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卫风·硕人》写了一个身材高挑的北方美女,说她“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朱光潜生先《诗论》说:“这章诗前五句最呆板,它费了许多笔墨,却不能使一个美人活灵活现地现在眼前。……但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两句,寥寥几字,便把一个美人的姿态神韵,很生动地渲染出来。”可见,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是人的精神集中所在,所以无论是写诗还是绘画,一定要重视眼睛的刻画,不是还有张僧繇画龙点睛的故事吗?眼睛要大而明亮,最好还是双眼皮,这样的女子是明眸善睐,美目盼兮,最是让人动心。但是我发觉古典诗词里面写女子的美却往往以手之美代人之美,反而很少写眼睛。我想,大约古代的女子总是低眉顺眼的,很少像现代女子一样张扬个性吧?也或许以手代人更为含蓄一些,能够给读者留下更多想象的空间。
《硕人》里那个写那个女子之美虽然精神主要在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那两句,但作者还是先从手写起的,可见是重视之意。拥有这样一双手的女子自然容貌非同一般。
汉代的文人诗《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里也写了一个美人,那是天上的织女,她“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她挥动着修长而瘦弱的白玉一样的手,正在心不在焉地织布呢。由手也可以相见人之美。可是天天织布的手,能保养得这么好吗?文人的本事正在想象和夸张之上。李白的《古风·西上莲花山》写了一个仙子,“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这样一个凌空虚度衣袂飘飘的美人,白皙的手上擎着美艳的芙蓉花,这样的境界真令人神往,难怪李白也恍恍与之去了。苏轼的《洞仙歌》也是写一个仙女“起来携素手”,那个“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的女子也有一双这么美的手。苏轼另有一首《贺新郎》也写一个幽怨的美人:“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
周邦彦年轻的时候爱上了京城名妓李师师,据说有一次宋徽宗带了江南新进贡的橙子到李师师家里去。他就写了一首《少年游》专门写李师师吃橙子的美景:“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如水的并州刀,胜雪的吴地盐,加上这样的纤纤玉手,这橙子切开了,哪里忍心吃呢?
美成的衣钵传人吴文英也是一个痴情的种子,据说他有两个深爱的姬妾,在她们离去之后,他对着往日西园里的秋千架,突发异想:“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他说,我看到蜜蜂不停地在秋千架上飞来飞去,我就想,大约是当时那个女子荡秋千的时候,她的纤纤玉手上的香气还留在秋千索上,才招来蜜蜂的吧?有这样细腻的心思,怎会不伤心?无独有偶,那个“不徒俯视巾帼,直欲压倒须眉”的女词人李清照也写道自己“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可见梦窗的奇思异想还是有现实依据的。
韦庄在《菩萨蛮》中写江南人物之美,举了一种人作为代表:“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一个当垆的酒家女,居然有这样的手腕,怕不是卓文君之流吧?
金庸大侠深受古典文学的熏陶,在他的第一部小说《书剑恩仇录》里有一段写到香香公主的手,写得极美,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今天重新翻看,终于找到了,摘录如下: 香香公主缓缓举起手来,理一下被风吹乱了的头发。陈家洛望着她晶莹如玉的白手,在雪白的衣襟前横过,忽然省悟,对霍青桐道:“你看她的手!”霍青桐瞧了瞧妹子的手,道:“喀丝丽,你的手真是好看。”香香公主微微一笑。陈家洛笑道:“她的手当然好看,可是你留意到了吗?她的手因为很白,在白衣前面简直分不出甚么是手,甚么是衣服。”霍青桐道:“嗯?”香香公主听他们谈论自己的手,不禁有点害羞,眼睛低垂的静听。你看这段描写,其实直接从“一时扇手似玉”脱胎而来,但其中也凝聚了历代以来对女子玉手的描写。以香香公主的身份,血统又好,又养尊处优,没有家务之累,自是应有这样一双手。
2009042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