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唐君毅、牟宗三、徐复观、张君劢四先生发表《为中国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以下简称《宣言》)60周年。60年前,起草此宣言的四先生在中华文化面临西方冲击而花果飘零的境况下,出于中华文化之承担者的共同责任感,挺身而出发表见解,呼吁中外人士肯定中华文化之生命及其内在价值,其文化担当精神跃然纸上,读来依然鲜活如初,令人肃然起敬。就凭这一点,《宣言》发表也应该被看作是中华文化史上的一个里程碑式的事件。而且,作为宣言的作者,四位先生都是当代中华文化研究之大家,代表了一代学术之最高水平,所以《宣言》本身也成了中国当代文化史的组成部分,成为研究当代中国文化史的重要材料,其价值自不待言。 笔者以为,纪念《宣言》的最好方式,莫过于对《宣言》本身之目标以及当代中华文化发展的方向作一反思,以进一步促进对整个中华文化之命运的关注。 一、按照《宣言》执笔者唐君毅先生的解释,此《宣言》之缘起,是作者看到“西方人士对中国学术之研究方式,及对中国文化与政治前途之根本认识,多有未能切当之处”,需要纠正西方学者对中国文化问题的偏见。此文既是“为中国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则其初意当是对全世界,尤其是西方人士所言。《宣言》“本重在先由英文发表”,然而它在起草过程中,先成中文,定稿后“因循数月,未及迻译。诸先生又觉欲转移西方人士之观念上之成见,亦非此一文之所能为功。最重要者仍为吾中国人之反求诸己,对其文化前途,先有一自信。故决定先以中文交《民主评论》及《再生》二杂志之一九五八年之元旦号同时发表。”由此可见,此宣言既是告世界人士,也是告中国人自身,为国人明确其文化上、精神上的寄托和安顿。《宣言》的目的因此可以概括为两条:纠西人之偏见,立国人之自信。 那么,他们发表《宣言》的目标是否已经达到?具体而言,60年以后的今天,中国人对其文化前途有没有获得自信?西方人士对中国文化的偏见有没有得到纠正? 首先,有关中国人对其文化前途的自信,四先生发表《宣言》的背景与今天当然大不一样。他们面临的是中华文化花果飘零的局面,需要面对西方为自身的文化辩护,要寻找全球1/4人口的精神安顿。《宣言》里的悲情和忧患意识溢于言表。60年后的今天,中国经济高速发展为世界第二,在提倡四个自信,号召复兴中华传统文化的大环境下,承载中华传统文化的国学也成了显学,中华民族的自信与当年相比显然有了大幅提升。但实际状况其实并不乐观。传统文化的复兴尚未普遍落实,国人对中华文化内在价值的认识并未发生实质性改变。当下国民表现的文化自信,其实更多地是来自于民族自尊,离对中华文化真正价值的自信还有相当的距离。 其次,60年后的今天,西方人士对中国文化的了解肯定是有了一些进步,但也主要表现在道家和佛教的影响上,而非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主流的儒家文化。走进西方国家的书店,就可以发现东方哲学和宗教类的书少得可怜,即便有,也多数是佛教和道家文化的读物,而且是偏向于神秘浪漫色彩,满足猎奇者文化消费需求的那种。西方对中华文化更多的还是处在出于“政治正确”而包容的层面。在今日世界上鲜见有其他国家民族积极吸收中华文化,以之为参照来发展和构建其自身的未来。国际上只有很少数的人士把儒家文化当作具有现代应用价值的宝贵文化资源看待。《宣言》本身在西方几乎没有产生任何影响。多数西方学界的人士都没有听说过这个《宣言》,遑论仔细读过,当然更谈不上因此而产生思想冲击。 究竟需要怎样才能完成《宣言》所欲达到的目标?在《宣言》作者看来,要立国人之自信和纠西人之偏见,必须要揭示中国文化之最有价值的核心。这毫无疑问是正确的。文化自信必须是建立在对自我文化价值的认识上,有此认识才能有真正的自信。西人对中华文化的偏见,也需要通过展示中华文化当中真正有价值的内容来予以纠正。但什么是中国文化之核心呢?《宣言》的作者认为,“中国之学术文化,当以心性之学为其本原”,“此心性之学,正为中国学术思想之核心,亦是中国思想之中所以有天人合德之说之真正理由所在。”《宣言》的作者认为,从思(子思)和孟(孟子)以来直到王阳明,儒学主流皆以人的善性或良知连接天理、天道,把价值本体论化,又以这样的本体论作为理据,支持儒家的基本价值体系和功夫修炼。这就是中国的“道统”,是中国人精神的安顿之处,也是中国文化能够对世界文化作出主要贡献之处。当代新儒家从熊十力到牟宗三等先生高举“心体”、“性体”、“道体”,认为中国文化的根柢就在儒家的心性学。徐复观先生关于中国哲学史的主要著作就是《中国人性论史》,认为中国文化可以概括为“心的文化”。近年来,陈来先生提出“仁本体论”,将此“道体”、“心体”直接概括为“仁”,继续着这一传统。此说更得到了杜维明先生的支持。在2017年6月嵩阳书院举办的一次以“当代儒学发展的回顾与展望”为主题的学术会议上,杜先生郑重地把从思孟心性学说为基础来构建世界伦理作为其近年来主张的“精神性人文主义”的主要内容推出,认为这种仁道坚信“人禽之辨”所揭橥的人之所异于禽兽的“几希”,也就是王阳明的“良知”,即是人的独特性之所在,是人最真切内在、最有价值、最能普世化的核心。他把这个古典传统在宋明时期的波澜壮阔的发展,联系到当今世界遇到的种种困境,认为它可以成为世界哲学考虑人类最核心问题的一个重要参照。他把这种“几希”的良知称作为“本体”和“源头活水”。通过这个源头去把他所说的四个面向,即人与自我、人与群体、人与自然、人和天道都关联起来,甚至联系到宇宙大爆炸,即以人的良知本体的根源性和独特性来认识人在宇宙中的地位。在会后的小范围座谈中,他再次提到,“从人禽之辨到宋明,到牟宗三、唐君毅、徐复观等的那个宣言,有一个信念,就是人的存在是有价值的。这是个共识。是不是这样?这是我最近的一个思考。”在2018年8月的世界哲学大会上,杜先生在其以“精神人文主义—己、群、地、天”为题的主题报告中,再次重申了他“坚信‘思孟心学’所体现的仁道必能扬弃启蒙心态所突出的凡俗的人文主义,而成为人类21世纪探究和平发展不可或缺的参照”。这样的思考,就其气魄和视野而言,显然超过了四君子的《宣言》,但其核心的观点,依然是继承了《宣言》之思想,即仍以思孟心性之学为本。如果说《宣言》的主调还是为中华文化作辩护,杜先生的“精神人文主义”的主调则是基于对世俗人文主义所造成的精神层面的失落,要以中华文化的心性学为参照,为世界文化作出建设性的贡献。 这里,我们首先可以反思的是,心性之学是否为中华文化之本?“本”字可以有多种不同的理解,如作为来源(“本源”、“本根”),作为根据或基础、立足点(“根本”),作为核心内容或者原则(“基本”),作为本来面貌(“原本”),作为与现象相对的真实存在或者存有(“本体”)。《宣言》的作者既把它称为是中华文化的“本源”,又说它是中华文化的“核心”,还是“中国思想之中所以有天人合德之说之真正理由所在”,可见在《宣言》作者心中,思孟心性学兼具“本”之若干含义。这涉及到心性之学在中国文化本身发展的历史上的地位问题和它与中国文化其他各部分或者各个方面的关系问题。对心性之学本身的内容和性质应当如何理解才为恰当?只有通过对这些问题的反省,才能回答在21世纪的今天,以心性之学作为中华文化之本来推广,是不是复兴和发展中华文化的最佳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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