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吴博君 于 2014-10-30 20:59 编辑
主持人(贺超):确实,贾平凹先生书中写的有一些狗听人唱歌,自己也会唱歌,这个情节就很有意味。两位刚才是从男性的视角出发,对这本书谈了看法,下面我们有请翻译家李莎女士谈谈对这部书的看法。
李莎:大家好!感谢人民文学出版社邀请我来,书我也是断断续续地看完。看了以后有几个感觉,还请贾平凹老师多多指正。
第一,我发现这四个故事从来没有提过一个具体时间,比如说哪年、哪月、哪日发生的事,就是仅给你一个时间的感觉,比如你看了觉得我到改革开放了,但是没有给你具体时间。我请教贾平凹老师,因为我本人认为历史是循环性的,我不觉得历史是进步性的、远景性的,就是今天发生的事情以后永远也不会再发生了。我看这本书没有日期的固定的概念,对我来说,这个故事是具有融合性的。所以贾平凹老师您一会儿可以回答我的问题,我的看法是否正确?这里面没有具体的时间,而是有一个相关的、互相干扰的这些时间。这是第一个事情。
第二,我看过《山海经》。专家一般认为《山海经》是一部口口相传的对地理历史、对古典时间的宏观理解的奇书。贾平凹老师选择以《山海经》为切入点,他其实是在跟我们说,历史是主观的,不是客观的。比如,咱们俩同一个时间经历一个事情,我们两个人的看法都是不一致的,每一个人讲历史都是主观的。我觉得《山海经》就是这样一部主观的历史,当然也有人认为《山海经》不是口口相传而成的,他们说是每一个东西是带有细节性的,肯定是有考察的,确实有一定的存在。而且《山海经》又是地域性的,就是我们看到贾平凹老师有很多隐喻、比喻、有很多魔幻的事物。所以这部小说跟《山海经》这个故事有很密切的关系。
第三,作为外国人,我们接触汉语有非常大的困难,所以我们习惯看书的开头,如果这本书抓不住我们眼球,我们就不往下看了。因为我是翻译,所以我选要翻译的书的时候首先就看这本书的开头是否能抓住我,我就以此判断这本书我是否要翻译。当时我翻译的第一本书是莫言老师的《檀香刑》,因为《檀香刑》一读开头就放不下来,就必须要把它看下去。我一开始就看《老生》的开头,也有类似于看《檀香刑》的感觉,这对于我这个外国人来说,这往往是判断一个书是否是好书的标志。
第四,《老生》这个名字。因为我拿一本书肯定要看题目。老生是什么?我认为《老生》一个是长生不老的老生,一个可能是服药炼丹的老生,一个故事有一个老人,这就意味着《老生》的故事是我们的故事,所有人的故事,不光是中国人的,也是外国人的、世界的故事。所以我再次感谢贾平凹老师为我们提供这么有意思、这么好的书。第一次我匆匆忙忙地看了这本书,下次肯定还会拿来看。谢谢大家!
李敬泽:我接着说,其实我压根儿就不喜欢这个题目“中国历史的文学记忆”。
陈晓明:这是骂我。
李敬泽:这是你起的,对不起。
主持人(贺超):大家应该充分理解一下什么叫“杀熟”。
李敬泽:我已经得罪了人,再得罪一次,我不仅不喜欢这个题目,贾平凹后记也不可信,文章很好,但是我觉得我们对于作家做自己作品的阐释也就姑妄听之吧。当然,有时候小说家对作品的自我阐释当然非常有价值,但是我想刁钻的、狡猾的读者和批评家是不会轻易地跟着作家的自我阐释去走。
就我个人来讲,作为一个读者,这本书写的是贾平凹他们老乡的百年历史也好,记忆也好,我真是不关心。我为什么与他们老乡的百年历史和记忆有关系?这个事只跟贾平凹有关系,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更不用说把这个直接说成是中国的百年历史和记忆。某种程度上讲,这个标题我特别喜欢的两个字是“文学”,这里面有历史、有记忆。但是我想只有当历史不再是历史的时候,只有当记忆不再完全是个人记忆,而变成了经验、直觉和梦幻的时候才有文学。如果只有历史、只有记忆,没有文学,要文学干什么。贾平凹好好写一个历史,不需要写这个小说,或者说好好地回忆他的记忆,也不需要他的小说。
小说在哪里?何以见得是文学?我觉得刚才李莎所谈的有意思之处,就在《山海经》,这个《山海经》不是一个简单的结构性因素。这是我的理解,我觉得贾平凹自从成为一个作家以来,一直到现在都很苦。他怎么苦呢?就是他的写作生涯,他的大半辈子,一直在和曹雪芹做斗争,他的写作既向《红楼梦》致敬,又与《红楼梦》做斗争。我们在《废都》中就能够看到看到他和《红楼梦》竞争的雄心。这儿,这本《老生》我觉得也是竞争的一部分。
《山海经》里不仅仅有山经、海经、大荒经,大荒经是大荒东经、大荒西经、大荒北经,所以最有文化的地方是北大荒,那是从《山海经》来的。这个“荒”字某种程度上我觉得是中国小说的精髓所在,或者是中国传统小说的精髓所在,我们看《红楼梦》里,“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满”,“荒”永远是《红楼梦》里一个不知道在哪儿的一个远方,既是空间上的远方,也是时间上的远方,你永远不知道它是现在、过去,还是未来。这就是刚才李莎谈的问题。
这个是什么意思?《红楼梦》里讲“荒唐言”的“荒唐”不是咱们后来讲的“荒唐事”?。荒唐是什么意思呢?我们读《庄子•天下篇》“以谬悠之説,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儻,不以觭见之也”,这是庄子讲的。我们看《庄子》的注解,什么叫荒唐之言,成玄英的注是“荒唐,广大也”,郭庆蕃的注是“广大无域畔者也”。
也就是说,在我们古人那里,从《庄子》到《山海经》到《红楼梦》有那么一个东西,你叫它荒野、荒唐也好,它是相对于我们这个沉重、热闹的人的世界的一个既是时间又是空间的,巨大的具有无限性的维度。这是中国小说的精髓,或者是古典小说的精髓。对于“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对于我们人世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们既是如此热烈、如此投入地去写着、去过着,但同时我们又意识到这一切都是无比荒唐的。
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说,才有了《红楼梦》那个神乎其神的巨大架构,也是《老生》之所以要使用这样结构的原因。贾平凹在这里讲《山海经》是一部地理之书,我觉得他也就那么一说,《山海经》绝不仅仅是地理之书。《山海经》鲁迅说那是“巫觋、方士之书”。从历史角度推断,《山海经》肯定不会是古时一个人或是一群人四处考察地理回头写的,它实际上是我们中国人的巫术、萨满之书,是和幻觉有关系的,是一种既综合了时间感,也综合了空间感,贯通天地的一种体现。巫是什么东西、巫是什么人,中国的巫是干什么的,就是通天地之消息,贯通天地的。所以这个“老生”就是一个巫,我觉得可以在这样一个架构里去考察这本书的结构,或者这本书根本的立意。
同样,我们应该在这个架构里去理解贾平凹对历史、记忆、艺术、文学的看法,我想,尽管贾平凹在后记中充分地表达了,他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坐在这里的人,要对他的家乡、对他的历史、对他的记忆负一份责任。但是我觉得他作为一个作家,写这部书的时候差不多也是一个巫觋。他作为是一个巫的时候,他可以看到了历史之重、记忆之重,但同时他也一定要在这个架构里,在整个艺术过程中让它变成轻,这个“轻”和“重”不是一个价值判断,不是轻的就好、重的就不好,而是说只是有重才会碰到地上,有轻才能碰到天上。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认同晓明老师讲的记忆、历史,我们看这部小说时确实不得不直面历史。
看这部小说到最后,我觉得我们看到的绝不仅仅是记忆和历史,我的感觉可能和李莎有点相近,就是看到最后应该看到,历史也不仅仅是历史、不再是历史;记忆也不再是这个现实,个人执着于此的这个记忆。我想这个可能就是这本书的魅力所在。
我刚才说了半天,从庄子说到《山海经》,已经是玄之又玄。但其实,我觉得我对于历史的态度,和我姥姥对于乡村生活的态度是差不多的。我小时候总听我姥姥讲这个村、那个村,说的也是百年历史,但你听了就跟听邻居家的事一样,你也感觉不到什么历史时间,历史已经完全变成人世间飘荡的一个传说。所以,无论是《庄子》也好,《山海经》的作者也好,曹雪芹也好,贾平凹也好,还是我姥姥也好,我觉得他们都体现了中国人对待这个历史记忆的一些根本的、精髓的态度。这也是我特别喜欢这部小说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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