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仆非佃户考略

风华绝代

庄仆非佃户考略

——以隆庆五年胡初庄仆文约为中心

陈学文

(浙江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300018)

《中国经济史研究》2007年第3期

内容提要：庄仆是佃仆的别称，庄仆在身份上是不自由的，与主家存在着人身依附关系，属于贱民的一类，佃户仅是租佃关系，在身份上是自由的，与田主无人身上的隶属关系，世人常把两种隶属关系混为一谈，这是因个别地区租佃关系尚存在着某些隶属关系的残余。隆庆五年胡初庄仆文约是研究两种关系的重要文献。
关键词：庄仆
: b( K! s% G4 z6 ?9 p9 ]佃户
7 j& C* P5 Z$ e8 R$ K胡初庄仆文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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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仆是佃仆的别称，或称地仆、庄佃、火(伙、夥)佃、庄户、伴当等，属于社会下层的贱民阶层。它是承租主人的田地，并由主人供给住屋，不同于一般佃户，在身份上带有若干不自由，不能随意离开主人所指定的居住地，并且要承担主人的家内劳役，如婚丧祭祀等杂役，听从主人的吩咐，随叫随到，不能擅自离地外出。在身份上与主人有着主仆关系，即是说他们在身份上是仆人，而不是一般的租佃关系。据康熙《江山县志》记载：“田亩倩人种植，成熟分收即佃户也。别有一类名曰伙馀，多自家业，令其居住守看，亦有外乡单丁应募，以庄屋栖之，给以偶，有子孙则世世服役如奴隶。然亦有窃其赢粮为什一计者，或田主后式微，则挈其孥以遁。至小根一项，其弊尤多，或伙馀力不胜耕，转雇他人，私为契约，或一时需用，将本主人之田，私行典戤。侵潘既久，综核殊难。更有逋租累累，田主将别为召募，必百计阻挠，势同霸占，虽告官申理，得不偿失已。”(康熙《江山县志》卷10《拾遗·风俗》，浙江图书馆藏康熙五十二年刻本)据此所记，已将“伙馀”从佃户中分离出来，属于庄仆的一种。然而据康熙《崇明县志》：“佃户例称佃仆，江南各属皆然。”(卷6)可见至清代仍有将庄仆(佃仆)与佃户混为一谈的情形，还说在“江南各属皆然”。应该说佃户非佃仆。佃户仅仅是租佃业主的田地来耕作，按契约定期债付租谷，对土地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在人身上是自由的，而佃仆则不然。且看明代一些佃户契约就很清楚，至少说明代的主佃关系在法律上是很明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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佃田文约：

! O3 I8 ?8 G. G0 `某里某人置有晚田一段，坐落某里，地名某处，原系若干种年，该苗米若干桶，乡原有四至分明，今凭某作保，引进某人出赔价细系银若干，当日(收)交足讫明白。自给厝头之后，且佃人自用，前去掌业，小心耕作，亦不得卖弄界至移蚯换段之类。如遏冬成，备办一色银谷挑送本主仓所交纳，不致拖欠，不(过)限年月佃种，不愿耕作，退还业主，按收前银两相付，不致留难。合(今)给厝头一扇，付与执照。

田批式：

- s7 n" S/ [8 ?7 D. }! U$ n# O& e某宅有田一段若干亩，坐落某处。今有某人前来承佃，年纳乾员租谷若干石，早六冬四，理还，依凭本宅粮秤，不许拖欠，及转贴他人。如有此色，即时召佃，不得执占，欲有凭，立田批付照。
承佃田批式：
某里某人，今来缺少田土耕种，情愿托人为中，引到某里某姓某氏领到禾田一段，坐落地名某处。原计田几亩，年计苗谷几桶。乡立字之后，具某人前去耕作，不得抛荒田埆等因，其苗谷好，遇冬下办边还，不敢拖欠。今难凭信，故立佃田批一纸照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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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  b8 G8 ?7 U: K(徐企龙编辑《新刻全补士民备览便用文林汇锦万书渊海》卷9《民用门·文契体式》，日本尊经文库藏明万历三十八年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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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P' i2 `7 \, P. w2 P* A另有一份明代佃田文约，大体相似，照录如下：

佃田丈约：
某里某人置有晚田一段，坐为土名某里某处，原系若干种年，供苗米若干桶，清原有四至分明。今凭某人保到引进某人出赔价系纹银若干，当日交收足讫明白。自给暦头之后，且佃人自用，前去掌业，小心耕作，不敢卖弄界至抛荒蚯角之类。如遇冬成，备办一色好谷送至本宅交纳，不敢拖欠。不限年期，将价取赎耕作，将田退还业主，接取前银两相交付，不至留难。今给暦头一扇，付与佃人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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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 D; [7 w4 L5 Y3 M# R3 [, W8 H$ X《鼎锓崇文阁汇纂四民捷用分类学府全编类聚三台万用正宗》卷5《文契体式》，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藏万历三十七年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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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c( L* V8 z( i/ C/ L从上引租佃契约看，佃户只是承租业主田地的租佃者，在身份上与业主并非主仆关系，非佃仆或庄仆。

但个别地区佃户与业主(田主)在身份上也有不完全平等之处，如浙江衢州地区，佃户与业主有“少事长之理”。据康熙《衢州府志》：“如佃户见田主，不论序齿，并行以少事长之理(礼)，若亲族不拘主佃，止行亲属礼。”(卷二十五《典礼》)非同族主佃就不能平起平坐，仍有“少事长”之分，但这种佃户仍不是佃仆或庄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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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d) t4 n5 F6 C/ R何谓庄仆，今见到一份明代庄仆的契约，十分珍贵，很能说明问题，照录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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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仆胡初同男嘉孙胡奇护，原承祖应付五都洪名下，婚姻丧祭工役并无违背。今二男无屋住，无田耕种，蒙洪寿二公秩下子孙洪六房等重造楼屋伍间，并左右余屋，在于土名塘坞坟前，与身及二男居住，取田贰拾亩有另与男耕种。今重立还文约，自役身秩下子孙永远应付洪主婚姻丧祭使唤，毋敢背义抗拒等情，子孙亦不敢私自逃居他处及工雇过房，其所取田地亦不得私自典卖。如违，呈治，治不孝论。今欲有凭，立此文约为照。

隆庆伍年正月初一日
立约


, n+ I" J3 z, K' D  o+ H  V仆
  _; |1 l4 ]8 r) Z7 j2 S6 N8 Q/ L胡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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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0 O6 Y* G9 h奉命长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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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奇获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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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见
弟胡兴0

$ ~3 v0 T5 |# [, o; n- _2 _' ?% B据上庄仆文约可以说明以下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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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是庄仆的身份。


! v- ?3 n; r$ [9 B0 |1 b在存世的庄仆契约文本中，此件为较早且较完整的，订立于明隆庆五年(1567)。据叶显恩《徽州农村社会与佃仆制》(安徽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记载有万历祁门《洪氏謄契簿》，中有自嘉靖三十六年至万历三十二年的17份胡初父子孙三代契约，叶著仅有契簿目录，未见契约原件。又据安徽省博物馆编《明清徽州社会经济资料丛编》第一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10类《庄仆还约文书》，收有天启五年，顺治十五年，康熙三十五年，同治十三年共4份契约。相比之下更显得此件的完整周详和学术价值。如天启五年《祁门县庄人康具旺等立还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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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人康具旺，李六保等，因先年拚山一号，土名成一□坞后，未知房东有分，潜地据造窑柴发卖，房东得知要行告理，自知理亏，情愿托中纳还价粮，承佃本山，前取砍拨锄种花利，变(遍)山载(栽)插松(山)杉苗禾，不得抛荒寸土。今恐无凭，立此为照。

" T0 X+ X+ @9 a) ?2 t: l5 H天启五年八月初一日
: S3 \  [2 u7 V立约人
康具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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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六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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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旺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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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I- F9 z; c' g, N+ f: N$ ~% _二份契约一对比就自然得出隆庆五年那份的价值和意义来。除了立契人胡初之外，还有二个儿子，并有中见人，一一画押认可。并申明“如违，呈治，治不孝论”。以家内孝道论治，庄仆与主家是保持着主仆名份。日本学者仁井田升是较早研究中国法制史的专家。他说：“被称为世仆、世佃，乃是一种特殊身份，它不是奴隶，但却有着一般农奴所没有的特殊从属性。……既不是奴隶，又有着较强的从属依附性。”(《明末徽州的庄仆制》，收于《徽州社会经济史研究译文集》，黄山书社，1987年)仁井田升所论庄仆身份是正确的。直至清代江西佃仆身份仍为低贱，不得与凡人参与科举。“康熙初年，……吉赣俗以佃为仆，子孙无得与童子试。”(《碑传集》卷81，邵长蘅《提调江西学政按察使司佥事加一级邵公延龄墓碑》转引傅衣凌《明清农村社会经济》，三联书店1961年版，第83页)。

二是主仆关系在法律上的确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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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仆胡初对主家洪寿二承担以下义务：耕种租田20亩，应役供主人家“婚姻丧祭工役”；“永远应付洪主婚姻丧祭使唤，毋敢背义抗拒等情”；子孙世代不能“私自逃居他处，及工雇过房，其所取(租)田地亦不得私典卖。”这是一份重立文约，除承认以上的义务外，自因二子孙长大缺房居住，只得投身于供主家门下，并特别立约是“子孙”世代永远承当劳役等情以及不准事项，身份上更沦于奴仆。人身上是不自由的，如不能随意离开原居住地而他徙。对于田地只有使用权，没有土地所有权。也就是一般庄仆的“葬主之山，佃主之田，住主之屋通例。”生死世代都不能离开主人所指定的地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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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是主人利用经济力量控制庄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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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除了提供20亩田供耕种外，还提供楼屋5间及左右余屋供居住和堆放农具之用。一般地说庄仆的住处多在山场，胡初一家就住在塘坞坟前，即主家坟山附近，自然还得负责看管坟墓，守护坟木山场等杂役，这些都属于超经济的强制。

& [3 e, w: n5 P这份庄仆契约文书说明到了16世纪的中国在某些地区仍存在着奴隶制的残余，在身份上庄仆是属于贱民阶层，没有居住、迁徙的自由，要受主家控制，无条件承担耕种田地，看守坟山和木植，以及承当婚丧祭祀等杂役，世代不能改变身份，如违则以“不孝”治罪。契约之订立，表示法律上关系确立。但从这份契约上看，只有庄仆一方签押，对主家承担义务和责任，而没有主家的签押，如果主家悔约就无法追究主家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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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t  W# R3 p( {3 D3 j7 Q综上所述，可以为纳以下几点认识：

明清时期的庄仆是属于“葬主之山，佃主之田，住主之屋”的佃仆，与主家有着奴役关系。在身份上是不自由的，属于贱民一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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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仆或称世仆，佃仆等，实质上相同，只是名称不同而已。这种庄仆制在明清时的徽州，浙江衢州府都是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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佃户不同于庄仆，佃户在身份上是自由的，与田主仅存在租佃关系，无人身隶属关系。但在个别地区，佃户还不能与田主完全平等，在礼节上有着“少事长”的习俗。明清一些文献以及今之学者常有把两者混淆之处。
隆庆五年胡初的庄仆文约是研究明清土地租佃关系和社会人际关系的重要文献，是一份租佃和劳役相结合的社会经济形态的契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