孔子陈帝王之法语。兴灭国,如周初封建,立黄帝、尧、舜、夏、商之后是也。继绝世,谓贤人世绝不祀,为之立后,使仍得享祀也。举逸民,谓才行超特不仕者,举而授之官爵也。 所重民食、丧、祭:或说:民、食、丧、祭四者民为首,民以食为天,故重食。重丧以尽哀,重祭以致敬。重食,重在生民。重丧、祭,则由生及死,由今溯往,民生于是见悠久。或说:民食连文,是一事,与丧、祭为三事,当从之。 宽则得众,信则民任焉,敏则有功,公则说:此《阳货》篇孔子告子张问仁语,上脱恭则不侮四字。又公则说三字,子张问仁章无之。或说:公字不见于《论语》,下至庄老之书始屡言之。据子张问仁章有“惠则足以使人”,公字疑当作惠。 《论语》编集孔子言行,至《微子》篇已讫。《子张》篇记门弟子之言,而以子贡之称道孔子四章殿其后,《论语》之书,可谓至此已竟。本篇历叙尧、舜、禹、汤、武王所以治天下之大端,而又以孔子之言继之,自谨权量审法度以下,汉儒即以为是孔子之言,陈后王之法,因说此篇乃《论语》之后序,犹《孟子》之书亦以历叙尧、舜、汤、文、孔子之相承作全书之后序也。然此章全不著子曰字,是否孔子语,尚不可知。或谓此乃孔子常常讽道之辞,殊无证。《泰伯》篇末已备载孔子论述尧、舜、禹、文、武之事,他章论尧、舜以下古帝王者尚亦有之,皆已数见,何必此章乃独为孔子常所讽道?且当时诸侯卿大夫及门弟子问政,孔子随而答之,其语散见于《论语》者亦已甚富,安见此章谨权量审法度以下乃为孔子陈后王之法,若其他各篇所记,反是零碎偶尔之辞,而此章所云始是孔子毕生抱负所在,而综括最举其纲要,此亦未必然。且孔子自云:“文王既殁,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舍吾其谁。”又曰:“吾久已不复梦见周公。”是孔子以文王、周公之道统自任,确已情见乎辞矣。若此章远溯上古,历叙尧、舜、禹、汤、武王而承以孔子自陈后王之法,则若孔子之意,乃以王者自任,此恐自战国晚年荀卿之徒,始有此等想像。孟子已言王天下,然尚不以孔子当王者。《论语》只言“用我者我其为东周乎”。又曰“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可证孔子生时,其心中仅欲复兴周道,未尝有继尧、舜、禹、汤、文、武以新王自任之意。其弟子门人,亦从未以王者视孔子,此证之《论语》而可知。故疑此章乃战国末年人意见,上承荀子尊孔子为后王而来,又慕效《孟子》书末章而以己意附此于《论语》之末。或疑此章多有脱佚,似亦不然。盖此章既非孔子之言,又非其门弟子之语,而自尧、舜、禹、汤而至武王,终以孔子,其次序有条不紊,其为全书后序而出于编订者某一人或某几人之手,殆可无疑。又此章下接子张问于孔子曰,体例甚不类。《汉书·艺文志》,《论语》古二十一篇,出孔子壁中,有两《子张》篇,当是古《论语》即以此下子张问一章为另一《子张》篇,则《尧曰》篇实即以此章为一篇。体例正与《乡党》篇相同,亦只以一章为一篇。如是则上下论最后一篇均不分章,下论《尧曰》篇乃仿上论《乡党》篇之例而为之。 又按:此章末,“宽则得众,信则民任焉,敏则有功”数语,已见《阳货》篇子张问仁章。惟《阳货》篇以子张问仁横隔于公山佛肸连类并载之间,显见不伦。且《论语》载孔子答弟子问,皆仅称“子曰”,独《阳货》篇子张问,及本篇下章子张问,皆称“孔子曰”,别成一体。或说:《阳货》篇子张问仁章原在古论《子张》篇之首,当是此两子张问合为一篇。而本章“宽则得众”数语,则为脱乱不尽之文,与上文不相蒙。后人谓《论语》后十篇多有脱误是也。今据此再为推说,或此两章裒集在后,故辞例不能与全书一律,而《鲁论》、《齐论》均以此两章附入《尧曰》篇合为一篇,为《论语》之旧。因上论下论各自十篇,不应下论独增一篇。又疑尧曰一章,或出自子张氏之儒之所为,故以所记子张问两章附于后。而古论乃将子张问两章分出别为一篇,不知何时子张问仁一章又误移入《阳货》篇中,而又于尧曰章末再出“宽则得众”数语,而“惠则足以使人”,又误成“公则说”三字。 今按《论语》一书,乃孔门遗训所萃,此为中国最古最有价值之宝典。孔门七十子后学讨论会集而成此书,厥功大矣。独此最后《尧日》一篇,章节之间,多留罅缝。又后有伪造古文《尚书》者,复剿窃尧曰章语以散人其所造《大禹漠》、《汤誓》、《泰誓》、《武成》等篇,后儒又转据伪尚书以说《论语》此章,于是疑辨遂滋,定论难求,实为此书一大缺点,亦千古一大憾事。因不惮辞费,采酌众说,详订之如此,然亦不知其果然与否。 :尧说:“唉!你舜!天的历数命运在你身上了。好好掌握着那中道!四海民生困穷,你的这一分天禄,也便永久完结了。”舜也把这番话来交代禹。汤遇着大旱祷天求雨也说:“我小子履,敢明白告诉皇皇在上的天帝。只要有罪的人,我从不敢轻易擅赦。那些贤人都是服从上帝之臣,我也不敢障蔽着他们。这都由上帝自心简择吧!只要我自身有罪,不要因此牵累及万方。若使万方有罪,都该由我一身负责,请只降罚我一身。”周武王得上天大赐,一时善人特多。他也说:“纵使有至亲近戚,不如仁人呀!”他又说:“百姓有过,都在我一人。”该谨慎权量,审察法度,务求统一而公平。旧的官职废了的,该重新修立,四方之政那就易于推行了。灭亡的国家,该使复兴。已绝的族世,该使再续。隐逸在野的贤人,该提拔任用。那就天下之人全都归心了。所当看重的,第一是民众的饮食生活,第二是丧礼,第三是祭礼。在上位的人能宽大,便易获得众心。能有信,民众便信任他。能敏勉从事,便有功了。能推行公道,则人心悦服了。 (二)子张问于孔子曰:“何如斯可以从政矣?”子曰:“尊五美,屏四恶,斯可以从政矣。”子张曰:“何谓五美?”子曰:“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子张曰:“何谓惠而不费?”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费乎?择可劳而劳之,又谁怨?欲仁而得仁,又焉贪?君子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斯不亦泰而不骄乎?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子张曰:“何谓四恶?”子曰:“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犹之与人也,出纳之吝,谓之有司。” 惠而不费:谓有惠于民,而上无所费损。 又焉贪:贪者,有欲而常感不足。心所欲在仁,可常感满足,故谓之无贪。或说:教民欲仁,今不从。 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言无论对众寡大小皆不敢慢。人固易慢寡小,然亦有喜慢众大以为刚直者,故并言之。 不戒视成:不先告戒而临时责其成功。 慢令致期:先为教令,不丁宁申敕,而往后刻期无许宽假,缓于前,急于后,误其民而必刑之,是有意贼害其民也。 犹之与人:犹之,犹言均是。同样要给与人,而吝惜于出纳之际,此乃有司之所为,非当政者所宜然。 或说孔子告问政者多矣,未有如此之备者,故记此以继帝王之治,此说可发明以本章承尧曰章后而合为一篇之意。则殆是孔子专以帝王为治之道授之子张一人矣,故复有人分出两子张问而使之独*立为篇。如此说之,则《尧曰》篇信为出于子张氏之儒之手矣。 又按:本章子张问政,孔子约数以示,俟子张请目,然后详晰言之,与问仁章文势划一,显出一人之手,而两章皆称孔子曰,与《论语》他章体例不同,故疑在《论语》全书中,此为最后编人者。或曰:当是编《论语》者于书成后续得此两章,更待编集,而未有所得,故《子张》篇只两章,为孔壁之旧,而齐鲁学者并之入《尧曰》篇。然考皇侃《义疏》叙古论篇次,以《乡党》为第二,《雍也》为第三,内倒错不可具说。则古论虽出孔壁,亦非可据之定本。此等皆难考定,姑识所疑可也。 子张问孔子道:“如何始可从事政治呀?”先生说;“尊崇五美,屏除四恶,这样乃可从事政治了。”子张说:“何谓五美呢?”先生说:“在上位的君子,第一须懂得惠而不费,第二是劳而不怨,第三是欲而不贪,第四是泰而不骄,第五是威而不猛。”子张说:“怎样称作惠而不费呢?”先生说:“你看人民在哪方面可以得利,便在哪方面诱导他们去得利,岂不是施了恩惠给人而不破费着自己吗?你只选择可以使人民服劳的事来使人民服劳,又谁来怨你呢?你自己所欲,只在推行仁道,那就要推行尽推行,岂不是有欲而无贪吗?一个在上位之君子,不论对方是寡是众,或大或小,总之自己无敢怠慢,那岂不极舒泰而并不骄矜吗?一个在上位之君子,只要衣冠整肃,瞻视尊严,便见得俨然,别人望了他生敬畏之心,岂不就有威而不猛暴了吗?”子张又问:“何谓四恶呢?”先生说:“不事先教导人,便要用杀戮(来推行或制止),那叫虐。不事先告戒人,而到时忽然要查验他成功了没有,那叫暴。虽下了命令,像不当件事般,并不曾郑重丁宁,到期限时又硬不通融,这像有意陷害人,叫做贼。同样是要给与人的,但在出纳之际,却不免多所吝惜,那有失在上位者之体制,像是一经管的有司了。” (三)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 知命:知命,即知天。有浅言之者,如云“富贵在天,死生有命”是也。有深言之,又积极言之者,如云“天生德于予”,“文王既殁,文不在兹乎”之类是也。亦有消极言之者,如云“道之不行,吾知之矣”,“道之将废也”,“与命也”之类是也。此皆深言之。《韩诗外传》云:“天之所生,皆有仁、义、礼、智、顺、善之心。”不知天之所以命生,则为小人。惟知命,乃知己之所当然。孔子之知其不可而为之,亦是其知命之学。 知礼:礼,指一切礼文言。人不知礼,则耳目无所加,手足无所措,故曰:“无以立”。孔子重言仁,又重言礼。仁者,人群相处之道,礼即其道之迹,道之所于以显也。若不知礼,更何以自立为人? 知言:论辨思议之是非得失,生于心而发于言。若不能知言,何能知其是非得失乎?孟子自道所长在知言,在善养浩然之气。又曰:“浩然之气乃集义所生。”能知命,知礼,又知言,则所行自无不义,而浩然之气自可养而致。然则孟子之自道所长,正可证其学孔子而得之矣。 或曰:司马迁曰:“余读孔子书,想见其为人。”后世欲知孔子,舍从《论语》之语言文字求之,又将何从?记者将此章列《论语》之最终,其亦有俟诸百世之思乎!望之深,而忧其不得于言,用意远矣。 或说此章系《论语》之终篇,特具深意。然相传《鲁论》无此章,则是郑玄以古论校《鲁论》而取以补其缺者。然古论以子张问两章别出《子张》篇,则此章是否亦为古《论语》之最后一章,在《尧日》篇之后乎,此已无可考。抑岂郑玄之意,谓此章乃孔子论学中总挈纲要之言,故特以系之《尧曰》篇末,以见其重终之意乎。今皆无可深论矣。 又按:此章古本皆作孔子曰,惟朱子集注本作子曰。或疑朱注误脱一孔字,否则朱子疑孔子曰三字为例不纯而删去孔字也。 先生说:“不知命,便无以为君子。不知礼,便无以立在人群中。不知言,亦就知不得人了。” 〇附孔子年表 鲁襄公二十二年(西历纪元前五五一年)孔子生。 鲁襄公二十四年孔子年三岁。父叔梁纥卒。 鲁昭公七年孔子年十七岁。母颜徵在卒在前。 鲁昭公九年孔子年十九岁。娶宋亓官氏。 鲁昭公十年孔子年二十岁。生子鲤,字伯鱼。 鲁昭公十七年孔子年二十七岁。郯子来朝,孔子见之,学古官名。其为鲁之委吏乘田当在前。 鲁昭公二十年孔子年三十岁。孔子初入鲁太庙当在前。琴张从游,当在此时,或稍前。孔子至是始授徒设教。颜无繇、仲由、曾点、冉伯牛、闵损、冉求、仲弓、颜回、高柴、公西赤诸人先后从学。 鲁昭公二十四年孔子年三十四岁。鲁孟厘子卒,遣命其二子孟懿子及南宫敬叔师事孔子学礼。时二子年十三,其正式从学当在后。 鲁昭公二十五年孔子年三十五岁。鲁三家共攻昭公,昭公奔于齐,孔子亦以是年适齐,在齐闻韶乐。齐景公问政于孔子。 鲁昭公二十六年孔子年三十六岁。当以是年反鲁。 鲁昭公二十七年孔子年三十七岁。吴季札适齐反,其长子卒,葬赢博间,孔子自鲁往观其葬礼。 鲁定公五年孔子年四十七岁。鲁阳货执季桓子。阳货欲见孔子,当在此后。 鲁定公八年孔子年五十岁。鲁三家攻阳货,阳货奔阳关。是年,公山弗扰召孔子。 鲁定公九年孔子年五十一岁。鲁阳货奔齐。孔子始出仕,为鲁中都宰。 鲁定公十年孔子年五十二岁。由中都宰为司空,又为大司寇。相定公与齐会夹谷。 鲁定公十二年孔子年五十四岁。鲁听孔子主张堕三都。堕郈,堕费,又堕成,弗克。孔子堕三都之主张遂陷停顿。 鲁定公十三年孔子年五十五岁。去鲁适卫。卫人端木赐从游。 鲁定公十四年孔子年五十六岁。去卫过匡。晋佛肸来召,孔子欲往,不果,重反卫。 鲁定公十五年孔子年五十七岁。始见卫灵公,出仕卫,见卫灵公夫人南子。 鲁哀公元年孔子年五十八岁。卫灵公问陈,当在今年或明年,孔子遂辞卫仕。其去卫,当在明年。 鲁哀公二年孔子年五十九岁。卫灵公卒,孔子在其卒之前或后去卫。 鲁哀公三年孔子年六十岁。孔子由卫适曹又适宋,宋司马桓魋欲杀之,孔子微服去,适陈。遂仕于陈。 鲁哀公六年孔子年六十三岁。吴伐陈,孔子去陈。绝粮于陈、蔡之间,遂适蔡,见楚叶公。又自叶反陈,自陈反卫。 鲁哀公七年孔子年六十四岁。再仕于卫,时为卫出公之四年。 鲁哀公十一年孔子年六十八岁。鲁季康子召孔子,孔子反鲁。自其去鲁适卫,先后凡十四年而重反鲁。此下乃开始其晚年期的教育生活,有若、曾参、言偃、卜商、颛孙师诸人皆先后从学。 鲁哀公十二年孔子年六十九岁。子孔鲤卒。 鲁哀公十四年孔子年七十一岁。颜回卒。齐陈恒弑其君,孔子请讨之,鲁君臣不从。是年,鲁西狩获麟,孔子《春秋》绝笔。《春秋》始笔在何年,则不可考。 鲁哀公十五年孔子年七十二岁。仲由死于卫。 鲁哀公十六年(西历纪元前四七九年)孔子年七十三岁,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