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中华之本体 于 2011-11-28 09:13 编辑
如果把西方中世纪文化与近现代工业文化做一对照,所揭示出来的文化内涵将极富启示性。按照美国的大卫.格里芬,现代科学哲学逻辑实证主义就其本来的和典型的形态而言,相当于罗马天主教的“基础神学”和新教的“护教学”。
“一般而言,宗教是一种与终极实在的联结方式,是诉诸信仰的救世之路,而现代自由社会自有其神学替代物,即通过市场经济和科学技术造成的物质进步来实现“救世”。经济学与自然科学构成这一神学的两个现代替代分支:经济学理论旨在说明市场行为如何把私欲变成公益,因而成为神秘天命学说的现代形式,市场经济则提供了一个‘实践神学’的复本;自然科学提供关于宇宙本性的基本真理。
“人类没有放弃宗教,他们仅仅是不再相信宗教信仰的传统对象而已,宗教的基本动机仍存在,那就是与宇宙的终极实在或终极力量和谐地生活。无神论唯物主义只不过意味着用一种宗教最终代替另一种。对唯物主义说来,物质本身被看作是宇宙的终极实在,它是存在着的一切,也是我们重视的一切的创造者。这种宗教动机解释了从理论唯物主义向作为一种宗教生存方式的唯物主义的转变。这种宗教唯物主义的最明显的形式是毫不魇足地渴望支配和占有物质财富。”([美]大卫.格里芬《后现代宗教》)
作为“理论唯物主义”,逻辑实证主义不单是一个现代哲学流派,而是为现代拜物教文化辩护的“经院哲学”。撇开其繁冗乏味的论证,它的“教义”就是该派英国哲学家艾耶尔在《语言、真理与逻辑》中阐述的关于存在的“可证实原则”:一个句子只有在被经验验证的条件下才是有意义的经验命题;否则就是“分析的”重言式命题;如果既非经验的也非分析的,那便是以非存在为对象的“形而上学”命题,也即没有意义的命题。显然,否定意识的意识形态只能是精神的自我否定,或者叫物化的順世主义,这就是实证主义的文化属性。
不难发现,艾耶尔的“三命题”说无非是把宗教的精神性本体颠倒过来,让“神圣”的物质占据了本体的地位。黑格尔对此曾批评说:
“理智把感性世界当作实体或基础,并对它加以论证。不过这种理智的论证并不是独*立的运动,而是肯定一个固定的对象当作主题、独*立的本质。因此这种理智思维并不是真正的哲学,并不能深入本质,并把本质表达出来,而只是寻出一些宾词来表明它。”(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三卷 )
顺便说一下,用实证的方法去证实精神不存在,这个做法本身就很无聊。
因为,就算按照实证主义的信条“存在就是被感知”(贝克莱语),也须有“被感知”和“感知”两种存在才成立。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称前者是“存在存在。存在是自在的。存在是其所是”,即一种纯粹的、无条件的、完全充实的、自身同一的存在;后者与之相反,是一种“非存在”,即一种永远无法做到自身同一,因而是“是其所非且非其所是”的自为的存在。自为之所以具有这样一种悖论式的、自我矛盾的存在方式,原因在于人是有意识的,而意识具有一种意向性的结构,即“意识总是对某物的意识”。
由此引申出两个推论:其一,意识总是超出自身而“指向外面”,奔赴一个异于自身的存在,而后者正是作为与自为相对的自在的存在。其二,意识之所以要“指向外面”,原因在于它自身空无内容,是没有任何规定性的、无本质的存在。意识就其本性而言,是一种永远超出自身因而无法与自身同一的悖论式存在。因此,意识就是“虚无”,“自为除了是存在的虚无之外,没有别的实在。”
其实,视精神或意识为“非存在”的观点乃是一种普遍的观点,几乎可以说是定论。“非存在”意味着无形体,意味着一切有形存在物的对立面。
如亚里士多德说:“若‘存在’只有一个意思,且不能同时有相反的意思,因此就不会有任何‘不存在’这个推论是错误的。因为‘不存在’很可以不是指绝对的‘不存在’,而是指某一特定的‘不存在’。”(亚里士多德《物理学》)“有些事物被称为‘是’者,……又或是对这些事物的否定,以及对本体自身的否定。(为此故,我们即便说‘非是’也得‘是’一个‘非是’)。”(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
欧洲中世纪经院哲学家托马斯.阿奎那说:
“上帝被称为不存在,这不是因为他达不到存在,而是因为他高出于一切存在之物。” ([德]费尔巴哈《对莱布尼茨哲学的叙述、分析和批判》)
黑格尔说:“当我们肯定存在时,存在的无有就是思维”,(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三卷)
“有与无之同一乃一切辩证运动之源泉”。(《哲学术语词典》(法文版)1962)
假如以上说法成立,那么实证主义对“非存在”的否定既无意义也不辩证。
认识论方面,现代实证世界观追随德谟克利特,把事物的属性分为初始性质、第二性质和第三性质。初始性质是那些被看成真正实在的性质,诸如广延、形状、质量等纯粹客观的、定量的、非人的性质。第二性质是颜色、声音、气味、滋味和温度等由第一物性派生出来的感觉属性,它们不被看成是真正外在于客观世界之中,而是与人的主观性不可分离的。例如玫瑰并非红的,而是由以某种特定频率振动的原子将振动传达给视网膜而莫名其妙地发生了红的知觉。它们与广延、形状、质量相比既不真实也不重要,与客观世界本身关系不密切。第三性质包括所有意识属性,如价值、情感、德行以及对真善美和假恶丑的判断。它们在物性中不具有任何终极的重要性,从而惩恶扬善已不再是与终极实在实现和谐一致的途径了,现在的途径是去支配和占有真正实在的东西即物质。
“现代唯物主义本体论有与其相关的认识论学说,认为关于世界的一切知觉经验都必定来自于人的(物质的)感觉器官。”([美]大卫.格里芬《后现代宗教》)如洛克的“白板说”]把灵魂看成是一块没有写上任何字迹的完全空白的板,在灵魂中留下痕迹的东西,都是仅仅从感觉和经验来的。如休谟认为,人除了狭窄范围以内的知觉以外不能想象任何一种存在。须知,人目力不及鹰隼,嗅觉不及猪犬,勇武不及狮虎,蛮力不及牛马,照洛克等人的说法,人类理应比动物离真理更远,岂能自封万物之灵?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实证主义的“存在”并未获得科学家爱因斯坦的苟同:
“实证论声称,凡是不能观察到的,都是不存在的。但这种观点在科学上是站不住脚的,因为人们究竟“能够”观察什么或者“不能够”观察什么,那是不可能作出有效的断言的。……因为可观察的世界并不“存在”。我们所观察到的不是世界。……我们需要有一个概念世界来把我们的感觉变成可以为思想所利用的东西。认为我们知觉到这个世界,那是幻想。当我们说我们知觉到这个世界,我们就已经把我们的感觉转化成概念的东西。我的感觉所给予我们的东西,只有通过一种概念的构造,才能变为一种世界观。因此不能断言可观察世界的后面不存在一个(客观的实在)世界,因为这种可观察的世界本身并不存在——也就是说,世界并不是由我们的感觉给予我们的。”(《爱因斯坦文集》)
笔者以为,感觉只能提供细枝末节和浮光掠影,而非事物的全貌和真谛。感觉没有告诉我们惟有物质才存在,因为我们只能感觉我们的感觉,贝克莱说“存在就是被感知”就是这个意思。
结合这里的话题,实证论的错误在于把鼎足而立、互斥互补的“天地人”三才肢解开来,孤立地强调其中一方,也就是有形的、可感觉的和实证的“地”,余皆不论,或仅仅将“天地人”作物理解释,说到头不过是原子一类物质颗粒的不同堆积方式。
从更深层面上说,物质本体的预设同精神本体一样颇成问题,其存在与否也同样不能被实验手段证实。如拥有深厚科学背景的英国哲学家怀特海指出:
“在整个历史时期中,某种固定的科学宇宙观却始终存在着,这种宇宙观事先就假定有一种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和不为人所知的物质存在。这种物质也可以说是一种外形的流变下充满空间的质料。这种质料本身并没有知觉、价值和目的。它所表现的一切就是它所表现的一切,它根据外在关系加给它的固定规则来行动,这种规则并不是从它本身所以能存在的性质产生出来的。我所谓‘科学唯物论’就是这种假说。但我也将对这一假说提出诘难,我认为它完全不适合于我们现阶段的科学状况。”([英]怀特海《科学与近代世界》 )
当然,即便物质本体真的不存在,这对西方经济型文化也不构成问题——物质对于这个文化与其说是认知、理解、验证和思辨的对象,毋宁说是欲*望和占有的对象。它开始时仅仅是生物感官性的,直到经济以自身为目的时,就变成理性的、文化的、形而上的、本体的东西了。按照西美尔的《金钱的哲学》,无论是精神还是物质本体,都只是人的文化所创造出的形式化客体。人创造出这种“客观精神”,原本是为着拓展其生命和潜能,并将其整合入自己的生命流之内。然而这种主体与客体的整合是最终无法达到的,已完成的形式化客体与生命流相抵牾,反客为主变成了目的,人反而沦落为其产物的奴隶。西美尔对客体化进程的谴责尤其适用于西方资本主义的物化进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