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理学的抑荀态度使得荀子在很长时间都未能得到合理评价。这种状态一直延续到现代新儒家。牟宗三(下文统称“牟氏”)提出“三系论”,认为荀子与朱熹类似,是“别子”。李泽厚(下文统称“李氏”)提出朱熹是荀学,是主线,孟子、阳明是“别子为宗”。两人立场有别,评价相反,但都将朱熹与荀子归为一类。虽然两种说法都有偏颇,但“朱熹是荀学”命题的提出对于思考“统合孟荀”乃至整全儒学问题意识有着重要意义。 荀子始终是以孟学传统中的他者形象出场。朱熹承续了心性之学的立场,是孟学传统的代表性人物。“识性”是宋明理学评价荀子得失的重要依据。荀子“性伪之分”的做法与“心性与工夫”的话语系统格格不入,“是以荀子之心态……是‘别子为宗’也。”朱熹亦因将“道体”理解为只存有不活动,工夫上无法实现自律道德而属“别子”。故朱熹与荀子相类。牟氏将荀子的判定推论至朱熹的做法引起极大争论。无论批判、继承还是超越,牟的说法都是绕不开的。针对朱熹是否为歧出,有诸种辩驳。其中,林安梧接着牟氏义理予以推进,认为朱熹并非歧出,而为一‘横摄归纵’的系统。在辩驳牟氏“歧出说”的诸种观点中,李氏回应最具代表性。牟氏“朱子与荀子相类”的提法尚且含混,李氏则明确表示“朱熹是荀学”。牟氏与李氏各执一偏的做法在学理上都欠公允,却都认为“朱熹是荀学”。该命题是二人思想建构的重要环节,也是我们思考儒学义理发展脉络的关节点。 别子与歧出。 正宗儒家与道统问题紧密相关。宋明儒昌明道统,孟学为其宗主,荀子备受冷落。牟氏等现代新儒家延续了宋明儒的基本立场,推崇孟学、抑制荀学。牟氏认为“践仁以知天”自德以言性是孔子开创的新传统,承继者为正宗;荀子承袭了“自生以言性”的古老传统,可“统摄于宋儒所言之气质之性”。“孔子仁教所开启的成德之教的‘成人’代表着孔子生命智慧的方向。”儒家的生命智慧须以孔子为标准。孟子继承了孔子开创的新传统故而成为正宗。荀学虽包括在孔子学说之中,但它不是孔子之为孔子的核心,故而是别子。仁是孔子的发明,但仁与礼的关系是中心问题。只有将仁置于礼乐传统才能更好地理解孔子的发明。以是否为孔子发明来评判正宗的做法,这与孔子的问题意识相偏颇。 荀子以生言性,言气性,提出“性伪之分”,没有从具有普遍性的道德心性来谈性。他以建构社会秩序为中心统摄心性、工夫等问题,虽然道德心性的发用流弊并非其讨论问题的中心,但成德之教的“成人”问题依然是其重要的关注点。与其说荀子没有洞见到超越的内在道德性的性,倒不如说是理论诠释框架差异所导致。与其说荀子建立不起道德善的性,倒不如说以心性之学来统摄荀学本身就是对孔子传统的一种偏驳。荀子与宋明儒言性的话语系统不同。荀子言性伪,宋明儒言气质之性和天命之性相对,二者是有差异的。气质之性是依心性之学的理论框架来展开的。将荀子的性比附为气质之性是不妥的。以心性之学为正宗,荀子注定为别子。心性之学会遇到推衍外王的难题,荀学则需要面对统摄儒学成德之教中实践工夫的问题。]这两个问题是并存的,而非同一问题。因此,如何统合由孟荀深化了的问题是儒学发展的关键。 “以曾子、子思、孟子,及《中庸》《易传》与《大学》为足以代表儒家传统之正宗,为儒家教义发展之本质,而荀子不与焉”荀子善为《易》,在《荀子》书中有多重体现刘向在校理《荀子》一书所撰序录中也提及荀子善为《易》、《礼》。无论是“《大学》为荀学说”还是礼书“怕只是荀子作”的说法都说明荀子与《易》、《礼记》关系极为密切。刘向、朱熹、冯友兰所引文献是确证的,文献梳理又是牟氏义理架构的重要方式,为什么会出现结论相左的情况?对牟氏而言,荀子没有接续心性问题的脉络来发展儒学、诠释经典,即便他对于《易》《礼》再熟悉、关系再密切,也不足以列为发展儒家教义一脉。朱熹接续道统,针对心性问题、经典进行创造性诠释,并成为宋明理学最大代表。但朱熹对于道体、性体的理解不符合牟氏的正解,故亦被排除出正统,成为歧出。荀子与朱熹皆因对心性的理解有别于“正宗”而被判为“别子”。就此而论,二者相类。 依照牟氏的理解,朱熹与荀子皆属横摄系统,无法解决心性与工夫中道德自律的问题,会导致道德他律。“荀子亦是横摄系统,只羞荀子未将其礼字转为性理耳。……讲成横摄系统者是朱子学。”荀子所言天偏重客观义,提出“化性起伪”,以礼统摄性理问题,关注礼乐治世,但并未着力思考如何贯通天道与工夫。礼虽蕴涵着成德之教的要义,但工夫有外在化、沦为道德他律的危险。朱熹的“性理”是只存有不活动,会导致心性工夫无法落实,沦为他律。荀子与朱熹对于道体都没有正确的体察,无法贯通天道与工夫。荀子以“辨”“礼”作为人之为人的标志,从形而下的“所以然”来谈性。朱熹的“所以然之理”则是形而上的、超越的、本体论的。朱熹从本质上将“礼辨之道”普遍化而说为性。朱熹与荀子在契合道体、重视外在工夫、导致道德无力等问题方面被牟氏归为相类似。朱熹接续荀子脉络来发展。倘若荀子将礼字转为性理,一旦有理论自觉,荀子就是朱熹。而朱熹则是有着理论自觉的荀子。荀子与朱熹的差异只是形式性的。 朱熹“以荀子之心态讲孔子之仁,孟子之心与性,以及《中庸》、《易传》之道体与性体,只差荀子未将其所说之礼与道视为‘性理’耳。……此一系统因朱子之强力,又因其近于常情,后来遂成为宋明儒之正宗,实则是以别子为宗,而忘其初也。”荀子之心态即:思考方式是直线分解型的,将下学上达、致知格物作为切实平实的读书法,忌讳谈论笼统浮泛的超越体证,倚重的经典是《大学》。这种心态与生命缺乏契接与呼应。濂溪、横渠、明道一系倚重《中庸》、《易传》,“逆觉体证”能契会实体。生命与於穆不已的天道实体相契接方是正统。朱熹以《大学》为主导,将道体、仁、性提炼为存有论的理,而将心旁落,工夫的重点落在致知格物,皆无法遥契道体、领悟儒家的原旨,或所契悟的道体只存有而不活动,工夫上由《中庸》入手,终于《大学》的路数远离于孔孟精神。荀子与朱熹的思维方式相类,“无人能视荀子为正宗也,”故朱熹亦属歧出。“朱子始真有点新的意味,而又恰似荀子之对孔孟而为新”。荀子与朱熹的“新”分别是在先秦儒学和宋明儒学大宗的歧出。无论是荀子与《大学》关系紧密,还是朱熹倚重《大学》来阐发儒家义理将先秦儒家原义转为另一系统,究其缘由在于《大学》缺乏义理方向。 “歧出”如何会成为“正宗”?“强力”与“近乎常情”是牟氏给出的解释。“强力”意味朱熹对于心性工夫等问题的诠释能力强大;“近乎常情”表示朱熹的义理诠释与为学工夫易被人理解接受、有实现安身立命的功效。倘若朱熹的“性理”与荀子的“礼道”相类,差别只在于措辞的话,那么荀子也具备成为“大宗”的理由,为何荀子没成为大宗?朱熹依照荀子心态言说心性之学成为“歧出”,与荀学本身就是“歧出”,这是两个不同的问题。但这两个问题在牟氏这里成为同一个问题。 正宗与歧出的判定是牟氏引人关注的焦点,但“朱熹类荀子”的说法作为其思想建构的环节而出现,潜在地蕴含着分梳、统合孟荀传统、合理评价儒学不同传统等问题。牟氏将荀子与朱熹归为一类的做法改变了宋明理学中孟荀对峙的义理格局,将朱熹剥离出孟学传统的做法变相地进行了统合孟荀的工作。遗憾的是他只从存有的理解、思维范式等方面做了简要归类,未能对二者学理上关系予以必要梳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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