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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脂砚斋评《佚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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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27 17:55:04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学下脂砚斋来评《佚红楼梦》。声明:笔者是在将李芹雪作为《佚红楼梦》
作者而不是《红楼梦》的佚稿保存、增补者前提下动笔的。因未见全豹——才看到八十二回,鉴于齐斋前辈对之极为推崇,故不愿一下看完,想慢慢欣赏,生怕走马观花不得要领——故此,所评难免与《佚红楼梦》后文不合。好在本来也只是为了好玩,只评一回,且姑妄为之吧——开始——
第八十二回 熬年夜贾政惊异兆 省宫阃元春露端倪
话说他姊妹们正说笑,忽见琥珀走来,后面跟着两个老婆子,手内都捧着盒子。众人连忙让坐,琥珀笑道:“老太太怕姑娘们冷着了,这是老太太自己喝的灵芝羊肚汤,【新鲜(新鲜在佐以灵芝)名色。然为寒冬佳品。疑为晋地小吃。否则以灵芝之奢侈,恐著者(李芹雪)也未必吃过。一笑。】特打发我趁热送来。”李纨等站起来听了,【大家规矩。上层人物的物事,下层人物当执恭敬态度,此类现象,前回(指《红楼梦》前八十回)多见。】命人接过来。因【“因”字如此用法,前回多见。倘绳之以现代语法,此字用在此处无意义,可有可无。而竟用之,足见揣摩之匠心。】又让琥珀坐,琥珀笑道:【前回中琥珀“戏份”不大,然则琥珀在贾母的众丫头中受宠程度仅次于鸳鸯,岂可“没戏”?】“二奶奶那里说笑话儿呢,我还要赶着听去。【参前回,知凤姐常说笑话。又,青年心性,喜听笑话。】你们这里虽然人多,文诌诌的,又不对我的胃口。【敢是耳濡目染之故,好端端的妙龄女竟与婆娑老妪“情投意合”?案:贾母喜人多热闹;大俗大雅,恶见斯文。——青年心性,喜人多热闹。府中丫鬟大多不识字。一笔可见多人,可见多事,得前回之文心。】汤要趁热喝,【李纨岂有不知之理?叮嘱殷勤,当是下人“职业病”——参前回茗烟之于宝玉、紫鹃之于黛玉语。】我可去了。”一面去了。李纨便道:“既是老太太那里热闹,咱们的诗也作完了,咱们也赶着听会子去。”于是都往前边来。
果见凤姐正在那里凑趣儿,【又见“凑趣儿”。】众姊妹请了安。贾母见岫烟、纹、绮三个也在,自是喜悦,【喜见人多。】因向他们笑道:“你们赏梯己雪,也不来请我?”宝钗等都笑道:“本来要请老太太的,只怕不喜欢。况雪未晴,也不敢请。”【陪小心乃宝钗做派。】贾母道:“怕什么?正是雪未晴才好呢!赏雪要赏正下雪时,方是会赏。【大俗大雅。老太太审美情趣大不与宝钗同。参前回“借着水音”听戏数段文字。】明日若还不停,我还带你们顽一日,好不好?”众姊妹笑道:“老太太好兴致,我们自然又乐了。”
凤姐便悄向李纨笑道:“成日你们只说老太太偏疼我,怎么今儿那灵芝汤,我连味儿没闻着,巴巴的送了园里去,给你们吃了?往后再要有人说老太太偏我,我虽不敢怎么样,心里也不服!”【假吃醋。】李纨也悄笑道:“我们不过才今儿得了一遭儿,你就来说嘴。你素日得的,我们连影儿通不知道呢。”【真吃醋。可知贾母偏心。补足前文未到处。】贾母听见,便向宝钗【何以偏向宝卿言?请参。】等笑道:“你们听听,饶我这样公道,他两个还只是争!【妯娌间争长较短,原是常事。又可见,一家之长盘水加剑殊非易易。】如今幸而才只你们两个,再一二年,宝玉也娶了亲,你妯娌三个还不把我撕成三片子等什么!”众姊妹听说,都笑起来。宝玉听了这话,便看着林黛玉一笑。【呵呵。】黛玉早已转头和宝钗说话去了。【此等情景,前回数见。略显俗套,未见新颖。】这里众人与贾母取笑一回,方才各自散去。
午后,雪光已霁。贾母歪在榻上,地下七八个老嬷嬷伴着说话儿,因命文官随意唱一段解闷。文官笑道:“就唱一个双调《蟾宫曲》‘西山雨退云收’可好?”贾母问:“都是些什么话?”文官道“说的乃是西湖风光,美景如画。”贾母点头,因命玛瑙、玻璃两个在旁,一个摇着金铃,一个敲着象牙板。文官唱道:
“西山雨退云收,缥缈楼台,隐隐汀州。湖水湖烟,画船款棹,妙舞轻讴。野猿搦丹青画手,沙鸥看皓齿明眸。阆苑神州,谢安曾游。更比东山,倒大风流。”
贾母听了,因向众婆子说道:“这西湖究竟也不知道有多好,只听见戏里也有,画里也有,故事里头还有!”众婆子笑道:“西湖虽好,不及老太太的福寿高。那游过西湖的人,他也不能得老太太这般有福的!”【善祷善颂。】贾母点头,又听文官唱道: “西湖烟水茫茫,百顷风潭,十里荷香。宜雨宜晴,宜西施淡抹浓妆。尾尾相衔画舫,尽欢歌无日不笙簧。春暖花香,岁稔时康。真乃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才罢。只见李纨陪着李婶,带着李纹、李绮走来。【一“陪”一“带”,见得辈分。】李婶笑道:“老太太好福气!什么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依我们说,竟是‘上有瑶池王母,下有老太太’才是!”【善祷善颂。】贾母忙笑止文官等【,】让坐,又笑道:“我也是闲寻乐子,闲事我又不管。果然可听,叫他【不作“她”字,显为混淆视听。眼拙者请拭目。】再唱一个孝敬亲家太太听。”李婶笑道:“我倒不为听曲儿来的,今日此来,原是来瞧瞧老太太请安,二则也为辞行。我们明日就要家去了,扰了老太太许多日子,特来道谢的。”贾母听说,忙道:“这是为何?眼前就要过年了。若说家中有事,等春天暖和了走,岂不便宜?凤儿【前回未见如此相称。倒也新奇。】他们天天瞎忙,凡事未免照管不周全。倘他们有不到之处,【累赘。】我与亲家太太赔个不是,亲家太太千万看我的薄面,【“看着我”。】别和他们计较才是!若说明日就走,这个断难从命!”李婶笑道:“老太太说的那【“那”与上评之“他”同意】里话?我们虽出了门,然在自己家里,也不过这样罢了!前年一家子上京来,原是来瞧瞧大侄女儿并我的那个兄弟,二则也带他姊妹两个散散心。原只说住个三五月就回去的,谁知府上最是好客人家,我那兄弟两口子也极力挽留,所以就住下了,竟就是二年多。只因我这大姑娘已是许了人家的,近日亲家那里屡有书信捎来,催我们回去。若说无事,再住几日无妨,这儿女们的大事却是不敢耽搁!原是九月里就要起身的,不想七事八事,又淹蹇住了。若赶年回不去,亲家那里必定猜疑。如今一应行李、车辆俱已打点齐备,明日直从那边就起身了,所以今日是定要辞去的了。”贾母听了,笑道:“我说呢,原来这样!既如此,我也不敢留了。等有了工夫,亲戚们还该时常走动才是。”李婶笑道:“自然。”贾母便命叫了凤姐来,取四匹锦缎,送与李纹作嫁妆,李婶命李纹磕了头。贾母又命取一百两银子来,说道:“我知道你们不难于此,【客套话。“不难于此”的是当年的薛家。】这个送与亲家太太路上添个盘缠,千万不要推辞!”李婶推辞不过,只得收了,一时辞了贾母,又往王夫人处去。
贾母因又命凤姐打点土仪馈送,凤姐儿答应欲去,又见人回:“梅翰林家打发人请安。”凤姐儿听见,便不走了,且听何事。【当家人心性。“齐头故事”不能错过。】贾母疑惑道:“那一个梅翰林?听着怪耳熟的!只是素无瓜葛,如何忽然打发人来?”凤姐便指宝琴笑道:“怎么没有瓜葛?老太太好眼力!竟不认得亲家了!”【如闻。】贾母听他一说,方想起来,笑道:“我怎么老糊涂了!”【如闻。】忙命快请。凤姐便向宝琴笑道:“妹妹大喜了!”宝琴便红了脸,刚要回避,梅家的四个【亲戚间仆妇往来多是“四个”。】媳妇已进来了,向贾母请了安,又都笑问宝琴好。贾母笑问:“听见你们合家在任上,几时回京的?”那几个媳妇笑说:“今年秋天就回来的。我们只当姑娘在老家呢,再不料到在京里!”宝琴知道议自己过门之事,便躲往园中来。
一径来至潇湘馆,丫头笑回:“都在大奶奶那里说话呢。”宝琴听了,便往稻香村来,果见满园的人都在这里,听李婶说些回程的话。那宝玉因纹、绮姊妹即将回去,李纹又将出嫁,又觉闷闷的。李婶见了宝琴,便笑道:“才刚我在太太那里,听见薛二姑娘也大喜了!据我看,不上一年,你姊妹们就都离了这里了。”宝玉心内正不自在,听了这个话,益发不自在起来。湘云等皆是青年姊妹,彼此相混已熟,自是不舍。李绮笑道:“林姐姐、琴姐姐,我们这一去了,不知多早晚才来。就连大姐姐,只怕我们也不得见了。”李纨笑道:“胡说!你小孩子家,偏会说这些话。我明儿还要找了你们去呢,怎么不得见了?”一时宝琴回至前面,梅家人已去,贾母告诉梅家已择定二月迎娶。接着薛姨妈也过来,和贾母说话至天黑,方才过去。次日,李婶一家果然回去了,不在话下。
两府内又忙乱了一回,早又年根三十。元春早已赐出年赏来:贾母是珍珠象牙塔一座、金钟一座;邢、王夫人按例是犀杯、青玉筷、玛瑙碗、彩缎金银表礼等,各人皆有。另赐贾赦大红宫锦中衣一件,原来今年乃是卯年,因贾赦肖兔,故赐红以避冲煞。【“卯”、“兔”者,照应前回。然喻意未详。】贾母亦照去年与元春进本命岁符之例,亦照样与贾赦一分。又有元春单赐宝玉的锞、砚、书、冠等物,乃嘱爱弟从此委身举业之道,不要只以顽耍为业,致令父母耽忧之意。又有内帑赐出许多钱粮彩缎,与贾政等各椒房姻贵,贾政等又进宫谢恩等事。总是盛朝盛景,不可胜记。
午间吃过接年糕,赖大领着人四处巡看,只见各行人役各执其事,自不得紊乱。正走时,忽见人回:“垒旺火的老王请管家老爷安!”赖大听了,便转身出大门口来,只见狮子两侧已泥就两个大麒麟火。赖大笑道:“老王,你的手艺越发精了!”那人连忙上来打千儿,笑道:“若给别人家做活,我老头子或者还敢省些力气。若在这里,原本只有十分的力气,定要使出十二分来,自然越发好了。”赖大笑道:“你别油嘴!今晚点了不好,你可就别想活了!”老王忙道:“大总管放心,包管烧的旺!主子们也旺!管家爷们也旺!”【连下三个“旺”。貌似现今的广告语。呵呵。】赖大笑道:“快到账房领钱去罢,知道你忙,不误你发财了。”老王笑道:“正是赶天黑还有几家呢。”磕了一个头,小厮引着进去了。
赖大又立在门口看灯笼、牌对,忽听见那边喝彩之声。赖大回头看时,只见宁国府门前也立着好些人瞧火呢。赖大走过来一瞧,却是两只貔貅。宁府的人见赖大也过来瞧,都请安问好。赖大笑道“这个老捣谎的!我们那门上每年也不过是些狮、虎、麒麟、豹,今年我还问了他,有没有新花色?他说就只有这些,他倒给你们弄了这个,原来他支吾着我!”众人笑道:“这是我们大爷指名要的,他原回了不会。搁不住我们大爷说,若做不出,便要揪光他的胡子。他没法子,这也是现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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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27 18:07:08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再者两府每年总是一个样儿,也最没趣儿。【着阿。千人一面原当不喜为不屑为。】赖大爷喜欢,明年也叫他弄个这样的。”赖大笑道:“也不过说说罢了,什么万年不倒的基业!点上几日,一过十五,横竖要拆的,什么的不是一样?”【当家人心性口吻。】说毕,仍旧过来了。只见贾琏骑马回来,到门前下马。门上的人见了,都垂手立住,惟赖大抄着手回头看。【府中风俗。】贾琏将马交与小厮,问道:“都妥当了?”赖大点头说:“都妥当了。”贾琏便走入贾赦那边院内去了。
已是黄昏日落,宅内语笑喧天。小厮们争着拿了花炮去放,一时间爆竹起火,【与前回一照。】光耀半空。真是腊尽春来到,阳至寒气除。贾母上房焕然一新,屋内一应家常动用之物已暂撤去,皆换了年下方使的。堂屋正中悬一幅《梅雪争春》的古画,下面钤着五六枚御印,乃是徽宗赵佶的手笔,系贾政早年重金所购,平昔爱如珍宝,只藏于书房内,闲时拿出来展玩而已。【补足前回未到处。参“闲征姽婳词”一回】里面当地扎着一个大满堂红,枝叶如莲瓣,七盏大灯点的屋内如同白昼一般。地上两张桌子上都铺着油布,满堆着瓜子、杏仁、松穰等物。那一个上面皆是一色小巧烂银果碟,盛着梨、桔、枣、荔干鲜果类。
贾母歪在榻上,鸳鸯跟前坐着嗑瓜子儿,一时剥一个干净仁儿送与贾母。李纨和众姊妹天未黑就上来了,都围在贾母跟前吃瓜子说笑。宝玉和湘云却站在外面瞧花儿,宝玉笑道:“妹妹爱看,我叫小厮们进院里来放妹妹瞧。”湘云笑道:“何用小厮?你去要几个花炮来,等我放给你瞧,管比小厮放的还好呢。”【似闻凤姐语。】宝玉听说,果然出去要了几个黄、绿烟儿来,并一支香递与湘云,一面嘱咐:“好生着,仔细烧了手!”湘云接来,放了几个,果然利落。宝玉又出去要来几个筒子花,一齐放起来,只见烟花乱溅,两个人瞧着笑。
里面贾母向众人说道:“还是这么贪顽,多早晚才能长大了!”凤姐手内剥着松仁儿,口内笑道:“人家还求长生不老呢,宝兄弟爱顽有什么不好?若说长不大,恁高高大大的,他又不是武大郎!”【如闻。】说着,众人都笑了。贾母笑道:“既这样,咱们也瞧瞧去,别叫老了!”因添了衣服,带领他姊妹们出来阶矶上,又命将小厮们唤进来院里放。宝玉见黛玉也出来,早已跑过来一处站着。众小厮见贾母也出来看,自是兴头,一个个争先恐后,一色一色放将起来。
只见邢夫人、王夫人来了,众小厮方才歇住。邢、王两个请了安,贾母问:“你们老爷呢?”邢夫人回说:“我来时,大老爷和管家说事呢,所以打发我先来伏侍。”王夫人道:“老爷说今夜灯火炮仗利害,惟恐下人们一时疏懒,因此放心不下。才和琏儿两个四处查看去了。”贾母点头,命小厮:“再放几色好的,给你太太们瞧。”因又放了一回。媳妇们早已预备下赏钱,走过来便抓了几把撒在院内。小厮们争着拾去,院中磕了头,外头放去了。
一时贾赦、贾政、贾琏也上来了,一家子说笑取乐。便有执事媳妇回:“小食儿有了,上还是不上?”【言语精简,当是凤姐手里常使唤的人。否则都是“蚊子哼哼装美人”。】凤姐便请问王夫人,【不敢擅专。】王夫人回了贾母。贾母因问时辰,地下众人说:“快要起更了。”贾母点头道:“放罢,只怕他姊妹们饿了。”媳妇听了,便退出去。
一时七八个媳妇捧着盒子走进贾母院中来,都进入堂屋等候。待里面调安桌椅毕,方依次而入。丫头上来揭去盒盖,李纨捧出菜来,传与探春等,众姊妹捧与邢、王二夫人,方才送至贾母面前摆开。此是年夜饭前之开胃小食,皆各色细样精巧小菜、点心。安放已毕,媳妇们便退至堂屋等候。众人随便而坐,各人只略点补了些,便洗了手。媳妇们进来收拾下去,接着又预备年夜饭。
贾赦、贾政便陪着贾母说笑。邢、王二夫人领着他姊妹里间坐着说话儿。湘云和惜春因数瓜子赢手批儿,探春便和黛玉下棋。宝玉观一回局,在旁指指点点,一时又出至外间,规规矩矩坐一回。【富贵闲人无事忙。】那贾琏却只管进进出出,忙里忙外。【却是真忙。】
贾母听贾政说一回上年点学差在外时所见所闻,一时又嘱众人不许瞌睡。忽听见一个媳妇在外面说:“外头请二爷出去呢。”贾母听见,忙问怎么了。媳妇只得进来回道:“恍惚听见正东上倒了一个火。”【又一照。】贾琏忙出来说道:“多大点子事,必定吵嚷的老太太知道!”一面走来一看,果然红炭撒了一地。贾琏问:“好好的,怎么倒了?必定小厮们不小心碰倒了!再不然,就把鞭炮丢进火里去。明儿查出来是谁,先把爪子剁了!”说了几句,命人收拾了。又叫管事人来,命他加紧关防:“再有生事,我只和你说话!”吩咐毕,转身回来。
刚至二门前,又见两个小厮为争花炮吵起嘴来。贾琏才要喝止,未曾出口,两个小厮忽然低眉垂手,不作一声了。贾琏回头一瞧,只见赖大带着好些人从那边过来,见了贾琏,都站住了。赖大道:“才刚说是怎么了?我赶着带人过去,已没人了。”贾琏道:“倒了一个火,这样犯忌讳的事,不知谁弄的!正要告诉你细查此事呢,老太太也知道了。”赖大道:“这可是再没有的事!莫说今夜,就是平日,这个空儿也没人往那里去。小厮们我才已顺路查了,都在各自门上。”贾琏道:“依你说,那火自己倒了不成?”赖大道:“这也不是什么奇事,大约垒的不坚牢,也是有的。幸而没烧着什么东西,已是万幸!明儿查是谁垒的,打给他一顿就是了。老太太知道了,论理我该请安去,只是太太、奶奶、小姐们都在里头,二爷替我们说说罢!”贾琏进来,贾母问:“怎样?”贾琏回道:“爆出两块炭来,不相干,下人们大惊小怪!赖大在二门上请安呢。”贾母点头道:“没事就好,难为他辛苦!怪冷的,叫他也打尖一口去。”贾琏出去说了,赖大方领人退去。
贾母又命他姊妹出来外间顽耍,自己在旁看着解倦。当下贾环、贾兰也在地下侍立,贾母命他们也各自顽去。众人都知道贾母熬年时,规矩要抹牌的,见是时候了,早有人抬过桌子来,放在贾母跟前,贾赦、贾政便左右坐了。贾母道:“琏儿也上来罢,你爷儿叔侄们一处坐着。”贾琏忙也洗了手上来。鸳鸯在里面不肯出来,【避贾赦。】琥珀便端了一个杌子,自己坐在贾母跟前,替贾母洗牌。【贾母知鸳鸯心事。】顽了一回,都是贾母赢了,原来贾赦、贾政皆欲贾母高兴,故意送牌与贾母。【照依前回路数。】贾母亦料定此意,因道:“这样顽法,还有甚趣?从这回起,赢了的要赏,输了的要罚,有故意送牌给我的,加倍重罚!”因命丫头去取了许多节间所顽精巧之物来,预备赏人。【违心侍亲,本合乎孝道。但老太太是爱乐、会乐之人,岂肯一味因循故事。——如此方是“破陈腐旧套”之胸襟。】又命宝玉:“站在你父亲的跟前,看着你父亲的牌。若果然不好了便罢,若故意送牌给我,脸上贴根面条子!”【顽皮。如闻。又,有机会找作者打牌去——只为赢了他给他脸上贴面条子。嘎嘎。】宝玉答应着,果然站在贾政身后。又命贾环站在贾赦【身?】后,贾兰站在贾琏【身?】后,一齐看住了,方才从新起牌。果然这一回贾母输了,贾赦赢了。贾母命人赏了贾赦,笑道:“这才有趣!”于是顽了一回,各有输赢。贾琏独不敢纵性,只小心陪着。
凤姐走出来笑道:“子时了,老太太顽了这一回,可就开席用饭罢!”贾母正在高兴头上,只说:“才一会子,那里就子时了?你又哄我呢!”一语未了,听见钟响起来。凤姐笑道:“老太太听见了,难道他也哄人不成?”【阿凤口吻。】贾母方笑了,【住了牌?】丫头们上来收过。凤姐领着媳妇在地下安设桌椅。贾母院内另外齐齐整整设着一桌席面,专为宴请八方神鬼。当下珍馐罗列,添酒开宴。贾母见儿孙一堂,自是有兴。交丑时方宴罢,献上汤来。丫头捧过茶来,众人起身。贾母向贾赦、贾政道:“你们去罢,不许就睡!我们娘儿们也还要多熬一会!”贾赦、贾政方起身退出,贾琏、宝玉跟送出来。刚至院门外,贾母便叫宝玉进去了,只有贾琏送出来。
贾政送贾赦至大门上,贾琏道:“叔叔请留步,父亲有侄儿送过去就是!”贾政便止步,回头见门上亮如白昼,八只明瓦大灯笼照的半边天树通明。两只麒麟口、鼻、眼内一齐喷火,烧的正旺。地上花炮纸屑如铺了一层锦毡子一般。贾政看了,因嘱门上人道:“好生看守灯火,困了明日再睡。”守门的头儿忙答应了几个“是”字,说道:“老爷只管放心,都在小的身上!”贾政点头,守门头儿又同了几个人送贾政回来。此时宅内除有执事者外,小孩子们熬不住,都去睡了,邻近也一声鞭炮不闻。
刚至暖阁前,猛不防那边树上黑影子里“嘎”的一声,飞起一只老鸹子来,往园里方向去了,厉叫之声不绝于耳。【主何吉凶?】贾政不防,唬了一跳,幸而转过暖阁便有了人,方才定住心神,因思:“这畜牲平日不见,如何大年夜跑在这里来?”回至上房,便觉眼皮发沉,身体发冷,百般挨不住,因和衣倒在炕上。玉钏等众丫头上来伏侍,见了这般,都着了忙,就要去回贾母、王夫人知道。贾政止道:“你们不必大惊小怪,这一吵嚷,仔细唬着了老太太!”玉钏等听了,只得去将周、赵两个叫来,且守着贾政。一面去厨房催了一碗姜汤来,周、赵两个伏侍贾政吃了,且盖上被子捂汗。
且说贾母带领邢夫人等又熬了一个时辰,黛玉先支持不住,朦胧星眼只要睡。贾母便命宝玉、湘云两个鬼混他,宝玉忙上来推黛玉,说道:“好妹妹,别睡!起来我和你外头瞧火去。”黛玉也只是听不见。【可怜的颦儿。】贾母回头看了看,见众人都前仰后合,有了倦色。贾母笑道:“罢了,你们熬不惯。这也够了,都长命百岁的了,都歇着去罢!”众人听了,一齐起身。贾母命婆子、媳妇们多多跟随,好生送他姊妹姑嫂回园中去。又向邢夫人道:“你也别过去了,就跟着我歇会子罢。”邢夫人答应了,起身送出王夫人来。王夫人出来,又吩咐凤姐:“今日你太太跟着老太太睡,若用后楼上收着的被褥,只怕冷。我那边大屋里也有新的,我回去打发人送了来,你就不用过去。”凤姐答应了,送至角门前,回来又吩咐了邢夫人跟车的人回去睡觉,明日一早再来伺候。一时婆子抱了铺盖来,凤姐亲自铺褥展被,伏侍贾母、邢夫人安寝,看着婆子用白灰画了门,出来又吩咐林之孝家的好生带人上夜。各处调停完毕,回到自己房中,贾琏早已是齁声如雷了。平儿伏侍换了衣服,凤姐胡乱洗了两把,头一着枕,也就睡着了。
且说黛玉回至房中,其态已不胜乏倦之极,因和衣软软卧在衾上。紫鹃坐在床沿边,推他道:“姑娘起来好生睡。”黛玉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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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27 18:10:20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目道:“我略歇歇儿,好妹妹,【前回未见如此相称。然则确实亲如姊妹。】你且洗去。”紫鹃只得将他扶在枕上,拉过被子来替他压上,黛玉便睡着了。紫鹃放下帐子,将灯罩了,方过来这边,忽见一个美貌女子从黛玉房中出来,一径出门去了,面目且又不曾见过。紫鹃心下奇怪,连忙追出去看时,只见四下风清竹静,
院内连老婆子和众小丫头都早已睡的熟了。紫鹃自疑瞌睡眼花了,【灵魂出窍?未见后文——】于是也不提起,回来睡下,略合了合眼皮,早又听见外面炮仗如雨点一般了。紫鹃连忙起来,先自己梳洗了,然后方请黛玉起来梳洗。
邢夫人听见炮响,也忙起来了,和鸳鸯请起贾母来,一面打发人过那边去取自己的朝服。媳妇们便进来放桌子,端上元宝来,邢夫人跟着贾母吃了。已见尤氏过来。一时那边的人送了朝衣来,又有邢夫人房内的丫头跟过来伏侍。李纨带着众姊妹也上来候送出门,外面周瑞家的等人早已伺候齐了三顶大轿。贾母因命巧姐儿也跟了去,巧姐领命,忙回房去另妆饰了。
方见王夫人来了,回了贾政昨晚受惊之事。贾母听了,忙命快请太医。王夫人道:“也没有什么,只是白【此字亦前回常用字。用法诸多变化。】不见汗,说发干口渴。多半夜里吃了酒,热身子出来风扑了。我才已告诉总管房请大夫,大约一时能到。”贾母听了,又接连打发几起人催去,一面亲自来瞧。直等外面太医下马,这里方才起身。贾母因命王夫人不要去了,在家照管贾政服药。于是巧姐随着贾母坐轿,邢夫人、尤氏也各自上了车,王夫人的轿子已经退去。后面便是两府与元春办的寿礼,又有贾母等的车仗执事,摆的填街塞巷,络绎而来。
元春今日兴致极高,早命抱琴在凤藻宫外探听,远远望见自己家的人夫一路直奔了东宫而来,贾母等却往北去了,忙回来报与元春。元春知道去朝贺中宫,即刻就来,连忙冠带了出来,自己降阶等候。半日果见贾母等人过来,遂接入宫中。贾母等行国礼,元春赐座毕,方下来一一相见,巧姐忙拜见了姑母。元春命巧姐身旁坐下,因向贾母笑道:“姐儿出脱的越发齐整了!这才是咱们家姑娘的派头儿,也是个美人胎子!”因又问父母诸人、众姊妹好,他母亲因何未来?贾母道:“今日家里有客来,你母亲等着去了,十六日来时再见罢。”元春点头,又问宝玉。尤氏便笑道:“娘娘别问他,他如今长大了,乖的很呢。一听见放炮仗,就碰了头的跑去看!”说着,贾母和元春都笑了。元春叹道:“我知道他在家里无法无天,连父亲不敢管他!多早晚才能长大了,改了这贪顽的毛病儿,也不枉了我从前手把手儿教他一场!”尤氏笑道:“娘娘调教出来的人,岂能有错儿的?若赌灵性儿,一百个人绑一处,也不能过他!皆因咱们家里还能过得,所以他也不在意,人也不靠他!他又无事做,可不贪顽又怎么?若有一日懂得了道理,他略一翻弄,怕不是尚书、宰相的。”元春和贾母听了此论,深以为然,一齐点头不绝。
元春忽又想起一事,说道:“去年腊月,我在皇后娘娘宫中看见一幅字画,心甚喜爱,因借了回来赏玩。后来自己又临了一幅,要题字时,想起宝玉来,不知他的字近来可好了没有,趁此倒可试他。故此打发人带出宫去,叫他给我题字。不知他可写了没有?今日是否带来?”贾母道:“正要告诉娘娘呢,他一见了这个,便似奉了御笔一般!只见他又是着急,又是着忙,求了这个姐姐,又求那个妹妹。他姊妹们就都不理他,都说:‘大姐姐叫你写,你如今又转烦我们。休说我们写的不好,便写的好,也不能替你!’他见没了指望,每天在另外的纸上写,不知写了多少,总也不敢上画儿。今日来时,他还说呢。娘娘再宽限他几日,好歹写了来!”元春听了,道:“老太太回去告诉他,不论好歹,叫他快快写了来,赶十五我就要的!”贾母答应了。
元春因道:“趁今日说起来,我心里还有一件事,早要和老太太说,只是时候尚早。今日既说起来,也就是时候了。我想宝玉如今也不小了,当日珠大哥哥像他这们个年纪,早已经娶了嫂子,有了兰儿了。老太太何不早定了此事,也好使大家放心。”贾母笑道:“如今据娘娘看,谁家的姑娘好些呢?”元春笑道:“咱们家里现放着奇缘,何须又求别人去?”贾母听了此话,笑顾邢、尤二人道:“这和我的主意是一样!”二人一齐笑道:“娘娘自小时是跟着老太太,娘儿两个寸步不离,心意自然相通。又都最疼宝玉,选中的人自然也是一样的了!”元春笑道:“原来老太太的心也和我是一样,这更好了!如今薛大妹妹模样儿又好,性格儿又沉稳,满腹的学问,样样都是好的!宝玉也须得这样的一个人内中把持,方能成大器!”贾母听了,便不言语。【】
尤氏度贾母之意,便忙起身笑道:“我们有句话,可也不知道好歹,说了出来,请娘娘和老太太评度!若论宝玉的这亲事,咱们家里现成的就有两个,那一个也是难得好的,就是咱们林姑妈的女儿。两个人各有各好,实在难寻第三个了。又妙在宝玉和两个人都好,也并看不出个谁厚谁薄来。年前我原就要说媒的,因这个上,我又拿不定主意。今日说了,请娘娘和老太太定夺!”元春听了,说道:“林妹妹和宝玉从小儿一处顽大的,两个人脾味多有相投之处。宝玉的性格,老太太是知道的,从来不由规矩准绳。将来万一他又弄性儿,若是宝妹妹,或者还可谏劝几句,纵他不听,也不致生出事来。若是林妹妹,不但不劝,只怕他还助着他!那时反下天来,也无人知道了。况我素日看林妹妹颖敏超群,若为知己情人,固是好的。若为妻室,则莫若宝妹妹雅重端庄。若能够得一个贤妻,比如国家得了良臣。【贤妻美妾】老太太定要依我的这个主意,包管没有错的!”邢夫人笑道:“再不然,娘娘就把他两个一齐说给宝玉倒好。”尤氏也笑道:“果然是好主意!就只怕入洞房时打起架来,叫宝玉拉那一边的是?”当下说笑了一回。
贾母命将寿礼搬进来,一一指道:“这是你大爷、大娘给你的,这是你父亲、你母亲的,这是你珍大哥哥、珍大嫂子的,这是我的,这是两府众人共凑的。”元春道:“我因为天天在这笼子里,闷死了也无一个可说话之人。幸而如今天恩浩荡,一月准许内省两次,我方可解得些忧闷。因此每日盼了初一,又盼十六。过了十六,又望初一。只要家里有人来,我已经喜欢至极!若只管如此破费,我今后也难见家里人了,以后快免了罢!”贾母道:“虽然如此,但谁家不过生日?若连这个免了,也惹别的宫里笑话,倒像娘娘没有娘家人似的!再者宫里的营生,我们也知道些的,虽说后宫之间,也是要银子开道的。娘娘留着送人情去,说话用人也有方便处。”元春道:“既如此,除生日外,初二、十六日只管打发人来,只是万不可带东西了。就是生日,也不该如此靡费,把这些东西各减一半,这也很过奢了。”
贾母只得答应着。
元春又命备膳,少时,太监挑了膳盒来,放在檐下,便退下去了。抱琴领宫女们捧进来,将菜安放桌上,上下两席,每桌上菜馔都不相同,元春又命巧姐来与自己同坐。贾妃劝一回酒,一回又命将自己席上之菜添在那一席上。膳毕,贾妃又命将席上未动之物装入盒中,带回去与他母亲尝。贾母惦着贾政病了,便起身请辞。贾妃送至宫门,不免又落下泪来,娘儿们也少不得一别。
不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
【未见后文遽难妄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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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27 18:13:11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一回 潇湘馆偶题集古字 怡红院邀咏佳人诗
且说王夫人打发迎春起身去后,方欲来回贾母,又见一个媳妇手中拿着一个帖儿来回:“朱嫂子求见太太。”王夫人闻言,便知是孙家求探春之事,因贾政已有了话,因他非名族之裔,便命叫上官媒婆来。吃茶过后,王夫人乃说道:“如今孙大人家倒也罢了,只是前日娘儿们在老太太跟前,老太太因说起孙女儿虽多,只有他最投老人家的脾气儿,要再留他两年解闷儿,因此无法。还请孙大人的公子转求别家的去罢,倒别耽误了!”媒婆听了,知道不谐,只得罢了,一时辞去。
王夫人方来至贾母处,只见贾母问道:“迎丫头去了?”王夫人回说:“往他们那边去了。今日孙家人来,再一二日,也就要家去了。”贾母听了,便不作声。王夫人因又回了方才探春之事并贾政的话,贾母点头道:“这原驳的是!迎丫头已经如此,探丫头若再叫他受委屈,岂不是你们为父母的过失?二则被人知道,大家的脸面如何?”王夫人见说,只得点头称是,心下猜疑是谁走了风声。因见宝玉请安在旁,便瞅了他一眼。只听贾母叹道:“你们自然瞒着我,不肯对我说,大约也镇唬着不叫宝玉说。但我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什么事儿不曾经验过?还有什么看不出来的?前日迎丫头回来,我瞧他那个光景儿,那里像个新婚的媳妇?已知了一二分了。再问几句夫妻家常的话,瞧他那光景益发可怜!想来若是夫妻和气,焉能又有这般光景?自然你们怕我不自在,才不叫他告诉我。但如今我知道了,又怎么样呢,我难道去孙家闹一场子不成?我如今只后悔,当初没能劝止他父亲,可惜也晚了!如今探丫头虽是你老爷跟前人养的,我看他倒比别人家正出的还强几分呢!趁今日说起来,你回去就说与你老爷,从今以后,凡有人家来求,须先回我知道。我瞧准了的,才许你们依他!”【原是掌上明珠。岂知日后远离。可知事与愿违之事原多。不如意十常八*九。非人力所能强者。】 王夫人答应着,见贾母不自在,且陪着坐着。
那宝玉正为迎春之事心中不自在,忽听见贾母如此议论探春,贾政又驳了孙家,自为探春或可保全,心内略有些喜意。因见外面梨花乱飘起来,便转身出来。【“气变悟时易”。抽身要及时】
进了怡红院,袭人早掀帘子接出来,笑道:“你瞧谁来了!”宝玉进来,只见探春、湘云、宝钗三个人正坐在那里吃茶呢。宝玉笑道:“宝姐姐身上好?姨妈老人家身上好?姐姐妹妹何时来的?我竟不知道!”宝钗笑道:“我们有棹雪之兴,奈主人有慢客之心。”宝玉喜的连连赔罪,又道:“我只当不得见姐姐了。”宝钗笑道:“这是那里的话?我又不是做什么去了。不过搬出去住,怎么不得见了?”湘云笑道:“且休叙旧,快商议作诗要紧!”
宝玉听见“作诗”二字,益发喜欢起来,【不能者偏兴致高】忙说道:“正是,我正想着,咱们的诗社竟丢开一年了。今日这雪又好,可是又助了咱们的诗兴了。这必又是三妹妹的妙作!”探春笑道:“早起来我见那云积的厚,料定有雪。我想家中近日虽然多故,自有管事的人操心,何必我们多事?况我们女孩儿家,也管不了。【可知府中已是积重难返。探春自知无力回天】从今以后,咱们得乐一日,且乐一日,不管他们!”宝玉拍手笑道:“妙极!是极!原该如此!”探春笑道:“故此我先去会云丫头,他在房中正抱怨没趣儿呢。见我一去,他也兴头。我们又和大嫂子一说,大嫂子也喜欢,因叫我们又死活去请了宝姐姐来。如今到你这里来一同商议。”宝玉听了,忙道:“既这样,今日就是咏雪为题。”宝钗笑道:“你也太忙!也等会齐了颦儿和大嫂子再细商议。”说着,大家齐往潇湘馆来。
黛玉刚吃过药,见了众人,含笑让坐,一面叫丫头倒茶来。众人都道:“不必忙了,才已吃过了。”探春因又笑说原故。湘云偏不安静,因见案上有诗,便拿在手内观看。林黛玉一转头瞥见,笑道:“你还不给我放下呢!”说着,一面赶着来抢。湘云早已藏在身后,笑道:“我已看见了,不过是几句旧诗,何必如此小器!”黛玉笑道:“你来我这里乱翻,倒说我小器!其实也倒罢了,我只嫌你这宗毛病儿,今日断不能容你!”说着,仍夺手要抢,湘云早递在宝钗手内。宝钗笑道:“既然不过是几句旧诗,让大家看看何妨?”黛玉见宝钗如此说,便低了头不语。宝钗便拿出来,与众人同看,只见写的是: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自况】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比兴】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描摹】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遥想】
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比兴】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比兴】
银筝夜久殷勤弄,心怯空房不忍归。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柳叶蛾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湿红绡。
雨送黄昏花易落,病魂尝似千秋索。【自况】
谁将此骨埋烟陇,寂寞魂游山雾中。【自悲】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
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自况】
柳条弄色不忍见,梅花满枝空断肠。【自伤】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绝望】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遥知更上湖边寺,一笑潜回万宝春。【春风已渡江南岸。别样心肠难向人】
宝玉看了,先赞道:“妹妹这是集古两句体。我曾见古人中有集句为绝,或集句为律诗,至于集句成词的也有。似妹妹这样集成歌、行的倒不多见。”宝钗等也看毕,也笑道:“果然好文章!好想头!”黛玉先羞的红了脸,后听见众人如此说,方答道:“我因今日无聊,翻看诗集释闷,偶见有‘谁将此骨埋烟陇,寂寞魂游山雾中’之句,深爱其委婉凄凉,有缠绵不尽之意。及又看‘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和前句倒似前因后果的一般。再看至‘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便发奇想,越性添上几句,编出一个先后次序来,敷衍成一篇,究竟不细。什么集古、集唐,我可也没有想到!因为才要吃药,就放在那里了,也料不着这样大雪你们还来,让你们见笑了!”探春笑道:“我们商议起社,你先在这里作诗,也算‘语未达而神先通’了,今日断不可负此高兴!”
湘云早拿着诗催黛玉起身,黛玉忙换了衣裳,紫鹃因拿出黛玉的雪褂子来。黛玉见众姊妹皆没有穿得雪衣来,便道:“姑娘们都没穿,单我如此,岂不轻狂?你回来送到稻香村去罢。”众人忙道:“这又何苦费周折?我们来时并没下雪,所以不曾穿得,大约丫头一时也就送来。你如何比我们?你身子又单薄,现又吃着药。倘或冷着了,倒是今儿起社的不是了。不必多言,快快穿上!”黛玉笑道:“既如此,且坐下吃茶。一发等他们送了来,再走不迟!”众人听说,只得依言,宝钗和探春便看紫鹃的针线,宝玉、湘云同看墙上的字画。少顷,果见翠墨、文杏送了探春和宝钗的雪衣、雪鞋来。接着,李纨也打发小丫头送了湘云的来,又催他们。他姊妹一齐穿上,踏雪行来,只见远山近树皆朦胧不见。
到了稻香村,李纨早在门首望他们呢。李纨笑道:“怪道人家说的:‘秀才会课,点灯告坐’,滚茶都凉了几回了!再迟一回不来,我也要变成‘望姑石’的。【“姑”字下得妙】”说着,一面众丫头接了他姊妹的雪衣掸雪,李纨命另顿了滚热的茶来。湘云把方才的诗与李纨瞧了,自是称赞不绝。李纨道:“今日天晚,断乎作不成了,况人也不齐全。大家先商议了,明日起社不迟。”宝玉道:“岂不闻‘君子知几而作’,难得今日好雪,明日晴了,岂不可惜?”黛玉忙道:“惟有你,下雪惟恐下的少,开花惟恐开的迟,世间难得‘可巧’二字,适可而止也就罢了!”宝玉笑说:“是。”【呵呵。所谓一物降一物是也】
李纨笑道:“明儿一早,都往我这里来,迟了的就罚他扫园子。先说下,我可是从不知道徇情儿的!”宝玉忙起身道:“岂有社社扰大嫂子的理?我虽才疏,但蒙圣人教诲,不敢自弃。明日就自荐为掌坛,幸勿见弃!”众人笑道:“既是你的高意,敢不从命!”因又商议诗题,李纨笑道:“方才等你们的时节,我已有了,明日横竖知道。”大家又说笑一回。看看那雪越发大了,恐怕宝钗回去不便,便一齐告辞,湘云直送过菜畦那边。
探春、黛玉、宝玉一齐送宝钗至角门上,看着他主仆过去了。探春因问守门的婆子:“这角门子时常是开着的?还是锁着的?”婆子道:“太太原命常开着的,自从宝姑娘出去,宝姑娘说还是锁上的好,等他们来时再开,也不算误了什么。故此太太拨了我在此伺候。”探春听了,点头说道:“明日早些开门,我们有事呢。”婆子答应了。于是各自归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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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27 18:15:23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只说宝玉回至房中,心内喜欢,忙告诉了袭人原故。袭人见他今日这般有兴,自己也喜之不尽,忙出去一一分派。里面麝月捧过茶来,宝玉便拉他的手,笑道:“你可好些了?想什么吃?告诉我!”麝月笑道:“我可想什么吃呢?你只别行动不理人,就强似给我东西吃了。”宝玉笑道:“这可是没有的话,你家去了这几日,我可那里得罪你去呢?”麝月笑道:“我病了这几日,七死八活的,好容易今儿进来了,方才巴巴的站在门口打帘子。你只顾进门就找袭人,何曾问问我是怎么了?”宝玉笑道:“这可实实是你多心了,我原不知道你来,还只当是别人撩帘子呢。”一面拉他坐下吃茶。只见袭人进来,说道:“今儿可早些睡了罢,别再闹了!养足了精神,明儿才能作得好文章!”宝玉点头依允,于是大家收拾睡下。
那宝玉虽在枕上,却无睡意,一时想:“原来姊妹们不在一处,也可以像先顽笑得的。看来到底我小器,只说一时远了的就疏。殊不知正因为远了,偶尔在一处时,才越发亲密。日日在一处时,其实是淡而无味的。”一时又想:“明日把邢妹妹也请来才好,可惜纹、绮姊妹不在。”原来自迎春嫁后,邢夫人便将岫烟接了出去,李纹、李绮又随母亲去了舅舅家,不在园中。直翻腾至三更以后,方渐渐安顿了。
次日天一明便唤人,大家连忙起来。梳洗已毕,宝玉即命人去请岫烟。袭人笑道:“且略等一等,他们那边此时只怕未开门呢,冷翕翕的,你叫他门口冻着去不成?”宝玉听了,只得耐着性子等。袭人笑道:“你这会子且往老太太、太太跟前去,顺便又请了琴姑娘。等你回来,我就打发人把邢姑娘请来了,好一齐吃饭的。”一语提醒了宝玉,笑道:“你说的是,你可叫他们把我的早饭多添一分,等邢姐姐来了,请邢姐姐一处吃。”袭人答应,宝玉遂出园往贾母处来。贾母早起来了,鸳鸯正伏侍梳头。见了宝玉,贾母说道:“今儿下了雪,想必你们又有了事做,不然起这么早?不管做什么也罢,只别叫你姊妹们冷着就是了。”宝玉笑着答应,因问宝琴。贾母道:“你且回去,你妹妹打发我吃了饭,我就叫他找你们去。”宝玉笑道:“虽如此,到底须我面请一声方好。”贾母听说,便唤琴儿。宝琴在里间方梳妆完毕,连忙出来。宝玉忙道:“好妹妹,昨儿宝姐姐我们商议妥了,今日在我那里起社。妹妹吃了饭,好歹快来!”宝琴笑应:“知道了。”宝玉便出来,又往王夫人处说了几句话,忙忙回至怡红院。
未至院门,已听见里面咭咭呱呱的笑。宝玉忙进来,只见麝月、秋纹带领着众小丫头都在院内扑雪人儿呢。袭人站在台矶上,看着只是笑。宝玉笑了一回,吩咐他们:“仔细滑了!”一面携了袭人的手进来,只见地下一张大八仙桌上已经设好了杯盘果菜。小丫头捧过水来,宝玉一面洗手,一面问:“邢妹妹来了没有?”袭人道:“已打发人去,想必就来。”一语未了,果见去的人回来,说:“邢姑娘这会子打发那边太太吃早饭,过来还要给老太太、太太请安去,故此打发我先来了,早饭请二爷自吃罢。”袭人听了,便命将盒子拿过来,摆在里间炕桌上。宝玉只喝了半碗牛奶子,再吃一块点心,便命收过。洗手漱口毕,心急火燎,只是不见人来。等了一顿饭工夫,方见湘云、探春先来了,次后宝钗、黛玉也一齐来到。见了雪美人,都立住笑瞧。接着李纨也来了,且喜又领着李纹、李绮二姊妹。宝玉喜的忙让众人进屋,因笑道:“李大妹妹和二妹妹多早晚来的?这一向未见,身上好?”李纹含笑说“好”。李纨笑道:“我一早打发人接他们来的,我想今日咱们作诗,多几个人热闹些。”宝玉忙笑道:“正要人多了,方才热闹。昨晚我还想着,今日若没有二位妹妹,其实无趣!方才我也打发人去请邢妹妹的,不知能不能来。”李纨笑道:“怎么你也请去了?我一早也曾使人去的。”探春笑道:“原来你两个也请去了?我才刚还打发我妈妈去呢。”说话之间,宝琴也来了。只见岫烟走来,进门笑道:“我今儿不知多大脸,打发了去请的人一起不了又一起。惹的我姑妈说:‘你倒是快去罢,不然再来上几股子,把我还聒絮死了呢!’我就来了。”说着,大家都笑了。岫烟坐下,小丫头捧茶来吃着。宝钗因问:“藕丫头怎么不见?”李纨道:“正是,这会子不来,必有原故!”正欲使人去催,便有惜春打发的小丫头来说:“四姑娘说了,他又不会作诗,来了也是白坐着。请奶奶和姑娘们自己顽罢,不必等他!”宝钗听了,说道:“这却使不得!我们难道为着作诗来的?为的是着姊妹们多,今日你向东,明日我朝西,不是这个有事,就是那个没空,以后越发各自干各自的去了,竟难得碰在一处。所以今日借这个名儿,原为大家顽笑一日的,他不来还有何趣?”众人听了,点头称是。李纨正欲另打发人去,岫烟因道:“四妹妹固执的人,丫头去请,他未必肯来。须得我去,死活拉他来,他便不好意思了。”李纨笑道:“依我们也必须如此,但只是你刚走了来,炕皮子未坐暖,如今又去,未免辛苦!”岫烟笑道:“何妨?你们一替两替请我,已折受的我不受用了。我既无尺寸之功,受此殊遇,也实在不安,如今只好用勤劳准折。这一去,定要请了四妹妹来!”李纨听说,便命斟一杯烫酒与他,【壮行酒一定要喝:惜春孤介。众人皆知。既说了不来。一定是不来的了。定要请来。不是容易的。岫烟请缨。很该壮行。一如前回之宝玉乞梅妙玉。都是“折冲樽俎”之大不易事。可与晏婴苏武洪迈之出使同看】又命两个婆子打伞跟着。黛玉早斟了一钟酒送过来,岫烟吃过,冒雪而去。
果然惜春本不欲来,但见岫烟被雪来请,不好推辞,只得来了。湘云便说:“阿弥陀佛!可算齐了!到底是什么题目?可该告诉我们了!”李纨笑道:“今儿宝玉不急,你反急起来!还怕一会子没你作的不成?”因笑向众人道:“如今作诗的人虽齐了,还少一个人,虽不作诗,没有他却万万不可!大家再等一会。”众人听如此说,便知请的是凤姐了。宝玉道:“年底了,凤姐姐只怕不能来,倒耽误咱们白坐着。”李纨道:“大家又无事,坐坐何妨?今年好一年的工夫,这才头一社,他敢不来,看我饶他!”众人因又各自说些闲话。又约两三盏茶的工夫,方见小丫头来了。李纨忙问:“如何去了这一日?你二奶奶在那里呢?”小丫头笑道:“我去了二奶奶屋里,只略迟了一步,二奶奶已往老太太屋里去了。及从老太太屋里出来,又往太太屋里去了,和太太说了大半日话,也不知说的是什么。这会子刚下来,我才得空儿回了话。二奶奶说知道了,叫我回奶奶,他不得闲儿,特送上一碟子乌皮鸡、一碟子水晶鹅、一盘鸭脆、一盘鱼丸,权作赔罪之礼。请奶奶和姑娘们好生作诗,别忘了多添几件衣服,吃喝都要热的才好,叫奶奶替他待东呢。”一面从婆子手内接过盒子来。李纨笑道:“罢了,我本来火气老大,见他这么样,我倒心软了。细想起来,他也可怜见的,病了半年,刚挣出条命来,如今上上下下那一个不罗唣他的?咱们不可怜他,谁可怜他!又有这些贿礼给咱们,少不得我公私相济,就饶了他罢!”因命将东西留下,又将桌上之物各样捡了,命婆子带回去与凤姐,不在话下。
李纨方道:“我想咱们前几社海棠、菊花、梅花、柳絮、雪都咏过了,今日竟来个别致新鲜的,咱们咏人如何?”众人听了,相视笑道:“此乃三才上品,理当咏之。但不知所咏何人?”李纨笑道:“我想咱们十几个人同咏一人,终不免千篇一律,说些熟话。如今大家各想一二人出来,或古或今、或男或女、或贤或愚、或忠或奸,都搓成团子,咱们拈出那几个来,就作那几个。每人一律,可使得?”众人都道:“也要生疏冷僻些的才好。”于是各自写了,都掷在一个碧玉坛内,李纨便命李绮来拈。李绮伸手进去,抓出一把来,数一数十二个,却只得十一人,便拈了一个欲退回。宝钗止道:“且住!若得十二题方全。咱们这里能人尽多,不拘谁,再请一位来,全这十二题之数,岂不最妙?”湘云笑道:“菱姐姐上年学了诗,就去请了他来,岂不是好?”宝钗听说,叹了一声,说道:“他如今那里还能来得!”【可惜。可惜】黛玉笑道:“倒有一个人,此刻就在园里,你们怎么不请他去?”众人听了,忙问是谁。岫烟和湘云已猜着了,一齐笑问:“可是妙玉?”黛玉含笑点头。李纨等都道:“这原是个才子,只是他有些托大,与人不合。请他未必来,反讨了没趣!”黛玉道:“也不必定要请他来,只把诗题着人送与他去。他闲来无事,况且举手之劳,又不用和我们这起俗人交接,必定愿作。那时把诗带回来看,也是一般。”大家听了称是,就将李绮要退回的那一个看了,乃是梅妃,便将题目另用一张笺纸写了,叫过一个伶俐丫头来,教了他几句话,那丫头便去了。这里众人看了那十一个,乃是杨贵妃、班婕妤、虞姬、朱淑真、吕雉、妹喜、貂婵、碧玉、何仙姑、鱼玄机、叶小鸾。大家各作一题,还剩了一个吕雉无人,李纨便提笔自勾了,笑道:“素日只见你们逞才,今儿个我也技痒,竟要班门弄斧,你们别笑话!”众人笑道:“老将出马,必是好的,何必过谦?”宝钗又笑道:“这咏人比咏别的一切都难,各人生平事迹,人所共知,前人俱已写尽了。又不能落人齿垢,所以竟难的很!况你我闺阁女子,有何资历评论前人哉?如今勉强为之,不过取其一事一纪,胡乱凑成一幅,聊作一戏可也,切不可随意妄谈才是!”【既是戏作。又不许随意。可是难也】众人都道:“有理。”
就见去寻妙玉的小丫头笑嘻嘻的回来了,众人忙问:“有诗?无诗?”那丫头笑说:“有诗!有诗!”一面向衣襟底下取出来。原来妙玉正在观外踏雪赏梅,正无处寄兴,忽见小丫头披衣打伞而至,说道:“今日姑娘们作诗,剩了一题,竟无人敢作。【哈哈。请将不如激将】姑娘们久知妙师父多才,故此冒昧请教。【虽是激将。仍须谦恭】”妙玉看了题目,笑道:“我原鄙俗,敢荷佳赞?只是也不可负此盛景,少不得胡捏几句。”【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又。妙公原有作诗之意。适逢其会也】说毕,转身进了屋,【“屋”作“内”可也】铺纸研墨,立写了一律,付与丫头带回。当下众人就要看时,李纨道:“且放着,回来都有了,再看不迟。”于是各人自去思索,不多时十二题已全,都交与宝玉一并录出。众人乃从头看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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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27 18:18:09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妹喜
宝玉
桐丝凤管九天闻,妃子丰标更绝伦。
夕殿棹云消酒渴,侍儿裂帛助花辰。
琳宫贝阙翻成土,画栋雕梁舞作薪。
自古王基贤者有,岂将衰祚论妇人!【嫁祸于妇人。原是自古已然。所谓红颜祸水。其实。岂止是嫁祸妇人。男子亦未能免俗。如:多将南宋之灭岳飞之亡归罪于秦桧。只文徵明曾有词章为之翻案——拂拭残碑,敕飞字,依稀堪读。慨当初,倚飞何重,后来何酷!岂是功成身合死,可怜事去言难赎。最无辜,堪恨又堪悲,风波狱。岂不念,封疆蹙!岂不念,徽钦辱!念徽钦既返,此身何属。千载休谈南渡错,当时自(只?)怕中原复。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 ——秦桧固非良善。赵构别有用心。岳飞只一腔报国。宜乎成取死之道。呜呼】
叶小鸾
林黛玉
新诗半写叶方描,鹦鹉飞衔翡翠翘。
月满精元钟楚卉,地余淑气茂秦椒。 【】
帘重花幕遮愁眼,玉隔昆山失隐樵。
蝶梦争知春信早,香魂犹自殢蓝桥。 【怎一个愁字了得】
朱淑贞
薛宝钗
红艳幽怀渍绮罗,年刀月剑暗消磨。
云中仙管觉时杳,眼底残花今日多。
卓女白头春寂寞,蜀闺墨竹影婆娑。
儇佻不解肠将断,争爱香词笑颂哦。【望夫崖上多哀怨。忍见春风乱水波】
杨贵妃
探春
闻道新符召太真,六宫齐哭黯禁宸。
承恩岂独梨花貌,折槛曾无社稷臣。 【触目惊心】
骊苑春风肥禄马,红蕖秋色动椒宾。
孰言赐死圣明事,妃子何尤委戈尘? 【为他人做嫁衣】
虞姬
史湘云
忆昔儿年较雀时,家溪春草碧如丝。
君称天下无双汉,妾是花间第一枝。 【摹写霸王虞姬材具】
乌水休弹豪杰泪,风云争裹霸王尸。
恩爱虽绝情难绝,生也相随死亦随。【知音难酬。唯死而已】
梅妃
妙玉
东风袅出万方仪,洗淡妆容偏得宜。
修竹幽姿虚有节,梅花标格始因诗。
蛾眉空惹势权妒,珍珠徒增寥落滋。
肯弃清氛从世俗,终披尘露化长陂。【欲洁何曾洁。大造六合等闲谁能逃得出】
何仙姑
惜春
利欲情名一志销,山幽尘静绝喧嚣。
晓接琼汁掌中饮,卧看青松雪后凋。
雾里灵芝和露采,云间草药带花挑。
蟠桃九熟逢仙会,王母青鸾舞碧霄。【出世间而不离世间可也】
吕雉
李纨
剔佞平雄振纪纲,汉家皇帝重糟糠。
不辞威德匡宗庙,自立高标耀玉堂。
终日关怀惟弱子,百年基业一青孀。
岁余力尽须回首,利禄功名总渺茫。【自况】
班婕妤
薛宝琴
长信叶黄白露微,伴鸦和暮侍更归。
一枝霜染红颜寞,三径风寒青鸟稀。
日照歌台题舞扇,月移桐影掩宫扉。
尝辞同辇游琳苑,每忆频添泪湿衣。【知纨扇见捐而悟取法守雌。诚道家人物也。后世之为妃(匪)作妾(窃)者可参】
碧玉
邢岫烟
长自寒家奉谨劳,每嗟兰蕙出蓬蒿。
挑薪未改青云志,侍豕无妨白璧操。
雨沥芙蓉红绰约,风摇杨柳绿波涛。
恼人诗客频相喻,只为千秋名姓高。【所谓小家碧玉。有由然也】
貂婵
李纹
舞罢行云妙曲呻,一支占绝世间春。
添妆益衬娇姿态,拜月犹传旧精神。
不惜千年尤物议,可怜万古碧涛尘。
桃花亦审输卿色,敛粉藏红拒示人。【以娇弱之躯。而拨乱双雄。只为一酬知音。诚所谋者大。未便深责】
鱼玄机
李绮
幽谷只疑春色尽,藏花洞里笑相迎。
眉分初月天然雅,冠落双旒性本清。
爱弃谁怜风里絮,诗怀冷睨榜中名。
才华宁伴风流死,不辞更作许飞琼。【风流而守寡。出家而在家。千年已降。褒贬各异。然则始终是一苦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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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27 18:19:14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大家看毕,这个说:“到底蘅芜君沉稳老健!”那个说:“这一首太真诗,真难为死了蕉丫头,虽然没有推陈出新,也不算袭了前人。”这个说:‘我最爱《碧玉》一首,清丽可人。”那个说:“《鱼玄机》好笔力,竟化俗成雅了。”大家都说:“稻香老农年长学佳,还是听稻香老农公评。”李纨笑道:“如今公评,今科一甲已经有了,《朱淑真》便是今科状元,《虞姬》、《叶小鸾》为左右榜眼,《鱼玄机》为探花。《班婕妤》、《杨贵妃》、《梅妃》、《碧玉》、《貂蝉》、《何仙姑》皆列第二甲。”又笑道:“拙诗老气横秋,终不能与众位并驰骋矣,今日只好落第了!”宝钗笑道:“何必如此过谦?据我看来,你的这一首竟大有身分,不是我们这等轻口薄舌可以比的。”
宝玉忙道:“你们的诗都有了,怎么惟独我的诗没名?难道我的那一首意思不好么?”李纨道:“正要说你呢,你的这一首美则美矣,然唐突了众人,大有不是!如今将功补过,罚你与妙玉送诗去。”宝玉道:“罢!罢!我已唐突了众人,岂可再唐突蓬莱之人?还是别遣人送去,另罚我与众人斟酒如何?”李纨听了,点头应允,遂仍遣方才的那个小丫头与妙玉送诗去。这里宝玉命换上烫酒来,大家饮酒赏雪。
忽见琥珀走进院来,不知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佚红楼梦》作者:李芹雪 收录时间:2008-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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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30 11:58:5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虾仁 于 2013-12-30 12:27 编辑

第八十三回 吉上吉薛宝琴出阁 喜中喜邢岫烟完姻
    话说贾母到家,王夫人等接入房中。贾母忙问贾政,王夫人笑回:“太医说不相干,不过一时血脉不畅,吃一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这会子已见了汗,正在那里渥着呢。”【原该重病轻说方是孝道】贾母听说,方才放心,因说了元春的话,又问宝玉。王夫人道:“那府里唱戏,珍儿请去看戏去了。”贾母疑惑道:“大初一的,唱什么戏?”王夫人笑道:“他们今年满了服,拘了三年,自然要热闹热闹。”贾母听了,半日问:“宝玉去多少时了?”王夫人道:“去半日了。”贾母道:“快打发人去叫他来!说我来家了,娘娘!【“问他那字呢”——是这口气】他老子又病着,他倒乐去了,白养活他了!”凤姐早叫过一个婆子来,打发去了。一时宝玉回来,请安说话,不提。【何尝“问他那字”。可知是疼爱也】王夫人便回至房中,将那菜馔看了,先拣了四样,用盒子盛了,命四个媳妇穿戴了,赶晚饭送往王子腾府上去,兼给哥嫂请年安。【敬长】又命人送两样与薛姨妈去,再送两样与那边蓉哥儿媳妇,【爱幼】邢夫人那边也送了两样去,【妯娌情面】拣两样留与贾政,下剩的攒了一个盒子,留与众人晚饭上吃。【怜下】分派完毕,早又天黑,今日晚饭照例是在贾母房中大家一处吃,只贾赦、邢夫人便不过来。
    至次日,便有贾珍带着贾蓉过来与贾政请安,宝玉、探春等自是朝夕侍奉。王夫人、凤姐又连日被人请去吃年酒,家中又设席回请等事。宁国府早已热闹起来,请客唱戏,大开筵宴,直闹腾至十五方罢。刚过了十五,那些子弟们便又会齐了,仍旧开赌局、吃酒,不在话下。
    且说贾政虽是小恙,只因近来有了年纪,未免将息了一个多月方痊,起来时已是二月初了,仍旧每日随朝应卯。
    这日朝罢归来,正值薛蟠过来请安,因说起宝琴的亲事一节,贾政道:“梅翰林我们是常会的,他家祖上三代翰林,也是世代诗书。他的公子名唤梅雨,【梅子黄时雨】现是监生。如今日子定在多少?”薛蟠道:“二月十五日子好,又是亲家翁贵降的日子。那边意思又做寿,又娶亲。【切题】”贾政点头,又问婚嫁之事办的如何了,薛蟠道:“如今大宗的陪嫁已都有了,还剩一些小的物件,也不过三五日齐了。【呆兄能理事。当是前回历练之功】我母亲叫我来回姨父,我们那里地方小,到那日,还要借姨父这边摆摆酒席。”贾政道:“这有什么专程【未若“特地”二字较妥】来告诉我的?你只和你姨娘商议就是了。再或还有短的东西,或诸般不便处,也只管和你姨娘说去,大家协同周全了才是!”【政老原无任事之才。心性亦无任事之意】薛蟠谢了,见贾政拿起书,【端茶送客意】便退出来。【可喜呆兄解事矣】过来这边,来至后面,见他母亲和妹妹也正议论这件事呢。宝钗因说:“如今琴儿既有了日子,就商议蝌儿的事情也不为过。妈不知道,邢丫头在他家十分可怜,他姑妈只是面子情上遮掩罢了,连亲父母靠不上,何况别人!上回我们见他,穿的还是那年凤姐姐给他的那件雪褂子,瑟瑟缩缩的,好不可怜!我们虽不好过去瞧他,他也固是不便往这里来说话,想来他的日子亦不好过。他既是咱家的人了,妈何不想个法子,叫他也早些过来?”薛姨妈听了,说道:“正亏你提醒!”即命人瞧日子去。婆子去了半日,回来说:“也只这个十五日好,再往后就是八月里了。”薛姨妈听了为难。宝钗道:“妈妈依我,就是一日也罢了,不过大家白【凡“白”“白白”处。意甚多。《水浒传》《金瓶梅》中多见。此处当是“自”意。倘作无意义解。亦通。但义不长】忙些。这边琴儿出门,那边邢丫头进门,咱们横竖也不寂寞。”薛姨妈想了一想,说道:“也罢了,咱们没人手,两回并作一回,其实反倒省了事。”因命人唤了薛蝌来,告诉他此话。薛蝌听了,自是感谢不尽,因说:“当日来时,原只说发嫁妹妹,没想到定了亲事,又没想到此时迎娶。是以只带得嫁妆来,未曾备得娶亲之需,累大娘、哥哥费心了。”话未说完,薛姨妈和薛蟠都道:“这个何用你操心?我们自然料理!”薛姨妈又道:“如今把西院那三间屋子收拾出来,给蝌儿做新房,你们就叫人收拾去。”薛蟠、薛蝌一齐答应。因一面使人去知会邢夫人、王夫人。邢夫人也巴不得岫烟早些过去,听了此话,便叫来邢忠夫妇,告诉此话。那邢忠夫妇平日惟知吃酒赌钱,银子到手就光,何曾他们手内有半点积存?听了这个,夫妻两个惟愁眉叹气而已。邢夫人怕不好看,少不得自己拿出一百两银子来,交与他夫妻去置办嫁妆。那邢忠夫妻得了这个银子,那里舍得全花了,左掐右省,七除八扣,满算也只花了三十两,剩出来的,夫妻两个又作了赌本酒资。【本色也。摹状贴切】不在话下。此时薛家益发忙乱起来,一面与宝琴添嫁妆,一面又收拾薛蝌新房,缝鸳被、裁帐幔,又替岫烟治箱笼、头面、衣服,一面拨银给凤姐儿预备席面。家中男女各有委任,皆忙的脚不沾地。王夫人亦每日命凤姐过来相帮筹划,计算安排。  
    展眼十四日,薛姨妈将一应陪嫁之物都搬到贾母处来,引的众姊妹一齐来看,贾母屋内闹热非常。【四字曹公笔法】王夫人是干娘,也陪送了许多东西。贾母喜的一时命人把这个拿来瞧瞧,一时又把那个拿在手内看看。只见大至床帐箱笼,小到梳头匣子,皆按时样打制,十分精美。
    忽见宝玉寄名的干娘马道婆挨近帘来请安。贾母看见,说道:“你瞧那个老货!这么些年了,通不见你的半个影儿,你儿子的寄名符儿也不来换!我只当你死了呢,谁知这会子又来了!”马道婆羞的只伏在地下磕头。凤姐笑道:“这妈妈子!也不知作了甚么亏心的事儿,不敢来了!”【】马道婆忙道:“阿弥陀佛!真正坑死人的事儿!我们出家人,善念头怕他不多,恶念头怕他不尽,走路惟恐踩死蚂蚁,连放屁也不敢对着四面八方。”【是这口气】一语逗的众人笑起来。凤姐笑道:“那你老人家放屁时,是蹲着向下呢?还是撅着朝天的?”马道婆道:“正是,惟恐一时触犯了八方神灵,那里还敢做亏心的事儿呢?前年因为大病了一场,争些儿没送了老命!【反悔吧。老货】幸亏皇天菩萨、道祖老君看我时常还肯做些好事,所以保佑我好了。【侥幸】今儿打听的府上喜事,特来给老菩萨道个喜来的。二则也给哥儿再换一回符儿,到明日哥儿也大了,也就用不着我这糟老婆子了。”一面向怀内掏出新寄名符儿来,跟前婆子接了。贾母道:“既你病了,为什么你不往这里来?便你不能来,也到底打发一个小孩子来说得一声。我们别的虽没有,看在你儿子的分上,到底打发你几两银子请大夫。如何只管不作声,自己挨着?”马道婆道:“阿弥陀佛!我也知道府上最是积德行善的人家,是有求必应的!【明要】只是我一向累及府上太多,便该来,也没脸来了!”【婉转】贾母命宝玉过来,亲自与他带上,将旧的换下来,因送了马道婆五两银子。【意料之中事】【鬼谷弟子技俩想来不过如此】马道婆磕了头,又告道:“还要上告老祖宗,我这一向没往府上来,这一来了,还要给各房里太太、奶奶们也请请安去。”贾母道:“正是呢,你去罢。”
    马道婆便出来,先至王夫人处,不过【其实是不敢】恭恭敬敬说几句话,便往赵姨娘的小院子里来。赵姨娘正在房中坐着,忽见马道婆掀帘子进来,吓了一跳,忙站起来了,【心虚如此】说道:“天么!你老人家这会子跑了来做什么?”马道婆向炕沿上坐下,说道:“赵奶奶,你老人家休推不知道!我为你断了这府里的路径,出去又吃了一场官司,回家里又病了一场,接连几场飞灾,差一些没死了。如今家私花的罄尽,你倒问我做什么来了!你上回欠我的五百两银子,还不曾给我呢。”赵姨娘听说,忙走至门口往两边看,回来说道:“我的奶奶,当初原说的,你替我做成了事,我才给你钱的。如今他两个一赛一的活蹦乱跳,你还有脸来讨银子?”马道婆道:“当日我是这样说的,且我也尽力了。他们不死,是他的造化,我可是出了力的!”【出了力。索报酬。合情合理。哈哈。】赵姨娘道:“你出了力不假,我可也是出了钱的。”马道婆道:“过路【】的账咱就不算,只说眼前现在的。你赵奶奶欠我的银子,可是白纸黑字,还印着你赵奶奶的手模呢!”赵姨娘也冷笑道:“有我的手模不假,但我做什么欠了你五百两?我难道还缺吃少穿不成?这话说给谁信?你那荒山破庙,满破也不值五十两银子,那里来的那些银子借我?休要血口喷人!”马道婆闻言,跳起来说道:“嗳呀!嗳呀!这可反了!这落纸写的明明白白,你某年月日在我庙里许了大愿,欠我香油银子若干、香烛供养若干钱,折合银子共五百两,如何赖得?实和你老人家说了罢,你老人家今日好给便罢,还大家留个情面。若不然,铁证如山,就往衙门里告去!”赵姨娘也道:“告便告!单我怕呢?你难道就没犯了王法?只怕你的罪比我的罪越重!真要经官动府起来,我固是逃不过,你也跑不了,少不得一条绳子拴了去。我再不好,也是他贾家的姨奶奶,也一样生男长女的。便一时糊涂,办了点子错事,老爷必不会叫我去抛头露面,丢他的脸。不过家里骂几句,打几下子完了。【这倒是。终究是政老的心肝宝贝】那时我倒要看你老人家谁替你打点官司去?你又老了,只怕从此就死在牢里,不见天日,也定不得!”
    马道婆听了,半晌无言,又道:“不去官府也罢!我就在老太太、太太、二奶奶跟前告诉出来,你也要吃不了兜着走!”赵姨娘听说,由不得将头低了,叹一口气,说道:“好奶奶哩,这件事咱们两个已经办糊涂了,咱们如今是促织儿不吃癞蛤*蟆肉,那里还搁得住窝里斗?到如今惟有彼此合力遮掩过去,【都是鬼谷弟子。不分轩轾。一笑】你也还可常在这里走动,老太太、太太都好善,怕不是个长远酒碗儿?我也不致落的自讨没趣!你是知道我的,一月通共那二两银子,连上环儿的,也才四两。一年不吃不喝,也才只四五十两银子。如今五百两银子,叫我一时那里找去?我这几年七省八省,牙缝里剩出来的一点子,也就一百多两罢了。【以退为进】你依我,我好歹给你老凑足二百两来,只当我积阴骘,四山五庙里舍了。你若有心,回去替我在菩萨跟前上炷香就是了。你把那欠契还我,从此一笔勾销,永不提起,如何?”马道婆听了这话,耸一耸眼皮子,说道:“这样说,是明叫我吃三百两银子的亏呢?”赵姨娘急的道:“好奶奶,我吃亏更大!”【倒是实情。当初不安坏心。今天怎会坐蜡】马道婆方道:“这也罢了!”
     赵姨娘只得开了箱子,搬出十两一锭十几个元宝来,又另外凑了些散碎银子,又向头上拔下两根簪儿来,说道:“老马,你来瞧,我可是端了箱底儿了,你老将就些罢!”马道婆见了,早已笑道:【其实与天上掉的无异】“这也够了,谁叫我当初要可怜你呢!”【得了便宜卖乖】说着,肚皮内拽出褡裢来,弯腰一顿塞在里头。又伸手摸出皱巴巴原欠契来,与了赵姨娘。赵姨娘走至门外日影里看真确了,【】几把扯碎,扔在炉子内,又道:“你再赌个誓来,若日后告诉了人去,就叫应了誓!”马道婆道:“这个使得!”便走至明间内,对着正壁拜了两拜,口内念叨道:“玉皇大帝、灶王爷爷、山神土地,与我作个证见,他日若把这位檀越娘子的事说出来,教我口里生出天疱疮来,走崖崖坍、过桥桥断,不得好死,死了还没人埋!”【是个常立誓的】赵姨娘方才信他。【愚妇也】临出门,又问:“倘门上的人问起,你怎么说呢?”马道婆道:“我就说是老太太给的面果子,难道他还要看不成?再不然,就说你老人家叫我捐替身的。”一面说着,一面走出去了。
    这里赵姨娘一念未遂,反送了许多钱财,【着实心疼】气的一屁*股跌在炕上,肚内寻思道:“怪道人常说的:‘门前切莫走三婆,后门常锁防奸窃。’又说‘院中有井防小口。’【三姑六婆等闲不令入门。可惜知之晚矣】这不上几年,把这几椿儿倒都叫应验了。”正在那里独自心疼,又不敢声张,忽见王夫人屋内的小丫头抱着一个匣子走来,寻着赵姨娘,说道:“这是太太年轻时的一副镜奁,要给琴姑娘陪去的,刚才找了出来,叫奶奶送到老太太屋里去呢。”说毕,转身去了。赵姨娘只得抱着匣子出来。
    刚走几步,忽见马道婆从周姨娘屋内出来,吃的满嘴油光,肩上仍扛着银包褡裢。慌的赵姨娘连忙赶上来,把他拉到一边,说道:“我的娘阿!你拿着那些东西,不赶着早些出去,还逛什么?”马道婆撩起前襟擦嘴,笑道:“我也要早出去的,谁知方才又遇见了那屋里周奶奶,承他之情,让进屋里歇了歇脚儿,又吃了几个子点心。临出门,又送了我好些碎缎子。”【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赵姨娘道:“你要缎子,我那里整的也有!可可儿的这个空儿跑了他那里去要?再逛一会,仔细被他们当贼拿了,还不快去呢!”马道婆呵呵笑道:“就去!就去!”【心满意足】一面方去了。赵姨娘到底不放心,一路跟着他到了内仪门,远远望见马道婆出大门去了,方抽身往贾母处来。
    顶头只见林之孝家的带着一群媳妇走来,赵姨娘只得上前陪笑问好。林之孝家的见了他,便停下问:“姨奶奶不在家里歇息,这是要往那里去?”赵姨娘指指匣子,说:“有差使呢。”林之孝家的道:“姨奶奶什么差使跑到这仪门子上来了?”赵姨娘道:“嗳!今儿鬼踩了脚,神遮了眼!【鬼使神差原来可以这样用——一笑】原要往老太太那里去的,谁知就跑到这里来了。”林之孝家的问:“匣子里是什么东西?”赵姨娘见问,只得打开,说道:“是太太给琴姑娘的妆奁,着我送到老太太那里去呢。林奶奶,你可看仔细了!”林之孝家的笑道:“我只当姨奶奶拿的什么好东西呢,所以好奇,谁知是这个!既如此,姨奶奶竟快请罢!太太使你老人家那里去,你老人家却逛到这里来。再逛一回,以后也没人敢派你老人家差使了。”赵姨娘道:“没人派我?可知好哩!”【】一面忙走了。林之孝家的方带人去了。
    赵姨娘走至贾母院门前,只见外面放着几辆大车,又有许多的人进进出出搬东西,知道是梅家打发来拉床帐箱笼的。又见院内都是年纪大些,二十来往的小厮,便转身走入看门婆子的房中。那婆子笑问:“姨奶奶,这会子亲自走来,有什么差使呢?”赵姨娘陪笑说道:“太太使来给琴姑娘送东西的。刘奶奶,你儿子这几日可回来了?”婆子笑道:“早回来了!眼前又要跟着周大爷往南边去了。”赵姨娘笑道:“常得出门逛逛也好,虽说路上辛苦些,比他们成日拴在家里头的倒强。若不是你老人家从小儿答应了老太太一场,那有体有面的多少,这样细致活儿那里到他了?”婆子笑道:“谁说不是!姨奶奶,吃盏儿粗茶罢?”赵姨娘道:“我不渴。”隔着窗户看见小厮们已搬完了东西,都退出去了。赵姨娘便进上房来,与贾母请了安,交上匣子。鸳鸯揭开,只见里面安放着架镜、壁镜、靶镜大大小小十数面镜子,贾母命宝琴去给王夫人磕了头。
    至晚间,便有梅家的四个媳妇送了珠花、凤冠、盖头、梳子来,贾母命领下去管待酒饭,又打扫出两间下房来安顿他们住下。这一晚,姊妹们皆陪宝琴说话至三更天,方才安歇。
    次日,众族人男女都来了,满宅内哄乱热闹,自不必说。众姊妹都在房中陪宝琴坐着,一时这个问可要吃茶,一时那个问是否饿了,都有感伤不舍之意。薛蝌今日也娶亲,便派了宝玉送亲,【女儿之事。原该着落宝玉身上。方是始终】已在外面等着。一时喜轿来到,宝琴上轿,宝玉也上了马。众人看着出去,又都赶过薛姨妈这边来。
    岫烟也早已妆扮停当,独自一个人坐在房中,只有丫头篆儿陪着。比起宝琴这边,未免冷清。那邢忠夫妇先见了宝琴的嫁妆,再看看自己家的,两个人嘴上不说,也觉得难看,少不得你推我怨了一回。邢夫人虽也责备了兄嫂几句,然有何奈何?【亦是家常景象】待得岫烟上轿,自往那边赴席去了。
    且说岫烟到了薛家门前便住轿,篆儿伏侍添妆含饭,方移轿进门。拜堂已毕,薛蝌又出去让人。晚上归来,才子佳人,洞房花烛,自又是一段风流佳话,不必细表。

   
     次早五更,二人怕人笑话,连忙起来了。篆儿伏侍梳洗毕,一齐往后边来。薛姨妈尚未起来,值宿的婆子见了,就要进去通报,岫烟忙止住了,二人只在门外静候。一时宝钗也来了,见他二人在外面,因含笑说道:“妈还没有起来么?”岫烟陪笑道:“姐姐起的倒早!”【妙问】只见同喜出来倒水,说:“老奶奶请二爷、二奶奶、姑娘进去呢。”三人连忙进来,宝钗问了安,在他母亲身旁坐下。蝌、岫两个忙走上来磕头,薛蝌又深谢【炼笔】大娘操劳。便有伙计在外面请,薛蝌便出去了。
    这里薛姨妈命岫烟坐,岫烟不肯,说道:“二爷事大娘如母,我便事大娘为婆婆。况我年轻,岂可没了规矩?”薛姨妈听了这话,满心欢喜,忙说道:“我的儿,难得你孝顺如此!咱们小人家儿,却不讲究那些。况蝌儿他母亲尚在,也不敢如此!”宝钗也笑道:“二奶奶不必拘礼,快过来坐,仔细冷着了!”【呵呵】岫烟陪笑道:“姐姐从前是何等待我!今日我进了门,比先更该亲热些才是!如何反倒奚落起来,教我心中不安?”宝钗见他如此,忙拉他笑道:“傻丫头,我和你顽呢!快过来坐下,好说话儿!”【】同喜早在下面安了一张椅子,岫烟只得告了坐,坐了。
    薛姨妈一面看岫烟新人妆饰已皆卸去,头上虽戴着珠子髻儿,只稀稀的插着几枝钗钏,身上穿着柳色清绸皱面袷袄,鹅黄撒花缎百折长裙,裙边亦无甚妆饰,只用丝绦结了一对蝴蝶样,外罩寒色对襟褂。薛姨妈看毕,更又欢喜。【布裙荆钗。持家之道】原来邢岫烟自上回宝钗说了他带碧玉佩之事后,衣着打扮时便万分小心。如今到了薛家,更惟有忖度宝钗之意行事,故不肯将箱中最华丽的衣服穿出来,只拣出几套淡色衣裳来寻常替换,余者浓艳的都锁在箱中了。
    当下薛姨妈看罢点头,因又嘱咐道:“你来了,我诸般都放心。惟有一件,不得不预先嘱咐你。想来你也听说了,就是你的嫂子,从小儿娇养坏了,【直是骂亲家】说话行事不与人一般。你千万不要去招惹他,我们一家子都不理他的。”岫烟连忙起身陪笑,说道:“嫂子是名门的小姐,自然识礼贤惠,外人的嘴如何信得?我来了,妯娌们自然和睦相处,便一时有冲撞处,一家子本来难免,我自己自然将息。让着嫂子些,也是该的。”薛姨妈听了,叹道:“你这样说,你还算不知他的。我是他婆婆,难道我也胡说他不成?先一来时,我们何尝不是以礼待他?你越是和他讲礼,他越是得理不饶人,就顺着竿儿上来了。这不是,起初时还早晚到我跟前掠个影儿,如今他也不进来,我倒反安心了,免得见面又生气!所以今日嘱咐你。你是个明白人,别和他糊涂人计较才是!”岫烟一一答应了。【终是不信】薛姨妈道:“你且去罢,吃饭时我打发人去叫你,只怕你哥哥一时来了。”岫烟听说,连忙起身,回到自己房中。
    一时打听薛蟠出了门,薛姨妈那里尚未传饭。岫烟忖度一番,便往金桂房中来。【敦邦睦邻】到了门前,金桂尚未起来,【却不怕人笑话】丫头回进去半日,不见声息。岫烟站了半日,进去又不是,回去又不是。正在狐疑,忽见门开了,小丫头提出便桶来。又半日,方见一个大些的丫头出来,打扮的眉眉眼眼的,请他进去。岫烟连忙随那丫头进来,只见金桂坐在炕上,只得上前道了万福。那金桂既不答礼,也不让坐,且只顾用眼上上下下打谅了一遍,鼻子里便冷笑了一声。
    原来这金桂一生见不得比他好的人,今见了岫烟端庄娴雅,胜过自己,且人才也有八*九分,心中便老大不自在起来。因知他家境贫寒,惟有这件,方可打去他的体面,便故意说道:“我听见婶子家中十分富贵,不知婶子来时,带得什么稀罕嫁妆来?”岫烟听他先提此事,不由得红了脸,只得答道:“奴家中寒微,并未带得什么来,只有箱子一口、面盆一个、镜子一圆、净桶一个,外丫头一人,余者妆奁而已。不看也罢,没的叫嫂嫂笑话!”金桂听了,遂不悦,因又说道:“我恍惚听见丫头们说,婶子和二爷早就认识的。”【轻佻语轻薄人。反见得自己之轻佻】岫烟闻言,不由大怒,【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至此始信众人之言,殆不虚传,待要怎样,又想起薛姨妈之言,只得忍气说道:“我虽清贫,不致如此!我家门户虽浅,我却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到。不过日里和丫头做针黹,做完了,父母拿出去卖,这是有的,我自己却从未抛头露面!便是二爷,也不过那年上京时,大家泊船在一处,我在船舱里,二爷在他们船头站着,远远的望了一眼罢了。至于是黑是白,是丑是俊,却是到今日未敢细看!若说这也算是相识,嫂子和大哥自小时一处顽过,岂不就是积年的老相识了?”金桂无言可对,【岫烟与妙玉过从甚密。妙玉之机锋。岫烟自是有所沾染。发硎新试。遂令悍妇闭口】冷笑说道:“婶子既是清白之人,大早的跑了这里来作什么?刚进门的媳妇,三日的新未过,不说安分守己的在屋里,何苦撑着头儿跑出来四处惹眼?你哥哥又是色鬼一般,连毛丫头都看在眼里。你这会子倒自己送了来,也不怕羞臊,还怪我说?”【这却从何说起】邢岫烟见说这话,一想,原是自己错了,怔了一回,一语未发,转身出来。【实在是不足与争】金桂在后犹冷笑不绝。
     且说岫烟从金桂处出来,由不得哭了。本来还欲去望香菱的,此时也无心绪了,一路慢慢走回房中。只见同贵来请,岫烟说道:“好姐姐,你说我身上不自在,不吃早饭了。”同贵见他无精打采的,便说道:“二奶奶怎么不自在?或是二爷得罪了?告诉我,回去好回话的。”岫烟道:“没有。”想了一想,又道:“姐姐略等一等,我去洗洗脸。”忙向盆内湿了脸,篆儿递过手巾来,拭去水珠。又从新对镜匀了脸,另施了些脂粉。收拾毕,和同贵往后边来,陪侍着薛姨妈用饭。宝钗见他双目微红,又见莺儿悄悄告诉:“二奶奶去了大奶奶屋里。”宝钗心内已猜着了,当下也不说破。一时饭毕,薛姨妈歇着去了,宝钗便携了针线往岫烟房中来。
     岫烟正歪在炕上出神,见了宝钗,连忙起身问好让坐,因拿起宝钗的针线看,说道:“姐姐那里还有什么生活,【亦是《水浒》语言】拿了来,我替姐姐做些。”宝钗笑道:“你还没过三日呢,歇几日也罢!到明日连你自己的还做不了呢,还揽别人的?”岫烟叹道:“我却不讲究这些,我也难比别人!我自己眼前用的着的针线鞋脚都已有了,闲着一时也不惯。我心里想着,先给大娘做双鞋。早起我看大娘脚上的那双鞋,大娘又不甚老,还没有那边我姑妈的年纪呢,何苦穿那灰狐狸缎子的?这个颜色,只怕老太太穿着都嫌老呢。”宝钗听说,便叹道:“你那里知道,打从父亲没了,妈年纪青青的就不碰那些花里胡哨的衣裳了,青色缎子老早上了身。【参合李纨做派。方知孀妇难为】我也曾做过几双颜色缎子鞋,如今还压在箱子底下呢。”岫烟道:“既这样,就开一双玄色缎子的,配着羊皮金缉子。我见我姑妈有那样的一双,穿起来又贵气,也不嫌大,正好大娘穿。”宝钗笑道:“也罢了,又是你做的,妈肯定穿。或者从此穿开了,也未可知。”岫烟点头道:“姐姐的我那里已有了一双,再还要给香菱姐姐也做一双。”因起身去开了箱子,取出一双鞋来,递在宝钗手内。宝钗笑道:“你并没有我的鞋样,这鞋倒像比着脚做的一般,难为你竟细心如此!只是这样的鞋,如何舍得穿在脚上,只好摆在那里看罢了。”【却是取笑之语】
    只见篆儿端过一盘瓜子来。宝钗便含笑问他:“你去嫂子那里了?”岫烟见他已知道了,便叹道:“我原也是亲近的心,谁知热脸贴了冷屁*股!”宝钗道:“他是嫂子,好歹我不能议论。【既是自陈。又是教训。双关合义】你如今大事已完,比不得在那边存小心。这里是你自己的家,妯娌们说的来,便一处多坐坐无妨。不好了,各自走开,也别记在心里,总是自己的身子要紧。”岫烟答应道:“我都知道,不消姐姐挂心!”忽见莺儿找来,说:“姑娘在这里,老奶奶找姑娘呢。”宝钗便起身说道:“昨儿闹了一日,今儿起的又早,你歇会子罢。”岫烟忙送出来。
     原来薛姨妈找宝钗商议三日下请吃会亲酒,宝钗执笔,薛姨妈念着,把请客的人名单子写出来。不过是各铺子里的伙计头目、老朝奉们,亲戚只宁、荣二府诸人并王子腾一家,自然邢忠夫妇是少不了头一个要请的。第三日,在薛姨妈这边又热闹了一日,不能细表。
     刚过了三日,便有薛蝌之母书信捎来。原来薛蝌之母病势渐沉,嘱薛蝌速回,迟了便恐不能相见。薛蝌见书,疾忙来回薛姨妈商议。薛姨妈忙命薛蝌打点回程,宝钗连日帮着打点行装。这日晚间,两口儿便来辞了薛姨妈,薛姨妈自不免千叮咛万嘱咐。薛蝌在外面已是辞了薛蟠。次日一早,两口儿便带着僮仆车辆回去了。不在话下。
     却表宝琴、岫烟出嫁,薛蝌娶亲的这日,远近亲友又多,众人几处乱跑,都没了头绪。下人们趁此有的躲懒,有的憨皮,未免生出事来。如此大事,别人或可偷安怠惰,又如何能脱空了凤姐儿?这边家中之事自然是他安排,邢夫人那边也少不了是他张罗,先已在薛姨妈处筹划了半月。饶凤姐是个有才干的,也未免百密一疏。从大早起张罗至午错,这边的亲客已都安上席去了,那边尚未娶亲回来。凤姐便撑持不住,要往家内歇歇,因走至各席前周旋一遍,出来吩咐了众媳妇好生看菜,脱身便往家中来。
     转过影壁,只见大门掩着,门上一个人没有。凤姐心中奇怪,也没在意,自己推门进去,径往上房来。未至阶前,忽闻下房内一阵呻吟之韵。凤姐停步细听,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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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30 12:01:2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虾仁 于 2013-12-30 12:30 编辑

第八十四回 贾元春卧病凤藻宫 林黛玉泪染相思记
    话说凤姐听见下房内欢声,料定是贾琏,当下倦意全无,【醋意横生】且蹑手潜踪的来至窗下,往里细听。里面正在斯耨不休,那男子之声却又不像是贾琏。凤姐心中疑惑,一把将门推开,唬的那两个凑手足不迭。凤姐儿定睛看时,你道是谁?原来一个却是贾芸,另一个却是凤姐【“凤姐”不如“自己”】房中的丫头小红。
    原来小红自见了贾芸,情知在宝玉那里是没了指望了。又见贾芸斯文俊俏,且一般也留情于自己,心中便存了一段心事。只未得真确,还未发迹。后因丢了帕子,偏被贾芸拾到,央烦坠儿去要时,又要回贾芸的帕子,便心中自为是红绡为媒的良缘了。自此日则胡思,夜则乱梦,神思恍惚,欲罢不能。每日惟有暗暗捧着贾芸那块帕子痴心垂泪,又要屡受晴雯等人之气,两头苦不堪言。且喜凤姐儿看中了他,从怡红院要了出来,遂了自己的心愿。这红玉方觉脸上有了光辉,可以略慰些相思苦闷。
     那日离开怡红院时,原是要等宝玉回来面辞的,不过要使宝玉后悔挽留,那时方才扬眉吐气,要足了晴雯等人的强之意。偏晴雯几个识破其用心,偏要趁宝玉未回时赍发他起身,和碧痕几个你一言我一语,什么话也说了出来。袭人也说:“什么要紧的大事?宝玉回来,我们替你告诉就是。倒别只顾了磨蹭,误了二奶奶大事。”这红玉听了,方收拾东西离了怡红院,径到了凤姐儿处。凤姐儿爱他干净利落,便不令他作那些底下粗活,只令他送东拿西,往来回话,和丰儿诸人同等对待。这红玉得逢其主,为报知遇之恩,越发事事要强,处处争先,眼见必管,耳闻必报。几件事过手,凤姐儿益发视为心腹。
     殊不知在凤姐处当差远不止这几般好处,更妙在能常见贾芸。【从此多事】那贾芸自种完了树,再无机会进园了。心中虽也想着小红,也只是望园兴叹,日久也就丢开手了。那日来至凤姐儿处请安,意欲再讨一分差使,不想又遇见了小红,始知小红现在凤姐儿手下当差,倒比园中得便。至此借故来的更勤了,【鸳鸯事未谐。驿马星先动】时常取出那条帕子来摩弄,嗅汗闻香,百般挑逗。小红也遥知其意,岂不动情?只恨没空,不能成双。
    谁想今日天假其便,【褔耶。祸耶】一府之中两处嫁女,一处娶亲,上下忙乱鼎沸。贾琏和凤姐早早便出去让人,更无片刻暇时。各房中丫头也有跟着主子四处跑,也有出去寻姊觅妹,或看新人热闹的。平儿见没有自己的事,便将家中吩咐了丰儿、小红两个,自往园里寻袭人等顽耍去了。丰儿见了如此热闹,小孩儿家,岂有不爱看的,便悄悄央及小红道:“好姐姐,你且看会子家,我出去瞧瞧。回来我替你,你也出去瞧,好不好?”小红本来无心热闹,听了这话,乐得送个人情,说道:“姐姐只管去,一日不来也使得,这里只管交与我就是!”丰儿听了,巴不得一声儿,便走出去了,一时间院内只剩了小红一个。秋桐因他娘害病,早已告假出去了半月,门上挂着一把大锁。小红便掇了一副脚踏放在院子当中,手内拿着针线,却只管抬头出神。【豆蔻萦思。属意谁边】
    贾芸今日也早早来了,先跟着贾琏张罗了一回人,心中想着小红,便装着寻人,也来至凤姐院中。这门上虽有几个小厮,都想着要顽去,谁管他闲事?况贾芸近日因在凤姐手下办事,请安回话常有的事,贾琏也常在家中召见他,因此谁也不去理他。
    那贾芸进得院来,一眼看见小红独自坐在那里,心内早已喜不自胜。小红忽见了贾芸,便低下头作针线。贾芸四下里瞅瞅,停住脚笑道:“姐姐在家里呢?二婶子那里缺人手,叫我来家叫几位老嬷嬷们,不知那几位在家?”【意若谓:老嬷嬷们都在家否】红玉道:“老嬷嬷们一个也不在家,二爷请往别处找去。”【意若谓:放心。都不在家】贾芸听了,笑嘻嘻的,又走近些,说道:“婶子又说了,倘或老嬷嬷们没在家,说叫几位姐姐去也罢了。”【意若谓:丫头们看见也不好】红玉低头笑道:“他们也不在家,二爷好啰嗦!平姑娘也往园子里去了,单剩下我一个。难道我家也不用看,跟了二爷去罢?”【意若谓:好小的胆量。】贾芸听见,益发大胆,因又走近一步,故意说道:“跟了我去何妨?倒和姐姐作一对儿鸳鸯!”【万事具备。不免急色】红玉闻言,便红了脸,低头微笑。【终究不是淫荡惯了的。】贾芸见他不怒不嗔,心中益发得了主意,因向耳边【好胆色】求道:“好姐姐,我这一半的魂儿已被你勾了去了,夜里睡不着觉。心里有多少衷肠的话儿,今日要尽情对姐姐一说!”【呵呵。说得其实不少了】说着,上前就要搂抱。【不用再说了】红玉夺手不肯,却引贾芸往下面房中来。【此处岂是方便之地。哈哈。丫头心机强过公子哥】贾芸喜出望外,连忙跟来。到房中坐下,彼此情不能禁,【烈火干柴】不免搂抱亲嘴起来。那贾芸得寸进尺,就要解衣,小红止道:“不可!”贾芸求道:“好姐姐,只当可怜我罢!”小红急的道:“你倒是出去打听打听,爷和奶奶多早晚下来。再看看琴姑娘出门了没有,丫头们快不快回来,再这们着不迟!倘有人碰见,你我死无葬身之地!”【智者千虑】贾芸听了,只得整衣出来。【智者之言。岂可不听。况且言出心上人之口乎】
    刚出二门,顶头一个老婆子走来,见了他,说道:“芸哥儿,琏二爷找你半日,却在这里,还不快去,那里正发火呢!”贾芸应道:“就去!”一面到了厅上,正遇着贾琏出来,见了他,问道:“在那里来?”贾芸说:“解手去来。”贾琏便啐了一口,说道:“这大阵子工夫,把肠子不拉出来你的!没事时倒只在跟前绊手绊脚,但一有事,再见不着!回来人散了,张大你那簸箕嘴填那粪窟窿罢!还不往厅上伺候放菜去呢!”贾芸连忙进来,只见婆子们端着盘子都在那里候着,贾菱、贾菖、贾萍、贾芷等都在那里放菜。贾芸连忙过来,大家一齐放上去。
    看看无事,况且人多,又见贾琏到席上去让酒,估算这一上去,至少也得一二个时辰方完。这边宝琴虽已走了,那边岫烟还未进门,知道凤姐一时也不能下来。俗语说的“色胆包天”,这贾芸心里想着小红那账,趁人不备,便又溜了出来,仍往后面来寻小红。走至门口,只见门上连那几个小厮也不知那里去了,【敢是丫头遣散】因顺手将门带上。小红已是把眼望穿,见贾芸仍回来,自是欢喜。贾芸因又搂着求欢,小红明知不妥,无奈自己也已动情,又想此时大约【智者千虑。终有一失。失在“大约”之大意】不会有人来,因此上也无暇问他外面之事,两个人便不管不顾,云雨在一处。正是得趣之际,不期偏被凤姐儿回来遇见!当下只唬的二人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凤姐儿脸上似笑非笑,【似怒非怒也】瞅了贾芸半日,【瘆人】说道:“芸哥儿,这是怎么说?你眼里还有你叔叔么?”【私合婢女。其罪非轻】贾芸不敢答应,只管磕头。此时房中别的丫头、婆子们闻得凤姐儿回来,也都回来了。就见王夫人房中的小丫头跑来说道:“奶奶在家呢么?姨太太那里立等奶奶呢!”凤姐忙答应着出来,一面吩咐婆子:“好生看管起他来!倘或寻了死,都在你们身上!”贾芸见凤姐去了,连席不敢上,爬起来一道烟躲了家中去了。【呜呼。痴情女子负心汉。有由然也。俺替芸二爷脸红。俺替小红伤感】这里婆子们且看管起小红来。【自古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何况一个丫头】
    且说平儿回来,见丫头们围在一处嘁嘁喳喳,不知何事。又见两个婆子坐在小红门口,平儿进去一瞧,只见小红坐在那里,满面泪痕。平儿看了不解,问小红,又不说话,【】还是别的小丫头“如此这般”说了方知。平儿听了,且不言语。原来小红自到凤姐处,便立志寻一席之地安身,逢人便巴结奉承,是以众丫头乃至诸婆子都和他好。又见平儿身分地位与众不同,乃是贾琏和凤姐前第一个兼信得宠的人,他更是变尽法子笼络,使尽小意儿贴恋,故平儿待他也极好。【作者游戏之笔。平儿待人。岂是小恩小惠可左右者】今听了此信,虽也恨其糊涂,【糊涂。着实糊涂。】但念往日之情,也欲暗中帮他洗脱。【礼法之下。洗脱者。何其难也】至晚,贾琏先回来了,平儿伏侍换了衣服。丰儿捧着小茶盘在帘子外等候,平儿出去接了,捧与贾琏。【通房者。此之谓也(“通”即四通八达之通。“房”即共入洞房之房)】方见凤姐儿下来,一面换衣,一面问:“今日老爷、太太给姑妈的礼,你看了没有?”贾琏道:“我已叫小子们搬过去了,各家的礼也都一总送过去了。”凤姐点头,【从公而论。珍琏者。系两府中能事者。其贪婪淫逸。则另论】又问:“今日外头席上有谁?”贾琏道:“不过和薛呆子【“呆”之所以呼为“呆”。实在是呆之不假以形色者也】好的世交子弟。”凤姐道:“冯大爷没来么?”贾琏道:“那里少得了他!”【因】说道:“你问他作什么?”凤姐笑道:“今日我在席上,听见有人要给他说媒呢。”贾琏听了,便问:“是谁家的姑娘?”【重在“姑娘”而不是“谁家”】凤姐笑道:“又问什么?又不给你说!”贾琏便笑着吃茶。【哈哈。醋缸岂是轻易可打翻的】丰儿在帘外说:“众奶奶等着回事呢。”凤姐向平儿道:“你去告诉他们,都明儿办罢,我今儿可乏了。”平儿出去说了,回来伏侍他夫妻歇下,一夕无话。
    次日起来,乃是十六日,凤姐早早便上来伺候王夫人出门,大家因说起元春不命带礼物的话来,凤姐说道:“别的不带使得,只把咱们家常吃的爽口小菜预备一两样。娘娘吃惯了宫里的珍馐美味,或者稀罕些这些东西,也未可知。”贾母、王夫人称是,遂命作了。尤氏那边也送了几样果盒来。打发王夫人去后,凤姐回到房中,命带上小红来。
    那小红一夜未睡,脸儿白白的,进门就跪下了,碰头不止。凤姐冷笑道:“既有本事作,就有本事担才是,这会子求饶也不中用!”喝命:“打他一顿!外面叫个老掮婆来,卖到妓院里去,成全了那个下流种子!”小红吓的没命叩头,哭道:“是我有罪!奶奶只管打死我无怨!只求千万别把我卖到那里去,就是奶奶开天恩了!”
平儿在旁忙道:“奶奶且请息怒!依我说,这事与奶奶竟大有干连,且急不得!”【术动公卿】凤姐闻言不解,问道:“这和我有什么相干?”平儿道:“奶奶请想,自打奶奶从太太手里接过事来,多少年来,小事大事,明察秋毫,不曾遗漏错办了一件,谁不夸奶奶面面俱到!【欲抑先扬?欲扬先抑?】如今我们这里却出了一件天大的丑事,别人听见,岂不说【一定说】奶奶是丈八灯台,只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家?好说奶奶十里外看的见蜜蜂儿拉屎,出门却叫獭象绊了一跌,原来觑远不觑近!”【以凤姐之心性。岂肯落此褒贬】凤姐儿听了此话,一时踌躇起来。平儿又道:“奶奶再想,他原不是咱们这屋里的人,是奶奶看中了他,巴巴的亲自张口费事,和宝二爷要了他来。他来了,奶奶又是如此待他!他如今做出这没脸的事来,奶奶岂不也落一个贤愚不辨,教管不严的名声?岂不是有损奶奶的英明!况且这事出在咱们屋里,别人不怎么样,咱们先叫叫嚣嚣的,有何体面?”凤姐道:“依你说,我竟不用罚他了?”【可参前回雨村之与门子】平儿道:“罚是一定要罚的,只不可直罚。依我的主意,这事左右别人不知,不如咱们这里就悄悄的按下了。回来奶奶还照样罚他,只找别的因由就是了,也别卖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去。既保全了他的名声,也不致带累了我们。又存了他娘的体面,奶奶也乐得施恩于人。倘日后有人议论起来,奶奶也不曾徇了私情,岂不是八角周全?”
    一语未了,听得人回:“林大娘来了。”凤姐便命:“叫他进来!”林之孝家的走进来,见他女儿跪在地上,不解何意,【此大处之小遗。(参金庸《天龙八部》之无涯子与王氏事。不赘)】只得请了安。凤姐先问他何事,林之孝家的道:“昨日席上打了两个细茶杯,不见了两个汝窑花瓶。管器皿的方才查点明白了,特来回奶奶知道。”凤姐问:“在那里打的?”林之孝家的道:“说是外头男人们席上有人醉了,失手打了。”【理由算得充分】凤姐听了,点头笑道:“哦,我还没死呢,一个个就这样起来!使这个障眼法儿,试谁的眼神儿呢?【理由者。推脱也。凤姐岂是无目人】我怎么没听见二爷说起呢?我们家自我接手以来,大大小小的筵席摆了不知多少,从没丢过一块瓦片儿,更不曾有酒醉撒野的人。偏昨儿姨妈借了借席面就丢了、打了?你们放心,等我闲一闲,我还要把各人所有的账目从头彻底的清查一遍呢!【早该如此】这些年来保不住空账、假账,有毛病儿的,趁早儿自己长个俊儿,大家免了生气!如今且浑着,过一日是一日。我不寻上他们去【也?】够了,他们倒来招我!林姐姐,你传下去,那一个管着的就叫他赔,打了的拿瓷瓦子来交。若没有这个本事,趁早儿交与别人管去!【法家人物】有查出来偷了去的,管不得有脸的、没脸的,一例送官治罪!【法行则知恩】虽然我近来宽放些,也要在太太前说的去。”
    林之孝家的答应了,又说:“曲延曲幕府家、傅试傅通判家,还有另外几家老爷的门生,今日都补送了礼来,都在厅上放着呢。”凤姐命:“东西收进来,礼单拿来给太太看。”林之孝家的答应一个“是”,交上礼单,转身就走。
    凤姐叫住,说道:“你也不问问你女儿为什么这里跪着么?”林之孝家的忙道:“这东西屡受奶奶的恩典,不思答报,却倒淘气!【其实不知】事无大小,理应该罚,我何苦问他!再还有一说,他既蒙奶奶抬举,跟了奶奶,就是奶奶的人了。纵他不好了,也只有奶奶打得骂得,我们外人【叹叹】也不敢多嘴多舌。爷们不教导尚且不堪,何况他们!【骂煞冠带子弟】奶奶管教他,我心里喜欢。奶奶若只管宠他,我倒只耽心呢。”【】凤姐儿听了这个话,不觉的气消了几分,因回头向平儿笑道:“这个话?果真的倒是我的不是了?”因命外面媳妇们暂且散了,方向林之孝家的说道:“若问你女儿干了什么事?连我也难说!旧年傻大姐儿在园里拾了一个春囊儿,落在太太手里,太太大发雷霆之怒,着连夜抄检园里,这事你是知道的。后来查住了二姑娘屋里的司棋,立刻打发出去了,那边太太打了他一顿,配了打更的老鳏夫张驼子,这事你也知道的。谁知我说嘴打嘴,今日管,明日查,两眼只盯着外人,却没防住自家!昨日你的好女儿,和咱家的芸哥儿,趁着人乱,这屋里又没人,公然把我这里做了他们的洞房,【斟酌来斟酌去。还是斟酌错了地方。致令一对有情人遭此一劫。可知情之一事。未可轻为】干起了那椿儿好事,被我亲眼拿住!我是个当家人,你是个管事人,你倒说说,这件事该如何办的才好呢?”【囫囵猪头给你啃。看你如何下嘴】
    林之孝家的听了,惊得目瞪口呆,几步赶过去,左右开弓,打了他女儿十几个嘴巴子。小红满嘴是血,并不敢开口求饶。林之孝家的方转身跪下了,含泪说道:“这蹄子如此下贱,活丢了脸了!奶奶必要想个利害法子治他!奶奶若轻饶了他,不要说别人,连我也不伏!”【不伏。孔子有言。正人先正己】凤姐笑【】道:“我待要重重罚他,又顾及到你的脸面。你女儿行此无耻之事,别人必背后说三道四,你从此便难服众人。你和你老头子都是三四代的陈人,若为这件事颜面扫地,我也不忍!但我此时顾了人情,往后就没法子禁别人,所以我也十分为难!如今倒要问你女儿,到底是怎么样?”【法外开恩之意】小红叩头哭道:“我跟着奶奶几年,岂有不知奶奶的难处的?【实是难为凤姐】只怪我一时糊涂,已是作下了糊涂事,不敢求生!【罪在不赦】若蒙奶奶天恩饶了,便是再世爹娘。我不敢生时沾奶奶的光,只求奶奶百年之后,让我年年给奶奶扫坟去!”【蝼蚁尚且偷生】他娘叱【该打】道:“没脸的东西,你还想奶奶饶你不成?【非分之想实是心中之盼】便饶了你,你也没脸出去见人了!依我说,趁这会子人不知道,一头在这墙上撞死罢了,还体面些!”
    凤姐见他娘儿两个只管如此,也就心软了,【至此。平儿之言可以作废。凤姐主张(此处删去五百字)】说道:“林姐姐,你这又是何苦?常言道:‘蝼蚁尚且偷生’,【我靠。算我没说】何况于他?我也不想忒歹毒了。平儿在这里,他也时常劝我,少生些气,多保养身子。如今若不是很遮不过去的事,我也乐得放手!你像刚才的那事,叫谁听了不生气?姨妈一家离门在外,住了这里,咱们不曾照顾帮补他些,已经情疏。还搁得住再说丢东丢西的?况且事完以后,姨妈又按等赏了众人。怎么这些奶奶们,都就是些铁心石头肠子呢?怎么怨得人恼!今日既你娘儿两个这样,罢了,我的气也消了。我今日就破个例,饶了他罢!”【假公济私。公私兼顾】小红听了这话,反呆住了。他娘忙说:“下作黄子,还不快谢奶奶天恩呢!”【终是舔犊情深】小红如梦方醒,忙又磕头不止。凤姐道:“但你也不能在这里了,我今儿越性再作一件好事,我想你两个既已如此,也是前世之缘,我今日就作主,把你许了芸哥儿如何?”【冰人做筏。大积阴德。爱煞平儿】林之孝家的听了,想了一想,说道:“也罢了!多谢奶奶成全我一家的声名体面!奶奶既这样体上【管事人体会至深】怜下,我们只有百死不辞的。肝脑涂地,只替奶奶办事!”【凤姐手段收效矣】磕了一个头起来,又说他女儿:“糊涂东西!奶奶替你操心,还不快谢了奶奶!”
    谁知小红反哭的泪人儿一般,说道:“自我来了,奶奶百般给脸。【一叹】人人都说奶奶歹毒,我却从未试过!【二叹】奶奶如此待我,我岂是那无情义的?【三叹】什么云哥儿、雨哥儿?情愿一辈子不嫁,从此吃长斋念佛,只伏侍奶奶!【四叹】”凤姐听了,倒怜悯起来,说道:“傻丫头,你有这个心,已经有情义了。你一辈子不嫁,叫我心里何安?”因命人去唤贾芸,这里又发放别的事。
     那贾芸在家,见凤姐使人来叫,只得来了。进门便跪在地上,凤姐儿也不理他,贾芸便不敢起来。半日,【又是一个“半日”】凤姐方说道:“芸小子,你好大的胆子!如今幸而我还瞒着你叔叔不知道呢,不然,叫他亲自问着你去,看看你有几个脑袋腔子!”贾芸碰头道:“侄儿糊涂死了!侄儿从小没了父亲,缺人管教。叔叔就是侄儿的亲爹,婶子就是芸儿的亲娘!【你倒想得好。只怕亲娘眼中没你这个儿】如今做错了事,娘不疼儿子,谁疼儿子?怨只怨我没造化,没福托生在婶子的肚里。若得托生在婶子的肚里,从小受婶子的教导,也不似今日这般没出息了!”说着,眼中滴下泪来。凤姐听他说的可怜,由不得又笑了,说道:“我怎么样疼你才算好呢?我把红儿许配给你,如何?”【呵呵】贾芸只当他说的是反正话,还只管碰头有声求饶。地下婆子们一齐说:“芸哥儿,还不快谢奶奶恩典!”贾芸听说,又喜又惊,犹不敢信,忙直起腰来又问一句:“婶子这话是当真的?”【如何不叫亲娘】凤姐不答,只管吃茶,贾芸喜的忙又磕头。
    凤姐笑道:“你丈母娘也在这里,你还不快认亲去?”【呵呵】贾芸听说,直起腰来四顾一望,只见地下站着六七个老嬷嬷,却不知那一个是他丈母。众嬷嬷忙指林之孝家的道:“这一个林大娘,便是小红姑娘的娘。”贾芸岂有不知林大娘的?【哈哈哈。是这等笔墨】喜的忙转向林之孝家的磕了一连七八个头,口内说道:“岳母大人在上,你女婿有不是,求看在二婶子分上,你老人家担待些罢!”众人便都笑了。林之孝家的忙命他女儿也过来磕头,那小红只是哭泣。
    凤姐命贾芸:“回去快办了聘礼来,送到你丈人家。早些择了日子,我和你叔叔还要吃你的喜酒呢!”贾芸喜的说:“自然少不了送来!”凤姐又命平儿取一对珠花来,向林之孝家的说道:“你女儿跟我一场,这个与他添个妆罢,你别嫌简薄!”林之孝家的忙接了,又命他女儿磕头谢了。小红向前给凤姐磕了头,转身又给平儿跪下了,也哭着磕了几个头,【哎。谢大媒是如此谢么。呵呵。省却四十斤猪肉】惹的平儿也拭泪不止。
便听人回:“太太来家了。”凤姐道:“你一家子【呵呵】去罢!林姐姐,好生看着些!再有个什么事,倘传在老太太耳朵里,还了得呢?”【终究是徇情枉法】林之孝家的道:“奶奶不用说,我们自然知道!”自此加倍用心,不在话下。
    且说凤姐儿来至贾母处,只见王夫人正回贾母说:“原来娘娘这几日染了些时气之疾,在宫中卧病呢。我去了,正值御医进了药膳出去。”贾母听了,先慌的不知怎么样。王夫人忙道:“娘娘吃了药,已好些了。如今娘娘自己出钱,要敬一敬三宝呢。”贾母忙道:“这原该的!只是何劳娘娘破费?就看的咱们连这几百银子的事也预备不起么?”王夫人道:“我何尝不也是这样说?娘娘说道:‘这是替我作好事,我不出钱,便不能接福。我虽在宫里也时常拜佛,尚不尽心,所以要在外面作作好事,只替我多上炷香就是了。’说了半日,执意不肯,也没法子。”
     贾母听说,忙命请了贾赦、贾政、贾珍等来商议。贾赦道:“既如此,越性咱们添几两银子,从明日始,在城里大小的庵堂、寺院、道观里献上七日供才好。”贾政亦点头说道:“只是合家去拈香,还须一个宽转地方儿才好。”凤姐等不得人说话,他便先道:“咱们家庙里现有小和尚、小道士儿,供坛、法器一概是齐全的,这一向也闲着没个营运。况且承应宫里的事,原是他们分内应当的。别处也不如家庙里宽敞!”贾母点头道:“这话很是,你们就办去!”众人答应散出,库上又领出三百两银子来,贾珍分派人往各庙里送去。贾琏便领人连夜出城,往铁槛寺来。
    到寺已是掌灯时分,寺门已关锁了。小厮将门拍的山响,道人出来将门开了,接了马。贾琏走至前面禅房坐了,只见满院中和尚乱跑。须臾二长老色净领着一班弟子来见,说道:“贤东家忽然降临,有失迎迓,望恕仓促之罪!”贾琏亦还礼道:“此行仓促,老师父何罪之有?但不知令师兄何在?”色净道:“敝师兄于年前云游未归,寺中之事暂委了小僧等料理。贤东家有话,只管吩咐,但有差遣,小僧等无不尽力!”贾琏道:“只因贵妃娘娘身体欠安,因此在各庵、观里皆上了供,又要开坛作一个佛七,说不得大家辛苦几日,事完之后,娘娘和老太太自有赏赐。”色净听了,连忙口宣佛号,说道:“敝寺自立寺至今,贤东家广有布施,真正功德无边!娘娘贵恙,小僧等理当尽力,岂敢加‘辛苦’二字!”贾琏道:“法坛须连夜备好,明日合家便即来也!”色净领诺,一一吩咐了下去。
    这里贾琏忽想起贾芹来,因问众僧道:“贾芹平日是在家里的?在寺里的?”众僧道:“只在寺里的。”贾琏道:“既在寺里,我来了,他为何不来见我?”问了两声,无答言者。【】忽见一僧越众答道:“芹爷不知二爷来,已经睡了。”贾琏听了,便不悦道:“你与我去叫了他来!”众僧都道:“小的不敢去!芹爷睡觉时,是不许小僧等搅扰他的。”贾琏听了,冷笑道:“好阔的威风!他在那里住?你们带我去!他既不来见我,只好我去与他请安也罢了!”【珍爷做派】当下众僧不敢违拗,只得引贾琏前来。
    到一处门前,众和尚便上前叩门,叫道:“芹爷,芹爷,琏二爷来了!”只听见里面醉醺醺的声气道:“什么?莲儿也来了?今夜牡丹在此,请他明日来罢!”【哈哈】贾琏大怒,抬腿一脚,正踹在门扇上。只见房门大开,床上赫然男女二人   ,正是贾芹!正值今晚醉了,安歇的早,正在做那周公大梦,猛见一群人闯进来,早已唬【xia】的酒醒了一半。一见是贾琏,方后悔不及,扯了被子裹在身上,在床上叩首不迭。贾琏只是冷笑。
    原来那贾芹自到了此处,仗着没人敢管他,便恣意作为起来。克扣着小和尚的月钱,先是勾引远近一干游手好闲之徒日夜聚赌,赌赢者便治东道吃酒。寺僧们因他是贾府子孙,谁好意思说他?【也没敢的】又更有那耐不得菜园之讥者,也偶尔走来讨一钟酒吃,贾芹也慨然许之,因此无人出首。又俗语道:“酒为色媒人。”贪酒者必然色心动,便先将那些小和尚、小道士内有清俊的选来出火。那些小孩子们也有不敢违拗,也有图一口吃穿的,都只得依他。后来到底不足,又把城外的粉头民娼带回来过夜,肆意停眠整宿,把一个佛门清静之地,竟变成烟花聚集之所。【矛尖不及盾厚。芹爷实是深谙道德五千言者。一笑】
    一朝事败,无可分辩,面上作虚,心中怀恨,由着叫【】贾琏斥骂了半日。贾琏道:“怪道珍大哥几次和我说,你在这里乱为王,养老婆、小子,我还不信!今日被我亲眼拿住,还有什么话说?我必回去禀明叔叔,另派好的来!”骂了半日方去了,亲自督人预备道场,比及齐备,已是四更前后,贾琏就在方丈中胡乱歇了。暂且按下。
    且说林黛玉近日春疾渐愈,紫鹃因推他说道:“姑娘出去走走去来,老睡觉也不好。”黛玉听了,只得起来。出门一望,只见园内草色回青,花木返绿,又一度春风至矣!忽想起那日听见《牡丹亭》上一句“逗春心一点蹉跎。”不觉嗟叹一声,走至桃花树底下仰面凝眺。
    回头见春燕笑嘻嘻的走来,手内拿着一卷东西,见了黛玉,止步笑道:“姑娘今日好些?都出这外头来了!”黛玉问他何事,春燕笑道:“宝二爷着我送这个与姑娘的。”因将手卷送与黛玉。黛玉接来,略一翻看,却是故事两篇,因问:“宝玉做什么呢?”春燕道:“因昨日在席上碰到了几个相熟的朋友,今日一大早就邀了去了。临出门,吩咐叫我把这个送与姑娘。”说毕去了。黛玉便转身进屋,坐在窗前,将那手卷翻阅一遍。
    原来宝玉近日得明人集《国色天香》十卷,深爱其中女子诗绝词艳,却又恨其多流于淫滥。乃择之再四,遂单取《刘生觅莲记》、《相思记》二记,为内中诗、文、才、德并美者,割其数页,令人送与黛玉。黛玉览毕,点头感叹:“吾才也不及碧莲,【愈是高才愈是自谦】吾命也不及琼娘。彼父母怜其病,择其婿,遂尔终身。今我羸病远胜于彼,奈无亲为我做主何!”【一生心事】因叹息了一回,不觉落下泪来。
    紫鹃走来说道:“姑娘又怎么了?才好了些,又这么样!若只管不知保养,只怕这病一辈子也不能好的了!才刚老太太打发人来,明日合家都往家庙进香去。问姑娘可好些了?若可以行走出入得,叫姑娘也去散淡散淡呢。”黛玉拭泪说道:“我今儿觉好些了,正要给老太太、太太请安去呢。”说毕,便往贾母处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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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30 12:02:1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虾仁 于 2013-12-30 12:35 编辑

第八十五回 因抱病凤姐荐平儿 为贪欢贾琏逐秋桐

    话说林黛玉来至贾母处,贾母见他起来了,自是喜欢,不免又叮咛嘱咐一回。当下正值赖嬷嬷请安在旁,因说道:“我们冷眼瞧着,姑娘的这病也没别的,就只是嗽些,若止了嗽声,也就好了一半。我荐一个方儿与老太太,管必有用!如今只用九两苦杏仁,又是九两相思子,两样入锅炒至半熟,捣成药膏子。再辅以四两牡丹皮,碾作细粉,加在药内,用无根水调合,蜂蜜裹了,匀作九九八十一颗药丸子。从冬至这一日起,每日吃这么一丸,用烧酒和着二分百草灰送下。吃过两三个冬天就不相干了。”贾母听了道:“这也不值什么。”赖嬷嬷又道:“如今有一味药材,叫作‘九转香’,人吃着百病不侵,最是行气活血,治劳伤咳嗽也极好的。”贾母听了,便道:“倒不知那里有?”因说凤姐道:“你妹妹的这病,便是打小时气弱血亏生成的。既有这药,便求些来,给你妹妹吃。”
    凤姐答应了,一时回至房中,只见贾菖、贾菱两个来回话,凤姐便问起他们九转香。贾菱道:“我知道,就是俗称作‘鬼见愁’的,只是咱们这里却没有,外头卖的也多是假的。要真的,须是到蜀西。”凤姐听了,点头踌躇。晚饭时,因将此话回了贾母,贾母道:“你告诉管事房,若有人去那里,顺便叫他买些来便是,如今且吃‘嗽清丹’。”因传与管事房,可巧要派人往各处去购买药材,贾菱、贾菖便讨下了这件差使。
    次日五更,大家方起来梳洗,便有小太监出来传元春之谕,令贾母、贾赦、贾政、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等都不必去,只命贾珍带领众弟妹子侄好生拈香。贾母忙命看茶,又打听元春今日身体好些?小太监道:“娘娘今日进药之后,又稍进了些汤,精神很好。因说全家都去,恐折了福,特命小的出来说话。”贾母等听了,略微放心。待过茶,打发小太监去了。
    只见贾珍过来,贾母说了元春的话,命贾珍好生护送他姊妹前去,又命留下贾蓉之妻。【】众姊妹一齐上来辞过,到外面坐车。家人随去一多半,又命贾蔷、贾芸、贾菱、贾菖等骑马跟随,贾母方才放心。
    且说众人到了城外,正值早春时节。这些人一路乍惊乍笑,呼姊唤妹,手指声传,无片刻宁静。不多时,早已望见铁槛寺。贾琏早已率领众僧在二里外远接,先见了贾珍,互道了辛苦。贾珍告知贾母等未来,两人便并辔入寺,下了马,吩咐众人道:“各处仔细关防!今日小姐们都出来了,荒郊野外的,不比家里。”吩咐毕,复出来山门外等候车轿。
    一时尤氏的轿子先到了,接着宝钗等的车也到了。众和尚已经赶散,女眷们下了车。贾琏在前导引,先引入山门侧院,众丫头、媳妇伏侍他姊妹更衣、打尖毕,方引入内禅院来。道两旁皆用帷幕遮挡严实,只觉寺宇幽深,走了半日,方进入内院。
    原来是五间高大佛殿,皆贴金张碧。殿门大开,隐隐露出释迦牟尼威严金身,面前供养着时新花卉及果品奇珍,两旁点着一对大金烛。门外两厢一面是一色三十六个请来的尼姑,一面是三十六个小和尚,撞钟击铙,唪经颂偈。正对殿门设一个双耳三足鼎,鼎内满贮香砂,下面铺着红毡,后面是戏台。男子便在左跨院,女眷便在右跨院。
    色净五更天便沐浴了,身披锦襕袈裟,凉鞋净袜,佛前宣了经卷,焚罢祝榜,拈戏开场。贾珍为首,上了头一炷香,众人按序而拜,至贾芸。女眷从尤氏始,至惜春。后面便是两府内有头脸的家人,也按等炷香磕头,如此周流,香火不歇。至午时,无论僧、俗、道、优皆轮流用斋。直至未正以后,方才一齐歇住。
    吃过茶,贾珍便进来说:“天短,妹妹们起身罢。”于是贾珍仍留寺中,待七日后方回去,贾琏便率领众家丁护送他姊妹回来。众丫头都没了一来时的兴致,皆缄口闭目,悄然无声。到家后,不过请安说话,贾母命回房歇息,不能细表。
    贾琏方见了凤姐,说了贾芹之事。凤姐道:“既这样,留下芸儿在那里,那个不长进的东西随他去罢!”贾琏想了一想,说道:“也罢了。”因出来见了贾政,回明此事。贾政听了,自是恼怒,说道:“这还了得!岂有此理!”命:“即刻着人换回贾芹来!”贾琏道:“如今只好叫芸儿去了,他刚娶了亲的人,料必不致胡闹。”贾政只命:“不管谁去也罢,只作速换回贾芹来!”贾琏领命,又过那边见了他父亲、母亲,晚上回来自己房中歇息一夜。次日一早,仍往城外去了,不提。
    且说凤姐打发贾琏出门,只见秋桐也上来了,只和凤姐打一个照面儿,便回他房中去了。凤姐正欲往王夫人处去,只听丫头回:“后街上的周奶奶来了。”凤姐听了,便又坐下。
    那周氏进来问了好,凤姐让他坐了。丰儿倒上茶来,周氏也不吃,开言便抹眼泪,说道:“我们一家穷家末业的,他弟兄三个不论好歹也罢,都与他们成了家,各自分爨过活去了。剩下老四,年纪也小,幸亏婶子慈悲,带携我们点子事做,娘儿们方能以此度日,他也有个拘管。我们又不曾经那大世面,为人又不灵便,木木的,不会像别人花言巧语,也是有的。虽然多蒙婶子恩典,一向也竟没有个礼儿孝敬到婶子跟前。如今想来,真是不该!婶子既怪,我们改了就是!婶子素昔宽宏大量,不和我们这些粗人计较才是!如今忽然退回他来,除在族人跟前丢脸不说,娘儿们眼见又没了指望。所以今日我来,求婶子开个恩,还换回他来罢!我们从此花红表礼不少,四时礼物不缺也就是了。娘儿们结草衔环,也感激叔叔、婶子的大恩不尽!”
    凤姐听了这话,忙道:“我的嫂子,我难道希图你的东西不成?说句话不怕你恼,当初也没见你孝敬什么儿来,我也一样让芹儿去了,我为的是你娘儿两个可怜!你知道我素日又最肯济困扶危的。【】只要他能争气,我也乐得施恩到头。至于为什么换他回来,我料必嫂子还不曾问的明白,那个下流种子他也未必敢说!嫂子,你说说,那家庙是什么地方儿?【是这话】上头供着佛爷、菩萨、金刚、罗汉,下有祖宗、太爷、大小的死了的男女的灵都在那里,最是个尺寸地方儿。【是这话】连老爷们去了,谁不是规规矩矩的?可芹儿倒好,住了那里,每日把十里八乡所有那些游棍们找了去,任意吃酒赌钱,吃醉了,便打和尚。又把粉头三四个带回去,公然明睡到夜,夜睡到明,又不知道避人耳目。【该从权处不知从权。然则从权便做的么】嫂子自己评评这个理,可使得?从来上梁不正,下梁也歪。你是个爷,别人都看着你行事,和尚们不好了,你还要说他呢。你自己先起头儿胡作起来,怎么叫别人守规矩呢?前日若不是娘娘作好事,琏二爷连夜带人赶到那里去,我们还合在缸底下呢!老爷听见,气的把桌子掀了,这才赶着换他回来。早知道他这等不长进,我当日也不敢用他了。如今老爷怪我举人不当,连我还背着一口黑锅呢!”那贾芹之母原不知道这段公案,听凤姐如此一说,又羞又愧,再无一言,站起身来说道:“这等是轻饶了!若果真如此,就打死那杀才也不为过!等我回去细问他!”忙辞了凤姐儿回来。
    贾芹正坐在炕上喝酒,他娘见了,气的上来将酒壶夺过来扔了,指着骂道:“你这没脸的畜牲!你到底做了什么歹事?又不实对你娘说,害的我平白走去讨了一脸臊去!”贾芹闻言,脸红起来,恨恨说道:“我做什么来?合家子那一个办事的爷们不这样的?【可知凤姐之“避人眼目”者有本事也。公侯之家。子弟如此。不败都难】偏只拿我垫筏子!那贾芸,他也不知和二婶子有些什么勾当,不是跑的那样勤?叔叔天天又不在家,两个人鬼鬼祟祟的,知道有什么故事儿?暗中又把丫头嫁了他!如今越发夺占了我的地位与了他去,真真难消我的心头之恨!你老人家听着,我几时不报了这个仇,也算不得汉子!”正是:
    宁与君子争莫惹小人恨【不自己检省。反怨别人。小人之心。大抵如此】
    不提贾芹暗恨凤姐与贾琏,单表凤姐儿自上年病了一场,现虽仍旧出来理事,然身子并未大愈。尤其不能和贾琏同*房,每事毕必然复发前症,因此自己惜命,便不与贾琏同*房了,那贾琏也便名正言顺的逐夜只在秋桐房内。那秋桐又年轻,不知容让,【此实是秋桐之为人不到之处】且素日口头尖刻,外头性大,总上恃着贾赦之赐,下仗着贾琏宠爱,在院内便立马纵横,如入无人之境。【非止一日】又因尤二姐死后,东厢房便空着。这秋桐更又撒娇作痴,要贾琏将他挪过去。贾琏倒也没甚说的,只是平空里不好提此事,也只拖着。觊觎之心,凤姐又岂能不知?凤姐深知秋桐不比尤二姐,言来语去是不中用的。有心再弄一个人进来,争过秋桐去,又恐怕好请难打发,那时倒多费一番手脚。正苦思计策时,猛然想起平儿来,与其便宜秋桐,莫若让与平儿。那时身边少了一个分宠偏爱之钉,却多了一个竭力尽忠之人,岂不是一举两得?主意打定,伺机而行。【机关算尽】
    那日贾琏从庙里回来,吃罢晚饭,便起身欲往秋桐房中去。凤姐叫住,问他:“那里去?”贾琏道:“连日不曾好生睡得,乏困的很了。早些睡了罢,明日还有事呢。”凤姐笑道:“谁不叫你睡?我这里有酸枣窠子扎着你呢?”【过去能“早些睡”么。呵呵】【“酸枣”。大俗大雅】贾琏笑道:“你身上不爽利,恐怕夜里闹你不安静,没的又招你骂我!”凤姐笑道:“我是有病了,算不得人数儿。难道就没有一个没病的人了不成?”贾琏听了,不解何意。凤姐笑指平儿道:“我虽有病了,你也疼顾一下他罢!跟了咱们这么些年,他不说你薄情,心里好骂我不是人呢!”平儿听了这话,红了脸,往地下啐了一口,说道:“我不好骂出来的,你两口子打牙儿,不犯着拿我垫舌根!”将腰一扭,摔帘子出去了。【哈哈。是要如此作态的】
    贾琏喜的忙问:“此话当真?”凤姐笑道:“谁可哄你做什么?”喜的贾琏对着凤姐就作了一个揖,【越是恭谨。越是惹凤姐之醋意】又愁眉道:“只是他没有房头,可往那里去呢?”凤姐存心要气秋桐,听了这话,也故意想,这里不好,那里也不妥。急的贾琏直冒汗,凤姐方将大腿一拍,说道:“是了!东厢房现不是空着的吗?床帐什物一概是现成的。传几个人打扫了,今夜就往那里去。”贾琏谢之不尽,即刻传人去收拾。众婆子听见与平儿,无不踊跃,一个个争先恐后,一时水洇尘散,帐控银钩,老婆子上来回了贾琏。贾琏欢喜,出来找平儿,遍寻不见,只得又上来寻凤姐。【急色。然则解铃还须系铃人。贾琏情急。偏有此急智。】凤姐骂道:“常时偷着摸着的也不怕臊,这会子明公正道的反这样!又不是黄花女儿,偏会作出这些张致来惹人恶心!”因说:“这早晚了,他能往那里去?左不过在这院里。”因叫贾琏往下面小丫头房中找去,果然寻见,没死活的拽入东房去了。凤姐便叫丰儿进来,陪伴自己睡了。
    且说秋桐家去了半月多,未见贾琏。今日回来,早命丫头浓熏绣被,枕设双鸳,自己擦胭抹粉,打扮娇艳,在窗前站立,等候贾琏进房。忽见几个婆子拿钥匙开了东房,进去收拾。秋桐见了,不觉喜上眉梢,自为再无别人,一定贾琏要将自己挪过去了,便喜孜孜回房,等人来请。等了半日,不见动静,窗户上看时,东厢房又没了灯了。秋桐心中纳闷,使丫头梧叶儿【吾也。此名当是与“霍启”同一路数。随事命名】出去打听,回来说:“姑娘不用等了,方才上房奶奶打发二爷和平姑娘往东房里睡了,这会子只怕早已睡熟了!”
    秋桐听了,七窍烟生,走至窗下,指着对面暗骂了半日,只得独自睡了。
    次日,凤姐上去了。秋桐便在院内骂着丫头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灶下没了人,着你来递了一把柴儿,【烈火干柴……】你也想充起人数儿来了?你不过是个奴才!奶奶生平眼睛里揉不下沙子!你不伏,往你那主子跟前告去!”平儿听了这话,因上年尤二姐之事,尚恨秋桐,今又见他平空辱及自己,自是着恼,便将此话告诉了凤姐儿。
    至晚贾琏回来,仍欲往东屋去。凤姐说道:“依我说,你竟从此不要理他的为是!昨日我原也是好意,说咱夫妻两个愧对他。谁知今日就叫他惹了一肚子的气,那里还有好心思伏侍你?横竖还有别人呢,你去别的屋里也是一般!”贾琏听了,忙道:“你叫他说!仔细我恼了,给他一顿好脚!”赶着又来抚慰平儿。是晚,仍和平儿往东屋去。
    秋桐在房中,眼巴巴望贾琏今夜进来,却又去了东屋,气的在房中乱摔东西乱骂人,梧叶儿说:“姑娘低声!仔细上房奶奶听见了不好。”秋桐听了,益发气起来,向窗外叫道:“听见了怕什么?什么好规矩人家!但凡有规矩的,凡事照着规矩来,也不用着我开口了,明儿倒要问问!”凤姐听见,暗暗冷笑。
    贾琏连日只贪恋平儿,一则是他领略厌了秋桐,平儿虽是旧人,只因凤姐素日多心,因此胜过新人。二则也是狗占食儿的想法,生怕凤姐一时改变了主意,从此又不得沾平儿了,因此一连一月,只在东房内,未曾照管到秋桐一夕。秋桐气的每日哭闹。
    这日凤姐尚未出门,秋桐便在窗下说丫头道:“叫你扫地,你偏舀水来。你上来多少时了,怎么还恁不知道规矩?”凤姐听见,便说道:“大清早起,高声大气的,是怎么了?”秋桐便接口道:“奶奶不许我骂丫头么?”凤姐笑道:“丫头不好了,打也凭你!等我去了,你要骂多少骂不得?偏这会子对着我说,倒像和我拌嘴呢,成个什么规矩?”秋桐冷笑道:“早规矩好来!你们家里若讲规矩,也不用我开口了。”凤姐笑问:“我们怎么没规矩了?”秋桐道:“我且问奶奶,我是老爷与了二爷的,名正言顺的三房奶奶!东房的死了,礼应把我挪过去是正经。他不过是个丫头,怎么房头反倒比我还高?这是谁家的规矩?那东厢房便轮上我住,也还轮不到他!”
    凤姐儿听了这话,不禁好笑起来,说道:“怪不得你大呼小叫,原来你不知道理!那人家大礼,虽是偏房,也如大房一般。一般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是依礼纳聘,下采下茶,轿子娶来成亲的。你来这里,是谁的媒?谁的证?二爷何时娶回来三房奶奶,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你原是老爷一句话赏了二爷的,也不过和他一样。他又比你来的在先,你但凡知礼,就叫他一声姐姐,也不为过。这是论理,论私情,你爷爱他如同性命,素日要心不敢给肺。他又是明公正道的屋里人,你爷要他,我敢不依?【倒撇得干净】昨儿我还听见二爷说,要长长远远抬举他在东房里呢,谁敢说他!”秋桐听了,没了话说,半日说道:“我们原也不识大礼,我倒听说,二爷私自在外头弄了二房,过了几百年奶奶才晓得的呢!”说毕,转身进屋去了。凤姐听了,咬牙暗恨。
    邢夫人过来时,秋桐便拉住哭告:“太太好歹作主,如此这般,他们主子奴才一条藤儿挤兑我。不然,我还是伏侍太太去罢!”邢夫人道:“快休胡说!男人家,这屋里三夜,那房中五夕,也是平常小事。若说屋子,那里住着不是一样!琏儿那个下流种子,我是知道的,不出几日,管定连平儿他也不在心上了。你那屋里多也才不过三四个人,那一个又病着,早晚他要回心转意。原是老爷把你赏了二爷,不曾把二爷赏了你。【分不清主次者。每每多事。】这都是老爷没主意!赏什么不好,金珠宝贝随便赏!偏要赏个丫头给他,倒赚的我耳根子不得清静!你那凤奶奶利害,我也惹他不起,没的叫我打狐子不成,落一身臊气!”说毕,摔手去了。
    秋桐无计,他又年轻不安分,先在贾赦房中时,便因贾赦年老,又妻妾丫头众多,照管不到他身上,因而才和贾琏有情。如今又连着几月见不着贾琏,便如饥鼠一般,院内见了猫儿、狗儿相戏,也惹的他兴不可遏,胡思乱想一通。
    谁知这门上就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厮儿,名唤福儿,生的着实清俊。秋桐饥不择食,便看上了他,时常在门上和他打牙犯嘴,又常把些果子点心笼络他。这小厮儿虽然年幼,却颇机灵,时常又跟着贾琏出门,花楼酒馆无所不至,甚么事儿不晓得?今见了秋桐是如此待他,他便也和秋桐时常嘲戏,只图哄赚些零嘴儿吃。
    这日又见秋桐出来,这小厮儿便笑嘻嘻说道:“好姑娘,上回的那个玫瑰丸儿,还赏我几个儿。”秋桐听了,便笑骂:“小贼囚!你一见了我就要东要西的,莫不我是那养你的娘不成?”福儿只顾嘻嘻笑着,说:“就是这话!正经我那亲娘,也不如你老人家这般疼我呢!”秋桐笑道:“我儿,我倒有心要疼你,只不知你有没有那孝顺的心?罢了,玫瑰丸没有了,我屋里倒有些木樨香茶饼儿,怪好吃的。你若要,就来拿罢。”那福儿真个颠颠的跟了秋桐去了,惹的那三个小厮眼热不及。到了房中,秋桐支开丫头,将门关了,只他二人在内,也不知作些什么勾当。听见丫头回来,方开了门,秋桐向柜上取香茶罐儿来,看时还有一多半,便全倒给他了。福儿拿出来,少不得分与那几个少许。众小厮有了填口的,方才不言语了。
    晚上,秋桐又把福儿叫在一边,悄悄约他道:“一回散了,你不要家去,在那丛牡丹花后面等我,我和你说话儿。还有特为你收着的好香粉面肉角儿,也一并便宜了你罢!”福儿听见有东西吃,如何不应?至晚散时,果然趁黑地掩在那丛牡丹花后向外听觑。不多时,果见秋桐走过来,走至花前张望一回,也到花后边来,将那包角儿安放在石上。福儿喜的忙问:“姐姐出来时,难道没有人问么?”秋桐道:“这会子人正乱,谁管这些!就是昭儿那个狗贼问了一声,我回他拿的肉角儿,带出去给我娘吃的,他就没再问。”福儿嘻嘻笑道:“他那里知道,恰好我就是你娘哩!”一面说着,拿了就走。秋桐咬牙骂道:“好猴儿,谁养的你恁乖?吃了东西就认不得人了!”福儿方才笑着上来,搂着亲一个嘴儿。被秋桐一把拉入怀内,两个人便滚在地下。
    原来这丛花生长的甚深,枝叶繁茂,从里面隐约可看到外面,外面却看不见里边。两个人正嘻作一团,忽听见那边脚步说话之声,又打着明晃晃灯笼,却是林之孝家的领着媳妇们各门上查人来了。秋桐怕照见颜色衣裳,慌忙坐起来了,福儿早已跑出去。
    林之孝家的看见,叫住问道:“小贼猴,你在这里做什么?”福儿撒谎道:“我们今日换班略迟了些,才刚走到这里,就到这后头去了一趟,不知大娘和嫂子们过来了。”林之孝家的并不疑心,说道:“以后快不要在这后头溺尿了,叫管花木的老梅妈知道,又赚他几日好骂!我来时路过你家,你那娘不见你去,在那里好不骂哩!再迟一回,包管你那猴屁*股上挨几下子好的!”福儿应道:“这就去,大娘先走!”林之孝家的便过去了。福儿待他过去,又到后面取了角儿。秋桐已唬的脸色蜡渣黄,胡乱整理整理衣裳,和福儿两个散了,懊恨归房。自此心中每怀着这个念头,削尖了肠子打听空儿,只要成双。
    谁知天下事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二人尚自以为瞒过了众人,不想早被别人瞧出门道来了,只贾琏、凤姐、平儿三人不知。偏生这日凤姐的小丫头锦儿在院内捶洗鞋袜,刚洗了几把,看见秋桐的丫头小叶儿出来,锦儿便说道:“好妹妹,你来替我捶几下,我去催老婆子提热水来。早些预备着,奶奶就好下来了。”梧叶儿道:“我有事呢,姐姐自己洗罢。”
    秋桐在屋内听见,正没好气,便几步赶出来,叉在门口骂道:“我屋里通共他一个,每日起来,铺床叠被、梳头洗面,那不是他?你们还眼青!你们屋里连大带小耸着七八个,难道都是庙里的泥胎不会动的不成?这可真是乌主子使出来的黑奴才!你见你主子欺压我,你也上来了?猢狲儿学人戴帽子,你也学人照样儿?可就错了主意了!好不好,我是你主子大膫子日出来的,只有你孝敬的,也有你欺负的?惹恼了我,门上叫个小厮儿,拿皮条子蘸水打一顿。难道他也打我一顿不成?”锦儿不敢还言,自己洗出来晾好,擦干手,入下面房中去了。
    晚上凤姐儿下来,锦儿便哭哭啼啼的告诉了凤姐儿,说道:“我是奶奶的奴才,奶奶打我骂我使得。他又是那一门子的主子?今日骂我恁一顿!”凤姐说道:“你也是个不省事的!放着这些人,那一个叫不得?偏要叫他的丫头去!倘是他叫你做活,想来你也必不乐意,这事论起来原是你的不是!他现是半个主子,说你几句,也不值什么,丢开手就是了。”锦儿便道:“他是主子,就行他那主子的事也罢了。他背地里又肯和人胡捣,只当人是瞎子,怎么怨得人不伏他!”凤姐听了这话,忙问:“他和甚么人怎么鬼捣了?”锦儿道:“就是这门上的福儿小厮,两个人天天鬼鬼唧唧的。又常把福儿叫进西屋里去,丫头也支在外头去,半日不放出来。那些好吃的、顽的,背地里甚么儿不与他,不过没人敢说罢了!”凤姐忙道:“此话当真?你可不能乱说!”锦儿道:“一字不真,奶奶只管拿针戳烂我这嘴!也不只我一个人看见,院里的老嬷嬷、小丫头谁不知道?奶奶不信,只问他们!”
    凤姐听了,心内暗乐,安抚了锦儿一回,命他出去。心内立刻就要告诉贾琏,又恐贾琏不信,或使贾琏当面问着秋桐去,秋桐必然矢口抵赖,那时反倒打草惊了蛇。不如设个圈套儿,如此如此,爽利让他捉奸在床,那时便由不得贾琏不信了。当下计上心来,便唤平儿,命他今晚不拘什么,把贾琏的东西留下一件。平儿听了,虽是为难,也只得答应。
    晚间安歇之时,平儿左思右想,越性将今日秋桐、锦儿之事明明白白告诉了贾琏。贾琏听了,果然不信。平儿道:“是真是假,明日一试便知。你只给我一件东西,我好交差去。”贾琏无法,只得将顺袋儿拿过来,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梯己东西另藏了,单把些没要紧的装进去与了平儿。平儿问:“到明日若果真拿住了他,你怎么样呢?”贾琏道:“他若果有这个心,我管把他的腿打折了!但他原无此事,你们要赃埋他,我也不依!”平儿道:“奶奶也是听丫头说的,也是不信,才要试他一试。若果属谣诼之词,管把那个丫头也打死了!论理我该谏劝奶奶才是,但自古道经目之事,犹恐未真,背后之言,又岂能全信?丫头们也是混猜测罢了!此事据我看,多半是他素日不得下人之心,丫头们胡编出来的。爷如今想想,那福儿才不过是个刚断了娘奶的小厮,他晓得个什么?这可是诌断了肠子的话,我是不信的!但常言道:‘舌头压死人’,所以爽利大家一试,倒是洗清了他了。借此也好拦一拦丫头、老婆们的嘴,奶奶也好镇唬他们。如今里里外外一口声气儿,不但说的爷脸上无光,连奶奶也嫌不好听,我们大家也都没趣!”
    贾琏听了这话,笑道:“他先作践你,这会子他有了事,你不幸灾乐祸,反倒一片真心为他的话,那里寻你这样的好人去呢!”平儿道:“实对你说罢,我心里也恼他。但我们本是一样的人,他现是姨娘,我还不如他呢!常言道:砍一枝损百林,我见他讨了没趣儿,我有什么好处?今日我这里笑人,到明日人不知怎么样笑我呢!我只恼他嘴性不好!一个人家,妻妾姊妹们和气了,说也有,笑也有,方是兴旺之家。若只管怀酸矫妒,乌眼鸡似的,不成个道理!”贾琏听了,叹道:“谁似你这般心肠宽,又量大能容人!只可惜你的福薄,没做了人家正配,落得有恩无处使!”因指上房悄悄说道:“他若能及你的一半儿高,我也不这样命苦了!”平儿道:“我怎么敢比奶奶呢,奶奶是个天,我是个地。他虽然有些刻薄处,却也有许多的好处。自古人无完人,不是人人都有福气作奶奶的!”贾琏听了这话,不悦道:“我就知道,你和他都是一个鼻孔里出气,都和我做对子!”
    平儿听了这话,瞅了贾琏半日,咬牙朝他额上一点,说道:“你就是个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为你、为他使碎了这颗心,还不是为你夫妻两个好?可惜也没人知道!”贾琏见他忽然娇嗔满面,转而又自叹自怜,不知有多少风情态度,早不觉兴起来,因搂在怀内,笑道:“你爷不爱别的,就爱你好一张巧嘴儿!你奶奶倒是正头夫妻呢,也从没有你这两句甜心话儿。怎怨得我一心只在你身上,他跟前不过是应景儿。”平儿听这话,摇头笑叹道:“可知你在西屋里也是这几句话了,怪不得逞的他眼里没人!你的靴儿没反正,老婆没大小。巴掌大的地方儿,主子多奴才少,怎么治家呢?怎怨得没人伏你!”【句句金玉】贾琏听他句句金玉之言,益发欢喜,因伏在耳边说了一句。平儿听了,咬牙骂道:“没耳性的!任凭人说破了嘴皮子,也只是耳旁风!”一面展被铺床,伏侍贾琏就寝,无话。
    次日,贾琏出去了。凤姐便吩咐看车,老婆、媳妇们都派了跟车,止留下平儿、锦儿和一个老婆子看家。凤姐上了车,吩咐众人道:“今日那府里有事,珍大嫂子请我帮他一个忙,午饭也在那边吃。你们几个好生看家,若有吵嘴打架分外之事,你们可仔细!”说毕,放下帘子,众人拥护去了。凤姐走不多时,平儿也锁了上房,往园里顽去了。那婆子也就推家中有事,乐得走开。锦儿趁无人,也便溜出去顽耍。
    秋桐不识是局,喜出望外,又在门上和福儿调嘴。只见跟了凤姐去的一个婆子匆匆回来,说道:“奶奶叫几个人搬东西去,门上只留一个人就行了。”隆儿便说:“我在这里罢!上回也是搬东西,累的我腰骨子生疼,今日还没歇过来呢。”秋桐骂道:“谁又没搬过?好你个懒奴才!每日三茶六饭,也不怕撑胀了你!等我回来告诉二爷,只说你懒。他要生了气,下截子不打下来你的!”那婆子道:“姐姐说的是,果然这猴儿他有些懒!就教福儿在这里罢,你们几个跟了我快去!”隆儿无法,只得去了。
    秋桐大喜过望,连忙叫福儿进来,小叶儿撵了外头顽去。自己上了炕,引福儿上来,教他如此。那福儿终是个小孩子家,平日调笑打骂或者还可,何曾他见过这个阵仗儿?不免着了惊唬,战兢兢拱头缩颈,死活拉他不起!秋桐急的乱骂:“不打鸣的小鸡子!缩头的乌龟忘八!只当你是个钢铁硬汉,谁承望你是个灯草拐棒儿!白辜负了老娘的许多东西,还不如喂了狗去呢!”正乱骂时,听见一声门响,贾琏和凤姐带着丫头、婆子们走进来。
    贾琏上来一脚踢开福儿,扯起秋桐来,便打了几十个耳刮子,骂道:“好娼妇!你怎么不找我呢?怪不道人说的是眉是眼的,原来有的事!从来只有我偷人的,今日被人偷了我的。【哈哈。也不加以忖度。可是不打自招】这些人偏你现眼,快死了罢了!”秋桐跪在地下,只管求饶。贾琏有心要饶了他,凤姐儿在旁只不说话。【下坡找不着驴】众人面前,自己的脸面要紧,只得命婆子带下秋桐去。
    秋桐哭道:“我已改悔了,爷就饶了我罢,下次再也不敢了!”凤姐连忙【此时不落井下石。只怕夜长梦多有反复】冷笑道:“还有下回么?这是福儿小,若换了别人,二爷岂不是早已作了那绿头忘八了?你在福儿身上尚且打主意,若出去见了别人,还了得呢?老爷知道,岂不丢他的脸?焉有你的命在!”秋桐哭道:“这样的事,你们家也不是头一遭,何苦得理不饶人呢?不过拣软的欺罢了!”凤姐忙问:“我们家有何事?”秋桐哭道:“上月小红和芸哥儿,怎么也没见奶奶怎么样,倒把小红配了芸哥儿呢?”凤姐笑道:“原来你说这个,我说呢!我只当我也偷小厮,被你看见了呢!你是谁?小红是谁?不要混比!你既这样说,我也把你许了福儿如何?”【哈哈】贾琏忙道:“少丢人罢!”【主意已定。“绿头王八”是断不能做的】命婆子带秋桐下去,一面亲自来回邢夫人。邢夫人道:“人已是给了你们,何必问我!要杀要剐凭你们去,我只不管!”贾琏听了,便命传下去,令秋桐服仆役,终身不得配人。也不敢将实情回贾赦,只说秋桐害病,挪出去了。福儿撵出去,两府内不许收留。
    不知后面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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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30 12:03:2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虾仁 于 2013-12-30 12:40 编辑

第八十六回 争闲气金桂闹午宴 赴雅会薛蟠结新知

    话说凤姐设计逐走了秋桐,又不让贾琏沾平儿了。【卸磨杀驴】贾琏方悟上当,只得在外面设法买通老嬷嬷,暗中又将秋桐包占住。又心内暗恨凤姐,不能出口,【。】不在话下。
    这日正值端午佳节,因元春欠安,遂不曾赏午。众人见贾母、王夫人无兴,大家也都无兴,就如不曾过节的一般。
    林黛玉侵晨起来,梳洗已毕,不忍佳节空过,便独自出了门,往那山高草深处寻艾。【“寻爱”碰上宝玉】行至山坡下,只见前面地上已有了一人,不是别人,正是宝玉,黛玉便说道:“你在那潮地下作什么?”宝玉回头见是黛玉,笑道:“妹妹起这样早?眼下虽然五月里,早晨湿气也重。妹妹又穿这样单薄,倘一时受了寒,可又是罪过!你又夜里常喜失眠,早上多睡一会,也是好的。”【黛玉是热心热身。只因为药不断】黛玉笑道:“我问你在这里做什么?你倒先派了我的一篇不是!”宝玉见问,笑道:“我见今日端午,大家都无情无绪的,好不闷人!因要采些艾给老太太、太太送去。”黛玉忙道:“你快不要送那个去!老太太、太太岂有不知今日端午的?他见今年不似往年热闹,因此心里不自在。你这会子偏送了他去点眼,岂不是没有眼色之极?”宝玉听说,忙道:“还是妹妹想的周到!但只是这些艾已采了来,难道弃了罢?”黛玉道:“已采了来,如何又弃掉?我这里也还有几枝大的,咱们把他带回去,也是个应景之物。”宝玉听了,方作喜道:“既如此,越性多采些,给三妹妹、云妹妹也送去。”黛玉点头,两个人寻寻觅觅,一直转至山坡那边,见那太阳升的高了,二人方散。黛玉回至房中,将那整枝的香艾择出来,磕尽泥土,用丝绳扎住,绢帕裹了,令人送去与宝钗,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薛家因为金桂不贤,时常吵闹,薛姨妈母女甚是烦难。幸喜今日一早就见家人来报:“蝌二爷、蝌二奶奶来了。”薛姨妈听了,方才喜欢起来。原来薛蝌之母业已下葬,家中只小两口儿,甚觉冷清。薛蝌因思薛姨妈是个有德的长辈,且素昔视自己与薛蟠无二。又兼岫烟舍不得宝钗,每在薛蝌前极力撺掇。两口儿遂将家中托付了两家老仆人,今日来投薛姨妈。当下薛姨妈闻信,欢喜无限,薛蝌夫妻拜见了。薛姨妈见了薛蝌夫妻穿的孝,知道他娘没了,不免伤感一回,大家落了一回泪。又乱着收拾房屋,安置仆从,又命人打扫薛蝌的屋子,安放家私器具等。宝钗已引着岫烟过来拜见了贾母、王夫人,又至园中见了众姊妹,自不必说亲热异常。
    午间,薛家摆了几桌酒,款待一应薛蝌家人,因命丫头去请金桂。彼时金桂正和两家的陪房女人斗牌,因人不够了,便命宝蟾在下手坐了。忽见一个婆子走来,告诉薛蝌夫妇来了,又是带了多少箱笼、多少奴仆,如何排场,怎样财物。这金桂听了,方知薛蝌之富不下薛蟠。【瞪大两个眼睛,原来只认得钱!——势利眼中是这样看法】又听见岫烟今番不比先时,一般也是金奴银婢,众星捧月的少奶奶。这金桂口内不说,心内早已不自在起来。只见丫头来请,金桂便睁眼说道:“你们自吃罢,又叫我这不咸不淡的人去做什么?瞪大两个眼睛,原来只认得钱!【原是说自己】到明日归了西,也少不得是亲儿子发送你,别人照旧靠不得!”【】小丫头子偏不明事理,走回来将金桂之言一五一十全说了。
    薛姨妈听了这话,自是生气,又恐怕岫烟多心,因说道:“不来罢了,何必说这些话,尽到他是礼。来不来,草筛子饮驴,礼到了就是!”不知金桂随后跟了来,恰好把这句话听在耳内,登时粉面通红,冷笑道:“好婆婆,满口里说的是什么话?也教给我,明儿好教给子侄们听去!”薛姨妈见被他听了话去,一时心中又是着急,又是含愧,竟无言可对。
    宝钗忙起身赔【陪】笑,说道:“妈妈老了,今日妹妹才来了,方才高兴,吃了一钟酒。嫂子是何等样人!岂肯生气?快请坐了,让我敬嫂子一杯赔罪!”金桂闻言,益发将脸红了,冷笑道:“姑娘何罪之有?倒是我有罪了!姑娘是何等样人?可惜一年年白放了家里,成日倒只会兴风作浪,挑婆窝姑的,又岂肯和我这样的一般见识?”宝钗听了这话,一时怔了。岫烟听了这话,也就讪讪的。薛姨妈气的手指着金桂,一字说不出来。金桂鼻子里“哼”了一声,方转身去了。
    这里薛姨妈见伤了宝钗,心疼不来,又后悔不及。又怕岫烟多心,因此毫无法子,只坐着抹泪。岫烟深知金桂情性的,反劝慰薛姨妈。宝钗讪了一会子,也劝他母亲。薛姨妈流泪说道:“我的儿,你休要信他胡说!我家的门坎子快要给媒人婆踩断了!我的儿要才学有才学,要德行有德行,要模样也是万里挑一,那一点儿不如人?只不过为我前世造了孽,这一辈子叫我举眼无靠。惟有你知道妈的心,所以舍不得你罢了。激起我的性子来,明日就嫁了你试试!”宝钗也掌不住哭了,说道:“是嫂子得罪妈,并不是我得罪了,为什么明儿要嫁我呢?我这一辈子也不嫁,哥哥不要,我修行去!”岫烟忙劝道:“姐姐说什么话?大娘气急了,怎么和大娘对起嘴来?”宝钗听了,忙又忍住,自己抽嗒了一会子,又忍着心酸劝他母亲。乱了一回,方才大家止住,从新整上菜肴来。众人胡乱吃了几口,便散了。
    宝钗和岫烟送薛姨妈到房中,薛姨妈因又安慰岫烟道:“好孩子,千万别往心里去,他的那嘴历来是没有规矩的!”岫烟笑道:“大娘放心,我不和嫂子计较!据我看来,嫂子口快心直,较之那些口里不说,却要暗里算计人的倒强!我们既知他的情性,就该凡事体谅才是。嫂子是咱家的人,咱们不疼他,谁疼他?”薛姨妈听了这话,点头说道:“我的儿,倒是你说的是,比我们越发明白!”
    二人出来,岫烟又送宝钗到房,因说道:“姐姐也当自己宽解,不要往心里去才是!”宝钗笑道:“我还要你来劝我不成?你也一路上辛苦了,早些回房歇会子去罢!”岫烟笑道:“我也实实的有些累了,姐姐也请歪会子!”因告辞出去。宝钗见他去了,自己关上房门,悄悄的在房中独自垂泪。
    一时薛蟠吃毕饭,来到薛姨妈房内,见薛姨妈歪在榻上流泪。薛蟠惊问:“好好的,妈怎么了?”薛姨妈见问,越发难过,因流泪说道:“我倒不怎么,你妹妹这会子不知哭的怎么样呢!”薛蟠忙问原故,薛姨妈便将方才席上之事说了出来,又说道:“如今他倒成了婆婆了,我反成了媳妇。在他跟前,一点儿也错不得的!我倒也罢了,你妹妹可怜见的,打从你父亲没了,你又大事情不沾,小事体不问,那不是你妹妹替我操心?人家的女孩儿,只知道弄花儿弄粉儿的,闲了时作作针线就罢了,那才是千金小姐的款儿。你妹妹长了这样大,那一日不是雷霆电雹过来的。如今为我一句话,反要叫他代我受过,你叫我心里怎么过得去?”越说着,又想到薛蟠父亲,又哭道:“若你父亲在世,凡事有他张主,娘儿们也不用操这些心了。如今寡母孤儿,自己家里还闹个不清,怎怨得外人欺负!”
    薛蟠素知妹妹器量宽宏,自来十分爱敬,今听了如此,也急的了不得,“嗐”了一声,把脚一跺,回身便走。薛姨妈连忙叫住,问他那去,薛蟠道:“妈别管!我去问着那泼妇去!”薛姨妈慌的忙道:“你还不给我快回来!问他也无益,倒惹的他又吵闹一场。你兄弟两口子才从家里来,见咱们只管如此吵闹,心里也烦难。你依我,从此快休再提此事,倒是去瞧瞧你妹妹是正经!”薛蟠不听,仗着盛气,几步走回房中。
    只见金桂也歪在炕上,见了薛蟠,也不理睬。谁知薛蟠一见了他,便不知所为何来,想了一想,问道:“你早上起来说头疼,这会子可好些了?”金桂道:“不好!”薛蟠道:“不然,再叫个大夫来瞧瞧?”金桂道:“瞧也不中用,不如死了罢了,免了你们生气!”薛蟠道:“这是那里说起?快不要提起了!”反将金桂抚慰了一番。因出门又往宝钗房中来,到了门前,便立住脚高声问:“妹妹在房里呢么?”只见婆子应声出来道:“姑娘才往老奶奶屋里去了,大爷往那里找去。”薛蟠听说,便转身来至母亲房中,见他母女两个正说话儿呢。
    薛姨妈正恐薛蟠此去闹出事来,问起来,知道没有,也就罢了。薛蟠道:“原来妹妹没有生气?倒急的我了不得!”宝钗笑道:“我生什么气?我也无气可生!我和妈正这里说故事儿呢,你这会子来了,蝎蝎蛰蛰的!”薛蟠笑道:“妹妹这样大度,明儿谁家要了去,不知他几万世修了来的福气!”薛姨妈忙道:“你还提这个!你妹妹这一辈子也不嫁了,要守着我作伴儿呢!”薛蟠忙道:“那就不是他家的福气,是我家的福气了!”引的母女二人又笑起来。
    只见丫头手内拿着一个帖儿进来回说:“方才小厮儿在门上说,冯大爷家请!”薛蟠听说,将头一拍,说道:“嗳呀!我怎么就忘了!今日是冯紫英定亲,他请我们这几个相好的弟兄吃酒,我连贺礼还没有呢!”一面说,一面往外就走。薛姨妈道:“成日也不知你忙了个什么?总是到那没水的时候,才现掘井去!”说着,薛蟠早已出去了。晚上岫烟进来,薛姨妈方细问薛蝌之母丧葬事宜及家中如何安置等事,不在话下。
    且说薛蟠出来,只见宝玉也骑着马从前门上来了,一问也往冯家去的,二人遂并辔而行。到了冯家门前,早有人上来问好接马,几个便飞报进去。一时只见冯紫英笑着接出来,吩咐管待两人跟马的小厮,便一手一个挽起二人,三人说笑来至厅上。
    只见里面早有二人在内了,另外两个小优儿伏侍,并一个平康脂粉弹唱的。见他们进来,都起身相迎。冯紫英笑道:“你们几位也该认得的,这位是锦乡伯的公子韩大爷,这位是靖边侯的孙子卫二爷,这位是荣国府之孙宝二爷,这是他令姨表兄薛大爷。”又指一妓道:“此位名唤梦云,特邀来与众位侑酒的。”四人都上前厮见了。宝玉见了韩、卫二人皆生的气宇不凡,尤其那个卫若兰,端的与众不同,心内十分羡慕,因默默想道:“世间果有如此人物!想来那书上说的宋朝、潘安、秦宫、龙阳,也不过如此罢了!”那韩、卫二人见了宝玉,自不必说十分称羡。
    冯紫英因命小优儿唱曲儿奉茶,两个孩子都打扮的唇红齿白,因唱了一回。韩、卫二人道:“想来宝世兄自然在家发奋,不似我等轻薄,只知浪荡冶游矣!”宝玉道:“惭愧!果如兄言,倒省可了家翁耽忧。你我之读书事,还不都是些露花水月,徒虚应故事耳!”韩奇道:“上回令侄媳亡故,我们也曾去送殡,因何没见宝世兄?”宝玉道:“我也没见二位世兄,彼时人多,又无心会客。况且我只跟着家祖母、家太太,外面人来客至,自有家兄等酬迎,我一概不会的,想是失错了。”大家叙谈一时,早已酒宴齐备,众人入席。因天气炎热,四个角上命小么儿打着大扇伺候。
    冯紫英因命梦云劝酒,说道:“今日爷们吃的不醉,都在你身上!”梦云忙上来斟酒。薛蟠早已嚷道:“既有姐儿在此,为何叫大爷们吃这闷酒!”冯紫英听说,忙命快唱来。那梦云便坐了,拿起琵琶,慢慢弹着。宝玉看那梦云启朱唇,露皓齿,唱道:
    “向晚来雨过南轩,见池面红妆零乱,渐轻雷隐隐,雨收云散。但闻荷香十里,新月一钩,此佳景无限。兰汤初浴罢,晚妆残,深院黄昏懒去眠。”
    宝玉听了,点头赏赞。两个娈童连忙斟上酒,宝玉饮了一杯。只见薛蟠撅着一个嘴,说道:“不好!总不唱一个大爷爱听的!”梦云笑睨他一眼,唱道:
    “戴月披星担惊怕,久立纱窗下,等候他。蓦听得窗外地皮儿踏,则道是冤家,原来风动荼縻架。”
    唱了,笑瞧薛蟠。薛蟠仍嫌不好,说道:“躲躲藏藏的,有什么趣儿?给大爷唱一个‘洞房雨意云浓’听听!”梦云含笑说道:“今日冯大爷喜筵,这些曲儿怎好唱的?况又有令表弟在,成何体统?薛大爷果然爱听时,过日请到寒舍来,待我细细的唱与大爷听!”韩奇戏道:“姐儿,你好性急!你见你薛大爷英俊标致,心里看上了,等不得黑,你就心急约下了?”
    梦云含笑不答,起身放下琵琶,斟了一巡,因执壶笑道:“不是我怕累,这样吃法其实无味。不如那位有好令儿,咱们也行上一个,从公赏罚,岂不有趣?”冯紫英笑道:“若要行令,须是宝世兄方好。”薛蟠听说,忙出了席,说道:“你们嫌我吃的少,趁早儿拿大杯,我喝了就是!”冯紫英知他不能,忙起身拉他入座,说道:“我们也不敢强!如今请你作个副令官,回来谁说不上来,随你罚他多少就是了。”薛蟠方才依了,仍入了席,梦云也过来坐了。
    宝玉道:“如今要说四个‘如’字,所比事物要相互关联,虚实相对。酒面要席上生风一句诗词俗话,酒底要关人事一句话,还要与酒面同物。”因先说道:
    方如棋盘,圆如棋子。动如棋生,静如棋死【。】

    众人都道:“妙!”宝玉夹了一块糟鸭信,说酒面道:“烟涛微茫信难求。”饮了门杯,说酒底道:“韩信点兵。”众人称赏。下该韩奇,说道:
    方如土地,长如道路。土地如琴,道路如弦【。】
    众人说道:“有理!”韩奇指面前一盘太白鸡,说道:“空中闻天鸡。”饮过门杯,说酒底道:“闻鸡起舞。”接下来是冯紫英,说道:
    方如行义,圆如用智。悲如义死,喜如智生【。】

    众人听了,一齐赞妙,说道:“果然不失将军本色!”冯紫英一笑,指公用大海杯说道:“海上生明月。”饮过门杯,说酒底道:“八仙过海。”下该卫若兰,卫若兰道:
    洁如女儿,皎如玉兔。静如处子,动如脱兔【。】
    众人笑道:“不必见人,闻令便知是怜香惜玉之种了!”适逢小僮送上归参汤来,卫若兰便拢扇遥指道:“阳台去做不归云。”众人听了,一齐摇头道:“伤情!伤情!”卫若兰饮了酒,说酒底道:“文姬归汉。”完令。梦云说道:
    豪如英雄,娇如美人。英雄如梦,美人如灯。【着实可叹】
    众人听了,一齐叹道:“古来英雄美人,烈烈轰轰。到头来也只是春灯一梦、朽骨一堆罢了。可叹!可叹!”【题目太大】梦云向点心盒内拣一块马乳酥,说道:“雪拥蓝关马不前。”众人又叹:“虽故【】忠心为主,也落得贬谪穷荒,可伤!可伤!”梦云笑饮了门杯,说酒底道:“秦琼卖马。”众人越发叹道:“英雄落魄,佳人命薄,可怜!可怜!”【】

    于是开怀畅饮起来。梦云殷勤劝酒,与薛蟠斟的独多。【寓目可也】韩奇笑道:“如今梦云姑娘才艺冠绝,又出生名门。你们还不知道呢,他是乔侍中的外孙女儿,后来家运不济,他籍入风尘。如今既对薛世兄有垂爱之意,我们几个何妨就作个冰人?薛兄乃高雅之士,梦云姑娘以才技、聪慧见佳,二位才子佳人,正堪佳配。薛兄在院中梳笼他也可,或者竟赎他出籍,另置一所宅子,养作外房,也未为不可。也是一件救人于急难的好事,岂不美哉?”【许久不知所云。原来确是为此】众人听了,一哄而起,都催薛蟠。韩奇又道:“姑娘可敬你家长一杯。”那梦云果然斟酒来敬,薛蟠只得饮了。众人越发哄闹起来,说:“合卺之日,断乎少不得我们弟兄!”
    卫若兰笑道:“今日酒好,令也好,又值薛、冯二兄喜庆之日。明日我在寒舍治一东,一者为薛、冯二兄侑喜,二则为初会佳友,三则家父母、家兄皆在任上,单我一个在家里,也为释闷之欢。我们花园子里也立着鹄子,算来咱们这里除薛世兄祖上供文职外,余者皆是武荫。明日花园里摆上酒,大家射圃赌输赢吃酒,岂不又比行令的痛快?”众人一齐道:“果然妙!我们必去!”当下又饮了一回,尽欢而散。
    且说宝玉回来,贾母问:“在那里来?”宝玉趔趄着脚儿说道:“给冯紫英道喜去了。”贾母无话。又来见了王夫人,王夫人忙命取醒酒石来给他含着,又命作酸鱼羹,命他喝了一碗。再吃一碗酽茶,方才放心,命回去好生歇着。
    宝玉忙进园来,却不回怡红院,径往潇湘馆来看视黛玉。【许久不见矣】黛玉方要盥洗,忽见宝玉进来,头上尚戴着银丝抹额,身上穿着白蟒纱箭袖,热的直用手扇。黛玉看了,知他尚未回房,便命紫鹃沏茶来。宝玉坐下,摆手说道:“不必沏茶!已喝了一肚子的茶在内了。”黛玉便道:“又是那里喝成这个样儿?扇子、帕子也不知落在那里了。回来出了汗,又该用袖子擦了!”宝玉乜斜着醉眼笑道:“本来要家去的,又记挂着一日未见你,就先看你来了。”黛玉见他醉了,连忙笑道:“多谢你记挂,快家去换衣裳去罢!换了也不用来了,我也就要睡了。”
    宝玉答应着,却不动身,因问:“上回我叫丫头送了来的那故事,妹妹可也看了没有?”黛玉笑道:“哦,可是倒忘了,多谢分惠!”宝玉听说,便起身过来,向黛玉对面说道:“好妹妹,我虽无何郎之貌、子建之才,却忝有张敞之情、尾生之信,对妹妹也是一片的痴情,此心有如秋霜烈日,妹妹可也知道否?”黛玉闻言,大吃一惊,见他带酒,恐他忘形,忙呼嬷嬷道:“宝二爷醉了,快送回怡红院去罢!”那宝玉好容易今日趁酒,说出一生心内之话,只见两三个老婆子走进来,只得转身回头,踉跄着脚步出去了。黛玉见他去了,回思方才之言,不觉定定的落下泪来。勉强盥漱了,一时上*床睡下,思前想后,不免又哭了一夜,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径回怡红院来,袭人等忙扶在床上卧好,也不敢和他说话,只命人端过茶来,扶着头轻轻的喂了两口就罢了。那宝玉头一着枕,早已睡的熟了。
    次日起来,早有卫若兰打发的小厮来请。宝玉昨日累了,本不欲去。想起卫若兰的人品,又恨不得一时见着,便命预备出门衣裳。袭人抱了衣裳来,一面伏侍宝玉穿衣,一面问:“今儿薛大爷也出门么?”宝玉点头道:“昨儿席上的都有。”因问他作什么,袭人笑道:“我想着今儿趁你们都不在家,要过去瞧瞧香菱妹子。”宝玉道:“这也该的,你去了,说我问好罢!”袭人答应,一面换了衣服,宝玉出来。茗烟陪着卫家小厮已在外面等候多时,见宝玉出来,一齐上马。
    到了卫家,只见薛蟠、韩奇、冯紫英等已在那里了,当下一齐迎接进去,径至花园中,只见花稠叶茂,日少荫长。那边蔷薇下已立好了鹄子,架子上插着弓箭,这边设着酒席。宝玉一概不见,惟见席旁有一丛湘竹,竹下泉溉泥封,却是从旁边池塘内引来一股流水。宝玉笑道:“原来卫世兄家里也有这丛竹子,倒十分清幽!”卫若兰笑道:“此丛湘竹,我所极爱,今日特设宴于此,不知是否合你们的意思。”宝玉笑道:“别人不知道,只是倒独合了我的意思。我家里也有这一丛竹子,今日见了他,越发亲切!”说着,大家入座,斟上酒来。
    宝玉因问:“尊翁等几时回来?”若兰道:“昨日家书来,家兄言今年任满,眼下不日即可到京了。”说话之间,冯紫英等已各射了一回,都围过来吃酒,因请宝玉、卫若兰射。卫若兰接过弓来,走至百步之外立定,将弓拽的满圆,射了两次,连中二心。又兼人物潇洒,式样好看,引的众人喝彩不绝。
    那卫若兰射了一回,早已汗出,因解去鸾绦,将衣搂起来迎风。宝玉忽见他衣底下纱裤外露出一个文彩辉煌的麒麟来,十分眼熟。忙向身上掏自己带的,早已不知那里去了。想了一回,心中疑惑,只得问道:“卫世兄这件麒麟是从那里得来的?倒威武!”若兰笑道:“这是前日我生日时,我哥哥的内兄送我的。”宝玉道:“尊兄又从何处得来?”卫若兰道:“听得他说,是他那日无事,往外头逛去,遇见有人持卖此物。他见雕的精致,就出价买了。后来遇见我过生日,就给了我。但那卖的人从何处得来,连他也不得知道了。宝世兄既问,莫非知道此物的来历不成?”宝玉见问,不便说是自己丢的,便笑道:“我倒不知道他的来历,只是我见舍表妹也有这么一个,与兄的这一个倒似同巢之物,所以好奇!”若兰听了,便笑道:“如此说来,是天作之合了!不知令表妹才貌如何?就回去禀明尊亲,许与弟作了弟妇如何?”宝玉笑道:“若论才貌、根基,与兄倒正是一对佳偶!只可惜我这个表妹已许了人家了。”若兰便笑道:“若如此,可惜了!家父母也早为弟定了弟妇了。”说毕,二人*大笑,遂丢过不提。日色西向时方散。
    当下言不着别人,单表薛蟠到家,先至母亲房中来,只见薛姨妈母女又在房中垂泪。薛蟠道:“妈和妹妹怎么了?敢是那搅家星又来闹了不成?”不知薛姨妈说出什么话来,再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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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30 12:03:5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虾仁 于 2013-12-30 12:43 编辑

第八十七回 病香菱衔冤归地府 苦迎春含恨赴黄泉

    却说薛姨妈说道:“你一般也知道你那老婆胡闹!我们惹他不起,躲开也罢了!只是香菱那丫头可怜见的,好歹屋里伏侍你几年。他这会子不好呢,你也瞧瞧他去,也是你们主仆一场!”薛蟠听说,忙来至香菱房中看视。
    只见香菱直直的仰在床上,双颧高起,面白息弱,全无了往日娇憨模样。任凭薛蟠是个硬汉,一见之下,也不由滴下泪来。【不是硬汉】因走至床前,唤“香菱”二字。【不唤“秋菱”者。足见菱卿在阿呆心中之地位】那香菱早已魂魄游于体外,忽听见薛蟠唤他,心中一喜,方悠悠醒转,犹如大梦一般。睁眼瞧时,果见薛蟠在旁,因扎挣着就要起来。薛蟠连忙伸手按住,说道:“有什么委屈,只管说出来!”香菱哽咽了几番,说道:“我生来命苦,不知道爹娘是谁,家乡何处?天幸被爷买了来,先伏侍了老奶奶几年。后来自伏侍了爷,更是耽精竭智,惟恐一时伏侍的不周,教爷受了委屈!娶了奶奶之后,香菱自为此身有靠,谁知又看不在奶奶眼里。我不怨奶奶,只怨自己的命苦!”薛蟠听了,心中只觉的难过。香菱喘息一回,又道:“我如今日日挣命,不能放心而去者,无非为了等爷一面,诉一诉我心中的冤屈。不然就是到了阴间,也是个屈死鬼,阎王爷也不肯收的!”说着,猛然将身欠起,一把抓着薛蟠的手,说道:“我如今已是垂死之人,撒谎已经无益,爷就信我一句罢,那些纸人儿,千真万真不是我弄的!”【清白人儿。遭此拨弄】说毕大哭。薛蟠忙不迭点头应道:“我知道!我信你!”就见香菱将头垂下来,探时已无鼻息。【想香菱幼时。承欢膝下。乐也何如。可惜乐景无多。遭人拐卖。辗转阿呆。厕身小星。虽说不能趁意。也算有个归宿。自此委屈己意。一心惟阿呆是事。酸苦无言。呜咽私室。及至阿呆避羞经商。香菱学诗黛玉。幼时欢乐。庶几再度。我为菱卿高兴。那段光阴。实是香菱真正忘记身世飘零。慧心兰性。纵情诗国的美好时光。如此时光。何其短耶。金桂之来。克星即至。争宠夺爱。百般揉搓。如夫人下堂。权作灶下之婢。呆霸王束手。甘当缩头之龟。遂使悍妇恃宠生骄。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得理不饶人。无理找三分。可怜婉娈婵娟。泪淹湖海。人常说。不受磨难不成佛。可怜我菱卿磨难受尽。不得正果。唯一能慰菱卿者。临终得丈夫片时恻隐。呜呼。正如菱卿词章。缘何不使永团圆。有情人宜同声一哭——】【丈夫回首前情。不知菱卿听见也未。叹叹】薛蟠此时方后悔不及,想其为人,原比金桂、宝蟾可疼可敬。今日死去,岂不伤心?由不得失声大哭起来。薛姨妈和宝钗听见,连忙走来,见了这般,也都心酸落泪。
    薛姨妈回至房中,只见薛蟠跟进来,擦着眼泪回薛姨妈道:“叫几个和尚念念经,停上七日再出罢!”薛姨妈点头说道:“随你的心去罢,他虽是个丫头,到底给你作过房里人。七日后也别烧了,你叫先生城外去挑块地皮儿,葬了他罢!”薛蟠谢了母亲,又乱着看板停床,请纸扎楼院。
    金桂在里面听见,早已心中不快,说道:“一个丫头,不拘赏两件衣裳,乱坟堆里一扔了完事,也认真的破土停放起来!那正经主子死了,你们又怎么样呢?”薛姨妈母女也不去理他。薛蟠含恨,到晚来也不进去,只在书房内打混。宝玉并黛玉众姊妹、袭人等听见,都过来灵前祭过。出殡那日,宝玉又跟了去送殡。
    是晚,薛蟠仍在书房歇宿。早把金桂气了个火冒三丈,咬牙发恨:“我看你这一辈子也别要进来!”谁知薛蟠呆性上来,还真不进来,到晚上,索性骑了马外面去消遥。【逍遥】金桂蓄了一肚子的火,只得潜心忍耐。
    谁知宝蟾是个有心的,他见薛蟠为香菱和金桂弄气,他便要趁此作脸献好。这日晚间,宝蟾打听的薛蟠独在书房喝酒,他便走回房中,用心用意妆扮了,背着金桂,走来给薛蟠送茶。来至门口,低头想一想,整一整衣裳,推门进去。伏侍的小幺儿见他来,便退出去了。【】薛蟠也只是淡淡的,命他将茶放下,再无别话。
    宝蟾便过来斟酒,一面眼中滴下泪来。薛蟠见了,不免心中疑怪,问他:“你哭甚么?”宝蟾娇声泣道:“爷心知道,还故意问!我能哭什么?我哭的是香菱姐姐!好一个温厚的人,我们十个也不及他一个!”薛蟠听了,便点点头,命他坐了。宝蟾又道:“这也是在姑爷跟前,我才敢哭几点子。若在奶奶跟前,是万不敢哭的!常言道:‘兔死狐悲’,假若有一日我死了,他跑不了也是那几句话,叫谁听了能忍得?虽是菱姐姐先来,我后来,可他的人品,我看的真!可怜这样的一个人,奶奶偏容不下他!”说着,更掩面痛哭出来。
    薛蟠听说,叹了一声,伸手搂过他来,又露出宝蟾红衣服里子上缀着的一小块白布来。薛蟠不解,因又问之。【“用心用意”处】宝蟾又泣道:“因为不敢在他跟前明着戴孝,又想着总要尽一尽心才好,想来想去,就偷偷的在衣服里边缝了这块白。如此一来,既可在菱姐姐跟前略尽了心,他阴灵不远,也必知道我的心。又不致叫奶奶看见了絮烦,岂不是两尽其道?”薛蟠听了,更又欢喜。因又看他今日脂粉淡淡,珠泪盈盈,比平日愈觉妩媚,便命他今夜不要进去了。那宝蟾于衾枕之间百般笼络薛蟠,自不消细说。
    次日直待打发薛蟠出了门,宝蟾方才进来,未免心中得意。金桂早已气了一夜,问他昨晚那里去了,宝蟾便答道:“姑爷叫去夜里伏侍了。”金桂冷笑道:“他又不曾进来,几时叫你了?自己没羞没臊的赶了去,也不知道羞耻!怪道这两日抓下不挠上的,二月里的狗一般,这会子到底挨不住了?”宝蟾听说,便红了脸,因回口道:“你老人家自己守活寡罢了,难道叫我也别见他了罢?奶奶说不曾见他,这也难怪!这些时了,奶奶几时又见他来着?”金桂大怒,彻耳根子通红,指着骂道:“忘了本的奴才!当日若不是我家买了你来,这会子也不知在那个娼寮子里呢!你身上一般是绫罗绸缎,口里也是肥甘美味。到如今养大了你了,逞的你来要主子的强!我劝你收敛些儿罢了,再睡十夜也是奴才!”
    宝蟾那里受得了这个话,早泼滚泼闹泼哭起来,说道:“我是奴才!我忘恩负义!我没良心!你们后悔了,怎么不卖了我呢?当日若不是你助着,他也不敢明里暗里奈何人,分明把我作掘坟的锹儿!那一个死了,该挤发我了,左右人活百年也是一个死,作什么还要戳着在这里?不知好歹,叫人家看着眼中钉、肉中刺一般!不如我自己了结了,免你老人家生气!”说着跑回房去,拿着索子就要上吊,慌的老婆子们忙夺下来解劝。
    金桂随后赶来,喝命婆子:“不许劝他!把绳子给他,叫他上!我这辈子还不曾见过上吊的,让我也学一学!”一面向婆子手内接过绳索,扔与宝蟾。宝蟾赌气搭在门上,果真套上脖颈,吊在那里了。金桂看着,也只是冷笑。须臾只见面皮改变,众婆子怕闹出人命来,都跪下央求金桂,方才放下来。那宝蟾醒了一回,吐一口清涎,放声大哭。金桂见他果真说的出,行的出,反倒没了主意,转身回房去了。【恶人终须恶人磨】宝蟾在房内哭了一日,越性连饭也不出来打发金桂吃。金桂无法,只得且将小舍儿叫上来伏侍,每日闹的天翻地覆。薛姨妈也管不了这些事,只凭他一家子闹去,自己只在后面静居。不提。
    如今且说迎春那日回到孙家,孙绍祖便百般拷问,惟恐告诉家中之事。迎春越辩不曾说,孙绍祖越不信,从此再不许迎春回娘家了。迎春惧打,只得从命。故虽后来王夫人又打发人接了几次,迎春只不敢回来。王夫人空接了几次,也只得罢了。后虽宝玉也曾去亲侯,那孙绍祖又待的极好。及进去见了迎春,迎春又是被孙绍祖打怕了的,惟有对着宝玉垂泪而已,余者一字不敢多及。
    那孙绍祖本来惧厌贾赦,又欺迎春软弱,邢夫人不闻不问,他便将一腔隐忍怨忿全发在迎春身上。或有日高了兴,便命迎春坐在膝上递酒,他以为乐,且一应之事从不避下人。迎春又羞又怒,连气带愧,未几便生了一场大病。起初时尚有奶嬷嬷时常宽劝,后来越性连奶娘也不许入内看视了,迎春心中烦恼也没有个排解之人,自然又添一层病。渐次便饮食懒进,起坐发晕,眼前常黑,于是不能支持,卧于病榻之上。那孙绍祖又百般怕人知道,不许人来回贾府,只将些江湖郎中叫来医治,那里得有效验儿?
    那孙绍祖原是个贪色无厌之人,凡丫头、媳妇略有姿色者,他都淫遍。因又见迎春陪过来四个陪房丫头,岂肯放过?几日工夫,早又被他摸索去了三个。他三个也便只以承奉孙绍祖为事,逢迎春略使一使他们,也是摔盆打罐,使性子弄气的,因此迎春也不敢很使他们了,惟绣桔仍尽心伏侍。孙绍祖早已垂涎不已,奈何绣桔比那三个不同,急切间竟不能到手,少不得另谋良策。绣桔也知难保,也曾在迎春前哭求过。但迎春连他自己尚不能保,又以何及他?主仆二人惟有相对痛哭而已。
    这日午间,孙绍祖吃的醺醺然,走入上房来。那三个丫头见了,争着殷勤伏侍,孙绍祖偏要绣桔倒茶来。绣桔正里间替迎春捶着腿,只得出来倒了一碗茶,放在桌上。孙绍祖又定要他递在手内,绣桔送来时,孙绍祖便趁势捏他的手。绣桔又羞又气,红了脸说道:“姑爷拿稳了没有?我可要撒手了。刚倒的开水,烫了姑爷不是顽的!”孙绍祖方笑着松了手,一面吃着,又故意与那三个丫头当面轻薄。绣桔并不看他们,仍进去伏侍迎春。孙绍祖吃了茶,径至里间来。绣桔听他支出人去,心知不妙,早已从迎春褥下抽出剪刀来,说道:“姑爷再要相逼,我今日惟有一死!”孙绍祖见他这般,只得扫兴而去。绣桔从此身边必带刀剪绳索。
    无奈孙绍祖竟不死心,因见硬取不成,想了几日,又到外面花三百两银子换了几两上色好珠子来,又将家中的金玉环镯寻了一包儿,与珠子一并与绣桔。绣桔连看也不看,说道:“姑爷留着赏人罢,我们只是奴才,怎敢消受如此重赏!”倒把那三个看的眼热不及,背地里骂绣桔不知好歹,不识抬举!那孙绍祖见绣桔总不动心,常言“偷的着不如偷不着”,越发心中难舍。

    这日因又百般央求,又许迎春死后,即扶他为正,“住上房,作奶奶。”绣桔知不能免,乃说道:“姑爷肯下顾我,是我的福气。但姑娘乃是我的一身之主,姑娘之疾未愈,绣桔身不敢先许。姑爷若果然有心,明日便请好大夫来。看好了姑娘,任凭姑爷处置!”孙绍祖好容易得他吐了口儿,喜出望外,无不依从。次日果请了大夫来,但任凭神仙也罢,迎春之症早已是耽搁不治了,吃了几剂药下去,如泥入大海一般。孙绍祖焦躁,又来相逼。绣桔泣道:“且再待一二日,等姑娘略好些,便即侍奉!”孙绍祖只得又等,发恨定要使他口服心服。
    这日早起,绣桔往外头熬药去了。迎春觉冷,便唤人进来添些盖的。叫了半日,那些丫头都不理他。半日,描鸾方走进来看了看,说道:“姑娘怎么病的糊涂了?大六月天,别人都穿的是纱衣服,盖的是沙【纱】被子,姑娘仍盖的是这厚棉被,怎么还要添盖的?敢是连冷热也不晓得了?”迎春道:“我也不知何故,身上只是害冷,你把那棉被给我再加一层。”夭桃在外说道:“理他呢,主子们那一个不惯颠寒作热的?瞅着奴才坐会子,心里就不自在!”描鸾本就懒待拿与迎春,听了这话,便使性子走出来。由是任凭迎春叫,再无人理睬。迎春忍冷不过,只得自己起来。谁知他久卧之人,又极虚弱,本来又有眼黑头晕的病,刚扎挣着坐到炕沿上,忽一阵眩晕,遂向前栽在地上。丫头们听见动静,还说:“又不知把什么摔了,几时也这样大脾气了!”也不进来看。
    一时绣桔端了药来,见迎春倒在地上,忙上前搊扶。但迎春将死之人,身体沉重,又不似常人舒软自如,那里搊的动?绣桔气的骂道:“你们几个还是人呢?他再没时运,到底是主子!家里不得志,出门还是主子的行款儿,你们就眼里没了人?你们的娘老子、叔叔婶子、哥儿兄弟,那一个不受他的恩典?这会子犯上作乱,没人管你们。到明日死了,在五殿前油煎心、铁穿骨,那时才见得有天理呢!”【正是。阳世无天理。阴间盼鬼裁】骂的那几个连忙进来,一齐把迎春扶到炕上,看时已将面上磕伤了数处。描鸾口内还说:“姑娘躺的久了,想必他身上不受用,自己要下来疏散疏散,与我们何干?你奴才长,奴才短的,谁难道是主子不成?”
    迎春半日方回过半口气来,手足越发冰冷,灌下药去也不受了,一行灌,一行就从口鼻内流出。绣桔由不得大哭起来,说道:“姑娘便要自己下地,岂有不叫人的理?分明你们几个装聋子,倒说姑娘自己跌了!你们放心,姑娘若有个好歹,那时就见出样儿来了。再要遇他这样一个好性儿的,可就难了!”描鸾几个见迎春不好,也不敢接声儿了。迎春此日便再也没进甚么东西。
    延挨到了晚上,孙绍祖来看时,向绣桔说道:“我已尽了力,他自如此,是他没造化。你还有甚说的?”绣桔哭道:“姑娘已经如此,一发等发送了姑娘,那时了无牵挂,才好一心侍奉!”孙绍祖听了,自为已是掌中之物,探之只在朝夕,便仍去了。
    晚上吃罢饭,众人都去睡了,独绣桔一人守着迎春。至三更时,不觉睡去。忽觉一阵阴风透骨,只见迎春立于地下,向绣桔叫道:“妹妹,你本清洁之身,何不清洁而去?强如被那厮玷辱了,到明日还是这般一个结果!”绣桔恍惚说道:“姑娘说的是,我何尝不作如此之想!”说话时,分明自己听见。绣桔惊醒,似梦非梦,往前看时,迎春业已断气身亡了!绣桔哭了一场,起身取了绳索,当下人不知鬼不觉。
    至五更天时,水杏出来院中小解,见上房灯明明灭灭,悄无声息,窗户上影影绰绰只见一个影子在那里,唬的喊叫起来。方才惊动起人来,进来一看,只见迎春死于炕上,绣桔吊在梁上。孙绍祖闻知,进来一看,登时大怒,令将绣桔放下来,脱去衣裙,鞭尸无数。天明后,方将二尸装裹,一并停于后面花园中。又叫来迎春乳母姓孟者,先镇唬一番,令他说迎春系暴病身亡,【是假】绣桔殉主自死等语,【是真】命他往贾府去报丧。那孟奶妈出来,也不往贾赦那边去,径奔了王夫人处而来。
    彼时众姊妹和宝玉都在王夫人房中说话,忽见孟奶妈一阵风似跑进来,众人先已吃了一惊。那孟奶妈“扑通”一声跪下,就掏帕子拭眼泪,回说:“姑娘没了!”众人听说,大吃一惊。王夫人忙道:“好好的,并无听见有什么疾病,如何就没了?”孟奶妈道:“太太还不知道呢!姑娘自从上回来家,回去就病了,一年来何曾好过?”王夫人道:“得的是什么病?我们怎么不知道?”孟奶妈道:“什么病?姑爷气出来的病!说声恼了,随手打骂,可怜姑娘连哭都不敢!又不许姑娘回娘家,连我们不许乱走,太太们那里得知道!”众姊妹听了,惊的目瞪口呆。
    王夫人听见凶信,也抹泪不止,因后悔说道:“怪道我几次接他不来,我不知他受这天大的委屈,心里还怪他呢,原来是这样的一个畜生!”因问:“回过那边老爷、太太不曾?”孟奶妈摇头。王夫人道:“你且去回你老爷、太太知道,回来我还细问你。还有一件,这事且别叫老太太知道了,知道了也无益,无非多添一层气恼,等我慢慢的回明白了。”又向众姊妹道:“好孩子们,你们只当可怜老人家罢!”众姊妹含泪答应。
    贾赦闻知,却知迎春死的有因。只因当日孙绍祖之父因牵扯皇庄被盗一案,求于贾赦,事先放了五千银子作疏通使费。那知贾赦只一句话便替作成了,后来人情相还,银子分文未动。贾赦亦曾明达孙父,叫他将银取走。孙父怎好取的?只说暂寄于此,后来贾赦遇急事也就使了。孙父之意,未谢贾赦,使便使了,也便抹过不提。岂料孙父过世之后,孙绍祖一口认定贾赦无故使了他家寄放的银子,竟将前账一笔勾销!做亲之后,孙绍祖曾来讨要了几次,贾赦说不清当日之事,又无赔他之理,只得推托支吾。因这一件事上,便不好兴师问罪。况人已死了,责之何益?因此反派人去孙家道恼。
    那孙绍祖正恐贾赦责难,手心里捏着一把汗。今见反来安慰,于是放下心来,且料理起丧事来。一面打发人来回贾赦:“已叫人瞧过了,奶奶去的时辰不好,多停则人口不利。我们大爷本待要停过五七日再出的,听了这个,不得已,只好少放几日。虽说夫妻情深,也要为活着的打算。只要心里常不忘就好了,倒不在这些虚排场。况且炎天暑月,也不好久放的。因此择了二七,特来回岳老爷知道。”贾赦怕人笑话,说道:“断乎不可!正室亡故,岂有二七就出的礼?若说天热,谁家死人还拣日子的?你回去说,叫他务必从新择日,排场、东西都要好好的,我便无话。不然,我必不依!”孙绍祖无法,只得从新择定三七,四处送了讣闻,穿起孝来。每见贾府人来,便在灵前哭的捶胸顿足,几欲昏死,必得贾府之人再三劝慰,方能稍略止住,因此回来的人都说好。待贾府之人前脚一走,后脚便回至后堂,仍寻丫头、媳妇寻欢作乐,也难尽述。
    如今且说说孟奶妈各处报了信,晚上来至王夫人处,王夫人方细问他始末原故。孟奶妈道:“一言难尽!如今只说女孩儿长大了攀亲时,一则门第儿、家私也要相配,第二人品最要紧的。比如姑娘在孙家,虽是金银满箱、珠宝填屋,姑娘何曾受用了一日?丫头们也比姑娘体面好些!我们常见姑娘烦恼了,先还能进去宽解宽解。后来姑爷也不许我们进去,好歹我们也不能知道。今儿可算见着了,已是死人一个了。绣桔如今又随了姑娘去,素日倒没看出来,他竟有这个志量!”王夫人听了,正触动探春心事,因此深然其言。
    孟奶妈又道:“我如今回来一趟不易,这遭回来,一为报丧,再也要求太太一个恩典,若求我们太太是不中用的。”说着,连忙跪下了。王夫人因问何事,要知端的,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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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30 12:05:0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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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回 睹旧物公子怀美婢借巧寿女眷奉慈娱
    话说王夫人问他何事,孟嬷嬷道:“太太自然知道,我们作陪房的,本不是姑爷家里根生土长的奴才,跟了姑娘去,全仗姑娘给脸。像这里太太的陪房周大娘、二奶奶的陪房旺儿嫂子,众人是何等敬他!我们几个偏没时运,姑娘自己尚不得脸,那里带携我们去?一点根基又没有,一伸手两眼漆黑,只好凭人欺负罢了!如今姑娘没了,也不用着人伏侍了。等发送了姑娘,太太好歹和孙家讨个情儿,还要回我们来罢!”王夫人听了为难,孟嬷嬷又求道:“太太不肯开恩,我们几个就是死罢了!”王夫人想了一想,说道:“也罢,既你求我,倒也不是没有法子,但不知你愿不愿意出去?”孟嬷嬷道:“情愿一身一口的自在,强如受人之气!”王夫人道:“既如此,这个情还是能讨下来的。你且吃饭歇息去,完了只管回去,我自有道理。”孟嬷嬷听了,千恩万谢,住了一夜,次日仍回孙家去了。
    到出殡这日,邢夫人、王夫人都去送殡。回来时路过孙家,孙绍祖便和宝玉说了,请王夫人、邢夫人至府中略坐吃茶,宝玉回了邢、王二夫人。王夫人便向邢夫人道:“儿女之亲,进去坐坐何妨?”邢夫人也欲暂避暑热,于是车轿随从停下,邢、王二夫人下车,宝玉在先引路,进入内堂,孙绍祖亲自跪奉茶毕。就见孟嬷嬷等三个人约齐了,上来与邢夫人、王夫人磕头。王夫人因说道:“姑爷青春正好,若有合式人家的姑娘,还当及早续弦才是。”孙绍祖含泪回道:“岳母大人垂训,原该从教!奈何亡室虽去,余情未了。续室之事,容请再议罢!”王夫人叹道:“可知你们夫妻情重!”因道:“我见这几个老嬷嬷都是姑娘在日旧人,姑爷何不放出去,也替姑娘减减这一世的罪业,二则也显府上的恩德!”孙绍祖听了,素日原不理会这些老婆子,即令与了身契文书。为了好看,少不得每人与他几两银子,准其自便。三个人磕了头,果然出去了。茶毕,二夫人起身,孙绍祖直送至宁荣街方回。
    且说王夫人回来,换了衣服,来见贾母,只说往寿山伯府上去了。少时,众姊妹都上来见过,各自归房,无话。
    那宝玉害热,因吩咐了茗烟,有客来拜,只说不在家。便回至园中换了衣服,手内摇着一把湘妃折扇,在园内闲逛。这里瞧瞧,那里看看。一时来至潇湘馆,只见墙角下清流细细,院门却开着,林黛玉和丫头们站在水沟边,将竹叶、柳条、花瓣编的大舫放在水上,瞧顺水流出墙去。紫鹃抬头看见,说道:“宝二爷来了。”黛玉回头一瞧,只见宝玉身上穿着水绿纱衫,下露着松花膝裤,脚上石青粉底短帮凉鞋,脑后编着一根大辫,缀着银八宝吉祥儿,越显得面如敷粉,眼似秋水。黛玉看了,不觉笑道:“那里来的出水蛤*蟆!”宝玉见黛玉站在水边,穿着素色暗花袷纱衫,微风起处,衣带翩然,乃以扇戏点道:“妹妹倒好似洛水之妃!”黛玉听了,转身走入房内去了。
    宝玉忙向紫鹃吐舌头,跟了进来,见黛玉坐在月洞窗前,只得上来陪笑,说道:“难道只你和我顽使得,我才略和你顽一下就恼了不成?”黛玉微笑说道:“我岂敢恼你?还要请问你,前日我叫你用‘茜纱’一句,你尚且怕唐突了闺闱。今日就不怕唐突闺闱了?可见你的规矩还是你自立的!”宝玉只管陪笑央告。黛玉被缠不过,只得说道:“罢了,我也不敢得罪!这样大了,还是只管和小时一般形景,如何使得?”说着又笑了。
    宝玉方才放心,因说起迎春,【。】宝玉叹道:“想从前姊妹们一处顽,一处笑,不料今日如此。我想人世真是无常,有多少意外之事!”说着,眼中滴下泪来。黛玉也落泪叹道:“我早已经验过了,你今日才知!”正相对垂泪,只见紫鹃送了茶来,说道:“你兄妹两个那一日不拌几句嘴,也过不去!”宝玉连忙拭泪,笑着接了茶。黛玉道:“你吃了茶去罢,只管转的我头晕。”   宝玉笑道:“正要出去有事呢,回来再来罢。”于是出了潇湘馆,远远的走到那边山子石后无人处站着。
    一时出来,到河边洗了手,仍欲往潇湘馆寻黛玉。忽见秋纹站在山坡那边招手儿,宝玉忙跑过来,问:“作什么?”只见秋纹兜着一襟子凤仙花瓣儿,笑道:“我采了这么些花儿,你帮我拿些,咱们家去染指甲。”宝玉听说,忙将自己的襟子兜起来,秋纹便将花儿一把一把全抓给他,自己又采了好些。二人说说笑笑,回怡红院来。
    原来袭人被探春烦去有事,家内只两三个小丫头看家。秋纹命小丫头找来碧玉臼,将花儿放在臼内,命宝玉执小玉杵,两个人轮替着,一时捣下一臼花泥。秋纹笑道:“可够这一园子的人顽了。”因起身去寻矾,寻了一回,说道:“我记得上年还剩的有些,晴雯放在这个小柜子里了,怎么没了?”因说:“二奶奶那里有。”因叫宝玉去要些来。宝玉道:“你去要罢,我还有事呢,还怕他不给你不成?”秋纹道:“小祖宗,你的面情儿大。若我去,他也必定给,只是未免拖沓,没你快些。这花儿等不得,就干了。”【秋纹虽器量小。难在有自知之明】宝玉听了,只得出来。
    进入凤姐院中,只见院内摆着几口大箱子,上面铺着些布匹,有的开着盖,里面也是布,宝玉看了不解。一面早有人回:“宝二爷来了。”宝玉忙低头进来。凤姐儿见了他,笑道:“正要找你呢,倒巧,快来替我写几个字儿。”一面便令人搬来炕桌,铺下红纸,取来笔砚。宝玉只得提起笔来,问道:“又是什么?”凤姐笑道:“你写了,我告诉你。”因念道:“青布四匹、蓝布四匹、花布四匹、里子布二匹、馒头一千三百个、清钱一千三百串。”宝玉写了,丫头吹干墨,递与凤姐。凤姐折起,笼入袖内,因笑道:“明日你大侄女儿的生日,你这当叔的,有什么好东西赏他?”宝玉忙问:“原来姐儿明日华诞?”凤姐笑道:“你还做梦呢!也难怪你,原吃粮不管闲事的。”【哈哈】又道:“是了,你这会子跑了来做什么?”宝玉因说要矾,凤姐一面命人拿与他,一面说道:“合家子连兰哥都有了做爷的样儿了,惟独你,还是只管这么着!众人说你,我还护着!”宝玉接了矾,转身就走。凤姐隔着窗子又叫:“叫他们给姐儿也送些来顽。”宝玉答应着,一径回来。
    秋纹早已等的不耐烦,花泥用纸覆着。见宝玉回来,忙接了矾,也细细研成粉末,另将些胭脂膏子同矾末一齐加在花泥内,搅拌停当,小丫头早已采了许多蕉叶来。宝玉先命取花泥并蕉叶,令人送去与巧姐并各房中众姊妹,众丫头连忙分头去送。
    小丫头来至潇湘馆,只见翠墨也从潇湘馆出来,一见了小丫头手内捧着花泥,便笑道:“今儿可热闹了!”一面去了。小丫头进来,见了黛玉,说明原故。黛玉笑道:“好,今儿得了个双分!”因命他放在那里。小丫头放在桌上,只见桌上已有了一盏花泥,却是翠墨方才送来的。黛玉便唤雪雁,命取一盏与宝钗送去,不在话下。
    小丫头回来,只见袭人等都回来了,正大家说笑。袭人便先来给宝玉包了两个,然后方大家相互包上。看时还有极多,小丫头又拿了各自去送人。众姊妹闲来无事,也各自包了几个,下剩的又给了丫头们。一时满园内皆是红痕隐隐,翠翘尖尖。
    宝玉只盼不到晚上,好容易耐到吃了饭,袭人方来替他将蕉叶解去,看时果然通红了。宝玉心中得意,躺在灯下自玩自赏。蓦地想起晴雯来,伸手摸一摸,幸喜那两根指甲还在身上。因见房内无人,便悄悄取出来,就灯下看时,仍是葱管一般,上面也还有凤仙花染的红痕。宝玉见了,不觉滴下泪来。听见有人进来,忙将指甲藏入被内,翻身向里装睡着了。
    袭人进来,见此形景,早已明白了。原来宝玉一应穿戴之物,皆是袭人手内经管。那日因要洗衣时,忽从宝玉衣内抖出两截指甲来。袭人一看,认得是晴雯之物,又见了宝玉身上所穿晴雯之衣,宝玉自己的小衣儿又不见了,早知原故。袭人心中想的是,虽故【】他二人的情意非同一般,然未过明路,不过是小儿女的私情而已。今他二人互赠私物,于情虽然可恕,于礼却属分外。况晴雯人已死了,何必落此不白之名?今既他二人的名节全在自己身上,自己何不设法保全,使上不负王夫人委托之任,下可全晴雯之义,又可略慰宝玉的一片相思之情。因此权衡再四,便悄悄将晴雯的小衣儿自己收入箱内了。每逢宝玉换下衣裳来,袭人又必先将指甲取出,等穿时再暗暗放进去,若不是如此经心,也不得在了。今日袭人见宝玉染了指甲,正恐他睹物思人,想起旧事,正欲走来厮混,进来见了这个光景儿,已知宝玉伤心,忙抽身又出去了,由着叫宝玉痛洒了几滴相思泪。
    过了一时,袭人方进来,只见宝玉向他笑道:“三妹妹叫你做什么来?”袭人坐下,笑道:“不过是女孩儿的事情,他烦我帮他一个忙。正要告诉你,你送三姑娘的那花泥,三姑娘叫我转致意谢你呢。”宝玉听了,喜的忙问:“三妹妹喜欢不喜欢?可也染了没有?”袭人笑道:“何止三姑娘?满园子的人都染了。明儿你看罢,才是有趣儿呢,这会子且别管他!如今有一件正经事和你商议,明儿是咱家巧大姑娘的生日,你的寿礼还没有呢。如今送个什么东西才好?你想好了,我赶早打点齐了,好叫人送去。”宝玉道:“每年也不过是些肚兜、串子之类,还照着旧例给就是了。”袭人摇头道:“不好,前几年那是他小呢,今年他十三岁了,是个大生日。若不是贵妃欠安,也是预备要大唱戏、大请客闹的,如今还送那几样就不般配了。众位姑娘往年也给的是小玩意儿,今年每人也是两色针线。”宝玉想了一想,说道:“再不然,就给个胭脂、香粉儿也罢了。”袭人道:“那更不好了,这些胭粉、帕子岂是你当叔叔的送的?”宝玉道:“这可难了!这又不好,那又不妥,到底送个什么才好呢?”袭人笑道:“等我夜里想着了,明日一早再给不迟,横竖不叫误了你的事就是,这会子且先睡觉!”宝玉忙答应了,于是收拾盥洗,大家睡下。
    次日起来,袭人先将一个金鲤鱼吐蛛的扇子坠儿、一座水晶镇纸、一对象牙香筒,另外一百张乳金宫绢纸拿出来,先拿与宝玉看了,甚妥,四样包起来,令人送到凤姐儿处。
    这里才吃早饭,就见巧姐儿穿着新衣服,奶娘引着往各房中行礼来了,巧姐的丫头琼儿、瑶儿夹着毡子跟着。袭人等忙笑着让坐,瑶儿早将拜毯铺下,巧姐已给宝玉磕了头,袭人忙拉起来。奶子也请了安,丫头捧过茶来,奶子谢了,因笑说:“姐儿说,多谢叔叔厚赏!”宝玉笑说:“不成意思!”一时他主仆吃了茶,往各房中一一行礼毕,回至贾母前面,只见众姊妹已都在那里了。
    贾母今日甚是喜欢,因笑向众人道:“你们留神看出来了没有?他这个品格儿,像谁?我看倒有几分像琴儿的模样儿。”众人听了,也都留神细看,都笑道:“果然不差!只是据我们看,他的这身段儿还要胜些,倒有几分像颦丫头的。罢了!把众人的好都他一个人占全了,把我们都比下去了!”   李纨又笑道:“到底是凤丫头养的,你们瞧他那嘴,不就和凤丫头是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到明日出了阁,管定又是一个辣子!”贾母听了,也着实细看,见果然如众人所言,越发喜欢,因命巧姐跟前坐了。
    凤姐儿便长叹一声,说道:“可怜!有了这个好重孙女儿,就不疼孙子媳妇了!”贾母闻言,笑道:“呸!我把你那没廉耻的!要别人的强也罢了,连自己的亲女儿也不放过,那里找你这样不要脸的妈去呢!”【老太太深知凤姐】凤姐笑道:“我那里是要他的强?我也争不过他!只是我守着老祖宗的日子最长,好歹求别忘了我罢!”贾母十分喜悦。只见媳妇进来回说:“一应布匹、馒头、钱都舍了人了,这是人家给的寿豆儿和庙里给的佛珠儿。”言毕,呈上一簸箕红豆,又是一瓯儿佛珠来。凤姐看了,命将红豆送去厨房配寿糕馅儿去,佛珠儿拿来,要一个有年纪的嬷嬷穿了巧姐儿带。
    忽见赖嬷嬷拄着拐杖走来,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子在旁边搀扶着。凤姐笑道:“妈妈不拘打发一个小孩子来说一声就是了,你老人家又亲自跑了来。”赖嬷嬷笑道:“他们那里知道什么好歹?也因我多时了也没来给老太太和众位主子们请安,又是姐儿的好日子,我怎么不来!”一面给贾母请了安,又要给邢、王两个也请安,他二人都说:“快坐了罢!”命人掇了一个脚踏来放下,赖嬷嬷便告了坐,坐了。巧姐又过来给赖嬷嬷磕头,赖嬷嬷笑着,向怀内摸出一个香锁儿来,与巧姐儿带在脖子上。凤姐儿笑道:“我们正要穿佛珠儿呢,正好借一借你老人家的寿。”赖嬷嬷听了,忙站起身,要过金线,穿了佛珠儿,与巧姐带在脖子上。方坐下笑道:“我瞧着老太太今儿喜相!”贾母笑道:“我喜欢着呢!”
    赖嬷嬷道:“我那老亲家,老太太是知道的,原是庄农人家,他会做的一手好粗面点心。前日他来瞧我,给我带了几个子他做的黄面蒸饼儿来,叫作什么‘金裹银儿’的。【】我想着老太太甜烂东西吃腻了,想些粗淡的,也未可知。那个易克化,正好咱们老人家吃的,就打发人送来孝敬了老太太,不知老太太可尝了没有?”贾母道:“可不我都吃了,难为你想着!可是那日又有别人孝敬的蟹黄珍珠饺儿,我想着要给你送点子去,不知怎么就忘了。”赖嬷嬷笑道:“老太太只管这么一想,我们已经当不起了。”凤姐笑道:“我们老祖宗那里记得这些事,便记得,也推不记得了。过后儿想起来,可也是媒人婆吃罢了满月酒,不在妈妈账上了!”说着,贾母众人俱皆大笑。赖嬷嬷笑道:“幸而没领成,若领了家去,老太太也不得这样开心了。”
    说话时,林之孝家的手内托着一盘子金玉顽件进来,上面用一个金佛手压着一沓子帖儿,回说:“往各家送帖子去的都回来了,这是各家收礼的回帖并各家送礼的礼帖。各家的礼都在厅上,同昨日舅太爷和舅老爷家的礼一处放着。都知道咱们不预备,都没来人。这是各家太太、奶奶们赏姐儿的顽意儿。”凤姐儿捧过来,贾母瞧了,又命邢、王两个也瞧了,命人送到巧姐儿房中。
    因闻得人回:“小侯爷家来人请安。”贾母听见,喜出望外,忙命进来。只见史家的四个媳妇走进来,都向上请了安,站在旁边。贾母问:“你老爷几时回京?”四人道:“今年任满后,原说要留任的。因为政绩好,圣旨又命调取回京嘉奖,目下正在途中。因先打发我们到家,一则到各亲友家请请安,报个平安。二则命我们先一步收拾房屋的。老爷和家眷中秋节前即可回来了。”贾母听说,年老之人喜的是骨肉团圆,越发喜欢,忙命带四人下去款待茶饭。
    贾母便起身,带领众人往园中来。只见槐展凉荫,柳拂香风,遂引众人上了槐香亭。王夫人、薛姨妈陪贾母坐着,众姊妹皆俯在栏边看花。原来这槐香居【怀乡居】是个高亭,周围全是高大古槐,正西可见高大界墙,底下种着各色花草。时值七月,外面骄阳似火,这亭子上却荫荫凉润,微风不止,轻尘不动,甚是惬怀。
    湘云抬头见那槐实层层叠叠,在枝底叶间露出,遥望触手可及,便一手攀着栏杆,半个身子探在外面,要够些花儿来。贾母回头看见,忙说道:“你那里够的着他?看使空了,一头下去,把牙栽了,看你那小女婿还要不要你了!”【是这样话说】湘云听说,方才回来。一面听贾母问:“珍哥媳妇婆媳两个怎么还不来?”媳妇回说:“珍大奶奶此刻家中有要紧客人,客去才得来。小蓉大奶奶说,【】若有一样又酸又甜又凉的东西,求点子尝尝,没有也罢了。”贾母听了,向王夫人笑道:“‘酸儿辣女’,这定不得是个哥儿呢。”王夫人点头含笑。贾母因问凤姐有无,凤姐道:“这可罢了,那里寻这样可味的东西去呢!倒是咱们前年腌的那蜜炼杨梅,也就是时候了。今儿早晨开了一坛,我闻了闻,味儿还好,预备十六日进宫的。【初二十六】只怕他爱这个,也未可知。”贾母听了,命快去取来。
    媳妇忙去了,一时用盘子托着两碟子杨梅果儿走上亭来,凤姐揭去玻璃罩子,贾母因让薛姨妈尝。凤姐笑道:“姨妈请个儿!这小东西子且是好,含上一枚,又生津,又润肺,又解酒煞痰,还去恶味儿。”薛姨妈听了道:“说的倒像是老君的仙丹!我倒不信,有这样好?”一面向那盘内看时,只见是些黑晶晶的团儿,拿些小叶子包裹着。因拈了一枚送入口内,细细品去,甜酸甘味,咽下肚里,清凉润肺,齿颊生香。薛姨妈点头笑道:“果然好!”贾母说凤姐道:“回来送些给你姨妈吃。”凤姐答应了。贾母也拈一个吃了,点一回头,命人送往东府去,另外一碟留下与众人席上尝。
    那时邢夫人早已回了胃疼,不能来。【邢夫人之各路。比之李纨有过之无不及】凤姐儿便走上来安席,贾母道:“都是自己一家,姨太太也不是外人,随便坐了就是。”于是大家随意而坐。又有尤氏寻来孝敬贾母的几色杂戏也伺候已久,就命在亭子下面顽耍起来。众姊妹皆喜那个猴儿有趣,湘云回身抓了果子扔下去,猴儿便行礼拾去,一时歇住。
    贾母笑道:“只顾瞧他们去了,倒耽误了咱们吃酒,姨太太方才也不肯吃!”回头命凤姐:“还不给姨太太斟上呢!”凤姐儿笑着过来添上。忽见守园门的婆子来回:“老爷进园来了。”于是除贾母外,众人都站起来了————再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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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30 12:05:4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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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回 闻琵琶主宾怜薄命 祷星辰宝黛烧夜香

    这里媳妇们更杯洗箸,重整上酒果来。当下也有一班小戏儿,也在对面亭子上妆演起来。原来这是一班俳戏,专意演些科浑折子逗人喜乐。凤姐点了一出《高老庄》,众人看毕,俱皆大笑。
    忽一阵清风起过,众人皆有了几分酒,自是惬骨舒怀。【迎风酒醉。原是有的】贾母笑道:“此时听琴最好了,若能够得善弹的人,远远摹以泉水清流之声。咱们听了,可就成了神仙了。”薛姨妈道:“方才我见他们班子里有好几把琵琶呢,何不叫来一问,或者有一半稍通的,也不算负了这景。”贾母称是,令人去问。
    宝玉便悄向黛玉笑道:“老太太今日也雅致起来了,忽然要效仿起王右丞来了,所谓‘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是也!”黛玉道:“老太太素识此乐,还记得秋园试箫、月夜闻笛?原是头一个性情高雅的人。今日花林风清,景已殊绝。若再辅以曲溪流水铮鏦之乐,自然越发妙了。”
    说话之间,婆子已带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走上亭来。宝玉、黛玉一齐看时,只见那女孩子身上穿着月白潞绸紧身袄儿,下面紫绫闪色纺边裙,梳着双髻,目若流水,顾盼之际,与视者皆有心惊魄动之验,怀内抱着一把琵琶,向前与贾母众人磕头请安。
    贾母见他生的如此干净,喜的忙问:“你今年十几岁了?叫什么名字?”当下不止宝玉,引得宝、黛一干姊妹都只管定睛瞧他。那女孩子叩头答道:“我原来的名字叫红鸢,五岁时随师傅学艺,师傅常说:‘抚琴以心者为上品’,所以替我改名琴心,今年已十五岁了。”贾母听他说话伶俐,益发喜爱,因向众人笑道:“倒好个模样儿,可惜命苦,入了这个行次!”因又问:“但不知你会那几套曲子?”琴心答道:“若论曲子,连古带今,远至《霓裳》、《凌波》,近至《啼乌》、《怨鹤》,大套小套,雅调俚曲,都会一二。但不知老寿星爱听那几套?”贾母笑道:“有一套《春涧流水》,你能弹么?”琴心笑道:“这一套曲子极古,数来算是难的了。【老太太眼界】虽不敢夸口好,却倒是极熟的。”贾母听了,便命婆子带他到就近蓼风轩去好生弹来,婆子带着去了。
    就见尤氏走上亭来,凤姐笑道:“你又来赶现成儿!”尤氏笑道:“馋奶奶,我那里预备下酒酿蹄筋,【曾记得前回书凤姐当风嚼黄杨。原来凤姐好这口。难怪难怪。哈哈】立等你去呢!”凤姐听了,也笑了。尤氏走至席前,与贾母、王夫人、薛姨妈斟了一巡,贾母命坐,尤氏坐了,因说:“可是方才媳妇说,那杨梅果儿很好吃。他多谢老太太、太太、奶奶们赏赐,他在家里给众位长辈们叩头了,又祝巧姑娘千秋。若有,他还求些儿。”凤姐忙说:“有,多着呢!”忙命人送去,一面大家说话。
    须臾一串琴音,似从天上而来。两三转后,渐入深奥。恰似武陵人误入桃花源,愈望前行,愈觉爽阔开朗,春风透骨。间闻泉声滴沥,溪流潺潺,鹤翔峰顶,莺呖空谷,和风骀荡,蚀骨销魂。众人起初时并不在意,尚自谈笑,渐渐的便为琴声所摄,都凝神细听起来。正值神弛意欣之时,渐觉冰弦无声,归于静寂。众人犹自面上含笑,良久而醒。贾母长叹一声,因问众人如何,薛姨妈等皆笑道:“果然妙不可言!”
    宝玉早已惊绝奇绝,想如此俳优丑戏之中,偏有如此超尘脱俗之奇女子!【市井草莽。卧虎藏龙。】一时心中又是羡慕,又是敬重,两个眼睛只望着蓼风轩那边。一时婆子领了琴心回来,贾母见了,益发怜爱,因又问家乡何处。琴心答道:“我本是姑苏人氏,【又是一钗】祖上悬壶世家。我祖父、我父亲皆是当地有德的名医,家中开着十几家生药铺。我五岁那年,家里忽然遭人劫掠,一应东西洗劫一空。我父母着了一口重气,先后过世了。我祖父不得已,将我托付与师父,他自己也不知所踪。【甄士隐第二】我【香菱第二】如今从师学艺十年,平昔只在街头卖艺。因这家班子里缺少琴师,我们故此依附了来。”众人听罢,唏嘘不已。薛姨妈又是世情上经过的,听了这般可怜,不免感触于怀,早已掏帕子拭泪起来。宝玉听了,益发呆念发作,心内立刻就要求贾母收买进来,在园中另设一处与他住着方好。贾母也叹息不已,忙命取银赏了他,另外细果点心、香珠玩意无数,琴心叩谢了下去。
    又饮一回,贾母也觉乏倦起来,王夫人因回:“这里离探丫头的屋子倒近,老太太趁便且歇会子去。”贾母也欲歪一会,便吩咐宝钗、湘云等道:“今日天气甚好,你们还多顽一会。我歇一会子也还来呢,可别散了!”宝钗等答应着送下亭来。探春因欲跟去,贾母说道:“你只管同你姐姐们顽去,我们去到你那里,不过坐一坐,并不糟蹋你的屋子,你不用亲去看着!”【哈哈】探春听说,便笑着止步。贾母又说凤姐道:“凤儿两个方才不曾好生吃得,等我们去了,你两个也痛吃上几钟才是!”凤姐和李纨也笑着应了,看着贾母等渡桥去了,他姊妹们复上亭来。
    媳妇换上热菜来,李纨和凤姐坐下吃饭。宝钗和黛玉倚着栏杆说话儿,一面用手帕子戏那蝴蝶儿,探春和惜春便在石凳上下棋,宝玉和丫头们却在亭子下面采胭脂叶子。宝钗忽道:“云丫头那去了?”众人听说,四下看时,果然不见湘云。黛玉道:“别是又吃醉了,又跑到那个凉石头上睡去了。”众人听说,想起往事,不禁笑起来。宝钗道:“他方才又不曾多吃,大约到那里自便去了,也未可知。”正大家猜疑,下面丫头们指道:“那不是云姑娘来了。”大家看时,果见湘云和翠缕从墙那边笑嘻嘻的走来,手帕子内都是鼓鼓的,并不知包着何物。
    一时湘云上得亭来,打开手帕,众人看时,却是一包槐花儿。大家笑道:“这个牛心丫头,他到底弄那花儿去了,也不怕树上有那蜜蜂窠子,扎你一下子!”湘云笑道:“我好容易找到这棵矮树,在那大墙那边,弄来这些花儿给你们,倒不谢我!”因每人给了一嘟噜,众人都笑称谢。
    黛玉掐着花蕊儿笑道:“妾弄槐花倚短墙。”湘云听见,说道:“林姐姐,你今日怎么老戏弄我?头里老太太护着,没打成,这回可不饶你了!”说着,将花儿放下,便要捉拿黛玉。黛玉忙走在宝钗身后,笑道:“姐姐救我!”宝钗便伸手拦住湘云,笑道:“你就饶了他罢!你两个顽闹不打紧,这亭子高,方才老太太说,倘或失了脚,倒值了多的。”湘云道:“不中用!他怎么不饶我呢?”黛玉笑道:“我念我的诗,与你什么相干?”湘云笑道:“我也不打你,只拧你的这诌嘴!”一面说,一面从宝钗肩头探手过来,黛玉连忙回身跑了,众人看着只是笑。黛玉跑了两圈便停下来,两手握着胸口,说道:“好妹妹,饶了我罢,再闹我就是死罢了!”湘云道:“这个形像,还要捉弄人!不看宝姐姐和众人面上,再不罢休!”方才饶了他。三个人走到席上,各斟一杯酒吃。
    湘云擎着酒杯,指着屏风笑道:“安公子,乘夜行船,望海潮。奏一回得胜令,饮一回梅花酒,趁着这逍遥乐,学个少年游。”
    说毕,自己得意,饮了一口。黛玉笑道:“这也容易。”也指着湘云念一个道:
    “虞美人,点绛唇,邀来秦楼月,睃的眼儿媚,待更漏声残,烛影摇红,却是一枝解语花”
    众人听见,都道:“这一个何等绮媚!”李纨便命斟酒与黛玉,黛玉不肯饮,只问:“不通么?如何罚我?”众人道:“这是贺酒,不是罚酒。”湘云道:“快些好生吃了罢!不然敬酒不吃,仔细倒吃罚酒!”黛玉道:“这可真是巧立账目!若不是云儿才赶的我口干,再不喝的!”只得饮了。湘云便回头叫探春也说一个,探春正和惜春下棋,口内应道:“就来。”湘云等不得,便跑过来,伸手向棋盘内一划,登时乱了。探春笑道:“这是怎么说?”湘云笑道:“好姐姐,咱们且行令,你们的棋我已记住了,回来我与你原样摆好,如何?”探春只得说道:
    “凭阑人,吹碧玉箫,和着月下笛,沉醉东风,先声声慢,后节节高,这是醉太平”
    众人道:“他这个也好。”
    宝钗也说一个道:
    “兰陵王,着红锦袍,戴一枝花,系四块玉,值千秋岁,正御街行,心感皇恩”
    宝玉在下面听见,也高声说道:
    “风流子,行募山溪,见杨柳青,绿幺遍,双双燕,杏花天影,忽忆秦娥”
    大家都道:“大嫂子也说一个来。”李纨道:“你们顽罢,我要瞧老太太去呢。”探春笑道:“没有你这只头雁,成不的事的!”不由分说拉了来。李纨也说道:
    “忆少年,身在小梁州,坐高阳台上,将玉交枝,沽美酒,倚青玉案,醉酒高歌”众姊妹笑道:“大嫂子向日避世清高,如何今日也有这般豪情了?可贺!可贺!”黛玉忙斟了一杯过来,说道:“大嫂子这个令非同小可,飞腾之兆已显,久后必非池中之物,快饮了这杯酒罢!”李纨笑道:“我寡妇失业的,只知道随人说话,再过几年,不过归西去罢了,还往那里飞腾去?你们方才捉弄了颦丫头,这会子又捉弄我来了。”黛玉道:“你原来知道的?可知大不教小不会!你虽然不会像别人夫贵妻荣了,母以子贵也定不得!将来兰哥高中金榜,为国立功,皇上一高兴,少不得给你一顶珠冠戴戴。这会子且别推,趁早儿吃干了这杯酒就罢!”【于贾兰伏一笔】李纨只得饮了。
    凤姐儿只在一旁慢慢吃酒,一面笑瞧他们,此时也笑道:“我也有了一个,说出来你们听听?”众人听他也有,不由好奇,都道:“你说出来,让我们听一听!”凤姐便将筷子放下,本着脸儿说道:
    “寿巧儿,【巧】宴槐香亭,看行酒令,掷骰子,耍猴儿,唱大戏,真好排场!”【关合人事。可知前几令亦是如此】【这个不比“一夜北风紧”逊色】众人听了,一时笑在一处。凤姐还只管问人“好不好?”李纨一面掏帕子擦眼泪,一面笑说:“好!好!就数你的这个最好了!”笑了一回,凤姐儿也不吃饭了,命人收拾下去,赏发了优伶、艺人,大家又看一回花。凤姐因说:“你们顽罢,我可去了。”众人都道:“我们也散了!”于是大家同下了亭子。
    到了藕香榭,悄悄进来,只见贾母合目歪在床上,王夫人等一圈儿围着,众姊妹也便悄悄侍立。一时贾母醒来,众人捧过茶来,呷了一口,大家送出园来。
    尤氏见日头当空,便和李纨同往凤姐处去了。薛姨妈复从角门子进园来,黛玉因请薛姨妈就近往潇湘馆去坐,于是大家同往潇湘馆来。宝玉送至门口,便回怡红院换衣裳去了。原来岫烟身上有服,今日不便过来,此时也来接薛姨妈回去,恰好遇见,遂一同进来。紫鹃送了茶来,黛玉亲自捧与薛姨妈,大家吃茶说话儿。
    岫烟因道:“我这一年也没见妙玉了,今日来了,要去瞧瞧他去。”薛姨妈点头道:“故人之情,也不可忘,说几句话可就来罢,我和你姐姐在这里等你。”岫烟答应,方欲走时,只见探春的丫头来请探春,二人遂一同作辞。薛姨妈便和宝、黛姊妹且说些闲话儿,不提。
    且说岫烟到前面岔路口,便和探春分路,独自来至栊翠庵,推门进去。只见院内扫的纤尘不扰,几丛红花开的正好,地上落着几个红瓣儿,阶上又晒着些花草。岫烟走入房内瞧时,那边只有两个道婆坐着打盹儿,妙玉却不在家。岫烟便站在地上,瞧墙上绘的《鱼篮观音图》。约一顿饭工夫,方见妙玉回来了,手内也提着篮子。后面小丫头跟着,肩上担着小药锄。
    岫烟迎出来笑道:“你跑那里去了?叫我好等!篮子里头是什么宝贝?”妙玉见是岫烟,也笑道:“稀客!”因告诉他道:“近来我见他这园子里人少了,有时白日里也出来逛逛。谁知他这里竟是一个大药园子,不但平常方剂用的药草尽有,连稀奇罕见的,也已见了一二种了。我如今每样采些回来,趁着这好太阳晒干了。从今以后,有个风寒脑热的,就不用回他们请大夫了。倒不为替他们省钱,现放着可用的东西,一年年白白的任他荣枯,也可惜了。你瞧,我在那里还开了一个小药圃,等这些花草干了,收了籽儿,明年种到药圃里,每天侍弄侍弄他,我也得了事作,岂不是一举两得?”【孙悟空所谓“这是个烧茅炼药弄炉火提罐子的道士”】
    岫烟听说,低头瞧篮子里,也有自己认识的,也有自己不认识的,因笑道:“是了,你师父极精医术的,自然把这些都传授了你。连我认识的这几样,还是你那回教我认的呢。但只是一件,你弄的有些迟了!从大前年他们商议了,如今这园子里各处的东西,都是各人分了去,有人管的。你如今采他们的花草,他们虽不好意思说你,心里却疼。这些婆子的嘴我是领教过的,你何苦又招他们的好话去?倘你一时病了,只管回他们请大夫就是,又不花你的钱。何苦来自己辛苦了不算,倒惹的他们满腹牢骚,仔细他们抱怨!”妙玉听了,笑道:“你不知道,他们这里的人怪的很!那些不值钱的东西,他们竟看的是命根子一般。正经这些药草、药花,采了卖到药铺子里去,也值几个钱的,他们反不在意。【高人眼中。世俗人多是如此】比如昨儿我在那里采药,一个老婆子瞧见了,只当我做什么呢,走过来瞧了一瞧,见我采的是黄花地丁,他便说道:‘姑娘要这个有用?快都拔了去罢,省的我锄他们费事!’他们原来把这些竟锄去了,倒去侍弄别的花草。你听听,这可是好笑!”岫烟听了,也笑道:“原来他们还只是俗眼,只认得那些粮食、竹笋、花儿、果子、荷叶、鱼虾是宝。岂知这园子里的正经宝贝,他们都还不知道呢!”二人说着话,走至屋内坐下。
    妙玉看岫烟改了装束,知道他出了阁了,因问:“你怎么穿这样素?”岫烟道:“我婆婆没了。”妙玉便不再问,【之所以能交往多年者。细事不察】吃了茶,又出去翻晾花草。岫烟也和他晾了一回,二人说话至日色偏西,岫烟方辞回来。娘儿三个一齐辞了黛玉过去,不在话下。
    却说是夕乃是七夕,闺中盛行此夜乞巧。林黛玉饭后无事,卧在榻上,欲睡又无倦意。灯下翻看了几行《白乐天诗集》,当看至“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等句时,由不得心意缠绵起来,因令紫鹃在院内摆设供桌香案。紫鹃只当他要乞巧,便命婆子在甬道内设下供桌,预备下金线、银针之类,备下净香,然后请黛玉出来。
    林黛玉盥手出来,接了香,望空默祷多时,方拈香下拜。一回身,却见紫鹃在旁嘻嘻而笑。黛玉不觉红了脸,嗔道:“这痴丫头,只管哂笑什么?”紫鹃笑道:“我先只在画儿上见过《貂蝉拜月》,【貂蝉一主动。吕布便痴迷】那人物也就算好的了。谁知方才见了姑娘参星,实在比画儿上的貂蝉还好。我想姑娘若生在当世,四位美人中,大约也没有貂蝉了。”黛玉听了,方才放下心来,说道:“你那损嘴,单管胡扯!”一面转身进了屋,卧在帐内,犹自出神,因思:“宝玉时常怕我恼他,但我何曾真恼过他?我每每生气恼你,还不为的是你每每心口太直,惟恐你的心意我不知,但你的心意我又岂能不知?然虽你我如此,并不知将来如何,何况又有金玉相对之说!”想到此处,不觉长叹一声。紫鹃直待炉烟香烬,看人收拾了东西,方进来盥洗睡下,听见黛玉在枕上又翻转了一夜。
    谁知宝玉在怡红院,见天上牛女争辉,心内也是缠绵不休,不觉又起了呆念,想道:“常听见人说,管姻缘的有位月下老人,究竟未曾见过,知道那是不是韦固谎人之说?我原不比那起俗人,所行人亦常谓在规矩之外,想来司我姻缘之神也自然不与常人相同的了。我常见词曲中有牛女鹊桥相会的故事,虽亦荒诞不经,然双星在天,比月老显然有据。那牛女一年相会一次,千年万载,永世罔替,人生七十鬼为邻,算来牛女竟是天长地久的。那一年一度的佳期,自然也远胜夜无虚缺、滥淫无度之俗会。如今我和林妹妹虽情投意合,却从未瑕失,岂不也远胜那窃玉偷香、皮肤滥浊之愚子俗情哉?此种神交,也就我二人才有,人生而得知己如此,夫复何求!所虑者,虽我二人心孚意契,然老太太至今也并未提及。彼此又都大了,每见面时,比先反有疏远之意,又令我伤怅不已!那牛女历经磨难,方得成就此万载奇缘,常言‘情因境生’,推己及人,想来自然也常愿‘普天下有情人终成了眷属’。我今夜何不就求牛女携佑我二人早成姻眷,岂不比俗人之求月老又觉别致些?”
    想毕,也令人在院中摆设香案。袭人说道:“怪道人人说你行动女孩儿气!这些营生如今连我们也懒待弄了,也是你干的?”当下也不敢十分劝他,只得预备下东西。宝玉另具了衣冠出来,望空虔诚礼拜一番,方命收过。及至归寝,仍五内炙然,思不欲眠。正是:
    一腔心事同谁诉付与星辰皓月知
    次日,贾母命凤姐拨人往史府去相帮料理。一日史侯抵京,湘云婶母亲自过府来拜,合家接着,道了辛苦。贾母设宴,史侯夫人因说起途中相遇湘云舅家之事,已择准九月湘云过门。再日,贾母又命凤姐带着宝玉、黛玉、探春、湘云往史府去请安。一面小史侯入朝面圣,圣上赏赐许多财物,官晋一阶,赐假一月。又在家中整治酒席,宴请诸同僚亲友,诸家又具席回请等事,贾府诸人连日被请去作陪。又是贾蓉之妻生下一女,贾珍、尤氏早命赏布匹、散钱粮,三日下洗了三,贾珍早又命预备满月之仪,这边凤姐儿又送粥米儿过去。又有贾雨村复了原职,乃系贾珍之力,每日亲朋道贺。诸事毕集,不过十分喧阗热闹而已。
    当下早又中秋节至,下回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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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30 12:14: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回 薛蘅芜终结海棠社贾藕榭杀青园子图

    且说贾赦、贾政见贾母近日身体渐愈,因商议了,要趁此中秋佳节,讨贾母开心,早将各色东西暗暗预备了。
    这日饭后,贾赦便亲自过来请安,因陪笑说道:“赏月的瓜果都齐备了,比历年的都好,老太太瞧瞧。”从人早将各色葡萄、西瓜、桔、枣等类,一盘盘托过来。贾母因见西瓜上有字,因命端近来看。那人忙走至榻前跪下,将盘子举过头顶。贾母用手摸去,那字竟是瓜上自身长就的。贾赦忙笑道:“这是他们庄上人想出来的顽意,要讨老太太一乐的。特选此墨皮一种,瓜尚小时,便请名家写下字,依帖剪下来,勾、踢、点、带俱皆完整,贴于瓜上。因为遮住了阳,故比别处色浅。待瓜熟后,揭去帖儿,便如瓜上自身长就的一般。”【所谓雕虫小技是也。却也巧夺天工】贾母听了,点头微笑。
    只见贾政也进来请安,见了贾赦的西瓜,也极赞奇妙,笑道:“我想了几日,叫他们做了两个月饼,只是再不能似哥哥的这个了。”因命人捧进来。只听外面答应一声,四个小厮抬着一个大箅子走进来。贾母、贾赦一齐伸颈看时,只见那竹箅子上面只放着一个月饼,竟有桌面大小,上面雕绘各色故事,也有嫦娥奔月,也有玄宗度月、灵兔捣药、太白邀月,无不精妙绝伦。贾母一见,喜的只说:“怎么做来!”贾政笑道:“这有个名色,名字就唤作‘大团圆’,【可怜年年中秋不得团圆相聚。偏以团圆为名。闻之酸鼻】要等到今晚赏月之时,方许切开,合家大小每人须吃一分的。后面还有一个‘小团圆’。”说着,两个小厮又抬进一个来,只比“大团圆”略小些,也是雕花凿卉,印柳刻竹的。
    贾母见他哥儿两个恰似斗宝一般,如何不喜?忙命赏了庄农、厨役并抬东西的小厮,因叹道:“可惜今年咱们赏不得月了!”凤姐儿在旁笑道:“节虽过不得,这月却是有日子长圆的,九月十五、十月十五、十一月十五,一展眼就是正月十五上元了,连明年中秋也快!有的是工夫,何愁没有日子!”【苦中作乐】贾母点头,命切开一个西瓜,唤了他姊妹来大家品尝。贾赦、贾政又与贾母承欢取笑一回,方才退去,不在话下。
    晚上,李纨见贾母不赏月,乐得自便,早早便安歇了。湘云满心委屈,因独自出来,往凹晶池边去独自步月。只见两岸芙蓉斗色,坡上桂子飘香,花月之夕,胜景难状,【。】因坐在一个湘妃竹墩上独自含忿。
    忽听得后面说话之声,湘云回头瞧时,只见月色地下两个人走来,到跟前看时,却是宝玉和探春。见了湘云,探春笑道:“如何?我说他今夜断不肯早睡的,倒比我们来的还早!”三人都在竹墩上坐下。湘云道:“怎么你两个倒在一处?”宝玉笑道:“我不忍辜负这月,因此出来游顽,谁知正碰上三妹妹也出门。我们正说人少了,清冷,不想妹妹也在这里!”湘云听了,便道:“后日我就要家去了,原说今日痛乐一晚,偏又这等没兴!”说毕,努嘴不乐。宝玉听说,便也长叹一声,望月不语。【同是一片月。古往今来。多少人望月激*情。可知佛家“相由心生”之语不假。又。孔子有言。“天何言哉。四时行焉。万物育焉”。万法同宗而异。其旨不失】探春也低头瞧着水月出神。
    湘云忽笑道:“明日十六,是正经社日。大家何不起一社,就当与我送行,如何?”探春听他这般说,笑道:“好是好,只是你瞧瞧这意思,往那里找人去?”宝玉长叹道:“过了节,我也要搬出园子去了。想当初,这园里十来个人,逢雪联句,遇月吟诗,何等快乐!如今各自去的去了,单剩下我们几个!罢了,当日一起社时,原就是我们五个,他们原不是这里头的人。如今还找林妹妹、宝姐姐两个去。”三人便往潇湘馆来。
    原来林黛玉见今夜好月,且无人多为祸,反倒喜悦,心中想道:“人之赏月,必定一二十人相踞,笙簧聒耳,酒气充颐,其妙景乐事殆尽矣!今夜幸得众人无兴,人月两便,倒不可虚过!”因早就出来池边观望了一回,手内折了一枝芙蓉,慢慢走回来。进了潇湘馆,命将院门关上,吩咐预备下香汤沐浴。浴罢,头上随便挽了一个纂【簪】儿,身上只穿着月缎袄儿,下面丁香色撒花长裙,因命在院内铺陈赏月。紫鹃道:“姑娘赏月我不拦,但只是这会子夜静风大,姑娘一直没停药,【回回不离“药”字】好容易今年瞧着比往年略强些,倘又吹病了,怎么样呢?依我,在屋里赏也是一样,把这两扇窗户打开,又敞又亮,也便如在院子里一般。”黛玉道:“你又来扫兴!偏在院里赏,又怎么样?”口内说着,却依言进了屋。
    紫鹃命雪雁、春纤在月窗后面设下矮几,铺下坐褥,又命人去取些瓜果来。黛玉道:“一概不用!”命雪雁取那个美人觚来贮了水,单将那枝芙蓉插瓶,供于案上,再点三支净香。紫鹃将月窗洞开,灯烛熄灭,黛玉盘膝坐在褥上,抬头遥望。只见那月正当半空,益发孤高不尘,妍媚自诩,【状月乎。状人乎】不觉诗兴上来,回头命预备笔砚。紫鹃早料定他赏月必定作诗,早命人将各色预备下了,连忙捧过来。黛玉只顾宣泄,也不斟酌,向纸上走笔写道:
    辛卯中秋对月偶题
    其一
    月不能言花解语,花无精魄月为魂。
    花月相得方成趣,并作人间第一昏。【】
    其二
    清辉一发绿销烟,万户笙歌滞管弦。
    银宇孤高常寂寞,今宵始得有人怜。
    其三
    琼蕊瑶光争妩媚,人间天上斗芳菲。
    此时若教西风起,花自凋零月自违。
    其四
    秋风满院暑初凉,桂魄成荫桂子香。
    此夕缘何人尽望,此时此月照家乡。
    其五
    艳桂妖蓉次第新,景殊休负赏来频。
    年年寒兔不知老,岁岁荒郊添故人。【月有常。人无常】
    还欲往下写时,只觉词不达意,原是要赞好的,然总是止不住悲凉。因叹了一声,放下笔,仍旧默默相赏。
    忽听得院外有人叫门,紫鹃听了听,笑道:“是云姑娘和三姑娘的声音。”黛玉忙命雪雁开门。这里紫鹃刚点着灯,只见他姊妹三个已进来了,笑说:“雅致!雅致!”那宝玉忽见了黛玉如此打扮,其妖娆风流,比白日另是一样,由不得已将骨头酥了,站立不住,忙一蹲身坐在椅上,且听他们说话。
    史湘云看了桌上的诗,说道:“我说你小器,如何?有诗不邀来大家一齐作,却倒自己关上门子悄悄的作起来,这是什么意思?”探春也看了诗,笑道:“不日史大妹妹就要家去了,恰好明日又是正经社日,我们要起一社送他,特来和你这诗仙【此言差矣。诗仙是妙玉。黛玉词章。剑走偏锋。语涉凄怆。失诗家之忠厚。惟顾影而自怜。有高标之无下。无超脱而飞仙】商议。我想等云妹妹去了,社里越发没了人了,也就该散的时候了。”【不祥之谶】宝玉忙道:“送行便送行,作诗便作诗,没的说这些丧气话又做什么?”探春笑道:“有起必有散,这倒也毋须忌讳。咱们这诗社一起时,恰好是个秋天,如今正该还在秋天了结。我的意思,这诗社当日皆因我一时高兴起的,头一社也是在我那里,如今还应归我了结去才是。明日这一社,是定要往我那里去的。”
    湘云笑道:“我如今有个主意,说了你们公评。我想咱们这几个人都作过社主了,只宝姐姐一人不曾作得。【然则寡嫂——提钱就生分了】也别饶他闲了,明日何妨就去扰他一社?若说圆满,这才圆满!”大家听了,点头称“是”。探春道:“虽如此,但我们的主意怎好强加于人?到底送些分资过去才是!”湘云听了,踌躇说道:“这倒不必!可惜宝姐姐不在这里。若在这里,他必定喜欢。送了钱去,倒生分了!”【正是这话】黛玉笑道:“依我说,这分子宝姐姐必定不要的,然也不可不给,不过是个礼儿。便他不要,退回来何妨?”宝玉早已点头说道:“这说的有理!”湘云见众人皆如此说,只得勉强答应。探春便道:“既这样,每人还一两银子,明日一早都送到我那里,我一总打发人就送去了。”黛玉道:“你这会子把我的捎上就是,何必又待明日?”探春点头答应,紫鹃自去拿了银子,送与探春。雪雁捧过茶来,三人吃过,一齐告辞。黛玉送他们出去,也命收拾了东西,关窗锁门,安歇无话。
    次日一早,探春方才起来梳洗,已见秋纹送了宝玉的分子来。吃饭时,又见翠缕拿手帕子包了湘云的银子送来,打开看时,却是两分。探春问道:“这是何故?”翠缕笑道:“昨日我们姑娘回来,把起社的事告诉了大奶奶。大奶奶听了,就生了气,说这样大事,倒不先来和他这社长商议,姑娘们便自作主张起来,故此赶着也叫我带了分子来。【终于】姑娘可仔细,回来大奶奶还要罚姑娘呢!”探春笑道:“这倒是我的不是了?”一面看人将银包好,命翠墨送往宝钗处,探春便往稻香村来。
    一进门,李纨便笑道:“这可反了!你只说罢,该如何罚你才是!”【银子钱既出。自然理直气壮。】探春笑道:“昨日起头儿的人原多,倒要问问,还是大家公罚呢?还是单罚我一个?”李纨道:“岂不闻‘擒贼擒王’?自然只罚你一个了。起头儿的人虽多,然我知道他们是不能作主的。且慢说昨日有你在内,便你不在,我也只是找你!”探春笑道:“这话奇了!难道他们各人为非作歹去,你也只是找我不成?”李纨道:“正是!”探春笑道:“如今遇见这不晓事的官,可怎么样呢?”【哈哈】【多少世情上翻滚。方才凝成此句。】一语未了,只见宝玉、黛玉走来。宝玉坐下,笑问:“那一个要为非作歹去呢?”探春笑道:“你还提!稻香老农正这里怪咱们僭权越职,私营结会呢,你不说悄悄儿的,还倒细问!”  

     一言未了,只见翠墨进来回话,说:“我去了,宝姑娘正在房中写帖子呢,见我去了,说正好,越发连帖儿也免了送了。银子还送回来,他那里已预备下了,请奶奶和姑娘们早些过去呢。”众人便往薛家来。宝钗在角门口接着,笑道:“我早要邀一社,只因家中多事,才耽搁至今日。偏你们也会歪派人,巴巴的送了银子来,欺负我呢!”一面说着,先到薛姨妈房内。薛姨妈忙命他们坐,众姊妹请安坐下。只见岫烟也来了,湘云笑道:“好,又来了一个作诗的!”岫烟笑道:“小时候干的营生,还提他做什么?我如今那里比你们!”话音未落,丫头说:“布庄上送了布来,请二奶奶出去呢。”岫烟忙去了,这里丫头捧上茶来。探春因说:“原来邢姐姐竟这样忙?”【原来作诗是女儿事。凤姐不识字。宜乎持家理事。一笑】薛姨妈听见,便说道:“全亏有他!你们别看我这里小,共总也不过两三个大房头,七八个小房头。一日没你们那边事多,时常也是抓鞋丢了帽子。你姐姐又是姑娘家,也难十分叫他抛头露面,我一个人那里顾得许多?况且老了,口迟心慢。幸而有你邢姐姐,心里口里都还来得,人又精细,看个账篇子,写写算算,他一个人就全了,我如今省了多少心!”

    一时岫烟仍进来,回薛姨妈道:“布船回来了,蝌二爷今日在外头请伙计们。新贩回来的各色汉锦五十匹、蜀锦五十匹、火浣布五十匹、西洋布一百匹、妆缎三十匹、蟒缎三十匹、杂色缎纱绸绫各二百匹,其余花素尺头若干匹,俱各在铺子里放五匹,余者都收进来了。又新领去大红金织蟒一匹、黑青妆花蟒一匹、青城蟒一匹、翠兰缎子二匹、红潞绸二匹、粗大布十五匹,这是单子。”薛姨妈折起来,压在茶杯底下。【你办事。我放心。倚为左右手】李纨笑道:“听听!又一个凤丫头出世了!必里剥剥的,倒像那晒响干的扁豆荚子!”岫烟便笑了,刚要说话,又见小丫头隶儿【应是承“篆儿”来的】来说:“二爷那里立等奶奶呢,说有当日当铺里三百两银子收进来的一架镀金铜百鸟朝凤,只说不要了,谁知此刻又来赎了。叫奶奶立刻开库房搬去呢。”岫烟忙又答应去了。这里他姊妹吃了茶,都来至宝钗房内,只见桌上摆满香茶细果,地下大案上笔墨纸砚等俱已备好,墙上绾着题目。大家都来看时,却是秋景诗一律。宝钗笑道:“这是个总题目,随你们爱取那几样景物去。”李纨道:“正是,你爱这样,他爱那样,倒要试试你们的志向。”众人都道:“今日我们六人探骊,稻香老农莫非要笔下藏珠了不成?”李纨笑道:“罢,我是不敢了!上回作了一首,至今还叫你们笑话呢,【补足未到之处。通部大书。大事小情。千头万绪。倘逐事排列。则与钱粮师爷的明细账簿无异。有何趣味。且千回万回描写不完。不免催人昏睡矣。故此但就重要处落笔。余事顺笔找补。随手弥缝。方是巨手所为】这回就免了出丑罢!”众人听了,只得依他。莺儿点燃一枝蜡,蜡上刻度,三分为限,未至其度,已全有了,各自写出来,交与宝钗录出,道是:

    秋 景

    蘅芜君

    芙蓉收暑菊才烹,夕伴轻阴雨伴晴。

    织女停梭空有恨,炊妇煮麦便和羹。

    烛投暗壁影千丈,梦隔重山星五更。

    重九旧题方罢和,又闻新雁一声声。

    潇湘妃子

    淡月银檠袅蜡烟,竹风拂露浸秋千。

    美人啼眼迟南雁,何处箫声问绮年。

    圃际鸣蛩惊叶落,枕边余梦觉情妍。

    凭栏立久双鬟湿,重帐复帷呼婢褰。

    枕霞旧友

    佳时何物供诗篇,月聚精魂桂聚鲜。

    脉脉柔纱排细雾,依依绛袖点春胭。

    香欺妃子亭边木,光转湘灵瑟上弦。

    我亦中圣停唱和,君毋相扰且酣眠。

    焦下客

    一自轩皇幸蜀门,衮裾金冕染乾坤。

    庭梧冷翠栖鸣凤,江水微痕渡徙鸳。

    夜雨野凫愁露宿,晚晴枫叶间黄昏。

    草木无智尚披赭,他日安非我独尊!

    怡红公子

    宋玉悲秋子建颠,酒朋诗侣谢流连。

    西园雅迹留诗在,北渚风云过境迁。【】

    绣幕已闻燕歌寂,阳坡正对蛩语阗。

    明朝众友应归去,酒盏谁邀醉月前?

    众人看了,方要评论,薛姨妈已命丫头来请,于是都至薛姨妈这边来。

    只见薛姨妈已摆了两桌盛宴款待他们,他姊妹吃了饭,一齐道扰。薛姨妈道:“越性吃了晚饭去!”众人笑道:“姨妈这里事多,我们一大群人,未免搅扰的不便。二则那里也记挂,竟还是早回去的为是!”于是别了宝钗,径回园中来。探春道:“天气尚早呢,回去也无事。姨妈家的饭又好吃,不觉的就多吃了一碗,这会子竟口渴的很。不如我们去藕丫头那里,瞧瞧他的画儿可好了没有,顺路讨盏茶吃。”众人应喏,因又寻路往藕香榭来。

    惜春也刚吃毕饭,请众人坐了,大家吃茶。众人见画缯立在那里,因问:“快完了罢?”惜春道:“已经完了,只须稍微几笔点缀。”黛玉笑道:“老太太当日就说,你这图儿比盖这园子还要费事,果然不差!这园子盖才盖了一年,你这一画,竟就是三年!老太太先还催,这会子只怕早已忘了。”

    惜春听了,说道:“你们不知,画园子果然要比盖园子费工夫,况这园子当日又是两处就近挪来,这就省了多少工夫?兼着我又病了几场,越发误了时日!再者虽然亭台房屋现成的,人物安插却也费事,衣裙、摺带、首饰之类算来是极容易的。那些花瓣、树叶儿,只是小了形体规矩,那数目却与真树真花也无异。不然一棵树只长了几片叶子,一棵草又有一二个草叶儿,倒真的成了一张‘笑话儿’了。再有你偏多事,又养什么鹦哥!不画岂不缺典?我原不会这些,只好烦二哥哥出去请教相公,他们倒曾画了来,也还得我照着描上去。只是他们画了来的鹦哥和你的又不一样,实在是搪塞不去,急的我天天跑了你家去描摹。【惜老四很该谢谢黛玉。数月来天天写生。画技当大进。哈哈】这鸟儿又不比别的树木花草,可以照着原样描上去。你若照样儿把他描上去,他也是只死鸟。必要画其神态,或飞或啼,或剔翎,或掠翅,他才是件活物。他又不会只一种态势【】比给你瞧,全靠看的多,心里有数,方能下笔。又不能大了,喧宾夺主,过小了又看不见。所以越是看起来简单的东西,反而是难的。最后还是二哥哥连架子摘了去,请相公画了各种神态来,我才择其易者描上去。单这一项,就花去数月工夫。究竟这些都还是容易的,最难是季节。这园子一天变一个样儿,若要认真画起来,至少也该有春、夏、秋、冬四幅才好。老太太又非叫画上琴姐姐雪下折梅,不得已,只好这一块冬天,下雪。那一块又春天,开花。那里又是秋天。” 黛玉忙道:“阿弥陀佛!依你说,三年算是快的了?”惜春道:“正是这话!倘若只图交差了事,那就快些。偏我又认死理儿,凡事要么不为,要就作好。你们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只知嘲讽打趣,何尝晓得个中滋味?这几年不曾把我琐碎死,如今只要听见一个‘画’字,就头疼起来!”众人忙道:“我们焉敢打趣你?不过心里着急罢了!”说着,一齐来看画,丫头揭去纱罩。只见:房屋严整,楼阁峥嵘,佳蔬列亩,露台倒影。人物分明,隔画犹闻笑语;衣袂蹁跹,恍觉轻风扑面。芍药栏花叶滴水,骤雨初歇;栊翠庵冰天雪地,松梅斗色。这边是宝琴雪下折梅,那边是元春归省游园。时见女儿临窗对镜,又见公子望月吟哦。众人赞道:“果然一幅好丹青!”湘云细细瞧了一回,又回头看看众人,笑道:“真是难为他,竟画的和这些人一模一样!连丫头们也不马虎,谁是谁一眼便知。可知老天赋人再不偏私,藕丫头虽不喜弄诗词,却善画。你们瞧这园子图儿,这配置、这诗情,比王摩洁【诘。以维摩诘自况也】的《辋川图》如何?这园子本来是死的,经他一画,也有了灵气了。回来藕丫头喝醉了,保不住还和这画儿上的人搭讪过呢!”【的是】惜春道:“这也是穷我一生心血的了,后来虽也要画,再也不画这巨幅大宗的了。”一时又同往贾母、王夫人处来。

    湘云回至房中,只见翠缕已将各色衣物打点出来包好了。湘云叹道:“姊妹们一处厮混了几年,忽然回去,人非草木,岂不伤心!”翠缕笑道:“姑娘那样一个通人,如何今日也积粘起来?姑娘不曾常说,凡天下万般皆是由阴阳之气而赋生成,阴尽了便成了个阳,阳尽了便成了个阴的么?从前我老想不懂,今儿可算明白了!就拿姑娘作比方,姊妹们的这个情,就好比那个阴,如今姊妹们一处长了,这个情也该尽的时候了。然这个情尽了时,必然有另外一个情生出来,替代姊妹间的这个情,就如阳替代了阴一般。想来这个情再没别人,一定就是姑爷那个情了。再过几年,再好的夫妻也有个疏淡时候,那时必定又有另外一个情生出来了,我想来想去,再没别的,姑娘这一出了阁,是一定要养儿子的,这个情一定就是母子之情、母女之情了。母子之情是一辈子也不会淡的,又已经添出祖孙之情、祖外孙之情来了。所以既然人就是这么阴尽阳生、情来情去的,姑娘又何必伤心烦恼呢?”说的个湘云笑了,说道:“下流东西,你不开口,怕人当你哑了不成?到明日你养儿子罢,我是养不出来的!”【亦是不祥之谶】说着,便走到李纨这边来了,和李纨说话至晚,方才过来安歇。

    要知端的,再看后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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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30 12:15: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一回 假消息惑迷镜鸾凤 虚麒麟证定真鸳鸯


    次日一早,湘云便穿戴齐整,先上来辞贾母,正值贾母偶感了些风寒。又去辞了王夫人和凤姐,回来又辞宝钗众姊妹,彼此皆难舍难分。湘云因落泪道:“从前轻狂,还和姊妹们角过口。如今想来,真是不该!姊妹们大了,打紧的要在一处还不能够。如今请姐姐妹妹们担待些罢,以后再想要角口,可也不能了!”众人听了,都落下泪来。婆子催促多次,湘云方才依依不舍上车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一早起来,偏生贾政打发到北静王府有事,竟连湘云不曾辞得。晚上回来,湘云已去,因此悔恨无及。【终是无缘】只得见过贾母,无精打采来至园门口,只见黑灯瞎火,探春等早已归房。守门的婆子见他来了,不由好笑起来,因叫住说道:“二爷走错了,从今儿不在这里了,伏侍的人都过去了,二爷的屋子也腾空了,又来作什么?”宝玉听了不信,执意要去看看。两个婆子无法,只得打了灯笼,引他到了怡红院,只见门上挂着一把大锁。婆子一面拿钥匙开门,一面说道:“怡红院如今派了老叶妈在这里上夜,因今儿头一夜,铺盖、家伙都不齐全,今儿不进来了。”一面进来,只见四下黑沉沉的,又推开房门照了一照,果然搬的空空落落。宝玉见了,止不住心中悲凉,还要往对过潇湘馆去。两个婆子早已不耐其烦,只管催他出去,说道:“一时林大娘进来,见这早晚了还不锁门,你老人家是不怕,我们就要吃不了兜着走呢,好歹可怜见些罢!”宝玉无法,只得出来。至前面自己房中歇息一夜,只觉这般那般不惯。【心事重重。实是自己不便。人人不曾冲撞于他】
    次日起来,见过贾母、王夫人,便忙忙出来。正遇见凤姐儿也往上房来,宝玉胡乱说了几句话,便往园里去看视黛玉,不在话下。
    且说凤姐儿来至贾母处,只见邢夫人、王夫人都在这里。凤姐儿请了安,因说:“老太太今儿大安了!”贾母点头道:“今儿浑身觉舒泰了。”王夫人笑道:“这就好了,如今饿了两日,还该进补才是。”【府中秘方。果然奏效。盖多是安富尊荣。疏于疏散。食物壅滞。营卫失调所致。】贾母道:“也不可太油,还是略清淡些的好。”凤姐笑道:“我今日做一个鸡汁嫩笋孝敬老太太尝,包管老太太吃了又香又甜。”贾母笑道:“我那里还敢吃你的东西?没的又惹你人前人后说嘴吃亏!”   邢夫人等便笑了。凤姐笑道:“何尝不是吃亏!素日老太太赏我们的,我又吃不惯,没福吃。我孝敬了来的,老太太倒还尝一点子,算起来竟是有去无回,这还难道不算吃亏?”贾母笑道:“既这样,咱们就不换!从今以后,只我吃你的,我不给你吃,这个如何?”凤姐笑道:“倒是这样罢了!”一时凤姐出去。邢、王二人伏侍贾母吃药毕,贾母道:“我今日大好了,你们不用守着,都歇歇去罢。”邢、王二人答应退出。
    贾母默默歪在榻上,想了一会,命一个婆子过来,吩咐:“你到园里去,瞧瞧探丫头好了没有。若好了,你便唤他来。若他不好,就唤惜丫头来罢。”婆子答应去了,半日引着惜春进来,惜春请了安。贾母命人拿来红纸,念了两个时辰命惜春写。惜春写了,瞧道:“这是宝玉哥哥和林姐姐的生辰,老太太写这个何用?”贾母道:“你这会子别管,过后自然知道!”惜春便不问。贾母将帖子交与一个婆子,命他拿出去,不在话下。
    且说目下秋分一过,林黛玉旧疾又犯了,每日也不出门,只在房中静养。宝玉来瞧时,因说:“妹妹也不要总是闷在家里,出去寻姊妹们开会子心,就好了!”黛玉道:“外头冷冷清清的,往那里去呢?”宝玉道:“我听见今日三妹妹也是不好,咱们瞧瞧他去,岂不是好?”紫鹃说道:“只怕有些冷。”黛玉起身道:“多穿件衣裳无妨了。”紫鹃找出黛玉的袷披风来,与黛玉披在肩上,因叹道:“这披风今年越发宽了。”【逐年消瘦】一面嘱咐:“姑娘早些回来,还要喝药呢。”黛玉答应,兄妹两个一齐出来。
    但见四周柳衰草黄,池中荷枯藕败,枇杷晚翠,梧桐早凋。宝玉生恐黛玉见此景象,又生悲戚,连忙笑道:“这天色晴的妙,我倒想起四句诗来,正对此景!”黛玉问:“何诗?”宝玉道:“妹妹可记得刘宾客的那首《秋词》?”因念道:“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同是写秋。黛玉便是“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纱窗湿”】【总是开解妹妹】黛玉点头道:“一年四季,各有各好。不过随人之心境,【的是。的是。】便分出优劣来。”【有此一论。足可参禅。奈何不悟。非是不悟。情非得已】一面说着话,已到了秋爽斋。
    丫头回进去,探春正拥衾倚枕而坐,齐额绷着手巾,见了二人,笑着让坐。宝玉先近前来觑一觑探春的脸色,方回身坐下,问道:“太医说什么?可曾吃药?”探春笑道:“不过偶伤了些风寒,我自己倒不觉得,太太和凤姐姐只说我病了,叫养着。才刚老太太又打发人来,折受的我越发不是了。如今吃了药丸子,汤剂我妈妈正煎着呢。”黛玉道:“他们当家人也是尽他的心罢了,惟恐在咱们跟前有失周全,怕担不是!【客边人别有怀抱。善体下人心】有病没病,养几日什么要紧?况这几日时气也实在不好。”探春笑道:“我何尝不也是这话?【毕竟当过家】倒谢你二位记挂,亲自来瞧!”黛玉道:“我今日出来逛逛,还要多谢你呢!”一面说,一面咳嗽起来。探春道:“可是听见你这两日又不好了,我也没工夫瞧你去,你倒先拖着一个病身子瞧我来了,这叫我怎么过意的去?”黛玉道:“我养了几日,已经好了。年年不过是如此,也没什么可瞧的,横竖过几日又好了。”【】吃了茶,黛玉起身道:“你好生将息几日,明日再来瞧你。”探春忙道:“也不敢劳动,也不敢留你,倒是早些回房去歇会子要紧,明儿我瞧你去。”宝玉忙说了几句话,也站起身告辞。探春命侍书送他兄妹二人出去。
    二人赏着秋色正行,远远只见袭人进园来了,到了跟前,含笑先问黛玉好。黛玉笑道:“袭人姐姐,许久不见,越发俊俏了!”袭人笑道:“姑娘又拿我开心儿!”方向宝玉道:“老爷在上屋等你。”宝玉听了,如霜打了一般,只得别了黛玉,同袭人出园去了。
    剩了黛玉一个,一步步独自行来,因抬头见那树头黄蝶翻飞,比春日另具一番韵致,看罢不觉点头。只见紫鹃手内拿着花领子走来,说道:“宝玉呢?把姑娘诳出来,他又不见了!”黛玉道:“舅舅叫了他去了,你又做什么来了?”紫鹃笑道:“才刚我见起了风,怕姑娘冷,就赶着送了这个来,姑娘快带上罢!”黛玉便扶了他的肩,主仆二人一壁走路,一壁说话儿。紫鹃因道:“姑娘又咕唧什么呢?春日有春愁,夏日有夏忧。刮风天不好,说‘狂风落尽深红色’,下雨天也不好,说‘雨打芭蕉添客愁’。这会子晴湛湛的,又不知说些什么!”黛玉听说,不由笑了,说道:“偏这丫头爱学舌,明儿把那鹦哥送了人,就把你挂在那里也罢了!”【鹦哥只是个鹦哥。“紫鹃”却是解语花】一面上了翠烟桥,只见林之孝家的领着一群媳妇对面走来,看见黛玉,远远的便停住了。待黛玉走近,林之孝家的便满面春风上来问好,说道:“我近来总也没工夫给姑娘请安去,姑娘可大安了?怎么不在房中静养?姑娘若闷了时,要什么顽的、使的,二奶奶事多,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姑娘只管吩咐我,我与姑娘变弄去!别看我素日在姑娘跟前有些手眼不到的,心里却着实惦记着!论起来,我和姑娘同是姓林,还是远亲呢!”【五百年前是一家】黛玉忙陪笑说道:“多谢费心!前面便是潇湘馆,妈妈们何不吃口茶去?”林之孝家的笑道:“此刻竟不能领,还要找大奶奶去有事说。姑娘禁不得风的,就先请罢!”说毕,退开一边,让黛玉过去了,方领人往稻香村去。
    这里林黛玉不由闷住,【】正要问紫鹃,又见那边祝妈过来了,胳膊上挎着一个篮儿,上面盖一块干净白布。那祝妈见了黛玉,满脸是笑,站住脚说道:“姑娘逛去了?也亏了好大精神!我正要往姑娘那里去呢,可巧就遇见姑娘了。”黛玉点头,那祝妈一面小心跟在黛玉身后。到了潇湘馆,黛玉进屋里坐下,只见祝妈也随进来,陪笑说道:“姑娘莫见怪!我天天在姑娘眼皮子底下掏搅和,素日竟没有个心意到姑娘跟前。没有别的,这是我梯己攒下的一点子笋。老婆子不敢欺瞒姑娘,如今连老太太也吃不上这样的好笋了。姑娘天天山珍海味的吃腻了,等晚饭时,姑娘要些粥儿,把这个就上一口,比别的都强!这是我的私意儿,别人也不知道,姑娘休怪简朴!”一面揭去白布,里面干干净净放着两碟子笋,拌的有红是白。
    黛玉说道:“祝妈妈,你老人家这是何意?常言‘靠水吃水’,你老别的没有,单靠这几枝竹子,也甚艰难。落一些自己盘缠,也是该的。你若怕我告诉出来,这个尽请放心!你虽在这院里出入,你的事我却从不留心。你一个竹笋交不上去,不与我相干。加倍剩余交上去,也不与我相干!我要吃时,自然往厨房要去。何苦我损你之益,添自己之短?”祝妈陪笑道:“姑娘误会了我的意思了,并不为求姑娘遮瞒什么,是我打心眼儿里想要孝敬姑娘。姑娘好歹赏光留下,那怕倒了,我这老脸上也光辉些,日后出入这院子也气壮些!”【礼下于人。必有所求】黛玉道:“这越发不通了!且莫说这院子,连这屋子并不是我的。你老自出入,与我何干?”祝妈陪笑道:“姑娘是这样想的罢了,只怕别人就不是这样想呢!老太太那样疼姑娘,莫说这屋子、这院子,将来连这园子、这宅子也怕不是姑娘的呢!”【原来。原来】黛玉被缠不过,只得说道:“既如此,别辜负了你的心。但只可这一次,下回可不敢了。便你敢给,我也不敢要的!”命紫鹃接过来,倒在自己的碟子内,又另与他装了两碟子果子。那祝妈千恩万谢的,方出去了。

    这里林黛玉益发闷住,因向紫鹃说道:“这些人素日和我不是这样的好,近日忽然变了,岂不奇怪?”紫鹃笑道:“也不奇怪!据我猜,这些都是聪明人,多半【一定是】老太太有什么话露了出来,他们听见了,趁这会子好搭话,他们不来讨好儿。等姑娘有日作了他们的主子奶奶,那时再来抱佛脚,岂不迟了些?”【旁观者清】【上有风吹草动。下有应对举措。自古以然】林黛玉听了,啐道:“这蹄子越发该死了,只管拿我混开起心来!再信口胡说,定告诉妈妈们打你!”【打发你上鹦哥架】紫鹃笑道:“不说就不说!也没见!姑娘的事,姑娘自己都不急,我平白的急什么?可是教人吃枣糕,管谁香甜!”【皇上不急急死太监】说着,自往那边熬药去了。
    说话之时,早又天黑。林黛玉吃了药,喝了两口稀粥,拥被靠在床上。听窗外竹风萧瑟,想起日间见外面秋草离离,草木荣枯,又一岁尽矣!此刻家乡不知作何等景象,和宝玉之事也不过众人混猜测罢了,此命尚不知何属?思来想去,禁不住披衣起身,向灯下吟成《青草行》一首,道是:
    琅玕画壁墨书帘,绿窗罢裁听杜鹃。
    忽忆流年青春少,偏惊物候归来早。
    忙鹦调舌啭千回,昵兽弹毛作雪飞。
    杏花脂浓桃花浅,荇池水碧琉璃显。
    谁家庭院连天碧,嫩柳垂杨春历历。
    层门叠户锁未开,曾闻阿母唤女来。
    隔园午后夕阳多,斗草女郎笑语和。
    应是蘋叶茁壮薹,草深苔滑雀成灾。
    自古红颜嗟薄命,书喧寂寞对朝昏。
    砚聚寒香曝春冷,壶斟绿蚁隔宿烹。
    东风轻薄西风紧,对花俱是辜恩人。
    冰封火灼任相屠,断红零落死欲枯。
    秋阑草黄浑无奈,似侬抱疴十数载。
    一夕朔雨转狼藉,珠拖绣履没冰泥。
    寒蝉忧郁绝嘶呼,残蛾断翼袭地铺。
    金园晚枫红未老,翠盘新桔青皮薄。
    辞君去君终不忍,徒劳掩袂伤铅粉。
    君死明年能再生,明年解语知何人?
    明春复作今春故,明春闺中人已绝。
    得逢知己不辞死,人面桃花污粉屑。
    知己亦有断肠事,盈腰一尺抵天涯。
    水流花落凭奴去,秋风尽处满暮霞。
    莫道死去无所愿,血泪犹滴杜鹃花。
    杜鹃啼血何所怨,寂寞空闺草径斜!
    意尽,搁笔,【非意尽不搁笔。知前评不虚】上*床安歇,不提。
    且说宝玉被袭人找回房去,忙忙穿了衣服往上房来,只见王夫人也正穿衣裳,凤姐儿在一旁伏侍。宝玉忙问:“原来太太也出门?可知老爷叫我做什么?”王夫人道:“今日雨村的私宅修好了,请人暖房,他的夫人在后堂又请堂客。你今日跟着老爷出门,可要学乖些,不可再惹老爷生气!”宝玉听说,放下心来,转身来至贾政书房,迎头却见程日兴出来,笑道:“老爷在后面观雨楼上。”宝玉听说,转身上了观雨楼,只见贾政正与诸客闲谈,见了宝玉,便起身出来,众幕友一齐送出来。宝玉见只带他一个,复又惊慌,只得小心伏侍,亲自执辔,伏侍贾政上马。宝玉也随后上了马,跟在贾政身后出门而来。
    原来雨村此番复职,又奉旨督理刑狱等事,权重于昔。因又在京中置宅买地,今日初成,自然要庆贺一番。【浮沉宦海。雨村所爱】不一时,已至雨村新宅,宝玉就马上抬头观看,只见也是正门三间,皆雕甍画栋,两边灯笼上俱书着斗大的“贾”字。门人见了,飞报进去,俄见雨村峨冠博带迎接出来,洋洋得意。叙了几句,便让至里面,一路只见楼阁峥嵘,房宇巍峨,虽不及宁荣二府之气势,却也极尽轩峻壮丽。【】厅柱上挂着一副联对,道是:
    高天厚地君王德岳穆武侯臣子心【触目惊心。触目惊心】
    未入厅时,又见贾珍、贾琏接出来,原来他两个早来了,于是一齐进去。只见笙歌悦耳,貂蝉满座,大家迎上来叙礼相见。众官员因又奉承宝玉贵气福相,将来“必堪大用”等语。贾政连说:“谬奖!”一时众官落座,小僮献茶。雨村陪着,不过说些“大德宽仁,河晏民安”一类官套话,随后各叙爵职入席。因宝玉和贾琏无现职,另具一席与他二人坐。但见觥筹交错,一片皆是颂扬之声。
    宝玉早已不胜其烦,如坐针上。正难耐时,只见一个小僮走至跟前,施礼问道:“那一位是宝二爷?里面夫人请!”宝玉听见,如逢大赦,忙走至贾政席前说明了。贾政点头道:“你等你太太用完了饭,就一同家去罢。”宝玉应了,随那小僮曲折至后面来。
    只见堂客们也正吃酒,王夫人首席。凤姐儿坐在那边席上,也坐在上面。雨村夫人招手命他过来,宝玉忙请了安,抬头看雨村夫人生的宽眉大目,和蔼亲切,【比之柳眉凤目。又是一格】忙坐在身边。雨村夫人上上下下打谅一回,因向王夫人笑道:“可也怨不得人夸!虽是你们这样的人家,我看他倒比我们那一个知道好歹呢!”因拉着手问长问短,一时又搂入怀内。宝玉笑道:“哥哥今日在家么?比我大还是小?可也有姐姐妹妹?”雨村夫人道:“快休提那个孽障,他只要把我气死!他比你略小些,若得有你一半儿知礼,便是我的造化了!你方才在外头没有见他么?”宝玉摇头。王夫人道:“何不请进来,我们也见一见!”雨村夫人听说,忙命:“请大爷来。”地下有人答应去了。雨村夫人又告诉王夫人道:“现如今家里就他一个,两个姐姐俱已嫁了。”一时雨村之子进来,向王夫人、凤姐及别的堂客前都请了安。又与宝玉相见,彼此以兄弟称呼。王夫人与雨村之子,雨村夫人与宝玉皆有表礼,不必细表。
    茶毕,王夫人便告辞。雨村夫人苦留不住,只得送出来。【娇杏原是伶俐人】门上人见了,忙牵过宝玉的马来。凤姐见宝玉今日跟着贾政出来,没有跟马之人,便说道:“宝兄弟也坐车罢。”宝玉道:“骑马也不妨了,我这么大了,一个人那里没跑过?”凤姐笑道:“你虽然大了,然在太太跟前,仍是小的,好歹教太太放心些罢!”宝玉听了,只得依他。王夫人便命宝玉与凤姐同车,凤姐笑道:“太太还当是从前呢?叫他坐我的车,我还是跟着太太罢。”【这才是大户人家行事】王夫人听了,点头道:“也是!”于是宝玉坐了凤姐的车,马拴在车后,凤姐儿便与王夫人同车,家丁前后拥护,喝道开路。
    凤姐因向王夫人笑道:“太太瞧雨村夫人怎样?”王夫人道:“很持重,会待人,怎么了?”凤姐笑道:“他原来是个丫头,我听见琏二爷说,因为养了方才的那位贾公子,雨村才把他扶了正的。”王夫人道:“原来这样!雨村如今又升了官,他也算得一个有造化的人了!”【侥幸也。安知非祸】说话时,车已进家。
    娘儿三个下车,到了贾母房中,未及请安,已见贾母喜的告诉他们道:“方才云丫头的女婿来了,偏生你们都不在家!我叫人带他往宝玉书房里去了,回来你们一见了便知。真是一个标致孩子,连我们的宝玉也比不上他!”一面命人快请。宝玉听了,心中纳闷,说道:“不用他们,我去请罢!”转身往书房中来。
    进来一看,只见卫若兰坐在宝玉书桌后面正翻书,见宝玉进来,便放下书起身,口内笑道:“奇缘!奇缘!”见宝玉犹发怔,若兰笑道:“先时只知父母定的是史家的小姐,今日才知便是令表妹,不知可是带麒麟的那个?”宝玉半日方回过神来,笑道:“可不是他!如今看来,正是天作之合了!”二人笑了一回,宝玉引若兰进里面来,拜见了王夫人。王夫人问了几句话,见他谈笑有度,也十分称赞。闻得贾政到家,宝玉又引出去拜见了贾政,若兰便告辞回去了。
    宝玉送出府门,回来时便一路跌脚,心中想道:“世间竟有这等事!那云妹妹也须得这样的一个人配他!”回至房中,袭人等众丫头见他回来,都围上来问长问短。宝玉见了这般,又心内自惭起来,想道:“他们原为我是个难得的,方是如此待我。岂知若和卫公子相比,也竟不值!”想毕,只垂头发闷。袭人等不知原故,只当他又是受了贾政责难,当下也不敢来触犯。宝玉便闷闷的睡了,盘算了一夜。
    次日早早便入园,先到潇湘馆。林黛玉正吃药,见他如此而来,未免诧异。宝玉道:“我有一句话,要问明白你。若不问明白,我便错了,从此不敢生妄想之心!”黛玉听了,摸不着头脑,说道:“你请问!”宝玉道:“我见了定下云妹妹的那位公子了,生的好一表人物,人皆谓我所不及,我亦自认不能及他!因此我心中竟不放心,如今问你,既然我不如他,倘袭人见了这样的人,会不会就嫌恶不理我了?”黛玉听了,方知原故,点头感叹,说道:“就算他也好,你岂不是好的?世上不爱财的人,金银有所不取,所重者,惟‘知己’二字罢了!”宝玉听了,跌足笑道:“原来这样,我就放心了!”
    因见黛玉捧着药盏只管嗽,因问他近日身体如何的话,黛玉道:“今年比往年反觉重了些似的,每到子时更嗽的利害。每嗽之时,嗓子里便觉腥腥的。”宝玉道:“妹妹只怕药吃过杂了,妹妹不知,那药原各有性味,若一齐相遇,必定相生相克,减了性力还只是小事。此刻我就回老太太去,把那些药且暂减了罢。”黛玉听了,正色说道:“什么事你回去,你又不是我的丫头!”宝玉听了,笑道:“丫头何足奇!如今外面的话,妹妹难道一些不曾听见么?”黛玉听了,由不得面上一红。宝玉忽见他双颊潮红,低下头去,那一种娇羞旖旎,实在毕生所见之女子,皆未有稍及一二者。【此句蛇足】正欲近身说话,听见有人进来——
    要知这来的系谁,再看后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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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30 12:15:51 | 显示全部楼层
九十二回凤藻宫力缔金玉缘 贾元春惊逢虎兔兆

    却说二人正说话,忽听院内凤姐的笑声,【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说道:“妹妹可好些了?”一面听丫头报:“二奶奶来了。”只见凤姐走进来,宝玉、黛玉连忙让坐。凤姐问:“妹妹近来觉怎么样?那香【】吃着可好?”黛玉陪笑说道:“多谢姐姐费心,我已大好了!”凤姐儿笑道:“我再告诉妹妹一件喜事,妹妹听了,包管全好了!”【凤姐原是知情人】说话时,李纨、探春等也进来瞧黛玉。凤姐见了李纨,便说道:“怎么我两日没见兰哥,方才看见他,他又长了好些,倒比风儿吹着的还快些。”李纨笑道:“他们十来岁的哥儿,见风儿的长呢。”凤姐笑道:“可了不得!刚给宝玉娶完亲,再一二年,兰儿也就是时候了。”李纨道:“他才不急呢!前日我还试他,【补足前文】他说的好,他说要等做了官才娶亲!”【原是慈母之训】凤姐听了,夸道:“到底兰哥有志气,比他两个叔叔强远了!” 【骂煞人也】紫鹃听说这话,便问:“宝玉娶亲?娶谁?”【姊妹情深】凤姐儿笑道:“倒不知娶的是谁,只目今便住在这园子里,老太太已择准了日子。不是今日,定是明日,老太太便把合家儿叫来一说明,这事便十成了!”李纨也点头笑道:“这话不假!”探春听了,也笑道:“我正说这园里的人将来都要散的了,若这样,倒能留下一个。”黛玉听了这些话,只管低头不语。忽见凤姐的丫头来请,说:“老太太、太太那里叫请奶奶呢。”凤姐儿连忙答应起身,一面回头向黛玉笑道:“大喜!大喜!”一面忙去了。  黛玉只觉不好意思起来,李纨笑道:“如何?素日我们顽笑,你只说我们打趣你。”惜春也笑道:“怪道那日老太太叫了我去,命我写二哥哥和林姐姐的生辰八字,我还疑惑呢,原来应到今日。”地下婆子们都笑道:“早该如此,原是一对儿好的!”宝玉听了,喜的抓耳挠腮。探春笑道:“你倒去罢!谁又许你进来的?”李纨笑道:“这里若能禁得住他,连皇帝老子也得禁住了!【】横竖一二个月的光景,倒不如由他去!”又笑道:“这几日热闹,东府里大姐儿做弥月,云丫头那里也出阁,恰好都凑一处了。”

    大家正说笑,只见秋纹走进来,宝玉忙问:“什么话?”秋纹道:“叫你家去快穿衣服,娘娘立宣你进宫呢。”宝玉听了,因道:“是了,这几日正要请安去,说大姐姐身上可好了些?”秋纹道:“我那里知道,你这一去,自然知道了。”宝玉听说,忙辞了众人出来。一时李纨等便也告辞。  紫鹃关门回来,方要说话,只见黛玉先说道:“这又有你嚼蛆的了!”紫鹃听说,“嗤”一声笑了,悄悄说道:“倒也没有白嚼,如今愁了这些年,今日到底遂心如意了。”黛玉道:“你什么也不用说,我都知道。方才被他们来混了一阵,瞧瞧这药也冷了。”紫鹃笑道:“正是,我只顾了喜欢,就什么也忘了,姑娘还没喝药呢,等我热去。”【状摹黛玉。总是不离药病二字】因说:“雪雁呢,趁这会子没事,你赶早儿往老太太那里取燕窝来。”雪雁答应着去了。

    紫鹃又命婆子拿了药去,见房内无人,方笑道:“这可是再想不到的正经好事,虽然老太太心里早就定了的,上下众人无不心知肚明,却是直至今日才算放心无忧了。”黛玉只不理他。紫鹃又笑道:“明儿这屋里别的都罢了,只这一架书是务要搬过去的。还有,明儿悄悄说给宝二爷,叫他去问老太太一声,屋子是收拾那一处的?趁着未动工,你们爱什么陈设、样式,一势儿就作就了。姑娘从前喜爱老太太屋里那样的碧纱橱,就告诉他们做去。还有二奶奶屋里那个大高箱我瞧着好,叫他们也照着作一个来。”黛玉冷笑道:“自己穷,没有妆奁就罢了,何苦还要和人要这要那,丢人现眼!”【客边心境。又。如海去世。家产何存?何言穷】紫鹃笑道:“这话糊涂!【不啻平儿对凤姐“你”“我”相称】横竖给你们自己使,又不曾要了与别人去。”一时婆子送了药来,紫鹃伏侍黛玉吃了,说话不提。

    且说宝玉到了房中,只见袭人已预备下出门衣服。宝玉问:“还是单叫我,还是还有别人?”袭人道:“宝姑娘也去呢。”宝玉听了疑惑,说:“又和宝姐姐什么相干?”只得穿了衣服,一面命人:“去瞧瞧宝姐姐可便宜了,会齐了好走。”一面又至上房来见贾母、王夫人,方知贾母、王夫人先已入宫去了,李贵等备下马。宝玉至门口,只见宝钗的轿子也正出来,遂一同前来。

    至内庭外门,各自下轿下马,早有凤藻宫的太监接着,先引至值事房见过,说了几句话,便迤逦往凤藻宫来。至宫门,只命二人在外房等候,太监进去请旨。【皇家制度】只见众人行色,似非往常。又半日,方命二人进去叩安。宝玉、宝钗连忙进来,向上行了国礼,元春谕“免”。宝玉抬头见元妃俭妆卧病,举动缓慢,不觉落下泪来。方看见薛姨妈也在这里,贾母、王夫人俱在榻前。

    元妃因命他二人近前,说道:“我病笃矣,恐不见痊。其余事体,不遑暇顾。惟宝玉大事未举,心切虑焉。汝二人,佳儿佳妇也,宜早行大礼,以备不虞。”【不虞二字可参】宝玉听了这一句,如冻雷炸顶一般。贾母、王夫人忙道:“还不快谢恩呢!”宝玉只得和宝钗磕了头。元妃点头含笑,命宫嫔取宫缎四匹、宫锞一盘、宝如意一对、龙凤珠一双,送与薛姨妈为聘礼,另赐宝钗和合荷包、抱子锁等物。又招手命宝钗至榻前来,因执手嘱道:“宝玉愚顽,不明事体,妹当尽心辅弼之,庶不负吾苦心!”宝钗答应“是”字而退。又嘱宝玉:“切勿随心纵性,一味淘气,暇时温习,少致父母之忧。”【是长姐语】贾母等又将此病无妨的话奏了一遍。元妃笑道:“这个病本无甚紧要,再得看着宝玉成了亲,我心里一喜欢,自然好了,老太太和母亲休念!”当下众人又劝慰一回,一面时辰已到,便告了退。

    回至荣国府,宝钗回那边去了。贾母和王夫人便让薛姨妈至上房说话,少不得从新叙了座位,大家客套了一回,方才归坐。贾母先说道:“谁知两家又作一门亲家,真是意外之喜!”薛姨妈道:“只当娘娘有话吩咐,再不料定是这个!”凤姐儿拍手笑道:“我心里早料定了他两个是一对!【是见风使舵否】旧年老太太原要定下琴姑娘的,那次没说成。【】如今看来,宝兄弟这姻缘左右还在姨妈家!”说话之间,邢夫人、尤氏已到,齐向两家道喜,王夫人、薛姨妈老姊妹两个自是欢喜。贾母道:“娘娘已择定大喜之日,亲家太太那里有什么短的,只管说得。如今做了亲,越发是一家了,越发不要外道才是!”薛姨妈道:“倒也没什么短缺,宝丫头的妆奁,他哥哥早已预备停妥了。”【呆霸王长进矣】贾母便除下自己头上戴的一枝凤钗,与薛姨妈道:“这是当年太婆婆与我的,我带了他六十多年,如今与了宝丫头罢。”丫头递与薛姨妈,薛姨妈接在手内。  凤姐儿便在旁咂嘴说道:“我们也是孙子媳妇,就不能得这个彩头儿!”【偏会凑趣】贾母知他凑趣儿,也便笑道:“没脸的!你一来时,我也曾给过你一副镯子的。难道把那些都要你一个人霸占了去才好不成?”【老太太实凤姐之知己也】凤姐儿笑道:“别的我倒不希罕,百万家业也不如那镯子和这凤钗值钱!东西罢了,难得这分体面,带了身上,比那百万军中金皮【鈚】令箭也分毫不差。老太太见我几时带过那镯子?”贾母道:“正是呢,你为什么不带?”凤姐笑道:“我那里是不带?我是舍不得带!从那日拜了公婆,三日一过,我就除下来,拿手帕子包了又包,裹了又裹,如今妥妥贴贴的放在匣子里呢,连匣子锁在箱子底,贵重的什么似的。只等明儿我也有了孙子媳妇的时节,我才拿出来与他,说:‘这是当年太婆婆给我的,我带了他多少年,如今给了你罢!’”众人听说,都笑起来。薛姨妈便起身告辞,王夫人忙起身送出。不在话下。

    且说紫鹃和黛玉在潇湘馆说话儿,只见雪雁空手回来。紫鹃问:“那里顽了这一日?取的燕窝在那里?”雪雁道:“我去到老太太那里,谁知老太太和太太一早都进宫去了。我要回来,又被琥珀姐姐拉着,叫我帮他配线。等到这会子,老太太才来了,又和太太邀着薛姨太太说话,什么赐婚不赐婚的,我也不理论。我见老太太事忙,就先回来了,等着晚上我再要去不迟。”  黛玉听了,陡生疑虑,既是贾母已定下自己,为何又有赐婚之说?紫鹃也疑惑不了,忙问:“你可听的真?”雪雁道:“众人都是这么说,那里知道什么真假?”紫鹃忙问:“你听见赐了谁?”雪雁摇头道:“这倒不知。”紫鹃想了一想,笑道:“自然赐的定的是一个人,我去瞧瞧是怎么样!”说着,一径出了潇湘馆,往园外来。

    正遇着贾母处一个婆子走来,紫鹃便立住,含笑问他:“嬷嬷那里去?”那婆子见问,便站住笑道:“喜事!喜事!今日娘娘赐婚,宝二爷定亲,已是磕了头来了,此刻命人去请合家子去呢!”说毕忙去了。紫鹃听了,心中纳闷,又见赖、林、单、吴等几家的往来穿梭,众媳妇皆百般忙乱。抬头又看,远远只见尤氏的轿子进来,紫鹃便得了主意,待尤氏走近,紫鹃便上来请安。尤氏在轿内笑问:“紫鹃,你姑娘身上好些?”紫鹃笑回:“姑娘好了,这几日正叨念着大奶奶,要去瞧大奶奶请安呢,谁知大奶奶倒来了。”尤氏笑道:“正是方才老太太打发人来叫,听见娘娘与宝玉赐婚,我所以赶着来道喜的。”紫鹃笑道:“原来大喜!但不知赐了那一个?大奶奶告诉我们,也喜欢喜欢。”尤氏笑道:“此刻未得准信儿,去到那里,自然知道,回来我瞧妹妹去。”说毕去了。

    紫鹃便站着出了一回神,心内忖度:“看这个光景儿,竟不像我们这边的呢。”满心内狐疑不了,只得转身慢慢走着。正低头盘算,抬头又见那边探春来了,紫鹃忙赶上来陪笑问:“姑娘从那里来?”探春道:“我去见太太请安。”紫鹃便问:“姑娘从太太那里来,可听见赐婚的话?”探春点头道:“听见一二。”紫鹃忙问:“赐的是谁?”探春叹道:“谁知天下事竟难较定,赐的是宝姐姐,你且不必回你姑娘知道!”【】紫鹃听了,素知探春身分,【身份者。正是探春心事】是从不和丫头们随便顽笑的,不觉怔在当地。探春已去。紫鹃呆了半晌,如同兜头浇了一桶凉水的一般,只得转身回来。  黛玉见他回来,便问如何。紫鹃此时尚疑信各半,便说道:“也没听真,姑娘放心,若是这里,展眼便有消息来。”黛玉听这话,再瞧紫鹃气色,心内也自掂掇,便不言语。当下吃了饭。谁知直待过了午后,并无一丝消息来。黛玉终久难横心丢开,便亲自走来与贾母请安,以察众人之意。

     贾母歪着正默然出神,忽听人回:“林姑娘来了。”只见黛玉走进来请安。贾母见了黛玉,便问:“你今日好些?”黛玉陪笑说道:“今日大好了,老太太只管放心。”贾母又问几句话,便点头叹道:“坐坐去罢,仔细受凉!”黛玉答应着,见贾母并无别话,心内诧异,知道不是自己了。正要走时,只见薛家的两个老婆子用盘子托着一个大红喜帖走来,说道:“来送我们姑娘的庚帖,先给亲家老太太瞧了,好给亲家太太那里送去。”贾母点头,说道:“我知道了,你拿了去罢。”

    黛玉听了,转身出来,只见四面树影,竟辨不清路径。【颦卿迷心矣】幸而紫鹃来接,方扶了紫鹃,一步步回园中来。至园门口,正遇见宝玉失魂少魄的【又一个迷心的】从里面出来,见了黛玉,便对面站住,两眼直瞪瞪的瞅着黛玉,黛玉也是直瞪瞪的瞅着他。如此站了一刻工夫,只见袭人那边找来。黛玉便颤巍巍点头儿,说一句:“你今日可遂心如意了!”【冤枉冤枉】说毕,忙进园来。宝玉仍直杵杵站着,一时袭人赶来,拉了他去。

    黛玉进了潇湘馆,紫鹃扶至床边坐下。只见黛玉捧心皱眉,忽然“哇”的一声,口内奔出一股鲜血来。紫鹃慌忙用帕子来接,黛玉又大嗽不止。紫鹃忙跳上*床去与他捶打一阵,略微止住,扶在床上躺下,黛玉合目卧于枕上。紫鹃怔怔的坐了一回,也心酸起来。  且说王夫人和凤姐收了宝钗的庚帖,先已将宝玉的庚帖送去,两处不时遣人说话,自不免有许多的大事要办。忙乱了一回,天色已晚,只见贾政进来,凤姐请安退去。王夫人因告诉元春赐婚一节,贾政已知,说道:“既是娘娘的主意,甚好!”【实不知这个空心大佬对儿子姻缘是什么看法】王夫人道:“娘娘的意思,赶着叫成了亲。我想也罢了,一则娘娘喜欢,只怕从此大愈了,也好使老太太放心,众人安心。二则宝玉也遂心。”贾政惟点头说“甚好”二字,并无别话。【原非能事者也】吃过晚饭,他姊妹都上来定省毕,天将二更时,方才安歇,夫妻俩又说了一回家事。

    将三更时,贾政方合目睡去,忽见元春自外面进来,却恨瞧不清颜色,远远向贾政拜了两拜,说道:“父亲大人万福金安!女儿今日回去,特来辞行,还有一句话要说给父亲。父亲为宦多年,岂有不知‘宠必有辱,荣必有患’这句古话?自秦汉以来,朝代不知更换了多少,何况我们食人俸禄之家!依女儿之见,皇家富贵,侯门显赫,终不及田园山水清悠之乐。父亲何不师前贤及早退隐,既可忠君,又能自保,庶不失为人臣之道。女儿之言,千万谨记!”【呜呼。又是一个秦可卿】言毕,转身出去。

    贾政醒来,却是一梦。回头见王夫人口内喃呐,忙用手推醒。王夫人定了一回,说道:“我方才梦见娘娘了,说了几句话就走,我叫着,他也不应,只管去了。”贾政也说了自己梦中之事,夫妻二人惊疑不止,睡不住,都起来了。坐至天明,方要使人进宫打探消息,忽见门人一路飞报进来:“夏爷爷降旨来了。”贾政听见,连忙冠带了出来。只见那夏守忠一身素蟒,走至厅上面南立住,开旨念曰:“凤藻宫贵妃贾氏,行年不讳,赐谥‘端正贵妃’,准其椒房眷属入宫探祭,钦此。”
    贾政听了,惊的目瞪口呆,旨也忘了接。夏守忠走下来,将旨递在贾政手内,说道:“娘娘圣宠隆极,不期华年早逝,老世翁请自宽释。贵妃谥号历朝所无,足见圣上眷切之心,快快进宫谢恩去罢!”贾政方才醒来,含泪谢了夏守忠,又让吃茶。夏守忠道:“改日再领罢,此刻还要复旨去呢。”贾政连忙送出来。
    走至半路,只见二门上一个小厮飞来,说:“老太太、太太两个人厥过去了!”贾政听说,忙辞了夏守忠回来。刚至暖阁前,又闻一阵马蹄响,贾政回头看时,又一个小内监飞马而至,见了贾政,便滚鞍下马,手内捧一道桔黄旨,口称:“皇后娘娘慈训!”贾政见有旨,忙命另设香案,叩拜毕,太监云:
    “甫闻贵妃凶耗,坤室恸而失容。奴思贵妃自备禁脔,容止恭肃,秉性温良。蒙殊宠而不骄,幸别宫而不妒。左右未尝忤目,妃嫱悉慕贤淑。窃思樊、班不及,堪为内庭典、范。奈天妒好物,仙年不永。一宫有泪,举国伤悲。凤去贤佐,龙失内辅。哀以母仪之尊,凭以天委之绶,赐内谥曰‘德尊贵妃’,以嘉其贤。并晓喻六宫习之。”
    贾政谢了恩,也命看茶,一时送小太监出去。回来展开那旨看时,果见左下角钤着国母金印,心内一时又喜又悲,忙命看轿,一面将两道旨供于荣禧堂上。方进去看贾母时,他婆媳二人尚自昏迷不醒,众人围着乱忙乱叫乱哭。贾政左右为难,正是忠孝难以两全,只得吩咐贾琏请太医,自己换了衣服,且同贾赦、贾珍入宫谢恩去了。
    这里太医来到,贾琏带进来诊了脉,便留了两颗丸药,吩咐用烧酒灌下。众人伏侍贾母、王夫人吃了药,一时俱已醒来,两个拍床打膝,大哭不已。薛姨妈亦放声大哭,一面又劝贾母。两府上下无不扼腕痛惜。只见贾政等回来,见贾母苏醒,略微放心。贾政因回明帝、后恩旨,又请女眷入宫去谢恩。贾母、王夫人皆不能行动,凤姐年轻,况家中也离不得他。便先遣邢夫人和尤氏去,邢、尤两个忙换了素服,要了素轿,领人去了。这里众人伏侍贾母、王夫人又吃汤药,二人又失声恸哭不止。
    至晚,邢、尤两个回来,来见贾母请安回话。贾母忙问宫内形景,二人道:“我们进去,自然先到皇后娘娘那里谢了恩,然后方到咱们娘娘宫里,已收拾停妥了,面也未得一见。现停在端正楼,多少高僧高道法事荐亡,排场不用说是好的。老太太想,这可罢了!又见了抱琴那丫头,娘娘预先有言,倘有不虞,宝二爷的婚期不必推迟,‘如今于国礼虽然无碍,家礼亦不可拘,若必待九个月之后完婚,致生怨女旷男之怨,反失了本旨。’”贾母含泪说道:“人也没了,要那些虚排场有甚用?老天不睁眼,放着我这把老骨头不收,偏收他那旺跳身子的!”因又大哭起来,众人苦苦劝慰。
    次日,贾母、王夫人扎挣起来,贾赦、贾政亲自领人护送至宫禁后门。贾母、王夫人进去,先到中宫见驾谢恩。贾母含泪奏道:“贵妃何德?受此殊恩。不独亡孙,臣一家何以克当!”娘娘道:“老太君不必萦怀,此亦分所应当者。汝家功名奕世,勋业贯天。令祖随皇太祖、先皇爷和太上皇南征北战,日蹈于白刃之上,呼吸于腥血之间。虽封袭子孙,不足以彰表其功。贵妃心地纯良,德才兼备,真正家学渊源,与我甚为相契。我和他虽贵贱有别,实为姊妹之分。今一旦殒,萧墙之内,永无宁日,岂不耽忧?”说毕,叹息不已。贾母等亦哀哀不止,一时引退。
    然后方到端正楼,一眼看见棺柩放在那里,早已落下泪来。二人上前,抚着棺盖呜呜而泣。一面诸王妃、诰命俱到,因又按贵妃丧仪等事。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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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30 12:16: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三回林黛玉泪尽证前缘薛宝钗词切悲后事


  且说林黛玉在潇湘馆内躺了一回,便命笼一盆火来。紫鹃打量秋深了,他害冷,忙命婆子笼了火,放在榻前,扶着黛玉靠起来。黛玉又命将自小到大一应宝玉给的东西寻出来,紫鹃忙往两边屋内去翻寻,荷包香囊、扇子扇坠、带子穗子、书文字画一齐寻出,都放在黛玉面前。只见黛玉哭着,一件一件都丢入火内。【了结一段情。】烧完了,黛玉又道:“还记得那日夜里,晴雯送来两条帕子,如今在那里,你与我寻出来。”紫鹃见他如此,早已哭起来,说道:“那两条帕子,姑娘素日看的如性命一般重,今日何苦这样?”【性命已是不要。帕子又怎会留着】黛玉听了,含笑说道:“我知道,如今众人都作践我,连你也不听我的话了?”紫鹃哭道:“姑娘言重了!姑娘要什么,我拿来就是!”只得开箱寻出,送与黛玉。林黛玉捧在手上,不觉落下泪来,见上面字迹斑斑,只点头儿。哭一回,也丢进火里烧了,因喘的抬不起头来。紫鹃一面替他捶着,一面劝道:“姑娘好歹吃点子东西,再要这么样,好人也怕禁不起!”黛玉摇头,仍旧躺下,再无声息。
    晚间贾母回来,听见黛玉病重,略歇一会,便亲自引众人来瞧。到了潇湘馆,只见院中寂静。因无呼唤,老婆子及小丫头皆在外间坐着打盹儿,见了人来方知。紫鹃起身去搬一张椅子来,请贾母坐了。看黛玉时,只见颜色如雪,似不知觉人来。贾母问:“吃药不曾?”紫鹃含泪摇头。又问:“可吃了什么东西?”紫鹃仍摇头。贾母长叹一声,向众人说道:“你们且散一散,让我们娘儿俩自在说话儿。”凤姐答应着领人往紫鹃屋内去了。王夫人因惦着宝玉,便回贾母说:“老太太且在这里,我先瞧瞧宝玉去。”贾母点头,王夫人领人出园去了。这里紫鹃等众丫头陆续散出。
  贾母见房中无人,乃向黛玉说道:“我知道你心里的原故。这事论起来都是我的不是,当日只顾了疼你两个,办了一件糊涂事,打小时就不该叫你两个在一处!只说你两个是必成的,我也料不到这样!你若听我的话,就打起精神来,我与你好好寻门亲事,人品在宝玉之上!我保你喜喜欢欢的,好叫你那世里的爹娘也放心!”说到此处,不觉拭泪。只见林黛玉目中流下泪来。贾母知他心中明白,便唤人取药来,亲自瞧着黛玉吃下去。又嘱紫鹃:“好生伏侍!一回我打发人送粥来,你伏侍你姑娘吃些。”紫鹃答应。贾母出去,黛玉之药复又呕出。
  紫鹃含泪劝道:“姑娘读过书的,难道不知‘事不可逆天而行’这个道理的?必定你两个没有那个命,纵然生扭作成了,也必福薄运厄,终久空欢喜一场。王孙公子也多,焉知没有知情重义的?”劝了一回,黛玉似乎不曾听见。紫鹃长叹起身,别无伏侍,惟换枕袱而已。【一生与药为伴。如今不药。可知生命走到尽头】
  只见贾母处的婆子送了粥来,进门问了贾母的话,说道:“这粥请姑娘趁热吃了,我好回话的。”紫鹃端至床前,黛玉只是摇头。紫鹃只得放下碗,说道:“姑娘刚喝了一口水,此时暂不想东西吃。这粥且留下,过会子我伏侍姑娘再吃。妈妈请回去,回老太太,就说姑娘好些了,请老太太放心!”那婆子便去了。到晚上,紫鹃也不敢睡,坐在床边挑灯守着。
    堪堪到了第三日,林黛玉一日比一日羸瘦下去,一时比一时委顿不堪。那眼泪却渐渐的止了,【泪已偿尽。噫。回思宝玉之戏语。原来真有泪干之事。】忽然从眼中挂下两条细细的血线来。【】紫鹃见了,慌忙擦去,连声呼唤。外间老嬷嬷们听见,都进来了。奶娘王嬷嬷说道:“姑娘怎么不回老太太去?”紫鹃含泪摇头,说道:“好嬷嬷,别说是老太太,此刻纵请了神仙来,也全然无用!”王嬷嬷听了,亦无别法。至晚间,贾母又来瞧了一遍。夜深之时,紫鹃困倦已极,便叫进雪雁来听唤,自己且打个盹儿去。
    那林黛玉原不想听他们劝,又无力制止,因此只闭目不理。此刻听他们没动静了,方将眼睁开,只觉双目火辣辣的疼痛,忙又闭了。歇一会,又强睁开来。只见雪雁趴在床那边,紫鹃伏在椅背上,都睡着了。与自己擦泪的帕子尚搭在床栏边,上面血斑点点。自料万无生机,乃咬牙扶着床栏坐起来,扎挣着下了地,走至妆台前去掀镜袱。不知镜袱便是掀起的,日里紫鹃揭起忘了放下来了。猛见里面立着一物,腮红鬓飞,所穿衣物却与自己是一般,不防唬了一跳。旋明白便是自己病中的形容,便不忍再看。【颦儿失形矣】因转身四顾,原来黛玉卧病有日,紫鹃等暂将书砚等事收起来了,此时桌案一空。但见清辉半地,竹影满窗。屈指算算日期,正值九月十二日近望。猛听得更鼓敲响,渐觉一阵朦胧,连忙跌跌撞撞仍上*床来。
  刚躺下,见一女子立于床前,向他笑道:“绛珠此时不归,更待何时?”黛玉昏然问曰:“汝系何人,同谁说话?”女子叹道:“想不到尘世间的声色污垢如此利害,竟蒙蔽了汝之真性!吾乃放春山遣香洞警幻仙姑是也!尔本是西方灵河岸边三生石畔一株仙草,曾得赤瑕宫神瑛侍者甘露灌溉之恩。汝因灌溉之情未报,故而下世为人,誓将一生所有之眼泪偿还神瑛甘露之惠。神瑛者,宝玉也,不日也将归吾案下。如今泪已偿尽,孽缘已了,可以随吾去了。”黛玉听了,连忙下床来与仙姑见礼,说道:“姐姐少待,吾幸得一知己者,姓薛名宝钗,且容我去辞他一辞。”【既识本真。仍萦俗务。颦卿心性】仙姑笑道:“殊途异道,辞他作甚?你我且去,休叫误了时辰!”【去休。去休。去不待时。超脱如是】说毕,携起【许DF力。】黛玉出门去了。
    且说紫鹃忽然醒来,睁眼看见雪雁睡着在那里,忙过来看视黛玉时,早已是玉冷香消了,吓的放声大哭起来。雪雁惊醒,不明所以,也跟着哭起来。外间值宿的嬷嬷及满院之人听见,都起来了。王嬷嬷忙问:“姑娘几时没的?为何等到这会子才说?”紫鹃哭道:“我也不知!我才有些犯困,方才把雪雁叫进来听唤,我且睡会子去。谁知醒来一看,这个蹄子也睡着了。瞧姑娘时,不知何时已没了!”王嬷嬷听了,忙取表来看,是子初初刻十分。众人连忙分头去报信。李纨住的最近,先来了,一面吩咐与黛玉穿衣,一面先哭了一场。随后贾母来到,抱着黛玉落泪不止。探春、惜春等见了,俱各伤心下泪。
    袭人等闻知,只怕宝玉知道,故此上下告诫,将消息瞒的铁桶一般。岂料宝玉心内已知,并无怎样,只大笑说道:“好,好,这下尽可以放心了!”【已带疯傻之意。】【夫复何言】【不用每日小心矣】袭人见此,又觉纳闷,反倒想他大闹一场才好,又怕他是急痛迷了心,往后更发作起来,因此心中害怕,只得加倍留意伏侍,不在话下。
    三日下【老家实在无人也】黛玉入殓,停于梨香院内,原潇湘馆旧人随在灵前。过了三日,宝玉亦扎挣扶拐出来,日夜相伴,王夫人亦不敢管他。又有贾雨村闻得此信,念及师生之谊,也遣了夫人来面祭。贾母命紫鹃将一应黛玉穿戴使用心爱之物打点出来,预备随葬。紫鹃领命,回至潇湘馆,坐在黛玉的床沿上大哭了一场。打点清楚了,都送至贾母面前。贾母见了这些物事,不免又哭一场。
    当下正值湘云回门之日,他婶娘打发回来拜贾母。湘云进府,方知黛玉没了,忙要丧服来换了,奶娘引至梨香院,湘云哀哭了一场。祭毕,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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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30 12:16: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四回薛宝钗出闺成大礼贾探春奉旨伴灵宫


    且说薛姨妈那边各色箱笼妆奁悉已治办停妥,薛姨妈又见贾府嫁女之时,必陪四个丫头过去,自己也便不肯寒酸,二则要与宝钗壮声威,因赶着命薛蟠另外访买了两个女孩子来,指与宝钗使唤。宝钗先劝不必奢费,但人已来了,只得留下,将那个大些的取名紫箫,小些的取名银筝,越性又将文杏改名绿笛,【以乐器入名字。取悦宝玉。另。貌似有取琴瑟和谐意】连上莺儿一共四个。且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贾政不惯俗务,贾琏不在家中,宝玉娶亲里里外外的事,未免都着落在凤姐儿一人身上。这日方回至房中坐下,便听人回:“赖大爷、林二爷请安。”凤姐说声“请”,二人进来,只在堂屋门口请安。凤姐隔着帘子问:“都齐了?”赖大道:“大宗的东西都已有了,以及各色猪、羊、鸡、鸭、鹅、雁、兔、鹿、獐、狍、鱼、虾、鳝、蟹等各色的肉也都采买齐全了。”林之孝道:“尚缺时令菜蔬,各样人参等佐料也要略添些,以及各家跟随的赏封儿并打发轿马钱,鼓乐、杂戏各项所使,一共还须七八百两银子使用。”凤姐听了,说道:“既这么着,拿领票来批了,外头账上支去。”赖大道:“正是外头没了,才来回奶奶商议,看里头能不能想些法子。等事情完了,谁的还是谁的,横竖不叫里头吃亏就是了。”
    凤姐听了,皱眉说道:“怎么外头又短住了?里头也是左俭右省,娘儿们变着法子,笤帚、掸子各样零碎,这二年都不曾和你们伸手要过。按说也该宽裕些了,怎么反不如先了?上回琏二爷央我作保,和鸳鸯借当,也不知是谁的主意。原说秋天就给进来的,至今也总未还上。鸳鸯如今是夹在风箱里了,连我也难见他。这话论理不该我说,你们爷们,到底外头生个法子,如此坐着吃,总有个罄尽的时候。里头也不是金鸡会下蛋,连各人的用度糊划不来,那里讨空闲余钱去?”【因袭祖制。耗费颇巨。却不能开源节流。实是府中一贯风气】
    赖大回道:“账上吃紧,也不是一二年的事了。琏二爷知道的,总是一笔银子未到账,已预先派上花销了。如此日赶着月的,月又赶着年的,亏空是难免了。【的是】何曾没有生过法子,试了几次,险些连本钱收不回来呢。如今维持一家子生计尚且艰难,宝二爷的新房子又花去大半,琏二爷南去又支了二千,再预备了娶亲所需,还预备几家红白大礼,各人分例又不能少。今日一早,银库上总领的吴新登【无星戥。这样的人管理银库焉得不败】【记得宋代张乖崖(貌似即在四川创制交子者)杀管理库房的。罪名是“绳锯木断。水滴石穿”。其实。那人只偷了很少点一点钱。但是。乖崖先生认为此风不可长。举措偏激。然确是防微杜渐之一法也。贾府少一个乖崖先生。乱世用重典。法行则知恩。奈何府中知之者甚少。凤姐宜乎落褒贬】来找我,我亲去核对实了的,实在一个钱没有了。【账目断乎没错。库中其实没钱。此等现象。实所多有】等娶完了亲,连年不知道怎么过呢。别的且不说,如今这个事,少不得大家出个力。不够的,我们再筹借去,也容易些。好歹搪塞过去这一步,也是大家的体面。”凤姐听了,沉吟半晌,说道:“既这样,我且里头想想法子,看是怎样,可也别想太多。”林之孝道:“有没有,奶奶尽快给个准信儿。”凤姐道;“明日一早你来便是。”赖大、林之孝便出去了。
      凤姐便向平儿冷笑道:“我早料到这一日,如何?【秦氏丧礼凤姐理家始。至探春宝钗代理。开源节流搜剔小遗。几经废旧立新。终究是积重难返。回天乏力】【秦氏托梦。脂批大是推许。窃谓秦氏梦中所托。实是凤姐心中之思。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凤姐自小便“杀罚决断”。大有可观。如今治家。当然颇费思量。来看原文——头一件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第二件,事无专责,临期推委;第三件,需用过费,滥支冒领;第四件,任无大小,苦乐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纵,有脸者不服钤束,无脸者不能上进。正是: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蒙本批:五件事若能如法整理得当,岂独家庭,国家天下治之不难。——所以用秦氏托梦者。不过欲表秦氏亦有任事之能(所谓“小才微善”)。此亦老太太看重秦氏原因之一。不可呆看】【府中堪任事之裙钗。秦氏凤姐是没什么学问者。宝钗探春是有学问者。曹公叙事喜两两对称。又。尤氏貌似属于前者】先前见我收几两利钱银子,只见一个个就把眼睛血红了,都要生吃了我呢。其实呢,你最知道了,名儿虽是我的,究竟我何曾花了几个?外头紧等着用钱,我手里头扣着钱,能有个不拿出来的?谁知我是一场痴心白使了,后来连个好名声落不下。所以我也寒心了,何苦弄个破名儿我背着,白便宜别人去。这不是样儿,通共那点子钱,七个窟窿倒有十个眼儿等着在这里。但凡我能立的住,不把账收回来,那里还找不出这几千破银子来。如今倒好,为这点子钱,娘儿们还要典头卖脚去。”
    平儿道:“再不然,奶奶去请问太太一声,或者能拿出个八百一千来,也未可知。再问一声大奶奶,他们一月月钱不少,又没有什么使钱去处,这二年想也攒的有些,就央及大奶奶拿出来些。【呵呵。李纨的银子钱等闲可是拿得出来的。平儿亦太痴。可谓病笃乱投医也】奶奶自己也添上些。我这里也还有几两零碎梯己,奶奶且拿了应急去。”凤姐听了,笑道:“傻丫头,你倒是个实心的。你当赖大、林二【】他们手里没钱?每年各处红利、地亩田租,有主子的,就有他们的。主子家的钱要养活上下几百口人,他们的却是干赚。太太是没有钱,我敢和你打赌,太太此时若能拿出二百现银子来,我和你主子奴才颠倒作。人只说当家人有钱,传出去还叫奴才笑话死了呢。如今管不得许多,且找太太商量去。”【绝口不言大奶奶。大奶奶行事。凤姐深知】说着,起身往王夫人处来。见了王夫人,将此话说了一遍。王夫人听了,忙命玉钏儿查看自己的梯己,只得百余两,娘儿两个犯愁。忽见贾母屋里的丫头走来说:“老太太请二奶奶去呢。”凤姐听了,且来见贾母。
    贾母见了他,笑问:“都妥当了?”凤姐笑说:“都妥当了。”贾母问:“钱可够花?”凤姐儿见问,便面露难色。贾母道:“我这里还有几两银子,原预备给你林妹妹嫁妆使用的,此刻也没有用了。你就拿了去,添补着给宝玉使了罢。”凤姐听了,忙笑道:“谁知老祖宗就似在人的肚子里一般,怎么知道我们缺钱,这银子就从天上掉下来了。”贾母叹道:“我虽不管事,心里却明白。如今咱们家出的多,进的少。你们几个当家人,每常拆了东墙补西墙,我都知道的。这也是我手上最后一件大事了,这个钱你拿去,和你太太商量着,少的添成多的,单的添成双的,凭是稀奇罕见的,只管治了来,总要好看为上。”贾母说一句,凤姐儿低头应一句。
    鸳鸯笑道:“银子我这里已经打点现成,二奶奶还是这会子要,还是用时现拿?还是都要,还是先要多少?”凤姐道:“既这样,一回吃了饭我打发人来,先要三千罢。”因辞了贾母,来见王夫人,回明贾母出钱之事,王夫人喜之不尽。一时闻得贾母那边传饭,王夫人和凤姐都过去待膳毕,凤姐儿下来也吃了饭。后半日便开了后楼,和王夫人拣器具。晚上打发人去和鸳鸯要了银子来。
    次日一早,林之孝便进来讨信,凤姐命平儿将银子拿与他,打发林之孝去了。这里刚吩咐出门,又听人回:“蓉哥儿来了。”凤姐儿站在门口,只见贾蓉走进来。凤姐扭颈问道:“什么话?”贾蓉垂手说道:“我父亲打发我来问婶子,二叔叔事情上的东西齐了没有?还有缺的东西,要个单子来,我们有的就添了。还有二千空闲银子,婶子若要,只管拿了使去。”凤姐儿听了,笑道:“你爷儿两个可真会作人,前儿急的我上吊,白听不见你们有半些声气儿。今儿亏我脸皮子厚,跑到老太太跟前跪着哭着,求老太太拿出银子来了,你们才来。你回去说,这个空情我不领,况那点子钱,连塞牙缝儿也还不够。”说着,一面往外走。贾蓉跟着说道:“婶子责怪的是,婶子也知道的,虽故【】那边人少,事却不少。一年下来,七七八八,那一项不使个八百一千能过得的?婶子想也听见了,前儿王老四的媳妇子无故的又上了吊,只这一件,打官司、安苦主,又使去三百银子。还有前儿的那一件——”不等说完,凤姐笑道:“我忙呢,没工夫听你扯裤子放屁的,知道你爷儿们难就是了。有正经话呢就说,没有我可去了。”贾蓉道:“就是来要个单子,没有的东西添了来。”凤姐道:“这会子没理清呢,等有了缺的,自然要去。银子也给我留着,用时一并取去。”说毕转身出来,传人进来,将昨日拣好的东西送到宝玉新房中去安置。
   吃罢午饭,凤姐便请贾母、王夫人过来观看。正值今日天气晴好,贾母欣然领众前来。原来从贾母后院出来,往西过穿堂,便是前表那条南北宽夹道,往北去便是凤姐儿的院子,往南便是宝玉的新房了。众人来至院门前,只见大门开着,门口并无插屏、照壁一类遮饰,只迎门种一排长青草,将里面房屋约略遮住。房脊正中却蹲着一只神兽,双睛用两个大红玻璃宝石嵌成,映着日月之光,神目如炬,自是神鬼胆寒。院内厢房抱厦沥粉涂朱,游廊台矶极尽巧妙精致。
    众人一面看,一面进入上房。只见堂屋内吊着锦幔,正中放着八仙桌,周围一转八把楠木交椅。里间门上挂着珊瑚珠玉石穿心帘,丫头撩起帘子,里外皆是花砖铺地,薛家陪来的整套紫檀雕漆大柜,自里向外合的满满的。炕上铺着大红绿地鸳鸯戏水大条毡,后面便叠着大红锦缎合欢被,靠着鸳鸯枕。前炕设着炕桌,放着点心盘、果碟、香盒等类,两边靠背、引枕俱全,临窗设着西洋珐琅缠枝牡丹行云绕月大妆台。那边屋内放着螺甸大床,细格雕镂万蝠万寿,上悬着大红销金宝帐,垂着锦带牙钩。其余古董珍玩、名家字画、钟表茶具,凡动用之物悉皆齐全,且已有五六个负责洒扫的小丫头在内了。
     众人扶贾母上炕坐了,贾母因道:“我记得还有一个山水大团桌子的,怎么不拿出来给他摆上?”王夫人听了,一时想不起来,便问凤姐。凤姐想了一想,笑道:“老太太说的,可是那个曲脚阔肚的大笨桌子?如今在后楼底下,和一些破凳子、椅子一处混撂着呢,也没人使他。”贾母听了,忙道:“这样好东西,你们竟当他是废物?我如今也懒待经管这些,可惜你们竟不认得他。那木材名唤作‘千年红斑木’,有两件奇处。头一件,上头的纹理花色皆是自身长就的,那血点子经年越久,颜色越艳。第二件,放在屋里久了,便有一股淡淡花香。”凤姐忙道:“怪不得我有时开底楼拿东西,一进门,总有一股香气。那里又不焚什么香,我还疑惑过呢,原来是他。”贾母点头道:“屋里要摆上他,日久连香也不用熏的了,最是一件罕物。今日若不是宝玉,我还不舍得拿出来呢。”因说:“就把这桌子拿出来,给他放在这门口。还有一座石头盆景,只怕也还有,也找出来,快叫人去。”凤姐忙叫过一个媳妇,吩咐道:“快家去,找平儿,拿钥匙开底楼,有一个螳螂脚、青蛙肚的桌子和那一个山石桌屏,一并传人搬到这里来。”媳妇答应去了。
    这里贾母隔窗望去,又想起一事,问道:“这院里因何没有花草?”凤姐笑道:“老祖宗瞧瞧,眼前大十一月,那里还有花草去呢?若说花池花台,他们倒要收拾来着。是我说,天已入冻,不好挖土了。况时日也有限,便砌好了,也不能移种花木,乱翻翻的倒不好看。越性迟几日,等明年开了春,倒正是时候。”贾母道:“只别忘了就是,不然偌大庭院,缺少了花草点缀,也没趣儿。”一面又细看炕上所铺之物。
    只见平儿引人抬了桌子来,已揩抹的光亮如新,后面一个媳妇捧着石屏,平儿先进来请安回话。贾母命好生搬进来,一面亲自下了地,看人摆在进门三四尺处,安放好石屏。众人一齐端相时,只见白玉攒造的玲珑巨石便似天然立根于桌面山水之间,水内红鳞摇波,石缝间点缀翠草紫果,意趣如生。凤姐看了,笑道:“原来老祖宗竟有点石成金的本事,我真的不如。这些东西,我平日连多看他一眼也难。谁知经老祖宗的手一整理,也变的金贵起来。”贾母笑道:“谁似你,只一看见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便认作是好的。正经给你一件好东西,你反不认得了。【参前回“软烟罗”之论。老太太的许多梯己珍品。可知府中曾经的富贵。冷子兴与贾雨村有“架子”“内囊”之论。刘姥姥亦有“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之论。此回老太太亦有入不敷出之论。一部大书。处处不忘世事兴衰。直是一部《易经》。】这桌子要不是我想起来,再一二年,也被你们劈成柴火烧了。”凤姐笑道:“老祖宗教训的是,我如今知道了,别说这个,到底是件器物。便是那没用的老树根子,也是好的。”【爱惜物力。探春宝钗就比凤姐知之甚深。甚早】贾母笑道:“你恰说的是了,那好的老树根子,经巧匠雕琢成形,可是价值连城的呢,连那些金玉总不如他。”一面出来。
    王夫人又回:“还有一件,历来新屋子不可叫年轻人先住的。如今宝玉的这屋子虽不是新的,也是多年没人住了,早生疏了。还是叫个有年纪的来,住过这几宿好些。”贾母道:“这有何难,叫李奶子来就是了。”凤姐听了,即命传了宝玉乳母李嬷嬷进来,凤姐问道:“一应那日的礼体规矩,宝兄弟可学全了?”李奶妈答应道:“老太太、太太、奶奶放心,几个老嬷嬷每天教呢,他都晓得了。”凤姐便说了新房之事,命他来住,李奶妈自是满口应承。凤姐命人去抱了李奶妈的铺盖来,铺在里间炕上,安插停妥。众人送贾母回房,闲言少赘。
    展眼吉日已至,这日起来,荣国府内彩棚高张,宾客盈门。薛姨妈这边也是张灯结彩,莺儿、紫箫、银筝、绿笛四个丫头皆打扮的花枝招展。陪房家人名唤薛保全,【但愿人如其名】系薛家世代旧仆,两口儿也穿戴一新,在院内伺候着。薛姨妈自早晨起来,便坐在宝钗身边,将言语一遍一遍的叮咛嘱咐。宝钗不免垂泪,请他母亲事务之余保养身体,母女二人难舍难分。忽见一群那边的丫头、媳妇笑了进来,围着宝钗说一回,又笑一回。随闻凤箫象板、锦瑟鸾笙一派,宝钗便上轿而去。薛姨妈如同摘去心肝一般,抹着泪,一直跟送至大门口,看的轿子转了弯,方被岫烟劝进去了。
    且说宝玉今日身不由己,【由己则如何】先是袭人、麝月给换了一身大红衣冠,接着跟了贾政出去迎送亲友,一时又拜堂成亲。坐床撒帐毕,又至席前让人。不知何时天已掌灯时分,方才凤箫才罢,鸾笙甫歇。宝玉昏头昏脑的出来,早有两个媳妇提着一对绛纱双嵌喜字垂穗的灯笼等候,导着宝玉进入新院。两个媳妇站在阶下笑道:“宝二爷进来了。”说毕,便款款退去。
    宝玉略一迟疑,袭人和麝月两个早已笑迎出来,一面一个拥宝玉进来。只见丫头、媳妇挤了一屋子,尤氏、李纨、凤姐等几个年纪稍长的都在那里坐着说笑。里间帘栊高揭,早瞥见宝钗遮着盖头在内,莺儿和两三个丫头跟前立着。袭人笑着捧过茶来,宝玉便坐下低头吃茶。丫头们见了宝玉,都围着讨喜钱,麝月拿来喜钱散与众人。尤氏便笑道:“咱们走罢,有人心里要骂了,咱们可别不识眼色。”宝玉听见,忙起身说道:“好嫂子,千万坐着,快沏上等好茶来。”凤姐笑道:“茶倒罢了,酒便来得。若要医怯疗羞的药,益发使得。”【一笑】宝玉听说,将脸红了。众人打趣一回,方渐渐散去。
    袭人便向里面招手儿,莺儿会意,上前伏侍宝钗宽去礼服,带了那三个丫头走出来,都向宝玉福了福,退出去了。宝玉见了,忙拉袭人,悄道:“好姐姐,你别去。”袭人点头,也欲与宝玉宽换礼服,宝玉不换。袭人只得收了茶盏,引着麝月去了。宝玉大急,起身拉开房门,也走出去了。袭人在厢房内瞧见,只得又进上房来,且陪伴宝钗。
    且说宝玉出了新房,来至书房,只见门上挂着一把大锁。转至北院,打听贾政尚未安歇,宝玉便不敢进去。因又往贾母处来,贾母见了他,说道:“这个时候了,你也闹了一日,早些回房歇息去罢。我也乏了,就要睡了。”宝玉陪笑道:“我知道老太太乏了,特来请老太太早些安歇的。”贾母道:“你平日要尽多少孝心不得?偏这会子走来絮叨,嫌我不乏,又来烦我?”不由分说,一顿撵出。宝玉独自在穿堂内立了一回,抬头见空中飘起雪花来,只得复进新院中来。
    宝玉站在院内看了看,只见两边厢房内亮着灯,便走入东厢房,只有两个面目未曾见过的小丫头子在内。又至西屋,此处却是麝月房中,宝玉见了麝月,忙道:“原来你在这里,教我混碰了一日,渴死我了,快倒钟茶来我吃。”麝月连忙洗手倒与他,待他吃完,说道:“我的祖宗,这早晚了,你还在外头?上头等你洞房呢,真是个呆子。”宝玉笑道:“好姐姐,今夜我在你这里罢?”麝月笑道:“罢,我今日是万不敢留爷的,【妙在“今日”二字。识时务者在乎俊杰。一笑】【古来多少妻妾不能相得。只为争宠夺爱。多少同僚不能相得。只为争宠邀功。兄弟妯娌间的许多争端又何尝不是如此。道路逼仄处留一步与人行。于人于己都是大功德一件。世人多能知不能行。叹叹】实在你不愿进上屋,在那大门洞里站一夜去也罢了。”一面笑着推出,将门关了。
    宝玉只得走入上房,只见红烛半烧,绣幕低垂,已是鸳衾待人。袭人见他来了,笑道:“你这一日可吃了什么东西没有?那桌上有点心,要酒这里有。”一壁说话,一壁推他过来,一面向宝玉使眼色儿,令他将宝钗的盖头揭去。宝玉将伸手时,回头又看,袭人已出去了。宝玉将盖头揭去,看一眼宝钗。只见脸如银盆,眼似水杏,鲜如牡丹垂晓露,明若芙蓉压水生,娇而不妖,艳而不俗,低头和羞,竟是一种说不出的端严妩媚。宝玉一见之下,不觉怔了,心中想道:“原来他竟如此美貌,早先怎不觉得?”【早先一心只在黛玉身上。心中眼中只有黛玉】一时宝玉与宝钗见礼,宝钗亦还礼。二人皆由教引嬷嬷事前授其要领,不过按礼行事,不须细表。
    次日双双起来,丫头们都围着宝钗伏侍。袭人惦着宝玉,也早早上来了,因一面与宝玉穿衣,一面向莺儿等笑道:“你们也该学着些伏侍他,这如今可不是我的差使了。”莺儿听说,便红了脸,只得走过来与宝玉系汗巾子。袭人在旁教他如何结,如何扣。宝玉道:“这就行了,多系几遭就好了。”袭人道:“且慢,先带了玉来。”众人见说,面面相觑,一齐往床边枕下去翻寻。婆子已收拾床铺毕,催着出门,说道:“回来再寻罢,那里就丢了。”于是先往贾母处来。
    贾母正吃卯茶,见他二人进来磕头,众丫头都回头笑瞧他们。贾母见他两口儿恰与一对玉人儿相似,喜的眉开眼笑,命鸳鸯将那座“玉堂富贵”拿出来,赏了他们。又至王夫人处,王夫人喜的无可不可,因见丫头手内捧着“玉堂富贵”,知是贾母赏的,便也与了一株翡翠叶儿、玛瑙果儿的“枣生桂枝”。贾政也十分喜悦,命人去梦坡斋小书房去取自己的墨池山水砚并玉股象牙扇来,遂以砚赐宝玉,将扇赏了宝钗。他二人叩赏毕,婆子引回房中。袭人和麝月带领着莺儿、紫箫四个并院内司职的众婆子、丫头一齐行礼参拜毕,便传上早饭来。袭人、麝月两个捧饭安箸,伏侍他夫妻二人吃罢,方各自回房用饭。早饭一毕,贾政便唤了宝玉出去了。
    这里宝钗命人屋里屋外,墙角阶缝,翻笼倒柜的细细寻了一遍,被褥、衣服全都抖了,只不见玉。宝钗不由心中疑惑,挨过三日,只得悄悄请了凤姐来,说了此事。凤姐诧异道:“竟有这等事,且别吵嚷的老太太、太太知道,等我慢慢访察。”宝钗点头,暗暗嘱托凤姐,不在话下。
    谁知这日宫中太上皇、皇太后两位老圣人竟双双驾崩于颐年宫,登时国丧传出,文武皆易服。圣上哀伤不已,蠲政辍朝,敕谕天下之国礼仪制,自不必烦述。圣上复思及二位老圣人一生之功德,特又下旨意,在各官宦名家之中选女儿百名,充为灵前赞礼、供奉之职,以昭表二位老圣人一生清誉如水,美德无瑕。此旨一出,各家有未嫁之女者,纷纷将女儿送入宫中,贾府亦将探春送入宫去。惜春年小,且不惯劳乏,因而未去。【宝钗倘未嫁。怕不也入宫。此宝钗之“不幸”】
    次早五更,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并尤氏等便入宫去了。探春也随入宫去,早晚随众女儿执事坐息。两府事务照例委与凤姐儿一人,欲知后事如何,再看后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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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30 12:17: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五回     王熙凤借机除来旺贾宝玉乘闲访紫鹃

     话说李、凤、钗三个候送贾母、王夫人等入宫去后,都来至王夫人上房坐下。便有媳妇回:“二奶奶的车子预备齐了,请示下,还是就起身呢?还是略等等?”李纨先笑道:“糊涂东西,你也睁开眼睛瞧瞧,这里有两个二奶奶呢,到底那一个二奶奶要出门?你问的是谁?【应有之义】你也说明白些。”媳妇笑道:“可是我也糊涂了,自然请问的是琏二奶奶。”
     凤姐笑道:“等会子罢,我且坐坐。”李纨因道:“你今日往那府里去,想必事情不少。”凤姐道:“可怎么样呢?”因向宝钗笑道:“我劝你过了今年,明年你也略动动儿罢,难道忍心看我累死不成?大嫂子我是不说他了,原是老太太说下的,说大哥哥过世早,兰哥身上已经单薄,大嫂子若在家务上分心,兰哥越发没人照看了。他听了这个,他也乐得享清福去了,瞅我累死了,他也不肯搭把手儿。”宝钗笑道:“我还没找你去呢,你倒找上我来了,你先把我的事完了再来!况且我又不熟,没的添乱罢了!”凤姐见他无精打采的,笑道:“放心!你的那件东西,断乎不会丢了,不过无意落在那里。你虽然刚进门,也是在这屋里多年了。那一个人你不知道,什么规矩你不晓得?往年我病了,你还出头管管。后来我好了,出来听听,没有一个不褒奖你能耐的。连老太太都叹服,说这样的姑娘,打着灯笼不知那里找去!【此可谓老太太看中宝钗当媳妇的注脚】我如今单拳独手熬了这么些年,别人不知怎么样,我心里其实凄凉,盼的是这一日。我一个人再精细,难免精神不到之处,再添上你,越发事事得周全了。【凤姐盼的是添个帮手。浑没想到日后被罢免】先时我怕人欺负我,遇事所以不得不歹毒。【作者为凤姐开脱。参夏金桂之初入薛门】如今妯娌们齐心合力,他们怎得来欺负?”李纨、宝钗听他说的情真,一齐点头称是。
     凤姐便命起身,李纨和宝钗送出来。至宁府,里面佩凤等诸姬早迎接出来,簇拥着凤姐进入上房坐下,众妾也有捧茶的,也有拉椅的,一面便传上早饭来。凤姐因见有一碟子豆腐饼,尝一尝,素香满口,笑道:“你奶奶昏了头了,怎么给我吃这个?这个老太太倒正好吃,快收起来罢,让我带了孝敬老太太去。”众妾笑道:“二奶奶真是孝顺,自己吃口梯己还想着老太太。这是我们奶奶特特吩咐做给二奶奶的,连大爷不许动!二奶奶只管请用,那里还有,我们收拾好了,打发人就送过去了。”凤姐听了,笑道:“既这样,你们可别笑话我。”说笑间,早饭已毕,众妾伏侍凤姐漱口吃茶,陪着说话儿。
     略一时,便见一个婆子进来回道:“会芳园内新收拾的一间楼今日完工,领匠人工价若干两。”凤姐听了,不由纳闷,因问:“大冷天的,你们大爷收拾园子作什么?”众妾见问,都说不知。只媚月冷笑道:“自然又要收人进来了,姐姐们如何不知?”凤姐听了,心中想道:“眼下大国孝,圣旨有爵之家三年内不得婚娶纳妾,大哥哥为何还要行此事?”佩凤连忙告诉道:“这间楼原是老早动工,到一半时,不知何故,忽然又停了,后来又动工。如此修修停停,到今日才完,【可知贾珍“老早”便留情于月满楼。想必在这窑姐身上花了不少银子】究竟我们也不知原故!连名字也奇怪,叫作‘月满楼’,岂不奇怪?”【奇怪。月满则亏。名字不吉。】凤姐听了,也不便多问,只得发给对牌,那婆子去了。
     这里方说笑几句,又一个婆子走来,回说:“焦大不中用了!”凤姐忙问:“那一个焦大?”婆子回道:“就是跟太爷们出过兵的焦大,如今病了半年,昨儿犯了一日的糊涂。到晚上,越性连人也不认得了,瞧着他儿子问是谁。这会子眼见待要断气,他一家子都在那里哭呢。”凤姐听了,点头叹道:“可怜!”因问:“焦大有几个儿子?”婆子道:“有四个,都在外头管收租子的,这几日正好都在家里呢。”凤姐便命彩明查旧例该赏多少。彩明正查时,婆子道:“奶奶不用查,我知道,这府里规矩,若是三四等杂使的头目,赏二十两。二等执事家人赏四十两,一等管家们赏八十两。也有更高的,那也是按各人出力多少,主子们看着添罢了,也没有一个限。如今这焦大,一二等的又不是,三四等的也不是,凭奶奶看的赏罢了。”凤姐听了,沉吟一回,说道:“既这样,给他八十两罢。凭良心说,当年若不是太祖带着他们打打杀杀,那里有全家今日的富贵呢?如今老了,得个头分也该的。”一面回头向佩凤等人说道:“回来告诉你奶奶,说我的主意,给他八十两,也是跟着太祖们一场。”众妾笑道:“奶奶只管作主,便是我们奶奶在,也少不得是这样料理。”婆子领了银子来,凤姐命叫来焦大的第一个媳妇,当面赏与,焦大之媳叩谢了下去。【试想凤姐接手协管宁府之初。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可会如此体恤下情。须知凤姐其实有法家人物做派。又是实用主义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凤姐就不大爱待见。刘姥姥二次来三次来。因为老太太喜欢刘姥姥。凤姐便理所当然地待见了——对焦大如此一个早已过气且已死去的下等人。凤姐如此体恤。实是不小的改变。所以如此。与持家多年来。不如意事接二连三。平儿刘姥姥的劝说。以及更早的秦氏“托梦”大有关联。可惜如今退步抽身行善积德为时已晚。善恶终有报也——】一时回事的人渐渐少了,凤姐取表来看,方辰时,因又和这些小姨娘们斗了一回牌。只见旺儿女人匆匆走来,说道:“奶奶怎么还不过去?”凤姐见他这般,只当有什么要紧事,忙问:“什么事?”旺儿女人便走上来,在凤姐耳根底下嘁喳几句,又求道:“奶奶快去罢!”凤姐见这边也就无事,便命瞧车。众妾笑道:“二奶奶要走?且算了账再去!”凤姐笑道:“为什么不算?我是必赢的!”因算了一回,果然凤姐儿赢了,笑道:“又破费几位嫂嫂赏酒吃。”【“嫂嫂”二字。以前怎会轻易出口】一面出来坐车,众妾道:“已预备下奶奶的午饭,奶奶好歹赏脸用了再去。”凤姐笑道:“今儿我也捞够本儿了,回去吃罢。”于是过来。
     到家中坐下,凤姐命旺儿女人进来,说道:“到底怎么一回子事,你且细细的说与我听!”旺儿女人连忙跪下了,口内呜呜呐呐的说道:“前日晚上,我那个混账小子一夜也没有回来。我们寻思他这样整夜不着家常有的,往常无事,自然今日也无事,也就不理论。谁知他方才托人带信,原来那日在吴牛倌家里和几个朋友喝酒,和一个贩马的客人动起粗来,也是因为喝多了几口,不知道轻重,把人家竟打死了!他也吓得不敢回家。如今苦主娘子已到察院喊了冤,告起来了!”【人命关天】凤姐儿吃着茶,慢慢问道:【又要徇私情草菅人命乎】“你那小子人在何处?”旺儿家的道:“好奶奶哩,这话怎么敢告诉人的!只说在外面躲着,也没说实在那里,只带信儿求我们救他!”凤姐问:“信儿是谁带进来的?”旺儿家的道:“是吴牛倌方才找着我们老头子说了,我们才知道,求奶奶救我们救罢!”一面连忙磕头。
     凤姐听毕,茶钟一放,说道:“怪道人人说你那小子不成器,原来是真的!白日执了一天的事,到晚上,不说安分守己挺尸去,又跑出去赌什么钱?只这一件,就该打死!皆因你一家是我的人,别人才另眼看待你们些。你们但凡知道些好歹,就该与我争一口气,比别人越发守些规矩才是,我也好说别人去。谁不知道我素日持家最严,连太太的奴才也不肯徇情儿?你一家偏与我打嘴,行动拿我作你们的免死牌儿。不遵家法还可罢了,如今连国法你们也敢不遵了!这事论起来你糊涂两口子也有不是,从小儿他有了错儿,你们就该狠狠的管教他,他吃了亏,自然知道了,从此改过。你们不这样,只一味纵着他,酿到这步田地!你小子既脖子硬,就叫他刀口上试试去!自古王子犯法,与民同罪,难道因为是我的陪房,就改了律令不成?到明日官府来要人,要捆要拿,也只好任凭人去。他若有造化,就躲的远远的,别让人找着他。若是个没造化的,也只得看着罢了!我不找着他绑他送官,已经瞻情顾谊了,难道还敢包庇他不成?岂不连我也有了一个罪了!”【一番做态必不可少】
     此时旺儿的小儿子媳妇彩霞见他婆婆来求凤姐,他也抱着刚满月的儿子走来听信,在院内听见凤姐说不管,连忙走进来,跪下哭道:【浑忘了规矩】“奶奶说的何尝有错!当初我未嫁时,已听见我这个男人不成器了,原是打定了主意不嫁的,是奶奶亲自和我娘说了,我看在这个体面上,才屈着心肠嫁了他。【敲砖钉脚。】如今好与歹权且不论,又有了孩儿,方预备要一心一计的过,偏又有了这个事!倘拿他到官去,杀人偿命,岂不是叫我年纪青青守寡去!【诉苦】我们是奶奶的奴才,有了难处,不求奶奶,求谁去?【以退为进】若奶奶没能耐的便罢了,我们也不敢难为奶奶。【欲扬先抑】但奶奶分明能的,素日不干己事的事帮人多少,偏在奴才们身上这样,不过为了别人看着。【攀比】其实奶奶这也多虑,奶奶请想,这普天之下,谁家不分个三六九等,谁没有一个亲疏远近?历来王法若能平等,如今也没有书上戏里的那些真事了。【给凤姐吃定心丸】我知道奶奶是刚烈之人,不但自己保得清白,且也眼睛里容不下砂子。【褒奖称扬的话来了】如今男人若逃得出命来还罢,若男人死了,我也再不活着。免得年纪轻,守不住,那时扬名传姓的,倒连累了奶奶的好名声!”【威胁乎】一面说,一面哭,怀中小儿见他娘哭,也跟着大哭。凤姐便不言语。【奸雄。奸雄。可与前回贾雨村之于门子之姿态互看】旺儿女人又求道:“常言‘打狗须看主的面’,奶奶一定不管,我们也不敢强。只是我们给人枷来锁去,公堂上出入,丢的却是奶奶和贾、王二府的脸。知道的,说奶奶大义灭己。不知道的,还只当奶奶如今没了手段,才由着奴才们任人作践呢!”
     凤姐想道:“我以往所为,旺儿知情最多。我今日若不管他儿子,一时他急了,说出往日那些事来,我便完了。莫若管了这件事,既施了恩,自己也得安然日子过。只恨我当日智拙,不该将这些把柄授人,以致今日受制于奴才。等这件事完了,还可趁此机会发付他一家离门离户。不然留着他,终是祸患!”想毕,笑道:“你们只知道缠我,叫我怎么样呢?二爷又不在家,要一个商量也没有。我也巴不得要救他呢,只是心有余力量不足!”旺儿女人见凤姐有了回转之意,便献计道:“这件事若给了别人,自然是难的了,先不先,一听了这个,吓也吓住了!如今只请咱家的王大爷往察院说一声去,料那家子他有甚么门路。少不得我们凑银子作打点使费,完了自然回谢王大爷。又是银子,又是人情,多大的事情不了结的?若只管为这点子小事藏藏躲躲的,又岂是奶奶的奴才所为?”凤姐笑道:“若论这件事倒也不难,只是越发纵了他了,以后只管拿人命官司儿戏起来,谁天天跟着替他收拾去?有那个本事,没那个工夫!”旺儿家的道:“阿弥陀佛,奶奶的口气大!这样的事,人一辈子遇上一次,已经背晦了,谁当热馒头天天吃去!这次若蒙奶奶开恩救了,从此以后,再也不许他离家半步,也再不许他喝酒了!”凤姐道:“既这么着,叫你老头子来。”旺儿早已在门外伺候多时,连忙进来,凤姐便命他去打听明白了底细。旺儿回道:“奴才早已打听的明白了,听奴才细细说与奶奶。原来这被打死之人姓屈,本贯霞州【原非正史】人氏,客居京城。因他排行第四,人都叫他屈四哥,【如今遇上凤姐。真要屈死无处告状了】常年贩马、骡并做皮毛生意,家中有几个钱。他娘子娘家姓桂,丈人是一个衙门里的小吏。虽有一个嫡亲的哥哥,上年因为家产分的不均,也是拿刀动杖的闹了一场子,至今也并无往来。”凤姐听了道:“哦,这难道就要告起来不成?”【难道不该告】旺儿也忙跪下了,说:“奶奶开恩!”凤姐道:“论理,我却不该管你们的事,但念你一家陪房一场,又求我半日,我也不忍心看你们骨肉夫妻分离。你一家起来罢,快去预备东西打点,难道要我添出来不成?”旺儿女人和彩霞连忙磕头去了。
     便听门上说道:“门口来了几个公差,指名要提来旺小子。”凤姐听了,笑道:“如今年世,可真是了不得了!一点儿情面也不讲,略给的慢了点子,就欺到门上来了!”【“人情。人情。在人情愿。”官场的人情。多是“欺到门上来”才有的。情愿的少】只得命旺儿且去对词,这里凤姐另差庆儿找吴牛倌等人敲定证词,又到仵作家里买通仵作。调停完毕,命人往来打探消息。
     且说察院升堂,见是告荣府家人一事,便只收了状纸,却看贾府如何行事。【天下乌鸦一般黑】谁知死者之岳丈,正是察院之主簿,深谙条律,暗使女儿步步紧逼。察院无奈,只得出签拿人。【“出签拿人”竟然是出于“无奈”。律法形同虚设。彩霞前言不虚也】当下旺儿到堂,叩头说道:“小人儿子素日良善,连鸡也不敢宰,岂敢杀人?况且为了一句戏言,也无杀人之机,原无杀人之事。屈氏实属自伤,大人可使仵作验尸。此事吴牛倌等人尽知,请大人详察!”察院听了,命传人证,吴牛倌等人到堂,众口一词,皆说的与旺儿之词无异。察院见此形景,便退了堂,原告、旺儿放回家,只等找着旺儿之子再审。
     谁知那桂氏也是个极有胆识的女子,虽出生于寒吏薄宦之家,自小儿也是饱读诗书,性情刚烈,名字便唤作桂三秋。【三秋桂子。去日无多】因他父亲与屈父交好,故结了亲。家中既豪富,又有父亲指点着,便誓要拿住元凶,与丈夫报仇,遂托父亲也使了银子。察院便传来旺儿,令他交出儿子,凤姐听说,也命打点。察院一面得银,一面便定为死者醉中与人争斗,误伤自己性命。桂氏不服,又告,桂父亦极力内中周旋。两家各不相让,若鹬蚌之相持。察院暗喻主簿,主簿知道难敌贾府之势,【能知难而退。不惜昧良心。真不愧官场中人】便劝女儿不要告了,不如省下些钱财,为后日之计。岂料桂氏道:“夫妻之事,生前恩爱,不过百年。总要死了,方得久长。如今丈夫已死,女有求死之心,决无再醮之意。待官司一了,即刻相从地下,要钱何用?”因此加倍使钱,察院无奈,【又一个“无奈”。】只得又来拿人。
     旺儿渐有难色,凤姐便大怒了,骂道:【正中下怀】“好一个贪官!他得的也不少了,到底要多少为够?”【贪官。贪官。不贪难为官。为官不贪难。形格势禁。贪官亦有为难之处】【白拿人钱财。却不与人消灾。这等事。凤姐原也干过。比如。玉钏儿因此就得了双份月例银子】因说旺儿道:“你也瞧见了,这回是遇见对子了。如今三十六计走为上,你叫你儿子回来,我打发你一家到远远的庄子上去,暂且避一避。人走债消,他们也没法子了。虽然不怕他们,到底这么样更稳妥些。若只管如此干耗,再几个过子,你那点子棺材本儿也要赔尽了!”旺儿感激涕零,也巴不得要走,便于夜晚装载了东西,命他儿子在城外等着,一家子去了。
     这里凤姐见旺儿已去,便假托贾琏之名修书一封,达与雨村。雨村见是贾琏所恳,况且小事,当即满口应承。【人命大案。居然以为小事。然则何事为大事。雨村宦海浮沉多年。胆略愈来愈大。】察院见上司问下来,便结了案。桂氏不服,还要喊冤,被逐出公堂。【常言:衙门口八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又说:有钱有势。又说:钱十万贯可通神矣。今初观桂氏一案。觉非钱事。桂氏颇有几个钱。又立志为夫申冤。自不会吝啬青蚨身外物。而竟驳回。自是势有不敌。然则律之以钱可通神语。则又为钱有不足。常言:权势压人。又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又说:民不与官争。休言桂氏一村妇。即令桂父。一刀笔小吏。如何争得过察院。区区察院又如何敌得过贾府与此时雨村之势焰。逐出公堂。得能全身而退。已是万幸矣。呜呼。人命大案。委决于钱势。诚世间一大悲哀事。常言:父母官。又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又说:虎毒不食子。为官作宰者。倘视百姓为己出。可舍得如此屠毒。或谓天下尽有不是的父母。则断非常格。其不如畜生者不待言而可知矣】桂氏窝了一肚子火,回家来抚尸号哭,明知告不倒。可怜哭了三日,将门锁上,在灵房内饮鸩自尽了。【桂氏既通文墨。想来安分守己。仰赖父母官之决断。奈何父母官不以子民视之。桂氏性既刚烈。又怎会受此屈辱磨折。可怜桂氏。红尘不恋。甘做鸩羽酒之饮客。恨海难填。欲当东海湾之精卫。可怜桂氏。枉读圣贤女戒论。不知血染顶子红。今日始知。读圣贤之书者。未必行圣贤之事。批书人唯愿桂氏来生投托男儿身。一般地苦读圣贤书。挣得个相伴君王侧。到那时。杀尽天下贪官污吏。以报此生无穷之恨。再不然。则投托做个绿林豪杰。一般地杀富济贫。快意恩仇。准折得此生之无奈】【断冤决狱者。一言能生人。亦能死人。盘水加剑固难。手扪良心行事。则虽不中不远矣。难乎哉】丢下两个女孩儿,桂父含泪接来养活。【可怜白发人送黑发人。】凤姐闻知,虽也心内不乐,【虽有向善之意】且喜旺儿已去,自己可以安枕无忧。【终究名利关心】因又说与赖大等:“旺儿一家倚仗陪房,骄纵难治,但恐你们碍于情面,乱了家法。所以我打发他一家去了,从此天下太平!便他要回来,你们也不用叫他回来了,不必回我知道。”赖大等人听了,自是除去心头一病。于是合家皆赞凤姐大义,不在话下。
     当下贾母等业已送殡起身。王夫人处于起身那日,便请了薛姨妈过来,在上房住着。林之孝家的细查一遍,宝玉之玉却是影响全无。凤姐将宝钗处的丫头拿来审问,都说自来不曾见玉。凤姐见此,也疑惑起来,方细问宝玉那日到过何处。众人也知干系重大,个个欲先洗脱自己。只这一月,不曾将荣国府内翻将过来。
     这日凤姐和林之孝家的带着媳妇们从园内出来,正见宝玉游荡了来。凤姐见了宝玉,便停下问:“宝兄弟,你往那里去?”宝玉笑道:“方才读书闷了,我略散散儿。”凤姐道:“宝丫头在家作什么呢?”宝玉道:“我不知道。”凤姐便去了。
     宝玉待他们去远,便走至下人一带群房前徘徊顾盼。只见那边一个老婆子走出来,宝玉忙赶上来问:“好妈妈,杜婶子家是在那里?”婆子回身指道:“那一个青墙砖的院子往后便是。”宝玉道了谢,依言寻来,门口又有两个小童玩耍,遂又上前询问。
     紫鹃正在窗下作针线,正做的困了,瞅着窗户格子出神。他娘节间无事,方才串门去了。忽听见外面问他母亲,却是宝玉的声音,紫鹃心下犹不信,忙跳下地来掀帘子往外一瞧,不是宝玉,又是那个!紫鹃不觉问道:“你怎么来了?”宝玉一见了紫鹃,不由的便心内欢喜,忙说道:“我来瞧瞧你,你若不便,我不进去也使得,只是得和你再说说话儿,死也甘心了!”一面眼中滴下泪来。紫鹃见他这般,只得说道:“怪冷的,冻坏了你如何使得?你进来罢!”说毕,自己抽身先进去了。宝玉听了这个话,仍是旧日口吻,一时心内不知是喜是悲,忙掀帘子随进来。
     原来一盘大火炕占了屋子的一半,窗台上放着胭粉、靶镜等类,临窗设着一副旧坐褥。宝玉见挨炕放着一张椅子,上面搭着旧弹墨绫椅袱,便走过去坐了。紫鹃倒了半碗茶来,说道:“没有好东西待你,吃口粗茶搪搪冷气罢。”宝玉连忙接在手内。紫鹃回手将坐褥推在炕沿上,自己坐了,低头不语。
     宝玉看他身上穿着棉布衣裙,已非旧日妆扮,只耳朵上带着两只金坠子,还是旧时之物,因说道:“你出来时,难道老太太就没有把你的衣服、头面赏你?”紫鹃道:“何尝没有赏,我都收起来了,在家里又穿戴成那样作什么。”宝玉点头,又道:“我听见老太太当日许你自择房头,你为何不往我那里去?”紫鹃听了,说道:“好二爷!若你求了老太太,要了我去还使得。我一个女孩儿,怎好涎皮害脸要往你那里去的?况去了又怎么样,你的人还不都出去了?”宝玉道:“你若去了,我便能留下你,你瞧麝月不是留下了?”紫鹃闻言,冷笑道:“我却没有那个福气!况且姑娘死了,我一个人留下也没趣!休说你没有求老太太去,便你求了老太太、太太,老太太、太太也应准了叫我去,我也不能去!”宝玉忙问:“这是为何?”紫鹃道:“这话问的我好!我放着自己的家不当,何苦给人踩着头,做人家奴才的奴才去!”宝玉闻言,吃了一惊,忙问:“怎么,你也要嫁人了?”紫鹃道:“这话奇了!难道只许你娶,不许我嫁不成?”
     宝玉听了,又无可回答,叹一声,问:“那家子作什么的?”紫鹃道:“不过编筐卖篱种庄家,不敢比你们!只倒是个自在身子,没像我们是奴才命!”宝玉听了这话,想起当日宝钗之言,点头道:“正要这样的人家方好!我但凡是个有造化的,也得托生在这样的人家了!”紫鹃点头道:“这话正是了。”宝玉又问:“几时出阁?”紫鹃道:“不过是二月。”
     宝玉因问:“你姑娘临去,可留了什么话没有?”一句问的紫鹃哭起来,掏帕子拭了半日泪,说道:“又问什么?你如今已是娶了亲的人,如今老太太也喜欢,太太也喜欢,你也喜欢,满家子都喜喜欢欢的。你不说家去守着二奶奶去,又问这些少要没紧的话来作什么?”宝玉见他这般,也滴泪说道:“是我辜负了你们,你们怨我、恼我,我无话说!我虽依了他们,不过是权宜之计。且随我忍耐几日,哄的他们喜欢了,老太太也归了西,那时自有我的一个道理!”紫鹃听了这个话,又见他如此形景,不觉已将素日怨恨宝玉的一腔心事丢在一边了,忙说道:“你这又是何苦!我难道要你怎么样去呢,不过气你没时运罢了!”
     说话之时,紫鹃之母杜婶子却回来了,见了宝玉,忙笑道:“这不是宝二爷么,宝二奶奶身上好?素日不得见你老人家,今儿这样时运!快上炕去坐,我们女儿不会待客,怎么给二爷吃这样的茶?还不往前头你吴大娘家寻点子好茶叶去呢!”紫鹃听了,只得要去。宝玉忙起身道:“妈妈、姐姐不用忙,我去了。”便走出来。
     紫鹃送至门口,因四下无人,悄问:“我听见说,你的那玉又丢了?”宝玉道:“你又如何知道?”紫鹃冷笑道:“金一来,玉即去。林大娘来问了多少次,上上下下谁不知道找玉?赶老太太回来没有,可是又有一场大闹!”宝玉道:“丢了罢了,也值得大惊小怪!”只见那边人来,二人遂作别。
     紫鹃见宝玉走出老远,犹驻足回望,连忙抽身进来。心内想着宝钗之金、宝玉之玉,暗暗叹道:“金玉到底是金玉,我们姑娘终久无缘!”想着,不觉落下泪来。欲知后事,后文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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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30 12:17: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六回 会夜局妻妾博庭欢 饮年酒妯娌营家计

    话说宝玉回至书房,茗烟倒了茶来,问:“二爷那里逛了这一日?”宝玉不答,只问:“只从我去,家里可有什么事?”茗烟道:“就是莺儿姐姐方才出来,奶奶打发给爷送点心。”一面捧过盒子来,皆是宝玉素日喜食之物。宝玉问:“有什么话?”茗烟道:“说奶奶说了,虽然打了春,天气也还冷,爷天天用功,身体也要保重些。晚间请爷早睡。要茶要水,教奴才小心伏侍呢。”因又嘻嘻笑道:“爷几日不进里头去,奶奶和姨娘们岂不冷清?”【】宝玉道:“你那里知道,他们不见我,才是喜欢呢!”说话之间,早又天黑。宝玉吃了饭,拿起一本书,歪着头瞧了半日,不知说的是什么,便放下书,负手走出书房。茗烟见他去了,也锁了门,回家去了。宝玉踱至自己门前,伸手推了推,门虚掩着,进来瞧时,只见上房、厢房内灯火通明,却走入东厢房来。袭人正灯下做活,见他进来,喜出望外,连忙上来接衣服,一面命丫头:“去回奶奶,二爷进来了,在我这里,要二爷换的家常衣服来。”一时小蕊【“蕊”字由“花”字而来】抱了衣服来,袭人伏侍宝玉换了,问他可要吃东西,宝玉不吃。袭人便和他对面坐下,说道:“你这几日念的究竟是什么书,这么念的家也不顾的?”宝玉道:“念书不好么?你从前不也常劝我要好生念书的么?”袭人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娶了亲,自然不一样了,书也要念,家也要顾些。一则你生来的弱,太念多了恐难消转。二则奶奶刚过门,你常在外头,别人瞧着也不像。【宝玉心中仍未忘记林妹妹耶】那一个刚娶亲的人不扎几日窝子的,就只你和人不一样!回来老爷听见,仔细又受教训!”宝玉道:“凭他是谁,也不能不许我念书的!” 袭人听了,叹息一声,说道:“叫我怎么样说你呢,人家是头顶上打一下,连脚底板都响,你偏这样木!也不知是真糊涂呢,也不知是怄我呢。我是个女子人家,不懂得什么道理,只知道一个人倘在家里不得志,那外头的大事自然也是难的。【修齐治平在袭人说来是如此】比如二爷,虽然天天念书,到底念了多少字在肚里呢,也不过是哄人罢了!”宝玉听了,低头不则一声。袭人道:“我知道你嫌我烦了,论理我也不该劝你。若换了别一个,我也断不肯如此!想来世人皆是一个理,那索性没有家的罢了,那有家的,里头和气了,念书也好,干别的事也好,才越发能够上心!”一语未了,只听外面婆子说道:“宝二爷进来了,关门罢!”袭人忙起身说道:“我才那些话,你好歹记着些罢。从今以后,我再不劝你一句,免的出力不讨好,说的急了,反倒惹你不待见我。如今且同你往上屋去,好歹那里站一站,方成个道理。”说毕,拉了宝玉出来。宝钗正收拾欲睡,忽见他们进来。袭人笑道:“二爷还要和奶奶斗牌呢,奶奶难道就要睡了不成?”宝钗笑道:“黑更半夜的,又闹起人来,明儿顽罢!”袭人笑道:“这才戌初,还早呢!这要是老太太在家,这会子才东家张、西家李的叫人呢,奶奶也少不得去陪几局。况且大节下,咱们睡早了,也惹人笑话。奶奶叫姐姐们【】铺桌子,我去闹了麝月来。”说毕,转身去了。宝玉便走过来,挨着宝钗坐下,拉他的手笑道:“近日我常在外头,你一个人可过的惯?不然,我在家陪你罢!”宝钗笑道:“你只管念书去,我又不是小孩子,要人看着!”这里说话儿,银筝儿已在八仙桌上铺下红毡,紫箫移灯过来,绿笛儿拿来牌,放在桌上。只见袭人拉着麝月进来,进门笑道:“好懒丫头,这么早就睡了,爷进来了也不伏侍,奶奶还不快罚他!”麝月笑道:“叫我顽?我可陪不起你们,你们都是财主,单我可怜,是没的输!”宝玉笑道:“你没有钱?我还不如你呢!”袭人笑道:“你们快休信他!这屋里除了奶奶,就数他是财主了。告诉你们未必信,前儿我往他屋里去,他不在,我见他炕头上放着一个匣子,心想什么希罕物儿呢,我就掀开盖子一瞧,竟是满满一盒子钱!怕人偷了去,巴巴的放在炕头上,早晚好看着!我赶忙就出来了,若迟些儿,还给人当贼拿了呢!”说着,宝玉、宝钗都笑了。麝月道:“爷和奶奶别信他的,那是我盛样子的盒子。可巧那日琏二奶奶打发人送了丫头们的月钱来,我顺手就搁那里头了,也不过才一吊,那里讨一箱子来?倒要给我添足一箱子才罢!”宝玉忙道:“你姐姐和你顽呢,何必认真!” 于是宝玉坐了正,宝钗对面,袭人、麝月两边打横,紫箫等伏侍剪灯烹茶。麝月笑道:“先说下,爷和奶奶可不许递眼色暗号儿,若给我们看见,是要加倍罚的。”宝钗笑道:“我和谁递暗号去?我倒要和你递暗号,赢他的钱呢。”麝月笑道:“奶奶嘴上是这样说罢了,心里未必这样想的。爷和奶奶到底是一家,我们才是外人。只怕我两个输的精穷了,还不知道怎么一回子事呢!”袭人忙笑道:“幸亏你提醒,说了出来。既这样,我瞧着奶奶,你看住爷,咱们两个盯紧些,别叫他两口子混了咱们的去!”宝玉笑道:“这那里是斗牌?竟是防贼呢!”一壁说话,一壁发牌。麝月忽道:“如何?这个时候你敢发这张牌,显见得是送牌给人呢!”宝钗笑道:“这话不假,只是却不是送我的,只怕有人要满了。”袭人笑道:“你们都不要?我只好要了。”一面放下牌来。宝玉跟着也放下牌来,说道:“我要这张原无用,可见我原无私心。”宝钗笑道:“有没有私心,也不用说!”【说了也未必有人信】于是顽了一回。鼓响二更时,方才歇住。大家算时,却是麝月赢着,宝玉输了五百钱。宝玉道:“我是一个钱没有,怎么还债呢?”麝月笑道:“爷没有钱,谁信呢?我们岂不成了花子了!快些拿来,我是不赊账的!”宝钗早命莺儿拿过钱来,算还了麝月。麝月一五一十收了,又笑道:“等我攒的够了,治一东请爷和奶奶吃酒。”宝钗笑道:“不请最好,省了还席。”宝玉先见宝钗替他还钱,早已痴了,心中想道:“我输了钱,为何他替我还?难道他和我是自己,也如老太太、太太和我一般?”又见妻妾们嘲笑取乐,倒也有趣。袭人便拉起麝月笑道:“这可晚了,听外面风紧,请爷和奶奶早些安歇了罢。”二人便出去了。宝玉走过来床边坐了,等人伏侍。宝钗笑道:“论理我该请你安歇才是,只是这几日我身上不好呢,夜里常要起来,恐怕闹醒你,不如往别处去罢!”宝玉笑道:“我往那里去呢?几日不见,怪想你的!”宝钗笑道:“从那里来的,还往那里去。”宝玉闻言,不觉含愧起来,笑道:“我找袭人有话问他,如今话已说完,还作什么去呢?”一面便唤莺儿。宝钗笑道:“果真的我不好呢,你不信,瞧那药盏子还在那里。”宝玉见如此,只得说道:“既如此,不敢扰你,我去罢!”遂起身出来。袭人见宝玉复来,心内益发感爱宝钗不已,不在话下。

    且说次日宝钗起来,只觉清寒透幕,揭起帘幔瞧了一瞧,却是夜间扑了一场雪。梳洗毕,宝玉也上来了,夫妻对坐吃饭。忽见凤姐的小丫头走来,笑道:“我们奶奶今日请人吃年酒,请二爷、二奶奶、姨奶奶们早些过去呢。”宝钗问:“你奶奶今日为何这般有兴?”那丫头道:“我们奶奶说了,虽然老太太、太太不在家,也不可简慢了众人,凡百一应的事,也要像些才是,所以今儿请大家。”【不脱一家之主口气】说毕去了。宝钗待宝玉吃过饭,便往上房来见他母亲。
    薛姨妈正吃早茶,见了宝钗,因说道:“可是宝玉还在用功么?你也该劝他才是!”宝钗请了安,坐下说道:“理他呢!妈妈倒是操心自己罢,今年腰疼病可又犯过?”薛姨妈道:“今年好,还没行显。我怎么不疼宝玉呢,女婿半个儿!”说话时,只见邢岫烟也过来请安。薛姨妈命摆了几样茶果,母女三人吃茶说话儿。
    岫烟因道:“蝌二爷说,今日请大娘和姐姐家去吃年茶。”宝钗听了,说道:“这是什么大事,目今不比平常,太太不在家,各处的门户严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且告诉你们笑话儿,饶凤丫头那样个占家子,还有人背地里说他呢,说凤丫头把一分家私都搬到他娘家去了。你们听听,这可是好笑!难道舅舅家里还缺什么东西不成?希罕凤丫头鬼鬼祟祟的,可知小人们的嘴一概招惹不得!我如今又不比他们,我的娘家又更近,焉知那起小人不背地里说我呢,况且我自己也是丢东丢西的!”岫烟听了,忙说道:“嗳哟哟,这等说,我今儿也不该来了!”宝钗笑道:“你又来了!你来这里是客,他再糊涂的人,也不能说你去。”薛姨妈也道:“你姐姐说得是,你何必多心!”
    听见院内丫头说话,这里便掩住不提。只见凤姐儿笑了进来,见了岫烟,说道:“我来着了!”岫烟忙起身问好。凤姐笑道:“我今日巴巴的摆酒请众人,怎么丫头回去,说姑妈不肯来呢,是不是怪我没有亲自来请?”薛姨妈笑道:“我正这里和你妹妹们说呢,我这胃口上油腻也太多,连正顿茶饭减了,那里还搁的住席面上闹?酒也不敢喝,怕发病!你叫了你妹妹们去罢,你们乐了,比我吃了喝了,我还喜欢呢。”凤姐笑道:“好姨妈,你瞧瞧,一共这几片子人,你老人家再不去,越发寒薄了。好歹那里靠着,我们才妥当!”薛姨妈听了,只得起身,凤姐命丫头好生扶了薛姨妈先过去,一面挽了宝钗、岫烟说笑出来。
    凤姐因见贾母穿堂南面一块大青石板上面雪积有一尺来厚,因笑道:“常听见你们说,那起酸文人喜什么扫雪烹茶。今日酒席齐备,只是缺点子斯文。”乃止步回头,命丫头去取器皿来。凤姐儿亲自执帚,扫径取雪。方扫几帚,指着说道:“瞧那是个什么?”丫头探头一瞧,原来尘下露出一股穗子来,因拾起递与凤姐。凤姐看了看,连忙自己掖入袖内。【前番翻天倒地遍寻不着。原来在这里等凤姐。可知古怪】小丫头捧了雪,大家回来。
    到凤姐屋内,李纨、惜春已来了,大家请安问好。凤姐问:“宝兄弟呢?”袭人笑道:“二爷说,娘儿们吃酒,他不来!”凤姐笑道:“先还不是成日扎在娘儿们堆里的?”因又问贾兰,李纨道:“他不来罢,没的叫他闷。我们也不过来瞧瞧热闹罢了,靠你,能有什么东西待我们?”凤姐儿听说,将眉一挑,说道:“真个的我就没了好东西了不成?”命平儿:“去,把前日的葡萄酒取一坛子来!”平儿笑着去了,一时果然带人搬进来一坛。大家看时,只见红泥封口,金箔钤印,坛肚上贴着一个“贡”字,单看那个瓷坛,已经是上等的了。
    凤姐亲自揭下金箔,打去泥头,登时一股酒香满屋。众人一齐吸着鼻子,说道:“好酒!好香!”凤姐儿笑瞅李纨说道:“果然还好么?”李纨笑道:“若不是我用这个激将的法子,这好的你也不肯拿出来,留着梯己了。”凤姐笑道:“你且别乐!这是西域进上的上等‘胭脂红’,前日才得的,每家也不过三五坛。原要等老太太回来领大家尝的,你们又等不及。少不得我担了这个不是,倒便宜你们!”众人听说,忙道:“既是老太太还没尝,我们如何先吃了,快收起来罢!”凤姐笑道:“老太太早尝过了,这就是銮驾路上来的。我算准了雨村那里至少还有两坛子来,【写雨村官运是如此写。总是不肯用繁笔】别管他,咱们且乐!”又道:“这酒须是玻璃壶灌,方才好看。”因命丫头取来,将酒倾入壶中,只见色如胭脂,酒香愈醇。凤姐又命:“把早起的香獐子肉上屉蒸来。”
    大家随便而坐,薛姨妈只在里间炕上歪着。袭人因悄拉平儿道:“姐姐也来坐罢。”平儿笑道:“你们坐,我替你们看菜去。”一语未了,听见外面有人说话,平儿忙出去了,袭人只得坐下。
    凤姐笑道:“今儿请你们,也有一件事和你们商议。”李纨听说,便放下筷子,向宝钗说道:“我就知道鸿门宴,你的东西那里有白吃的!”凤姐笑道:“我要把你们的月钱每人再添二十两,可使得?”【晴天霹雳】李纨听了,诧异道:“这是为何?”凤姐笑道:“只是我也作不了这个主,我不过试一试,你就这样!”回头命人:“拿壶斟了酒,给宝兄弟和兰哥儿送去。”
    李纨见平儿地下站着,便笑道:“平儿过来,你也试尝一口儿。”平儿笑道:“奶奶请吃,我完了再尝。”李纨嗔道:“完了那怕你主子给你吃一坛子呢,我的只是我的,你还不快过来呢!”平儿只得过来,李纨另拿净杯斟了酒,平儿接过,立着饮了。袭人忙夹一点獐子肉送至口边,说道:“快压压口!”平儿吃了,笑道:“了不得!好峻利!我瞧他那颜色,只当他和蜜水儿一样呢。”李纨顺手拉他坐下,笑道:“你主子好小气,也不给你放个座儿!”宝钗早命人添上杯箸来,平儿也就坐了。
    凤姐笑道:“我有一个俗谜儿,请你们猜一猜。”说道:“旱地舶着一支船,船内有水船外干,孔明定下火轮计,只烧船内不烧船。”大家听了,都说道:“船怎么里头有水外头反没水呢?若如此,人坐在那里呢?”凤姐笑道:“这件东西,这里只怕就只有姨妈还见过,再大约老太太也知道,别人都不知道!”薛姨妈听见,在内高声说道:“是水烟袋!”
    凤姐笑道:“说起这宗东西,我不但见过,我还试过呢。小时候我爷爷就有这个,我常见他拿一枝香点一点,吸一吸,呼噜噜直响,十分有趣。那日我瞅他放下,就偷着吸了几口。谁知里头灌的是黄酒,醉的我泥似的睡了一日。”众人听说,都大笑起来。李纨笑指凤姐道:“你原来打小时就这样淘气!”
    薛姨妈向外笑道:“他那淘气还不止这个呢!他那时最喜扮小子,天天舞枪弄棒的。你舅太爷也是个好顽的,见他如此,索性假充小子养他,命他跟着兄弟们念书去。有一日太爷去学里,见兄弟们倒都在,只不见他。问丫头,都不敢说。太爷找到园子里,他那里正掏鸟蛋呢,气的太爷罚他不许吃饭!”众人听了,越发笑个不住。凤姐笑道:“好姑妈,端了我的老底了!”
    平儿也笑道:“我们姑娘从小儿挨太爷的罚多了,那一回罚站,有一个时辰了,还在那里,太爷大约也忘了。我偷着瞧姑娘去,姑娘见了我,因说小解急,叫我替站会子,他便穿了我的衣服去了。到吃饭时,太爷叫我吃饭,我不敢应,他倒来了。太爷问:‘你在这里,那站的是谁?’原来他贪着顽,早已经忘了罚站的事,见太爷问,方想起来,赶忙说:‘站的是我,来的是丫头!’”众人笑的喷了酒,凤姐儿也自笑了。
    正大家取笑,只见一个媳妇进来,回说:“单管家回来了,在外面给奶奶们请安,说老太太一路安好,众位主子都康健,明日即可到家了。”众人听了,方止住笑,都有了些酒,便命丫头滤雪烹茶,每人吃了一盏,各自散了。岫烟也告辞过去。
    宝钗回至房中,略歇一时,又至凤姐房中来。平儿捧了茶来,二人对坐。宝钗问:“方才到底要说什么?”凤姐笑道:“没有什么,我同你们顽呢。”宝钗笑问:“可是要动众人的月钱?”凤姐见他说出来,便叹道:“好妹妹,我交与你一个实底儿罢,咱们就要揭不开锅了,我所以试试你们的意思。方才我见邢妹妹在,不好说咱们家事,就不曾说得。如今据妹妹看,此事可行得?”宝钗道:“料理俭省之计,是人家大事,原该如此,且已迟了!别说如今,便值那鼎盛兴旺之时,也该只以尚俭为先。所幸亡羊补牢,还未为晚!只是也应有些分度,减的急了,仔细人心生变!此是一则。二则俭省的毕竟有限,若他们外头能挣了来,我们此时别说按老祖宗的旧例,就比老祖宗的再添些也使得。所以倒是等老爷和琏二爷来了,外头商议一个法子是正经。”
    凤姐叹道:“我何尝不也是这话,他们说赔的更狠,能有什么法子!”宝钗道:“我倒有个主意,等琏二爷来了,叫他和我哥哥商议,把取租的房屋腾出几处来,再把我们铺子里的老朝奉请几位来,且两处经管着。一应本钱之例,又是能拿出来的。这里也派出几个能干可靠的人来跟着习学,什么难事?慢慢的自然通了。凡我们去贩货物时,把这里也带上,两处又搭了伴儿,路上也不孤不单了。”凤姐听了,忙笑道:“若如此,妹妹的功劳不小!”宝钗道:“这和我什么相干?就是亲戚们往来,也是平常小事。若说功劳,谁能似嫂嫂?我看你素日明白,才肯和你说。此时若不预为谋画,倘到了那一日,咱两个头一个饿着!”
    凤姐拍手说道:“正是这话了!”因又叹道:“我何尝没有虑到后事,(的是)妹妹这几年冷眼看着,也着实生了多少俭省的法子。只是着力不当,弄的人皆抱怨。【自己原来也知道】如今据妹妹看,从那里俭起来才好呢?”宝钗道:“月钱一项,有也可,没有也可,不是最费钱处。这些外头的排场、体制才是大事。至于一饮一食,从大到小,这也非一朝一夕的事。”凤姐道:“最难服是底下人,我们偏先动主子,他们见主子都减了,还有甚么说的?”【师法探春】宝钗听了,也点头称赞。二人遂逐细分条议了一回,完了,宝钗说道:“等太太闲了,你便如此一回,瞧太太是怎样。”至晚饭时,宝钗方辞去。
    晚间,凤姐将日间所拾之物取出来,用帕子包了,命丫头送与宝钗去。宝钗打开瞧时,不是别个,正是宝玉之玉,当下喜出望外,连忙拿与宝玉瞧了。又拿上来回过薛姨妈,薛姨妈自是喜之不尽,说道:“我说他丢不过的,这就是了!”于是合家放心。
    至次日午间,贾母等果然进府来了,薛姨妈带领众人迎至贾母上房坐下,众人请安。探春也回来了,几月不见,出落的比先益发俊逸。一时贾赦、贾政、贾珍等都进来请安。大家说起来,原来回銮途中,已恩擢贾政为工部郎中。当下合家团圆,只没有贾琏,凤姐儿自是记挂不已。


    正说着话,忽闻夏太监出来降旨。欲知后文,再看下回。




国学复兴 文化传承 兼容并包 百家争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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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30 12:18: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七回  赵姨娘恃女作威福 贾探春陈情规亲母


    话说贾赦等闻旨,不知何事,连忙出来。只见夏太监站在厅上,身后随着四个小内监,手内俱捧着冠袍带履等物。贾赦等见了,就要呼叩,夏守忠笑道:“宣郎中女贾探春接旨。”贾政听了,忙命人进去请探春,一时婆子、丫头簇拥着探春出来,至厅上行礼。夏守忠笑道:“赐贾探春为贵人,暂居府内,即日起食宫俸,钦此。”探春谢了恩,小太监献上袍履。探春捧着,归后面去了。
    夏太监走下来,拍着贾政之肩,笑说:“大喜!大喜!谁知老世翁家里就是凤凰巢呀!”【】贾赦等自是喜出意外,连忙看座让茶。贾政又同了夏太监进宫去见驾谢恩,圣上亲嘱:“好生养赡!一俟国孝期满,便接来入宫,彼时还有封赏!”。贾政谢恩退出,来家见了贾母,将圣意回明。贾母等听了,心内自是喜悦,转而想起元春来,又不免落泪叹息。家中那些素与探春好的,都说:“我早就看出来三姑娘不错的,将来必有大福,果然叫应了我的话!”也有曾与探春不睦的,都暗暗咬舌,赶来趋奉。【俱是应有之义。堪叹人情冷暖】至晚,宫中派出八名教引嬷嬷、彩嫔并十六个小太监来,伏侍并教习探春宫中礼仪。探春先在宫中伴灵之时已经学过,故学起来十分省力。每日膳食亦从宫中传来。大观园各处门已锁了,只留正门及王夫人屋后的角门出入,亦增派妇女看守,除亲生父亲外,不许三尺之童进入。贾政自奉旨以来,自是业业兢兢,每日命人在园外小心巡查保护,礼加于昔。
    为首的太监姓张,因查明园中尚有李纨、惜春二处,便回明探春,欲令二处搬出。探春执意不肯,说道:“园子这么大,我一个人住着也害怕,姊妹们一处作个伴儿,料也无妨。”张太监听了,只得作罢,由是李纨、惜春仍在园内。探春闷了时,便找了李纨、惜春去顽笑,或出角门去,和贾母、王夫人闲话,不在话下。且说赵姨娘见了探春这般荣耀,他也如平地里拔高了三丈,又见贾政因此得以升迁,他益发得了功劳,不把凤姐等人放在眼里。【小人得志】又处处争先,要与王夫人并肩。【母以女贵。原是有的。浑忘记正庶尊卑】王夫人本就不甚理睬,如今看在探春面上,越发只凭他去。
    一日春回二月,宝钗院内挡帷幕种花,凤姐因工价一事来回王夫人。可巧赵姨娘在自己门口站着,若在往常,赵姨娘只远远看见凤姐,便走入屋内去了。今日却不避不躲,直看着凤姐进了上房。一时吉祥儿捧了饭盒走来,赵姨娘掀开盖子瞧了一瞧,问道:“怎么我要的酱蒜鸭子没有?”吉祥儿道:“我告诉了他们了,他们说奶奶的几样分例菜已全了,若还要添,叫奶奶另拿了钱去呢。说这几日奶奶要的过余了,他们赔出许多来。不得已,昨儿回了琏二奶奶,琏二奶奶吩咐,凭他是谁,只除了各人的分例菜,多连一个菜叶不许给的,都叫现拿了钱去呢。”赵姨娘听了,冷笑一声,说道:“我怎么要多了?别人一顿吃八*九个菜,怎么没有人看见?吃不了,又分给众人,偏我吃一个就多了?嘴里还含着奶头呢,就忘了娘了。满家子靠着我升官发财的,用个两旁外人,还有‘谢’字一说呢,难道就这么都装聋子不成?”絮絮的说了半日,方进去了。
    一时凤姐出来,走至门口,问丫头道:“刚才是谁在这里说话?大呼小喊的,什么满家子跟着升官发财了,满家子靠谁升官发财了?便升了官,不是靠的你!就是养了贵人,也犯不上这么居功,若不是太太教导着,也不得这般出息。癞蛤*蟆跳门槛,上不得高台板,想要和太太平等,你先拿镜子照一照再来!”【】一面骂着,方去了。赵姨娘在屋内听见,虽然生气,也不敢接言。【积威之下。仍是气短】
    晚间见了贾政,赵姨娘便将此话学告一遍。贾政道:“各人的分例,原照的是祖宗手里的规矩。你如今要添,周姨娘的也该添,宝玉屋里的小姨娘岂不都要添?如今又不比先时,管家们时常来回艰难,连众人的还要裁呢,何必多事!”赵姨娘听了,闭口无言,半晌说道:“这个不添也使得,老爷瞧我屋里就小鹊和吉祥儿两个丫头,着紧处也挪不出手来。老爷看在贵人分上,我也养了他一场。人家母随子贵呢,我别的不能了,给我屋里添个丫头使,难道这也使不得?”贾政道:“添了丫头,要添月钱,变个法子,还是一样!”赵姨娘道:“我却有个主意,添了丫头,不添月钱。老爷和上房说,把上房的丫头给我分两个使,那里不添,也就是了。”贾政越发摇头道:“拆屋补墙,【可惜老赵分不清谁是“屋”谁是“墙”。】众人未必心服!你使不开手时,你瞧上屋里谁闲着,只管叫来使便是了。”
    赵姨娘仍不死心,又道:“环儿屋里人也少,当日宝玉屋里大大小小的丫头也有十几个。一般是兄弟,如何厚一个薄一个的?若要公道,环儿屋里再添几个,这才公道了。”【“公道”从来就难。痴人今日仍痴】贾政道:“宝玉的原也和环儿是一样,皆因老太太疼他,才梯己给他那些的。你瞧兰哥屋里怕误书,连丫头都不用呢。你也别气,我看环儿也大了,过些日子,我好好的挑两个丫头,给环儿放在屋里,你看如何?”赵姨娘听这般说,方才喜欢起来,谢了贾政。
    次日,将此话告诉贾环,贾环听了,低头谋画。原来贾环近日渐通了人事,早已看上了王夫人屋内的玉钏儿,只碍于王夫人脸面,不好施为。正苦于不能到手,今日听了这话,正碰了机会,遂央他母亲和王夫人讨去。赵姨娘听了为难,说道:“这叫我怎么开言呢?你也知道,难说话的。”贾环道:“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况且父亲又有了话。不然,你老人家先去试试玉钏儿,他若肯呢,你老再要去。”赵姨娘无法,只得应了。一时打听王夫人上去,赵姨娘便往上房来。
    玉钏儿正坐在窗下嗑瓜子儿,见赵姨娘走进来,只得【炼笔。可知老赵在玉钏眼中地位】问一声好。赵姨娘一面问这问那,见玉钏儿懒懒的,自己也觉无趣,便走出来。可巧小丫头慧儿正提着水壶在廊檐下浇花,赵姨娘便说:“我屋里那盆茉莉两日没浇了,你浇完了剩下些水,拿到我屋里,把我那盆茉莉浇了罢。”偏生慧儿说道:“我连浇这些也还不够,还要再舀去,那里剩下了?姨奶奶屋里也有姐姐们,这会子也都闲着,怎么不叫他们去?”赵姨娘听了,不觉窜上火来,指着慧儿骂道:“下作小蹄子,你问问老爷我可使得你?莫不你长远一辈子在这里了,那一个也留下你当小老婆了不成?原看的起你,你倒和我拿班做势起来,戏子涂上脸,有这些张儿致儿的。别人当你是个宝,呸!给了我,替我拣裹脚也不要!”骂的个慧儿哭了。玉钏儿在屋内听见,只是冷笑。
    恰值王夫人走进院来,听见赵姨娘骂,便说道:“又怎么了?丫头们跟前也只是这样!”【口气一仍其旧。何曾以贵人之母视之】说了两句,便走进屋里去了。赵姨娘见王夫人来了,也就讪起来,独自在外面立了一回,转身欲去时,又见林之孝家的走进院来。
    林之孝家的见了赵姨娘,便笑道:“姨奶奶,【三字如今听着就觉刺耳】闲着呢,太太下来没有?”赵姨娘见问,便止住步,说道:“你问我么,我那里知道?这后头是城隍庙,养着一群小鬼儿,一个个都要生吃了人呢!只从养了一个娘娘,恰似作了太后一般,【说别人忘记自己。原是人之通病。无怪乎圣人有言。正人先正己。又说。推己及人】如今又在那里呢?老天爷长着眼睛,怎么我养的也作了贵人了!”林之孝家的忽听他说出这般没天日的话来,唬的魂飞魄散,不待说完,连忙用手推他道:“姨奶奶,这是怎么说,敢是中邪了?大清早的,吃什么酒,醉的这样!快家去罢,躺躺只怕好了!”【“只怕”“好”不了】当下也不敢和他多说,连忙抽身进了屋。赵姨娘方嘟嘟囔囔的去了。
    林之孝家的走至里间,只见王夫人坐在炕上,气的脸青了。林之孝家的便不敢作声,只立在一旁伺候。半日,王夫人问:“来作什么?”林之孝家的忙陪笑回说:“今日贾雨村的夫人寿日,早下了帖子请太太和奶奶们,前日也曾回过太太。这会子琏二奶奶手里有事,打发我来请问太太,去还是不去?好预备车轿的。”王夫人道:“我今日吃斋,不去了,你伺候你奶奶去罢。再问一声宝丫头,若闷的很了,叫他也逛逛去。”林之孝家的答应了,见王夫人无话,便悄悄退出来,自去料理。
    这里王夫人正出神,听见后院太监一声声的传进来。王夫人听见,忙起身接出来,探春已至堂屋,因欲请安,王夫人连忙挽住了,笑道:“从今快免了罢,君臣有别,岂敢受你的礼?”探春笑道:“太太只讲君臣之礼,难道就不讲父子伦理了?况我未入宫,岂可先废了家礼?”王夫人听了,只得由他,探春请了安,同至里屋坐下。
    王夫人笑道:“你来的巧,早起你珍大嫂子说给蓉儿媳妇配药,要些黄柏、知母【“黄柏”老赵吃了。“知母”探春难吃】用,我那屋里倒有好些药材,都标了签子的。你就给他瞧瞧,若有这个,打发人送去,省了费事,还不道地。”探春忙起身答应,玉钏儿托了药盘子过来。探春逐个看去,拣出一包黄柏,并无知母。王夫人想了一想,笑道:“是了,知母没了,上回给你凤姐姐配药使了。”因将黄柏命人送去。
    探春坐了,说道:“太太今日可大安了?”王夫人笑道:“早就好了!你这样孝顺,我有多少病不得好的!”因叹道:“想起来,我养了三个儿女,从未享过儿女的福呢。你珠大哥哥、你大姐姐不用说了,还是我没福。如今你二哥哥,每日他不叫我操心罢了,我那里还敢指望他什么呢。你虽然没打我的肚子里头过,然在我的心里,却是和宝玉一般!前日为我病了,你没日没夜守我几日,熬的那样。便你大姐姐在家日,也从没有那样过的。”探春听了,眼中含泪,笑道:“我长了这样大,一衣一食,无不是太太所赐。又把偌大一分家业交与我管,显见得是信我,宠我,方才如此。我就是个呆子,我也知道!”王夫人也便拭泪,说道:“你还不知道呢,先有好几家的要求你,老太太和老爷就都不应他,只说定要一家根基、人品样样齐全的,谁知今日这样。这可是普天下头一家了,我的儿,这也是你的福分!”探春叹道:“是福是祸定不得呢,我如今心里却愁。多少一入了宫,连天颜见不着,孤老终世的,总也不能定论太早!”王夫人听了,也便点头,又劝:“你何必多虑,你是圣目亲自勘选的,自然你在万万人之上,方才如此,皇上岂肯疏懒于你的?”
    正说的情切,忽见赵姨娘一掀帘子进来,并不理会王夫人,只与探春请安,【唗。不知上下。】说道:“听见贵人在这里,特来请安!”【这是什么语法】探春微笑说道:“姨娘【唗。果然不知母。名教害人】越来越不知礼了!【分明是贵人的款儿】太太跟前,礼儿也不行一个,怎么就坐下了?”赵姨娘见说,便红了脸,只得起身与王夫人行礼,完了讪讪的立在一旁。探春便起身告辞,王夫人送出来,赵姨娘也随出。探春站在阶下,回头笑道:“姨娘今晚到园里来,我有件活儿要烦姨娘呢。”赵姨娘连忙答应,探春遂往贾母处来。
    彼时李纨、宝钗、宝玉等都在贾母跟前承奉,听见丫头回:“贵人来了。”李纨、宝钗忙接出来。宝玉听见,忙从后门走了,将转弯时,方偷偷回首瞥了一眼,隐隐绰绰见一群人围着探春进来,其服饰、排场自非往昔可比。只是隔着帘子,看不真切容貌,也不知是胖了瘦了?当下也不敢多看,走出去了。
    探春进来请了安,贾母亦点头还礼。探春便挨着贾母坐下,惜春亦坐下。贾母笑问:“在园里作什么来?”探春笑道:“和丫头作了一回针线,困了,找了大嫂子和四丫头去,谁知都不在家。”因向李纨笑道:“单你们出来落人情,也不叫我,这样生分!”李纨笑道:“你那里如今就是禁院一般,每回我们去,太监都要盘问半日,我们嫌烦,所以没去。”众人便笑了。贾母又问:“什么针线?”探春笑道:“是老太太的围兜儿,刚滚了边儿。”贾母听了,忙道:“你要作,只该作些细活就罢了,这些苦活、重活,先前也不用你们作的,何况如今!有那工夫,不如细细的给皇上绣个什么,只怕还希罕些!”探春低头答应着。便有太监来回正膳传到,探春便辞了贾母,回至园中。用膳毕,侍书等伏侍沐浴了,彩嫔伏侍梳了头,嬷嬷又进茶果。探春盘膝坐在榻上,听宫女、嬷嬷们说些宫内的新闻旧事、妃短嫔长。且说赵姨娘吃罢晚饭,往园里来,到角门口,媳妇笑问:“姨奶奶,有事?”赵姨娘指园内道:“贵人叫我呢。”【此语不合身份】媳妇们笑道:“姨奶奶说完了话,可就早些出来罢。里头有话,老爷也吩咐,一时就叫锁门呢。”赵姨娘答应着,进入园中,远远望见秋爽斋一带灯烛辉煌。至门口,太监问明原故,进去报与探春,探春忙命“请”,方命赵姨娘进去。
    那赵姨娘何曾见过这个,及进了屋,看见探春头上戴着九头翠凤排穗钗,身上穿着百鸟朝凤通袖朝衣,围着绣凤抹肩,眼唇含笑,眉宇藏威,端端正正【四字写照】坐在那里。两边宫女、嬷嬷人等雁翅排列,端的是:
            今日侯门王公女       明朝椒院天子妃
    看毕,愈添了畏惧,立也不是,坐也不是。婆子端过一张椅子来,放在下首,赵姨娘坐了,一手接了茶,低下头去。探春命众人散去,只有侍书、翠墨二人在此。
    探春便叹一口气,说道:“我听见姨娘近日竟大威风,和那些小丫头们竟一日三四次的嚷闹。连太太跟前减了礼数,又听见为我作了贵人。【】我几次三番和姨娘说,那些小丫头子,都是些玩意,照理是他们找了姨娘来,姨娘也不该睬他们才是,何况是姨娘自找了人去自惹人轻贱!满家子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姨娘不用自己表功,自然人人尊敬。【的是】如今等国孝满,还有二三年的光景。过二三年,知道那时又是怎样一番光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未荣先思衰】从古及今,姨娘可曾听过封在家里的贵人?【】只怕我从此就要老死在这里,无人瞅睬,也未可知。姨娘又能倚仗我几时?就算日后我进了宫,皇上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嫔三千宫女,我难道是最好的不成?如今不用远比,单是咱们家里知道的,死了的林姑娘,如今的宝二奶奶,那一个不比我胜强十倍?若是全天下算起,那好的更不知道多少,【金陵十二钗。仅指金陵也。原是以小见大之笔法】只不过皇上没见着罢了!历来妃嫔善结果的有几个?纵有倾国姿容,难免爱弛恩绝,【此等见识。差可比拟者班婕妤是也。见宠于天子者。色也。则终有色衰爱驰之日。几人长生久视。几人容颜永驻。是故以色相见宠远不及以德行见知。只可惜多以色相骄人。邀宠一时。欢爱片刻。浑忘记终究有一日失其所恃。到那时。悔之晚矣。所谓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诚不我欺也】彼时独居长门,所伴者无非阉奴,连亲人不得见,姨娘以为如何?【多少人钻营入宫。探春轻易便能入宫者。偏是不愿入宫。盖未入宫便知入宫之后也】所以今日之事,人皆以为幸,我反以为悲。【塞翁失马之思路】连太太都知道替我耽忧,我是姨娘养的,倒不替我打算打算!”【大哭。大哭。探春之心胸。直与湘云有一比。忧愁困苦。搁置不理。壮志豪情。不时挥洒——观乎探春之捉刀理事及其结社海棠。乃兼知湘云之欲做荆轲聂政及其割腥啖膻耳。一语以毕之。则。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说着,不觉滴下泪来,赵姨娘也便叹气。
    探春拭一回泪,说道:“所以姨娘也别高兴过早了,趁如今脸面还好,多多与人为善。倘一日到那不得志之时,也有人悯恤你。究竟我怎么样,与姨娘并无干系,各人的体面靠自己挣来。姨娘的功劳再高,也越不过太太的次序去,【礼法限人】何况本来无奇功可居!我如今虽然吃穿用度不花家里的,这些太监、嬷嬷们的用度却是家里供给。太太为我好看,又添了许多东西,单为陪衬我。这些东西,不添也使得,添了也没人知道。姨娘没当过家,我却知道,单这几项,通共算下来,花的比先反多。【潜规则之下。打落牙咽在肚子里】只这一节,若换了别人,谢还谢不来,那里又和太太吵去!”赵姨娘听了,低头不则一声。
    探春叹道:“从今以后,太太跟前,该行礼也行个礼儿,礼多人不怪。奴才们跟前,少动些气,出言三分低,自己尊重些,别人也不能小看。巴结姨娘的那些人跟前,也不要过分亲热了,小人之交不久长,自己呆,反被人捉了!看不起姨娘的那些人跟前,也毋须低声下气。除去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余者皆是些后生小辈。【的是】瞧不起姨娘,那是他们无礼少调教,姨娘自己没有不是。只要姨娘一时一刻把礼行到了,自然诸事得平息。你瞧周姨娘,不管谁跟前都有礼有让的,人自然敬他。【却是补足前文未到之处】我说这些话,都是为了姨娘好,我是姨娘亲生的,岂有个不向着姨娘说话的理儿?”【母女连心。句句肺腑。】赵姨娘只低头瞅着鞋尖儿。探春叹道:“该说的我全说了,天也好早晚了,姨娘请回去歇着罢。”赵姨娘一句话没有,站起身就走,【礼有不当】探春忙命侍书送出去。【应有之义】
    侍书看赵姨娘去了,方要回来,又见那边三四个人打着灯笼过来了。走至跟前看时,却是尤氏的丫头银蝶儿并几个宁府的老婆子。侍书笑问:“这早晚了,你跑来作什么?”银蝶笑道:“我们奶奶使我进东西与贵人。”侍书引进来,只见翠墨伏侍探春正洗面呢,银蝶儿请了安。探春笑道:“你奶奶作什么呢?好一向也不见他。”银蝶笑道:“我们奶奶这几日犯了旧病,再好一好,就亲来给贵人请安。这是今儿刚合的藕丸,奶奶说贵人旧年爱吃这个,不知如今脾胃可改了没有,特命我趁鲜进来。”探春笑道:“我正想这个吃呢,多谢你奶奶想着!回去替我问他好,等他好了,千万请他过来瞧我,说我想他呢!”银蝶答应。侍书接过盒子,将丸子拣在青瓷碟内,银蝶领着婆子去了。便有贾母、王夫人两处打发的人来,问睡了没有。侍书回了话,回来伏侍探春安寝,不在话下。
    且说赵姨娘回至房中,坐在炕沿上发闷。只见贾环进来,说道:“娘,那事儿说了没有?”赵姨娘听见,下死劲啐了一口,骂道:“我把你那不知好歹瞎眼烂心的下流种子,提起这个来我就恼!头里彩霞那等和你好,俺娘儿两个又难得投脾气,偏不称你的意!这会子逼着我要一个只有上眼皮子没长着下眼皮子的东西去,害的我众人跟前出丑现眼,真真你是个蛆心业障!”贾环道:“彩霞我原不中意他,不过为他和我好,又悄悄的拿那些东西给我,指着这个,天天和我缠罢了,究竟我又不希罕!娘好歹疼顾我罢,娘再不疼我,这屋里我还指靠谁去?若不得玉钏儿,就一头撞死了,看你老今后一个人过去!”赵姨娘道:“你就是个锅头大王,只知道老鼠扛枪窝里横,但一有事,先指出我去!你如今是国舅爷了,你不会自己要去?”贾环冷笑道:“你老倒别这样说,你老放心,你老便是擒了贼王、杀了反叛来的,功劳也不是你老的,自有人坐收了渔利去,你老终久是白辛苦一场。如今外头只知道太太是贵人的娘,就连三姐姐,我看也未必认你老这个娘去!”【三爷不是糊涂人。呜呼。名教杀人不见血】一句话戳着赵姨娘心事,便冷笑道:“人人说他精明,他那些儿精明?据我看,他竟是个傻子!常言道:‘儿不嫌母丑’。我便不如人些,他也是打我的肠子里爬出来的,别人还不都是虚面子情儿!我若有钱,我也会替他张罗那些好排场去。别人笑话我罢了,连他也嫌弃我了,放着亲娘,倒赶了别人去!”贾环甩手道:“管他怎么样也罢!便没有他,横竖也要过的!如今这玉钏儿,娘倒是求求父亲去倒好。”赵姨娘只得道:“也罢,等老爷来了,我替你求就是了。求不成,可别怪我。依我,求不成倒好!”贾环方才喜欢起来,出去了。
    这日得空,赵姨娘果然求了贾政。贾政道:“那丫头原不错,难为你们眼力!只是一件,既是你太太屋里的,等我先和你太太说了再要。”因说与王夫人,王夫人道:“这点子小事,就依老爷的主意便是!”因和玉钏儿说了,又道:“你如今也大了,过一年半载,总要出去的。我原要把你与了宝玉,我又怕你们不熟,他的那牛性子一上来,除非他身边的那些人,别人未必劝得住,没的委屈了你。二则我身边也通共剩了你一个,还想你再伏侍我几年,也不是除了宝玉,别人必定不好。谁知老爷先和我说了,我想环儿也就罢了,你给他作了跟前人,自比外头择人的强。又是老爷给的,何等体面,不知你意思如何?”
    玉钏听了,说道:“这事那里是老爷,准是赵姨奶奶的主意!太太不知道,我瞧着三爷这几日有点邪,瞅着太太不在家,有事无事跑了来坐着,行动爱嬉皮笑脸的,我就猜着必有奇事。那日赵姨奶奶果然就来了,搭讪着和我说这问那,我更明白了,就没答理他!他就恼了,不好意思骂我,出去拿着慧儿撒气!”王夫人道:“我说他为什么排揎起小丫头来了,原来这样!但今日这事不算为坏事,你可仔细想明白了,老爷等我回话呢。”玉钏道:“老爷看中我,是我的体面,只是这个恩典却万不敢领!若论三爷倒也罢了,若要叫我一辈子侍候赵姨奶奶去,这却不能!此事全仗太太谏阻,若有半句假话,立刻就死了!”王夫人见他坚执,便不再提此事。
    赵姨娘不知情,还打发丫头来问。吉祥儿出来,可巧小鹊在院内洗东西,问他那去,吉祥儿说了。小鹊听了,便往里瞧,又悄悄拉他,说道:“好妹妹,咱们奶奶糊涂,难道你也糊涂了不成?这屋里谁瞧的起咱们这主儿,偏不省事,还要处处现眼。我告诉你,趁早儿别去,去了一个准碰灰!”吉祥儿道:“但奶奶叫去,我不去怎么回话呢?”小鹊听了,笑道:“可也是,那你去罢!”说毕,仍蹲下洗东西。
    吉祥儿便往上房来,刚到门前,早被玉钏儿看见,拦着门骂道:“你们主子奴才瞎了眼!自己还是奴才呢,还有脸拉着别人也往火坑里跳去!回去说给你主子,就说太太不答应。便太太答应了,我也不答应!”“轰”一声将门关上,里头坐着生气去了。这里吉祥儿门也未进,一句话不曾说得,没头没脑的碰了一鼻子灰,怔了半晌,赌气转身回来。小鹊见了,暗暗好笑。赵姨娘忙问端的,吉祥儿没好气,将此话更添盐加醋的说了一遍。赵姨娘听的火冒三丈,说道:“竟有这样不识抬举的东西!不来罢了,如何又有这些咸屄淡话,等我亲自问着他去!”说着,便“噔噔噔”的来至上房。
    玉钏儿听见吉祥儿去了,便起来开门,那里承望赵姨娘亲自来了,倒不好意思,回身坐在椅上,低头不语。赵姨娘坐下说道:“我听见你说我们没有硬正仗腰子的人,我竟不解这话,难道老爷不够硬正?贵人还不算仗腰子的?你环爷好不好,是老爷的亲儿子,贵人的亲兄弟,动头连着心,动脚连着筋。你别看贵人平日淡淡的,到底亲兄弟难比别人,日后进了宫,能有个不额外看顾的理?你贵为国舅奶奶,是何等荣耀!你攀门高亲,别人还要靠你呢。老白家两口子一辈子绵绵的,你也替他们争口气!”见玉钏儿不理,又道:“我知道你跟了太太几年,眼睛里见了些出高入贵,心里就看不上我们。你如今是梢儿不知根儿的苦,下面那些挤破头要钻了来的,你还未见呢!还有一句话,也越性说破了,想必你心里还等着宝玉?若这样,你就痴了!宝玉已经是妻妾满堂的人了,上下的窝儿挤的满满的。若能指望的上他,你也早不在这里了!”玉钏听了,站起身说道:“姨奶奶说完了没有?说完了,让我把这瓜子皮儿扫一扫!”【锋芒】赵姨娘又羞又愧,只得出来,如此这般,告诉贾环。贾环听了也无法,只得罢了。
    这日正是贾琏从苏州回来,宝玉听见,忙往厅上来相见,细问一路行程之事。贾琏道:“如今林妹妹的棺柩已送至苏州,同姑爹、姑妈同葬入林家祖坟了。照老太太吩咐,等完了百才来,如今一概完贴。”宝玉听了,心内惨然,垂一回泪,抬头已不见了贾琏,只得无精打采走了。
    一时贾琏进来与贾母请安,将前话又回了一遍,贾母笑说“辛苦”二字,命他好生歇息去。凤姐儿尚自和人说笑,贾母笑道:“你别在这里胡羼了,倒是去问问他一路平安,给他张罗口饭吃。”凤姐笑道:“理他呢,叫他混碰去罢,也不是没了我就不能成事!”口内如此说,两个脚却往外走的快,怄的众人都发起笑来。要知端的,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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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30 12:18:4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八回  过青楼珍爵爷构衅 赏春景贾贵人游园


    话说凤姐来家,不见贾琏,平儿笑道:“二爷换了衣裳,这会子往那边见老爷去了。”凤姐听了,便命备饭。一时贾琏回来,夫妻相见毕,贾琏吃饭。凤姐笑道:“自你出门,奇事是一件不了又一件!先是宝兄弟娶亲,我是又张罗钱,又张罗事,又张罗人。接着太上皇、皇太后两位老圣人竟双双驾崩了,你再道这件可奇不奇,两位老圣人竟是五百年作就的一对真命鸳鸯!刚完了,咱家三姑娘又选了贵人,因为国孝不得入宫,命在家里养着,一应吃穿用度都是宫里的,现就在咱们园子里住着,多少宫女、太监伏侍着,嗳哟哟,真个是皇家势派!”贾琏闻言,击箸笑道:“怪道方才我去见太太请安,到门首,老婆子悄悄回我贵人在里头,又叫我晚上去,门口又有太监站着。我还纳闷,那一个贵人来了?因为要往那边见老爷,就没工夫细问。如今听你一说,正为此了。那三妹妹从小儿我见他就不凡,果然叫我料着了!”凤姐笑道:“谁说不是,当日伴灵的女儿共有一百个,个个都是少有的,为什么单选中了他?别看这会子不便加封,纵封了,也不合礼体。将来一入了宫,至少是个妃,只怕又是一个贵妃,也定不得!”贾琏听了,赞叹不已。
    一时巧姐儿进来请安,贾琏见他出落的益发淡淡粉白梨花面,袅袅轻盈杨柳腰,益发欢喜,命他坐了,父女两个一长一短说话儿。吃过饭,贾琏又去见了王夫人,回来未免劳乏,巧姐便请父母安歇,自回贾母处来。原来自宝琴嫁后,贾母便命巧姐随着自己,是以巧姐近来只跟着贾母。前言少述。
     次日贾琏起来,方梳洗时,人回:“钱大爷听见二爷回来,特备下洗尘酒,请二爷今日务必过去呢。”贾琏听了,笑道:“难为他,耳朵倒长!那里是洗尘,他是为上次那件事我们帮了他,他心里感激。早要请我,偏生我又往南去了,今儿又来!只怕也有珍大哥。去去也罢,别辜负了他的心。”凤姐道:“再喝的眼离了回来,我可不要你!”贾琏笑道:“你不要才好呢!”【玩笑耶。实话耶】说着,过宁府来,见了贾珍并尤氏,贾琏请了安,将私礼与尤氏酬献了。待贾珍收拾完毕,弟兄二人同至钱家赴席,不能细表。回来路上,贾珍乘着酒兴,便邀贾琏逛逛去。【黄山谷有云:破除万事无过。断送一生唯有。有道是:酒能成事亦能坏事。又道是:酒是色媒人——因酒生事。后文便见】贾琏笑道:“弟久闻京城中只有一枝可赏,【遍历勾栏方能出此言】又是大哥相与,作兄弟的怎好僭的!”贾珍笑道:“自家兄弟,分什么彼此!”贾琏闻言大喜,遂拨转马头,和贾珍一同行来。
    原来只从贾敬死后,贾珍益发无了顾忌,除每日在家中开设赌局作乐外,又常常在外嫖妓宿娼,常常彻夜不归,谁敢说他?谁知当时就有一妓,花名唤作“月满楼”者,在当时名噪京师。此女正值花信之年,颇谙秘术,凡诸男子至此者,莫不美畅淋漓,宵价百金。是以贾珍偶一相遇,遂缠绵不能相舍。又近日因这月满楼风尘日久,囊中已满,华年将逝,便欲择一富贵豪婿嫁了,以托终生。因冷眼品择了二年,诸子中惟有贾珍,家资充盈,年力正富,且又对自己痴情,虽不十分称意,也颇充的过第二了,由是便有赎身之论。奈鸨儿利心重,张口便要八千两,贾珍一时难以筹措。尤氏历来百依百随,此番也十分劝阻。又逢国孝,只得罢了,每日照旧在此逍遥。
    当下至了门前,只见灯笼上写着“百媚生”三字招牌。龟奴接了马,当家的奶奶早已满面春风迎接出来,献茶毕,叫过两个女儿来弹唱伏侍。贾珍只命月满楼出见,奶奶只管支吾推托。贾珍因指他笑道:“你这老猪狗,原来只认得钱!那一回大爷给你,不够你娘儿两个坐着花一年的?你只叫他来,与我这个兄弟把个盏儿,今日便罢!”奶奶陪笑道:“他今日果真的不在家,邹尚书今日曲江设宴,召他侍宴去了。大爷不知道呢,我这里新近来的两个孩儿,端的是平欺神仙,赛过嫦娥,我叫他来侍奉大爷两位!”一面向后忙叫。贾珍见这般,便生了疑心,起身径往楼上来。奶奶不敢阻拦,在下高叫。被贾珍几步窜至门前,一脚将房门踢开,房内二人惊得回目而视。贾琏恐怕贾珍吃亏,也带领着小厮随后赶来。贾珍大怒,喝令小厮上前,遂打了个落花流水,方含恨回来,径往尤氏上房歇了。
    次日酒醒,丫头回:“赖爷爷请安。”贾珍命他进来,赖升请了安。贾珍问:“多早晚回来的?”赖升道:“昨日到的家,事已妥当了,请爷放心!老奴今日要多嘴劝爷一句儿,从今以后,万万不可胡为了,安分守己【这个却难。安分守己者。无能之辈也。一笑】的岂倒不好?又省钱,又省心!”贾珍笑道:“我知道了,你去罢,回去好生歇养几日,有事我叫你儿子答应就是了。”赖升答应着,却不动身,因道:“我恍惚听见小厮们说,爷昨日和人打架了?”贾珍点头道:“那厮十分惫赖!”赖升道:“爷可知这被打之人是谁?”贾珍道:“我那里知道他是谁!”赖升点头道:“我听小子们说,爷打的是杨丞相的公子杨晔!”贾珍闻言,骇然说道:“原来是他?我实实不知!”又道:“那又如何,我难道怕他不成?”【如何。不安分守己是要有本钱的】赖升道:“虽然不怕,但他在朝中近天子,爷在家里,耳力不宽。他若器量宽宏些还好,孩子们在外头,什么事不遇,况且又都是什么有脸的好事!他若这样想呢,自然无事。若他肚量窄些,只须略吹一丝邪风,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谁家能保得清白无事?”贾珍听了,沉吟一回,说道:“依你如何?”赖升道:“依老奴之见,爷的强也要足了,也该与他搭个梯儿。不如趁今日无事,咱们办些礼,爷自然不好去的,少不得老奴再跑一遭,去他府上赔个不是。此事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若不如此,断过不去!”贾珍道:“也罢,只是又要辛苦你了!”赖二谏劝了几句,方才出去。尤氏说道:“你又打架了?惹了那些人还只是小事,不过花几两银子完了。那拳脚棍棒不长着眼睛,倘一时伤到你,怎么样呢?”贾珍听他这话,十分体贴,便笑道:“你说的是,知冷知热是夫妻,别人都是虚情儿。从今以后,我也不出门了,何苦花钱买闲气!”尤氏笑道:“你果然不出门,便是我的造化了。家里一般也有这些人,那一个不比人强?你还不足,只管在外头混钻!再要这样,不用我说,那几个小姨娘们就都反了。既收揽了人家来,就当成一个事!”【呵呵。以暴易暴。呼为革*命。以色易色。作何称呼】贾珍笑道:“所以我说你贤惠呢,实在天下难寻第二个了。我只可笑琏老二,屋里通共只一个人,还摸不着,只好看一眼罢了。他凤姑娘太利害,可怜琏老二竟是被他制服了。”尤氏笑道:“依我说,正要这样的才好呢。谁都似我,由着你想拣就拣,想撂就撂呢。”说着,一面吃了饭。人回:“琏二爷在厅上等大爷呢。”贾珍便走出来。见了贾琏,贾琏因要往锦香院治一东,与贾珍消恼。贾珍道:“昨日把杨老头儿也得罪了,还恼什么。我已和你嫂子说了,这几日再不出门的,要吃就在家里吃,那里的不是酒?”贾琏笑道:“我只当大哥还恼呢,焦的我一夜也没有睡着觉,今儿一早就赶了来。如今看来,倒是嫂子好手段!”于是弟兄二人就在会芳园内牡丹亭上放开桌椅,传来酒菜,对饮起来,贾珍又命贾蓉也来作陪。那贾珍声色惯了,那里耐得寂寞冷清,饮了几杯,只觉索然无味,便命佩凤等四个人出来,在席前歌舞助兴。贾琏早已听说贾珍的这几个小妾了,只恨福薄,无缘得见,不料今日大飨耳目。贾珍又令与贾琏敬酒,偕鸾笑着走近前来,斟起一杯,双手来奉。授受之际,指尖轻触,呼吸可闻,登时把一个贾琏骨软筋麻起来。再斟一杯,方与贾珍。斟至贾蓉时,贾蓉早已立身起来自己斟上了。当下佩凤吹箫,文花唱曲,媚月舞袖,偕鸾奉酒,只见一个个妖娆可爱,娇憨无那。贾琏越发头晕目眩起来,不知身在何处,劝一杯,吃一杯,劝两杯,便饮一双。【这几句宜快读】忽见赖升走来回复道:“小的去到杨相府上,那杨老爷自己反施礼赔罪道:‘下官朝务冗杂,素日有失亲候,尚请贾将军容宥。此事皆是小犬淘气,惹的贾将军生气,贾将军替我教训他,正是一家人方才如此!请多多上覆贾将军,今后小犬全仗贾将军提携。等小犬好些,还要亲往府上来拜谢!’如此如此。”贾珍听了,也深悔莽撞,早没了兴致,挥手命佩凤等人下去,再吃几杯,便散了。贾琏回来这边,谁知家中凤姐儿又犯了旧疾,卧在床上。只见平儿告诉,方才那边老爷打发人来叫,贾琏听了,忙走来见他父亲,原来是办清明节一事。贾琏答应了,又和他父亲商议一回家务。方欲过来,只见邢夫人说道:“等着,我也过去给老太太请安去。”贾琏便又伏侍他母亲坐车,一同过来,送邢夫人至贾母院门前,贾琏方去。这里邢夫人进来,只见贾母、薛姨妈等都在那里瞧花儿呢。原来薛姨妈那边的白牡丹花开了,方才送了两盆来,一盆进贾母,一盆进探春。众人赏了一回,贾母道:“这牡丹不知那一种,开花倒早。”薛姨妈道:“是蟠儿从南带来的,名字叫作‘富贵图’。还有别的颜色,可惜没活了。我怕院里冻了,巴巴的种在盆内,这也是头一遭开花。”贾母点头道:“我们家竟没有这一种。”因问宝钗:“可是你们院里的花儿好了没有?”宝钗笑回:“我也不知道,我还未见呢。”贾母听说,向薛姨妈笑道:“恰好宝丫头院子里也是种花,今日一顺瞧瞧去。”薛姨妈答应,婆子先去知会匠人。来至宝钗院内,婆子撩起帷幕,众人进去。原来这边植着一株西府海棠,那边却是一本芭蕉。婆子指点说道:“这一个空池子里和那墙角一带,现已埋入各色玫瑰、蔷薇、月季、芍药、宝相、杜若、蘅芜等各色花草的籽儿,都是蘅芜苑和怡红院两处移来。各样花时先后不一,从春天到秋天总有花儿开。”贾母看了笑道:“他们小人儿家,就是爱热闹!”因问宝钗如何,宝钗笑道:“有花的时节热闹,冬天岂不冷清些?”因遥指西面墙角道:“如今在那里移种一棵梅树,这就够了。这个池子也太笨,拆了罢。别的也不用改,也不必再作,明日叫匠人清扫干净就好了。”贾母听了,点头笑道:“这所见不差!”【宝钗心性有所改变】因告诉众人道:“院里不比园子里,花木断不可少,然也不宜过多。倘花木过于旺盛了,盖过人气去,倒不好了。”  当下宝玉也来请安,贾母笑道:“虽然两家作了亲,这口儿却一时也改不过来,还是只管‘姨妈’、‘姨妈’的叫。”薛姨妈道:“随他怎么叫去罢,横竖我应着就是了,莫不做了亲就不是姨妈了不成?”邢夫人笑道:“必定岳母不如姨妈亲,也定不得!”大家一面又看野卉盆栽、香椒淑兰,皆随意点缀。一时贾母那里丫头来请,方才回来。薛姨妈也便告辞过去,不在话下。且说探春在园中,因见薛姨妈送了牡丹来,侍书笑道:“方才我与四姑娘送东西去,见那好几处的杏花都开了,树也有影儿了,姑娘何不逛逛去来?”探春闻言笑道:“可是‘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能几日不出门,我竟不知春色已过半了!”说着,走出门来。太监方要跟来,探春止道:“我不往外头去,只在园里顽会子,你们不必跟来。”因今日张太监进宫去了,别的小太监们不敢违拗,只得遵谕,却也不敢擅离,仍远远的随着。探春便引着侍书、翠墨出了垂花门。东面是一座新建灯塔,高约丈余,塔身以碧纹石砌就,每层皆留小窗。每到夜晚之时,塔上面便灯笼火把通明,将秋爽斋内外方圆照的犹如白昼一般。再行百步余,又是一样垂拱门,上面悬带结彩,中有留题之处。二处皆贾政特为探春新增,一为妆饰,二为关防。当下探春出来,见园内春色融和,景物芳菲。主仆们沿池看了一回鱼,探春手内折了一枝柳条儿,弯一弯,既柔且韧,赞道:“果然‘嫩于金色软于丝’!”因编了一个柳圈儿,戏与侍书戴在头上。翠墨用手指道:“姑娘快瞧,那里是个什么雀儿?”探春抬头瞧时,只见翠叶间落着一只黄鹂儿,嫩嘴娇黄,在那里剔羽梳翎,一面不住朝着探春“啾啾”啼叫。探春看了,笑道:“难道你也知问‘上皇安否’?”侍书笑道:“这里那里来的上皇?倒有贵人!想必他问的是‘贵人安否’。”翠墨笑道:“等我吓唬吓唬他。”因挥帕子赶他,公然不动。又弯腰拾了一个石片儿,作势欲打时,那莺儿早已飞走了。【打跑了贵人了】
     主仆们抚石依桥,玩赏行来。忽抬头见一半山门,墙头上露着数枝红杏,开的如火焰一般。门上悬着一匾,题着“苦海慈航”四字,原来到了栊翠庵。探春笑道:“谁知就走到这里来了,也罢,进去瞧瞧妙玉作什么呢?”因命侍书上前叩门。妙玉今日也懒懒的,早早颂完了工课,便倚着禅床,瞅着满院的艳李闹杏出神。【思春乎妙公】听见叩门之声,道婆开了门看时,见是他主仆三个。妙玉见了,倒也十分高兴,邀探春进去。二人吃茶闲谈,说一段佛家因果,论一回闺阁逸趣,机锋甚合。看看午时,妙玉乘兴,又邀探春在庵内用斋,探春欣然应喏。又听见叩门之声,妙玉笑道:“别是又来了一位,更好了!”因亲自走去开门看时,却是两个教引嬷嬷找了来,回探春道:“张太监回来了,还有圣上所赐之物,请贵人回去呢。”探春点头,命他们先回。妙玉听见,问:“那一个贵人?”翠墨道:“你原来不知?我们三姑娘如今已晋为贵人,再一二年,便要进宫作娘娘了。”妙玉听说,冷笑一声,【立时翻脸】说道:“原来是贵人!可惜我身居方外,只知西天有佛主,南海有观音,却不知贵人为何?既如此,恕我眼拙之罪!粗盐寡齑,难以待客,还请贵人自便罢!”说毕,将目合上,再不理人。探春素知他的秉性古怪,也不在意,遂起身出来。回至秋爽斋,原来张太监带出一盒宫橘、一盒点心来。另有一只锦楠香盒,嬷嬷们引探春跪接了。启盖看时,里面是十二颗形体、大小、色泽皆无异的珠子。又有一幅鹅黄笺儿,御笔临着“爱妃探启”的字样。探春见了,忙要水来盥了手,展开看时,却是一律,写道:芍药亭前花履霜,魏家公子梦幽长。 两腮绒玉攒荷粉,一树柔条上鸭黄。 恍似夜来临烛阁,犹疑月魅试霓裳。 拆将金阙留佳地,好种梧桐待凤凰。【直以正宫待之】探春看了,忙命预备笔砚,因步韵和了一首,道是: 杨蕾吹葭柳泻霜,帝京十里杏风长。 绕堤春水千层碧,隔叶娇鹂一点黄。洁魄邀来金作屋,素衣退去羽为裳。 比时得觐尧汤面,赤胆忠心事凤凰。【自甘小星不僭越】写毕封好,交与张太监,因问:“宫中近日有什么事?”张太监道:“皇上已亲自选好址基,传旨起造长春宫,好与贵人进去住的。”探春听了,便不再问。张太监便乘马入宫复旨去了。这里探春将那些点心分配妥当,令人送去与各处。使者未去尽,只见李纨、宝钗两个笑着走来。探春在帘内瞧见,连忙接出来,三人携手进来。只见房内新增了许多珍玩字画,多是宫内赐出来的,也有贾母与探春的,悉皆可宝足珍。宝钗笑道:“你这里从此竟不必叫秋爽斋了。”探春笑问:“叫什么?”宝钗笑道:“竟改叫‘藏宝阁’也罢了!”探春笑说:“岂敢!”因命丫头将点心拿来摆开,又命人去将惜春也请来,四人入坐。宝钗笑道:“前日我仿着慧纹绣了一件璎珞,因尚缺诗句,前儿打发丫头拿来烦你,回去说你留下了,叫明日来拿。第二日丫头来了,说还在那里放着,动也不曾动过。可知人常说的‘贵人多忘事’,【引用得当】再不错的!”探春笑道:“你的字难道不如我的好?每回我们还倩字求题的,这会子反来捉弄我。何尝没有写?因为怕写坏了,先在纸上写了好些,都不成字。又想着一定你在捉弄我,就没工夫理你!”宝钗笑道:“我岂敢捉弄你,这有个原故。你想慧纹是何等样物,这个虽然仿绣的,然也是不敢唐突。我想着园内现住着贵人,若能求倩一字,岂不比我们这些俗子凡夫写的更有来历些?日后你进了宫,自然恩荣无极,亦如历代之名妃佳话流传。最妙那时我也得以附骥传名,岂不是一举两得?”探春听了,笑道:“怪道二哥哥常说,女孩儿只一出了嫁,就变的和先不一样了。倒要问问二哥哥,你变成了个什么?”说着,大家笑起来。
     李纨道:“四丫头在家作什么呢?想必还画你的园子图儿?”惜春笑道:“园子图今日交去,三姐姐打发人去的那时,我却是睡觉呢。”李纨忙道:“仔细睡出病来!越往后天气越好了,你也该时常出来逛逛。我近来也是老病,照管不到这些。倘你一时有个不自在,老太太岂不骂我,说:‘先时姑娘们多,说你照管不来还可。如今只一个姑娘了,你还是照管的到三不着两的,可见是托懒!’所以你自己也好歹留意,千万别叫我落不是才好!”惜春笑道:“人有生老病死、贫穷富贵诸苦,原非人力可强,所以倒不如由他!”众人听了,都道:“惟有这四丫头,一开口,像个禅和子!” 说话之间,只见张太监进来回复,圣上又赐首饰一盘、荔枝一盒,不免大家又陪着探春忙了一回。
     宝钗等便起身辞道:“今日有扰,容我们再还席,此刻要到太太那里去了。”探春忙也起身道:“我也几日没出园子了,我也去罢。”惜春命人回房取了画来,四人一同出了角门。来至王夫人处,只见凤姐儿也在这里呢。
     王夫人瞧了画儿,自是称赞不绝,因见画上有元春、迎春、黛玉、香菱等人,又恐贾母见了伤心,因说道:“好孩子,你依我,且不要把这画儿交上去。老太太刚心静了一程子,见了这个,只怕又要勾起伤心来。老人家八十多岁了,禁不起!你把他且放在我这里,等老太太喜欢时,我替你交罢!”惜春只得答应,王夫人命人将画挂在壁上。
     凤姐见了探春,便笑道:“我正有一件事,要去讨妹妹一个示下呢,刚好妹妹就来了。”探春问何事,凤姐笑道:“不为别的,我想着眼前妹妹的生日,不知道该添些什么,方才正和太太商议。妹妹爱什么东西,要怎样排场?趁这会子告诉了,我们好遵谕办的。”探春听了,说道:“好好的,又添什么?往年怎么过的,今年还该如此。如今又有国孝,比先的还该减些才是。”凤姐笑道:“理固如此,就只怕老太太不答应!”探春冷笑道:“老太太为什么不答应?分明你们不答应!我素知你们这些人,都是会青白眼看人的。倘是那沾恩得势的,你们便趋奉。若遇见那没时运的,你们则另是一样!这会子你们一力儿抬举我,假若我一时竟失了势呢,你们是不是就该撵我到那破窑洞里去了?我不过是这府里的三姑娘,和四姑娘并无分别。不但如今,即或有日进了宫,抑或连宫不得进,被人弃在这里,过上三十年、五十年。只要在这里,还该照依这府里的分例规矩,难道你们还不给我吃饭了不成?”
     王夫人忙道:“你凤姐姐没有错,你虽在家里,到底身分不同。他们这样,并非敬你,是敬天子!你既这样谦让,可知你不是那等无知轻狂的人。你姐姐也是尽他的礼罢了!”探春笑道:“我方才说的急了,凤姐姐别怪我!”因又滴泪告诉众人道:“你们那里知道我的心思,倘将来一旦落个进不得、退又不能,怎么样呢?你们只顾了这会子疼我,倘到那一日,小人嘴里越发有的说了!”众人劝道:“你这也多虑,只管安享清福就是了!”凤姐陪笑道:“妹妹的意思我明白了,太太也不用管,到时我自有主意!”众人劝慰一时,探春方止了泪,回园内去了。
     这里宝钗等也各自归房,再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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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30 12:19: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九回 太真新浴芙蓉出水 明妃远嫁梨花带雨


     话说宝钗回至房中,因生的体丰怯热,兼时近清明,园里园外走了半日,便觉有些汗意。因吩咐婆子备下水,【粗使的多是“婆子”。丫头少。比如傻大姐】自己在内沐浴,莺儿,紫箫在内伏侍,其余婢妾皆在院中。
     偏生宝玉走进院来,见袭人等都在台矶上坐着说笑,后面小丫头拿着水壶浇盆内的花,又有几个在上房门口蹦格子。宝玉见了这般,早已心内欢喜,一面看,一面走上来。袭人忙起身拉他,悄笑道:“奶奶洗澡呢,你且这里坐会子。”一面将自己的坐褥推过来,转身进房倒了一钟茶。宝玉便挨着银筝儿坐下,一面听小丫头向内回:“宝二爷进来了。”
     银筝儿见他坐下,忙抬身就要走开。宝玉便拉他的手,笑道:“你们只管坐着,还大家说笑,让我也听听。”银筝儿听说,只得又坐下。宝玉一面看他头发松松的,挽着一个慵妆髻,又兼薄肩细腰,单唇凤目,大有三分似晴雯之风。便慢慢的问他十几岁了、家乡何处等语,银筝儿一一答了,十分踧踖不安。袭人在旁看着只是笑。麝月道:“亏你日逐在奶奶屋里答应他,还是这样讪!你若这会子还在园里答应他,比这个更叫你不好意思的还有呢!”
     说话之时,麝月的小丫头小嫦【“嫦”从“月”字来】端着一盆清水出来,放在阶下,要洗手帕子。宝玉回头看见,忙说道:“这个天气水还冷,你怎么倒用那凉水?你奶奶也不告诉你!”小嫦听说,便端起来要泼。宝玉又叫:“这们清清的水,倒了也可惜。你拿过来,我洗洗手罢。”袭人、麝月忙道:“他怕冷,你难道是不怕冷的?”宝玉道:“不妨,你们女孩儿家生来的柔脆,自然该忌些。洗抽了筋,明儿连针也拿不得了。像我这样的蠢笨之人,那细致活儿又干不了,怕他也无益!”小嫦听说,便捧近前来。宝玉将钟子递与银筝儿,伸手进去洗了两把。小丫头送了香皂来,宝玉也不用搓,要过手巾擦干手。小嫦方将残水端出去泼了,自换了温水另洗。
     麝月走到房中,端出一个盘子来与宝玉瞧。宝玉向盘内看时,只见彩袱上面放着一对宫簪,一枝榴花样的,一枝牡丹样的,又是一副宫样宝石坠子。因问:“那里来的?”麝月笑道:“是三贵人送奶奶、姑娘们节下顽的,方才翠墨姐姐送了来,奶奶还未见呢。老太太的是一支玉佛手、一尊小金佛;太太是一串金手珠、一串香念珠;大奶奶的是二枚玉嵌宝针箍儿、一个宫制锦老虎儿、一对金镏子戒指儿;琏二奶奶的和咱们奶奶是一样。四姑娘是一个玉搔头、四颗珠子。小兰大爷的是十二枝紫霜毫、二方端砚、五百分宫制纸。巧大姑娘的是一个翠玉梳背儿和两串贝壳寒饰,皆是宫里出来,小公主、小郡主们节下带的。”看毕,麝月仍拿进去了。
     宝玉吃了茶,见那阶除下海棠叶稠枝翠,因起身负手观赏。忽然想起怡红院之棠来,不觉想到“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之句。一面早又痴痛不已,满眼落泪。【情不情。情之所至。遍及天地万物】银筝等见他如此,皆不解何意。袭人、麝月却知其意,【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连忙笑以别话开释。麝月因说:“那簪子真好看,到底御前制的东西!外头的匠人那里有这样范!”袭人笑道:“咱们奶奶本来绝色,再戴了这个,越发齐整了!”正混着,只听房门“呀”一声开了,紫箫出来,命婆子进去倒水。袭人忙拉了宝玉进来。
     宝钗正在妆台后面坐着,满头乌云散在脑后,犹点点的往下滴着露珠儿,莺儿正伏侍梳头。听见有人进来,宝钗便料定是宝玉,一面侧眸而视。宝玉见他新浴方罢,益发眉梢漾晴,眼增光辉,潋滟时生,态浓且逸,俨然便是一幅《太真出浴图》,不觉看的呆了。宝钗又见他忘情,自己不好意思,因说道:“这地下水淋不湿的,二爷且请厢房里坐会子再来。”说了,宝玉也听不见。袭人忙含笑推他,【多事。一笑】宝玉方才醒来,连忙退出。
     到厢房内,袭人抿嘴儿笑道:“谁知你平日那样聪明,又常自负是天底下最正直、坐怀不乱的一个。只一见了奶奶,你就傻了,眼也直了,口也歪了,话也不会说了,竟是一个呆子了!”宝玉笑道:“悦色之心,人固有之。【诚然】谁知我天天见他,时常失魂,究竟我也不知原故!古人诗中曾有‘夜夜言娇尽,日日态还新’之句,我曾批鄙俗。如今他当此,倒正恰了。”【不信你还是终日别室攻书】麝月道:“你知足些罢!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说话之间,宝钗已梳头换衣服毕,复打发人来请宝玉。袭人笑道:“走罢,这可别丢魂儿了!”一面上来。只见宝钗带着丫头们在窗下作针线,麝月将方才的节礼回明献了。宝玉便拉过椅子来,在宝钗对面坐下,瞧着他笑道:“你作什么呢?”一面往宝钗手内瞧去,见是一个花红柳绿的肚兜儿,便笑道:“我早已不带这个了,又绣他作什么?”【自作多情矣】宝钗听了,由不得“嗤”一声笑了,瞅他一眼,说道:“不害羞!你再细看看,这可是给你的?”【何不直言究竟是谁的】宝玉听说,再细一看,果然比自己往常带的小好些,因问:“是谁的?只一点子!”【痴儿竟尚未悟】宝钗道:“你别管是谁的,横竖不是你的!”【偏不告诉你】丫头们听了,便都抿着嘴儿笑。
     宝玉益发不解,因又笑道:“还记得那日午间,我在怡红院睡觉,你在我身旁坐着,替袭人刺花儿?”宝钗闻言,也便笑道:“怎么不记得,只是这还算不得有趣。你那日梦里和人打架,才是有趣呢!”宝玉听说,连忙笑问:“我怎么梦中和人打架?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宝钗笑道:“你在梦里骂人,被我听见,怎么不知?”宝玉问:“我骂什么?”宝钗笑着摇头儿说道:“我只见你罕言厉色,倒听不清骂的是什么。”宝玉笑道:“若如此,是件憾事!还有那日你在蘅芜苑也是扎花儿,我在旁边看着。你撵我去,我不去。你说:‘傻呆呆的,坐什么呢,不然,替我劈线罢。’我便劈线。”宝钗笑道:“你还提呢!后来颦儿可巧去了,见你这样,又把你奚落了几日才罢!”宝玉笑道:“你那回不也常奚落我的?给我起了那么些外号。那时若知道今日这样,你可还给我起外号不起了?”宝钗不答。
     宝玉又道:“还有那回林妹妹和我生气,你来劝解,你可还记得林妹妹的话不记得了?”宝钗笑道:“你可知道颦儿那时为什么行动给你脸子瞧?你可曾问过他原故?”宝玉笑道:“林妹妹自来有些小性儿的,那里件件计较的清白!”宝钗笑道:“我现在告诉你,你岂不明白些?”宝玉问:“是为什么?”宝钗道:“还记得那次你烦了莺儿去打络子?后来我去了,我说,有作这些东西的,不如打根络子,把那玉络上是正经,后来果然就络了。那玉上头的穗子,头里是颦丫头穿的,后来赌气铰了,总也没有再穿。他见你络了我的,自然生气,正为此了。那时若不为里头牵连着我的事,我也不会多事劝你们了。”【原来如此】说了,宝玉方知,笑道:“原来如此!如今评论起来,若论各人的器量胸襟,实在林妹妹不及你多矣!”宝钗笑道:“若论心性聪明,灵逸之气,我又不及他多矣!颦儿的心性为人,没有不怜爱他的。我若是个男人,不知要怎么样为他寻死觅活呢!”宝玉听了,连忙一笑,将话岔开。【】
     浅言款笑之际,不觉早已是黄昏饭时,二人往贾母、王夫人处定省一番回来,吃饭毕,宝钗仍在灯下刺绣。宝玉和麝月抢了一回红,麝月便回房去了。宝玉因要吃茶,银筝儿忙走去倒。宝玉道:“不要浓了,夜里睡不着。”银筝儿笑说:“知道。”倒了茶来。宝玉便起身,端着来至宝钗跟前,说:“你做的乏了,且吃口茶歇歇。”一面送至宝钗唇边,宝钗便就宝玉手内吃了两口。银筝儿早已另送了一钟茶来,宝玉仍坐下。
     银筝儿又走去收拾骰子,紫箫过来说道:“我来收拾罢,你去铺床去。”银筝儿道:“你铺去罢,谁干什么不是一样,许你这样挑重就轻的?我今儿偏要收拾桌子!”紫箫笑道:“这屋里就数你铺的床最好了,你铺的床,爷和奶奶睡着舒坦。若是别人铺的床,爷和奶奶便睡不香。连你熏的香,也是奇香呢!不信,你只问爷,是不是这样?”银筝儿听了,只得放下骰子,走去铺床,抖开被子,问道:“这个针箍儿是莺儿姐姐的,怎么落在这里了?”莺儿回头笑道:“是我的,放在这里罢。”收拾完毕,紫箫三个便下去了。
     宝玉便向宝钗道:“更短,你也睡罢。”宝钗笑道:“我不困,再作几针。你困了,叫莺儿打发你睡去。”莺儿听说,便放下针线,过来伏侍。宝玉先走去拿一件大衣服来,与宝钗搭在肩上,又道:“什么要紧东西?也不可过于赶了。”宝钗笑道:“你睡去罢,我也不过做完了这个花瓣儿就睡。”宝玉听了,走至里间,莺儿伏侍宽衣卧下。一时宝钗手倦停针,莺儿伏侍安寝,无话。
     次日起来,便听丫头说:“茗烟有要紧事找二爷呢。”宝玉连忙出来,只见茗烟在那里乱转,见了宝玉,说道:“爷听见没有?前一向卫二爷和几个人在铁网山打春围,被流箭误中左肋,这会子在家躺着呢。”宝玉听说,大吃一惊,忙来回贾母。谁知南安太妃前日殁了,今日一大早,贾府便接到讣告。宝玉到了贾母处,只见邢夫人等都在这里呢。贾母因思两家素昔同气连枝,以世交相与。两个人年纪仿佛,今他去了,自己愈加孤寂,正伤感垂泪。众人解劝了一回,贾母便忙忙穿衣,带领邢夫人等过府吊问去了。宝玉便告诉宝钗,要衣裳出门。临去,又翻身进来,向宝钗说道:“你想什么吃?我吩咐给他们做去。”宝钗道:“我懒怠吃东西。你去到那里,倒是替我问候云丫头罢。”宝玉道:“这个自然!不如试个梅菜酸汤,如何?”【是不解耶】宝钗道:“也罢了。”宝玉命传与厨房,方带人往卫府去,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探春在园内,正是安享闲逸。这日张太监踱进来请安,礼毕,犹豫不去,待言又止。探春便问他何事,张太监道:“奴才有句话,贵人好歹留心!”探春听这一句,先已吃惊不小,忙道:“有什么话?但说无妨!”张太监道:“贵人在深闺,可曾听见朝中大事?”探春道:“你看我在这重宇别院之内,朝中之事,如何得知?”张太监道:“老爷来家也不曾提起么?”探春道:“老爷从不苟言,况朝廷大事,何必与妇人道?”张太监便叹道:“沿海一带又起战事了。”探春道:“我闻得本朝自定鼎以来,君恤臣贤,民顺天和,四夷臣服,八方来归。如何又有兵戮之灾?”张太监叹道:“正是因为贵人之故!”探春闻言,忙道:“我虽闻得历朝有女色误国之事,但我虽为贵人,未近天子,焉敢担当‘误国’二字!”张太监叹道:“听奴才细细说与贵人。”
     因道:“当日这新罗国与我中华乃隔水之邻邦,彼国四面临海,国人皆精水性,常常掳掠我朝沿海一带百姓。当年太祖尧皇帝神功盖世,神勇无敌,亲督水师,首战即告捷,彼国遂向我朝俯首称臣。如今的君主是太子刚即位,年少气盛,血勇方刚。因久慕咱天朝上国富庶繁华,立志要娶一位中华女子为妻。二月里遣使臣来朝贡时,便听说贵人之事,回去即奏明。那君主便据此认定贵人是位才貌无双的佳人,且身分高贵。因此复遣使臣带了贵重聘礼及国书来,愿以倾国之力,谋结秦晋之好。”探春闻言,大惊失色,连说“荒唐!”张太监道:“如今国书下了一日,朝中大臣争执不下。也有言贵人名分既有,又嫁别国,是有违伦常,不可答允之!多半大臣则力主和亲,言彼国君主并无别意,惟求一女子,此乃两国交姻之美事,此后子孙万代皆为兄弟。况贵人未曾入侍,谈何礼体?力谏圣上不可为女子失于仁爱。如今圣意委决不下,既不舍得贵人,又恤黎民,故此作难!”
     探春听了这话,急的流下泪来,只说:“如何是好?”张太监道:“依奴才的主意,贵人宜火速写一封奏折,云肝脑涂地,不愿离朝等语。奴才快马入宫,呈与皇上。皇上情深,必然悯恤。奴才再替皇上出一个‘李树代桃僵’的主意。如此一行,或者还可求得回转之机。”探春听了,当下也不及请贾政商议,即命铺纸研墨,自己涕泪和下,写成一折,交付与张太监,又含泪再四叮咛嘱托,张太监便飞马入宫去了。直至黄昏日落,方见张太监回来,说道:“皇上见了贵人奏折,泪滴纸上,情甚眷恋,此事无忧矣!”探春听说,方才放下心来。圣上又赐许多礼物,探春值此虚惊,也无心看。
     原来这几日是探春生日,于前十日之先,便有各家送礼拜寿的,络绎不绝。次日,贾赦、贾珍等都来了,家内大张筵宴,亲朋满座,闹热非凡。至未时前后,诸客散尽。忽见天使骑马捧敕而来,贾赦等不知何事,都在厅上听消息。探春迎至晓翠堂接旨,天使曰:“今蠲贾探春贵人之号,改赐杏云公主,【妙。合“日边红杏倚云栽”】与朕为兄妹,嫁新罗国君为妃,清明起程,【又合“清明涕送江边望”】钦此!”探春谢恩毕,双手捧旨,泪如雨下。
     彼时合家都知道了,王夫人等一齐进园来瞧,传旨太监已去。探春哭的泪人儿一般,说道:“那去处知道在甚么阴山背后,山遥路远,不见天日!我这一去了,孤身独自,还有甚么趣儿?不如这会子趁早儿死了,看谁能把我的尸骨抬了去!”因此哭闹了一回。王夫人等极力安慰,都相顾失色叹息。
     晚间,众人出园去了。探春自思:“始为金屋之娇,终作出塞琵琶。皇上固势有所难,我岂可一身分二?不如一死,以报君王,此身也得常留故土。”想毕,将伏侍的人支出去,自己将门关上,寻了一条红绫,遂自挂在梁间。正无力时,恍见秦氏可卿颈缠白绫在前,回手将他只一推,登时扣儿一松。探春不由自主,身子已堕在地下。耳内遥闻打门喧闹之声,探春便昏迷过去。
     醒来时,只疑身在阎罗殿上。慢启星眸看时,只见贾母、贾政、王夫人、凤姐、宝钗诸人皆在榻前围绕。贾母一见探春醒了,哭着一把搂住,叫道:“我的心肝宝贝的儿,你为何如此糊涂!”探春只是悲泣。众人方才放下心来,凤姐、宝钗又进米汤。贾母搂着探春,亲自喂了两三口。
     探春泣道:“我为贵人,家里外人谁不知道?如今改适他国,伦常所关,礼法不容,于国于君皆失于忠孝。纵然忍耻嫁出去,不过落得两处的诽谤,徒为父母增羞。有何颜面活在世间!”贾政上前含泪启道:“昔公主为贵人,乃系虚名,何及‘礼法’二字?如今天子乃仁爱过天之主,非不悦贵人,是不忍天下生灵涂炭。是以才割一己之爱,使两国结为永好。不然,岂有堂堂天朝上国反惧一区区属国者哉?此千古未有之仁君,方有此千古未有之旨意。公主此去,两国黎庶皆念公主之德!于私而言,则假若公主不欲求生,外邦必然狐疑,以为行诡谲欺诈等事,则我朝何以服外邦?那时朝廷怪罪下来,政全家危矣!俗语道,蝼蚁尚有贪生之念,岂有人不惜命者哉?如今家、国安危之大任,黎庶百姓之祸福,悉在公主一人身上。乞公主自爱金体,宽释金怀,万勿再有轻生之念。实政全家之幸,国家之幸,天下苍生百姓之幸也!”探春闻听此言,竟是生死两难,哭一回,只得点头答应。
     天明时,便有宫中使者来召,国母于昭阳殿内设饯行宴,自王妃以下皆入宫侍宴。贾母、邢夫人等只得去了。探春自未能去得,由王夫人代为领宴谢恩。又有薛姨妈等闻信,也进园来候安。探春已睡,奶娘回了众人,都在外面略坐了坐,便退去了。
     且说探春养过一日,身体平安。晚间,又叫进张太监来,垂泪问道:“皇上不是依了吗?如何又有旨意?”张太监道:“皇上自见贵人,六宫粉黛失其颜色。昨日杨相又进一女,皇上也甚不在意,所怜者惟百姓耳!二则皇上乃仁信之主,不肯为女子失信于外邦。依奴才的劝,公主还是认命罢!那新罗国虽是异族,其人情、风俗也与我朝无异。那君主十分推崇中华礼俗,他自己穿着中国的衣服,学中国的四书五经,遵孔孟之道,一应礼体无不照依本朝之式。公主此去,也不见得【“不见得”三字值得几钱】死生难料!”探春听了,滴下泪来,说道:“远离家乡,背弃父母,终久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纵然‘青草畔有收酪牛,黑河边有扇尾羊’,终久是羁零漂泊,任人取弃,命如草芥!”【虑的却不是死生难料。而是生不如死】因垂泪一回,命张太监出去。又叫过侍书、翠墨来,探春说道:“你两个跟我几年,主仆一场,本想日后替你们择门好亲事,也算尽了这数年之情了。谁料如今连我也自身不保,也就顾不得你们了。你们自有父母姊妹在这里,我也不忍拆散你们,叫你们必定跟了我去。我明日就求太太的恩典,放你两个出去。”侍书、翠墨听说,哭着一齐跪下,说道:“我们虽是奴才,不是那薄情寡义之辈!情愿跟着伏侍姑娘,便是到那里受罪,也是甘心情愿!”【一古叹之:许家三客能死义。田横五百士尽忠。婢女丫鬟情义在。不肯树倒猢狲空】探春听了,点头落泪,叹道:“你两个倒是有情意的,总算我没有错疼你们。但此事干系一生祸福,你两个可要仔细想明白了!”他两个哭道:“姑娘的万金之躯,尚不自惜。我们不过是蝼蚁一般的人,有什么率不率的?绝无反悔,姑娘休疑!”探春听了,便命他们起来,将平日之物归拢了一处,又将宫中所赐之物都打点出来分送众人。是晚夜深人静,探春在自己室内百般流连徘徊,一瓶一几莫不着意观看抚摩,泪洒于瓶几之上。回思昨日之事,犹疑在梦中。正是:只因十分容貌,惹动万里愁肠。次日黑早,宫中赐出一应陪嫁之物来。探春又恨又悲,大哭一场。宝钗等早早便入园来相伴,众人劝道:“今日你的好日子,还该喜欢才是。”探春听说,方想起来,遂换了一身衣裳,众人陪着,到各房中去行礼。贾母、王夫人见了,都不觉泪下。又至赵姨娘处,母女相对无言。回至园中,宝钗等又伴着在园内各处流连。但见枝头狼藉,乱红满地,二分春色,尽归尘土。回至房中,探春又写了许多字分送众人,相嘱见字如见人。众姊妹也有写一字,也有作一画的,也有赠扇子香囊的,皆随分有赆。探春一一珍重收下,又要了宝钗的璎珞来,在各样花枝旁边题上诗句,宝钗亦珍重收起。忽见宝钗房内银筝儿走来,手内捧着一只瓦罐,送与探春。探春揭盖看时,却是宝玉今日一早在大观园内花根底下挖的一罐泥土。探春一见这个,登时五内俱焚,肝肠摧断,哭一回,交与丫头,命与随身行李放在一处。宝钗勉强笑劝道:“咱们姑娘家,终久是要出阁的。我是不用说了,原是旅居客寄之人,倒因此得和妈常伴一处。你瞧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几个人,虽然娘家近在眼前,多少年也难得回去一遭。在我们而言,父母兄弟不过是门亲戚罢了,究竟只有丈夫才是一身之主。你如今虽嫁外国,贵为君妇。况他既为你如此兴兵动戈,想来必不致薄你,【宽心丸是这等吃。然则当初呆霸王何曾不是兴兵动戈方得到香菱。《陈确集·瞽言》有云:陈子之卧帏破而多蚊。目昏不能见。使童子瞩而扑之。唯而入。踰瞬而出。陈子怪其疾也。问:犹有遗蚊乎。曰:已尽扑之矣。无遗蚊矣。虽然。姑为我更瞩之。又唯而入。踰瞬而出。曰:犹有一二蚊之遗者。已尽扑之矣。果无遗蚊也。陈子犹疑其未尽也。自卧而徐察之。见则起而扑之。又扑十数蚊而后尽。彼无切肤之患。而驱蚊之心未笃也。】何必有此小儿女之态!”李纨等也十分宽慰。侍书、翠墨两个今日家去,和各人父母哭的难舍难分。一日的光阴委实易过,展眼又已黄昏日落,李纨等陪着探春往贾母处来。吃过饭,皆不回房,相伴贾母和探春坐着,只凤姐儿一人去了。夜深之时,屋内明烛一片。贾母忽想起一件事来,命鸳鸯将自己的铺盖挪开,揭起毡条,向炕下活动槅内抽出一个小小盒子来,递与贾母。贾母亲自打开,命众人来看。众人看时,只见里面垫着黄绢,并无别物,只上面放着一颗锈迹斑斑的珠子,未见奇异之处。众人见贾母如此珍重,却又如此平常,都不解何意。贾母又命将灯烛熄灭,再看时,那珠子已将锈迹退尽,通体碧蓝,耀的屋内如同海水一般,众人面貌清晰可辨。众人方知奇异,惊叹不已。贾母复命将灯点燃,那珠子便又复作锈状。贾母收了珠子,告诉众人道:“这便是古人说的夜明珠了,海上人称为明月珠。是当年海上人进献先皇的礼物,先皇又转赐给了你太老爷。太老爷过世之后,我总藏着没敢露面,今日给了三丫头罢。”探春听说,不敢怠慢,郑重领受,交与侍书保管。就见王夫人上来了,手内捧着一轴画卷,先请过贾母安,坐下说道:“这是惜丫头画的园子图儿,前日交到我那里,还未请老太太过目呢。”贾母听说,忙命展开。李纨和宝钗各执一端,惜春上来亲自展开。贾母看着,赞叹不绝。王夫人回道:“我想探丫头此番远嫁,不知多早晚才回娘家来一趟呢。若送他金银财帛之物,他那里自然有,反使他旅途添劳。不如就把这园子图儿给他,倒是他自己亲身经过、见过、住过的,日后看着,也能想起家来。倒是一件绝好的陪嫁!”贾母听了,极赞他想的周到。探春听说,喜之不尽,忙谢了贾母、王夫人,又深谢惜春。命人好生卷起,交与翠墨双手捧着。【依批书人。虽是情浓。倒不如一样都不要带去。来得干净。张无忌对小昭的临行一吻。不知道会勾起小昭日后多少相思之苦。何其残忍乃而】娘儿们因又说些家常话儿,怎禁那别绪恨长,离宵苦短。耳听得铜漏滴滴、更鼓阵阵,渐觉风露转凉,那天气已尽四更。凤姐儿也上来了,别离在即。众人忍不住,都唏唏嘘嘘哭将起来。探春更是抑不住悲声,贾母、王夫人也滴下泪来。探春又恐哭坏了贾母,又强作欢容,反劝慰众人。贾母也欲劝慰几句,无奈声哽气咽,竟说不出话来。只听见外面马闹人喧起来,贾母忙着人去问,原来宫中打发出送亲仪仗来了,凤姐儿便忙出去了。宫嫔进来请探春沐浴更衣,探春只得起身。浴罢,依本朝公主之饰盛妆,仍回至贾母身边坐着,王夫人带领着李纨等皆在两厢站立。须臾,太监捧进膳盒来,放在探春面前摆开。贾母便要挪开,探春忙请贾母作陪。祖孙二人那里有心肠用饭?略动一动筷子就放下了。一时撤膳献茶,盥漱已毕。昭容又奏:“请公主升坐受礼。”贾母便起身,请探春坐了正位。于是贾赦、贾政起,接着贾珍、贾琏、宝玉、贾环、贾蓉、贾兰等一干男丁礼毕,后面便是邢夫人、王夫人携巧姐、惜春,尤氏、李纨、凤姐、宝钗等,一齐朝上行了礼。探春语迟心乱,【去也终须去也。】只命人说“免!”早已都下去了。第二起便是迎亲使者,也按官职大小分班参拜。探春在座上看时,果见人物也与本朝无异,行礼毕,也下去了。第三起便是随去的宫嫔、太监、教引嬷嬷等,再后面又是赖大、赖二、来兴、来升等两府管家并上、中、下三等家人丫头仆妇,都按班行礼毕。略一时,执事太监又奏请更衣,探春只得又起身。刚回来,猛听得金钟鸣响,吉时已到。太监便跪请登舆,贾母等连忙跪下了。于是合家大小、满厅满院、但有人处,皆跪的满满的。探春含泪站起身来,四顾一望,斯地、斯园、斯亭、斯柳、斯花、斯人,从此只在画图之中矣!由不得早已珠泪满面【归乎可能归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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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30 12:20: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回 知休咎【休咎。几人能知。几人淡然】老清客【清客能至老。殊非等闲】辞东 托事务贾太君归西 【老太太一生精明。虽死不糊涂】  


     话说探春转身四顾,因索纸笔,从人献至。探春执起笔来,含泪写道:   
     其一   
     年来疏忽指虚弹,风物何曾着眼观。【状摹的确】   
     晓湿杏花双月雨,暮干貂锦二更寒。   
     徒怜江采画眉易,何必【“何必”二字堪寓目】昭君出塞难。   
     待得烽烟宁息日,传言潮信报平安。   
     其二   
     昔闻蜀道马迍邅,今信长安在日边。   
     两袖涕沱家万里,一帆风雨路三千。   
     愁填恨海生精卫,凄别故国死杜鹃。   
     从此观园成画影,夜深诸眷到征船。【故园从今别矣。两世为人去也】【一衣带水。万里回程。思乡情切。梦里成行】  
     写毕回头,一眼看见贾政两鬓含苍,低首跪着在那里。探春看了,只得忍情上舆去了。【礼法可笑。父亲给女儿下跪。居然理所当然。势在必行】贾府诸人直待送亲仪仗过完,方跟在后面而来。  
     探春在舆内坐着,耳内时闻杜鹃声声,唤道是:“行不得也,公主!”【杜鹃亦知行不得。人岂有不知。人不自由。不如杜鹃。乃知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为人之希冀】渐闻水声拍岸,舆便停下来,太监打起帘子。探春下来,抬头看时,只见靠岸泊着一支华丽大船,通岸上搭着横板,一路红毡铺至舆前。探春看了,忙回头寻找,后面贾母等人已赶上来。娘儿们拉着手,俱不能言。  
     探春勉强笑道:“此皆命中注定,老太太千万保重身体,休要念我!”贾母也勉强笑道:“去到那壁厢好生着,若有人回来,千万报个平安!”说到此句,早已泪下,语不成调。探春道:“放心!每年都有进贡的船回来,也不是就没了音信!”【宽心丸只好给别人吃。自己却吃不得】王夫人安顿说:“凡事要小心留意,在外边不比家里,若论你我是放心的,多时了记着回来看看。”探春含泪答应。  
     赵姨娘在那边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又不敢过来,只远远的看着。探春回头看见,虽然他糊涂,到底生身之恩,毕竟难舍,也不觉泪下。有心过去辞他一辞,又恐薄了王夫人,只得忍住,因又过去拜辞贾政等。此时陪嫁的宫女、太监都已上了船,使者因催探春登舟。探春含悲说道:“老太太、太太请回罢,我从今别过了!”言毕,向贾母等人再下一福,转身上船而去。登时升起樯帆,排篙齐点,那船便箭一般退开岸边。正值清明,风疾浪高,展眼只剩了一个黑点,再展眼惟见水际天涯。  
     当下执事的宫人已回去复旨去了,贾母还只管睃着眼看,邢夫人等在旁围着。贾赦、贾政过来请贾母回家,贾母恨的用拄杖敲地,说道:“人家逼探丫头,你们瞧着眼热了,也来逼我!是不是你们嫌我不死,今儿一发要撺掇我上路就罢!”贾赦、贾政苦苦认罪,说道:“儿子们不孝!但只是这江口子上风大,老太太禁不起,容儿子们回家去领罪!”贾母知道拗不过,只得一路淌眼抹泪的回来了。到家后,一则受了些江风,二则旧症未痊,三则年事已高,次日便卧于病榻之上,【偏偏不说伤心。狡猾狡猾滴】媳孙人等日夜侍于榻前。凤姐儿亦添了病症,也卧在床上。【府中能事之人去了。自己失却膀臂。宁不忧虑】  
     家中新近收拾了贾兰的外书房,贾兰亲笔命为“献芹斋”,【作者欲以此书遥献雪芹乎】【】日夜攻书不辍。又是贾环房内收了两个女儿,一名紫衣,一名绛袖。【闻此艳名即知声色犬马之流。岂是书房侍读之备】凤姐也欲给贾兰两个,贾兰执意不肯,【要不得】李纨也怕误了书,【要不得】只得罢了。【】凤姐亦曾将前日商议蠲免之事回明王夫人,王夫人因见贾母不好,也只随便答应着。
    自探春嫁后,园中越发冷清下来,李纨和惜春未免嫌空,夜里不敢睡觉。遂回明王夫人,仍搬回旧舍居住。李纨仍住原居,惜春和巧姐小姑侄两个便住在贾母后院原宝玉、黛玉处,大观园从此闲人绝迹。  
     谁知卫若兰箭疮火发,暑月湿热,疮口难合,渐至溃脓,百般医治不效,竟至身死,湘云哭的活来死去。【想我湘云:慧秀其中,娇憨其外,不时透豪侠气焰;鸾凤偕鸣,语笑嫣然,暂忘却幼时凄惨。正恨良宵何如斯之短,相见何如斯之晚,奈何造物弄人,夺其所天。大英雄为之气短;真名士难再欢颜。批书人不忍多言,搁笔扼腕】宝玉闻听,忙去吊唁,想起数月来相交之情,恨不能一时相随地下。不提。  
     且说众幕友因贾政闷闷不乐,乃劝道:“小姐古来是娇客,早晚如此!况咱家小姐如此,必然载入题咏,为万代传颂。老爷生女如此,亦可大慰了!”贾政摇头道:“不是为了这个,只是方才进宫时,细察圣上颇有怨怼之情,大似乎怨我进女之迟,因此心中烦闷。”众客听了,都缄口默然。【】惟山子野出座道:“不才早有一句话要劝老爷,只因老爷圣眷充隆,说了恐不见喜。如今看来,倒是说出来的妙,庶不负老爷推己相待厚情。”贾政连忙请教,山子野却沉吟不语。贾政明白,便不再问。  
     一时贾政回至小书房,独设一酌,单请山子野相叙。对酌之际,贾政复又请教其端。山子野道:“余不多及,老朽只送老爷两句旧话罢。”乃吟道:  秋光都似宦情薄 山色不如归兴浓   
     贾政听了,拈须沉吟,说道:“老明公所见甚是高明!昔娘娘亦曾劝我及早抽身,我也颇有归农之意,苦于君恩未许。前者刚要递辞呈,偏又升了。并非我贪恋官场,倘若执定要归田,未免有藐视皇恩之嫌,因而搁置未决。如今公主初嫁,更不能了,此时若退,显见得我有含怨之意,且容待再寻时机罢!”山子野听了,叹道:“真真是进亦难,退亦难呀!为官为的窘迫如此,真不如山野村趣的自在呢!趁今日说起来,老朽顺便就向老爷辞个行。前日山妻寄来书信,言寡母孤子,稼穑艰难,告我作速还乡。老爷事务冗忙,就不另辞了。”贾政十分苦留,山子野再三不肯。  
     贾政道:“老先生回乡欲作何生理?”山子野道:“山中有熊鹿,水中有鱼虾,皆我生理。忙时务耕织,闲时捉柳花,皆我乐趣。山妻稚子家常饭,不害相思不损钱哪!强似做人帮闲,半世里抛妻别子,到如今两鬓如霜时,仍旧还是一个‘六一居士’阿!”贾政听了,低了半日头,说道:“老先生之言,政十分惭愧!向日仰仗老先生颇多,一旦归去,如失肘臂!”乃命人封了三百金拿来,【区区三百馈赠,难酬半世操劳】说道:“微赆不堪,权遮囊中之羞。老先生回乡,也可添补着谋个生计。在老妻幼子前,也可讨得些欢颜。”山子野也不推辞,【淡然处之。有馈赠是走。没馈赠亦是走。何须谢为】酌罢而散,     
     次日果然雇了车辆回乡去了,不在话下。【山子野老明公其神龙耶:自古当仁有不让,筹划大观园,不负胸中丘壑。见微能知著,避祸有慎行,不失明智。临去尚有赠语,实是仁至义尽。】
     如今且说贾母这般病势,王夫人等自是不暇。这日伏侍贾母歇了晌,王夫人亲自带领李纨等守着,因命宝钗回房去歇息。宝钗遂回房中来,袭人领众接入房中。  
     只见巧姐儿走进来,请安毕,笑道:“婶娘昨日给我讲的功课,我已解了。只有一句未解,还要请教婶娘。”宝钗问:“何事未解?”巧姐道:“婶娘常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知宝钗素日】只这一句便不解,是为什么?我虽口里应着,心中却不服!【巧哥儿发蒙矣。】又不教外人看见我们的笔墨,这倒也罢了,原不是故意夸口的。【针黹之余。偶一为之。怡情兼取乐而已。】如今据我想来,女子贞静固然好,但若能又贞静,又有才,才德兼美,岂不更好?”【有其母必有其女——鱼与熊掌得兼。世人*大多如此。期望太高。故此多有失望】宝钗听了,叹道:“你果然是个心性高强的人,必然会有此一问。【有其母必有其女】但你还要知道,聪明固然好,然聪明也会误人。历来野史艳闻中的那些女子,皆因聪明过人,既通诗律,复解琴音,笔墨丹青无所不精。虽处深闺之中,不能与外人交接,却可以琴诗书字遥通。是以卓文君夜奔相如,崔莺私于元稹,贾午终遇韩寿。所以这些女子,皆是被自己的才华误了。或曰女子才德兼美岂不更好,殊不知大凡人有才者,不安分者多,他见自己才干优长,在众人之上,必然就生出不满之心,有虎行犬道,凤栖鸠群之叹。若是男子,则傲下忤上,女子则郁郁寡欢,朝愁夕叹。任你百般供养,他也只是不遂心。【到底意难平。其实是自己写照】所以学了知了,反不如不学不知,倒能够恪守本分。【自了汉行径】笔墨不外传者,一则我们的见识浅,【自有高见者】在闺中或以为是好的诗文,其实不通,反与人添笑。【他山之石,另有用途。胡为“添笑”】纵然好,文照其人,反叫人家说我们不安分,也是妨碍大节【“大节”二字。束缚本性。强调妨碍”。道学家事】的事。”巧姐听了,心下感服。【幸亏巧哥儿后来辗转刘姥姥。方得葆天真一脉。不然又是一个女道学】宝玉在外面听了这一番议论,心中想道:“人不知者不乱固然好,那是因他不知。他若知了,未必不乱。似他这知而不乱的,越发难得!” 【那倒是。然则宝钗非是不乱。只是人不知其乱而已】
    想毕,只见湘云奶娘走进来请安,宝钗问:“周妈,你姑娘身上好?”周妈见问,便长叹一声,落下泪来,说道:“还好什么呢!”宝钗叹道:“想必他还为姑爷的事伤心么?”周妈道:“奶奶休提!只从我们姑爷仙去了,姑娘是天天哭,开言便掉泪珠儿。几日工夫,瘦成了一把。【湘云虽豁达,其奈情深不寿何!无怪旋即投塘追随丈夫于地下。到得地府,定然是:捋袖阎君森罗殿;扯碎判官生死簿。牛头马面鼠窜;无常地藏束手。那时始信:巾帼不让须眉汉;阴间难管阳间人。荆轲聂政气焰稍霁;粉拳袖腿挥洒暂止。快哉!快哉!】连太太见他这样,打发人来劝。也难怪,我活了今年这个岁数儿,从未见他这样的好夫妻,日则同行,夜则同寝,一时不见,连眼青了!自古良缘遭天妒,可怜恩爱夫妻,偏不得到头!”【找谁说理去】宝钗叹道:“虽然如此,你也该劝他保重些儿身子才是!我们这里也是七事八事,太太也是心里不闲。等老太太好些,倒是接他来走走,散一散心,只怕好些。”周妈道:“可是呢,你姊妹两个素日又好,奶奶替我们开劝开劝,只怕还听些。”【湘云岂是受人劝的。老人家并非不知。所谓病笃乱投医是也】
    一语未了,听见外面人喊:“老太太不好了!”宝玉、宝钗听见,吃了一惊,忙引着巧姐过来,只见众人都在这里。贾母方才发晕,此时吃了药,沉睡未醒。一时太医起身,贾赦、贾政随至外面,问道:“家母此症到底如何?”众太医道:“老太太已是风中之烛,晚生等愧无回天之力!”一个说道:“如今之时,图个安稳也就是了,不必喝那苦药汤子,其实无益,反添罪受!”贾赦、贾政听了,落下泪来,只得出去料理。  里面王夫人见凤姐、宝钗、惜春、巧姐皆是幼弱病孕,俱难胜劳乏,因吩咐鸳鸯道:“好生看着,老太太一醒了,就来回我们知道。”丫头答应了。王夫人便和邢夫人带领着众人出来,也不敢走远,都坐在惜春屋内听信儿。  
     谁想近日理国公之孙柳芳欲为其子求取惜春,不时遣官媒在宁府走动。贾珍见两家门户相对,便点头允了,官媒自回去讨赏。柳芳大喜,即刻下了聘礼。贾珍因命尤氏往那边去告知惜春,尤氏说道:“我可不敢捋老虎胡须去!【呵呵。心有余悸】倒是说给那边二婶子,求他去转说的好些。”贾珍道:“妹妹有些小性儿,我是知道的。一个千金小姐,有些脾气也该的。他又自小儿没了娘,自然又添几分孤僻。我们没有扶养他,已经含愧。如今他的终身大事,常言道‘老嫂当母’,你怎好不出面的,倒叫别人去说?就是他言语冲撞了你,你难道还担待不得一个小姑?”【肯如此说话。尚不失为一个好兄长】尤氏听了,知道推不过,只得【虽是勉强。尚算得是个好嫂嫂】坐车过来,先往贾母院中来。  
     上了台阶,只见鸳鸯迎出来,悄悄说道:“老太太睡着呢,奶奶且往四姑娘屋里坐会子,太太、奶奶们都在那里呢。”尤氏听了,转身往惜春房中来,见了众人,请安让坐。尤氏悄问:“老太太到底怎么样?”王夫人道:“太医们都说了不好。”尤氏听了,点头叹道:“咱们家历来是如此,出一件喜事,总要跟一件不好的事。出一件不好的事,又总要随一件大喜事描补描补。只拿今年比,探丫头晋为贵人,是件大喜事,偏生媳妇又不好了。这如今刚刚的又有了一件小小的喜事,老太太的大事又跟着来了!”众人听了不解,问:“有何喜事?”尤氏忙道:“太太们原来不知?理国公柳府上近日屡屡遣媒来,一定要替他儿子求惜丫头。如今他哥哥被缠不过,又看那孩子还好,门第儿也相配,就应下了。太太们说,这可不是件喜事儿么?”【计谋】惜春听了,低头不语。邢夫人道:“果然是件喜事!”王夫人道:“若论四丫头小呢,再一二年议也不迟。”尤氏道:“我何尝不也是这话,他哥哥又不听!那柳家又苦苦相求,太太们也知道的,两家素日又好,实难驳回!【婚姻大事。与面子何干】如今虽然订了亲,娶自然是一二年的事了。”还欲说时,只见小丫头跑来说:“老太太醒了。”众人连忙起身。  
     惜春便叫住尤氏,说道:“是不是你们嫌我碍眼了,赶着要打发我离门离户?但我从不吃娘奶了,太太抱来这边,是在这里长大,一应吃穿用度,又不曾沾带你们半个。太太还不曾抱怨呢,那里又碍着你们什么了?”尤氏道:“姑娘这是什么话?难道所有天下嫁女儿的人家,都是嫌女儿碍眼了不成?姑娘家本来是客,娘家再好,婆家才是终老之所,从古至今一个理儿。谁都要走这条道的,都这样闹起来,还了得呢!”惜春冷笑道:“分明你们嫌我累赘了,瞧着人家嫁女儿攀亲壮门楣,你们眼热了,不知怎么想起我来。也不是人家跑了来赖死赖活,只怕你们要赖死赖活赶了去,也定不得!”尤氏听了这话,由不得好笑起来,【】说道:“我家的姑娘又不曾缺鼻子少眼儿,也不少嫁妆,为什么反赖着别人去?”【好嫂嫂】惜春道:“我那里知道你们,什么事你们作不出来!”   
     尤氏正色【】道:“你哥哥爱多早晚聘你,随他主张!姑娘一般也识文断字的,那三从四德是怎么说的?我们也是为了姑娘好,反倒落了不是,并没指着你攀高结贵去!”惜春道:“为什么你们不指着我攀高结贵去?还是我缺胳膊少腿儿,怕人家瞧不上?还是你们清高,不肯如此?”尤氏笑道:“姑娘的意思我竟不明白了,到底嫌我们聘你呢,还是嫌聘的人家门第儿不高呢?倒要仔细听听!”惜春道:“总之一个理儿,就是你们要逼我走!你们只管聘,横竖我不出这门儿也难!”尤氏亦作色【】道:“为什么你不嫁?难道有什么难启齿、不体面的事?好端端的,别人倒疑惑起来。亲已是定下了,就是回了老太太,也越不过这个礼去。我劝姑娘煞煞性儿,闲了时,把该预备的针线也预备下,省了到时马捉老鼠,这般那般不齐全!若有十分难的,打发人来回我一声,我叫小姨娘们替你作去。我再告诉姑娘一个准信儿,柳家的知道老太太不好呢,恐怕老太太误事,已择日子去了,定不得明儿后儿便来迎娶。那时喜轿落在门前,也由不得姑娘了!”说毕,拂袖而去。惜春赌气将帐子一把扯下来。【行文干净利落】 且说贾母睁开眼,因要喝水。鸳鸯扶着头,琥珀捧过碗来,邢夫人接过,喂了两口。贾母瞧瞧满屋的儿孙,说道:“我活了今年八十二岁,福也享尽了,孩子们也都孝顺,我很喜欢。如今有几件事放心不下,要托付你们。”因说道:“头一件是宝玉,我也疼了你一场。领娘娘的恩典,好上添好,替你挑下了这个媳妇。如今成了亲,你再不可任性胡为!我深知宝丫头知礼容让,是断不会冲撞了你。从今以后,两口儿和和气气过日子。你们若听了我这句话,便是在我跟前尽了孝了!”宝玉、宝钗含泪答应。贾母道:“第二件,他姊妹们不论好歹,都有了结果了,只有惜丫头未见分晓。珍儿媳妇在这里,你记下,门第、根基一概在末,只头一件人要好的,别叫他走了他姐姐的老路!”【迎春遭际。老太太耿耿于怀】尤氏也答应了。【心中作何感想】   
     贾母又问:“兰哥呢?”李纨忙推贾兰上前。贾母看看贾兰,十分满意,嘱道:“咱家就只有你还是个念书的胚子,你好生念书罢!”【李纨老来有靠】贾兰也答应了,退过一边。贾母又唤巧姐,说道:“巧哥儿小呢,也上过几年学,今后就不用念了。他的这几个姑娘,一个个都不是诗书满腹,才子似的?谁知命竟都薄!像我和你大太太、二太太、珍儿媳妇、凤丫头,我们都没怎么念书的,倒比他们都强。可知书不是好东西!从今以后,我家的女孩儿,一概不许多念书!只些须认得几个字,可以看得一封书信就罢了。”【冤枉书本。】【用心良苦】贾政忙躬身说道:“贤者云:‘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母亲所见极是!”   
     贾母点头,又道:“还有鸳鸯这丫头,难为他尽心伏侍我这几年,就如我的女儿一般。从今日起,上下皆称姑娘。不必等我的孝满,拣个好人家替我聘了他,这件事我交与大老爷了。”【解铃还须系铃人——敲砖定脚。釜底抽薪。断其后路】鸳鸯急的道:“我说过不嫁人的!”【焉知老太太倒头。事态如何】贾母笑道:“傻丫头,你不嫁人,难道作姑子去不成?”【老太太心知肚明。“姑子”者。明示鸳鸯不得已时之退路——尽人事待天时耳】贾赦忙陪笑说道:“皆是做儿的一时糊涂,冒犯了老太太的姑娘,又惊了老太太的驾!老太太只管放心,金姑娘的终身就包在儿子身上,断不叫他作小去。连金姑娘的嫁妆,也是儿子来置。”【呵呵。只怕是言不由衷。到时难以兑现】贾母闻言笑道:“你听见了,我不许你胡闹!”又向贾赦道:“他的嫁妆倒不用你操心,我既认他作了女儿,自然安排。如今把我的那些戴的留给他,也大约够了!”【你不纠缠就是了。嫁妆岂用你操心。】鸳鸯只得答应着。  
     贾母又道:“还有历年太婆婆、婆婆赏的,娘娘赐的,众人孝敬的东西,都是鸳鸯收着。那个珍珠塔给了凤丫头罢,难为他一年到头辛苦操持,原该得个头分,你们也别说我偏心!下剩几件大的,你们每人两件,我已明白告诉鸳鸯。余者收入官中罢,请人会客拿出来摆摆也好。”众人答应。  完了,贾母问:“我的身后如何措置?”贾赦回道:“方才在外面听见老先生说,今年山向不利,总得明年,方入得先茔。还要委屈老太太,暂往家庙去安置。”贾母听了,说道:“既如此,我也懒得和那起和尚们胡孱。这里有先皇御赐的寝地,竟将我厝在那里,日后凭你们另作道理。”贾赦、贾政答应了。贾母道:“还有一件,我的后事不可奢费,除职例应当外,余者一概免却,不要怕人笑话!也不必动官中的钱,用多少只和鸳鸯来领。等发送我之后,你们每人的分例也减半,原该二十两月钱的,减为十两,丫头该使四个的使两个。从上到下,都照依这个减了去。咱们如今的家底子,你们各人心里明白。再不如此,必致后患!”【可有人听】众人一齐答应。  又等了一会,不见贾母作声。众人急命快传太医,太医进来摸一摸脉,说道:“老太太已登仙了。”众人听了,一齐放声大哭起来,凤姐、宝玉、鸳鸯几个人哭的尤其凄惨。  
     不知后文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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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30 12:21: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〇一回 识人情凤姐含隐忍晓大义鸳鸯散钗环


    里面哀声一出,外面登时人乱起来,桌碰椅倒,喊声鼎沸。又见贾珍带着贾蓉进来大哭,管事的媳妇也来举哀,堂屋内跪不下,便跪在院内哭。贾政连忙收泪起身,说女眷们道:“你们且别哭了,赶快替老太太收拾要紧!”说毕,和贾赦带领着男人出去了。一语提醒王夫人等,方从新梳头洗面,妆裹完毕,盖了被子,停在堂屋中。才毕,又见薛姨妈哭着“老亲家”来了,于是合家又大哭起来。
    此时外面早没了头绪,众人也有跟着哭的,也有前后乱跑的。王夫人见着实不成个体统,便说凤姐道:“外头也少不得你,你且出去料理罢!”凤姐哭的双目红肿,【元春去世。贾府靠山倒矣。老太太去世。凤姐靠山倒矣】只得出去。亏了族大人多,那消几日,早已诸事停妥,停灵于大观园嘉荫堂中。第二日,宝琴也来了。湘云身上有重服,不能出门,打发奶娘来了。凤姐到鸳鸯处领出银子来,一心只要华丽,又现赶了许多金银执事。【知音难酬】贾琏带着阴阳生往后山祖茔地瞧风水,择日破土。俱不在话下。
    这日供毕早祭,女眷们都在灵旁坐着。一时凤姐也来了,炷香毕,过来与邢、王二夫人请安。王夫人道:“你累了,坐坐罢。”凤姐答应着,两个眼睛只看邢夫人。【乖巧处】直待邢夫人也说了一声:“坐罢。”凤姐方才坐下。【而今而后。要仰此人鼻息矣】邢夫人问:“金银家伙都齐了?”凤姐回道:“只刚有了一半,另一半叫他们赶去了。”邢夫人听了,便说道:“依我说,【胸有成竹】这就够了,何必定要全套的?老太太临去有言,不叫过费,你也听见的。如今才多少日子,你就不听老太太的话了?若这样,你还算不得真孝顺!人家王妃、国君送了不知多少,从没像咱们这样的。难道发送了老太太,叫全家喝西北风不成?”凤姐听了,低头不则一声。王夫人自是不便多嘴。邢夫人又向王夫人道:“他婶子,你意思如何?”王夫人本是个不与人争竞的,见邢夫人问他,便说道:“就依嫂子罢了。”邢夫人听了,便叫过费婆子来,命他:“出去说与打器皿的人,就说太太们的话,这就够了,不必再造!”费婆子听了,正中心怀,答应一个“是”字,得意出去。
    凤姐儿坐在一旁,脸上便红一阵,白一阵。只见几个媳妇进来回事,王夫人说:“凤丫头,外头有事,你出去瞧瞧。”凤姐便起身出来,也不问什么事,且一路跑回家来,哭着倒在床上。平儿见这般,不知怎么样了,忙问跟的丫头,丫头便将方才之事说出来。平儿点头叹道:“素日我是怎么劝奶奶的,今日到底落在太太手里!从今以后,奶奶倒要多长一个心眼儿了。太太虽然恨奶奶,到底一家子亲骨肉,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气过去也就罢了!”【不然则如何。】【平儿苦命的伶俐人。幸亏日后贾琏扶正。不枉了平儿周旋多年】一语未了,窗外丫头回:“金姑娘来了。”平儿听见,连忙掩住。凤姐儿听见,也就坐起来理鬓。
    鸳鸯走进来,只见凤姐低头坐在炕沿边,犹不时打气得儿,忙问原故。凤姐不答,平儿也不说话。鸳鸯笑道:“你们不告诉我,我也猜着了,必定受了这个人的气。”说着,便伸了一个指头,又往北面指。【也是个苦命的伶俐人。则命运不及平儿多矣】平儿笑道:“你早知道了,又来问人!”鸳鸯冷笑道:“这还要知道了才说?【老太太一倒头。明眼人都知道后果】你想想,你奶奶可曾受过人的气?连琏二爷也是必商必议的,只除了这个主儿!”【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凤姐连忙陪笑让坐,又叫平儿倒茶。平儿端了茶来,因问:“你这会子跑了来作什么?怀里抱的是什么东西?”鸳鸯见问,将手内匣子放在桌上打开,众人看时,里面是半匣子珠钗金钏。
    鸳鸯道:“这都是老太太戴过的,除去给了众人的,老太太妆裹了去的,还剩这么些。我福薄,受不起。想着不如送了奶奶和姑娘们戴去,倒还配得过!”【亦是知音难酬】说着,伸手拈出三四枝钗钏来,递与平儿。平儿不敢接,只看凤姐。凤姐忙道:“这已是老太太说了给你的,你如何又给我们?”鸳鸯道:“我一个丫头,要这些东西那里使?老太太为我得罪了大老爷,恐怕大老爷报仇,所以替我想出这个法子来,我领老太太的恩典就是!若说伏侍的好,那琥珀、珍珠、玻璃几个,谁又没有尽心伏侍过?这些东西单与我,别人也抱怨偏心。我何苦为这点子东西,反使老太太惹人含怨?【可是知音难酬】所以倒是奶奶们戴去,别人也不用争!”凤姐道:“他们如何比你,一样是主子,还分个等例呢。你原比别人尽心,老太太又亲口封你‘姑娘’,谁敢说个‘不’字?实在你不肯要,也只该回了太太们处置才是。”鸳鸯听了,满面通红,说道:“给你的,你拿着就是!我既有担待给了你们,自然有我的一个道理。这已是老太太说了给我的,便我这会子死了,只该与我带了去,谁难道敢昧下不成?或者我竟一把撂到河里头,只随我的喜欢!倘收入官中,日后还不知落在那一个手里去了呢。【分明说出来】不如把这不是我一人担了,免了多少事!”凤姐见他声色不似往日,只得陪笑说道:“既这样,我先替姐姐收着。明儿姑娘出阁的时节,我再另打好的送姑娘罢了。”说毕,命平儿收了。
    鸳鸯又拣出一副镯子与平儿,说道:“咱们两个好了一场,日后免不得各奔各路,这个留与你作个念儿罢。”平儿连忙道谢,又笑道:“到底姐姐的造化高,今儿这样尊贵!”鸳鸯掩上盒盖,冷笑说道:“我却没有那样大福!虽然老太太那样说了,临了还不是落在大老爷手里。并不为我是个难得的,大老爷非要收我不可,是因为我当着众人驳了他的回。他响当当的说了要报仇,如今老太太又没了,他还不拿长锅煮了我等什么!还有一说,纵然大老爷不计前嫌,果真把我聘了。我原发过誓,这会子又嫁人去,岂不是自毁其言?”【可知难措置】平儿劝道:“你这又是何苦,难得他不计较!你是老太太特意留下话的,连大老爷违抗不得!就有那不晓事的背后罗嗦,你难道还不能忍耐这一时?熬到将来嫁出去,谁知道那些陈年旧事!”鸳鸯摇头道:“也不单为了这个,我这心里的事,也难对你们说!”【惜春口气】说毕,垂头发闷。凤姐和平儿也都无言,各自低头想心事。
    且说外面半日不见了凤姐,回事的媳妇便都跑到嘉荫堂去问。王夫人道:“方才还在这里的,怎么不见了?”尤氏听了,连忙笑道:“我知道他在那里,等我寻了他来!”说毕走了,一径出园来。
    进了凤姐的院子,一问丫头,果然凤姐在家。尤氏进来,只见鸳鸯也在这里,因笑着问好,鸳鸯也站起来问了好。尤氏便说凤姐道:“这是怎么了?”凤姐见了尤氏,不觉又落下泪来,说道:“谁知我白操了半世心,反落了一身不是!”尤氏道:“你也是,岂不知‘当家三年狗也嫌’,【过来人语】你婆婆是那样的人,他说什么,你只应着就是了。想当初你是怎么奉承老太太来,怎么如今倒不晓事了?从今以后顺着他些,那有个婆婆不絮叨的。我说外头找你不见,原来跑到家里来赌气,看看揉成什么样子,还不快梳洗了跟我去呢!”说着,亲自与凤姐拢起鬓来,丰儿端水来洗了面,略施些粉黛。尤氏又拣了几枝银器与凤姐簪在髻上,督促着出门。凤姐回身忙叫:“平儿,陪金姑娘坐坐。”一面和尤氏出来。
    众媳妇见了,都笑说:“好了,有了奶奶了!”一问,原来打器皿的人来交器皿的。凤姐收了,一面来见邢夫人、王夫人。又有几家送丧仪的来,回过邢夫人、王夫人,收入后楼。一面计算送灵人口食宿之需,折合银两拨与管事人,预先往铁槛寺去安排妥协。自己身体未愈,又如此辛苦操持,还要度邢夫人之意行事,处处小心,不免又添几分病症。【可称得内忧外患。举动荆棘】黄昏时供毕晚祭,吩咐婆子好生添纸看香,众人一齐散出。
     当下言不着别人,且说宝玉出来,正遇见宝琴在前。宝玉忙赶上来说道:“妹妹请到我们那里坐坐。”宝琴笑道:“我也正要瞧姐姐去呢。”二人遂一同行来,遇路窄花深之处,宝玉只管让宝琴。将至院门,只见袭人忙忙出来,见了他二人便站住,笑道:“我奉奶奶之命,正要请琴姑娘去呢,可巧就来了。”说着,三人进来。
    宝钗在里间炕上歪着,薛保全家的坐在炕沿边,陪着说话儿。见宝琴来了,薛家的起身笑道:“姑娘来的正好,来和奶奶说说话儿,不然,他又要睡觉了。”说毕出去了。他姊妹二人问了好,宝玉陪他们说了几句,便走至外间坐着去了,让他姊妹两个自在说话儿。
    宝钗因道:“前日听见你们弄璋之喜,妈妈还打发人去,是那一个?”宝琴笑道:“是个丫头。”宝钗点头,又道:“我听见妈说,你家有一位在家守节的姑娘,他怎么样呢?”宝琴闻言叹道:“这位姐姐名唤雪影,二年前许与柳翰林之子为婚。孰料过门当日,未入洞房,丈夫死了。公婆因此说他是个克夫星,虽不便明加打骂,却也是冷言冷语,不瞅不睬,他因此在婆家不能居住。众人劝他嫁人,奈何这位姐姐已是心如槁木,每日只是侍奉母亲,完了便在房中念佛。众人见他如此,只得由他罢了。”宝钗听了,点头叹息。
    宝玉在外面听着,忽想起贾母曾欲将宝琴许与自己为妻,复思及贾母素习疼爱,不觉落下泪来。忽然听见梅雪影,又早怜惜不已。一时拭了泪,走至里间说道:“妹妹就请安歇了罢,外头人杂,你姊妹两个如今见面也难,多和你姐姐说说话儿。”说毕,便走出去了。宝钗命人去告诉惜春,请他自己安歇。接着莺儿和小螺进来,伏侍他姊妹两个卧下,闲言少叙。
    展眼末七最后一日,明日发引,点检所需之物悉皆齐备,大家方才松了一口气。当晚伴宿之夕,族人亲朋都来了,园内定了百戏杂耍,灯笼火把照耀不熄。凤姐老早便传齐管事人等,说道:“今夜必定人乱,大家各处严禁些,仔细遗失东西,看好灯火!”众媳妇齐声答应。出来一看,只见白簇簇人来人往,闹喧喧鼓乐齐鸣,这里说书,那边演戏。丫头们拘了一月多,难得今夜热闹,都闹哄哄的赶了这边赶那边,连那些婆子们也都看住了。林之孝家的带领着媳妇们四处喝禁,谁也不听。只得派人把守住所有出入之门,不许人携带器物出去,林之孝家的只带人在各门上来回巡查。
    凤姐正坐镇嘉荫堂听媳妇们回事,忽见贾母屋里小丫头来请,说:“鸳鸯姐姐问奶奶可得空儿?若得空儿,请奶奶去老太太屋里有事说。”凤姐听了,便吩咐了媳妇们,领人出园来。到了贾母房中,只见炕上地下摆的满满的。鸳鸯坐在炕沿上正淌眼泪,见凤姐来了,指着说道:“地上这些东西,是老太太吩咐收入官中的,炕上是给众人的,炕桌上那是奶奶的珍珠塔。明儿老太太就要起身了,我这几日赶着收拾清了,今儿就和奶奶交割明白了。”凤姐道:“一发等回来再收不迟,今夜人多,你又来添乱!”鸳鸯道:“什么时候收不是一样,人有旦夕祸福,保不住我一时竟遭横祸死了呢,这些东西岂不成了无头悬案!”凤姐道:“这丫头越发胡说起来!我收了就是,这有什么急的?”即唤彩明来,又命人去告诉平儿开后楼等着。
    鸳鸯便将那些古董的名色来历及某年月日系何人所送一一明白告诉,彩明便提笔登记,记一件,婆子搬一件,约一个时辰方完了。鸳鸯又道:“明日发引,还须多少钱?奶奶一总算出来,今儿一并关了去。下剩的我也要交回了,过了今晚,我也不管了,剩亏可都是你的。”凤姐想了一想,便一项一项的念,彩明另笺誊录,不过是些零星杂项。鸳鸯拿钥匙开了箱子,取了戥子,按数称与。又称了下剩的银子,零整还有若干,也一并和凤姐儿交割清楚了。鸳鸯道:“奶奶还得给我两分单子,把从老太太走至今日,共使了多少钱和我今日交回多少古董、多少银子都写上。并不是我信不过奶奶,如今主子多了,也该叫他们也明白。奶奶写了,回来我好给大太太和二太太瞧去。”
    凤姐点头,命彩明另誊出两分来,交与鸳鸯。才罢,只觉一阵腰困,下面淋血不止。凤姐忙回至房中,平儿伏侍坐了一回杩子。半日起来,只觉头晕目眩,浑身骨头如散了架一般。因换衣服盥手,平儿拿药来吃了。平儿道:“奶奶累了,且歇会子上去。”凤姐点头,上炕躺下,平儿过来捶着。凤姐问:“你二爷没来家?”平儿道:“方才二爷回来,见奶奶不在家,又走了。”方捶几下,便听丰儿说:“林大娘在园里请奶奶呢,两个婆子打起架来了。”凤姐操劳至今,已是苦撑,听了这个,不由便恼火万分,只得起身出来。【紧行无好步】    
      进入嘉荫堂坐下,命带进两个婆子来,问起来却为香烛一事,一人藏匿起来,被一人看见,便吵嚷起来。未等申辩,凤姐说道:“大凡吵嘴打架的,总有一人有理,一人无理。一个对的,一个错的。但今儿这么大日子,你们就屈死了也不该吵嚷起来,替我添乱呢?还是嫌热闹的不够?所以对的也有不是,错的更错。一个巴掌拍不响,两家都有过!”喝命:“把他两个捆起来,扔到马圈里,是非清白,一概回来再问!”一声令下,便有几个婆子走上来,将那两个掀翻捆倒,舁出去了。凤姐道:“再有生事,不必问原由,先打一顿,再来回我!”【各打五十大板岂是决断之方】众媳妇唯唯而退。【又结新怨。且不免大失所望】
    凤姐掏出表来看看,已是子末丑初天气,便转身进入灵房。王夫人见他进来,问道:“外头没事了?”凤姐道:“太太们放心,都没事了!”因看道:“巧哥儿不在这里,他往那里去了呢?”王夫人道:“我叫他睡觉去了,小孩儿家,不用拘礼罢!”凤姐点头,因说:“琴妹妹也歇会子去罢。”宝琴笑道:“我不困,倒是四妹妹歇歇去罢,你这几日身上不自在呢。”王夫人道:“可是呢,四丫头去罢,是时候了我们叫人请你去。”
    惜春便起身出来,只见嘉荫堂前闹闹哄哄,檀板丝竹响彻云霄,众人喜笑颜开,乍一时竟分辨不清是喜事丧事?【是这等笔墨】惜春无心瞧热闹,低了头只管拣无人处行走。行至蓼溆一带,忽见前面一个白影儿一闪,又不见了。不知是人是鬼,【心中已向莲台坐。更有灵山引渡人】再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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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30 12:22: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〇二回嗜孤洁小姐逃禅院悼知音公子题壁诗




    话说惜春出来,只见前面一个白影儿一闪,又不见了。惜春猛抬头未见真切,不觉唬了一跳。因他的奶娘、丫头都料不着他此时出来,因此一个也没跟来。惜春独自见此,自是又怕又疑。只得乍着胆子过来,至方才白影之处,只见月色朗朗,依稀几间空屋,并不见人。惜春又疑自己眼花了,方欲离去,忽然屋内说起话来,却是贾琏的声音,说道:“你瞧见你二奶奶作什么呢?”又一个媳妇的声音说道:“已进灵堂去了,天亮之前不会出来了。”
    惜春正疑惑,又听贾琏说道:“你私自走了,你奶奶难道不问?”媳妇道:“我们奶奶不管这事!”贾琏道:“这也罢了,你男人若知道呢,难道你也不怕他?”妇人道:“他更不怕!我养主子,强如忘八是个贴钱货!”忽然“嗳哟”了一声,笑骂一句,一面问道:“这一向不见你,想是另续上心甜的了?”贾琏笑道:“那里还有好的呢,只除了你,不过因为屋里严紧罢了!”妇人便啐一口,说道:“我眼睛里就看不上你这样的主子!你瞧我们大爷,乱下天来,奶奶还说他一字呢?实在我们奶奶是普天下头一个贤德之人,不枉了大爷夸口!”贾琏叹道:“谁似大哥那等有福呢!”媳妇道:“想那回东府里有事,我们奶奶偏病了,大爷偏请了他去。别人好好的,先打了我一顿!这样的一个夜叉星,多早晚死了才省心!”贾琏道:“放心,头里他仗的是老太太,如今老太太死了,看谁还助着他!这几日他见了我,不像个避猫鼠儿一般。”妇人道:“既这样,何必在这破屋里,此时无人,你不会也引我往你屋里去?”贾琏道:“屋里有什么好?染了他的气味,连你也不好了。”妇人就问:“倒不知他夜里如何?”贾琏“嗐”了一声,说道:“快别提!那日从苏州回来,略沾了沾,已是死人半个了。你别看他白日装着没事人似的,离死也不远了!”妇人就说:“真个的?他死了,咱们可就乐了!”说着,二人皆笑起来。
    惜春虽小,然并不傻,又听了他两个说话,早已明白了一半。自己反羞的面红耳赤,又后悔不及,忙蹑手蹑脚的走开,三步两步跑回家来。
    回至房中,心内犹跳,回想方才的奇事,自思:“我只当那府里才颠三倒四,原来这府里也非净土!”想毕,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心直浸上来。又想:“大姐姐死了,二姐姐死了,林姐姐死了,三姐姐远嫁不归,大嫂子早寡,云姐姐新寡,琴姐姐屡被妾婢恃子欺压。数来宝姐姐是个好的,二哥哥也是不在心上。连凤姐姐那样一个利害人,琏二哥哥尚且如此,又信外人的挑唆,全不念半点夫妻情意!姐姐们的遭际,怎不令我心惊!如今哥哥已将我许人,若认真不嫁,亦非正理。如今那府里之事,这里知道,连我亦已风闻,外头岂有不知道的?更有甚者,蓉儿媳妇养了孩儿,传闻竟说弟耶?子耶?虽系系风捕影之言,多半亦有据实之说。明日嫁时,岂不是人未到,名声先已到了。叫我如何当家立纪,说嘴要强?再者两府如此,焉知别家不是如此?世人不如此?总也逃不出去!”想到此,只觉靠墙墙也脏,立地地也脏,连那些床帐衾褥都是脏的了。又想:“与其受辱而后死,倒不如预先一死,岂不干净?”一时又想:“不好,我无端的死了,别人必混猜测议论。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死了倒弄的不明不白!”【因噎废食。是为短见】思来想去,不得主意,倚在案边不觉睡去。
    恍惚是一女子立在面前,花钗月髻,云衣霞裳,似曾见过,又不相识。惜春忙叫道:“林姐姐,我知道你作了神仙,你快教教我!”女子笑道:“受人之托,特来与你指点迷津。”因念了一句话,说道:
    欲求世间清净土只在灵山不远处【惜春久有缁衣之志。心中早拜莲台。今日又见此龌龊。缁衣之志遂坚。贾琏二人倒似佛主遣来的接引人一般】    
      惜春惊觉,不见方才之人。只听门一响,奶娘走进来,说道:“方才史府上打发人来,说史大姑娘昨日夜里竟投塘自尽了!【“寒塘渡鹤影”。神来之笔。几令黛玉袖手。不曾想竟成诗谶】那里正乱着起灵,这会子又分人往卫府去呢,姑娘快出去罢!”惜春定了一回,起身出来。到了嘉荫堂前,早听见哀声大举,孝子孝孙正哭灵。惜春瞥见贾琏也在内,哭的抓帽撞额,比诸人尤觉凄惨。【】右面女眷也是哀声一片,惜春走至棺后跪下,只抬头出神。大家都忙着举哀,谁也顾不得理他。
    绕灵毕,焚经起棺,大殡一路出城而来,到铁槛寺后山祖茔地下葬,丧礼已毕。
      只因尚古风俗,孝子应庐墓三年。如今年深岁改,时迁俗易,早已改为三季,以充三年之数,此风在大族之家尤盛。又因贾赦推老称病,【春秋笔法】遂只有贾政留下相伴。草庐系建坟时便搭就的,一排五间,里面纸窗木榻,琴炉茶书俱全,气象清幽。又兼周遭山光鸟语,松风竹影,甚合贾政心意。【充得过归农小隐。正可以散步逍遥。清静免俗。是以心喜】亲随的八个小厮及张厨役夫妻留下伏侍,余人皆回家。因天晚不能进城,这一夜男子便宿在铁槛寺,女眷便寄在馒头庵。
    大家胡乱歇了一夜,次日一早,起来打点回程。谁知惜春断不肯回家,定要留下作尼姑去。奶娘等无法,只得回了王夫人并尤氏。王夫人闻得此信,吃惊不小,连忙来至惜春房内看视。只见奶娘、丫头一圈儿围着,惜春低头坐在床边,头发散着,簪、饰之物扔了一地。
    王夫人道:“惜丫头,咱们今日家去,你收拾好了没有?”惜春闻言,滴泪说道:“我从小儿过婶娘家长了这样大,多谢婶娘费心教育,可惜我竟不能在婶娘跟前尽孝了!”王夫人听了这话,心中万分不忍,也滴下泪来,说道:“姑娘心中有什么事?说出来,婶子们替你排解。或者婶子有不到之处,你也说出来,婶子当着众人的面,与你赔个不是。只万不可寻此拙志,使我担那不仁的名声!”惜春道:“婶娘多心了,不干婶娘事,也不干别人事,我心中的事也无人可解。你们只当我的命小福薄,才入了这冷清孤寂之门,所以才劝我。岂知我走的最是明光大道,不但不可怜,反要笑你们愚痴!”众人忽听他如此一说,一时竟无人接言。
    尤氏见惜春如此,心内大是恼火,说道:“姑娘终久是小孩子家,懂得什么是非对错?再者家庭间琐琐碎碎的事,姑娘日后也要经的,那时自然知道,也不用说我们!”惜春冷笑道:“快休将我比你们!若比你们,连我也要羞死了!你们就如那一池子的污水,我就是那池里的荷花。若和你们一处,日久连我也未必干净了。”尤氏道:“污也罢,浊也罢,我们横竖不敢带累了姑娘。就请姑娘回去,我们从今就不敢打扰,随姑娘自在清净去如何?”惜春道:“这倒也不怪你们,我才也说了,与别人无干!你们不信,我这就把头发剪了你们瞧。”
    凤姐忙道:“妹妹剪不得,你瞧妙玉不是戴发修行的?”一语提醒了王夫人,说道:“正是,咱们园子里现有好几处庵堂寺院,你果真要修行,也好,就在园子里收拾出一处来你住着,和妙玉两处作个伴儿。想我们的时节,也可出来相见,岂不两全?”众人听了,皆以为万全之策。不料惜春却道:“你们何必又把我比妙玉?他虽然出家,尘心未净。我则不同,我眼睛看的分明,万丈青丝,原是烦恼的根本,金屋玉宇,就是个酒色的作坊!我是铁了心要出家的,并非逞一时口舌之勇,你们劝也无用!”宝钗等亦在旁苦劝,惜春只是不听。王夫人无计,只得命人去请贾珍来。
    贾珍听见,疾忙进来,见了惜春这个光景儿,也就心酸哭了,说道:“我没有多疼妹妹,我有不是!妹妹怪我,要打要骂,我只听着,只千万给我一次改过的机会!从今日起,妹妹说什么,我没有不依从的。妹妹莫非不中意柳家?若这样,我即刻回去退了亲事!”惜春道:“我并不晓得什么是柳家、杨家!”贾珍道:“那一定妹妹嫌嫁妆少了,妹妹放心,倾家荡产,我也要叫妹妹好看为上!”惜春道:“我从今出家去了,要什么嫁妆?”贾珍道:“那这么样好不好,我猜妹妹必定喜欢在家,不愿出门的。横竖你嫂子也寂寞,你姑嫂两个就在家里作个伴儿,这可该好了!”惜春道:“我正为家里烦了,要出家,作什么还要我在家?”贾珍道:“出家不出家,由不得妹妹!今日若容你出家,除非我死了!抬也要把你抬回去!”惜春冷笑道:“我自己要出家,你为什么着急?便是爹娘要怪,也只会怪我自己痴!谁敢来抬我?你们饶自己看不破,还要非叫我也回去受罪,这难道是你疼我不成?”贾珍好说歹劝,惜春咬定牙只不听。
    里面正难开交,谁知鸳鸯在外面听见,也喜之不尽,连忙跑进来跪下,也要出家去。众人听了,越发诧异。王夫人道:“你又是怎么了?主子们已许了聘你,老太太又给你嫁妆,这可是咱家奴才们从未有过的恩典,倒不要辜负了!”【实是殊荣】鸳鸯道:“我那时答应老太太,是为了使老太太放心,并不是我的真心!我原发过誓,等伏侍老太太归了西,我或是剪了头发作尼姑去,或是一死。太太不放我出家,必是赐我死了?”王夫人叹道:“咱们家无故开恩放的人多了,何况你还伏侍了老太太一场!我不准你,也是为了你好。倘为了只发过一个誓,菩萨也不收的!”鸳鸯道:“菩萨慈悲,怎会拒我?【饶是王夫人整日吃斋念佛。终是口头禅。】太太若不答应,我便不起来!”
    正闹着,外面人回车辆齐备。王夫人只得问他两个是怎样,惜春和鸳鸯执定不回去。王夫人只得道:“也罢,姑娘权住在这里散淡几日,过几日我们来接你回去。”因将他两个暂交与净虚收留,奶娘和丫头留下相伴,众人回转城中。
      进了府,贾琏和凤姐候送贾赦、邢夫人往那边去了,只有李纨、宝玉、宝钗、贾兰跟随王夫人到房。一家四五口,冷冷清清坐了一回。直至掌灯时分,方见凤姐儿上来请安。王夫人问:“凤丫头,咱们还有什么事?”凤姐笑道:“眼前没别的事了,就是园里一应动用的陈设收回来。再老太太屋里一应伏侍的人,照依旧例,该放的放,该赏的赏,该退的退。老爷那里,也该添送些东西过去。”王夫人点头道:“都明儿办罢,今儿累了,都歇歇罢!”众人答应起身。
    忽听“当啷”一声,不知什么物事掉在地上。众人一齐看时,却是宝玉项上之玉。丫头弯腰拾起,送与王夫人。王夫人接在手内看时,已将边缘磕损了一二处,且色泽晦暗,毫无光彩。王夫人急的抱怨起袭人来,说道:“成日只说袭人是个细致的,谁知也竟粗心!一定络玉的绦子毛了,没人看见,才磨断了掉下来!如今幸而掉在这里,咱们看见,倘掉在别处,那里找去!”一面命人去取耐磨好绦子来。宝钗道:“太太别管他,交与我就是!”王夫人听说,便递与宝钗。
    宝玉就宝钗手内瞧了一瞧,也觉的罕异,说道:“这劳什子,当日被我摔了不知多少次,他都好好的。今儿才轻轻一磕,偏就损了。况这颜色光泽,也不是我的那一个。”王夫人道:“好好的在你脖子上,不是那一个,又是那一个?自然被你早就摔坏了,今儿一磕,才看出来。往后切不可拿他煞气,仔细你老子知道!”数落一回,众人归房,并无别项可述。
    谁知第二日,凤姐儿便起不来了。王夫人命他好生调养,不令他操心。宝钗也是身上不便,遂命李纨协同自己料理,先将园中动用之物连收拾了两三日方完,琥珀、文官等众丫头皆赏他自择良家。将巧姐儿挪至自己西面耳房内,王夫人亲自照管。
    因使人去接惜春,惜春执定不回,说:“你们若果然为我好,就让我出家去。”王夫人无法,只得请了贾珍、尤氏、邢夫人等来商议。众人道:“出家也有还俗的,我们这一起俗人也不必强了,只是断不可落发。”王夫人道:“我们家的姑娘,倒要依附了别人去,岂不惹人笑话?我们家的姑娘,在俗的,必要嫁个王公显贵。出家的,也断不能供人驱使婢役。前日我听见老爷说,要把这里御赐坟地圈起来。我想打墙也是动土,越性起一座庵院,既可飨祖,又供了佛。于先人也有好处,【可怜凤姐梦中之事至此时方始实施】四姑娘也得了安身之所。还俗之日,另挑一个住持也就是了。”贾珍听了,自是愿意。【不失一个好兄长。至少没撕破脸皮】邢夫人想道:“话已至此,倒别叫小婶儿一人讨了好去。”【】也便点头称赞。因打发人去回老爷们,贾赦、贾政都说道:“劝姑娘不要任性,能可随着太太们在家,最好!祖坟上建庙是早晚的事,这里也正议着呢。”
    因又筹议建庙一事,凤姐说道:“老太太留下还有几千银子,正好使在这个上。还有当日盖园子剩的砖瓦铜锡各样东西,挪了过去,再略添补些也就够了。”贾珍因有惜春的事,也愿出二千两,凑齐足够了,于是回明贾赦、贾政。次日贾蓉送了银子来,贾琏拿来回了王夫人,王夫人嘱:“快快动工,赶在入冬务要完竣!”贾琏答应,又去禀明他父亲和贾政,便带人往后山去丈量土地,选定庵址,择吉起造,因又派了贾芸在此监工。
    原来元春死后,庙里的小和尚、小道士儿也用不着了,便还俗的还俗,仍愿意出家的,也投往各庙去了,贾芸也就回来。因他时常请安奉承,凤姐儿此番特又荐了他来。贾珍又命贾蔷四处访买小尼姑,以备惜春后日陪伴使唤。一面使人知会柳芳,退了聘礼,只说:“舍妹因老太太辞世,常作思念,现已遁入空门,请世侄另求佳配。”柳芳打听得情真,便收回聘礼,转求节度使范家的女儿去了。不在话下。
    当下节至九月,这日宝玉早早起来梳洗罢,便独自走入大观园,只见满园黄绿,没有一个人影。宝玉慢慢走至潇湘馆,抬眼看时,只见匾额上蒙着细尘,又往四周细细打谅一回,推门进来。只见落叶萧萧,寒烟漠漠。院中晾帕子的丝绳仍搭在那里,门口黛玉常倚的栏杆也似仍有人倚。【甚痴】宝玉出一回神,【痴】走入屋内,所用之物已皆搬去,只剩了些空橱素壁,赤榻闲钩。往那边看,书案尘积,茜纱色退。
    宝玉看毕,走至案前,将那些浮尘用袖口揩去。【宝玉虽无洁癖。平时不会如此】向怀内掏出一个小小香炉来,安放桌上,取三支净香打火点了。因弯腰施了一礼,一时悲愤、委屈诸般涌来,禁不住嚎啕出声,继之顿足捶胸,身体委地,直哭的那竹林哀吟,过鸟凄惨,至嗓哑喉干,方才扑扑土起来。【作者曾批批书人为无病呻吟。批书人无从辩解。盖用情所在。由不得自己。其实无奈——立此存照】
     因又拉开抽屉看时,内中尚有一只砚台,旁有一枝笔。宝玉伸手捧出砚来,一面早又泪如雨下。【睹物思人。情何以堪】泪聚砚内,与墨相融,便汇作半池泪墨。【用情深处】宝玉乃取笔蘸泪,【】向墙上书道:  
      其一  寂寂香闺昼掩扃,笼中鹦鹉不堪听。     吴宫紫玉怀幽恨,泪冢泥咸草味腥。  
      其二  红袖曾啼烟色寒,阶前稚笋已成竿。     倩娘魂魄有归日,一样相思却两般。  
      其三  忆汝垂髫到此来,同游共卧两无猜。     食书裂卷卿家事,楚带湘裾费剪裁。  
      其四  缘薄三生债未偿,茜窗犹觉粉脂香。     柳枝携尽春光去,辜负溪山枉断肠。  
      其五  琴台调古世非宜,见说汉阳秋月迟。   锦瑟繁华当洗耳,断云何处访瑶姬。   
      一口气将泪墨写尽,将砚放入怀中,笔笼入袖内,又坐在床沿上发一回呆。流连至日色西向,方出园来。    
      回至书房,只管出神叹气。茗烟问:“二爷又有什么烦心的事儿了?”宝玉出了半日神,说道:“我要使你出一遭儿远门,可不知你去得去不得?”茗烟笑道:“若别的事,我不在行。若论出门办事,二爷只管交与我,天下没有茗大爷去不得的地方!但不知去那里,城里还是城外?”宝玉笑道:“过几日林妹妹的祭日,我要使你与他上炷香去。”茗烟笑道:“我就猜着必为这个,前儿出城时我就留心,见那西直门外离城五六十里有一处山景,满山的枫树,甚是清幽!以林姑娘的为人,倒也配的过,明儿就去那里也罢了。”宝玉摇头道:“不好,林妹妹从不出门乱走的。”茗烟道:“不然,还是家里熟惯些,就在潇湘馆爷自己亲祭,岂不尽心?”宝玉仍摇头,说:“那也远。”茗烟道:“远又不成,近又不好,爷倒自己说罢!吩咐了,我好赶早预备去。”     
      宝玉笑道:“我要使你往苏州去,我要亲自去,这里必不放。我想了几日,别人又不中用,说不得要你辛苦一遭。”茗烟听说,唬的跳起来,说道:“一个香那里烧不得?往常二爷祭奠别的姐姐妹妹时,不是外头拣个干净地方儿,一烧了完事的?”宝玉含泪道:“林妹妹却不比别人,别人只一个‘诚’字便好,所以随处可以烧得。林妹妹不但要一个‘诚’字,更需一个‘敬’字!你才说天下没有你去不得的地方,如何反悔了?”茗烟道:“那苏州道途遥远,我又不认得路。这都不说,上回琏二爷往苏州去,单是现银子就带了上千呢!”宝玉道:“他那是人多,又要预备那边做道场的花销。你一个人,车轻马快。认不得路,你不会问人?”因探手向书屉下面摸出一个小包袱来,打开瞧时,里面一包儿金玉玩件。宝玉道:“这是从小儿我得的,我慢慢的偷了出来,你拿去换些盘缠路上使。若不够时,我再偷去。”茗烟道:“爷不用再偷,这也多了。只是我一个人,倘遇见强盗呢?”宝玉道:“蠢才,你不会报官去!”茗烟道:“祖宗!我已没命,报什么官呢?”     
      宝玉听说,半日“嗐”了一声,将包儿慢慢卷起,说道:“罢,不去罢!人家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我白养了你一场,今儿才略使使你,你就推三阻四的。那苏杭大直官道,况且太平盛世,那里来的强盗?只可怜林妹妹孤苦伶仃,祭辰的日子也没人理他理儿。枉出生于书香世家,又白认得了我一场,这会子不知他哭的怎么样呢!”【这话甚痴】说着,一面垂泪。  
      不知茗烟说出什么话来,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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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30 12:23:18 | 显示全部楼层
后文原作者未公开。暂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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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9-30 23:13:19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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