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天地之心”——与唐文明、吴飞商榷(上)
送交者: wangguotong[★★★声望勋衔13★★★] 于 2023-12-07 3:37 已读 231 次 1赞 大字阅读 wangguotong的个人频道 +关注
【陈壁生】论“天地之心”——与唐文明、吴飞商榷(上)
作者简介:陈壁生(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
【摘要】“天地之心”是《礼记》与《周易》中的一个概念。唐文明在近期的一系列论文中证明,天地之“心”是一个最高的主宰者,能够创生天地。吴飞反驳了唐文明的观点。回到经典中,详细考察经典中的“天地之心”,可以发现,在气论的背景中,天地之心是指人在天地之中的地位,即人得天地之气最清,所以贵于万物。在传统思想中,圣人德合天地,圣人之“心”,便是“天地之心”的体现。同时,圣人制作六经,使人贵于万物,而又敬畏天道,合于自然。在中国文明史上,正是因为“六经”的尊崇地位,中国文明始终在不断重新理解自然,并且在不断保持一种超越自然与回归自然的张力中前进。
头顶苍穹,脚踏实土,名之曰“天”,号之曰“地”,是人类生存的自然境遇。由此自然境遇出发,而有对天地的理解。在中国文明中,理解天地的方式历经迁变,而根据天地来确立人的位置,则古今攸同。然而,天地的哲学,本就关涉宇宙论、圣人、典礼、政教诸种问题,无法概而论之,经典中言“天地之心”,可以作为论述天地的一个切入点。
一、“天地之心”与宇宙创生
近期,唐文明、吴飞二君分别撰文,讨论“天地之心”问题。唐文明连续发表了《仁感与孝应》(2020年)、《朱子论天地以生物为心》(2019年)、《气化、形化与德化——周敦颐太极图再论》(2021年)三篇论文,论述“天地之心”所表现出来的天地的主宰性,并在此主宰性的基础上发展出道德论。
唐文明这三篇论文最典型的特征,是借助朱熹对周敦颐的《太极图》解说,把“天地以生物为心”这一本体论问题转化为一套宇宙创生论哲学。在本体论的意义上,天地本无“心”,之所以要说“天地之心”,是从生成的角度说的,生成是在“仁”的作用之下才能实现,因此天地以生物为心,即是仁。就如陈来在《宋明儒学的“天地之心”论及其意义》中所说的:“朱子发挥张载及尹和靖的思想,提出吾之心即天地之心,这是就仁之本体而言。”(陈来,第15页)陈来的论述从根本上指出了朱子思想的实质。而要把“天地之心”转化成宇宙创生问题,只能借助其他资源,唐文明的《朱子论天地以生物为心》一文在朱子的基础上发明“天地之心”的学说,所利用的材料主要是朱熹《太极图说解》。唐文明认为:“整个太极图所展示的无非就是一个天地之心,改为叫天地之心图也毫无不妥,甚至更为恰当。具体一点来说,天地之心作用于宇宙化生的每一个环节,作用于太极与阴阳之间,作用于阴阳与五行之间,作用于五行与男女之间,作用于人与万物之间。”(唐文明,第161页)
唐文明认为,朱子的“天理”之上是“天地之心”。他说:“朱熹特别重视天地之心的主宰含义,在其思想架构中,天地之心的理论功能是统合理气,也就是说,与工夫论层面的心统性情相应,宇宙论层面则是心统理气。”(同上,第153页)。简言之,唐文明创造性解释的要点,是凭借太极图,把“天地之心”提高到宇宙创生的高度,从而去统合理气。理气之所以能够成立,背后是“天地之心”的创生。在这一意义上,“天地之心”的“主宰”性,不止是对人世间生活的主宰,而且是对宇宙之所以形成的主宰。在中国哲学观念中,孟子所言“心之官则思”(《孟子·告子上》)典型地彰显了“心”的独特意义,即作为主宰的意义。而唐文明直接以这种主宰的“心”作为宇宙创生的根源,并且直接用“心统理气”来理解朱子,可以说是一种现代的建构性的“新心学”。
吴飞延续了此前从“生生”的角度理解中国文明精神的思路。在《何谓“天地之心”——与唐文明先生商榷》一文中,他不仅从朱子的理论,更从先秦以来的经学、子学传统出发,认为“中国哲学的精神向度,并不体现在创世或主宰神上面,而是通过其历史的书写与传承完成的,通过这种生生不息,达到不朽的精神高度,同时也向其天地本心致敬”(吴飞,第54页)。吴飞认为,如果从气化论的角度来看,“天地之心”并不能证明天地有主宰性,天地只是自然生成、自然运转。他说:“所谓‘气化’,既然是对‘感生’与‘万物化醇’的理解,其实就是天地使万物生生;所谓‘形化’,既然是对‘万物化生’的理解,其实就是具体事物之间的阴阳和合繁衍,即万物的各自生生。如此,不必构造出一个宇宙创生论来,反而可以更好地理解天地生生之德。”(同上,第48—49页)具体到朱子,吴飞认为承认朱子的“天”有一定程度的主宰性,但是,“朱子也并不认为有一个比理更高的实体是‘天地之心’,掌管着较低的天理,而是更看重理的规定性和气的运动”(同上,第52页)。
从中西文明比较来看,中国传统重“天”而不重“神”,重“圣人”而不重“哲学家”。具体到“天地之心”的问题上,唐文明和吴飞都忽略了一个问题,就是经典中讲到“天地之心”“天心”往往跟“圣人”联系在一起。如果过度地强调“天”的超越性,往往会削弱“圣人”对天地理解的决定性;如果过分强调历史的自然性,往往会削弱“圣人”对历史进程的意义。简言之,如果忽略“圣人”的意义,则难以理解“天地之心”的真谛。
二、从“天地之德”看“天地之心”
天地本无具体可见的“心”,而经典之言天地之“心”,有两种类型。其一是直言“天地之心”,见诸《礼记》与《周易》。如《礼记·礼运》有曰:“故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周易·复卦》云:“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利有攸往,刚长也。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其二是“天心”“帝心”,《论语·尧曰》引曰:“予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于皇皇后帝: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简在帝心。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1]之所以要分出两种不同的类型,原因在于“天地之心”与“天心”“帝心”在经典体系中有不同的含义。在经学的意义上,圣人之言既谨严,且简奥,像“天地之心”“天心”这些用语,都分别有其特殊的含义。
经书中两处言“天地之心”,而其义主要在《礼记·礼运》。这一篇,要在述圣人制礼的基本原则,即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礼之极则,能自小康而至于大同,自以礼为治而归于以德和民。《礼记·礼运》不是单独说“天地之心”,而是上承“人者,其天地之德”,下接圣人如何制礼以治人:“故人者,其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也。”郑玄注:“言人兼此气性纯也。”(《礼记正义·礼运》)《礼记·礼运》又说:“故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食味、别声、被色而生者也。”郑玄注:“此言兼气生之效也。”(同上)对于圣人以礼治人,《礼记·礼运》则说:“故圣人作则,必以天地为本,以阴阳为端,以四时为柄,以日星为纪,月以为量,鬼神以为徒,五行以为质,礼义以为器,人情以为田,四灵以为畜。”
在这段经文中,“天地之心”不是一个单独成立的概念,经意明显是从“天地之德”来理解“天地之心”。经文说“故人者,其天地之德”,孔颖达疏云:“天以覆为德,地以载为德,人感覆载而生,是天地之德也”(同上)。此即天地的生生之德。《周易·系辞下》云:“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天地之大德在于生成、养育并成就万物。
郑玄注此句,认为“言人兼此气性纯也”。孔颖达疏云:
故人者,天地之德,阴阳之交,是其气也;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是其性也,故注云“兼此气性纯也”。(同上)
孔颖达之说至为精当。“天地之德,阴阳之交”,此乃人与万物共同得之,天之所覆,地之所载,万物化生。物之为物,各得其性,是天地自然的结果,甚至形体可以转化,如水化为气,蚕变而为蛾,皆是其本性的自然结果。但如果出现猪生象,男变女,在现代生物学中即便有“科学”的解释,在古代人看来则是因政教不善而导致天地之气紊乱,使人、物不能按其自然之性生长。而“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则是人独异于万物,而得人之性。鬼神之会,是人的精神与形体的相结合,惟有鬼神相会,人才能成其为人。“五行之秀气”,即仁义礼智信,禽兽可能得一偏,如羊羔跪乳、鸿雁成行,但惟人而得其秀气,乃能成其为人。《白虎通·礼乐》云:“人无不含天地之气,有五常之性者”,正是对《礼记·礼运》此语的概括。
从“天地之德”来看“天地之心”,其义昭然可见。“故人者,天地之心也”,这句话不是讨论天地是否有“心”的问题,而是讨论天地所生万物中,人的地位。
经典对“心”的理解,要有二义。一指主宰性,如《孟子·告子上》云:“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这里的“心”的功能便是“思”。一指中心,例如《尔雅·释天》云“北极谓之北辰”,李巡云“北极,天心也。居北方,正四时,谓之北辰”,孙炎、郭璞曰“北极,天之中,以正四时,谓之北辰”是也。(参见《尔雅义疏·释天》)北辰不在天的正中央,但是天围绕着北辰转,所以北辰是天的中心,在这一意义上,北辰是“天心”。很明显,“故人者,天地之心也”,正取后者之义,表明天地生人,人既是万物之一,又是万物的中心。正因如此,孔颖达对这句话作出解释:
“故人者,天地之心也”者,天地高远在上,临下四方,人居其中央,动静应天地,天地有人,如人腹内有心,动静应人也,故云“天地之心也”。王肃云:“人于天地之间,如五藏之有心矣。”人乃生之最灵,其心五藏之最圣也。(《礼记正义·礼运》)
简言之,说人是“天地之心”,这是一个比喻。天地之中有人就像人腹内有心一样,天地之动静都应于人。在这一意义上,把人理解为“天地之心”,是确定人在天地之间的位置,即天地化生万物,而万物之中人最知、最灵、最贵。
天地化生万物,万物皆得天地之气以生,理论上说,万物面对天地,都是平等的。但中国文明中,从一开始便论证了人既是万物品类之一种,同时又脱颖于万物,独异于万物。万物之生,皆得其自然之性。荀子、董仲舒、班固都对人在天地之间的独异性有过充分论证,其说并不完全相同,但基本方向是一致的。如《荀子·王制》云:
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力不若牛,走不若马,而牛马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人何以能群?曰:分。分何以能行?曰:义。故义以分则和,和则一,一则多力,多力则强,强则胜物,故宫室可得而居也。故序四时,裁万物,兼利天下,无它故焉,得之分义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