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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兴起的白话文运动,在扫除文盲、普及科学知识方面发挥了关键作用的同时,也带来了一个副作用,那就是造成了文人们的古文盲,他们习惯性地用理解白话文的思路来理解古文,忽视二者的不同特点,经常是望文生义,再加上没有标点符号,更容易出现误解。
今天我们就以众所周知的《老子》(道德经)第二章的理解为例,探讨这个问题。
传统解释存在的问题
河上公本《老子》第二章是这样说的: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
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
万物作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成功不居。夫唯不居,是以不去。”
王弼本稍有差异。河上公本中的“形”在王弼本中作“较”,河上公本更原始;“成功不居”在王弼本中作“功成而弗居”,“夫唯不居”作“夫唯弗居”,王弼本更原始。由此可见版本流传过程的复杂性。
我之所以把这章文字分成三段,是因为这章文字本来就是三个不同话题的大杂烩,三段内容之间没有逻辑上的必然联系。今天我们只讨论第一段的内容。
对于“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河上公注的意思是:“自扬己美使彰显,则有危亡;有功名,则众人争之。”
这样的解释,把“恶”解释为“危亡”,把“善”解释为“功名”,属自由发挥,不能令人信服。
王弼解释道:“美者,人心之所进乐也;恶者,人心之所恶疾也。美恶犹喜怒也,善不善犹是非也。喜怒同根,是非同门,故不可得而偏举也。此六者皆陈自然不可偏举之明数也。”
王弼把“恶”解释为“恶疾”即“厌恶”,把“善不善”解释为“是非”,非也。
北宋苏辙的《道德真经注》曰:“天下以形名言美恶,其所谓美且善者,岂信美且善哉。彼不知有无、难易、长短、高下、声音、前后之相生相夺,皆非其正也。方且自以为长,而有长于我者临之,斯则短矣。方且自以为前,而有前于我者先之,斯则后矣。苟从其所美而信之,则失之远矣。”
苏辙“难得糊涂”,不对“美恶”“善不善”多做解释。苏辙本中的“已”已作“矣”。
今之学者搞“今注今译”,起码需要先对《老子》的每句话中的关键文字做出注解,然后再做出白话文翻译,比起古人任性发挥的做法来,确是一大进步。但是,如果只把文字按照白话文中的常见字义理解,这样的白话文翻译也就不一定靠不住了。
多数学者把这段话解释为“天下都知道美之为美,就变成丑了;天下都知道善之为善,就变成不善了”。我们姑且称之为第一类解释。
受西哲影响较深的任继俞和陈鼓应二位老先生则主张另一类解释。陈鼓应先生《老子今注今译》则翻译为“天下都知道美之所以为美,丑的观念也就产生了;都知道善之所以为善,不善的观念也就产生了。”
他们的解释能代表老子的本意吗?恐怕不能。
无论学者们作哪类解释,他们都犯了三个共同错误。
一是把春秋时代的古文“美之为美”当成白话文的“美之所以为美”理解,把“善之为善”理解成了“善之所以为善”。
二是不确知“美”“善”的含义。在《汉语大字典》中“美”字有“可口”“好看”“优美”“肥沃”“茂盛”“才能”“快乐”“褒奖”等多种字义,“善”字也有“美好”“善人”“善行”“工巧”“和善”“妥当”等字义。同一个字的不同字义有明显不同,这就需要注家在深刻理解的基础上做出明确的选择,不可含混其词。
三是竟直把“已”释作“矣”。实际上“已”用在句尾时,既可以表示肯定语气,同“矣”;也可以表示疑问语气,犹“乎”。而“已”的本义是“止”“毕”。
陈鼓应先生在“引述”中说:“本章以美与丑、善与恶说明一切事物及其称谓、概念与价值判断,都是在对待的关系中产生的。”可见他同大多数人一样,想当然地认为“善”即“善良”,“不善”即“邪恶”。而实际上传世本《老子》中并非“善”“恶”配对,而是“善”“不善”配对,“美”“恶”配对。
第一类解释就太模糊了,模糊得可做出多种解释,所以干脆没法探讨。
那么老子的本意是怎样的呢?
《老子真经》中的相应表述
要想知晓老子的本意,只能在去伪存真的版本基础上展开深入研究才能办到。
在以郭店楚简本和马王堆汉墓帛书本《老子》为基础还原出来的《老子真经》中,原话是这样表述的:
“……绝学无忧。
唯与呵,其相去几何?美与亚,相去何若?天下皆知美之为美也,亚已?皆知善,此其不善已?茫呵其未央哉!有无之相生也,难易之相成也,长短之相形也,高下之相呈也,音声之相和也,先后之相随也,恒也。
物或行或随,或强或挫……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迵其尘。”
这段完整的表述,竟分散到了传世本《老子》的第20章、第2章和第29章、第72章和第4章中。
其中的“呈”字在楚简本中就被错误地加上了“氵”偏旁,就成了古“盈”字,西汉竹简本错写作音近通假字“顷”,东汉以后又写成了“倾”;在楚简本中保持完好“亚”,虽在马王堆汉墓帛书甲本中错作“恶”,然帛书乙本中仍保持正确的“亚”,而在西汉竹简本的第二章和第二十章中则分别作“亚”和“恶”。古人写字,增加个偏旁或省略个偏旁都是常事。传世本中的“恶”原作“亚”,意思是丑陋的“丑”(繁体字作“醜”)。这里的“善”意思是“妥当”“妥善”,而不是“善良”。望文生义往往猜错,也有蒙对的时候。近现代人把“恶”解释成“丑”,就猜对了。
传世本中“有无相生”前的“故”字,在楚简本、帛书本、西汉竹简本中根本不存在,甚至在东汉后的多数版本中也不存在。也就是说,部分传世本中“故”字上下文句子之间并没有因果关系。
而“天下皆知美之为美也,亚已?皆知善(之为善),此其不善已”中的“已”,在楚简本开始的大多数版本中都是如此,取其本意“止”,即停止、中止,也就是不再有的意思。“之为善”三个字原是缺省的,东汉以后才补上。
与其他解释大不相同的是,这两个句子都是质问性质的疑问句,所以应该在“已”字后添加的标点符号不是句号而是问号。而“美之为美”和“善(之为善)”中的“之”,其义绝非众人以为的“之所以”,而是起连接两个动词的作用,表示顺承关系,相当于“而”。
“绝学亡忧”这四个字,只有放在正确的上下文背景中,才有可能做出正确的解释。被誉为近代思想启蒙家、教育家的严复在其《老子评论》中说:“绝学固无忧,故其忧非真无也。无忧不知,则其心等于无耳。非洲鸵鸟之被逐而无复之也,则埋其头目于沙,以不见害己者为无害。老子绝学知道,岂异此乎?”这样把“绝学无忧”主张比喻成“非洲鸵鸟”思维的理解,让人愁啊。
“茫呵其未央哉”在传世本中作“荒兮其未央哉”。陈鼓应先生解释为“精神领域开阔啊,好像没有尽头的样子”。这样的解释也是南辕北辙了。
高亨先生说:“荒兮其未央,犹云茫茫其无极耳。”这样的模糊解释不好进行评价,因为你完全不知确知其所云。
我们看看老子到底在说些什么。
老子的批判性论证
所谓批判性论证,就是首先提出论题,然后对论题进行理性论证,最后给出结论的过程。
《老子》这段话真实的逻辑关系是这样的:
老子首先提出论题:绝弃(儒家的)学说,就没有忧愁了。
持这种观点的人不少,但能说到点子上的人不多。春秋时代齐国的国相晏婴有段对儒家及其学说的“恶毒”评论:“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轨法;倨傲自顺,不可以为下;崇丧遂哀,破产厚葬,不可以为俗;游说乞贷,不可以为国。自大贤之息,周室既衰,礼乐缺有间。今孔子盛容饰,繁登降之礼,趋详之节,累世不能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君欲用之以移齐俗,非所以先细民也。”
老子在这里只讨论儒家的学说(对儒家虚伪性的批评在另一段)。他从哲学的高度提出论据并进行归纳推理,得出具有普遍性的矛盾的对立统一规律:
“唯”与“呵”这两种应答方式,能相差多少?美好的衣着与丑陋的衣着,又有多大差别呢?如果天下人都知道怎样衣着为美好并且衣着美好,丑陋的衣着就不存在了吗?如果天下人都知道怎样应答为妥善并且应答得妥善,不妥善的应答就不存在了吗?(儒家的学问)真是迷茫得没边了!
有和无相互产生,难和易相互转化,长和短相互比较,高和下互相呈现,回音和发声互相呼应,前和后相互跟随,这是永恒存在的啊。
老子在这里对“善、不善”的讨论,对应“唯与呵,其相去几何”与“(天下)皆知善(之为善),此其不善已”这两个疑问句,是对儒家“宜唯而不宜诺”说法的批评。《礼记·曲礼上》:“必慎唯诺”;“父召无诺,先生召无诺,唯而起。”“唯”与“呵/诺”的区别在于,“唯”是态度恭敬的应答,而“呵/诺”则是比较怠慢的因而是不恭敬的、不妥的应答。
而老子对“美与亚(丑)”的讨论,对应“美与亚,相去何若”与“天下皆知美之为美也,亚已”这两个疑问句,是对儒家歧视夷狄生活习俗提出的批评。《论语·宪问》:“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
老子说:儒家认为美的衣着(右衽)和他们认为不美的衣着(左衽),能有多大差别?儒家认为妥当的应答(唯)和他们认为不妥当的应答(呵/诺),能有多大差异?大家都按照儒家美的标准衣着,就不再有丑陋的了吗?大家都按照儒家认为妥当的方式应答,就不再有不妥的应答了吗?(儒家的学说)真是荒唐得没边啦!
老子指出,衣着的美丑都是相互比较而言的,即使大家都衣着美了,还会有美丑的分别。应答的妥善与不妥善也是相对而言的,即使每个人都回答“唯”,还会有“善”与“不善”的区分。
如果只看到老子对“美丑”“善、不善”辩证关系的讨论,批判了儒家的片面的、僵化的思维方式,这样的理解还是不够深刻的。
其实老子的弦外之音是:如果儒家不放弃这种鸡蛋里挑骨头的歧视态度,人民群众总有挑不完的毛病,永远都是丑陋的、不妥善的。这反映了老子对充斥着繁文缛节和部落歧视的儒家礼教的批评。
老子趁热打铁地又提出了六对矛盾:“有无”“难易”“长短”“高下”“音声”“前后”,以“恒也”结尾,指出矛盾双方对立统一的普遍性和永恒性。其中“有无”“难易”分别是对既往“道篇”“德篇”中部分内容的总结,而“前后”“高下”“长短”则为后续话题做了铺垫。
而其中的“音声之相和”(回音与发声相互呼应),道出了“唯与呵”(即“善”与“不善”)问题的实质。老子评论说,你不能只挑剔百姓的回音不够悦耳,而应该反省一下你自己的发声是否妥当,“反求诸己”才是正确的态度。
老子随后给出了批判性论证的结论。
老子把关于“前后”“高下”“长短”等矛盾关系的辩证原理运用到社会实践中,就从“物或行或随(人的地位有前有后),或强或挫(人的性格有强有弱),……(人的居住方式有高有下)(人的饮食方式有长有短)”等相反相成的事例中,得出了“毋狎其所居,毋厌其所生。夫唯弗厌,是以不压。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迵其尘”的结论,意思是:不要蔑视其居住方式,也不要厌恶其餐饮方式。只有不厌恶,才能不压制。锉削其锋颖,化解其纷扰,和悦其目光,混同其风俗。
“混同尘俗”与“超凡脱俗”
《老子》的“和其光,迵其尘”,说的是圣人要混同尘俗,要与民众打成一片,即“圣人在天下,翕翕焉”(和合心热貌),而不是高高在上,与民众格格不入。否则的话,就脱离群众了。
而《老子》的“众人昭昭,我独昏昏;众人察察,我独闷闷”,则讲的是圣人在入凡俗中的超凡脱俗,而不是陈鼓应先生评说的“在这里,老子还显示出和人群的疏离感”。“超凡脱俗”和“混同尘俗”完全可以“并行而不相悖”,就像“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那样。这恐怕就是孔子所谓的“君子和而不同”的道理吧。
日本学者福永光司说:“老子的‘我’是跟‘道’对话的‘我’,不是跟世俗对话的‘我’。老子便以这个‘我’做主词,盘坐在中国历史的山谷间,以自语着人的忧愁与欢喜。他的自语,正像山谷间的松涛,格调高越,也像夜海的荡音。”说得多有诗意啊。
老子针对儒家思想和行为方式发表的评说,其哲学道理对我们现代人的为人处世也有指导意义。人际交往中的许多矛盾都是“音声之相和”类鸡毛蒜皮般的小事情。懂得这个道理的人,心胸开阔,忠恕待人,笑看云卷云舒;不懂得这个道理的人,心胸狭隘,怨天尤人,长驻烦恼忧愁。
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其实君子与小人,也没有楚河汉界那样的明显分野。人的修身就是不断地由小人趋向君子的道德修养的完善过程,《大学》所谓的“止于至善”实际上是“永无止境”的,是“苟日新,日日新”的。
刘少奇同志在《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一文中说到:“中国有两句谚语:‘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世界上完全不被别人误会的人是没有的,而误会迟早都是可以弄清楚的。我们应该受得起误会,在任何时候都不牵入无原则的斗争,同时也应该经常警惕,检点自己的思想行动。”
总结——《老子》中没有哪个句子是容易理解的
从今天讨论的话题可见,以白话文的思路望文生义地解释《老子》的做法是荒谬的。事实上,以往专家学者们对传世本《老子》的解释,没有多少能够自圆其说的。
高中语文课本中引入上下文错乱、因而逻辑错乱的道教化《老子》(《道德经》)的做法也是不恰当的。一个逻辑混乱的《老子》文本加上一套逻辑混乱的注解,不但不能提高孩子们的逻辑思维能力,而且还会破坏他们对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经典的学习兴趣,也不利于对他们高尚道德情操的培养。
本文省略部分包含了作者新释出的文字,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略过他们不影响讨论内容(但会影响精彩程度),还有缩减篇幅的好处。即使这样,这篇文章也远超过了三千字的控制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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