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统一盛运之再临【隋室兴亡及唐初】 中国经过四百年的分崩动*乱,终于盛运再临,而有隋唐之统一。 一、隋代帝系及年历 隋代三帝,三十九年。 自开皇九年灭陈,统一中国,迄于灭亡,不过三十年。下开唐室,正与西汉前的秦代一样。 二、隋代国计之富足 隋室虽祚短运促,然其国计之富足,每为治史者所艳称。自汉以来,丁口之蕃息,仓廪府库之盛,莫如隋。 按:当时齐、周户数合计,已超踰魏孝文迁洛时一百万,较之江南陈氏所有,踰十二倍。口数踰陈氏几及十五倍,较西晋太康全国统一时,几踰一倍。此亦北方政治已上轨道之证。 又按:后周禅隋,有户三五九九六〇四,开皇九年平陈,又收户五〇〇〇〇〇;至大业二年,前后二十六年,户增四八〇七九三二。通典谓:“时承周、齐,人依豪室,禁纲隳紊,奸伪尤滋。高炯建输籍之法,定名轻数,使人知为浮客,被疆家收大半之赋;为编氓,奉公上,蒙轻减之征。先敷其信,后行其令,烝庶怀惠,奸无所容。隋氏资储,遍于天下,人俗康阜;颎之力焉。”盖隋政仍沿北魏均田制以来用意,脱私户,归公家,而达于完全成功也。 自晋至隋户口一览: 晋武帝太康元年 户 二、四五九、八〇〇(2,459,800) 口 一六、一六三、八六三(16,163,863) 宋孝武帝大明八年 户 九〇六、八七〇(906,870) 口 四、六八五、五〇一(4,865,501) 齐梁 未祥 陈 户 五〇〇、〇〇〇(500,000) 口 二、〇〇〇、〇〇〇(2,000,000) 魏孝文迁洛 比晋太康倍而有余,约五百万户。 尔朱之乱 户 三、三七五、三六八(3,375,368) 小郡户 二〇;口一百而已 北齐 户 三、〇三二、五二八、(3,032,528) 口 二〇、〇〇六、八八〇(20,006,880) 北周 户 三、五九〇、〇〇〇(3,590,000) 口 九、〇〇九、六〇四(9,009,604) 隋大业二年 户 八、九〇七、五三六(8,907,536) 口 四六、〇一九、九五六(46,019,956) 隋制多沿于周,然周时酒有榷,盐池、盐井有禁,市有税,隋初【开皇三年。】尽罢之,所仰惟赋调,亦复甚轻。 调绢一匹者减为二丈,役丁十二番者减为二十日。九年平陈,给复十年。自余诸州,并免当年租税。十年,百姓年五十者,输庸停役。十二年河北、河东田租三分减一,兵减半,功调全免。 所以府库充盈者则有数端: 一、周灭齐,隋灭陈,均未经甚大之战祸,天下宁一,已有年数。 二、自宇文泰、苏绰以来,北朝君臣大体均能注意吏治。隋承其风而弗替。 帝受禅,杨尚希上表,以为:“今郡国倍多于古,或地无百里,数县并置;或户不满千,二郡分领;人少官多,十羊九牧。”帝嘉之,遂罢天下诸郡。时剌史多任武将,不称职,柳彧上表谏,多为罢免。【又制刺史不督军,别置都尉,使军民分治。】又使彧持节巡河北五十二州,奏免长吏脏污不称职者二百余人。开皇三年,长孙平为度支尚书,奏令民间立义仓,自是州里丰衍。其他长吏,多有吏干惠政,为当时所称。【如歧州刺史梁彦光、相州刺史樊叔略、新丰令房恭懿等。】惟惜隋史遗阙,不能详载。【如刘仁恩、韩则等见张煚、高构诸传。】又如苏威之责五品不逊,立“余粮簿”,【威好立条章,每岁责民间五品不逊,或答云:“管内无五品家。”又为“余粮簿”,欲使有无相赡,时议以为烦迂,罢之。威尝谓:“江南人有学业者,多不习世务”,此可见当时南、北学风之异也。】辛公义、刘旷之听讼,【公义露坐狱中以听讼,讼者系狱,则宿听事,不归寝阁。旷则称说义理,晓谕讼者,而不决其是非。】王伽之纵囚,【伽罢遣防送卒,纵流囚李参等七十余人,与约期至京,曰:“如致前却,当为汝受死。”参等皆如期。至唐太宗纵囚,亦承此等风气而来也。】此等俨如在王莽、光武之世。自非社会经学儒术流行既久,不能有此。【当时如牛弘、薛道衡、李谔、高炯、李德林、苏威之徒,皆以学人而通达政术。裴政定律,尤为后所依用。宇文、高氏之世,死刑有五,曰磬、绞、斩、枭、裂;又有门房之诛。隋律死刑斩、绞二者;非谋反大逆无族刑;改鞭曰仗,改杖为笞;定笞、杖、徒、流、死五等。】若知隋代学风世化如此,则吏治之渐上轨道,自不足奇。 三、其尤要者,则为中央政令之统一,与社会阶级之消融。古代之贵族封建,以及魏、晋以来之门第特权,至此皆已消失。全社会走上一平等线,而隶属于一政权之下。故下层之负担尚甚轻,而上层之收入已甚足。 此层乃隋代与西汉不同之点。西汉积高、惠、文、景三世四帝六十年之休养,至武帝而始盛;隋则文帝初一天下,即已富足。盖汉初尚未脱封建蜕,有异姓、同姓诸王侯,自韩、彭菹醢(hǎi),迄于吴、楚称兵,财富不能集于中朝。中央政权所直辖者,不及全国三分之一。王室虽恭俭,而诸王侯封君莫不骄奢自纵,与隋初形势大不同。 至于王室生活之节俭,仅其余事。 惟吏治已上轨道,社会上特殊势力已趋消失,对外无强敌之胁迫,此时的统治权所急切需要者,乃为一种更高尚、更合理的政治意识,而惜乎隋文帝说不到此。 隋文奋励为政,坐朝或至日昃,五品以上引之论事,宿卫传飧而食,勤于吏治而无大度。开皇十四年大旱,是时仓库盈溢,乃不放赈,令民逐粮。唐太宗谓其“不怜百姓而惜仓库”。仁寿元年,诏减国子学生只留七十人,太学、四门、州、县并废,虽有谏者不听。隋文殆以空设学校为糜费也。 在其末年,天下储积,足供五、六十年,遂以招来炀帝之奢淫。 炀帝大业二年置洛口仓,仓城周围二十余里,穿三千窖。又置回洛仓,仓城周围十里,穿三百窖,窖容八千石,共可积米二千六百万石。李密藉以为乱,凭人负取,群盗来就食者并家属近百万口。 三、炀帝之夸大狂 炀帝即位,即营建东都,每月役丁二百万。 炀帝诏:“南服遐远,东夏殷大,因机顺动,今也其时。”为适应大一统之局面而建设新中央,自魏孝文已有此计划矣。 元年开通济渠,引糓、洛水达河,引河入汴,引汴入泗以达淮。 魏孝文告李冲:“欲自邺通渠于洛,从洛入河,从河入汴,从汴入清,以至于淮。南伐之日,下船而战,犹开户而战。此乃军国之大计。”则魏孝文亦已先有此意,至隋炀而实现。此乃为贯通中国南、北两方新形势之伟大工程也。 遂南游扬州。 渠广四十步,旁筑御道,自长安至江都筑离宫四十余所。造龙船四重,高四十五尺,长二百尺,挽船士八万,舳舻相接二百里,骑兵翼两岸。 三年,北巡榆林,【甲士五十万。】幸启民可汗帐,筑长城。【四年又筑。】 四年,开永济渠,引沁水南达河,北通涿郡。【发河北诸郡男女百余万。】 六年,通江南河,自京口至余杭,长八百里,广十丈。 八年,亲征高丽,发兵踰百万,分二十四军。九军渡辽凡三十万,还至辽东者不足三千人。 九年、十年,再伐高丽,天下遂乱。 这是炀帝的夸大狂。一面十足反映出当时国力之充实,一面是炀帝自身已深深染受了南方文学风气之薰陶。 隋文平陈,以炀帝为扬州总管,镇江都,置学士至百人,常令修撰,成书万七千余卷。【此等皆沿齐、梁故习。又按:炀帝在扬州,聚书至三十七万卷。】在此时期,炀帝殆已深深呼吸到南方文学的新空气。 史称炀帝早年“沉深严重,【史亦以此四字描写文帝。】朝野属望。文帝幸其第,见乐器弦多断绝,又有尘埃。尤自矫饰,时称仁孝。”则炀帝此时意态尚不同。帝好吴语,正见其染南风之深。在江都谓萧后曰:“侬不失为长城公,卿不失为沈后”,其欣慕南朝可想。 其后常以文学自负。 谓:“天下皆谓朕承袭绪余,以有四海;设令与士大夫高选,亦当为天子矣。” 朝臣至有以文词见忌死者。 薛道衡死,帝曰:“能作‘空梁落燕泥,否?”王胄死,帝诵其佳句曰:“‘庭草无人随意绿,,复能作此语邪?”惟此均不载于隋史,而通鉴收之。 当时北朝虽以吏治、武力胜过南方,若论文学风流,终以南朝为胜。 北齐书魏收传:“魏收、邢卲更相訾(zǐ)毁,各有朋党。卲云:‘江南任昉(fǎng),文体本疏,魏收非直模拟,亦大偷窃。’收曰:‘伊常于沈约集中作贼,何意道我偷任昉!,时人谓:‘见邢、魏之臧否,即是任、沈之优劣。’”又元文遥传:“济阴王晖业尝大会宾客,有人将河逊集初入洛,诸贤皆赞赏之。” 文帝只知有吏治,【光武亦尚吏治,而能文之以儒术,为隋文所不如。】并无开国理想与规模。【若使有苏绰、王通诸人佐之,必然另有一番气象。】炀帝则染到了南方文学风尚,看不起前人简陋。【此在文帝时,朝廷一切仪注礼文,早有摆弃北周,改袭齐、陈者。一因北周模古,简陋之中杂以迂怪,风尚所趋,转向齐、陈,一也。二则文帝篡周,尽屠宇文氏,盖自有私意欲超出其上,不甘因循,二也。然文盛之弊,则至炀帝时而始著。】 隋书文学传谓:“炀帝初习艺文,有非轻侧之论。暨乎即位,一变其风。其与越公书、建东都诏、冬至受朝诗及拟饮马长城窟,并存雅体,归于典制。虽意在骄淫,而词无浮荡。故当时缀文之士,遂得依而取正焉。”此谓“意在骄淫”,即承南方文学风尚也。谓“词无浮荡”,则承北朝苏绰诸人之影响。又按:唐天授时,左补阙薛谦上疏,谓:“晋、宋只重门资,有梁雅爱属辞,陈氏特珍赋咏。逮至隋室,余风尚存。开皇中,纳李谔之论,下制禁断文笔浮辞。炀帝嗣兴,又变前法,置进士等科。于是后生之徒,相复仿效,缉缀小文,名之策学。不以指实为本,而以虚浮为贵。”是炀帝之设进士科,虽非专考诗赋,然要为沿袭南朝尚文之风气,在唐初尚多知之者。 狂放的情思,骤然为大一统政府之富厚盛大所激动,而不可控勒。于是高情远意肆展无已,走上了秦始皇的覆辙。 炀帝雄才大略不如始皇,而同为带有极度的贵族气分,故两人皆不能恤民隐。当时南方文学,本为变相贵族之产物也。【炀帝外慕经术,内好文学,则颇似汉武。】 能把南方的文学与北方吏治、武力绾(wǎn)合,造成更高、更合理的政权,则是唐太宗。【隋代政制承南、北,大抵政风颇沿北周,礼文兼采齐、陈。唐承其后,犹汉之袭秦,唐制即隋制也,惟运用者之精神特为有殊耳。其隋制兼承南、北之详,当读隋书各志。】 又按:唐臣多出贵胄,唐高祖,西魏八柱国唐公李虎孙,周明敬、隋文献皇后之外戚,娶周太师窦毅女。毅,周太祖婿。宰相萧瑀(yǔ)、陈叔达,梁、陈帝王之子。裴矩、宇文士及,齐、隋驸马都尉。窦威、杨恭仁、封德彝、窦抗,并前朝师保之裔。其将相裴寂、唐俭、长孙顺德、屈突通、刘政会、窦轨、窦琮(cóng)、柴绍、殷开山、李靖等,并是贵胄子弟。故唐制得斟酌南、北,开国即规模宏远,汉、宋所不逮。 四、唐代帝系及年历 唐代凡二十帝,二百九十年。 五、贞观之治 唐太宗是中国史上一个杰出的君主。自称:“年十八便为经纶王业,北剪刘武周,西平薛举,东擒窦建德、王世充。二十四而天下定,二十九而居大位。四夷降伏,海内乂(yì)安。”自谓:“古来英雄拨乱之主,无见及者。” 贞观之治,尤为后世所想望。 其一朝贤臣,如王珪(guī)、房玄龄、杜如晦、温彦博、李靖、魏征、戴胄之类,指不胜屈。 太宗既英才挺出,又勤于听政。 录刺史姓名于屏风,坐卧观之。得其在官善恶之迹,皆注名下。又常遣员巡察。命百官五品以上,得上封事,极言得失。又命更宿中书内省,数延见问民疾苦。 其君臣上下,共同望治,齐一努力之精神,实为中国史籍古今所鲜见。【其详见吴兢著“贞观政要”一书。】 然贞观时代之社会情况,实未必胜于大业。 自隋大业七年至唐贞观二年,【朔方梁师都部下降。】前后十八年,群雄纷起者至百三十余人,拥众十五万以上者,多至五十余,民间残破已极。 贞观元年关中饥,米斗直绢一匹。二年,天下蝗。【戴胄谓:“每岁纳租,未实仓廪。随时出给,才供当年。”】三年,大水。四年,始大稔(rěn),流散者得归。 是年,高昌王曲文泰入朝,谓:“见秦陇之北,城邑萧条,非复有隋之比。”【史称是年“米斗不过三四钱,终岁断死刑才二十九人。东至海,南极五岭,皆外户不闭,行旅不赍(jī)粮,取给于道路”,恐有过分渲染。】亦见复苏不易。 六年,君臣请封禅;魏征谏,谓:“自伊、洛以东,至于海、岱,烟火尚稀,灌莽极目。” 适会河南、北数州大水,事遂寝。太宗即位仅六年,免离饥馑二年,幸破突厥,遽议封禅,苟非魏征直谏,贞观治绩,恐即自此衰矣。十一年,魏征上疏,尚谓:“隋之府库、仓廪、户口、甲兵之盛,考之今日,安得拟伦!”马周上疏亦谓:“今之户口,不及隋之十一。” 贞观初,户不满三百万。永徽元年,户部奏:“去年进户十五万,今见有户三百八十万。”而隋开皇中有户八百七十万。直至玄宗天宝十三载,始有户九百六十一万九千余,为唐之极盛,乃始与隋氏相比。【历代户口数,虽有隐漏或夸饰,不可尽信,然大体可资以见世运之盛衰升降。】 正惟如此,故太宗一朝君臣,每每以有隋相警惕,不敢骄纵荒佚,而成治世。 魏征所谓:“隋以富强动之而危,我以寡弱静之而安。”马周谓:“贞观初率土荒俭,而百姓不怨。今【十一年。】比年丰穰(ráng),匹绢得粟十余斛,而百姓怨咨。以为陛下不忧怜之,又所营为者,颇多不急之务也。”此皆从上下心理上说明贞观之治之真实背景。 一到唐玄宗时,社会富庶已与隋代相似,而天宝之乱,亦乃与隋炀相差不远。 第二十三章新的统一盛运之下之政治机构【盛唐之政府组织】 中国经历四百年的长期分*裂,而重新有统一政府出现,是为隋、唐。但那时的统一政府,其内容机构又与四百年前不同。 举其要者言之,第一是中央宰相职权之再建,第二是地方政治之整顿。 一、宰相职权之再建 西汉初年的丞相、御史大夫,渐渐转移而为后汉以降之尚书,事已详前。 魏世,中书监始参大政。 汉代尚书乃士人,而中书以宦者为之。魏佐汉,初建魏国,置秘书令,仍典尚书所奏。寻改为中书,【文帝受禅后。】有令、有监,而亦不废尚书。然中书亲近,尚书疏远。【曹操自以汉相擅政,则魏之祕(mì)书,乃汉廷之陪臣。后遂以中书替尚书,此亦化家为国之一例。】 东晋则侍中始优。 侍中本与中常侍齐体,亦内朝卑职。【魏、晋侍中四人,君出则护驾负玺或骑从,登殿则与散骑常侍对扶。备具顾问,且管门下众事。】东晋以后。皇帝以侍中常在左右,多与之议政事,不专任中书。于是又有门下,而中书权始分。 下逮宋、齐,尚书、中书、侍中三者皆为辅臣。 机要在中书、侍中,尚书执行政务。于是尚书转为外朝,而中书、门下独为天子所私近人。 这是秦、汉以来中央政府机构上一个极有重要意义的转换。君权、相权【即王室与政府。】本为两汉文治政体相辅为治之两面。【其间虽有畸轻畸重,如东汉之事归台阁,而公卿位望,依然为外朝冠冕。君、相对立,大体无变。】魏、晋以来,政治意识堕落,政府变成私家权势之争夺场,于是君、相不相辅而相制。权臣篡窃,即剥夺相权,归之私属。【如魏之用中书。】 然君臣猜忌无已,私属所居,驯为要位,【朝臣进一步,则王室退一步。】又不得别用私属以为防。【如东晋之转任侍中。】就其时之王室言,则削去相位,似乎便于专*制;就其时之士族言,则各成门第,亦复迹近封建。结果则王室亦仅等一私家,【如是则王室私人,亦只与封建时代家宰、家相一般。】政府解体,君权、相权均不存在。 直要到政治意识再转清明,政府渐上轨道,则君臣相与之意态亦变。【其君不敢以私属待其臣,其臣亦不复以私属自居。君不以防制为事,臣不以篡夺为能。】君、相仍为相辅成治,而非相剋成敌。其时则魏、晋以来的私机关,又一变而成政府正式的首领官,完全实替了秦、汉时代的相权,而即以扶翼君权,共同组成一个像样的政府。【其内包有王室。】这便是隋、唐统一之复现。 此种转变,无异乎告诉我们,中国史虽则经历了四百年的长期纷乱,其背后尚有活力,还是有一个精神的力量,【即是一种意识,或说是一个理性的指导。】依然使中国史再走上光明的路。 唐代中央最高机关,依然是魏、晋以来的尚书、中书、门下三省。但他们现在已是正式的宰相,而非帝王之私属。其职权分配,则中书掌定旨出命,【命令权。】门下给事中掌封驳,【审驳权。】尚书受而行之;【施行权。】古代的宰相权,现在是析而为三。 贞观三年,“太宗谓群臣曰:‘中书、门下,机要之司,诏敕有不便者,皆得论议。比来但睹顺从,不闻违异。但行文书,谁不可为!,房玄龄等皆顿首谢。故事:凡军国大事,中书舍人各书所见,中书侍郎、中书令省审之,给事中、黄门侍郎驳正之,上始申明旧事。”盖此制亦始周、隋,非唐代新创也。 三者之中,又以侍中、【门下省长官。】中书令【中书省长官。】为真宰相。 凡军国大事,中书舍人得先各陈所见,谓之“五花判事”,而中书侍郎、中书令审定之。【此开明代九卿会议之始。惟九卿各有典司,即各有一成之见。如大兵大役,兵部、工部惟求其成,户部则务求其省。中书舍人得其选,则历中外,通众理,彼此不致相妨。】 自高宗晚节以来,天下文章道盛,中书舍人为文士之极任,朝廷盛选,诸官莫比。【政事堂有后门通中书舍人院,宰相时得咨访政事自广。代宗时常衮为相,始塞绝之。】 敕旨既下给事中,黄门侍郎复得有所驳正。此开明代抄参封驳之始。 通典:“百司奏抄,侍中既审,则驳正违失。诏敕不便,则涂窜奏还。此所谓‘涂归,也。”实际给事中即可行使“涂归”之权。如德宗贞元中,给事中袁高不肯草制复召卢杞,封还词头,揭杞罪状。文宗开成初,给事中卢载封还以郭任嘏(gǔ)出任剌史诏书,称为“封驳称职”是也。【其他例不胜举。又按:汉哀帝封董贤,丞相王嘉封还诏书。后汉钟离意为尚书仆射,数封还诏书。此唐之门下封驳,即汉相权之证。】又按:则天垂拱三年,凤阁侍郎【即中书侍郎改名。】刘袆(huī)之尝谓:“不经凤阁鸾台宣过,何名为敕!”刘竟以此赐死。然可见天子诏敕,必经中书宣出,又必经门下副署。以相权节制君权,即以政府节制王室。唐制实渊源于汉代文治政府之意义而演出也。【然中宗仍可以有“斜封墨敕”,可见无“徒法自行”之法。】 因此宰相常于门下省议事,谓之“政事堂”。【两省先议定后奏闻,以免纷争。】 其后政事堂迁至中书省。 高宗时,裴炎以中书令执政事堂笔,【“执笔”犹今之主*席。】遂有此举。【门下给事中所居,不于门下议事而于中书,乃相臣志在自专,先不使给事知之,待取中旨然后封还,其势较难,则塞默者多矣。然此下给事中封驳诏书仍时有其事。】玄宗时,政事堂改称“中书门下”,其政事印亦改“中书门下”之印。【直到宋代,以为故事。】 宰相分直主政事堂笔。 肃宗时,每一人主十日;德宗时,改每日一人执笔。 尚书仆射【尚书省长官。】加“同中书门下三品”,后称“同平章事”及“参知机务”等名,始得出席政事堂,方为真宰相。 自贞观末无不加者,开元以来则罕见。 其余他官参掌者无定员。 玄宗先天以前员颇多,开元以来常以二人为限,多则三人。加“同中书门下三品”、“平章事”、“知政事”、“参知机务”、“参与政事”、“平章军国重事”等。【以官未及而人可用者参预朝政,略如近代之不管部大臣也。】 尚书省有都堂,大厅。以左、右仆射为领袖。下分六部:东为吏、户、礼三部,左丞主之。西为兵、刑、工三部,右丞主之。其二十四司,分曹共理,全国政务毕萃。 诸司官兼知政事者,午前议政于朝堂,午后理务于本司。 开元以来,宰相员少,资地崇高,又以兵、吏尚书,权位尤美,宰相多兼领之。但从容衡轴,不自铨综。其选试之任,皆侍郎专之,尚书通署而已。 尚书六官,各有所职,倘无折中,则恐互相推避,互相炫匿,故总摄以宰相。宰相亦虑有未周,见有所偏,【或则专且私。】乃先之以中舍之杂判,庶得尽群谋而伸公论。又继之以给事之驳正,复得塞违而绳愆(qiān)。此等制度,可谓宏大又兼精密。 以中书、门下较汉代之宰相,以尚书六部较汉代之九卿,在政制上,不可谓非一种绝大之进步。 一则尚书六部,乃政府公职,【吏、户、礼、兵、刑、工,莫非国家政务要项。】而九卿则是王室私属。【九卿性质已述说于前。】从九卿转变到六部,正是政府逐步脱离王室独*立之明证。 隋文开皇中,明令国子寺不隶太常。此等改变,正可反映时代之进展,以及当时人对政治意识之转变。【至于六部之外仍存九寺,(即九卿遗蜕。)旧名不废,新资日加,职权重叠,自为一弊。】 二则汉初封建、郡县杂行,中央直辖部分有限,后虽逐步统一,而郡国守相之权尚大,千里王畿,仅如一省。隋、唐则九州揽于一握,考课、狱讼、兵财诸端,繁不胜记。总以六卿,分以郎署,中央政府之扩大,为事势演进所逼出。于是六卿之上,必有佐天子以总理之者。 一相嫌于专擅,且亦事冗不给;多相则互委,不专责,易生同异,以致挠败。尚书置左、右仆射,分判六部,各治三官,可免上述之弊。而尚书惟在政务之推行,至于出命覆夺,尚有中书、门下。故曰三省之于宰相,六部之于九卿,不得不说是政制上之一进步。 如此宏大而精密的政治机构,正好象征当时大一统政府之盛况。 至于政府无立法机关,则因中国政治,自秦、汉以下,本有一种理性之指导,法度纪纲粗建,无豪强之兼并,无世胄、僧侣之专*政;教育、选举、考试与统治权常有密切之联系,不断吸收社会俊秀分子,公开参政,使其新陈代谢,政府与民众,即以此为连锁。旧朝以积久腐*败而倾覆,则新朝鼎新,去其泰甚,与民更始。历史常在和平中进展;而民间大动*乱则往往只有倒退,别无长成。 从北朝儒学逐步转变,而有唐代政府之规模,此便是中国史在和平中进展一显例。至于隋末群雄扰乱,只加时代以一种不可磨灭之伤痕。 代议制之所起,由于宰辅之权不重,无参署之制,政府负责无人,君主易于为恶。【此其一。中国自明代始无参署。】 税法不夙定,轻徭薄赋不垂为典则,掊克之术易施。【此其二。中国汉、唐税制皆明定颁布,且极轻。】 僧侣不务静修而干政。【此其三。中国惟元代有其病。】 贵族擅权,下情壅隔。【此其四。中国自秦以下即无贵族。】 考试权不独*立,阘(tà)冗在位,贤俊老死。【此其五。中国自汉以来即力矫其弊。】 无审驳、监察、弹劾之官,则庶政违失而莫纠。【此其六。中国历汉、唐而诸职尽立。】 无拾遗、补阙、记注、经筵之官,则君主失德而莫正。【此其七。中国自唐以下诸职亦渐备。】 文化之传衍浅,则无良法美意足资循式,无嘉言懿行以供考镜。【此其八。中国历史传衍之久,美政善俗、至德要道之阐述,自先秦以来,已具规模。】 中国能造成一广土众民之大国家,历久而转盛者在此。其遇朝政阙失,在下者以为乃人弊非法弊,故上下之情常通,不致于成敌抗之形。故中国政制无民选代议,不足即据此为中国政制病也。 二、地方政治之整顿 隋唐政府与秦汉之不同,其次则在地方政权方面。 两汉地方政权,无异于古诸侯,并不一一辖于中央,因此演成汉末分崩的局面,经历魏晋南北朝,中央政府既不像样,而地方政治则更糟。 (一)军政、民政不分,州、县官皆以武吏军人为之。 汉末及三国,多以诸部都尉为郡。晋郡守皆加将军、无者为耻。梁、陈太守加督,加都督。魏书甄琛传,琛表:【按:在迁洛后。】“边外小县,所领不过百户,而令、长皆以将军居之。” (二)州、县为豪强私利而分割。 北齐天保七年诏:“魏自孝昌之季,禄去公室,政出多门。豪家大族,鸠率乡部,讬迹勤王,规自署置。或外家公主,女谒内成,昧利纳财,启立州、郡。”又北史张彝传:“彝曾祖幸所招引河东人为州,裁千余家。旋罢入冀州,积三十年,析别有数万户。孝文谓彝曰:‘终当以卿为剌史,酬先世诚效。’”可见当时州、县,俨如古代封建。 (三)州、县无限划分,乃至领户日削,有名无实。 天保七年诏:“百室之邑,便立州名;三户之名,空张郡目。”周书卢辩传,县令分户七千以上、四千以上、二千以上、五百以上、不满五百五等。因此南北朝设县,皆在千数百以上,较东汉尚过之。 要之魏晋南北朝一时期的地方政治,只在离心势力下演进,逐步变成封建性之分割,而结果则地方政权转而日趋削弱。一到隋唐,转回头来,地方政权正式再统辖于中央,而那时的地方政权,却再不能像两汉般的比较有其独*立性。以隋唐与两汉相较,中央统治地方之权,更密更大,实为中央集权更进一步之完成。在此方面,隋唐的统一政府,其实际内容,与秦汉又远异。 唐代地方行政最低级为县,全国凡一千五百七十三县。【此据玄宗天宝初年。】 较西汉略多二百余县,所增不到六分之一。武德初,上县六千户以上,中县二千户以上,下县一千户以上。开元中,改上县六千户以上,中县三千户以上,未满三千户为下县。汉制则以万户以上县为“县令”,万户以下县曰“县长”。 县以上为州或郡。 州长官为刺史,郡长官为太守。自汉季以来,刺史总统诸郡赋政于外,犹如后代之巡抚、总督,较之汉代仅属司察之任者权位大异。而隋唐刺史,则犹后代之知府及直隶知州,与太守仅为互名,已无分别。此为隋唐减削地方政权之一例。又唐制四万户以上为上州,二万户以上为中州,二万户以下为下州。西汉太守一郡户口有多至二百万以上者。西汉一县户口,亦有四、五万以上者。可见汉、唐太守权位之迥乎不侔。 全国州府凡三百五十八。 较西汉增至两倍外,此又唐代减削地方政权之一例。【隋郡一百九十,虽视两汉为多,然较南北朝已大减矣。唐则视隋又增。】 上州刺史只从三品,【即第六级官。】中、下州刺史正四品。【即第七级官。】 刺史的地位权任,既远非汉比,又掾(yuàn)吏辟署之权亦削,大部均归中央。 北齐武平中,后主失政,多有佞幸,乃赐其卖官,分占州、郡,下及乡官,多降中旨,故有敕用州主簿、郡功曹者。自后州、郡辟士之权浸移于朝廷。【后周苏绰传:“令刺史府官则命于天朝,其州吏以下,并牧守自置”,则犹存古意。】隋开皇二年,明令罢辟署,令吏部除授品官,为州、郡佐官。唐虽间有辟署,然仕进之途大抵由科目矣。【沈既济疏:“今诸道节度、都团练、观察、租庸等使,自判官、副将以下皆使自择,则辟吏之法已试于今,但未及州、县耳。”韩佽(cì)传云:“佽为桂管观察使,部二十余州,自参军至县令三百余员,吏部所补才十一,余皆观察使量才补职”,则并州、县亦有为观察所置者。然桂管偏区,自与腹地不同也。】 于是中央政务日繁,地方事权日轻。 牛弘问刘炫:“魏、齐之时,令史从容而已,今则不遑宁处,其事何由?”炫曰:“往者州惟置纪纲,郡置守、丞,且惟令而已。其具僚则长官自辟。受诏赴任,每州不过数十。今则不然,大小之官悉由吏部,纤介之迹皆属考功,所以繁也。” 这又是隋唐大一统政府与秦汉不同一要点。 ' A6 r5 `6 Q# [4 a q 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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