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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北方神鹿到北方龟蛇观念的演变
--关于图腾崇拜与四象观念形成的补充研究
陈久金(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北京, 100010)
摘 要 作者曾论述过四象观念起源于华夏族的图腾崇拜,即东方苍龙源于东方东夷民族的龙图腾,北方龟蛇源于北方夏民族的龟蛇图腾等。近发现战国以前四象文物图案北方是鹿而不是龟蛇。该文因此作出补充研究,论证了北方神鹿也是北方民族的图腾,并且论述了从神鹿到龟蛇的演变过程和思想基础。
关键词 四象 图腾 神鹿
中图法分类号 B933
笔者曾撰《华夏族群的图腾崇拜与四象概念的形成》一文,认为:"为了区分四季太阳在黄道上的位置,中国古代将黄道划分为四个部分,称之为东方苍龙,北方玄武,西方白虎,南方朱雀。但为什么以龙蛇虎雀命名?又为什么以各自的方位与之相配?前人尚未论及。笔者从图腾研究得出结论,四象的概念源于上古华夏族群的图腾崇拜,东方苍龙源于东夷族的龙崇拜,西方白虎源于西羌族的虎崇拜,南方朱雀源于少昊族和南蛮族的鸟图腾崇拜,北方玄武源于夏民族的蛇图腾崇拜。也即四象的实质不是分布于黄道四个方位的四个动物,而是华夏族群的四个民族。恒星分野的观念也源于此。"[1]客观地说,东夷、西羌、少昊、南蛮的方位和图腾崇拜与四象的解释均符合得很好,无可挑剔,以龟蛇解释夏民族的图腾崇拜也有充分的理由,唯夏民族的分布方位则不很明确。尽管追索其起源时,似可找到源于华北的痕迹,但其两周、两汉时,毕竟主要分布于中国的中部,虽然有一支融于匈奴,但也有一支融于百越的,故笼统地说其是北方民族,似乎并不显著。 近受陈美东教授的提示,注意到在冯时《星汉流年》[2]中,指出四象中最早的北方星象不是龟蛇而是神鹿,并附有一幅西周四象铜镜图和曾侯乙墓3幅横式星图为证。看来在战国以前的四象概念中,确曾出现过北方神鹿的观念。那么,如果四象的观念确是出于图腾崇拜,需要经得起北方神鹿观念的检验。也即需从北方民族中找到鹿崇拜的痕迹,而不是在南方或西方。笔者经过调查研究,已经从图腾资料中找到了北方民族鹿崇拜的确实证据,由此进一步证明,四象的观念确实出于华夏民族的图腾崇拜。现陈述如下。
1 北方龟蛇和北方神鹿的文献资料
1.1 前人关于四象的论述
以往人们对于四象起源的研究还很薄弱。中国天文学史整理研究小组《中国天文学史》只是笼统地叙述了四象的名字,几乎未作任何阐述[3]。潘鼐的《中国恒星观测史》虽然也讨论过四象的起源,很有见地地指出四象最初是从二象开始的,故《左传》所载阏伯与实沈兄弟间的战争,可以理解为商夏两个民族所主辰星和参星,是四象的最早来源。但潘鼐认定四象自始至终就是青龙、玄武、白虎、朱雀,并未注意到四象的名称发生过变化[4]。陈遵妫在他的《中国天文学史》中,虽然也比较过上古不同古籍中四象的不同名称,但其所关注的仅是龙、龟蛇、虎、凤名称中雀与凤的差异,以及《淮南子•天文训》中除通常四象名称之外,又加进了中央黄龙,成为五象,仍然没有注意到古代文献中有将鹿作为北方星象的事实[5]。
1.2 两件鹿为四象北方之象的实物证据
鹿为北方之象的第一件实物证据是50年代末于河南三门峡上村岭出土的周代四象铜镜。该处为周王室同姓诸侯虢国的封地,故此镜又称为虢国铜镜。此器拓片(图1)首载于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上村岭虢国墓地》[6]一书中。此镜自下逆时针旋转顺序为雀、龙、鹿、虎,其中以雀鹿的形象尤为清楚。
图1 周代四象铜镜拓片鹿为北方之象的第二件实物证据是1978年于湖北随县擂鼓墩发掘出土的战国早期曾侯乙墓漆箱盖侧立面上绘制的星象图(图2)。对于此图的公布于世需要稍加说明。漆箱盖上的二十八宿星名龙虎描摹图,于1979年第7期《文物》发表,已为一些学者研究和应用,出于意外的是,当时此箱的四立面还各有尚未公布的星图。而漆箱侧立面之星象图,对于我们进一步了解中国二十八宿和四象的起源和演化有着重要意义。现将曾侯乙墓星象图引载如下(图2)[7]。
从曾侯乙墓箱盖和侧面星象图可以看出,原本以为只画有东方苍龙和西方白虎二十八宿星象图的,在其北面又出现有双鹿的图象,二兽首足相对,其间纵列三星,上下两星较大,中间一星较小,正合北方七宿中危宿的星象,此正属于后世北方玄武星象的主星。与其相对应,漆箱盖龙象外东侧立面正中绘有火形图案,图案中绘一大星,却为大火星象,傍置两小星,合成心宿。虎象外西侧立面,绘有一尖首圆身四足歧尾似龟的动物,据《后汉书•杜笃传》"觜"李贤注曰:"觜,大龟。"此处所绘应是大龟之象。
不过,此图正中所绘6颗星象,属于觜参二宿叠绘一象,参为虎身、觜为虎首。我们只是尚不明白其南侧立面不绘南方朱雀星象的原因。由此介绍可以看出,四象出现的早期,在形成东方苍龙、北方玄武、西方白虎、南方朱雀的固定形象之前,确曾使用神鹿作为北方的图象。这一铁的事实已经难以更改。
2 北方民族的鹿图腾崇拜
以往笔者曾著文论述四象起源于华夏民族的图腾崇拜,那是在未得到曾以鹿为北方星象的信息之下提出的,现今得知鹿曾为北方星象,那么,中国北方民族是否确以鹿为图腾崇拜,便是检验是非的客观标准。笔者通过社会和文献两个方面的调查,可以确认华夏族群的东、南、西3个地区的民族均无鹿崇拜的痕迹,而北方民族则有丰富的鹿图腾崇拜资料,现逐条介绍如下:
2.1 东胡和鲜卑族的鹿崇拜
在中国上古时,对北方少数民族统称为胡,先秦时,曾广泛地分布于今陕西、山西、河北、蒙古和东北等地。战国时,胡人的一支匈奴强大起来,与其东方的胡人政权长期抗衡,因东方胡人政权位于匈奴之东,故称为东胡。鲜卑和乌桓则属于东胡的二个分支。
匈奴与东胡,虽然均是游牧民族,但并不是一个民族,其语言和习俗均不相同。匈奴人以狼为图腾,其战旗上绘金狼头为标识,与后起之突厥和维吾尔族从血缘和习俗方面最为接近。故《晋书•突厥传》说突厥为"匈奴之别种"。《通典•突厥传》说突厥"本狼生,意不忘其旧。"东胡人则以鹿为图腾,他们习惯于在墓前竖刻有鹿纹图象的石碑,作为东胡人以鹿为图腾的标志。关于这个问题,何星亮在其《中国图腾文化》中已阐述得较为详细[8]。 《史记•周本记》载周穆王征伐犬戎,"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自是荒服者不至"。是指穆王征犬戎,俘获了4个狼氏族和4个鹿氏族首领而归。原本戎人与周代是常有交往聘问和贸易的,自此以后相互交恶,不再朝贡。"得四白狼、四白鹿"只能理解为4个以狼名号和4个以鹿为名号的首领而决不能单纯地理解为4只狼和4只鹿的动物。关于鲜卑人的图腾崇拜,无论是从文物或文献,又均要丰富一些。《史记•匈奴列传》注引张晏语曰:"鲜卑,郭落带瑞首名也,东胡好服之。"据何星亮引干志耿、孙秀仁在《黑龙江古代民族史纲》中的解释,据考古挖掘,鲜卑人的遗址中发现有不少三鹿纹金饰牌和鹿纹银饰牌。如辽宁义县慕容鲜卑石椁出土的三鹿纹金饰,札赍诺尔、二兰虎沟出土三鹿金饰牌和青铜饰牌,新巴尔虎左旗吉布胡郎图出土鹿纹青铜饰牌,奈曼旗清河乡公盖村出土双鹿纹陶壶等。这些饰牌,或许就是《史记•匈奴列传》所载郭落带,那么鲜卑一名,原本就是这些饰牌上鹿的鲜卑语名称[9]。即鲜卑一名,就是郭落带上瑞兽的名字。鲜卑人的艺术图案常常喜欢用鹿纹为饰,可见鲜卑人确有对鹿的崇拜。鹿就是东胡、鲜卑人的图腾。
2.2 女真族的鹿崇拜
女真即现今的满族,在上古时称为肃慎、息慎或等。女真也有崇拜鹿的痕迹,长期以来,他们一直以狩猎畜牧为业,尤以驯养鹿和四不象著称于世。据于又燕记载:满族各姓氏都有本姓氏的始母神。例如,满族唐古拉氏家祭时,有块鹿骨,象征鹿神。他们认为自己的始母是只神鹿,传说唐姓祖先吃了鹿奶才生出后代,繁衍成旺族[10]。女真族和东胡族、鲜卑族均崇拜鹿,均以鹿为图腾,这并不是偶然的,他们不仅均位于中国的北部和东北部,地域相联,曾经常地处于同一个政权统治之下,生活习俗相近,而且在血缘上也有密切的关系。公元17世纪时,俄罗斯民族向东发展,他们把中国东北部的少数民族称之为通古斯,然后西方才有通古斯民族和通古斯语的记载。按照西方人通常的理解,通古斯主要是指东胡,也包括女真和朝鲜等。有人以为,通古斯一语即东胡之音译。由此也可看出女真与东胡的密切关系。故东胡、鲜卑与女真崇拜鹿的习俗,与他们相似的文化渊源有着密切的关系。
2.3 蒙古族的鹿崇拜
俄罗斯学者符•阿•库德里亚夫采夫等发现,在蒙古、外贝加尔和图瓦地区生活的蒙古人,同样也具有崇拜鹿的习俗。在蒙古先民的墓前,普遍地刻有鹿的石雕象,这种雕象具有特殊的风格,其多叉的长角,呈螺旋状向后仰起,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古代蒙古人也有崇拜鹿的习俗,鹿便是墓主的图腾。蒙古族的鹿崇拜,我们还可以从它的形成和发展历史中找到线索。东胡消亡以后,它的一个支系契丹族兴盛起来,先后建立起契丹国和辽国。在契丹国内,还生存着东胡的另一部分后裔室韦族。《新唐书》称之为"契丹别种",可见其语言和习俗与契丹类似。蒙古族的兴起,大约开始于唐代。那时在额尔古纳河流域,生活着一支称之为蒙兀室韦的人,在宋时与和突厥等民族相混合,形成了强大的蒙古族。《蒙古秘史》在其开篇中就记载说:古代蒙古人的祖先,是苍狼和白鹿婚配后形成的。笔者在本文中已经指出,突厥族以狼为图腾,东胡族以鹿为图腾,由这两个民族混合而形成的蒙古族,正合于《蒙古秘史》所载蒙古人由狼和鹿婚配而产生的神话。故蒙古族以鹿为图腾,也可信而有据。
3 从北方神鹿到北方龟蛇观念的演变从以上讨论可以看出,周代虢国铜镜和曾侯乙墓漆箱北侧立面星象图中的鹿象,与中国北方民族(主要是东胡鲜卑女真和蒙古)鹿图腾的对应关系是很清楚的。再加上东方东夷族的龙崇拜,南方少昊南蛮族的鸟崇拜和西方西羌族的虎崇拜,便证实了中国黄道带的四象名称确实与中国境内各民族的图腾和分布方位有着密切的关系。既然北方神鹿与北方民族的图腾对应得很好,但后世又为什么将其改称为北方龟蛇呢?这个问题古代文献中未见记载,现就个人的认识发表一些不成熟的意见。周代虢国四象铜镜和曾侯乙墓漆箱星图所反映出的均属战国早期以前人们的观念。而春秋战国正处于百家争鸣、各种观念开始出现和形成的时代,人们力图使五行思想和观念进一步完善,使其可以解释社会和自然界的一切现象。所谓五季、五色、五味、五脏、五岳、五方等均需一一配合,以期达到完美的境界。一种观念的形成,需要有一个发展过程,才能趋于完善,四季和四方星名的配合,也经过了这样一种过程,这就是由北方鹿到北方龟蛇的转变,西周时建都镐京,与北部的游牧民族戎狄胡为邻,并且关系密切。故在西周人们创立四方星名时,将胡人作为北方的主要民族来看待。于是将东胡等民族的鹿图腾作为北方的代表成为星名,进入东周和战国以后,随着政治中心的转移,人们的文化观念也相应地发生变化。胡人因不断受到打击而衰弱,并被逐出中原地区。留居中原的胡人也逐渐与华夏同化。只有战国七雄所在地区和所代表的民族,才能看作华夏族的主体,在这种思想指导下,胡人的图腾便被排除出四方星名。从作为组成华夏民族群的主要代表来看,东夷龙图腾、西羌虎图腾、南方少昊鸟图腾都有了代表,唯独缺少夏民族的龟蛇图腾,故从客观上说,也有族图腾的需要。在前文中笔者已论述了龟蛇为夏民族的图腾,由于夏民族起源于北方,故正合于将其配合于北方星座的空缺。再从五行的对应关系来看,北方为水,而龟蛇为水生动物,也适合于与北方相配。由此夏民族的龟蛇图腾,便从理论上取得了取代鹿图腾的依据,为古人的思想观念所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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